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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管事全瑞早已候在廊下,俯低身子,小步上前应道:“小人在。”   “速将那个畜生带回来!”   “这就去办。”   全瑞遂让那小厮领路,匆匆出门往平康坊去。   杜有邻一脸不悦,来回踱了两步却又坐下,拿起书卷继续看。   许久。   卢丰娘在廊下徘徊,见家中管事全瑞独自一人匆匆跑回来。   “五郎人呢?”   “小人找不见五郎。”   全瑞还在喘着气,边回答主母,边敲了书房的门。   “何意?”卢丰娘大惊失措,追着他问道:“找不见是何意?”   “吉大郎并未带五郎去右相府,但不知带到了何处,小人已留人在附近找寻。”   全瑞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杜有邻听到外面的动静,开门出来。   “阿郎。”全瑞低声道:“听周围人说今日南曲闹出了人命,恐怕事情大了,阿郎是否出面到吉家走一遭?”   卢丰娘一听出了人命,吓得摇摇欲坠,忙道:“郎君,你快去求……”   “住口。”杜有邻叱住妻子,吩咐道:“再去找,找到五郎再说。”   全瑞擦了擦额头,道:“阿郎,府上只有十余奴仆,小人是否到对面的魏家借些人手一并寻找?”   杜有邻看起来沉着,其实没甚主意,问道:“可行?”   “小人这就去。”   ***   这次卢丰娘直接赶到角门边等着,焦虑不已。   终于,婢女青岚抬手一指,道:“娘子,快看。”   只见两个青衣奴仆正向这边跑来,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个人,远远便向这边喊叫。   “找到了,杜五郎是我们找到的!”   “我儿!”卢丰娘大喜,哭喊着迎上前。   这两个魏家奴仆颇为热心,一人继续往前跑,将杜五郎背进院中,另一人安慰不已。   “杜家娘子放心,活着……小人先是一探,本以为没气了,再一探,活着,活着。”   可见,能救回杜家小郎君,他们也很高兴。   好不容易,那昏迷的少年被放倒在杜宅前院的庑廊下。   他看起来十五岁左右,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五官精致,虽是闭着眼也能让人感到气质不俗。   只是身上只穿着单衣,脖子上还有淤青,显然被人狠狠掐过。   “我儿……”   卢丰娘大哭着扑上前,定眼一看,嘴里的呼喊却是硬生生停住了。   她愕然片刻,讶道:“这不是我儿啊。”   “这不是杜家郎君吗?”   两个魏家的奴仆面面相觑。   “这怎能不是杜家郎君?我们捡到时……”   忽然,大门处一阵嘈杂。   全瑞匆匆赶回来,招呼着一个奴仆将背上的少年放倒。   “快,先放倒,掐人中。”   这次被带回来的少年很快便醒了,从廊上坐起。   他今年正是十五岁,与卢丰娘一样,长得一张大圆脸、塌鼻梁、小眼睛,虽不算太丑,却有种畏畏缩缩的气质。   此时他仿佛从恶梦中惊醒,浑身都在打颤,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我儿?”卢丰娘推开旁人,定眼一看,大哭道:“这才是我儿!”   “五郎,没事吧?”   “……”   人群后面,有个青衣奴仆探头一看,懊恼地一拍自己的额头。   “唉,这个丑的才是杜五郎。”   魏家的管事连忙拉开这个冒失货,向卢丰娘告了罪,领人离开了杜家前院。   “嘴上没门吗?非得当面说。”   “叔,我把那个俊的从平康坊一路背过来呢。”   “连是谁都不知,怪得谁来?你也不先找全瑞辨认清楚。”   “那还不是为了……多领些赏钱吗。”   “说来,杜家娘子还真是一枚钱都不赏。”   “抠搜。”   说话间,他们停下脚步。   只见巷子里放着一具由蒲席包裹的尸体,血从蒲席间渐渐淌出来,将积雪染出一片殷红。   “真死了人了?”   “杜五郎身边的小厮,听说名叫端砚,被吉大郎活活打死的,杜五郎这才吓晕了过去。”   青衣奴仆小声说着,唏嘘不已。   同样是贱籍私奴,免不了兔死狐悲……   ***   书房中,杜有邻握着鱼符,手指轻轻摩挲着。   跪在他面前的杜五郎已哭得泣不成声。   “孩儿一直说‘我错了’,吉祥就是不肯让人停手,孩儿被摁在地上,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停手,端砚……端砚……被打得……”   说到这里,杜五郎哽咽住了,差点喘不了气。   杜有邻唉声叹气,连叹了好几口气,问道:“吉大郎还说什么?”   “他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阿爷,我们找二姐给端砚讨个公道好不好?”   “混帐!”杜有邻拍案喝道:“还嫌给杜家惹的麻烦不够?”   杜五郎吓了一跳,嘴唇都在哆嗦,却还抬头看着杜有邻,眼神中满是乞求。   卢丰娘见不得儿子这般,抹泪道:“郎君,五郎都让人欺负了!”   “够了,吉大郎伤到五郎否?到京兆府告他打杀奴婢,杖刑一百、赔钱五万,你便满意了?出去。”   “郎君。”卢丰娘委屈地跳脚。   杜五郎泪流不已,嘴唇哆嗦,道:“阿爷,端砚从小就……”   杜有邻叹息一声,闭上眼,吩咐道:“全瑞,以庶人之礼安葬端砚,成全主仆情谊、杜家仁义吧。”   “是,阿郎。”   “都去吧。”杜有邻抬手一指杜五郎,叱道:“你今日起禁足在家,往后休再与柳勣来往!”   “大姐夫他……”   “你还管那害人精。”   卢丰娘不让杜五郎再开口,拉起他扶着出去。   出了书房,还丢下一句小声的抱怨。   “出阁前也是名门闺秀,嫁到杜宅来受这般窝囊气。”   廊外还在下着小雪,庭院里已安静下来,奴仆们各归其位。   全瑞跟了过来,低声道:“小人这便去办端砚的后事,纛竿三尺,明器九事,大娘子以为如何?”   “此时却知问我了?”卢丰娘知道管事无非是在要钱,遂道:“问阿郎去。”   “阿郎不理俗务。”全瑞应道,好生尴尬。   杜五郎于是拉了拉卢丰娘的衣角,哭道:“娘亲,就厚葬端砚吧。”   “一个虚职官,养这么大祖宅,还替你两个兄长打点,我……”   卢丰娘嘴里嘀咕,但看着儿子悲伤的神色,终是咬牙应道:“人死为大,办吧,帐上支取。”   “是,还有一事,下午柳郎婿称去找朋友帮忙,是否让人去知会一声已找到五郎了。”   “他真当自己交游广阔。”卢丰娘暗骂,挥手让管事看着办。   她才懒得管那大女婿。   “彩云,你去玄都观请位真人给五郎作法驱邪。”   杜五郎还在哽咽,道:“娘亲,我不用驱邪。”   “你看你这个样子,魂不守舍的。”卢丰娘抚着杜五郎的肩,“请吧,也让真人给端砚度桥。”   “那好吧。”   外仪门处,彩云才从二进院离开,青岚正从前院进来,道:“娘子,那位小后生醒了。”   “你扶五郎去歇着。”卢丰娘道:“我去看看。”   杜五郎方才醒来时便留意到了那个昏迷的少年,颇为在意,执意要一起去。   ***   前院庑廊处,少年支着身子坐起。   若说他昏迷时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矜贵柔弱的贵家子,而他一睁开眼,气质又有了变化,让人感到一股与其年纪极为不符的沉稳。   更奇怪的是,沉稳中却带着茫然。   “小郎君,你是哪家的子弟?”卢丰娘问道:“因何昏迷在路上?”   那少年正在疑惑地看着四周,迟疑了片刻,开口很缓慢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死吗?”   中间停顿了一下,他仿佛不太会说话。   “你没死。”卢丰娘道:“被杜家救回来了。”   少年的目光中依旧透着不解,点头致谢。   “不必害怕,你可有名字?”   “薛白。”   “可是河东薛氏出身?”卢丰娘又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杜五郎的鬓边,看得很认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杜五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挠了挠脖子低下头。   想了想,他向卢丰娘道:“娘亲,他好像病了,也给他碗姜汤吧?”   姜汤是方才给杜五郎熬的,卢丰娘遂让人去再端一碗来。   这会工夫,薛白起身,踉跄地走到了门外。   他身体还有些虚弱,扶着墙,站在台阶上向外看着。   杜五郎不由跟了过去,站在门槛上探出头,顺着薛白的目光往西面望。   巷边残留着一滩血迹。   远远的,升平坊牌楼与对面魏宅围墙之间那两寸见宽的画面里,是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   “这是哪?”薛白问道。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   “长安?”   天空中还在下着小雪,巷子对面的院墙中透出亭台楼阁、一层层的木制斗拱、重檐歇山式的屋顶、屋脊上的鸱兽扬嘴而立。   风吹动檐下悬挂的铃铛,发出清响。   “是哪朝哪代哪年?”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杜五郎道:“大唐天宝五载。”   “天宝五年吗?”   薛白闻言微微叹息,叹出了一口白气,飘散在大唐天宝年间的寒风中。   他身上的单衣很薄,嘴唇已冻得发白。   “载,不是年,是载。”杜五郎提醒道:“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唯尧舜之君以载纪年,当今圣人功比尧舜,曰载。”   薛白看了他一眼,神色迷茫,并无敬畏。   杜五郎不由缩着头小声嘀咕道:“旁的书读不好无妨,此事务必要记牢。”   “好。”   “你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薛白道:“死……昏死过去之后,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是有人要打杀你吗?”杜五郎用很小的动作指了指薛白脖子上的掐痕。   “想不起来。”   杜五郎忧虑起来,到卢丰娘身边小声道:“娘亲,他孤苦伶丁,我们收留他吧?”   婢女青岚道:“娘子,奴婢看到他脚踝有绳索勒出的淤青,颈后有烫掉的烙印,又是在平康坊找到的,可能是个官奴,犯了错被打成这样丢在路边。”   “官奴?”卢丰娘喃喃自语道:“正好得再给五郎买个奴仆。”   青岚见主母没明白,提醒道:“这情形也不好立契入贱,留下恐不妥当,万一再惹了麻烦,毕竟杜家不是寻常门户。”   卢丰娘听了,马上犹豫起来。   杜五郎急道:“可他这样会死在外面的,马上要宵禁……”   “五郎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给些盘缠救济即可。”   杜五郎很想能收留薛白,偏是口才远不如青岚,急得不知所言。   但这番对话落在卢丰娘耳里,想到既要给盘缠救济人另外买奴还要立契入贱,忍不住向薛白问道:“你可识字?”   “识字。”   如今西市上这般一个苍头可不便宜,卢丰娘遂动了心思,问道:“今日我儿受了惊吓,需有人陪着。你既无处可去,暂且留下为他当书童如何?”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庭院中诸人一眼。   青岚目光看去,只觉他眼神中带着审视之意,之后似乎在心中做了权衡才点了点头。   这并非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能有的姿态,又是来历不明之人,青岚不由有些担忧。   但身为婢女,尽到了提醒之责已不好再多说,只希望他不会给杜宅招来祸事吧。 第2章 大祸临门   “天宝五载,是玄……是有杨贵妃?”   “咦,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贵妃你倒是记得好清楚的?”   “有安禄山吗?”   “我似乎听大姐夫说过,记得是某地节度使?进京来请求当贵妃养儿,闹了许多趣闻。”   “……”   薛白从耳房的小榻上醒来,脑中依旧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许多事该早做准备了,偏连身子都还有些虚弱。   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放在床边的絮袄,里面以棉絮填充,还算暖和。   在杜宅已生活了三日,每日两顿伙食,味道且不提,至少汤饼或胡麻饼都是吃到饱,也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   进到厢房,绕过屏风,杜五郎还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来吧,今日有道士来给你驱邪。”   “再睡会。”杜五郎翻了个身之后却嘟囔了一句,“是该起来,今日给端砚度桥。”   “度桥?”   “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杜五郎说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撑起身子来。   薛白则微微惘然,自语道:“孟婆汤。”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杜五郎拿起一件对襟狐裘披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衣扣,嘴里道:“不过若我转生时还能记得上辈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   “确实有趣。”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白过去开了门。   来的又是青岚,她头发梳成了双髻,用发绳扎着,腰间有一根束带把绿白条纹的彩间裙拢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时婢女的模样。   嗯,人家本就是唐时婢女。   “五郎起了吗?真人已经到了。”   “起了。”   青岚往屋中走去,一见杜五郎那乱七八糟的模样便皱了眉,责怪薛白道:“你也不将五郎把衣服披好。”   她上前便要给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来。”杜五郎反而慌了,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会穿,你忙你的,我马上过去。”   “那五郎一会到二庭盥洗。”青岚行了一礼,又招过薛白,道:“设坛需人手搬东西,你先随我过去。”   “好。”   她这一进来,倒将屋中两人都安排了一遍,颇有家中大婢的风范。   带着薛白走过游廊,她还不忘敲打他两句。   “我知你许是出身富贵,做不惯这些。但相比当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该尽心些才是。”   “好,应该的。”   “五郎当你是个玩伴。”青岚莞尔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语气,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觉。”   她自觉这一番话柔和中带着严格,能称得上厉害。   薛白依旧应了一声“好”,神态平常。   青岚却感到有些镇不住这个小厮,恍惚以为走在身边的是当五品高官的阿郎。   两人穿过后仪门,她停步走在后面,调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风范。   ***   二庭已在设坛,有仆役正跟着一个道童在摆放香案。   挂着许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薛白与青岚过来,老道微微一笑,迈步迎上。   “贫道方大虚有礼了,今日一见,杜五郎真乃天质自然、风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闲。”   话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尘轻摆,语气笃定。   青岚双手已经搭在腰间正要行礼,闻言愣了一下,道:“道长误会了,五郎还未过来,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觉得现在说这是书童似乎让方大虚难堪。   此时,书房方向忽然“咣当”一声响。   青岚遂轻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洒扫干净。”   “好。”   薛白向还在抚须掩饰尴尬的方大虚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向书房方向走去。   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已能听到争吵声。   “若非你,五郎岂能遭此大厄?!”   “是五郎口出妄言,幸而子婿请托朋友,吉大郎才放回五郎……”   “闭嘴,简直强词夺理,休再提你那些狐朋狗友!”   “丈人这般大怒,然而子婿做错了何事?子婿交结豪俊之士,还不是为了杜家好?!”   又是“咣啷”一声大响。   书房门没有关上,薛白走上前,正看到杜有邻愤然将一张矮几推倒。   “为杜家好?咳咳,你说得出这等话?你一介兵曹,俸禄几何?你用媗儿的嫁妆给那些名士送奢侈之物,给杜家招来祸事,还敢信誓旦旦。”   “丈人糊涂啊,安不知有舍才有得,如今笼络他们,来日他们才会声援太子……”   “闭嘴!闭嘴!”   杜有邻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由卢丰娘、全瑞一左一右扶着,以手抚额,喘气不已。   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俊挺青年,身穿锦裘,头带深青色的软幞,在这寒冬腊月还握着一柄折扇,吊着一个玉扇坠,外表看起来着实是好风采。   想必这就是杜家的大女婿,柳勣。   薛白虽只到杜家三日,却已常听这位柳郎婿的大名。   在杜五郎口中,大姐夫生性狂疏,为人热忱、不拘小节,因此交游广阔;而在杜家其他人口中,柳勣轻傲无礼,对外人献媚而对家小淡薄,做事眼高手低,除了一副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此时柳勣对杜有邻的盛怒之态视而不见,兀自说道:“正是因太子在朝中毫无势力,才会任人欺负。”   “我让你闭嘴!休再提太子!”   杜有邻一张脸涨得通红,要挣开搀扶去扑柳勣。   “有何不能提的?丈人往后可是当朝国丈,未免太胆小怯懦了……”   薛白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听杜五郎提到“二姐”都是语气敬畏,原来杜家二娘子竟是嫁给了当朝太子。   只见杜有邻眼一瞪,竟是真个气晕过去。   “阿郎!”   那边柳勣才说到“我身为太子连襟”,忽然见此情形,终于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扶。   “你走开!”卢丰娘尖叫不已,手忙脚乱。   管事全瑞连忙喊道:“快,请大夫来。”   婢女彩云匆匆往外跑,还撞了薛白一下。   薛白则赶上前帮忙扶着杜有邻,神态冷静。   “让他侧卧,衣领解开,保持呼吸畅通。”   “阿郎!阿郎!”   好在没过多久,杜有邻便醒了过来,才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抬手指向柳勣,嚅着嘴唇,重复着一个词。   “和离……和离……”   薛白看向柳勣,只见他的眼皮明显跳动了几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回过头来,可看到这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八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   这日中午,庭院中老道士还在摇晃着手中的招魂铃,嘴里嗡嗡嗡,念念有词。   “拜请九天司命护宅真君来收惊……”   柳勣失魂落魄地从道坛边走过,绕过壁照时,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犹恍然未觉。   ***   时尽傍晚。   法事终于做好,卢丰娘对香案祈求了好几句“无灾无病”才吩咐人收拾起来,之后请老道长去用饭。   薛白帮着收拾了各种物件,与奴仆们一起到前院用饭。   便有下人向他问道:“你可看到了?阿郎这次真下决心让大娘子和离了?”   薛白摇头道:“不知。”   “可吃午食时全福说了,当时你也在书房。”   “我没听懂。”   旁人又在嘀咕上午那场争吵,只有薛白始终不谈,专注啃着麻胡饼。   “薛白。”   杜五郎背着手,在外仪门处探出半个身子,道:“快过来。”   两人遂走到庑廊处,在栏杆边坐下。   “你吃。”   杜五郎四下看了一眼,从背后拿出一根鸡腿,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鸡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薛白坦然接过吃了。   他首先不觉得打工丢人,其次认为互相帮助是人之常情。他身上有种受了帮助早晚能回报的自信,因此坦然大方、毫无忸怩。   “站了一整天,方真人拿符箓在我眼前晃啊晃,好累。”杜五郎伸了个懒腰,道:“你呢?”   “扫地,收拾。”薛白道:“下午整理书架时偷偷看了会你那些书。”   “四书五经有甚好看的。”   “为了有用,又不是为了好玩。”   “你真是与常人不同。”杜五郎不由感慨,问道:“我阿爷与大姐夫又吵了?真要和离?”   薛白反问道:“和离不好吗?柳郎婿平日待你大姐如何?”   “我不知道哎。”杜五郎想了想,最后挠头,叹道:“我就是觉得,大姐夫待我很热忱。就像我本来不想去平康坊,但……唉!”   “你想回报他的热忱,做了些不愿做的事?”   杜五郎点了点头,又想到了死去的端砚。   “你大姐几岁?”   杜五郎数着手指默算了一下,道:“丙寅……二十又六,怎么了?”   “再嫁不难。”   薛白方才有一瞬间想过,假若能成为太子连襟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现在这个年纪差太多了。   可惜了。   “再嫁?”杜五郎问道:“你也不喜欢大姐夫?”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郎婿与吉大郎认识吗?”   “是啊,他们能说上话。”   薛白问道:“那柳郎婿带你去平康坊、遇到吉大郎、吉大郎找你麻烦,这都是碰巧吗?”   忽然,前院传来喊叫声。   “这是朝廷命官的私宅!”   “滚开!”   两人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官差从前院如狼似虎地踹进二庭,并将跟在后面的门房喝退,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一人趾高气昂,大喝道:“京兆府拿人!哪个是杜有邻?”   “长吏且慢。”全瑞慌忙赶出来,客客气气喊道:“请到厅上看茶,可好?”   “让杜有邻出来!”   那官差冷眼朝天,一把拨开全瑞的手。   几颗碎银便落在地上。   “何事喧哗?”   随着这一句话,杜有邻从西边书房中缓步而出,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卷书,问道:“可是京兆府寻老夫?”   “你便是杜有邻?拿下!”   一众官差径直扑了上去,摁住了杜有邻。   混乱中,书卷掉落在地。   “放开!有辱斯文……尔等可知老夫是何人?!”   全瑞没想到他们真敢拿朝廷命官,忙上前去拦。   “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啊,长吏可知?杜家二娘子乃当朝太子良娣!”   “拿的就是太子岳丈!”   只听“锵”的一声,那官差拔出刀来,镇住了还想挣扎的杜有邻。   “都听好了,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由京兆府捉拿审讯,其余人等暂拘宅中,不得擅离!”   甫一听得这罪名,众人俱已被吓得目瞪口呆。   卢丰娘从厅中赶出来,见此情形,惊得直接瘫坐在地。   杜有邻如丧考妣,嘴唇抖动,不敢再动。   全瑞脸色煞白,满眼失神。   这一家本是清贵门第,今日什么都没做,却突遭一个晴天霹雳。   天大的罪名盖下来,这宅院之中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阿爷!”   杜五郎眼看杜有邻被带走,下意识追了两步,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有人一把将他扶住。   他抬头一看,看到薛白那张还显稚嫩的脸,以及冷静的眼神…… 第3章 北海如象   日已偏西,杜宅惶惶。   青岚噙着泪,扶着卢丰娘在前厅缓缓坐下。   “怎会这样?”卢丰娘哭哭啼啼,全无主见,抹着泪问道:“全管事,你说眼下该怎么办?”   全瑞是久经世情的老管事,此时已成了杜家唯一的主心骨了,他沉吟道:“这天大的罪名……得赶紧通知太子。”   “对,对。”卢丰娘忙道:“那快遣人去。”   “全福,快去。”全瑞连忙向他儿子吩咐道:“十王宅,太子不住东宫,去十王宅。”   “欸。”   全福应了,马上就往外跑。   “大娘子勿虑。”全瑞眼中满是恐惧,却还强自镇定,道:“阿郎一向谨言慎行,说他‘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根本毫无根据!想来,等查明了就会放人。”   卢丰娘拍着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厅上忽然有人开口说了一句——   “官差刚才没有搜查杜宅。”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竟是才被收留三日薛白。   “你这小儿。”全瑞道:“杜宅既无‘图谶’,亦无与人‘交构’之书信,更无‘指斥’之词,有甚值得搜查的?”   薛白问道:“杜宅没有证据,此事全管事知道,可官差怎么也知道?既然这样,他们怎么敢直接拿人?”   “这……”   全瑞转念一想,喃喃道:“对啊,那他们也该清楚阿郎是冤枉的。”   薛白又问道:“他们拿了人,肯定打算定罪,但怎么定罪?”   “如何定罪?”全瑞思忖道:“莫非是,今日设坛作法,让宵小诬告图谶了?方道长还在府上,得想办法送走,再把那些法器烧了。”   “不可。”薛白提醒道:“他们没有带走方道长和法器,说明这些不是定罪的关键,我们如果主动掩盖,反而显得心虚。”   “是啊。”卢丰娘泣声问道:“一场法事,不至于吧?”   “法事才刚办完,一定不止这个原因。”薛白沉吟着,问道:“杜家真没有别的把柄吗?”   至此时,众人皆已止了哭声、瞪大了眼看着薛白,惊诧于这个稚气少年如此冷静。   不仅冷静,竟还敢质问主家,仿佛是负责此案的断案官一般。   全瑞不由叱道:“你这小儿……”   “就让薛白参详吧。”杜五郎连忙道:“他出身可不凡,往来的可都是贵妃、节度使这般人物。”   全瑞微微吃惊,这才点点头,长叹道:“阿郎虽为东宫属臣,然不过虚职,平素连话都不敢与旁的官员多谈,如何有甚把柄?没有把柄!除了……”   “除了柳郎婿?”薛白问道。   全瑞忽然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惊道:“果真是柳郎婿落了罪证在旁人手里?!”   这正是薛白刚才就打算问杜五郎的,柳勣带其去平康坊一事是否有人故意为之?   显然,任谁一看柳勣,皆知这是个志大才疏、容易被利用之人。   “太巧了。”全瑞喃喃道:“五郎出事不久,柳郎婿上午才与阿郎争吵过,下午便有人来拿阿郎,这般一看,官差来的也匆忙。定是了。”   “不是那蠢材还能是谁?!”卢丰娘听了,反而哭得厉害,大骂道:“我早便知道这狂生要害了杜家!我早便知道……呜呜……这祸害!”   “大娘子。”全瑞急道:“柳郎婿交友鱼龙混杂,得遣人去问问他是否落了把柄在谁手里……”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跑回来,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不好了!全福刚出后门就被捉走了!”   “什么?”   全瑞惊愕,终于乱了方寸。   “我们翻墙走。”薛白反应迅速,拉过杜五郎便走,“必须尽快找到柳勣、太子。”   “我……我不知道太子住在哪啊。”   “我知道。”青岚道:“我曾随娘子去拜见过太子良娣。”   “快。”   青岚赶紧跟上两步,却又回头向卢丰娘问道:“娘子,奴婢去吗?”   “快去,让五郎回来。”   然而,薛白已拉着杜五郎出了前厅。   青岚一跺脚,匆匆追赶上去……   ***   薛白在心中算过,杜宅有一个大门、一个后门,西侧门三个、东侧门两个,京兆府则派了二十人左右,守住这七个门可以,不太可能包围院墙。   也许会有官差巡视,但他知道官府做事必定要走流程,所以得抢一个“快”字。   他先赶到前院马房拿了条绳索,又到储物房拿了梯子,折向后院,直接赶到第三进院东边的假山附近。   这里离别的侧门最远,院外最静,且容易翻墙。   “跟上。”   薛白把梯子往假山上一搭,先爬上院墙,往四下打量了一眼,招呼杜五郎、青岚上来。   “来。”   薛白把绳索系在院墙上,顺着绳索爬下,先扶了青岚,杜五郎则笨拙得多,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哎哟。”   “别喊。”   “去十王宅?”青岚道:“这边走。”   “不,先找柳勣,确定证据更紧急。”   “柳郎婿家在敦义坊,往西。”   ***   唐长安城方方正正,有纵横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把城内分为两个市、一百零八个坊。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城东、城西分别由两个县管辖,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取的是“长安万年”之意。   杜家在升平坊,属东,归万年县管辖。   升平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四个坊门说是“门”,实则门上方还有楼阁,武候可于楼阁中放哨。   走到坊西门处,杜五郎很是紧张,低着头,走得同手同脚。   “别怕。”薛白低声道:“我们还不是逃犯,官差认不出我们。”   “哦。”   “头抬起来。”   好不容易出了升平坊,薛白放缓了脚步,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风景。   青岚发现他对宅门外非常陌生,便给他指点了方向。   “我们得往西走三个坊才到朱雀大街,穿过朱雀大街后还要往西南走五个坊才到敦义坊,并不近……”   薛白前两日已打听了杜宅是处于乐游原一带,此时听青岚一说,终于清晰了些。   此处大概是后世的西影路与曲江路交界附近,要走到长安中路才算到了朱雀大街,这还只是一小半的路途。   整段路相当于从青龙寺走到西安美院,着实远。   “有马车吗?”   “得寻车夫,还要套车,来不及了。”   “马上要宵禁了。”   “用跑的。”   三人体力都不算好,跑了半个时辰之后,都是气喘吁吁。   “我……我……我不行了……”   杜五郎终于停下歇了会,撑着膝盖,几乎要站不起来。   “真的,没力气了。”   落日最后的余晖退去,长安城宏伟的轮廓越来越暗。   “咚。”   太阳刚落山,城中便响起了暮鼓声。   六百声暮鼓之后,若还在街上,那便是犯夜了,要被捉去笞打。   青岚鼓励道:“马上就要到了。”   “走。”   薛白眉头紧锁,与青岚一起拉起杜五郎,在鼓声的催促下跑进了长安夜色中。   “咚。”   “咚。”   “漏尽!闭门!”   随着最后一声闭门鼓声响过,敦义坊的坊门缓缓关闭。   长安宵禁开始,将持续到次日五更。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   ……   有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坊中一个宅子前。   柳宅只是一个两进院落的普通民宅,看着略有些寒酸,与柳勣那一身锦裘并不匹配。   “没有官差?”薛白警惕地环顾周围,目露疑惑。   “我们,跑得快。”青岚还没顺过气,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县管辖,他们调人,慢了吗?”   他们叩响了门环,很快门内响起女子的声音。   “谁呀?”   “流觞。是我,青岚,五郎也来了。”   很快,“吱呀”的声响中,有个瘦小的婢女打开了门。   “五郎怎此时过来?这是……跑来的吗?”   “进去再说,可有官差来过?”   “官差?没有。”   薛白有些惊讶,自语道:“官差竟没来过?”   ***   杜家长女名叫杜媗,人称杜大娘子。   她听到动静,亲自端着火烛赶到前厅,见是杜五郎带人来,连忙问究竟。   这姐弟二人,弟弟其貌不扬,姐姐却十分美貌。   薛白初见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杜五郎是继室所生,容貌更像卢丰娘,而杜家的前几个儿女则是杜有邻原配所生。   想必杜二娘子也是相貌秀丽,故能嫁入东宫。   此时杜媗听说了父亲被捉之事,花容失色。   薛白则于烛光中仔细观察了她一眼,留意到她的装扮与当世的华丽之风不同,穿戴颇俭朴,素面朝天。   另外,她眼眶发红,应该是哭过。   待她稍平息了些,薛白问道:“柳郎婿不在家中吗?”   “郎君他……不在。”   “他中午可有回来过?”   “嗯。”杜媗抹泪应了。   “可说了杜家要求他和离之事?”   杜媗本不欲与外人说这些事,加上不熟悉薛白、不知他为何小小年纪如此气势逼人,但眼下情况紧急,她还是点了点头,同时思忖着整件事的后果。   事发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   薛白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杜媗犹豫片刻,方才启唇应道:“他说‘只要我们夫妻情坚,依唐律,不论是官府还是丈人都不能拆散我们’,让妾身务必坚如磐石。”   “你怎么回答?”   杜媗被问得感到不舒服,侧过头,低声应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然后呢?”   “郎君说‘那就好’,便往书房去了,没待多久,匆匆离开,至此时犹未归来……唉。”   一声不自觉的轻叹,杜媗已猜到了事情的轮廓。   “他没说去哪?”   “妾身问过郎君,说是去寻友人帮忙。”   “我可否去书房看看?”   “郎君书房寻常是不让人进的,但既然是……”杜媗知形势紧急,站起身来道:“这边请。”   柳宅前厅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摆件,书房中却挂了非常多的书画。   一推门,入目便是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录的是首诗。   薛白上前,凑近了一瞧,微弱的烛光中勉强看清了末句。   “不拘贫与富,但愿一相知。”   书法极好,行云流水,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名家手笔。   “此为李北海手书。”杜媗上前道:“郎君曾以金器赠他,他则以书画、名马回赠郎君。”   “李北海?”杜五郎惊呼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李北海?”   “右军如龙”指的是王右军王羲之,这李北海能与王右军齐名,可见不凡。   杜五郎既知是他的字,再仔细一看,与乍看时感觉又有不同。   流觞不满地嘀咕道:“可郎君赠出去的金器,分明是娘子的陪嫁。”   “多嘴。”   杜媗轻叱了婢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烛火,环顾了这书房一眼,目光中又是悲伤又是惊叹,道:“郎君好结交名士,此间皆是寻常求不得的名画字帖,也是……寻常招不得的麻烦。”   她没有把烛火给薛白拿,习惯性地怕熏坏了哪幅字画。   薛白在昏暗中检查了桌案。   案上摆着砚台,用手一摸,墨还未完全干,该是下午才磨的。   忽然,前院响起了急促而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   “京兆府办案,开门!”   书房中几人吓了一跳,杜五郎当即便慌了,问道:“怎么办?”   “烛火凑近点。”薛白催促道,“找痕迹。”   “什……什么痕迹?”   “柳勣去哪了?与吉家或是谁有无信件往来?或有何证据落在书房?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杜媗也顾不得别的,把烛台往桌案一放,从屉中拿出一个匣子翻找。   这些显然是柳勣与人的通信,确实很多。   见此情形,再想到那“交构东宫”之罪名,愈发叫人不安。   “开门!开门!”   流觞吓得快要哭了,问道:“怎么办?奴婢是否去说娘子不在……”   “快找。”   薛白翻了翻桌上被墨渗了一点的纸张,没发现什么,拿过流觞手中的烛台,四处照着。   他甚至在墙上看到了杜甫的字。   若非形势紧急,他真的会非常惊叹。   前院忽然响起“嘭”的一声大响,有官差喝道:“撞进去!”   “嘭。”   “嘭。”   烛光一晃,地面忽有两个纸团映入眼帘,薛白匆匆放下烛台,拾起第一个纸团打开,见到只有“和离书”三个字。   再打开另一个纸团,他不由目光一动,自语道:“原来如此。”   “找到什么了?”   “走。”薛白收好这两张纸,推着杜五郎,道:“翻墙走。”   “可是……禁宵了。”   “走。”   薛白推走旁人,自己赶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杜媗拿出来的匣子。   很多书信已散落了满桌都是,来不及收拾了。   想到柳勣那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性子,再看向满屋的名家书画,薛白的眼中泛起了犹豫之色。   但犹豫只有一瞬间,他脑中忽然晃过另一幅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他遂拉了杜媗一下,从她手中拿过烛台,与她对视了一眼。   杜媗看懂了薛白眼神中的意思,以手掩面,转过身去。   薛白果断伸出手。   烛台点燃了缣帛,火苗迅速蹿起,吞噬了李邕、杜甫以及诸多名士的字画。   焚琴煮鹤,汹汹而燃…… 第4章 良娣   官廨中烛光通明,京兆府法曹吉温拿起了桌上的讼状扫了一眼,随手将它放在烛火上。   火焰迅速腾起,将它吞噬成灰烬,唯留一缕轻烟。   吉温眼中闪过轻蔑之色,开口问道:“新的状纸,柳勣可写好了?”   烛光中,可看到他穿的是青色官袍,面前的万年县尉也是。但他坐着,万年县尉却躬着腰站着。   “不仅写了,还写得文采斐然、义正言辞。”   吉温又问道:“该教的道理都教他了?”   “是,他已愿与东宫划清界限。”   “软骨头。”吉温轻笑一声,问道:“证据呢?”   “有,柳勣所列举之受其厚赂者数不胜数,其书房中皆是回礼,证据应有尽有!只是他家宅在长安县境内,下官不好遣人去拿。”   吉温不急不缓,饮了口茶,向门外唤道:“辛十二。”   一个家仆打扮,高眉深目的虬髯大汉当即进来。   吉温问道:“长安县丞还未到吗?”   辛十二应道:“回阿郎,他派人言被耽误。”   “为何?”   吉温当即不悦,一张脸冷了下来。   辛十二道:“因之前文书未到,县尉颜真卿死活不肯通融,他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得以遣人往柳勣宅中。”   “废物……”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屋门外响起。   “阿郎,望火楼回报,柳勣家宅失火了!”   “什么?!”   吉温一愣之后倏然起身,眼中满是惊疑之色,其后自语道:“反应竟如此迅速?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思忖了一会,再次招手让辛十二上前,吩咐起来。   “东宫竟已插手销毁证据,但此事亦是直指东宫的证据,你携我牌符查,好好查。”   “喏。”   “还有你。”吉温又转向万年县尉,道:“速回升平坊杜宅查,东宫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必是杜宅有人报信……”   “喏。”   ***   敦义坊东南隅原本有座法觉尼寺,在开元二年并入了资善尼寺,寺庙颇大。   夜色中,敲门声已响了一会。   小尼姑披衣赶来,隔着门问道:“何人夜访?”   “里面可是净音师太?是我。”   净音听出是杜媗的声音,打开后门,问道:“娘子怎此时过来?”   “坊中走水了。”杜媗道:“郎君不在,我怕火势蔓延到我家,想到贵寺避一宿,宵禁结束之后便走,可否?”   净音探头看了一眼,见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男子,不免犹豫。   “只要一间柴房即可。”杜媗又道。   “好吧,娘子请进,莫惊动了师父。”   待把走在最后那俊秀少年也放进了尼寺,净音好生惭愧,默念了两句佛经,轻手轻脚栓上门,领着五人进了一间最僻静的小厢房。   “两位男施主可住在此处,娘子请随我来。”   “不麻烦了,我与两个弟弟将就一夜即可。”杜媗上前握着净音的手,低声道:“今夜多谢你,我必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娘子客气了。”   净音怕被责罚,应了一句连忙离开。   流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哭道:“娘子……宅子烧了……那些都是娘子的嫁妆换来的啊……”   “噤声。”杜媗责骂道:“可知那等罪名盖下来是何下场?!韦氏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至今尚有族人祼死公府,你还舍不得些外物?”   流觞被“祼死”二字吓得一个激灵,不敢言语,只好低声抽泣。   杜媗则回过头看向薛白,轻声问道:“火势可会烧到邻里?”   “不会,官差已经进门了,一定会赶紧灭火。”   “你找到的物件给我。”   “好。”薛白拿出纸团,放在杜媗手里。   屋中没点烛火,唯有一点稀薄的月光。   杜媗走了两步,将纸团摊开、铺在窗户上看过,仔细将它折好,原是想放进荷包,转念间背过身将它贴身收好。   她再回过身来,就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杜五郎小声问道:“那是什么?能救阿爷吗?”   “郎君到万年县衙状告了阿爷……”   杜媗话到一半,杜五郎已大惊道:“是大姐夫告的?”   “这张草稿上只说阿爷强拆婚姻。”   “还能这么告?”   杜媗道:“依唐律,‘两愿离婚’,阿爷也不能逼他和离。”   流觞还在哭,嘴里嘟囔道:“他就是不想丢掉太子连襟的身份。”   听了这一句话,杜媗低落下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薛白,你可是河东薛氏?”   “我失了记忆,不记得了。”   “这封状纸你如何看?”   “我不太了解柳郎婿与杜家。”薛白反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杜媗没在意他的语气,黑暗中不太看得清彼此,让她忽略了他的年纪,更容易把他视作可以商讨的对象。   “阿爷从不与旁人交恶、连交集都少,若说有人状告阿爷,极可能就是郎君。他一开始写下这封稿纸,其后怒气上来,揉了它,改告‘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女婿告岳父,本身便是最有利之证据,故而京兆府才敢立即拿人。”   薛白道:“草稿上修改了一些字句,我看那意思,修改之后语气应该是变得缓和了?”   “嗯。”   “也就是说,在写状纸的过程中柳郎婿的怒气该是稍微消了些才对?”   “这般说,也是。”   “那他就不该以谋逆大罪告杜家。”薛白道:“书房里没找到别的草稿,我认为他就是誊写了这张草稿。”   杜媗神色一动,问道:“你是说,郎君到万年县衙之后才改了主意?”   薛白问道:“假设有人知道柳郎婿与杜家不和,威逼利诱,能让他诬告杜家吗?”   “能。”   杜媗没有做太多思索,马上便吐出了这一个字。   她声音有些悲意,叹道:“必然是如此了。”   “若我们推测得不错,只要把这张草稿交给太子,就能有办法证明杜家是被陷害的?”   杜媗想了想,缓缓点头,道:“对。”   杜五郎、青岚皆喜,纷纷道:“那太好了。”   薛白却问道:“韦氏的前车之鉴是什么?”   杜媗道:“个中内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太子妃姓韦,其兄韦坚乃朝廷干臣,今年正月上元节,太子出游曾与韦坚巧遇,而当晚韦坚又与边镇节帅皇甫惟明相约夜游。因此朝中有人弹劾他们‘私相往来,欲共立太子’。”   “就只因为上元节时在街上巧遇?”   “一个是太子的内兄,一个是边镇节帅,私下交往,难免让圣人猜忌。”杜媗低声道:“太子的处境一直都不太好。”   薛白默然,从这一场巧遇引发的大案中自去体会着一个皇帝对儿子的猜忌,末了问道:“然后呢?”   “韦坚被贬、皇甫惟明移交了兵权,此事本这般过去了,但韦家兄弟上书鸣冤,引得圣人震怒,朝廷大加株连,死者无数。太子无奈,只好以‘情义不睦’与太子妃韦氏和离,让她削发为尼,才勉力保全。”   说到这里,杜媗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又道:“此案发生在年初,但至今还有人被逼死。阿爷怕步了韦坚后尘,一直小心翼翼,偏郎君始终是那性子不改。”   薛白问道:“上次太子选择了与韦氏和离?那这次?”   “二妹虽只是良娣,与太子感情却很好。”   薛白迟疑片刻,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太子可靠吗?”   杜媗道:“放心,太子很可靠。”   薛白想了想,眼下除了向太子求救也没有别的办法。   难得的沉默之时,杜五郎小声感慨道:“哎,你竟有这般能耐?”   薛白只当不知他在问谁,默然不答。   夜更静,五人遂挤在这小屋子里歇了一夜。   等到五更天,街鼓声响起,长安城门与各个坊门依次打开……   ***   当今天子严禁皇室子嗣参与朝政,遂于长安城东北隅的永兴坊、兴宁坊修筑大宅,让诸皇子分院居住以便密切照料、严格培养,称为“十王宅”。   即使是太子也不住东宫,以免与东宫属官有太多接触,只在十王宅中辟出一处可供车马往来的别院居住。   清晨。   孩童们在街边柳树下追遂,唱着歌谣。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一辆骡车由南而来,走过永兴坊的十字街。   车厢中,青岚道:“太子居所就从前面第二条巷子进去……”   “那人我认识。”杜五郎正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瞧,忽然低声道,“吉大郎打死端砚那日他也在。”   “哪个?”   “茶铺幡子下坐着的那群人里,眉骨突出、眼窝很深、满脸虬髯那个。”   “我也见过他们。”流觞吃惊道:“五郎出事后,他们就在我们家门外晃了。”   薛白观察了一会,道:“他们在盯梢。”   “来捉我们的?”杜五郎道:“怎么办?”   “……”   辛十二坐在茶铺外,以锐利的目光在街巷中扫着,视线追随着一辆骡车走远。   昨夜万年县尉去杜宅查看过,依籍册核点发现少了杜五郎与一个婢女,消息报来,他已知道要找的是谁。   有乞儿打扮的人凑了上来,低声道:“太子仪仗从侧门离开了。”   “缀上去,看清楚他去何处。”辛十二又招过两人吩咐道:“你们也去,一旦看见太子与人相会,立即报知阿郎。”   “是。”   这边安排妥当,长街那边有一个俊秀小郎君带着婢女施施然然走来,拐进巷曲,去的正是太子别院的方向。   “有人过去了。”   辛十二微眯着眼,摇了摇头,道:“既不是杜五郎,又不像是东宫走狗。”   “那还拿下吗?”   “再看看。”   辛十二看得出来,那少年郎君身上披着的对襟狐裘成色鲜亮,走路时步履从容,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   他来找证据,却殊无必要得罪了长安城里的贵胄。   视线中,那小郎君负手而立,由婢女与守卫交谈并给门房递上了一枚玉佩。   过了一会,门房拿着玉佩回来,双手交还,邀他进了门。   “他进去了?”   “太子不在,他能见谁?”   “杜良娣,竟有人敢见杜良娣?”辛十二不由大讶,眼珠转动,喃喃道:“是哪家敢沾这案子?”   “怎么办?”   “等他出来了跟上便是,不出来更好。”辛十二转念一想,冷笑道:“凡沾上了杜有邻案,谁都跑不掉……还有,方才那骡车呢?去找。”   ***   太子居所看起来十分俭朴,庭院没有花树,空着一片沙地。   薛白与青岚在前院等了一会,有婢女小跑过来。   “曲水。”青岚带着哭腔唤道。   “出何事了?”曲水焦急问道,却不等青岚回答便引着他们往里走,“二娘要见你们……这边。”   薛白与青岚脱了鞋子,由她引着走过长廊,最后在一个小偏厅坐下。   “稍待,二娘马上就来。”   “多谢。”   薛白眼看着曲水又匆匆跑开,低声向青岚问道:“彩云青岚,流觞曲水?”   “嗯,流觞与曲水是家生婢,我与彩云则是幼时被卖到杜家。”   此时不便再问更多,薛白扫视了一眼偏厅陈设,学着杜五郎偶尔读书时的样子跪坐下来,腰杆挺直,双手置于腿上,目光平视。   青岚自出事以来就不知如何是好,早没了家中大婢风范,站在门边焦急等待。   不多时,长廊那边有人过来,她连忙行礼。   “奴婢见过二娘。”   听得动静,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个盛装仕女进了偏厅,云鬓高耸,鬓上簪着步摇钗,身披罗帔衫,在大冷天里袒着颈胸,显出一片白腻。   她体态婀娜,该丰腴之处丰腴,却不失身段,有着恰到好处的曲线。   薛白直到见了太子良娣杜二娘,才知这盛唐帔衫襦裙、半掩酥雪的装扮美在于何处。   再想到了杜大娘所言的“二娘与太子感情好”,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只希望太子还愿意为她保一保杜家。 第5章 安顿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宝林三个等级,杜二娘杜妗是良娣,秩正三品。   今年正月,太子妃韦氏因韦坚案被迫与太子和离。对此,杜妗喜于自己有了成为太子妃的可能,同时却也心中惴惴。   这日才送了太子出门,婢女曲水便匆匆赶来禀报道:“大娘让人拿了信物来,称出了天大之事。”   杜妗知道长姐自从嫁了柳勣之后嫁妆几乎卖尽,唯有一枚玉佩还在,接过一看,连忙吩咐带人进来。   “天大之事?”她已预感到不好,泛起一阵颤栗,自语道:“如履薄冰,终究掉进了冰窟窿。”   她调整了情绪,赶到偏厅,正见一个小郎君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气度沉稳。   可当他回过头来,杜妗却察觉到了一种被审视之感。   她不由微微蹙眉,问道:“敢问小郎子是何人?”   “郎子”是对英俊少年的美称,加了个“小”字则是她下意识对于被薛白审视的反抗。   “薛白,受了杜家恩惠。”薛白单刀直入道:“柳郎婿状告杜家‘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京兆府已拿了令尊。此事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已找到证据,想呈给太子。”   杜妗脸色瞬间一变,但迅速冷静下来。   “太子不在,可否先将证据给妾身看看?”   薛白拿出那张状纸的草稿。   曲水正要上前,杜妗已俯身到薛白面前接过,一片白腻映入他眼帘。   隐约的香气飘过,她拿着那稿纸在对面的薄团上缓缓跪坐下来,仔细看了,招过曲水,低声道:“速让人去请太子回来。”   其后,她才向薛白问了详细的经过,薛白遂从他昏迷失忆在杜家当书童开始事无巨细地说了。   杜妗听过,拍了拍心口,露出庆幸之态,道:“薛郎子为杜家奔走,妾身今日微寒无以为报,往后必重谢。”   薛白却缓缓道:“我虽然失了记忆,但却知道自己既然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一定是之前得罪了什么人。今日过来时外面有人盯梢,这些人也许会查到我失忆之前的事,给太子带来麻烦?”   杜妗目光一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说是怕给太子带来麻烦,实则是想要太子的庇护。   她语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道:“你若惹了什么麻烦可以直说,妾身能帮的,绝不推托。”   薛白道:“但我真不记得了。”   杜妗略感不快。   薛白又道:“青岚说我脖后有烙印、腿上有勒伤,该是官奴。”   “看你模样,可是富贵人家被籍没为奴的?”   “想不起,但有可能。”   杜妗愿意还这个人情,但太子如今的处境并不好。在不知道薛白身上的麻烦是大是小的情况下,贸然答应庇护难免有风险。   于是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薛白一会,思忖着这个人值不值得帮。   最后,杜妗点了点头,道:“好吧,妾身会保你无事。”   薛白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我可否见见太子?”   “太子事忙,不便见你。”杜妗眼波一转,道:“你若有事,与妾身说也是一样的,东宫绝不会亏待你。”   薛白看向她,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眼神,马上明白过来——同样是为东宫做事,她希望他是帮她做事。   可见,她与太子虽是夫妻,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薛白不动声色,道:“我听说了年初发生的韦坚案,一直在想,如果这回太子再次放弃身边的人,对人心也不利吧?”   他俨然已有成为了太子良娣幕下谋士之态,站在杜妗的角度考虑问题。   青岚见此情形惊诧不已,自杜家救了薛白至今只有五日,他却日日都能显露出更多奇异来,可见城府极深。   杜妗却极需要这样的人,不由面露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韦妃,且我们有了能证明杜家清白的证据,此案简单,翻案已不难。”   这一笑风情万种,她确实是容易让男人不顾一切的美人。   接着,她轻声补了一句,道:“当然,你这句话,我也会委婉地让太子知道。储君乃国本,不说威望,最后一点体面无论如何也得保住。”   薛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道:“二娘打算如何用这证据?”   他也称她“二娘”,而非“杜良娣”,杜妗反而再次会心一笑,道:“太子须与几位侍讲商议,拿出最妥善的办法。”   这就不是薛白能涉及的问题了,他遂问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杜妗微微冷笑道:“除了当朝右相李林甫还能有谁?”   薛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李林甫小字哥奴,因他生性狠狡,面无和气、精神刚戾,如同一只索斗之鸡,朝中国士呼他为‘索斗鸡’,他当年极力支持立寿王为储君,自认为在册立太子一事中无功劳,遂想动摇东宫。年初的韦坚案便是他大兴冤狱之结果……”   杜妗一张嘴颇为厉害,把李林甫骂了个体无完肤,最后总结道:“此人嫉贤妒能、为祸天下,着实是个大奸臣。”   薛白听的时候十分认真。   他正襟危坐,偶尔手指会不自觉地摆出了虚握的姿势抖动两下,像是捏着一支铅粉笔在记录。   杜妗目光看去,推测他以前有听人说话时拿笔记下来的习惯。   说过了李林甫,薛白沉吟片刻,又问道:“朝中可有杨国忠?”   杜妗想了想,摇头道:“未听闻过此人。”   “是杨贵妃之兄。”   “杨贵妃只有三个姐姐,一个夭折的兄弟。”杜妗道:“倒是今岁跑来一个不着调的堂兄,是个唾壶。”   “唾壶?”   “说来却有桩故事,若非如此,妾身还不知此人。”杜妗道:“此人名杨钊,嗜酒赌博,为亲族鄙夷,只好到西川谋生计。似乎在去岁吧?从西川回了长安,到处送礼,巴结上了李林甫。”   说到这里,她嘴角向下一撇,挥了挥袖子,才继续说起来。   “某日,李林甫从皇城出来,一口老痰含在嘴里无处可吐,杨钊正伴在左右,忙将嘴张开,请李林甫吐在他嘴里,遂有‘唾壶’之称。一个索斗鸡、一个唾壶,同流合污。”   青岚在旁啊,不由十分嫌弃地“咦”了一声,一阵恶寒。   薛白也是半晌无语。   心中暗想,看来这杨钊便是杨国忠了,如今还未发迹。   杜妗问道:“你为何打听此人?可是柳勣与他有所来往?”   薛白不动声色,反问道:“二娘为何如此认为?”   “柳勣任左骁卫兵曹,杨钊任右骁卫兵曹,又皆是恨不能淹死在酒池里的性子,有所往来也正常。”杜妗道:“你是说……柳勣就是被杨钊引见给吉温的?大姐与你说的?”   薛白昨夜与杜媗谈了良久,杜媗却并不了解朝中这些人物,只说柳勣回家后从不说这些。   相比而言,杜妗久浸权谋,思路果然要灵活得多。   薛白听她一说,瞬间收获不少,沉吟着开口道:“此案的关……”   正在此时,曲水匆匆跑回来,禀道:“太子回来了。”   “这么快?”杜妗有些讶异。   “奴婢派去的人不过刚出门,想来太子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赶回来的。”   杜妗点点头,起身去迎,同时向薛白交代道:“待妾身见过太子再迎大姐、五郎,你们且在此等候,莫随意走动。”   ***   杜妗待人宽厚,还不忘命人给薛白、青岚备了午膳。   但午膳过后,薛白在太子别院一直等了很久,却不见她回来。   直到一个身披红色圆领窄袖袍衫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   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躬腰塌背,相貌奇丑,双目鼓胀,前额突起,龅牙盘曲,脸上无须……应该是一个宦官。   “某乃东宫宦官李静忠,敢问可是薛郎君当面?”   李静忠声音奇怪,应该是没到变声期就被阉掉了。   薛白忙行了一礼,道:“正是。”   李静忠上前,凑到薛白身前,低声道:“李林甫派人来了,明为探望,实为搜查。”   不等薛白反应,他手一抬,又道:“快请薛郎君这边来。”   他们出了偏厅,不敢再往前院走,而是顺着长廊快步赶到后院。   到了长廊尽头,李静忠低头一看,见薛白、青岚的鞋还留在前院,连忙招过几个小宦官吩咐把靴子脱下给他们换上。   薛白没说什么,向前院看了一眼。   青岚则扁了扁嘴才穿上那小宦官的靴子,因靴子大了些,走起路来便磕磕绊绊。   穿过两进院子,只见后罩院侧门边已套好了一辆运泔水的马车,上面放着一口大缸,车边还站着好几个奴仆装扮的汉子,个个身材高大骁健。   李静忠带着他们到了缸边,道:“外间有人盯着,还请你们暂时委屈一下。此缸干净的,厨房的大水缸。”   薛白不情愿进去,道:“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杜家清白。”   “是啊。”李静忠急道:“但这证据从何而来的?总不能是太子派人去拿的,得交由旁人来洗清杜家的冤枉,得藏好了你们,才好用这证据啊。”   “杜家姐弟呢?”   “自也该送过去,可眼下哪能顾得上呀?”   “外面有人盯着,万一被拿到反而解释不清。”薛白道:“是否对方故意逼我们露破绽?”   李静忠急得跺脚,道:“放心,已安排妥了……快走吧,太子处境可大不妙啊。”   他是真的着急,伸手将青岚扶进缸里,又来扶薛白。   薛白一进去,青岚见他凑得这么近,连忙闭上眼、捂住胸前。   “蹲下。”李静忠不停催促,亲手拿起一块圆木盖板压下来。   如此,两个人蹲在缸里便有些挤了。   黑暗罩下来,只剩木盖板间细缝里透着些许微光。   李静忠在外面吩咐道:“快,把泔水桶搬上去,盖板绑一绑,莫掉了……外面如何了?”   “可以走了。”   大缸晃了几下,之后轱辘声响起。   车上颠得厉害,薛白与青岚不时被碰撞在一起,初时青岚很慌张,渐渐才习惯了。   过了很久很久马车才停下。   大缸被人抬起,晃动得厉害,青岚“呀”的一声,彻底倒在薛白怀里。   薛白顾不得她,伸手去推那盖板,盖板却已被麻绳绑住了。   透过缝隙,他见到所处的却是荒郊野岭。   “放我们出去!”   外面毫无动静,大缸在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摆在地上,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雨打在屋檐上。   薛白一瞬间想到了之前的许多细节,心知这是要活埋他与青岚。   他猛撞上方的盖板,才撞开一点,马上有大汉踩了上来。   眼看推不出去,他连忙大喊道:“杀了我们对你主人毫无好处,只会给他招祸。”   “沙沙沙沙……”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信我,我与这世上旁人都不同,可以给你们很多东西!你们要钱吗?想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青岚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顶着盖板,哭喊道:“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求你们了……”   混乱中,她忽然感到薛白的双手在摸自己的脚,更加害怕,尖叫不已。   “啊!别这样……”   然而沙沙声始终不停,且越来越小。   终于,盖板与缸口的缝隙里再没有了光亮,也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只剩下彻底的黑暗。 第6章 蝼蚁   眼前的黑暗突然褪去,火把的光亮极为晃眼。   杜媗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凶恶的牢役举着火把进了刑房,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破布。   “冤枉!”杜媗大喊道:“杜家是冤枉的!”   “杜大娘子别喊了。”刑房外忽然有人悠悠道:“此处乃京兆府,你若是聪明人,该知无论如何喊皆徒劳而已。”   这人身边有随从打着灯笼,照亮了他那青色官袍、微微上翘的胡子,以及嘴角的嘲弄之色。   正是京兆府法曹吉温。   杜媗见了,啐骂道:“走狗!索斗鸡的走狗!”   “骂我,可。”吉温摇头道:“骂右相,不可。”   “啪!”   牢房中的牢役当即上前,重重给了杜媗一巴掌。   吉温这才继续道:“今载我得了一个浑名,不对,是半个,所谓‘罗钳吉网’,其中‘吉网’便是我的法网了。”   “呸,酷吏,不以为耻,反以为傲。”   “你是个大美人,我劝你莫试我的法网。”吉温摸了摸门柱上的血迹,手指轻轻搓着,自顾自地说着,其后问道:“是太子遣人烧了柳勣为他结交大臣的证据吗?”   杜媗咬牙道:“你休想要我招……”   牢役一把扯住杜媗的头发,叱问道:“是太子遣人销毁证据的吗?!”   “慢些,慢些。”吉温责备道:“也不知疼惜美人,杜大娘子是得留着当证人的,怎好对她用刑?”   接着,他话锋一转,喝道:“来人,带进来!”   刑房门被打开,外面叱骂声与哭声大作。   牢役拖着个衣不裹体、血肉模糊的女人进来。   杜媗定眼看去,肝胆俱裂。   “流觞!”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放了她!”   “……”   流觞显然受了极大的痛苦,已哭废了嗓子,连呻吟都显得沙哑。   血不断流下来,渐渐淌了一地。   吉温心疼地“啧”了两声,道:“杜大娘子不必为此贱婢哭,不值当。她已招供,谁烧了证据本官已知晓,唯缺一人证,证明此事乃东宫指使。”   说罢,他向流觞问道:“说吧,那纵火者薛白,可是太子派去之人?”   流觞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哑着声哭道:“是……是……”   “你说可没用,你只是一贱婢,我要你家娘子说。”   吉温笑着,回过头,看向了杜媗,问道:“是吗?”   杜媗大哭不止,不停摇头道:“别这样!”   吉温上前,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那无用的丈夫柳勣已招供了足够多的罪名。”   他口中一股恶臭传来,杜媗几欲作呕,哭道:“不。”   “杜家满门也已被拿到牢狱,此时正在拷问,一个满门抄斩的大罪是逃不掉的。”   “不。”   “可怜,大美人遇人不淑啊,眼下只有你能救杜家。”吉温道:“我再问一遍,是否太子遣薛白销毁证据?”   “求你……求你……”   “你还想保太子?”   吉温故作讶异。   “强撑?无用的。”他走到流觞身边,一脚踩在她头上,笑道:“在我眼中,太子尚且不足惧,你与我斗?这一脚踏下,你方知蝼蚁只是蝼蚁。”   “不!”   在杜媗的哭求声中,吉温已抬起脚,然后,重重踩下。   如同踩死了一只蝼蚁……   ***   几只蚂蚁原本躲在地穴里冬眠,却无辜被人挖了家园,它们只好在一片新翻出的土地上慌张地爬了一圈,重新钻进了土里。   雪花还在飘,渐渐地,给这一小片新土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地下埋着一口大缸。   大缸里完全是一片黑暗。   青岚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薛白的前襟。   “别哭了,你会消耗太多氧气,害死我们。”   “我们……要死了……”青岚太慌了,抽泣不停,又哭道:“我不想死……”   “那就别哭,别说话。”薛白语气严厉道,“省着点呼吸。”   “我们已经……”   “再哭?”薛白恶狠狠地道:“我杀了你,能节省一半氧气,还能拿你踮脚。”   青岚吓得打了个嗝。   紧接着,她便感到薛白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肩膀,顺着脖子往上,抚摸着她的脸。   “别……我真的好怕……”   她想要推拒,却吓得僵在那里,手指、脚趾麻得厉害。   直到薛白摸到她的发髻,拔下了她的木钗。   头发散落下来,青岚不知所措,颤声道:“你……做什么?”   “拨开麻绳。”   薛白语气急促,尽量调整着呼吸,拿木钗塞进盖板与缸口之间的缝隙里。   一只靴子正塞在缝隙处。   是他方才从青岚脚上随手脱下来的,趁着土没被填实塞进去的。   用麻绳绑住大圆缸与木盖板,麻绳容易在圆弧处打滑,再加上方才他用力把麻绳推松,也许能把盖板稍微撬开一点。   弄了一会,青岚忽然道:“我……我小指头能伸进去……”   “你拨绳。”薛白道。   他开始用木钗刮缝隙外的土。   相比棺材,大缸高了许多,如果往同样深度的坑里埋,大缸上方的土层就会比棺材薄得多。   薛白很庆幸那些人没有太过卖力地把大缸倒过来放。   他把盖板周围的土一点点刮进缸里,希望能让盖板稍微有晃动的空间。   木钗艰难地在缝隙里移动,有几粒泥土落在了薛白的脸上。相比上方的整个土层,这小小几粒实在是九牛一毛。   刮了许久,薛白的手指酸疼得厉害,他试着猛推盖板。   沙沙几声响,有更多的泥土落下来。   “好像松了点?”青岚惊喜道,“我摸到麻绳了。”   有了这一点求生的希望,两人都振奋了起来,寻找更舒服的施力方式,不在意紧贴了对方。   “咳咳咳……”   越来越多的泥土落在薛白的口鼻里。   “把脸捂上吧。”青岚道。   黑暗中,她用手推开薛白,把身上的束带解下递给他,然后把彩间裙撕了,系在脸上。   又许久,薛白加大动作,拿木钗卡在盖板与缸口之间看能否撬动盖板。   小心翼翼地施力。   盖板有了不意察觉的晃动。   “再拨麻绳,我撬了。”   “好。”   终于,他们在盖板上方弄出一小条缝隙。   “啪。”   忽然一声,木钗还是断了。   “你找。”薛白把手里的半截木钗继续插进去,艰难地用手指捏着它撬。   青岚连忙去摸另外半截,手在薛白身上一阵摸索,喜道:“有根木棍!”   “别拔。”薛白恼火道。   青岚轻拔了两下,愣了愣,悻悻作罢。   又摸索了一会,她很小声地道:“找到了。”   “撬不动了,我们刮吧。”   两人只能抬着手,一点一点地刮着上方缝隙里的泥土。   泥土落了他们满身,又被他们抖落在缸底。   进展很慢,过程很久。   他们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双腿纠缠,上半身紧贴着,手只能绕到对方背后才能艰难地刮到上方的缝隙。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漫长,浑身都酸得像要断掉。   分明是大冬天,缸里却越来越热,两人的汗水流在一起,沾湿了下方的落土。   渐渐的,身下的落土已很厚,被他们用腚压实,大缸里的空间越来越小。   盖板却还推不动。   “抖土。”   不知过了多久,薛白感到身上泥土的重量,喘着气说道。   青岚却没配合抖土,整个人摊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不时抽搐一下。   薛白头昏眼花,手指已无力,一着急,半截木钗也掉了,黑暗中摸不到。   他敲打着盖板。   泥土簌簌地往下落,但已抖不到身子下面,于是渐渐湮没了他们交缠盘绕的腿,湮没了他们的腰。   当落土快埋到胸腔了,薛白感到内脏被人攥紧,难受、无力、意志不清。   窒息感涌来,他终于绝望,想要放弃。   忽然,他如同恢复记忆般,在脑中看到了一些画面……平康坊中的雕栏画栋,脖子被人狠狠掐住,他拼命挣扎,却只能对视到一双惊惧的眼。   是惊惧。   凶手在害怕什么?   之后是瞬间的昏迷,他再努力回想,已只有来自后世的薛白的记忆,以及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   猛地,求生的意志驱使薛白奋力一撑。   “簌簌簌簌……”   土落如雪。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薛白脖子上。   他不由一个激灵,猛砸盖板。   “嘭。”   如同已经微弱的心脏猛地又跳动起来。   “嘭!”   随着一声大响,有微微一点光亮透了进来,在原本深邃的黑暗中如同米粒,无比珍贵。   “嘭!”   米粒般的一点亮光被晕散开来,成了一缕晚霞。   薛白感到有只攥着他五脏六腑的手开始慢慢松开,吓得他不敢乱动。   他想到了方才窒息时的回忆,忽感迷茫。也不知自己是活在天宝年间的少年,濒死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无论如何,得努力活着。   薛白喘息着,鼻翼不停张合,汗水滴在青岚披散的青丝上。   “呼……呼……”   青岚也在喘息,睁开眼,仿佛大醉了一场,醉醒在这晚霞里。   ***   晚霞撒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   台阶前,李静忠扫净了红色袍衫上的雪、脱下沾满泥泞的靴子,上廊,趋步到后院一间厢房。   厢房中陈设简单,却摆放雅致,浮着轻轻的馨香。   一个中年男子正负手站在窗前赏雪。   他未带幞巾,显出了半头的白发,佝着背。   只露背影,便给人一种无尽的疲惫感。   “殿下。”李静忠俯低身子,轻声唤道。   李亨不答,喃喃自语着低吟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长叹了一声,白气消散在了晚霞里,深情而无奈。   李静忠目露悲意,道:“已将人安顿好了,老奴寻了个僻静地方,必不会让人打搅。”   “务必照顾好她的起居,衣食用度不可短缺。”   “请殿下放心。”李静忠道:“重要的是,殿下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切莫悲而伤身。”   “岂不悲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静忠把身子俯得更低,郑重其事地宽慰道:“殿下非俎上之鱼,乃潜龙也。”   “呵,潜龙,连最后一点体面……”   李亨说着,忽哽咽住。   有泪滴落在窗柩上,一只手握上去,手指愤而捏着红木,因太过用力而指尖苍白。   “连最后一丁点体面他都不肯给我,两度逼我休妻,教天下人如何看我?!”   “殿下。”李静忠轻喝一声,道:“请殿下隐忍……毕竟,总不至于有寿王丢人,更不至于有废太子等三人凄惨。”   李亨一时无言。   李静忠清了清痰,脸色愈悲,眼中却隐隐流露出了振奋之色。   “今群奸眼瞎,误将潜龙认为蛇,打蛇不死。待来日潜龙腾飞,必将荡此群奸!”   ***   晚来天又雪。   雪落在院中的梅枝上,落满长安城,以及城郊更远之处。   杳无人烟的一片野地里,突响起了一声怒吼。   一小片雪土被拱了起来。   有只手从中探出,其后,有人艰难地从土地里爬出。   如同一只卑微的蝼蚁。 第7章 夜眺长安   傍晚时分,京兆府牢房中又添许多人。   “道士方大虚,以图谶为杜家谋立太子,事败后欲行潜逃,可有此事?!”   “冤枉啊!贫道是不愿被杜家牵连才想离开杜宅的。”   “再问你,你可见太子遣人至杜宅,与杜有邻商议销毁证据之事?”   “冤枉啊!”   “还敢狡辩,上刑!”   “……”   吉温却没有进刑房,在檐下停步,负手而立,边听着那凄厉的嚎叫边赏雪景。   等到刑房中声响渐低,辛十二趋步上前禀道:“阿郎,方大虚招了。但杜家管事全瑞死活不承认薛白为太子所遣,只说是捡的。”   “捡的?你捡一个给我看看。”   “小人再去审。”   吉温不置可否,喃喃道:“据那贱婢所招,他已把证据给了太子,却不见太子反应啊。”   “我们依旧可设法坐实杜家之罪。”   “这重要吗?”吉温道:“杀光杜家又如何?关键是太子,太子,太子!”   辛十二忙应道:“太子遣薛白到柳勣宅纵火以销毁证据,证据确凿,人就在太子别院中,小人亲眼所见。”   “我去见右相,直接派右骁卫去搜,一举拿下!只是兹事体大……”   吉温先是态度坚决,话到后来,却用了疑问的语气,问道:“确定人还在?”   “小人有派人盯着,直到去拿杜家姐弟前都未看到有人出入。”   “去核实,我再准备谒见右相。”   “阿郎稍待。”   今日辛十二先是守着永兴坊,拿住杜家姐弟,马上便回来刑讯了流觞,太子别院那边如何,他也得再问问。   等他重新回到公廨,脸色已有些凝重,向吉温行礼唱喏,道:“阿郎,不好了,太子别院不知为何大乱,车马来来往往,我们的人跟丢了。”   “果然滑不溜手。”吉温低声骂一句,终是不敢下决心去搜太子别院,只好吩咐道:“派人找。”   “小人已安排下去。”辛十二道:“小人另有一法子,杜有邻之子亦参与销毁证据,若他在太子别院被擒住……”   话音未了,京兆府的门房跑进了院子,通禀道:“吉法曹,右相遣人来了。”   “快,快请。”   吉温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去迎。   走了两步,他却又匆匆回过身,找到一个匣子,拿出一枚母丁香,含在嘴里。   他其实身世不凡,乃宰相从子,早年曾得圣人召见,然因口臭严重,惹得圣人不喜,御言“是一不良,不用”,差点毁了官途,只好谄附于李林甫。经此一事,凡见重要人物,他必含母丁香以遮口臭。   ……   这日来人吉温也认识,是个穿胡袍的女婢,名为皎奴。   皎奴长相甚美,故而能成为李林甫随侍之一,她常为李林甫出门办事,喜穿胡袍,妆容干练。   她骑马而来,才栓了马绳,吉温已小跑到前院迎接。   “辛苦女郎走一趟,不知右相有何吩咐?”   皎奴冷傲,皱眉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边走边抬手向并不在眼前的李林甫行了个叉手礼,淡淡道:“阿郎问你,事办得如何了?”   “一夜一日之内,已查明此案!”吉温掷地有声道,“太子曾暗命柳勣结交了大臣,因柳勣与杜有邻生怨,举报了此事,太子又命人到柳宅销毁证据。”   “人呢?”   “女郎这边请,小心门槛。”   吉温迎了皎奴进公廨,从案上拿出几张供纸。   “此为柳勣之供状,录有他收买大臣名单,以及往来礼物;此为杜氏婢女之供状,指认太子遣一名为薛白者与柳杜氏一起烧毁柳宅书房……”   皎奴却不爱听吉温聒噪,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叱道:“我问你人呢?!”   “太子藏起来了,但只要定了杜家罪,自可追查太子。”   “没用了,其罪皆已成柳勣、杜家私下所为,与太子无关。”   “这……为何?”   皎奴冷冷道:“因太子已与杜家二娘和离了。”   “什么?!”   吉温愣住,眉毛一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喃喃道:“好手段啊,再次壁虎断尾,摘得干干净净。”   “你反应太慢了。”   “吉温知错。”   “两件事。”皎奴语气倨傲,道:“一则,你与罗希奭配合,凡与柳勣有所结交者,尽数拿下,严刑审讯,阿郎要世人知道支持太子是何等下场。”   “喏。”   “二则,太子遣人烧柳勣书房之事,务必找到更确凿之证据,眼下这些远远不够。”   “喏。”吉温连忙行叉手礼应下,道:“倒有个办法能搜一搜,正想请示右相,唯需调动右骁卫……”   皎奴听过,点点头道:“待我回过阿郎便是。”   “辛苦女郎奔波。”   吉温亲自到京兆府门外,目送着美姬骏马扬长而去。   他回到公廨,再次拿起柳勣所供认的那份长长的名单轻声念着,如阎王点名一般。   “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复、著作郎王曾、癸酉科状元徐征……”   这些人也许正醉心书法,也许正陪伴家小,也许正兢兢业业为公事操劳,总之肯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吉温认为他们一点都不冤枉。   交了不该交的朋友,就是逮缚论死、满门流放的大罪!   年初才杖死了牵扯韦坚案的无数人,这一年还未过去,他就又有了大兴冤狱的机会。   “哈,鬼魂塞路,阎王爷今岁要操劳了。”   他笑容有些狰狞,眼中燃起兴奋的火苗。   ***   长安城郊,破庙中燃起了火光。   “火点起来了。”青岚回头喊了一声。   她冷得直打哆嗦,缩在火边不停搓着身子取暖。   过了一会,薛白抱着一捧柴禾进来,抖落了身上的雪花,见青岚这幅样子,遂解下身上的对襟狐裘,在青岚身边坐下,用狐裘裹住了彼此。   这本是杜五郎的衣服,他去太子别院前换上以掩人耳目的。   青岚惊得浑身一颤,却没躲开。   她不敢作声,小心翼翼地偷瞧着薛白的侧脸。   薛白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道:“好饿。”   青岚道:“分明中午才吃过,你吃的可不少呢。”   “中午才吃过。”薛白小声重复了一遍,稍稍摇头。   青岚问道:“连太子都不愿救杜家,杜家是否真的完了?”   薛白不答,注视着篝火发呆。   青岚便知他其实也是无可奈何了,这般天大的事,两个为奴为婢的又能如何?   再想到杜家众人将有的下场,她不由眼一红,又默默流下泪来。   狠狠哭过一场,她用手背抹了泪,道:“我本家姓皇甫,也曾是书香门第。我六岁那年,阿爷卷入废太子案被杖死了,全家籍没为奴,我与你一样,都当过官奴。”   “废太子?”薛白问道:“已经废过一个太子?”   他仰头思量,终于想起了什么,嘴唇歙动,无声地自语道:“是啊,他好像杀过三个儿子。”   青岚只听到他之前的问话,应道:“嗯。”   “具体情况呢?”   “世人讳莫如深,具体的我亦不知。”青岚摇头道,“我运气好,没多久就被娘子买回杜家,娘子待我恩厚……”   想到这九年来的点滴,她再次哽咽,抽噎不已。   “我一直盼能报娘子大恩,没想到,没想到杜家又是卷进这样的大案里,你说,是不是被我克的啊?”   “不用把错往自己头上揽。”薛白道:“只能证明被这种事牵扯的无辜者实在太多了。”   青岚得了安慰,好受了许多。   薛白微微叹息,自语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   青岚听不懂,感到风吹来还是很冷,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身子贴了贴,很快又发觉不妥,涩然咬了咬唇。   庙外雪花飘飘,篝火边的两人相拥取暖,身后是一片昏暗。   青岚渐渐有了别的心事,眼帘微微一低,小声问道:“若真救不了杜家,我们怎么办?”   “我还在想。”   青岚埋下头,犹犹豫豫地道:“我们得罪了太子,或许该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嗯,男耕女织……”   “我不会、也不打算耕地。”   “我是说,”青岚声若蚊吟,“我们也许,也许可以……结为连理……”   “为什么?”   “今日你救了我,我愿……”   “好没道理。”薛白语气温和,带着些玩笑之意,道:“小姑娘贪心,既知我救了你性命,你不提报答,却还图我这个人。”   青岚连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没听错,接着不由急道:“我是说……我就是想报答……”   “说笑的。”薛白再次转头看向篝火,认真道:“我不逃,不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可我们得罪了太子……”   “只太子要杀我们,又不是整个官府要杀我们。”   青岚见他淡定,愣了愣,道:“不逃便罢了,我,我方才,也是说笑的。”   两人便不再提这话题。   青岚一时有些着恼,心想这登徒子对自己搂搂抱抱,却又说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却以此挟迫他喜欢自己,似乎真没道理?   她不由十分低落,认为薛白就是看不上她,其后又不忿地想到自己分明也是很漂亮的。   心思拐拐绕绕,不知绕到何处去。   “和我说说世上的事吧。”薛白道:“我记忆不好,前两天杜五郎给我介绍风土人情,却出了事。”   “好。”青岚沉吟道:“从何说起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我是个外乡人。”   青岚用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是开元十八年生的。那年圣人又在花萼相辉楼邀百官留饮,我阿爷也去了。圣人喜欢在楼上给百官撒金钱,阿爷当时刚升为五品官,捡了几个金灿灿的开元通宝,摆在家中,我小时还看见过。阿娘说他回来时乐得合不拢嘴,我出生时便给我起名‘萼’字,还说我命好,古往今来,生在了自古以来最最繁盛的开元年间……”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说到最后,擦着泪又道:“但阿爷没说错,如今真是自古最繁盛的年景,连我这样的犯官之女也没挨过饿。”   薛白沉默许久,应道:“是繁盛到顶了。”   天色愈发暗。   破庙里也安静下来。   青岚抱着膝坐在那,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心想也该睡了,但这么冷的天在野外要和他躺着抱在一起吗?还是坐着睡呢?   最后她决定,只要薛白不动,她便也不动。   “那边是长安城吗?”   青岚抬头看去,透过风雪,看到了天边泛起的亮光。   哪怕是宵禁中的长安城,火光也照亮了半片夜色。   她还从未从这个角度望见过长安的夜,一时竟是痴了,不由感慨道:“真美吧?”   薛白道:“是啊,这样的大唐盛世……” 第8章 归途   长安城郊,阳光照在灞河上,岸边皆是柳树。   沿河走了许久之后,薛白体力告竭。   他停下脚步,撑着膝低头看去,见青岚穿的还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问道:“累吗?”   青岚有些心事藏了一夜,被他一关心,反而红了眼。   “我一个奴婢有甚好累的?就是,就是觉得委屈。我昨夜说我们隐姓埋名,倒显得我对主家无情无义、图你俊俏。可你说‘回长安扳回局面’又哪是容易的?我们俩算甚人物?那些人用马车将我们载着跑个大半日,我们便连回长安都难,连身在哪儿都不知……”   说着,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薛白指了指河,道:“事总归一点点做,沿河走一定有人家,我们先找到人家。可好?”   “嗯。”   薛白很有耐心,又问道:“找到了人家,问明回长安的路,回去把这件狐裘典当了,安顿好,收拾心情,再说下一步,可好?”   “好。”   出事以来,青岚拢共也只有方才一句抱怨,闻言点了点头,反而上前扶着薛白,低声道:“好在有你。”   薛白点点头。   两人互相馋扶往上游走了良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桥。   “快看!”青岚大喜,指着前方道:“有个小集市!”   “我们有钱吗?”   “有,我荷包里剩二十六钱呢。”   虽只有些零钱,但想到能有吃的了,青岚还是很高兴。   薛白笑了笑,边走边看。   官道边有个小集,待雇的脚夫们抱着双臂蹲在卖胡饼的摊子边取暖。他们旁边是茶摊,对面则是个车马铺,散着一股马粪味。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汉早早套好了他的驴车,正拿着秸秆努力引他的犟驴调头。   周围几个孩童笑话不已,围着驴车边跑边叫,叫道:“老庄头的笨驴不调头!”   这车夫老庄头眼尖,见有人来了,马上喊道:“俊郎君俏女使,一瞧便知是往长安的贵人,雇个车吧?马车太贵,驴车正好!”   周围孩童偏偏喊道:“不调头的驴车可不好!”   “去,去,莫在小老儿这闹。”   老庄头挥散了顽童们,忙赶到薛白面前攀谈,道:“郎君是去长安吧?从这去可远,三十里路若用走的可得走一天哩,入了夜多冷……哎哎,女使这鞋也不合脚。”   “敢问到长安东市几钱?”   “郎君说话太客气了。”老庄头伸手一比,笑道:“三百钱。”   “这么贵?”青岚才拿出荷包,连忙又捂住。   “哪能说贵呢?小老儿来回也得一整天哩,便是拉满一车行李也是这价钱。”   薛白问道:“这是包车的费用,是否有便宜的车辆?”   老庄头笑道:“有哩,郎君可等别的客商一道分担路费,坐那大马车,一人六十钱。”   “多谢老乡了,我们还是走着去吧。”薛白道:“敢问哪有卖鞋的?”   “郎君太客气了,叫我老庄头就好。”老庄头依旧乐呵呵的,指点着道:“买鞋那得到前方的大集去,也有三五里路……”   “老庄头!”   有老妇从官道南边跑来,喊道:“有位大主顾从蓝田县往长安,路上有辆车坏了轱辘,要分一半书籍另载,笨驴可拉得动?!”   “哪能拉不动?每日喂得饱饱的!价可说定了?”   “快去,还有赏钱哩。”   老庄头大喜,也不要那犟驴再调头了,赶着就走。   薛白与青岚去买了胡饼。   长安城里的胡饼一个两钱,这边则是一个三钱。   两人希望能用十六钱买六个,好剩些钱买鞋子。那卖胡饼的老妇是个颇好心的,多给了他们一个。   从被活埋到终于捧上这温热的胡饼,薛白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力咬上一口。   他走在飘雪的官道上,回头看了几次,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老妇……   ***   “小郎君,又见面了!”   老庄头见到了避到官道旁的薛白、青岚,连忙拉住驴车,笑着打了招呼。   “老乡好。”   “小郎君稍待。”老庄头忙不迭下了车辕,向后方一名骑马者拱手行礼,道:“大郎君,小老儿可否载他们一途?”   那是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络美须,面容清癯,神色淡漠,眼神如古井无波,身穿素色襕袍,头戴幞巾,一手持缰,一手拿着一串佛珠,装扮虽不华贵,气度却极佳,显然是名门望族。   薛白与此人对视一眼,未及开口,有小童赶马上前,道:“驴车上都是我家主人的珍本书籍……”   “无尘。”中年男子喝止了童子,向薛白点点头,道:“小郎子若不介意,一道同行如何?”   “多谢先生。”薛白学着做了个叉手礼,道:“在下薛白,敢问先生高姓尊名?也好往后报答。”   他仔细想过,东宫虽想活埋了他,他却不是逃犯,不怕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打算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不必谈报答。”中年男子却不肯报名字,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相互帮衬,应该的。”   “先生所言甚是。”   薛白今日才感受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诸多不便,愈发能体会这“相互帮衬”四个字的意义,也明白了时人与家族乡邻抱团相处的因由。   中年男子含笑点了点头,催马而走。   他眼神依旧淡然,这一笑不见欢喜,反而显得有些慈悲。   眼见这位大主顾不爱说话,因此往长安的一路上连老庄头都不敢太说话。   好在,这段路平坦好走,半日之后便抵达了长安。   ***   长安城东有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三个城门,总称为“春门”。   春门一带酒肆密集,乃是开垆畅饮的好去处,故而有诗云“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   车队进了春明门。   薛白放眼看去,只见酒楼林立,旗杆招摇,帘招高挂,红幔飘飘。每家酒楼里都有表演,歌伎吹笛,乐师击瓯,杂技相扑,还可见到酒客投壶或行着酒令,做着各种游戏。   更吸引人眼球的则是在门前揽客的胡姬。她们多是湛蓝的眼眸,头发微卷,唇抹胭脂,身披薄罗,袒露出雪白的肌扶,扭动着腰肢,频频挥舞素手邀人入店。   半城豪客醉酒高歌。   “摩诘!”   忽听得一声喊,康家酒铺中几人跑了出来,赶向那位带了薛白一程的素袍中年男子。   “摩诘!哈哈哈,我便说摩诘迁任库部员外郎,这两日该回长安任职了。”   “元二兄?!多年未见了。”   “你那辋川别业可拾掇好了?”   “年初便开始稍作拾掇,为此还赋了几首诗。”   “摩诘又有新诗了?!哈哈,快快念来。”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好!好一个水上桃花红欲然。”   “……”   薛白目光再看那素袍中年男子,一瞬间先是惊讶,其后不由显出些恍然而悟的笑意来。   此人被称为摩诘,想来极可能是一个人——王维王摩诘。   听他们攀谈,原来是王维有个辋川别业在蓝田县,所以从蓝田县迁往长安任官。   薛白先是觉得好巧,再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因为巧,以如今盛唐诗坛之璀璨,谁知今日这青门酒楼间还有多少名留史青的大诗人?   他忽扬着嘴角,自顾自笑了笑。   太子遣人将他送出城活埋,诗佛王维却将他送回了长安城。   这一路让他终于能开始了解这个时代。   它有骄固奢侈、争权夺势的黑暗,也有仓廪富足、文章璀璨的华彩,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了眼前的大唐鼎盛。   这般盛唐不会蹉跎掉薛白的斗志,只让他愈发振奋。   ***   街边,王维与友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储兄怎不在?”   “还不是因为贺监的诗,摩诘可知长安出事了?”   “何事?”   “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眼前是一派繁华热闹。   宽阔笔直的长街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两侧是整齐的商铺,屋檐、楼台、酒旆、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商货琳琅满目。   “走,先买鞋。”   青岚飞快一瞥薛白,道:“这边。”   两人走了一会,听得鼓乐声渐响,走近了可看到前方搭了个台子,十余个美艳少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薛白四下观看,不见有人端盘收钱,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岚拉着他便走,道:“卖新罗婢的。”   薛白再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天下的美女都在往长安送,难怪最近遇到得多。   再往南走,当铺还未看见,反而拐进了一条卖吃食的街巷。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各种蒸食铺摆着蒸屉,腾起云雾一般的蒸气,将香味散远;炸食铺里的油锅噼啪作响,将杂胡肉丸炸尽金黄;还有花样百出的糕点;洒上香料的烤羊肉、烤驼峰。   “你饿了吧?”青岚现在已知道薛白食量大,遂道:“我们还有十钱,不急着买鞋。先吃些东西,等当了狐裘再买东西……对了,你可知,‘买东西’这词,便是从这长安东市、西市来的。”   “我知道。”   “你想吃什么?”   “水盆羊肉一碗多少钱?”   “羊肉汤面吗?正好十钱,我去买。”   薛白拉住她,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垫垫肚子。”   “嗯,我看看。”青岚四下张望,最后指了指一个摊子,道:“马蹄酥。”   “那就先吃这个,一会当了钱再吃羊肉汤面。”   “好!”   青岚用力点点头,又道:“娘子给五郎制冬衣时,仅一张成色上等的狐皮便花了两万钱,又寻了长安手艺最好的师傅,再加上旁的料子,至不济也值个三万钱呢!”   话虽如此,但等两人垫了马蹄酥,又连续走访好几家当铺,终究是只当了不到五千钱。   这数目若全换成铜钱也有将近二十斤,好在那当铺做生意却十分周到,让薛白把要采买的东西列个单子,雇人跑了趟,让各商铺一并送了过来。   待两人出了当铺时已都换了一身夹袄襕袍,头戴幞头,脚踩软底便鞋,各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包括匕首、伤药等一应所需。   剩下的钱则兑了一个碎银与一些好带的铜币。   青岚终于打起了精神,拉着薛白附耳道:“换了这身男装,方便不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不然总害怕被认出来。”   “不用怕,如果东宫在长安有这样的势力,也不至于要活埋我们了……”   东市崇家店的羊肉汤面据说是渭南来的手艺,在长安颇有盛名。这日下午,两人各点了一碗,捧着大碗喝得干干净净。   青岚放下碗,看向薛白,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道:“真好吃吧?”   “嗯。”   “我们现在去哪?”   薛白想都未想,径直道:“十王宅。” 第9章 放长线   京兆府,刑房。   镣铐咣啷作响,杜五郎进了刑房,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了。   狱吏刘六正坐在昏暗烛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镣铐的声响却不断,遂抬眼一扫,见到的是一双正在瑟瑟发抖的脚。   “别抖了。”   镣铐还在发出咣啷声,如索命一般。   刘六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残墨擦了,拿起笔,道:“人犯,杜誉。”   无人应答。   刘六叱道:“问你呢!人犯可是杜誉?”   “杜杜杜,杜誊。”   “肚疼?管你肚疼头疼,应话!”   “我我我,人犯杜誊,姓杜名誊,誊写的誊。”   刘六将手中文书推到烛火前,眯起老眼仔细看了会,突然生气起来。   “人犯杜誊!犯官杜有邻第五子,交构东宫,聘道士方大虚私藏谶书、指斥乘舆,获罪潜逃,于长安县敦义坊柳勣宅纵火……”   拿着文书念了一遍,他冷着脸喝道:“你可认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认罪则受刑。”刘六问道:“你是此时画押,或是受刑后画押?”   杜五郎紧张得一双小眼都不知该往哪看,干脆紧紧闭起来,攥紧了双拳,只顾瑟瑟发抖。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问你,画押还是用刑?!”   “杀了我吧!”杜五郎吓得大喊道:“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画押的!”   “杀了你?没那么轻易。”刘六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上刑。”   牢役还在准备刑具,杜五郎已经惨叫了起来。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着酒囊喝酒,听得里面传来了惨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说笑的两个不良人当即起身,大步进了刑房。   “京兆府缉事牛栓、田大,奉命将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罢,不由分说地押着没来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紧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赶往右骁卫。   ***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着那双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错过了牢饭,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牛栓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老子都还没饿,狗牢囚倒先饿了。”   “小子无状。”杜五郎见这不良人脸圆肚大,十分面善,赔笑不已,“小子无状。”   牛栓站他在身后,抬脚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阶,傻愣愣地四下一看,问道:“小子还是初次下狱,敢问可有车驾?”   不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懒,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险,平素移交时是否……”   “危险个屁。还车驾?一个大屁给你崩到大理寺。”   “是,是。”   杜五郎不敢再多嘴,连忙往皇城方向走。   “慢着!叮叮当当,吵死了。”牛栓竟是一巴掌将他摁住,拿出钥匙,给他解了手脚镣铐,丢给田大,道:“放回去,京兆府的镣子,莫便宜了大理寺……我们走。”   杜五郎一愣,也不知这是流程,还是因自己实在不危险?反正是老老实实在牛栓身边走着。   京兆府在光德坊东南隅,大理寺则在皇城内西北隅,说远不远,但若步行也得足足走上小半个时辰。   走了许久。   见街边有个卖汤饼的小摊,牛栓一把扯过杜五郎,上前,大咧咧一坐,喊道:“老胡儿,两份汤饼!”   杜五郎听是“两份”,愣了愣,忙道:“竟还劳长吏破费,往后若是……”   “闭嘴,谁说请你吃了?!”牛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自顾自道:“田大还不来。”   杜五郎才知田大还要过来,心道其实一个人押送自己也就够了,何必多费人力?   只好看着那两碗汤饼咽口水。   “哎哟。”牛栓才吃了一口,忽捂着肚子叫疼,四下看着,喊道:“田大,这边!你看着人犯,我去去就来……”   杜五郎目光从汤饼上移开,眼看着牛栓跑进巷子,再转头看向远处走来的田大,想逃又不敢逃,好生犹豫。   那屁股微微抬起又坐下,反复几次,见田大还没走近,他终于把心一横,捧起桌上的碗猛灌一大口,撒腿就跑。   “哎!”   摊主老胡儿大惊,喊道:“还没给钱呢!”   吓得杜五郎跑得更快。   他身上穿的是薛白的絮袄,是最普通的衣服,挤进人群,像水滴汇入了江河,马上便不见了踪迹。   “狗崽子,还没给钱呢!”   “啪。”   一串钱落在汤饼摊上。   牛栓已从巷子里出来,手里却真个牵了一条狗,不慌不忙地跟上杜五郎。   望火楼上,有武侯抬起小旗,指向永兴坊十王宅。   ***   永兴坊,沿街有一间客馆。   二楼的客房中,薛白支起窗户,往长街看去能看到十字街口的茶铺。几个汉子正坐在那喝茶,目光却始终盯着往太子别院的巷口。   有伙计在他身后笑道:“住在本馆的士子每年都比住务本坊、崇仁坊客栈的更多中榜的,且这是最上等的厢房了,郎君可满意?”   薛白问道:“你们这里能雇车吗?”   “后院便有马廊,随时都有套好的马车。”   “那便定下吧,先住三日。”薛白示意青岚交钱。   “好哩!”伙计笑道:“郎君还请移步大堂一录店簿。若有家状也可给小人过目,待明朝高中了还可为客官免些房钱。”   薛白伸手入怀,摸了两下,讶道:“怕是落在春门了,我得去找……”   “郎君且慢,马上便要宵禁了,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薛白从青岚手上接了钱递过去,道:“那便暂不录吧?放心,我不是坏人。”   “小人知道。”伙计笑呵呵道:“小人做这行久了,看人可准,郎君身上有官气,必是世代高门。”   “对了,我有个同乡好友,比我早一两日到长安。乘的是辆碧篷骡车,说是要投宿在永兴坊。你可有看到?”   “没有。”伙计摇头不已,道:“倒是昨日,有不良人扣了一辆碧篷骡车,不知是否郎君好友?”   薛白惊讶道:“我那好友年过四旬,三缕美须,穿一身素色襕袍,手持佛珠,可是他被拿了?为何?”   “不是哩,被拿的是位美貌娘子,带着一奴一婢,骡车是从长安县雇的,不见有四旬书生。”   “美貌娘子?犯了何事?”   “这小人便不知了,近年来京兆府拿的人可多。”   薛白又问道:“今日进城,我听闻太子再度和离,可是发生了什么?”   “瞧郎君问的,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晓的?”   “见笑了,我初来长安,对诸事不免好奇……”   闲聊了几句,那伙计退下。   青岚插上门栓,上前焦急地小声问道:“是大娘与五郎被拿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向窗外看去,低声道:“虽拿了他们,那些人还在那盯着。”   “是在找我们?”   “不好说。”薛白始终看着窗外,道:“但此案直指东宫,能灭杜家者会来、那能救杜家者可能也会来。”   暮鼓声又响起。   薛白转头向南看了一眼,隔着坊墙,远远的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讶异,眼神又闪过警惕之色,再观察了一会,他倏地转过身。   ***   “咚。”   暮鼓声中,杜五郎跑进了永兴坊。   他跑了足足一个时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被宵禁的鼓点催促着不敢停歇。   坊中十字街口的茶铺还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他不敢多看,低着头跑进巷子,回头偷瞥一眼,见无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赶紧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赶去。   “咚。”   “咚。”   他已进入了十王宅一带,周围都是高墙大院,已无行人。   路过一个巷口,角落里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   杜五郎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啊!”   他还在惊呼,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喝。   “别喊。”   那是个穿素色夹袄襕袍的少年,仔细一瞧,杜五郎不由惊喜。   “薛白?”   薛白拉着他就走,脚步匆匆,问道:“你们被捉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是,大姐也被捉了。我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在移交大理寺的路上,趁他们不注意,一下逃出来。”   薛白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跟来,眼神中闪过思忖之色。   “怎么了?”杜五郎道:“我仔细看了,没人跟着我。”   “他们放的远,因为有狗。”薛白在杜五郎身上闻了闻,道:“衣服脱了。”   “什么?”   “快!”   杜五郎听了他命令般的语气,不敢再多说,老实把外衣脱了。   “再脱。”   “大冬天的,多冷啊。”   “快!”   杜五郎无奈,只好脱的剩一条白练汗衫,在雪巷里瑟瑟发抖。   “你往东跑。过三个巷口再往南跑,直到看到有个马廊,青岚会接应你。”   “那你呢?”   “注意脚印,沿着那跑。”   薛白指了指巷子里那被车轮碾得乱糟遭的雪印子迅速交代了一句。   他拾起杜五郎脱下的衣物,继续向北,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中衣物扎作一团。   “咚。”   暮鼓已响到尾声。   冬日的天色迅速暗下来。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薛白克制住紧张的心情,保持着正常的步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赶着回家的一队纨绔,微微松了口气。   他加快脚步,循着太子别院的位置快步过去。   前方,太子别院后门挂起了两盏灯笼,能看到守卫执戟立在门边。   薛白心想他们是有可能认出自己的,深吸了两口气,尽可能的从容。   终于,走到了别院的高墙下。   他转过身,背着那些守卫,面向来路,突然奋力一抛,把手里的一团衣服抛进高墙。   这一刻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谁大喝一声。   所幸没有。   做完这件事,薛白往来路返回,走了二十余步,俯身捧着一大团雪在手里搓着,平息了焦虑,放缓脚步。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过。   忽然,前方、后方都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你!”   有人冲薛白喊道。   那是一个牵着狗跑来的不良人,抬手指着薛白。   “汪!汪!汪!”   被牵着的狗大吠不止。   薛白有些敷衍地行了个叉手,向那不良人道:“何事?”   这里是十王宅,对方摸不准他是何人,反而气势一弱,道:“马上要宵禁了,快点。”   “嗯。”   那不良人遂大步与他擦身而过。   狗越叫越兴奋,随其从薛白身边冲过。   其后是盔甲的铿锵之声,一个个人影掠过。   “右骁卫拿贼,无关人等滚开!”   “右骁卫追捕危险逃犯,事涉太子安危,还不让开!”   “……”   一声声骇人的叱喝响彻了小巷。   至于那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长安夜雪之中。 第10章 人脉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白闪身而入。   青岚迅速关上门,把门栓插好,拍着心口,后怕不已。   “有水吗?”   “有。”   薛白二话不说,捧起水囊灌了一大口,深吸了两口气,恢复了平静。   转头看去,只见杜五郎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我们也是刚进来,我与唐家说是你的好友在青门喝醉了,发了酒疯。”   青岚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夹袄襕袍给杜五郎递上。   杜五郎又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穿上衣服,问道:“有有有吃的吗?”   “有胡饼,就是凉了。”   杜五郎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嘴里嘟囔道:“腻扪曾末每再泰自拿?”   “五郎慢点说,莫噎到了。”   青岚倒了杯水递过去。   杜五郎喝了水,总算觉得缓了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薛白道:“太子把我们活埋了。”   “咳咳咳咳。”   杜五郎惊得一口水呛进鼻子里。   “什么?!”   薛白与青岚大概说了这两日的遭遇,杜五郎大失所望,轻声喃喃道:“阿爷、阿娘、大姐……”   想到家人还在牢狱受苦,他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屋中未点烛火,薛白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街上不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到窗纸上,照亮薛白的侧脸,也照到杜五郎满脸的泪水。   倾刻,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今天一直在想。”薛白开口道:“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把重点放在太子身上,错了。”薛白道:“若是要保太子,没有人比太子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毫不犹豫活埋了我们,我们却还不明就理。关键在于,我们要保的不是太子,而是杜家。”   杜五郎、青岚都没说话,似乎听懵了。   “怎么保杜家?不能寄望于太子,太子连自身都难保。”薛白道:“当一旦把杜家、太子分开来,我反而豁然开朗,发现杜家的案子其实不大,它一开始就是一桩荒唐的、啼笑皆非的诬告。”   “可京兆府这般逼迫,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因为我们在问是非对错、找证据,对方却直接用权力压下来,李林甫一脚踩下,哪管蚂蚁冤不冤枉。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这是争权的路,不能用查案的走法。”   青岚用力点头,道:“对,在这长安城,李林甫不是权力最大的。”   “圣人?”杜五郎惊呼道:“我该向圣人鸣冤?”   “你可有这样的人脉?有能在宫中为你说话的人吗?”   “我?”杜五郎大摇其头,低声道:“没有。”   他想了想,小声问道:“薛白你是不是认得杨贵妃啊?她肯定能救杜家吧?”   “不认得。不过能救杜家的人物中她算一个,这样的人物还有几个,甚至李林甫也算,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有人脉才能搭到他们。”   “二姐能想办法。”杜五郎道:“一定不是她下令坑杀你们,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找二姐。”   薛白道:“我知道,我来此就是找她,但今日听闻她好像与太子和离了。”   “啊?那她在哪?”   “明天再详细打听吧。”   忽然,长街那头再次人仰马嘶,火把通明。   薛白连忙看向窗外。   杜五郎心惊不已,缩着脖子上前偷窥,小声问道:“他们不会是来搜我们的吧?”   “嗯。”   “我们躲在这里,可,可还安全?”   “他应该不会过来,借机搜太子住处更重要。”   “那……”   “嘘。”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披着皮毛大氅的高大男子策马而来,由甲士拥簇着,赶向十王宅方向。   其中一人向守在巷口的武侯喊道:“右骁卫杨参军到,让开道路。”   “喏……”   直到这支人马转过巷子,长街才再度安静下来。   薛白望着那巷口,若有所思起来。   ***   整夜,太子别院火光通明。   但到最后,右骁卫却也只搜到一扎衣服。   ***   吉温在京兆府留守了一夜,才睡了两个时辰,被辛十二唤起。   “阿郎,杨参军到了。”   “杨钊?”   吉温从小榻上支起身来,揉着脑袋,已知是为了何事,不由叹了口气。   他与杨钊同为右相效力,关系不错,也不见外,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院中已响起脚步声。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杨参军,还请稍待……”   “滚开!”   杨钊与吉温更不见外,径直闯到廨舍,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鸡舌,欠烧的废材,办的这糊涂差事,害老子忙了一夜!”   之所以叫吉温“鸡舌”,因吉温口臭,常含的母丁香,而母丁香别名鸡舌。   吉温也不生气,所谓“郎官口含鸡舌香,其气芬芳”,他便当作杨钊是喊自己郎官了。   反过来,他却不敢喊杨钊为“唾壶”。   “杨参军勿怪。”   “怎生勿怪?!”   随着一把胡椅被踹倒,杨钊已绕过屏风,站到吉温面前。   杨钊出身于弘农杨氏旁支,他母亲则是武周朝美男子张易之的妹妹,全家都以相貌著称,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他四十余岁,身披皮毛大氅,里面一件圆领襕袍故意不扣好,腰缠玉带,脚踏高底皂靴,乍一看着实是威风凛凛、风度翩翩。   但一开口,便显出放荡无行的痞气,以及不学无术的蛮顽。   “翻遍了太子别院,只有这破东西,你自拿去与右相交差罢了!”   一扎衣物砸在吉温怀里。   吉温早知这结果,笑道:“杨参军勿虑,差事可还未办砸。你想啊,人定是进了太子别院,为何找不着?必因别院中另有暗道……”   “暗道你个卵!”杨钊大怒,一把拎起吉温,叱道:“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如何想法,栽我头上?教右相怪我找不到暗道?”   “非也,非也。”吉温忙道:“乃因太子将人转移,暗道填上了,自是找不到。”   杨钊只闻得一股口臭扑鼻而来,几欲作呕,用力将人摔开,头晕了片刻,竟差点忘了是来做什么的。   吉温连忙拈起一块母丁香含在嘴里,赔笑道:“如此一来,给太子栽了个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杨钊缓了缓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压根就没进太子别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面前,只能说是太子藏起来的。”   杨钊不耐烦道:“总之你办砸的差事,凭甚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相互帮衬一二嘛。”吉温连连拱手,赔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车上好红绡,今日运到杨参军府上,如何?”   杨钊忍不住满意一笑,道:“记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训。”   “辛苦杨参军了。”   “好说。”杨钊拿起那扎衣服,转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   ***   平康坊虽有欢场之名,实则青楼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面的三条曲巷,称“北里三曲”,占地不过整个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当朝右相李林甫一个人的宅邸,却占了整个坊将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划出的整个东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尽是右相府。   杨钊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系在马桩上。   旁边已系着匹骏马,还有两个仆从牵着驴在等候,显然是有官员正在拜会右相。   杨钊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着腰赶到侧门前,向门房问道:“右相可在?”   说话间,手里几枚钱币顺势递了过去。   门房喜滋滋地打了个喝诺,道:“杨参军有礼了,右相正在见客,还请到偏厅稍待。”   “哦?”杨钊笑问道:“今日是谁来见右相?”   “礼部侍郎李纬。”门房见识亦不凡,笑应道:“说是来请教些小事。”   “相府岂有小事?”   边说边走,恰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官样幞头、腰间玉带挂着鱼袋的男子从中堂走来,想必便是那礼部侍郎李纬了。   杨钊初到长安,见谁都想巴结,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笑道:“李侍郎当面,在下卫兵曹参军杨钊。”   李纬正低头走路,皱眉露沉思之色,一抬头,见杨钊风度翩翩、笑脸迎人,遂点头回礼。   本是一笑而过的交情,杨钊却问道:“不知李侍郎何事忧愁?杨钊可否为你分忧?”   李纬本不欲言,偏杨钊已上前,目光热烈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道:“确有一事,好生让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见了右相,还需劝解他一二,为人臣子岂可抗旨?”   杨钊眼中好奇之意愈浓,静待下文。   “宫中有一老供奉,手艺高超,圣人欲赐他迁官,他却谢绝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岁举进士,乞圣人赐一及第,此事圣人已允了,宣付礼部办理。可中书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杨钊疑道:“为何?”   “方才问右相,右相却言‘明经、进士,国家取材之道,若因圣恩优异,则可与官,今赐及第与之,将何以观材?’”   话到这里,李纬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敷衍之词,简直荒唐。何年科举无公荐、通榜?岂有圣人荐才而右相否决之理?”   杨钊连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杨钊劝劝右相。”   “唉。”   李纬再次叹息,拂袖而去。   杨钊结识了一高官,心中满意,继续前行,穿过两道仪门,转过曲径,先在偏厅稍候,再往前堂谒见李林甫。   因宅院太大,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铺着柔软的地毯,中设一座大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乃一群美婢正环绕着李林甫,为其挡风取暖。   谓为一座真屏风、一座肉屏风。   杨钊躬身唱了个诺,赔笑道:“右相安康,杨钊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谈几句,我与他却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着屏风,李林甫淡淡道:“你想问我,为何违背圣人圣旨?”   “杨钊是担心右相,既惹圣人不快,又与人交恶。”   “一个腐儒、一个无赖,自是看不明白。”李林甫道:“此事无它,圣人不好开口回绝,故而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杨钊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惊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圣人之心!”   “区区小事罢了。”李林甫不以为意。   “岂是小事?”杨钊赞叹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杨钊一辈子也学不完!”   “够了,休在此溜须拍马,拿到太子罪证否?”   杨钊连忙跪倒,应道:“太子必在别院中挖了暗道,转移了人证……”   他话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断。   “这等言辞扳不倒他,两日之内找到李亨藏起来的人。不仅杜五郎,还有那凭空消失的婢女,与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杨钊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温的三车红绡,本以为只要挨一顿教训,不料这难题反而落在了自己头上。   但右相面前不容推托,他当即应道:“右相放心,哪怕翻遍长安,杨钊一定将人找出来!” 第11章 无赖   出了右相府,杨钊牵马而行,脑中犹在反复揣磨李林甫如何把握圣人心思,心道:“若有朝一日我亦有这份本事,何愁不能富贵?”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三曲。   前方不远便是南曲小有名气的歌伎王怜怜住处,名为惜香小筑。   杨钊心头一热,又赶了几步,翻身下马,匆匆系了马匹上前,却见到门边挂着的木牌翻了个面,贴耳到门缝一听,听得丝竹之声传来,里头正在待客。   他依旧叩门,不一会儿,小婢女芍儿开了门,探头见是他,不由笑道:“郎君可是来吃酒?”   杨钊伸手便想摸她,嘴里不干不净,道:“来让你家娘子吃我。”   芍儿避开,脸上笑容却更甜,摇头道:“郎君无诗,休想此时见我家娘子,倒可见见我家假母。”   “教你那肥嘟嘟的假母吃我也好。”   说着,杨钊推门挤了进去,作势要扑,芍儿提着裙子便跑。   “郎君莫闹了,大冷的天,快到里间坐下喝杯热酒。”   院内一位中年妇人笑喊着迎上来,说话间,她引着杨钊往西边一间厢房去,殷勤为他扫着身上的雪。   这院子虽不算大,但一路上花木雅致,亭台错落,曲径通幽。   杨钊心中不甘,往中堂方向看去,问道:“今日何人在此设宴?”   “一场酒会罢了。”假母含笑而答。   到了西厢,她招呼着给杨钊煮酒。   “别煮了。”杨钊道:“没耐心吃你的酒,我要吃王怜怜的嘴。”   “郎君也知我家怜怜卖艺不卖身。”   “放你娘的屁!休以为我不知,她又不是没和旁人睡过。”   “郎君莫恼,这是大唐,她爱慕些才子诗人,老身也管不住。”   “狗屁!说得好风雅,还不是一双势利眼、只看权势名气。老子在你这使了二十万钱,连手也不给摸,嫌我无权否?”杨钊愈说愈怒,喝道:“再说一遍,我可是当朝贵妃的兄长!”   “郎君误会。唉,真是女大不由娘,若让我选,我也觉得郎君你好,相貌、气度好……想必活也好。”   杨钊一把拨开假母的手,道:“这两日我便会运三车红绡过来,到时定要捅了王怜怜,否则我平了你这院子!”   “郎君若要泄火,往北曲去寻色妓罢了,何必强人所难?”   “老子要捅就得捅好的!”   此时院外传来马匹嘶昂声,想必是那客人要走了。   杨钊推门看去,果然见王怜怜正在送客,那客人须发皆白,年岁颇高,有车马来接,必是身份不凡。   “那是谁?”   假母方才不肯答,这次却笑道:“张公名讳不好提,只须知他乃燕国夫人之子。”   杨钊不由气息一滞。   燕国夫人乃当今圣人之姨母,且圣人自幼丧母,乃燕国夫人一手扶养长大。   换言之,方才出去那老者便是圣人之表亲,银青光禄大夫、少府监、太仆卿、上柱国张去逸。   见得此人,杨钊愈发意识到自己一介小小参军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还真不算什么人物。   他登时态度一软,没了方才那份张狂。   也不说要捅王怜怜之事,而是花了一万钱只让王怜怜陪自己喝一巡酒。   ***   “说来也怪,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我看着便嫌弃。但一见到怜怜你啊,连你的脚趾我都想吮一吮。”   几杯酒下肚,杨钊有些微醺,目光落在王怜怜裙底显出的罗袜上,伸手又想去摸。   王怜怜却是缩了脚,别过头去,显出不悦之态,埋怨道:“郎君终究还是轻贱奴家。”   说着,她眼中浮出悲意,叹道:“太原王氏之后裔,清河公之旧族。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终究是,流落风尘,命比纸薄……呜呜。”   杨钊看呆了。   他听不懂这些,只看到一滴泪水从王怜怜的美目流出来,划过她白晳细腻的脸颊,凝在下巴处。再往下,是光滑无瑕的颈。   一条束带勒在她胸前最饱满之处……   他咽了咽口水,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空中。   王怜怜这里的酒钱贵,就贵在身世、才艺,以及这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上。   更重要的是,她往来的都是权贵,她若不愿,他还真不敢用强。   而他真就愿意花钱要她坐陪,花得钱多了,仿佛他也成了这长安权贵中的一人。   “我如何会轻贱你呢?”杨钊笑道:“你往来的都是红袍,我往来的都是兵痞,我生怕你轻贱了我哩。”   王怜怜破涕为笑,明眸一转,嗔了他一眼,道:“我往来都是文雅人,只你最是无赖。呸,浪荡子!”   杨钊只觉骨头都酥了几分,身下硬梆梆。   虽是碰不了她,却比在普通妓家更为兴奋。   他偏还不忘结交权贵,道:“哎,方才走的那位张公,何日引见我与他相识?家母亦姓张,也许与他有些亲戚。”   “说来也巧。”王怜怜笑道:“张公与奴家打听一事,或许郎君也知晓。”   “哦?何事?”   “听闻太子与杜良娣和离了,可是真的?”   “自是千真万确。”杨钊摇头骂道:“东宫那位,真真负心薄幸。”   王怜怜道:“那好,回头奴家便这般答张公,太子负心薄幸。”   “却不知张公为何问此事?”杨钊反问道。   才问出口,他眼珠一转,却已想到了其中关节,遂笑道:“张公可是盯上了太子后妃之位?奉劝他莫沾东宫为好,此次的大案可还没完。”   “咦?”王怜怜不由好奇,凑近了些,目含秋波,问道:“如何说?”   杨钊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柳勣此人你亦听说过,他书房中有太子交构大臣的罪证,案发后却被人烧了,纵火者我还在追查,主犯可还在逃哩。”   “这般大胆?在长安城纵火可是大罪呢。”   杨钊笑了笑,捡了些案子里的趣事与王怜怜说着,道:“京兆府审讯之后,据一小婢招供,纵火者除了杜家几人,还有一少年名为薛白,便是太子派去的人了。今日右相亲自请托于我,拿下此贼……”   ***   长安,长安县,宣义坊。   此处离敦义坊不远,都属于长安县中地段不太好的位置。   一间普通宅院前,薛白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有个女婢探出头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笑问道:“小郎君来我家何事?”   “敢问,杨参军可在?”   “我家阿郎昨夜办差至今未归呢。”   “办差?”薛白问道:“若杨参军未在办差,最可能去了何处?”   那女婢“哼”了一声,却是侧过身,道:“小郎君且进来说。”   薛白的手已伸入袖子,拿着一封书信要留下,闻言微微诧异,礼貌一笑,跟进门内。   眼前是个简单的二进院,前院乱七八糟地摆着许多箱子,想必是因为杨家搬到长安以后懒得收拾,或迎来送往的礼物多。   “娘子,阿郎又去吃喝嫖赌了!”   随着女婢一声喊,有盛妆妇人从后院赶了出来,彩裙飘摇,人未到而香风至,看似三旬年纪,生得十分娇艳,眼角有些细纹,似乎带着些许风尘之意。   到了近前,她美目深深凝视了薛白一眼,眼中的焦恼之意却渐渐化成了笑意,盈盈一拜,道:“妾身裴柔,乃杨钊正妻,敢问小郎子可是我家夫君好友?”   她单名一个柔字,说话语调也柔。   薛白应道:“我与杨参军并不相识,乃上差命我来寻他。”   “那浪荡子又不见人了?”裴柔嗔了一句,笑道:“天冷,我们到里面说吧。”   薛白感到手背上一阵滑腻,竟是被她径直拉住了手,还摸了两下才引他往里,进了正堂。   不知是大唐风气开放,还是杨家娘子开放。   薛白却下意识脸一板,眼中浮起不容侵犯的威仪来。   裴柔根本就没注意到,笑问道:“小郎子今年多大了?既已有了差遣,想必有十六了?生得好生白嫩,若得闲,教教姐姐可好?”   “还未满十四。”薛白随口乱答,四下扫了一眼,道:“杨参军皇亲国戚,往日衣着华贵,想不到家中如此简朴?”   裴柔先是略略失望,其后眼中却泛起别样的光彩来,目光上下打量他,嘴里应道:“说甚皇亲国戚?在这长安城,随意丢块石头便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且不说贵妃与他本无交情,便是巴结上了,谁又知圣人能宠贵妃多久?”   “不至于,杨参军非平常人。”   “嘁。他呀,就一无赖汉,破落户。”裴柔说哭就哭,抹着眼,自怜道:“奴家本是西川风头无两的花魁娘子,积攒了许多积蓄,本打算自赎,偏却遇到了这无赖。”   “哦?”   “他嗜酒好赌,一事无成,哪个女子愿嫁他?这般一个浪荡子,偏是奴家瞎了眼,被他花言巧语哄骗了,初相识时捧着奴家、疼着奴家,成了亲却拿着奴家的积蓄上下打点,到如今却又厌了奴家……呜呜呜……自往长安以来,他一年多未碰过奴家呢。”   说到这里,裴柔泪眼朦胧,凝视着薛白,红唇稍稍一抿,将娇媚与可怜融合得恰到好处,隐隐还透出一股浪荡之态。   薛白恍若未见,只在心揣摩着杨钊娶妓女为正妻之事,问道:“大娘子可知他去了何处?”   “还能去何处?必是又去了那青楼酒肆了,此时不知在谁的红粉帐里快活呢!”裴柔嘤嘤作泣。   哭到后来,她愈显凄苦,抹着泪,轻声唱起歌来。   “悔嫁风流婿,风流无准凭,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归来沈醉,千声唤不应。”   “回觑帘前月,鸳鸯帐里灯,分明照见负心人。问道些须心事,摇头道不曾。”   她唱得颇动情,肩上的披帛滑落,显出一片白腻。   借着拉扯披帛,她回眸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那份心热之意皆在眼里。   正在此时,后院有人大声喊道:“娘,我饿了!想吃炙驼峰配酒!”   裴柔大怒,连忙让女婢去让儿子闭嘴。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案上,拿起一个空酒壶压住一角,道:“若杨参军回来,烦请让他过目,在下这便告辞了。”   裴柔一愣,连忙拦他,拨弄着头发道:“小郎子喝杯酒再走如何?瞧奴家,一直抱怨,惹得小郎子烦了吧?”   “不会,我很喜欢听杨参军这些逸事。”   “那不如在此等他回来?”   “还要答复上差,就此告辞了。”薛白指了指案上的信道:“对了,大娘子可与杨参军说,此间有一场泼天富贵赠他。”   裴柔听得最后一句,停了动作,僵了一僵。   等她再回过神来,薛白已离开这个小院。   ***   未时,日昳。   杨钊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中,一推门便皱了皱眉,自语道:“这鸡舌,允老子的三车红绡还不送来。”   走进堂,却见裴柔坐在那,正看着案上的酒壶发呆。   “忙了一整夜直到晌午,右相特留我在他府上用过午膳,多喝了两杯。”杨钊笑道,“娘子怎像狗看骨头一样看它,可是馋酒了?”   “无赖。”裴柔骂道:“还想骗我?早便知你不在办差!”   杨钊哈哈大笑,道:“大半时候都在办差。我得去睡会,夜里还得捕贼,这小官当得好不自在。”   “你且看这封信,有一小郎子送来的,说要送你场泼天富贵。”   杨钊此时才看到那酒壶下压着的信,一把抄过。   那封面上的字迹端端正正,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但杨钊看过宗卷,马上便认出这正是杜五郎的笔迹。   他连忙撕开信封。   “杨国舅亲启,某等手握东宫罪证,本欲会晤右相,唯恐让国舅担待拿人不利之责。故于日铺之时,邀国舅于青门康家酒楼一叙,杜五郎拜上。”   杨钊眉头一挑,满是惊讶,其后猛地问道:“人呢?!”   “走了。”   “你如何不留住他?”   裴柔不由娇笑一下,随口应道:“奴家倒是想留他。”   杨钊早看厌了她的媚态,自思量了会,大步往外赶去。   他才赶到门口,正见三车红绡运到。   杨钊见了,不由大笑道:“正好,跟老子将它们运到南曲,哈哈,老子今日财源滚滚!”   ……   街角处,有人正坐在汤饼摊子里看着这一幕,从容放下了汤碗,会帐,起身,跟上那些马车。 第12章 引见   南曲,惜香小筑。   申时日铺,两个婢女正在布置前堂。   “他真是那般说的?”   “嗯,整整运来了三车红绡,说一定要把娘子办了,又说今夜有事,明夜再来,真当自己是长安一人物了。”   芍儿听了,捂嘴笑道:“假母说了本也不是不行,还不是见这乡下人好哄,多吊着他一阵。”   “可娘子嫌他含过右相的痰,真不愿呢。”   “也是,娘子往来的不是绯袍高官,便是才子名士,一个不学无术的兵曹参军能奈她何?实在不行,搬出左相来……”   正说到这里,有敲门声响起。   芍儿连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俊俏小郎子,衣着虽平常,眉眼里那气度却不一般。   她不由笑问道:“郎君可是来吃酒的?”   “我想见见此间主人,不知可否?”   芍儿吃吃笑起来,道:“郎君是生客吧?若是散客在前堂与我家娘子行酒令、听她弹琴,一巡酒三千钱;若是要单独请娘子坐陪、弹琴,一巡酒生客两万钱、熟客万钱。”   “行酒令么?”   “郎君若有诗才,能得我家娘子垂青,为你单独弹上一曲也无妨呢。”芍儿鼓励道。   那小郎子略作沉吟,透过院门看了一眼放在院子里的那三车红绡,末了,掏出一个碎银递过去。   这其实已是他最后的一点钱财。   芍儿见只有这点银子,略有些失望,笑道:“郎君这边请。”   ***   夜渐深。   长安虽有宵禁,平康坊的三曲以内却是不查的,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惜香小筑的第一副蜡烛燃尽,再往后每喝一巡酒,酒钱便是双倍了。   若想留宿,少说也得再喝三巡酒,还得另付赠资,赠资多少却又全看王怜怜心意,因此来此往往是一夜花费数万钱,而不能一亲芳泽。   几个听琴的酒客起身离开,自往三曲别处留宿,毕竟灯下看妓总是差不多。   日后与旁人提及平康坊,也能评价几句,让人知道自己也是听过名妓弹琴的人物,与朝中红袍品位相当。   三千钱提高了自身的意境,值得。   却有一人于夜色中策马而来,正是杨钊。   他脸色不太好,也无心思与假母调笑,语态疲倦道:“一桩破案,害老子到此时都没合眼。端些酒来,让王怜怜陪我喝一盅,今夜我便在这院里歇了。”   假母挥着手帕笑道:“郎君好辛苦,长安城正有郎君这般英雄在,我等百姓才安心呢。”   杨钊哈哈大笑,转眼却骂道:“休与你阿爷放屁!”   假母也不恼,安排了两个婢女先带杨钊去烫脚解乏,自去备酒席。   堂中复又点上熏香,小炉上架着美酒温着,一个个烛台点起,罩上纱笼。   杨钊先在前院烫过脚,再到中堂坐下,只觉一身舒爽。   忽听得帘子后面一声琵琶,他笑了笑,道:“我听不懂这些吱吱呀呀的,来,陪我喝酒说话。”   王怜怜于是缓步而出,跪坐在杨钊对面,笑道:“奴家为郎君斟酒。”   “我一直便想问,你用的什么香这般好闻?”杨钊饮了一杯酒,道:“我那婆娘也熏香,味道比你的俗多了,俗太多了。”   “奴家自己配的香料,木樨配上稍许龙脑。”王怜怜斟着酒,轻声应道:“左相也喜奴家这配的香料,前日还遣人来要了一些。”   杨钊不由挑眉而笑,喜道:“如此看来,我与陈公品味相当了,但为何我方才在门外也闻到香?”   “奴家这屋子乃是以沉香木所建,自是有些香气,郎君如今愈发敏锐了。”   “长安就是长安!”杨钊又饮一杯,啧着嘴赞叹不已,其后顾盼自雄,道:“我在长安待久了,自觉贵气了许多,你以为呢?”   “郎君是国舅,本就是天生的贵胄。”王怜怜今日懒得教他那些奢华之物,随口敷衍了一句,却是问道:“奴家观郎君今夜似有些不快,可是出了何事?”   杨钊骂声连连,道:“让一个竖子戏耍了,害我在青门酒肆干等许久。”   王怜怜听了,脸上反而挂起浅浅的笑意,道:“奴家为郎君引见一位人物如何?此人谈吐非凡,必于郎君有大用。”   杨钊来了兴趣,问道:“是何人物?”   王怜怜纤手轻抬,在一旁侍酒的芍儿起身,卷起了堂中的帘子。   杨钊才发现帘后坐着一人,不由着恼。须臾又想到,能让王怜怜看中的人物必定身份不凡,遂颇为期待起来,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帘子缓缓卷起,后堂并未点烛火,因此坐在那的少年人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只可见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夹袄襕袍,静坐不动,有着常人没有的沉稳之感。   杨钊朗笑,叉手行礼,道:“杨某最喜交朋友,不知阁下尊名?你我畅饮一番如何?”   “薛白。”   “薛……”   杨钊还在思考对方最可能是薛氏哪一房,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才意识到眼前就是自己要缉捕的纵火元凶。   此时王怜怜已起身,与芍儿退到一旁,抱起琵琶拨起弦来。   琵琶声宛转流畅,如庭院中传来的鸟鸣,想要为两人留出一个有曲乐点缀的谈话氛围。   杨钊目光瞥向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在这里花了数万钱,连摸都没摸到一下,今夜竟是连一个逃犯都能登堂入室。   他心中一股邪火蓦地窜了上来,倏地起身,要喊人将薛白拿下,其后却又犹豫了起来,叱道:“好贼子!某正在搜捕你!”   薛白笑了笑。   他睁眼以来,所见这大唐鼎盛得就像一锅沸水、如火如荼,人人如痴如醉、追名逐利。谁都想往上爬,要名利、富贵、权势,要胡姬压酒、要新罗婢暖床。   举世奢靡、举世颠狂。   于是官场上个个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杨钊就是其中之典型,在其心里,交游广阔的名妓远比世上公道地位高得多。   若无王怜怜引见,只怕杨钊见到他,会像狗见到骨头,而有王怜怜引见,狗才会抬头看看,犹豫眼前是骨头还是人。   三千贯让杨钊高看一眼,值得。   “想必国舅已看过在下的信了?”   “哈。”   杨钊得这称呼,忍不住先笑出声,喝道:“你戏耍于我,害我在青门等了许久!”   “正因为国舅未率部到青门拿我,我才特意赶来相见。”   “耍了我一次,还想要我信你?我不如拿了你立功!”   “杜五郎还躲着,我若回不去,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薛白道:“重要的是,国舅拿不到他,到了右相面前还是要吃挂落。”   “那你还真是为我考虑?”   “并非太子命我烧柳勣书房,那不过是我见机行事。”   薛白这两天已反复将这场权争中的前因后果琢磨透,语气愈发笃定,又道:“即便拿到我,也成为不了废太子的关键证据。”   杨钊道:“我可不管这些。”   “右相要废太子,我能做到,国舅该送我见他,立桩大功。”薛白语气坦诚道:“我不说主动来投,只说被国舅搜到。”   “哦?”杨钊眉毛一挑,奇道:“如你说所,你们本可以直接去相府求见,为何偏送我这一桩功劳?”   “若为了保命,这长安城里不乏有能保我与杜家者,如杨贵妃,如高将军,如三位夫人。”薛白道:“但能共富贵者,唯国舅而已。”   杨钊惊疑不定,其后大笑以掩饰失态,道:“哈哈,我何德何能,能让你高看一眼?”   薛白微微叹息,道:“我有平步青云之志,一度将宝押在东宫身上,可惜他不识好歹,下令活埋于我。那纵观长安城,也只有国舅能再给我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了。”   “活埋?可你还活着?”   “自是爬出来了。”   “真的?”   薛白稍稍笑了笑。   杨钊素来傲下媚上,见他始终镇定从容,心中不由信了几分,问道:“如何共富贵?”   相见至此,他脸色已是几度变化,此时眼神又有了期待之色。   薛白接了酒杯,却不肯饮,缓缓道:“当朝无皇后,后宫品秩最高者便是贵妃。废了太子,只待贵妃诞下皇子,岂非国舅之大富贵?”   杨钊眼中精光一绽。   薛白这句话,却是他入长安以来还不敢想的,让人不由脑子一热。   “好!”   他不由喝了声好,举杯笑道:“你我一见如故,当浮一大白!”   薛白与他碰了一杯,稍抿了一口,眼神愈发平静。   他就是听了韦坚案之后就预感到太子未必可靠,才向杜妗打听杨国忠,看是否能借其势力,只是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还是决定相信她这个太子身边人。当然,他自己也还没适合这大唐权场的规则。   接下来,他按自己的判断做,那反而很简单了。   既然太子李亨要活埋他,他就踩着李亨从这个坑里爬出来。   ***   琵琶声如流水潺潺。   直到座中相谈甚欢的两个男子起身离开,王怜怜才停下了轻捻慢拢的手指,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叹了一声。   她独坐了一会,假母过来不满地问道:“你为何要帮那小郎子?”   “他送我首诗,我为他引见一人,皆举手之劳而已。”   “那诗却不好拿出去传唱,又有何用?”假母摇头不已,嫌弃道:“没头没脑的,也不知从谁家的长诗里截的。”   王怜怜沉默半晌,自语叹道:“可它写进我心里了啊。”   “咦?你莫不是谎话说多了,真当自己是太原王氏千金不成?不想些实际的,也开始说什么心啊肺啊。告诉你一句,还是趁早多攒些钱财要紧。”   “钱财赚的岂少了?”王怜怜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院子里原本载着财物的三辆空车,吟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说到钱财,假母转怒为喜,拍掌笑道:“说来,杨参军运来红绡,真就只听你弹了一曲?我得再去点点。”   芍儿收拾了东西出来,正见假母扭着肥胖的腰肢转过长廊,笑语道:“娘子今夜得了红绡、得了好诗,还打发了唾壶,好高兴吧?”   “有甚好高兴的?又老了一日。”   王怜怜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吟诗。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咦?”   芍儿大奇,问道:“怎还有后面四句?芍儿以为只有前面四句。”   “我央他继续念的。”王怜怜低声道:“这诗怜我,世人捧我贬我,唯它怜我。”   “那,薛小郎子到底是大才子还是大骗子啊?”   “才子也罢,骗子也罢,他能与那些大人物搅动风云,总归不是寻常人。他若此番不死,必有大作为……此番若他不死,我却只想听他整首诗。”   王怜怜说过,不再理会这些俗事,低头,自拨动琵琶弦。   雪夜,幽静的庭院中,复有丝竹声起。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一曲,独坐的歌妓却是为她自己弹的,嘴唇轻轻张合,先是无声,后才渐渐有了歌曲,可惜只有残篇。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第13章 奸相   在宵禁中叩开了客馆的门,杨钊大摇大摆进了堂,打了个哈欠,挥手笑道:“去吧。”   薛白笑了笑,往楼上客房。   敲门而进,便见杜五郎害怕得脸色煞白。   薛白先问道:“你们打听到杜二娘消息了吗?”   “没有。”青岚道:“市井有说太子再次和离的,却无人知二娘去了何处。”   “那走吧,杨钊就在外面等着。”   “真的要去见右相?”杜五郎低声道:“与这些奸人同流合污,我好不甘啊。”   薛白道:“太子倒不是奸人,但他也救不了杜家。”   青岚道:“我今日还打听了几个消息,除了杜家全被押入大狱,与柳郎婿有交结的官员,被下狱了许多。”   杜五郎打了个嗝,应道:“那,那我便去相府慷慨陈词一番,平息大案?”   薛白拍了拍他,道:“慷慨陈词倒无所谓。你是杜家的儿子,你去了,代表的是杜家的态度,右相见了你,才有可能放过杜家,明白吗?”   “嗯,明白。”   “走吧。”   三人出了客房,却见杨钊拼了两张大桌躺着,盖着那皮毛大氅,竟是睡着了。   “国舅?”   “我睡着了?”杨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想了想,大笑道:“可见我真是信任你们啊,哈哈哈。”   此时天色未亮,杨钊有缉贼文书,于宵禁中通行无阻,带着他们走在夜色中的长安街巷,往右相府而去。   他颇为健谈,路上不住地寻薛白说话。   “你是如何让王怜怜为你引见?她看你的目光却与看我不同。”   “送了她几句诗。”   “诗?”杨钊挑眉道:“你竟还会作诗?”   薛白略略沉吟,道:“我昏迷之后许多事已不记得了,偶尔能回想起些诗句,却忘了是何人所作。”   杨钊根本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废话,热情揽住他的肩,道:“你既会作诗,改日到教坊宜春院投诗,带哥哥见见那名满天下的许合子,可好?”   薛白还在十分专注地解释作诗一事,闻言微有些愕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道:“国舅还真是……妙人。”   “我虽妙,远不如许合子之妙也。”杨钊哈哈大笑,咽了口水之后又不忿起来,道:“哥哥到长安近年,却始终不得一见,引为大憾事!”   薛白许诺道:“也好,今日若能从右相府活着出来,可找首诗往宜春院去投,见识那绝世名妓。”   杨钊大喜,待薛白态度又有了不同,附耳道:“你我一见如故,情同兄弟,哥哥再送你一桩前途。”   “哦?”   “右相有二十五子、二十五女,难免为女儿们的亲事忧愁,遂在厅事壁间开一扇小窗,以绛纱幔之,每有人来谒见,相府千金则于窗后观察自选,京中称之为‘选婿窗’。哥哥虽也风流倜傥,可惜年岁大了不入她们的眼,攀不动这青云梯,你却可卖些力气。”   “多谢国舅指点。”薛白确实认真思忖了一会,道:“我风采远逊于国舅,更是没指望了。”   “唤哥哥便是,何必见外?”   “……”   杜五郎跟在后面听了,心想万一让李林甫女儿看上,与奸臣之女成亲,坏了京兆杜家的名声,真是要被阿爷打死,不由心生担忧。   ***   抵达右相府时,五更的晨鼓还未响起。   李林甫自知结怨过多,对刺客极为防范,凡出门必有百余护卫,此时他府邸前已有左、右骁卫正在列队,准静街。   杨钊拿出令符才得通行,上前与门房低语了几句,门房则是关上侧门才去通传。   过了许久,相府的管事苍璧过来,沉着脸向杨钊道:“杨参军拿住贼人,不押往牢狱,却押到相府,岂不糊涂?”   “大总管有所不知,他们想要投靠右相,故而如此。”   “你本该严刑拷打,拿证据来呈,却被一个罪人三言两语哄住,不经事!”   杨钊被他责备,心情大坏,却不可能此时灰溜溜再将人押下去,赔笑道:“此事干系极大,大总管只需通传一句,他们有关键证词需当面禀明右相。”   “等着。”   苍璧冷冷斜睨了薛白等人一眼,嘱咐护卫看紧贼子,转身自去通报右相。   杨钊盯着他的身影,心中大恨,暗道大丈夫竟还不如相府一条狗,誓要比李林甫更有权势!   杜五郎见此情形,不由庆幸薛白找了杨钊作保,否则怕被这相府老管事以眼神活活剜了。   这次则没过多久,苍壁匆匆赶回来,招了招手。   “右相马上动身去皇城,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多谢大总管。”   一众护卫执刀上前,押着众人入府。   远远传来“咚”的一声,长安晨鼓响,各城门坊门依次打开。   杜五郎回望了一眼春明门大街,不安地进了右相府。   同时有人小跑着从相府出来,“叮”地猛敲手中提着的锣。   “静街!”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有右骁卫大喊着,驱马向北奔去,从右相府喊过三曲、喊过北坊门。出了平康坊,喊到崇仁坊、务本坊,再往皇城上安门。   许多商旅早就在等着晨鼓响了往东市,好不容易才把骆驼赶出来,只好又缩了回去。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一时之间,半城皆寂……   ***   杨钊走过长廊,留意到右相府的楼阁并非用香木所建。   这当然不是因为李林甫缺少财力,而是此地很早以前曾是李靖宅邸,曾久无人居,有一日国师浮屠泓路过此宅,说有能居此者必贵不可言。开元初,李林甫任正五品下的奉御官,迁居此处,浮屠泓遂断言他必能任相,唯独不能改动此宅的中门,否则大祸临头。   楼阁虽无木香,堂中点的却是名贵的龙涎香,烟气袅袅,香味动人。   烛火未撤下,看样子是燃了一夜。   先是护卫列队,确保不会有意外了,屏风后才有了动静,渐显出人影绰绰,各样发髻的女婢皆有。   不愧是能生养五十儿女的李林甫。   苍壁趋步向前,小声道:“阿郎,人带到了。”   “说。”   有威严声音响起,带着森然之气。   杨钊连忙道:“右相,杨钊不辱使命!”   “闭嘴,未教你说。”李林甫道:“杜五郎,你有何证据?”   杜五郎已为其气势所慑,慌忙道:“我我我,我阿爷是冤枉的,我二姐已与太子和离……”   “本相没工夫听这些废话!”   当即有人上前一脚踹在杜五郎膝弯处,将他踹得跪在地上。   他还想起身,挣扎间竟真看到侧壁上有个绛纱小窗,里面似乎有人影一闪,他不由一愣,暗道不好,连忙伏下头,以免教奸相之女看上。   “在下薛白,李亨曾命人活埋我与青岚。”薛白开口,道:“不知右相可知此事?”   杜五郎愣了愣,心惊于他直呼太子名讳,同时又感到二姐夫的名字如此熟悉又陌生。   而太子名讳一出连一些右相府护卫也有些不安。   唯李林甫淡淡道:“尔等既愿效忠那废物,此时叫屈,何用?”   “右相并未得知此事?”薛白道:“那就怪了,不知李亨是如何瞒过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左右骁卫、左右金吾卫的耳目,遣数十死士,把一辆马车运出长安?”   “数十死士?”李林甫突然喝问道:“你亲眼所见?!”   这一瞬间,众人都感到屏风后的这位右相气势变了。   堂中气氛凝重起来。   杨钊脸上紧张,心中却大喜,暗道这就是大才,开口就让右相动容,不像那鸡舌忙了一年了,忙出个屁来。   下一刻,却听薛白再问道:“我年少无知,不知东宫能否蓄养精锐之士?”   杨钊马上又心中一紧,暗道这小子好大胆,居然还敢反问右相问题。   屏风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道:“东宫置十率府,分别为左右卫率府、左右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监门率府、左右内率府,掌管东宫诸门禁卫……但朝廷早有定制,太子不居东宫,十率府早已成闲司。他自册封以来,始终在十王宅居住,如何能蓄养精锐?”   薛白道:“也就是说,李亨本不该有那些死士?”   李林甫问道:“死士藏于何处?”   “请右相容我细禀。”   “允。”   薛白深吸两口气,缓缓道:“我曾雪中昏迷,丧失记忆,为杜家所救,之所以焚烧柳勣书房,并非奉李亨之命,无非‘恩必报,债必偿’六字而已。不料李亨毫无担当,我找出证据助他,他反手欲坑杀我。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岂配为人君?”   杨钊听到那“恩必报,债必偿”六字,不由击节叫好,心道这六字比说“为右相效忠”云云更有用,右相府爱养的就是能疯咬太子的狗。   “当时,李静忠引我与青岚到泔水车前,周围有力士八人,水缸内藏两人重达四百斤,他们三四人抬起毫不费力。”   “驾车者一人,身材不甚高大,虎口有厚茧,脸上有许多疤,若有人叫他赶车慢点,他便说‘心里刚焦刚焦底’。”   “其中有人姓‘拓跋’,为系绳者,过门槛时我曾听得一句‘拓跋把绳绑紧,莫掉了盖’。”   “到了长安大街,我从缝隙往外看去,有好几拨类似的力士驾同样的马车,旁人只见运泔水者数人,却不知他们相互掩护,实则有数十人。”   “……”   “陇右军士!”李林甫字字有力,声音破屏风而出,“果然,本相绝未冤枉皇甫惟明!”   杨钊虽不懂这些话语何意,但只听“果然”二字已觉振奋,高声道:“太子蓄养死士,居心叵测,必要好生查办!”   杜五郎一听牵扯到陇右军士,惊得肝胆欲裂,顿时后悔来右相府乞命,起身喊道:“薛白,我后悔了!我不能为救己家而残害忠良……”   几个护卫忙上前将他死死摁着。   “若世间多出无数冤魂,我对不起祖……”   “闭嘴吧蠢货!”杨钊上前,一把搂住杜五郎的脑袋,拿出汗巾将他的嘴塞得死死的,笑道:“进了门,还由得你吗?”   屏风后的李林甫淡淡道:“薛白,他所言,你如何看待?”   “都是当官的,领一份俸禄、担一份风险,说冤也冤,可还冤得过劳苦大众?能比白丁、奴隶、妇孺、老弱、在缸子里被坑杀之人还委屈?”   “哈哈。”   李林甫难得笑了,骂道:“狗屁道理,但你能宽慰己心,很好,这很好。”   “谢右相。”   “呜!呜!”杜五郎不由高呼。   正在此时,有门房赶到堂外,禀道:“阿郎,吉法曹来了,称有急事求见。”   “何事?”   “说是已寻到杜五郎、薛白等人踪迹,他们在永兴坊一间客栈落脚……”   杨钊闻言,忍不住讥笑出了声。   李林甫淡淡骂了一句“废物”,道:“让他等着。”   “喏。”   “皎奴,询问这废物与小婢,验薛白所言真伪。”   “喏。”   苍璧窥见屏风后李林甫已起身,连忙上前,躬身问道:“阿郎,已静了街,是否动身?”   李林甫并不理会他,淡淡吩咐道:“润奴,带薛白到偃月堂。”   “喏。”   说着,屏风后还有十余名婢女扶着他转过软壁。   剩下两名婢女则相继走出来,   其中一人眼神傲慢,便是皎奴。   她走向杜五郎,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叱道:“闭嘴。”   润奴脸庞稍圆润些,走向薛白,淡淡道:“请吧。”   薛白看了杜五郎一眼,随着这婢女而行。   从厅堂侧门绕过小径,过两道月门、两座小桥,前方是一片环湖而建的楼阁,土木华丽,工艺精巧,形如一眉弯月,牌匾上字迹绮丽,书“偃月堂”三字。   润奴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薛白一眼,以拂尘扫掉他身上的灰尘,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搜索了一番,让他褪了鞋进去。 第14章 偃月堂   偃月堂中温暖如春,熏香比前堂淡些,气味却更为宜人。   李林甫身穿紫色官袍,外披大氅,正在给老子的画像上香,口中低声道:“大圣祖玄元皇帝保佑。”   他时年六十又三,乃李唐宗室出身,其曾祖父乃李渊之堂弟、长平郡王李叔良。   将三柱香线插在神案前,他转过头来。   那张脸峻拔有威,双眉直竖如剑,两颊有些络腮,胡须粗硬、根根刚劲,双瞳相距较短,有好斗之气。   他像一座陡峭巍峨的山,给人一种“险峻”之感。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感受到润奴正在身后盯着自己。   除此之外,李林甫身边还有两名胡袍婢女护卫在侧,可见其小心,却不知这样一个小心的人物为何召自己到这偃月堂?   “朝中多骂老夫奸相而同情李亨,你投效老夫,可担心于名声有碍?”   “我只知李亨要坑杀我,而右相愿保我。”   “谁说要保你?你若敢有欺瞒,老夫教你不得好死。”   “不敢。”   “李亨暗中积蓄,本相早有猜测。”李林甫眼中精芒一绽,道:“你说能助本相废太子,若只有这些,可无用。”   薛白正要开口,只觉脖颈一凉,润奴竟是已持着匕首架在他颈上。   “我便可为证据。”他不慌不忙道:“我遭活埋而不死,李亨得知,必遣人来灭口。右相只需拿住他派来杀我的死士,便可顺藤摸瓜。”   “竖子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那右相不妨押我到圣人面前,但我虽愿出面指证李亨,圣人却未必会信啊。”   李林甫沉吟起来。   薛白还待开口,屋外忽响起一声“阿郎”,有女婢匆匆进来,低声向李林甫禀报了几句。   李林甫听罢,向薛白问道:“柳勣之供状草稿,是你交给李亨?”   “正是。”   “且先看李亨是如何利用此证据。”   说罢,李林甫抬手稍稍一指,示意那女婢向薛白解释。   “今日正是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台三司会审杜有邻案。”   李林甫淡淡道:“本相特意不去,还命吉温候在府中,便是想看看李亨有多少小手段。”   薛白却知道,他是临时起意不去的,微微笑道:“是,右相已有了更致命的办法,不需要在这点小案上费神。”   “等着吧。”   李林甫闭目小憩。   ***   大理寺到右相府一路还在静街。   唯有左右骁卫骑卒奔走传递消息。   终于,一封信报交到相府管事苍璧手中,正要送往偃月堂。   “啊!”   忽然听得一声骇人的惨叫,苍璧停下脚步看去,见那是皎奴还在问话,连忙又继续埋头奔走。   前堂,皎奴已从杜五郎胳膊上割下一块薄皮来,问道:“薄吗?”   青岚目光看去,只见杜五郎胳膊有一片发红,渗了细细的血,与小擦伤一般浅,再看那块薄皮,确实是薄如蝉翼。   皎奴道:“今日若阿郎不满意,我就把你们三个的皮这般一块块地割下来。”   青岚连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皎奴却反手又给了杜五郎一巴掌。   “别哭了蠢狗,你方才不是忠肝义胆吗?”   “……”   苍璧则已赶到了偃月堂,稍稍平复了喘息。   “阿郎,信报到了。”   “也给这竖子听听。”   “喏。”   苍璧摊开信纸,一句句报起来。   “京兆尹韩朝宗不等右相、吉温到场,执意开审,左相陈希烈、御史中丞杨慎矜都没拦住他。”   “王鉷、罗希奭等三司官员纷纷举证,证明柳勣、杜有邻心怀不轨、图谋扶立东宫……”   薛白目光看去,观察到李林甫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李亨已经切断了与杜家之间的关系,在圣人面前表现得很乖巧。那这案子再如何,已动不了其太子之位。   此案还在争的不过是“人心”,若能牵扯更广、杀更多人,朝臣便知李林甫势焰正盛;而李亨需要偷偷摸摸保住一批人,才能不使更多人心寒。   ***   其后,消息一封又一封,几乎就没断过。   “阿郎,韩朝宗提出了新的证据,乃是柳勣的供状草稿,逼着柳勣翻了供。业已将三司会审的结果递到宫中,请圣人裁断。”   李林甫淡淡道:“他可有说,如何得到的这草稿?”   “称长安县尉颜真卿昨日至柳宅探查,于废墟之下拾得,有许多不良人亲眼看到他俯身拾起并摊开纸团。”   李林甫面露讥笑,开口道:“薛白,此事你如何看待?”   薛白道:“纸团也许真是颜县尉拾到的,但是谁放回那里的便不得而知了。”   “你很了得。”李林甫拍掌赞道:“你找到的证据,你为杜家翻了案,了得,了得。”   “我做了蠢事,让右相见笑了。”   “可惜啊!”李林甫高声长叹道:“可惜你千辛万苦找的证据,送到了一个窝囊废手里,他连亲自将证据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终日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天下岂能交到这样一个无能的储君手里?!”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   苍璧惶恐不已,躬身应道:“阿郎,韩朝宗如此行事,不过因阿郎不在。是否尽快将这小子送去,指证东宫?”   “李亨并未派我烧毁证据,我去作证只能算栽赃,动不了他。”薛白道:“韦坚一案‘交构边镇大将’的大罪尚且未能废了他,这次更不行。唯有拿到李亨蓄养死士的证据,而我愿为右相当这个饵。”   话到这里,他已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急了,李林甫是何等聪慧之人,岂需他这般解释?   果然,李林甫只以冷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少年郎心急,且待着,看看即便翻了案又能如何?”   ***   与李林甫这样的人待在一起等消息并不舒服。   到了午间,相府有奴婢把酒菜送到偃月堂,并当着李林甫的面每道菜都小试了一口,他才放心享用。   薛白则站在那等着,看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待李林甫用过饭,在俏婢们的服侍下漱口、净手,当薛白不存在一般。   终于。   “阿郎,判了。”   “念。”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一应受柳勣行贿之官员,严惩不怠!”   “哈哈!翻了案还是死!翻案?”李林甫大笑,那双狠厉的眼神中似有了笑意,道:“莫说杖一百,杖三十便足以杖死他们。”   他又证明了一件事——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怎么挣扎都没用。   待到笑够了,他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如此?”   薛白方才一直在思考,开口便打算道一句“我愚钝,请右相赐教”,如此,李林甫便可装腔作势说上几句霸气之语。   但话到嘴边,他忽又想到,与其在李林甫面前藏拙,倒不如露拙。   “圣人也心知杜家是冤枉的。但圣人却要天下臣工看清楚,凡是想要投靠李亨以求飞黄腾达之人,不会有好下场。”   “竖子!”   “圣人要的太子是一个毫无助力的孤家寡人,等所有人都不敢亲近太子,太子也就没有了威胁。”   “够了!”李林甫拍案叱道:“妄自揣度圣意,你好大胆!”   薛白面无惧色,应道:“我若不大胆,如何敢助右相废太子?还有,右相已越来越难对付李亨了,因为李亨已经被右相羞辱了太多次,反而成了圣人眼里最软弱、最不具威胁的儿子!二月春风似剪刀,他的把柄都被右相剪了,他成了个毫无破绽的木头,最弱、也是最无懈可击,今日之后李亨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皆拜右相所赐!”   “掌嘴!掌嘴!”   李林甫勃然大怒,倏地起身,指着薛白怒吼道。   一直以来,他自诩洞悉圣意,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太急了,此时才意识到薛白所言之理。   “右相千辛万苦,李亨却只要他把支持他的人全部抛弃就能够得到圣人的满意。只有我的办法能拿到他的把柄……”   润奴一用力踹在薛白膝弯处。   薛白硬挨了,却不肯跪。   润奴大恼,脚下一勾,以胳膊卡住他的脖子,硬是将他摁倒在地。她力气极大,又有巧劲,翻身制住他,一手持匕挟他,一手抬起便要掌他嘴。   “右相!我正是在大缸中看明白了此间道理,翻案无用,李亨更是护不了任何人,故我欲投效右相,并不想在右相面前假装,愿助右相废了他!”   “那好。”   李林甫眼中精光闪烁,起身,踱步沉吟着,终于回过头道:“给你一个为老夫办事的机会,你来拿住李亨之罪证,真正能废了他的罪证。”   “好!”薛白道:“留下我,能成为梗在他喉咙里的刺,他早晚要拔刺。”   “你不错,明事理,率直坦荡,恩怨分明。”   润奴重重哼了一声,松开手,放薛白起身。   李林甫沉声道:“老夫于偃月堂中为国定计除奸,无往不利。今日定下除李亨之大计,你莫要辜负。”   薛白此时才知为何他让自己到偃月堂密谈,而不是屏退左右,竟只是为了讨个彩头。   “定不负右相重托!”   “你能体悟圣意,可是官宦子弟出身?”   “我于雪地昏死之后,前事一概忘了,此事千真万确。”   “也好,便当前事大梦一场,往后重新来过。”   “是。”薛白应了,却又拱手道:“我还有一事相请,恳请右相放过杜家。”   “莫得寸进尺。”   薛白道:“今李亨为自保而舍杜良娣。若杜家下场惨烈,世人只会认为是右相逼迫,衬得李亨可怜可叹。反之,若右相放过杜家,世人则只会道右相宽仁,李亨无情可笑。”   李林甫不悦道:“本相不需世人风评!”   “薛白与杜家皆不过蝼蚁而已,而蝼蚁有蝼蚁的用途!我听闻松赞干布向太宗皇帝求娶文成公主,太宗曾给他出过一个难题,要他将丝线穿过有九曲孔道的明珠,松赞干布百思不得其法,最后让蝼蚁系着丝线爬过九曲孔道,完成了穿线。”   薛白说着,再次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叉手礼,道:“薛白与杜家,愿为右相穿线。”   “还从未有人为本相办事是先提条件的。”李林甫字字森然,缓缓道:“你若想求死,本不该浪费本相时间。”   “我还是那六个字,恩必报、债必偿。”   “本相不是你能说服的。”   “却不知右相可有杜二娘消息?”   李林甫一听,脸色便沉下来。   他手底下有些人确实显得废物了。   “李亨好手段,看似无权无势,却事事瞒人耳目。”薛白道:“右相若能保了杜家,或可利用杜家找到杜二娘,从而找到其蓄养死士的证据。”   “你能做到?”   “五日之内,必给右相一个满意的结果。” 第15章 大理寺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先前想着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但真得到消息了,感受和预想中的还是大不相同。   杜五郎还是初次面对人生中的拷问,不由万分茫然。   他做不到薛白那般不扰于外,已不知该如何做。   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拎起来。   “也没点精神。”杨钊伸手拍了拍他圆乎乎的脸,问道:“你可看明白了?太子保不了任何人。这大唐,谁才是真正值得投效的人?右相!”   杜五郎遂哭了。   因为见到杨钊这个肮脏的模样,他觉得恶心欲呕。   他突然很怕今日之后自己也开始逐渐成为杨钊这样的人。   “哭?哭有用吗?跪下来求右相都不懂吗?废物。”   杨钊眼看杜五郎的鼻涕快滴下来,嫌弃地松了手,一转头见青岚也泣不成声,我见犹怜,不由笑道:“小婢子流徙岭南太可怜了,不如求我赎买了你?”   青岚连忙摇头,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堂外。   若薛白再不回来,她既不想流徙也不想受欺,宁肯撞死在这右相府中,以她这贱婢的血污了那贵不可言的国相。   恰在此时,有人从长廊那边过来。   “薛白!”   青岚立即便扑了过去,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杜五郎见了,也想跟着跑。   他却被杨钊一把摁住。   “休在相府放肆!”   “薛白,他们要杖杀了我阿爷!”杜五郎哭喊道。   薛白先拍了拍青岚,还未开口,那平静的神色却已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此时,相府管事苍璧从他身后匆匆赶过,倒像是他的随从一般。   “杨参军。”苍璧道:“阿郎命你与薛白往大理寺一趟。”   杨钊赔笑道:“还有吗?”   “没了。”苍璧淡淡看了他一眼。   杨钊大失所望,暗骂李林甫有功不赏。   ***   长安城有外郭城、宫城、皇城。   宫城居北,乃帝王居住;皇城居宫城之南,乃宗庙、官署、军衙、仓库所在,也就是行政之所。   皇城中楼宇恢宏,与外郭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致。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面,就在顺义门旁。   衙署大堂前,正有许多囚徒跪在地上,杜媗便在其中。   今日见李林甫、吉温没来,而长安县尉颜真卿拿出了那份草稿,再加上京兆尹韩朝宗据理力争证明杜家冤枉,杜媗当场便翻了供。   “冤枉!民女从未见过柳勣为东宫结交谁,至于纵火以烧毁证据那更是子虚乌有,全是京兆府法曹吉温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请诸公明鉴。”   “不错。”韩朝宗当即正色道:“太子与杜良娣不睦,早已和离,又岂会命柳勣经营?更何谈遣人销毁证据?此案仅有口供而无物证,疑点重重。柳勣,还不从实招来?!”   “我,我冤枉啊,我不过与丈人起了口角,一时气愤……”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_c_o_m   很快,韩朝宗趁着李林甫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审明了案情,火速递往宫城。   见此情形,杜媗以为,杜家就此沉冤昭雪了。   她想到那个被杜家救回的少年郎薛白,正是他连夜报信,他们遂在书房找到了关键证物,交由太子,再递到这些刚正忠直的官员们手里,终于得以翻案。   “成了,我们做到了。”杜媗心道。   然而,当裁决下来,落在她耳里,却如一道五雷轰顶。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杜媗不可置信。   案子分明已经审明了,她阿爷是冤枉的,杜家是冤枉的,为何却要无罪之人受罚?   没有人给她解释。   仿佛在这之前的审讯只是开宴前的一场表演,无论演得如何,都不影响上菜。   而跪在那瑟瑟发抖的杜家众人,便是这场盛宴的一盘前菜。   堂上诸公高坐,似要将她们分食。   ***   御史中丞杨慎矜目光落处,将杜媗带着悲绝表情的美丽容颜看在眼里,同情地叹息了一声。   他一直都知道,即便杜家冤枉,案子既已闹大,圣人便不可能宽赦杜家。否则,万一让人有了与太子亲厚也无妨的错觉,于社稷何益?   因此他今日冷眼看着韩朝宗一力为杜家洗冤,从头到尾也不阻拦。   “唉。”   “韩公。”杨慎矜转头低语道:“你已尽力了。”   “太子已割袍避火,今日我非为太子,乃为尽快平息此案。”   杨慎矜点点头,道:“韩公高义。”   韩朝宗苦笑不已,侧头瞥了一眼坐在后面听审的左相陈希烈,也不知对方睡着了没有。   就在今年,原本的左相李适之已被李林甫借机贬了,换上了这万事不管的陈希烈。   韩朝宗一向与李适之交好,早已知道自己这京兆尹马上也要滚蛋了。但方才解释一句,无非是希望李林甫不要赶尽杀绝罢了。   “称不得高义,无非是想着最后在京尹任上办件好事,可惜了没能办成。”   杨慎矜虽也为李林甫办事,却还存着风骨,四下一瞥,压低了声音道:“韩公已活了无数人性命,今日若定下杜家谋逆大罪,只怕死者更众。”   “也只能做如此想了。”   “无可奈何了。”杨慎矜道:“那就,先杖杀了柳勣?”   韩朝宗点点头,道:“可。”   杨慎矜是右相一系,要杀柳勣这个太子连襟立威;韩朝宗心中亲近太子,却也恨不得快点把柳勣杖死、以免攀咬更多人。   两人立场不同,此刻杀心却相同。   ***   “冤枉啊!”   柳勣早已没了往日的豪爽,被摁在地上,大喊冤枉不停。   监刑的大理寺小吏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冤枉?你他娘还冤枉?你可知有多少人被你害死了?”   这小吏转身一指,柳勣趴在那顺其手指看去,见到的是道士方大虚、杜宅管事全瑞等一应从犯,同时被缚在一旁的还有许多他的友人。   想到往日觥筹交错,柳勣一阵恍惚,犹不信自己能落到死地,大吼道:“他们答应我的!吉温,你答允我状告太子会有大前程!你答允我的……”   “行刑!”   柳勣腚下一凉,中衣已被脱了下来。   “啪!”   重响声中,笞杖打来,剧痛。   他不由惨呼一声,还在盼着吉温喝令停止施刑,或者熬过这一百杖刑,遂咬牙苦捱。   “啪!”   不知为何,那笞杖看着轻飘飘的,每击一下却真是痛彻心扉,仅仅五杖之后,柳勣腚上已是皮开肉绽,再也支撑不住,如杀猪般地求饶起来。   “啊!痛……别打了……杀了我吧……”   “杀了我!”   惨叫声传过衙门,传到了众犯人耳里,使他们胆颤心惊。   许多被柳勣连累来的人本还在破口大骂,闻声不敢再出声。   仅仅不过二十余声响,那声声笞挞竟已停了下来。   “报,柳勣挨不住,杖死了!”   “……”   杜媗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豪爽狂疏的丈夫光着身体趴在院中一动不动,腚上血肉模糊,其后,它像个破麻袋一般被人拎起,丢在一旁。   “噗。”   连落地的声音都像个麻袋。   杜媗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回想当年,柳勣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家中众人都觉得满意;婚后也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光;再后来,二妹嫁了太子,他在外面听多了吹捧,狂态渐露,直到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全家都厌他恶他,她私下里规劝了无数次,却拿他毫无办法。   她并非与他还有多深感情,而是极想恪守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此时她又忽有些恨自己不能早下决心、非要维持着那表面的体面,直到大错铸成。   “下一个,杜有邻。”   没时间让杜媗为她的丈夫悲伤,她的父亲又被拖到院中。   “不!”   “别碰老夫的衣服!”   “阿爷!”   “摁倒!”   “阿郎!”   “……”   之前众犯人皆恨柳勣胡乱诬告,并不出头,此时见杜有邻被拖出去,心知这无妄之灾下一个就到自己,惶恐不已,纷纷哀嚎,登时大乱。   杜媗奋力起身,想要去拦,混乱中额头却挨了一棍,摔倒在地。   “都住手!”   御史中丞杨慎矜大喝一声,亲自上前,扶起杜媗。   “我阿爷是冤枉的!救诸公明查!”   杨慎矜语态柔和,道:“娘子已救不了令尊了,多顾忌自己吧,杨某会尽力免你流徙之苦。”   杜媗一愣。   她忽抿了抿嘴,挣开杨慎矜的手,重新跪倒在地。   她如何听不懂他的意思?   语下之意,无非是要她给他当妾或是私伎。   她不觉动心,只感到屈辱。   那种被当成一盘菜等着被分食的感受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宁肯等阿爷死,再一头撞死在衙署之内,也不想再向这些人求饶一句。   身后又传来笞挞的闷响,杜媗跪在那,不去看正在被笞挞的杜有邻,只是咬紧牙关,咬出血来。   忽然,   “停刑!”   有大喝声接连响起。   “停刑!”   杜媗才沉到谷底的一颗心又猛颤了一下,觉得那声音隐隐有些熟悉,连忙回过头。   只见一个人拾阶而来,喝止了正在笞挞她阿爷的官差。   “薛白?”   杜媗疑惑了一下,眼中已有了惊喜之意。   “薛白!”   ***   薛白看着眼前的大理寺,眼神里有些奇怪的亲切与探究。   就连位置他都有点认出来了,大概是后世的西举院巷一带、西安儿童医院附近。   但当拾阶而上,他眼神很快又陌生起来。   他看到满院都是干涸的血迹,韦坚案里被杖死者的尸体曾堆积如山,近日才腾出地方来准备堆放新的尸体,而堂内所跪老弱妇孺全是无辜,个个目光忧惧,如待宰的羔羊。   他没感受到律法的威严。   只有皇权的威严、相权的威严。   这里不是为民惩罪、伸张正义的公平之地,成了两个终日忧怖于被夺了权柄的上位者肆意残杀弱者的屠宰场!   薛白越看越陌生,他每登一步台阶,脸色都越来越沉……   ***   几名小吏们目光看去,见到的便是一个气场强大、不怒自威的少年郎君缓缓走来,身后跟着的右骁卫手持令牌,放声大喝。   那官威之盛,吓得他们不敢去拦,连连后退,一个趔趄纷纷摔倒在地。   扬起积雪纷纷。 第16章 煞婢   “啪!”   杜有邻重重挨了一杖。   年老皮松,连声音都不如方才清脆。   他大喊起来,却非叫痛,而是恸呼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啪!”   又一杖砸下来,他老泪纵横,趴在那看着前方柳勣的尸体,心中悲怆不已。   他不怕死,悲自己一世勤学苦读,却招了这般轻狂傲放的女婿,还一道以如此难堪之态赴黄泉。   “啪!”   这一杖,将他京兆杜氏出身、平生博闻强学的骄傲打得粉碎。   “啪!”   真的痛。   杜有邻宁愿被砍头。   “啪!”   腚上皮开肉绽,他已经绝望了。   “停刑!”   忽听得一声喊,杜有邻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转头看去,先是看到了快步赶来的几双脚,目光上移,便见那不成器的五子趋步赶过来。   “五郎?”   “阿爷!”   杜五郎悲哭一声,毫不犹豫扑上前,趴到了杜有邻背上,以身体挡着他,嘴里喊道:“不许打我阿爷!”   “我儿?真是我儿?怎生回事?”   “孩儿,孩儿不肖,请了右相饶过杜家。”   “你!”   杜有邻瞳孔巨震,想到京兆杜氏百年声名因这孽障而毁,勃然大怒,一口恶气涌上丹田便要喝骂。   然而,怒气才贯上脑门,他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阿爷!”杜五郎又是大哭。   杨钊见此一幕,再次讥笑,拿靴尖踢了踢杜五郎,嫌弃道:“你父子搁大理寺唱戏不成?起了。”   说着,他自转过身,向衙署人多处大喊了一句。   “杜五郎为救父奔走,右相感其孝心,往请圣人宽赦杜家,此事必为长安一桩美谈!”   ***   衙署中,杨慎矜听得喊叫,招过了下属,问道:“如何回事?”   “回杨中丞话,右相派人来了,在后堂候见。”   杨慎矜起身转入后堂,先是见左相陈希烈正坐在那呼呼大睡,目光一转,才见到吉温正站在小门处。   吉温如没看见陈希烈一般,上前向杨慎矜附耳道:“杜家已投靠右相,右相命我带证人薛白来此,看东宫如何反应。”   “知晓了。”   杨慎矜点点头,准备一看究竟。   出了前堂,只见一个气度沉稳的少年郎正站在院内。   见他出来,这少年郎颇有风度地抬手行了一礼。   杨慎矜微微一笑,抚须道:“杜赞善有子如此,不枉平生啊。”   薛白抬手,引他看向还在杜有邻身边大哭特哭的杜五郎,应道:“是啊,五郎有赤子之心,待人至诚至真,特别好。”   杨慎矜自知方才认错了人,不以为忤,笑问道:“那你便是薛白了?此案中有人说有、有人说无的证人。”   “我正是薛白。”   “本官御史中丞杨慎矜,有话问你。”杨慎矜低声问道:“可是太子遣你销毁证据?”   薛白微微沉吟。   在他来之前,李林甫便说过御史中丞是自己人,但此时看杨慎矜的眼神,对构陷东宫似乎并不热情,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薛白遂应道,“看东宫是如何反应。”   杨慎矜听后,点点头,郎声道:“薛白,你亦涉本案,须问你几句话!”   他同样的话一次小声说、一次大声说,目的却不同。   薛白道:“听杨中丞安排。”   “随本官入堂。”   大堂两侧各坐着一排穿青、绿官袍的官员,几乎都是右相一系。   吉温才落座,见杨慎矜与薛白进来,当即起身,道:“对了,我还带了新的人证,但今日韩公已着急结了案,这可如何是好?”   他声音颇高,引得堂上一阵哄笑。   杨慎矜笑而不语,带了薛白入堂之后,自到上首坐了。   吉温似乎觉得自己既来了便能再给太子一击,又道:“我等办案,切忌囫囵吞枣、草草将涉案之人杀之了事。讲究的是宽赦无辜,而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吉法曹说得好!”堂中不少官员附和。   吉温抬手引薛白看向堂上一名着紫色官袍的老者,高声喝道:“你既来作证,务必要说实话!可知眼前坐的是何人?!”   薛白随口道:“不知。”   “李太白曾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吉温声音愈发洪亮,仿佛极为推崇上首的紫袍老者,又道:“所谓‘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韩荆州便是你眼前这位,京兆尹韩公!”   堂中马上有人附和道:“韩公‘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   一时间众人抚掌,仿佛皆是韩朝宗的拥趸者。   就不知是热情赞赏,还是很明显的讥嘲与捧杀了?   薛白目光看去,却见韩朝宗以袖掩面,显然极为厌烦这等情形。   “韩公。”吉温再次提醒道:“已有新的人证,请重新开审!”   “荒谬!”韩朝宗叱道:“案子已结,圣人已有裁决,岂还须甚人证?!”   “右相已入宫,也许案子还未结呢?”   “够了!”   韩朝宗径直起身,道:“老夫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吉温还想说话,杨慎矜已起身,行礼道:“京尹慢走。”   薛白站在堂中,眼看着韩朝宗走来,抬手礼行道:“晚辈薛白,见过韩京尹。”   “嗯。”韩朝宗闷声应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后,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起身,看了薛白一眼,走了出去。   此人腰板笔直,身有正气、气格雄壮,也不知是不是长安县尉颜真卿。   薛白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自嘲而无奈地笑了笑。   若非那抔黄土埋下来,此时他该与他们站在一起才对。   但不论如何,东宫很快就会知道那个本该已被坑杀的死人回到长安了。   ***   李林甫没有让薛白失望,傍晚前便有新的诏令下来,圣人赦免了杜家的流徙。   可见其圣眷正隆。   杜有邻的一百杖还是挨了,力道轻飘飘,甚至都没将他从昏迷中打醒过来,但那五品赞善大夫必定是当不成了。   卢丰娘、全瑞等人本以为今日杜家或死或徙,必是在劫难逃,未曾想有了这般转机,后怕不已。连忙雇了马车,准备带着昏迷的杜有邻回升平坊杜宅。   临出了大理寺,卢丰娘还是惴惴不安,向看起来最和气的杨钊问道:“敢问,不用抄家吧?”   “本是要的。”杨钊应道,手不自觉得地空中虚掂两下,道:“但我们求右相赦免了杜家,免了。对了,柳宅却必要抄没。”   卢丰娘不由大为庆幸,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管事全瑞向来为杜家打点人情世故,见了杨钊那只在空中虚掂的手,下意识便要往袖子里掏,才想起身上穿的还是囚衣,上前赔笑道:“还请杨参军得空了到府上一叙。”   杨钊这才咧嘴一笑,向薛白道:“莫忘了与哥哥的酒约。”   “是,今日辛苦国舅了。”   薛白与他告辞,随着杜家人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对面,隔着街,是骅骝马坊与司农寺的草场。   马坊前,一个穿胡袍的女子正倚着一棵柳树而站,双手抱怀,神态冷傲。   “喂。”   薛白转头看去,认出了她,却是李林甫府中的婢女,皎奴。   皎奴见他出来,牵过马,径直便走上前,问道:“你现在去哪?”   “回杜宅。”   皎奴皱眉道:“阿郎命我跟着你。”   薛白感到身后有什么抖动,转头一看,却见杜五郎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嗯?”   杜五郎连忙一扯薛白,将他拉到马车后面,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她跟着我们回去,这女婢很是凶恶。”   “这是李林甫的意思,你去问问他?”   “可我,”杜五郎着急不已,话到后来,声音却又转小,“可我很怕啊。”   薛白无奈,只能拍了拍他的肩,道:“忍忍吧。”   “唉。”   但等杜五郎转过马车一看,只见皎奴已经不在了。   他初时还有些不可置信,但仔细看了一圈,她真是不在了,不由惊喜万分,抚手道:“太好了,那煞婢自走了。”   “煞婢?”   身旁的车帘却忽然被掀开了一条缝,显出皎奴那带着阴冷之色的眼来。   杜五郎余光一瞥,如遭蛇咬,倏地跳开两步,吓得脸色都紫了,诚惶诚恐道:“我我我,我错了,大错了。”   “走了。”薛白道:“别引人注目。”   皎奴这才恶狠狠剜了杜五郎一眼,摔下帘子。   回去的一路上,杜五郎胆颤心惊地走在后头,拉过全瑞小声道:“怎么让她上马车?阿爷、阿娘还在里面。”   “青岚与小人说了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全瑞道:“五郎没见着她有多凶,小人真是没法唉。”   “我没见着?我……唉,不说了。”   ***   日暮。   长安暮鼓声又起,李林甫已从宫中回到平康坊的大宅。   今年刚扳倒了左相李适之,换上了唯唯诺诺的陈希烈,李林甫已经是独掌大权,凡圣人不视朝,军国机务皆在平康坊右相府中处置。   因此,这时段是旁人休息之时,却是他要开始为国事操劳之际。   “阿郎,今日因杜有邻案耽误了,百司官员此时还在府中谒见,是否用过了饭再议事?”   “端来吧。”李林甫说着,却是在前堂坐下,问道:“那废物可到了?”   “刚从大理寺赶来,准备向阿郎细禀杜有邻一案。”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吉温到了,唱了喏正要开口。   李林甫淡淡问道:“你今日到永兴坊的客栈捉到薛白了?”   吉温没想到这事还没完,连忙跪倒在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右相恕罪,吉温就是个废物!”   “啐。”   李林甫一口唾在吉温身上,叱道:“年初皇甫惟明案本该办成太子谋逆的大案,全毁在你手里!”   吉温大惊,连忙磕头告罪,咚咚作响。   紧接着,李林甫又叹惜道:“薛白此子……不一般。”   “是,是。右相慧眼识珠。”吉温应着,眼神里便泛起深深的忌恨之意来。   李林甫遂吩咐道:“你去查查薛白是何人。”   吉温不由愣了愣,轻声问道:“还查他可是太子派去销毁证据的?”   “废物,本相如何用了你这么个废物?”李林甫叱道,“查他的身世,为何昏倒在平康坊?这般一个人物,受何人所教导,本相竟能不知。”   “喏。”   吉温其实不是笨,而是太紧张了,连忙擦了擦冷汗,躬着身退出去。   “这便去查……” 第17章 还家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杜宅。   “阿郎、娘子,到了。”   全瑞掀开车帘,见杜有邻还在昏迷,而主母卢丰娘则缩在马车一角。   反而是皎奴正霸占着软靠,淡淡抬眼扫来。   全瑞只当没看到皎奴,轻声唤了杜有邻两句,见其头上还出了细汗,不免担忧,问道:“阿郎许久未醒,可要请大夫来诊治?”   杜媗过来应道:“不必了,让阿爷好生歇养吧。”   “可笑。”   皎奴讥笑一声,自跃下马车,丝毫不理会忙碌的众人,双手环抱,立在一旁。   有仆从搬着杜有邻进门,见她模样,以为是哪个婢女,道:“快搭把手,把大门打开。”   皎奴嫌弃地皱眉避开,抬手在鼻前挥了挥,自语道:“一身泥血,臭死了。”   “哎,又不是阿郎要趴到雪地里让人杖刑的。”全福不由嘟囔道。   他是管事的全瑞的儿子,几代人都在杜家为奴,这次被拿入大狱,父子二人捱了刑,却是死活不能屈打成招,可谓忠心。   皎奴懒得与这些奴仆说话,让开两步,用下巴指了指杜有邻,向薛白问道:“你觉得那懦夫可笑否?”   薛白摇了摇头,道:“人之常情。”   他看得懂杜有邻之所以还不醒的原由。   今日他与杜五郎投靠李林甫才侥幸救了杜家,此举为忠臣直士所不齿。但杜有邻活都活下来了,此时醒来又能如何?   痛骂杜五郎便罢了,骂完了儿子是否还得骂薛白?骂过之后是否再有赴死的勇气?却凭什么该去死?   不如继续昏迷罢了。   “慢些,慢些,送阿郎到正房。”   夕阳西下,暮鼓声中,无人看到杜有邻眼皮不自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之后被搬进院子的,则是柳勣的尸体。   主仆众人进了院子,栓上门,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听得最后一声暮鼓,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虽只离开四日,对于众人而言却像是时隔经年。   “可算回家了。”杜五郎嘟囔道。   ***   “薛白,品茶否?”   一顿简单的晚膳之后,杜媗便来邀请薛白。   仓促之间,她已换了一身麻衣,却是为柳勣服丧。   杜宅被官差翻找得乱七八糟,此时仆奴们正忙着收拾,唯有第五进院的后花园还算清净。   两人一路过去,皎奴则一路跟着。   待两人在假山边的小亭中坐下,皎奴便双手环抱,坐在仪门处的杆栏边,嗤之以鼻地道:“小门小户。”   ……   “阿爷还在昏迷,阿娘乱了方寸,都没能好生感谢你。”杜媗动作优雅地炙茶,道:“但杜家必不忘你今日之恩义。”   薛白应道:“杜家也曾救过我,互相帮助罢了。”   杜媗道:“我想对你有所报答,但不知你可信我?”   “嗯。”   “不论你是官奴,还是得罪权贵,哪怕是十恶不赦之逃犯,我皆会站在你这边。”杜媗没有流露什么郑重的表情,语气却很坚定,“因此,你的身世即便有难言之隐,皆可告诉我。若是官奴,倾家荡产我亦为你赎买脱籍;若是得罪权贵,千方百计我亦保你平安。”   说着,她抬头看向薛白,等他的回答。   薛白道:“真不记得了。”   “好。”杜媗道:“那明日我到对宅魏家问问他们当时捡到你时是何情形,总该查访出你的身份才好。”   “多谢了。”薛白点点头,忽然道:“你长得与杜二娘很像。”   “同胞姐妹自是像的,二娘她……还活着吧?”   薛白瞥了一眼坐在院门处的皎奴,压低了些声音,道:“这也是我想与你谈的,杜家的危险并未结束,夹在东宫与相府之间,生存会很困难。东宫曾试图活埋我与青岚,往后只会视我们为眼中钉;相府将我们视为随时可抛的饵……”   薛白每次说正事时总是很认真,显得极有耐心。   杜媗一边碾着茶,一边默默听着他说着,心头又浮起忧虑。   流觞死了,尸体还在京兆府未领回来;柳勣亦死了,数年夫妻,不论他待她如何,她终是成了未亡人。   一滴泪顺着杜媗的脸颊流下,滴到了茶叶里。   薛白停下了话头。   杜媗以手背抹了泪,叹息道:“真累啊。”   薛白道:“你若信得过我,便交由我来应付,可以吗?”   “好,你说怎么做,我听你的。”   “我可能需要让杜家人做一些危险的事,你能信我吗?”   “信你。”   杜媗说不出当得知太子背弃杜家、而一无所有的薛白冒死把这一家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时是怎么样的心情,话到最后,也就这两个字。   茶水已二沸了,她专注地瓢出一勺水,持竹筴旋转搅动汤心,连头都未抬。   “那就好。”   薛白思忖着,同时看着杜媗煎茶、分茶。   末了,他举杯喝了茶,有些苦,有些咸,也不知是否因杜媗的泪滴在其中……   ***   皎奴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去,只见薛白与杜媗各自将身子往前倾着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她不由觉得可笑,这杜家自诩书香世族,长女刚死了丈夫便与小一轮的男子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不多时,薛白独自起身,往前院走去。   皎奴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跟上。   从花园出来,便见青岚正提着灯笼候在游廊处。   “薛白……薛小郎君。”   青岚难得向薛白行了个万福,说话的语气亦温柔了许多,只是瞥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埋怨,道:“娘子说你是杜家的上宾,为你准备了厢房。这边请。”   她说的厢房就在杜五郎的屋子旁边,原是杜二郎在家时的住处,反正杜二郎在外任官已是久不回来,如今便收拾给薛白住。   推门进去,有人正在铺床,看背影就很笨拙。   待这人转过头来,却是杜五郎。   “嗯?你怎做这些?”   “家里太乱了,都忙不开。结果我在这铺床叠被,你却去饮茶。唉,但没办法,谁让你有本事呢,嘿嘿。”   杜五郎正笑呵呵说着,见薛白身后皎奴跟进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强自镇定,道:“杜家也为女郎你准备了客房,在……在前面。”   “不必了。”皎奴看向薛白,道:“阿郎命我看着他,我与他住一屋。”   “啊?”   杜五郎一时也不知该羡慕还是同情薛白。   青岚连忙赔笑道:“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女郎还是到客房为妥。”   “呵,便不便的还轮不到你说。”   皎奴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拿在手上把玩着。   杜五郎脸色一变,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岚虽是婢女,胆子却大得多,继续劝道:“耳房的床还未铺,还请女郎到客房将就一夜。待明日将床褥搬来,再……”   皎奴不由讥笑,道:“我偏不。”   “我也是为了女郎好。”   “出去。”   青岚脸色有些纠结,还要再说。   薛白道:“没事,就让她先将就一晚罢了,这几日也累,去睡吧。”   青岚微微抿嘴,竟有些倔强。   “她毕竟是来保护我的。”薛白又开解道。   青岚这才行了个万福,出了厢房,自去忙别的事,嘴里还轻哼一声。   “哼,保护,有什么好保护的。”   ***   杜五郎在走廊偷眼往薛白屋里瞧了瞧,摇了摇头,自回到屋中,往榻上一趴,舒服地长叹道:“好累。”   近些天发生的许多事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他自己也觉得新奇。   好在终于暂时安稳下来了。   他滚了一圈,裹着被子,很快就呼呼大睡。   这一觉睡得极是香甜,夜里隐隐有些别的动静,也未能吵醒他。   直到惊呼声忽然划破了杜宅这个静谧的夜。   “进贼啦!”   “咣!”   一声锣响。   杜五郎裹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惊道:“怎么了?!”   “进贼了?”   耳房中也有人问道。   “咦?”杜五郎听这声音却是薛白,不由奇道:“你不与那煞……那小女郎同住,怎跑来睡小床?”   薛白出了耳房,找了火烛点着,随口应道:“你只铺了一张床,被她占了。”   “啊,你可真是。”杜五郎摇头不已道:“男儿大丈夫立身天地,岂可受一小婢欺辱?”   “她有匕首,说我若敢靠近她的床便割了我。”   “那可是你的床。”杜五郎愤愤道。   “嘭!”   忽然一声大响,隔壁房中有人撞门而出,有女子厉喝道:“休走!”   薛白才点了火烛,忙又将它吹灭。   屋中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渐往前院而去。   杜五郎惊骇不已,小声道:“怎,怎么了?”   “东宫派人来杀我们,皎奴追出去了。”   “什……什么?!”   杜五郎连忙溜下榻,招呼薛白便往榻底钻,压着声音道:“快快快,快躲起来。”   “已经被皎奴追远了。”   “那也躲起来啊。”杜五郎已经钻进了榻底,道:“快来。”   忽然。   “嗒”的一声,窗户被推开。   似乎有人跃了进来。   “嘭!”   什么东西猛地砸在榻上。   杜五郎身子一颤,惊得魂飞魄散,抱头缩成一团。   其后又是连接的打砸,最后随着一声撞门,有人冲了出去。   待杜五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从榻下探出头,只见月光从破窗洒进来,屋中似乎没了人影。   “薛白?你人呢?”   他轻唤一声,见无人应答,不免慌张起来。   “薛白……” 第18章 追凶者   月光下,一双小靴在游廊上匆匆踏过,皎奴迅捷如鹘,连奔过两个院落,只见一道黑影窜进第二进院东南角的花树后面。   她毫不犹豫便追过去,跃下石阶,踹开一道门扉。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唔!”   皎奴迅速捂住口鼻,连退数步,只见这是个臭茅房。   她真是愈发嫌弃杜宅这破地方,偏想到阿郎要拿的东宫死士就在前面,只好屏住呼吸,一个个茅坑找过去。   里间却已无人,唯一地狼藉。   皎奴见了,不由干呕一声,拿出火折点燃,皱着眉观察四周。   一桶金汁被打翻在地,淌了一片,地上却有几个脚印,一直踩到东面院墙上,地上还落着几片碎瓦。   对方已经跃出去了。   皎奴收了火折,向后退了十余步,蓄力前冲,踩上花坛、水缸、木栅,攀上墙头,捉着墙上轻轻巧巧地跳下。四下一看,长街无人。   她将手指扣着环,放在口中,吹了个口哨,很快便听着东面巷子里有脚步声传来,四名金吾卫赶到她面前,行礼唤道:“女郎。”   “东宫死士方才从杜宅逃出来了,你等可有看到?”   “没有。”   “没有?”皎奴讶然。   “小人确定,并未见到任何人。”   皎奴不由着恼,暗道对方身手着实了得,竟是瞬间就逃得连影也见不着。   但长安宵禁,对方是怎么逃的?   正思考着,脑子里猛地又惊觉了一事。   “不好!调虎离山。”   连忙吩咐这四个金吾卫搭成人塔站在院墙下,皎奴再次后退、冲跃,踩着他们,重新攀上院墙,跃入院中,直往薛白所在处奔去。   杜家混乱不堪。   有奴仆匆匆跑过,皎奴不由分说,抬手便是一巴掌摔在对方脸上。   她打的是这些奴仆做事不尽心,茅房也不收拾干净。   赶回第四进院,杜家那蠢儿子正在台阶处左顾右盼、茫然失措。   皎奴上前,抬手竟又是一巴掌,喝道:“人呢?!”   “丢……丢了……”   杜五郎红了半边脸,却焦急不已,根本顾不得疼,语无伦次道:“有凶徒闯进我屋中,追着薛白走了。”   他是真的慌了,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皎奴暗道不好。   她本以为阿郎此次派自己来办的差事殊无必要,东宫是否会派人灭口还不得而知,即使会,也不可能当天夜里便动手。   没想到,竟然能着了算计。   若薛白死了,阿郎必定要大怒。   顾不得别的,皎奴连忙向后院跑去。   好在,才绕过游廊,前方听到了叫喊,不少奴仆提着灯笼赶向后花园。   “在这里!”   皎奴上前推开别人,只见有奴仆正将薛白从雪地里扶起。   “怎么回事?”   “调虎离山。”薛白虽然狼狈,却并未受伤,道:“凶徒有两人,一人引开你,一人追杀我。我逃到此处,管事带护院赶到,救了我。”   “人呢?!”   “跃过假山,逃了,我们只拿到这个……”   皎奴不接,见是一支靴子,还下意识掩了掩鼻。   “这是鹿皮制的,皮里有个烙印。”薛白道:“你看。”   皎奴借着火光一看,讶道:“尚宫局司衣房的皮料?这是宫中发的靴子。”   “果然是东宫。”薛白问道:“能成为证据?”   “能。”   皎奴点了点头。   她再看向花园,只见雪地里满是狼藉,一串脚印沿假山而上,院墙外一片黑漆漆,那凶徒已无影无踪了。   ***   “你追的那人呢?”   “跑了。”   “可惜了,想必正是右相要的人,若拿到,你便可交差了。”   皎奴跟在薛白后面,看着他踉跄而行,道:“太子竟真派人杀你,值吗?”   薛白道:“你怀疑我的价值无妨,怀疑右相的判断吗?”   “今晚就动手未免太急了。”皎奴道:“而且还是如此草率的方式。”   “这便是你在我床上呼呼大睡的理由?”   “你!我……”   皎奴大怒,抬手便要给薛白个巴掌。   他却目光平静,问道:“你打算如何向右相禀报?”   皎奴不由心虚,放下手,道:“自是据实报以阿郎。”   “好,领我去看看那凶徒逃走的路线。”   皎奴引了他过去,这次才看到分隔前院与第二进院的是一排庑房,乃奴仆们的住所。   月色中,斗拱上挂着个小风铃正微微晃动。   薛白往茅厕看了一圈,拿手中的靴子对比了院墙上的脚印,道:“不一样大,有两人。”   “废话。”   “你嫌臭?因此追丢了人?”   这句不是废话了。   皎奴不答,唯在心中暗想他必要在阿郎面前中伤自己了。   真该死。   不料,薛白竟将手中的臭靴子一递,道:“拿着吧,你明日报与右相,只说对方武艺高超。”   皎奴嫌弃地捏着它的上沿,冷笑道:“收买人心无用。”   “我还得靠你保护。”薛白道:“下次别再中计了。”   “呵。”   薛白笑笑,自往厢房去歇了。   走到五郎房的门口,皎奴却是用下巴一指,神态傲慢道:“你到这边睡,夜里我得守着你。”   “嗯。”   薛白打了个哈欠,进屋,自在大床上躺下。   隐隐地闻到一股香味,颇为助眠。   皎奴看了他一眼,自到耳房还未铺被褥的小榻上坐着,真像是他的婢女一般。   ***   这个深夜,杜宅中的喧嚣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平息。   “尽日出事,像是有鬼怪在作祟一般……我怎觉得方老道长到家中设坛之后,反而祸事愈多了?”   杜五郎在正房坐着,听着卢丰娘喋喋不休,吃了几个果脯才定下心来,道:“流年不利,过了年就好了吧。”   卢丰娘又拍了膝盖,叹道:“唉,你说你二姐和离以后又去了哪?也没个消息,怪教人不安。”   “娘亲放心吧,夫妻一场,太子总不能害了她吧?”   忽然,杜五郎用力闻了闻,奇道:“娘亲,你屋中如何有股臭味?”   “胡说。”   “孩儿鼻子可灵了,断不会错。”   杜五郎吸着鼻子,起身,绕过屏风,到了屋门处蹲下,端起烛火往门槛前的地毯上照去,只见脚印乱糟糟的。   凑上去一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咳咳咳……娘亲,有人踩了金汁踏到正房了!”   “什么?!”   屏风后一阵响动,卢丰娘赶出来一看,气得已带了哭腔。   “哎哟,往日里便教他们要脱鞋上廊,偏是今夜出了贼,一时没能顾上,这可如何是好?”   “我就说我鼻子灵吧。”   杜五郎不关心这些小事,摇了摇头,返回自己屋中。   进了屋,他忽然又吸了吸鼻子,循着那隐隐的臭味走到窗台附近,拿火烛凑上前一看,竟见窗柩上也沾着金汁。   “啊。”   他又惊恐又疑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有一滩脏东西,让许多人都踩到了,连凶徒也不例外。   四下一看,找来两张自己的练字稿,小心翼翼将金汁擦干净,把纸团往窗外的雪地里一丢,喃喃道:“你可算有了大用。”   做完这些,他用力把窗子栓上,方才能重新入睡。   ***   次日起来,杜五郎一早便跑到厨房,探头道:“胡十三娘,早食多蒸些肉吧,家中可有两个正长身体的少年郎。”   “好哩!昨夜听家里进了贼,老奴撒腿就跑到厨房里来看,好在这只腊羊腿还在,今日便切给五郎尝尝。”   杜五郎嘿嘿一笑,道:“你可知道?我昨夜与那凶贼打了照面。”   “真的?”胡十三娘大吃一惊,关切道:“五郎可没伤到吧?”   “没事,没事,当时他砸了我一下,嘭,那可真是石破天惊,幸亏我见机快,避开了。”   “嚯,这般危险。”   胡十三娘的围裙上有个兜,伸手掏出一把松子,搁在灶上。   杜五郎也不客气,往烧火的胡凳上一坐,边嗑边聊。   他遇事怕是真怕,但情绪去得也快,与厨娘也能聊得起劲。   今日杜有邻还未醒,无人督促他读书,他便在厨房烤火、闲聊,不知不觉便打发了半个时辰。   待到早膳时,还帮胡十三娘提了个餐盒往东厢送。   路过五进院的花园,正遇到薛白站游廊上,与什么人隔着院墙上的牖窗说话。   杜五郎探头往前看去,只见牖窗后一个身着麻衣的身影却已飘然走开。   “咦,大姐?薛白,你与我大姐聊什么呢?”   “正好遇到,闲谈两句。”   杜五郎微有些狐疑,总觉他们之间似有什么秘密。   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实在是不妥当,摇了摇头略过这个话题。   “昨夜我发现了桩怪事。”   “嗯?”   杜五郎神秘兮兮道:“正房与我屋窗台上都有沾着金汁的脚印。”   薛白眉头一皱,道:“少说这些,要吃饭了。”   “哦。”   “一直没顾得上问,你排行第五,可是有四个兄长?”   “两个。”杜五郎小声道:“三哥幼时病夭了,四哥与二姐是双生子,生的时候就没保住,大娘子也是那时候去的……所以你知道吧?一直有人说二姐不祥,她能当上太子良娣很不容易的。”   “如今那两位兄长呢?”   “大哥是进士出身,如今在邠州任官,二哥举明经,在兖州任官。”   薛白没说什么,拍了拍杜五郎的背。   虽无言,杜郎却颇受激励,道:“你莫看我这样子,其实我知道的,发生这么多事,我是杜家男丁,得担起更多担子来。”   “嗯。”   杜五郎挠了挠头,又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太子派刺客来杀你,实在是很奇怪啊。所以,昨夜该是正好有贼人以为杜宅空着,想进来盗窃吧?”   薛白道:“一会去问问就知道了。”   “问谁?”   “太子。”   “啊?”   薛白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是不是他派人杀我、又将你二姐藏在何处,问问也就都知道了。” 第19章 欺上门   用过早膳,薛白便带着杜五郎、皎奴再次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他在杜宅挑了一匹颇为温顺的马骑着,走得不快不慢。   路过亲仁坊,忽听得坊门处一阵哭嚎,却是一群男女老少被官差押着出来,其中最老者年逾七旬,最小的女娃不过五六岁,走得慢了还被官差挥鞭喝叱,哭得好不凄惨。   前些时日杜家亦遭遇此境地,杜五郎见了不由感同身受,下马向人打听发生了什么。   一个东市署的小吏叹息道:“还是与前几日的大案有关,近来被抄家的多是收受了太子连襟柳勣的重贿。”   有酒铺老板凑过来,低声道:“这是左司御率府仓曹参军王脩己,哪有收受重贿?不过常与柳勣一道喝酒罢了。”   杜五郎听了,心里好生难受,问道:“可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   “嘁,有些人是皇亲,能免罪脱身,可无辜人还在被牵连哩。”   “害死人喽,喝几顿酒,全家遭殃,半大的女娃娃都要被发配为官妓。”   待那一家人哭哭啼啼拐过长街,众人又唏嘘了一会。   “走吧。”   “嗯。”   再想到还要去右相府,杜五郎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他有心骂一骂李林甫及其走狗,偏碍于皎奴在场,不敢开口,好不气闷。   待到了平康坊,三人系了马,与门房通报了一声,很快便被带了进去。   穿过了两进院子,正见吉温从中堂走了出来。   “见过女郎。”   一见皎奴,吉温脸上便浮起笑意,上前行了个叉手礼。   皎奴颇嫌恶他的口臭,挥手不理。在她眼里,这不过只是右相府的一条走狗。   但在杜五郎眼里,吉温却是凶恶残暴的酷吏。被这酷吏阴冷的目光瞥来,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缩了脖子。   其后他又觉得不能在这酷吏面前低头,遂抬起头来。   吉温却根本就没注意到杜五郎这些举动,已看向薛白,微含讥意地道:“我着实没想到,你能入了右相青眼。”   “世事难料。”薛白含笑应道:“但能与吉法曹同为右相效力,是我的荣幸。”   吉温抚须而笑,眼神却颇为阴鸷,语重心长道:“盼你我能长久效力下去。”   “一定。”   “呵呵呵呵。”   又勉励了薛白几句,吉温方离去。   杜五郎转头看着其背影,向薛白低语道:“便是他儿子打死了端砚。”   薛白点点头,应道:“不急。”   ***   今日依旧是隔着屏风与李林甫对话。   一支臭靴子被递到了屏风后。   李林甫默然半晌,道:“李亨竟做得这般直接?”   薛白应道:“我等皆以为他不会径直下手。他则反其道而行之,可谓手段不俗。”   一名美婢转出来,将那破靴丢在皎奴面前,走到香炉前,执小团扇轻轻扇着。   屏风后,李林甫道:“本相要的是太子死士,不是这破靴。”   “奴婢无能。”皎奴连忙拜倒。   “右相放心。”薛白道:“李亨既已露出马脚,其叵测之心必败露。”   “你待如何做?”   “审。”   薛白只吐出一个字,干净利落,简促有力。   李林甫道:“本相亦无资格审讯太子。”   “审李静忠足矣。”   “就在数日前,吉温、杨钊才搜过太子别院,一无所获。”   薛白当仁不让,道:“吉温审不出来的,我有信心能审出来。”   屏风后,李林甫却毫无动静。   薛白伸手一推杜五郎,将他往前推了两步,道:“杜二娘被休,杜家却未等到她回府,一个大活人由此失踪;东宫遣凶徒夜闯杜宅,欲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桩桩件件,皆东宫不法之事,五郎今日便是来报官的。”   杜五郎微微慌乱,下意识又去看侧墙上的小窗。   薛白继续道:“我听闻右相修订律法,拟《开元新格》十卷,重天下公义,因此劝五郎来相府状告李静忠羁留杜家二娘、并遣人至杜宅行刺,请右相执法。”   “对。”杜五郎这才想起来道:“我来告状,我是苦主。”   他从袖子里拿出状纸,以双手高高呈上。   “那本相只好亲自受理此案了。”李林甫道,“唤杨钊来,再去打听李亨去了何处。”   “喏。”   两名美婢领命退了下去。   薛白道:“右相,我还有一言相禀。”   “说。”   “如昨日所言,次次削弱李亨势力而不能伤其根本,只会使其太子之位愈发稳固,但今日来的路上,我却还见到有人捉拿了王脩己,只怕这只会让圣人觉得,又削弱了太子势力,对其更为满意。”   “够了,你当本相是甚善人不成?敢日日在本相面前说情。”   “并非说情,右相门下有些无能之辈好抄家、以此发家致富,不顾是否为右相招祸。我不同,我与李亨有大仇,脑中只想着如何能真正废了李亨,报右相大恩。今他们越是紧逼,李亨越是谨慎,岂不闻郑伯克段之典故?”   李林甫不语。   屏风后有婢女低声解释道:“是‘郑伯克段于鄢’,出自春秋,讲的是郑庄公纵容兄弟共叔段,待其谋反,再行讨伐。”   这般看来,这位右相似乎也没太多文化。   “本相知晓!”李林甫傲然道:“当年本相助武惠妃废太子用的便是此手段,可惜李亨太过懦弱。”   听其语气,并不忌讳,反有引以为荣之意。   此时正好有幕客赶到堂外,禀道:“右相,太子今日到兴庆宫请罪去了,此时还跪在濯龙门外。”   “李静忠呢?”   “并未随行。”   “右相,这正是审讯李静忠的良机。”   李林甫道:“你可去讯问,但不可过了。”   “右相放心。”薛白道:“我与那些无能之辈不同,必给右相一个结果。”   他感受的出来,李林甫不喜欢他为人求情,却有意纵容他与吉温相斗,他遂干脆猛踩吉温。   又细谈了几句,当门房来禀杨钊到了,薛白便告退,随杨钊往十王宅。   这边他们一走,中堂的小窗后有人走了出来。   “阿爷。”   “嗯。”   这人却是李林甫之子,李岫。   李岫行了礼,道:“孩儿以为薛白所言有理,阿爷久居相位,何苦四面树敌,以至于枳棘满前,万一祸至,则满朝群起而攻之,到时又为之奈何啊?”   “闭嘴。”   “阿爷可知他们都是如何在背后骂阿爷?先说阿爷精神刚戾,常如‘索斗鸡’。又说阿爷妒贤嫉能,口有蜜、腹有剑,骂作‘肉腰刀’。”   “够了!”李林甫闻言怒叱道:“本相权倾天下,待将这些人通通杀光,自不会有人敢暗中诋毁!”   “阿爷啊!”李岫一掀衣袍,拜倒在地,悲泣道:“阿爷权倾天下,世人不过蝼蚁,阿爷只需抬一抬脚便能结万千善缘,孩儿求阿爷莫再树无谓之敌!”   李林甫上前,一脚将李岫踹翻在地,骂道:“蠢货,安不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李岫不由大哭。   李林甫见儿子如此,怒气渐消,最后揪然长叹。   “好了,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可惜骑虎难下,况且为父就好灭人满门……忍不住呐。”   ***   平康坊既靠近东市又靠近皇城,兼有丝竹之乐,乃是长安最繁华的去处之一,去往永兴坊的一路上自是行人如织。   虽是寒冬,犹有盛妆妇人坦着前颈出行,杨钊骑着高头大马,每每策马上前,居高临下看她们的束带下的风景,为此洋洋得意。   薛白今日才开始学骑马,勉强与他保持着并辔而行。   “贤弟的诗可准备妥当了?你我这几日便往光宅坊去一睹许合子如何?”   “想到了两首诗,依旧是记忆里某位诗友所作。”   “欸,许合子没听过就成。”杨钊咽了口水,心情大好。   薛白配合着他稍稍笑了一下,问道:“国舅近来未见到贵妃?”   “贵妃岂是那般好见的?”杨钊微微叹息,沉吟道:“我经年打点,倒与三位夫人交情不错。年节将至,却不知送何礼物给她们才好。”   薛白对此颇感兴趣,问道:“不知三位夫人喜爱何物?”   杨钊不由笑了笑,反问道:“你也想讨好她们不成?”   薛白坦然道:“我求上进,也想为国舅出出主意。”   “上进?”杨钊咀嚼着这词,点头不已,道:“你这词用的好,又不落俗,又诉了志向,深合我心,好,好。”   他转头看向薛白,只见这少年郎始终不卑不亢,即使明言要求功业也未显出俗态,端得是风采翩然,意格高远。   “说来,虢国夫人想要的礼物,你便有。”杨钊不由神秘一笑,这般道了一句。   “哦?”薛白道:“愿闻其详。”   “不急,改日我带你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到了十王宅太子别院处。   如今连杨钊也颇瞧不起这两度休妻的太子,也不下马,随手一挥,自有右骁卫兵士上前叩门。   有小宦官开了门,探头看来,下意识呼道:“又来!”   “右骁卫拿人,让开!”   那兵士径直推门而入,杨钊、薛白等人翻身下马,直赶进太子别院。   此情此景,竟是连门口的护卫都已不敢再拦。   如今正是太子威望跌落谷底之际,已有不少人以为圣人打算废了太子,愿为太子卖命而得罪右相者又少了许多。   靴子踏在沙砾地上沙沙作响。   宦官们匆匆从长廊那头奔来,惊呼道:“何人放肆?可知此为何处?乃大唐储君住处!”   “搜的就是储君住处!”杨钊大喝道:“拿下!”   李静忠听得动静,慌慌张张赶出来,抬手一指,正要骂杨钊。下一刻,已有右骁卫如狼似虎扑上前来,将他摁倒在地。   眼看着那脏兮兮的靴子踩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留下许多的沙土与融雪,他不由悲从中来,心道一国储君如何能让人欺辱至此地步,天家颜面何存?   薛白、杜五郎踏步而入,不由自主地都想到了官差来杜家拿人的那一日…… 第20章 审   “放开!你们可知咱是何人?!”   李静忠叫嚷不已,奋力挣扎,余光中见到有少年公子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从缓缓登上长廊,踱步到了他面前。   他隐隐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仔细一瞧,他不由脸色大变,露出如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没死?!”   薛白颇为客气地笑了一下,道:“多亏了你没下死手,不是吗?”   李静忠眼珠转动,愈发不安,再一看,才知薛白身后跟着的不是随从,而是杜家五郎,遂道:“五郎也来了,老奴曾见过五郎数面,一直恭谨有加,何至于反目成仇?”   “我……”   杜五郎不擅与人言辞交锋,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你却说,将我二姐藏到何处去了?”   “杜二娘自与太子和离,便自离开了,老奴又岂知她的行踪?”李静忠道:“擅闯太子住处,扣拿太子内侍,形如谋逆,还请五郎速让人放开老奴,若晚了,老奴可就不好为五郎遮掩了。”   一番话,能哄住杜五郎,却哄不住薛白与杨钊。   这年在长安所见,太子内兄、岳丈、连襟、师兄尚不知被拿了多少,杨钊岂惧拿一个内侍?   他转身接过一只靴子,往地上一丢,道:“李静忠,杜五郎状告你羁留其二姐,并遣人夜闯杜宅行凶,你可认罪?”   李静忠眼看着那靴子落在眼前,呆愣了一下,当即大怒,喊道:“何谓遣人夜闯杜宅行凶?我没有,你们栽赃我?!”   他如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喊道:“这靴子是当日我让小宦官脱给你的!遣人行凶更是无稽之谈,我甚至不知你还活着……”   “哦?”薛白问道:“你以为我已经死了是吗?我是如何死的?”   “你!”   李静忠一时却也答不上来,只好冷哼一声。   皎奴四下看去,只见右骁卫这次虽不敢到后院拿人,却已将前院的宦官们尽数驱赶了过来。   “昨夜我追赶之人身手敏捷,武艺不凡,不在这其中。”皎奴道:“定然另有死士藏在别处。”   李静忠一脸愕然,眼中浮起不可置信之色,痛骂道:“好贼子,竟敢陷害于我?!”   杨钊才不信他叫屈,拉过薛白,低声道:“人你来审,能找到证据最好,若拿不到,此处毕竟是太子别院,不可做得过了。”   “国舅放心,我有分寸。”   薛白行了一礼,转身安排起来。   他四下一看,选定了一间庑房,到其中坐定,让人将李静忠带进来,不急不缓地问道:“想必找到杜二娘,便知太子豢养的死士藏于何处了,对吗?”   “荒谬!”   李静忠莫名慌张起来,尖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将杜二娘藏在城内。”薛白语速很慢,眼神如锐利的刀,观察着李静忠的表情,又问道:“还是城外?”   “你胡说!”李静忠尖声道:“太子已与杜二娘和离,不知她去了何处。”   “在城外,对吗?”   “没有。”   薛白缓缓问道:“东郊?西郊?南郊?”   “哼!”   李静忠渐意识到他在试探自己,暗自惊讶于这年轻人比寻常老狱吏还要有手段,干脆偏过头去,不让他看自己那张丑脸,一字不答。   末了,薛白问道:“真不愿说?”   “好贼子!”李静忠大骂道:“你可知今日愈猖狂,来日下场愈惨。”   薛白竟也不逼他,自顾自地拿着笔墨写写画画了一会,道:“拖下去,带下一个。”   杨钊挥了挥手,有右骁卫将李静忠拖了下去。   “好贼子,有本事杀了我啊。”李静忠大骂。   “不急。”薛白道:“有机会。”   “小畜生……”   李静忠犹衔恨而骂,心中却很清楚这些奸党虽然嚣张,毕竟真不敢对太子的人下手。   他却唯独有一事不解——昨夜去杜宅灭口者却又是何人所派?可惜没能真除了薛白这祸害。   待被拖到另一间庑房,李静忠透过窗户看着那一个个被带进去审问的宦官,心中又涌起另一份担忧。   那其中确有两人随他一道去安顿了杜良娣,万一让李林甫找到她,对太子可是颇为不利的。   当时便说了,得让杜良娣与韦妃一般削发为尼,迁至宫中,偏太子心软,终成了遗祸。   之后他又想到,形势还不至于大坏,此间宦官众多,知晓杜良娣下落者却只两人,右骁卫不敢用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从众人当中分辨出知情者,何谈其它。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静忠时而忧心,时而又乐观。   终于,薛白问讯过了所有宦官,杜五郎兴冲冲喊道:“好,我去接二姐!”   李静忠不由吃惊,眼看着杜五郎跑过长廊,他努力往窗外看去,却不能瞧见沙砾上站着的那些宦官的表情,心中忐忑不已。   天光就在这样不安的等待中逐渐变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终于传来了喝问声。   “何人敢在此放肆?!”   听得这声音,李静忠当便知是谁来了。   “广平王!”   他当即大喊着,不顾一切向庑房外冲去。   许是被皇孙的气势所慑,那些右骁卫不再敢拦,任他奔到庭中。   有三个年轻人昂然进了太子别院。   为首一人身披华服,气度雍容,虽在含怒叱喝,脸上却不带狠戾之态,犹有优容雅貌,端得好相貌,此人便是太子长子、广平王李俶。   李俶时年二十岁,风华正茂,毫无他父亲那种谨小慎微的佝偻之态。   因他自幼便深受圣人宠爱,出生才三天,圣人便亲到十王宅,赐金盆为他办洗儿宴。   正是那天,圣人以手小心托着李俶那小小的身子,大乐,道:“此一殿有三天子,乐乎哉!”   可事实上当时李亨尚不是太子,换言之,李亨就是因这个长子得宠,方有了太子之位。   此时李俶身后还有两人,却是李亨次子李儋、三子李倓。   李儋时年十七岁,微胖,正面带怒容地盯着右骁卫诸人。   李倓时年十五岁,生得器宇轩昂,风采不逊色于其长兄,且更有英挺之气。他身披武袍,腰间佩刀,环目看着院中情形,剑眉微蹙,却还保持着淡定。   “广平王、南阳王、建宁王!奸党鹰犬又欺上门来了啊!”   李静忠边跑边呼,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又手足并用地爬起,赶到三位皇孙面前方才跪到在地。   李俶连忙上前扶起他,沉声道:“李公起来说,小王既来了,便没人能在此生事。”   李倓则朗声道:“谁带人来的?出来一见罢了。”   ***   杨钊向门外看了一眼,脸色已有了变化,向薛白道:“麻烦了,得罪太子无妨,得罪那几位皇孙却是麻烦。”   薛白面色不变,犹端坐在那,不知在等待什么。   杨钊如腚下生疮一般,已是如何也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终于道:“不行,得走了,否则万一遭他们记恨,祸在眼前。”   “国舅也不是第一次对付李亨了,何惧之有?”   “不同,大不同。圣人厌恶太子,却喜皇孙。当面给他们难堪,便如给圣人难堪。”   薛白看向窗外,望了眼天色,似因看不懂,又转回头来。   杨钊早已沉不住气,匆匆出了庑房,赶到三个皇孙面前赔笑。   薛白这才起身,不慌不忙走过长廊。   李俶一见他,当即不再理会杨钊,转头喝问道:“你是何人?”   “薛白。”   “是何官职?!”   “无官无职。”薛白坦然应道:“不过曾襄助太子,却遭坑杀灭口,无奈作了证人罢了。”   “你胡说!”   李静忠当即尖声大吼,指着薛白道:“奸党走狗,好不要脸!”   薛白却不理会他,从容迎向三个皇孙那审视的目光。   李俶目露惊疑,李儋怒态愈深,李倓则显出思忖之色来。   杨钊受不了这般对峙的氛围,轻轻拉了拉薛白,却没能拉动他。   正在此时,只听得杜五郎在院外喊道:“找到了!”   薛白这才抬手行了个叉手礼,道:“今日配合官府查案,问讯几个宦官,现已找到证据,告辞了。”   说罢,他方才向门外走去。   杨钊大松了口气,忙连又向三个皇孙赔罪几句,匆匆招手让右骁卫撤出太子别院。   李静忠目露惊愕,跺着脚向李俶低声道:“广平王,此人擅闯太子居所,形同谋逆,得拿下啊。”   李俶转头看去,犹豫不已。   李倓附到长兄耳边,道:“多做多错,罢了吧。”   “嗯。”   见此情形,李静忠愈急,也顾不得礼仪,匆匆又往后院跑去,紧赶慢赶登上一间小阁,放眼看去,正见门外的巷曲间停着一辆辎车。   那辎车上的帷幔却是掀着的,只见一盛妆女子正坐于其中。身材虽消瘦了些,但远远看去,那模样正是杜良娣。   “这怎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静忠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转头四看,却见有人赶到杨钊面前,正在通禀着什么,杨钊哈哈大笑,显得万分欣喜。   “完了……”   李静忠遂终于乱了分寸。   他知道,今日受到什么羞辱都无妨,只要动不到太子的根基,早晚有扬眉吐气之时。   但那两个护卫着杜良娣的死士,却是万万不可落在李林甫手里的。   “快。”   李静忠匆匆下了楼阁,招过一名最信任的小宦官,低声嘱咐起来。   “你去看看……到底是出了何事……” 第21章 陇右老兵   长安西郊,临着皂河有一片别业。   负责打理此处的是兄弟二人,名为姜卯、姜亥,皆是三十余岁年纪,脸上满是伤痕。   这日农闲,姜卯猎了只野兔回来,丢给突厥婢女清洗了架在火上烤着,兄弟二人则开了坛美酒坐在堂上对饮。   “这大雪天,你说将军到播州了没?”   沉默着喝了两大碗酒之后,姜卯才闷声闷气问了一句。   “不知道,连播州在哪我都不知道。”姜亥语气冷峻,道:“当时将军若不是拦我,我宰了哥奴,他还去甚播州。”   “嗯。”   继而又是沉默地饮酒,跪在一旁的突厥婢女眼看兔肉烤至金黄,执起匕首开始分肉。   忽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突厥婢女放下手中的兔肉,跑去开了门,一不会儿,迎了个小宦官进了院门。   姜卯站在堂中看去,嘟囔道:“今日怎换了个新的来?”   他端了碗酒便迎上前,道:“不把马系好,一会跑了,来,先把这碗酒灌了,暖暖身子。”   不由分说,酒碗便塞到对方手里。   那小宦官哪顾得上这些,着急忙慌问道:“可有人来过了?杜良娣被带走了?”   “你胡说什么?”   “今日奸相派人审了我们,还带走了杜良娣,李公让我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不好!”   姜卯当即反应过来,向姜亥喝道:“我拖住他们,你带人走。”   说话间,兄弟二人已大步赶出堂,冲进柴房,掀翻几捆柴禾,显出里面的两柄长刀,两套弓箭。   姜卯拿了武器,赶到院门处往外一看,风雪中一队人马正在迅速朝这里逼进。   “奸党走狗来了!”   他喝叱一声,迅速栓上门,将陌刀搁在墙角,搬来一个梯子,登梯而上,在墙头张弓搭箭。   那些奸党走狗已经非常近了,他毫不犹豫瞄准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骑士,放箭。   “嗖”地一箭正中面门,那骑士应弦而落,响起一片惊呼。   姜卯心中讥笑,相比陇右军,京中十六卫不过是些花花架子。   ***   “吁!”   当看到前方有人被射杀在地,杨钊连忙勒住缰绳,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相信,就在离长安城这么近的地方有人敢射杀右骁卫。   这是谋逆大罪。   “谋逆,凶徒,凶徒……”   杨钊嘴里喃喃着,一时却忘了下令。   幸而今日来的还有一名右骁卫中郎将,已迅速做了布置,命士卒们向前方的大宅攻了过去。   “围上去,别让贼人走脱了!”   一名名士卒策马赶上,绕着院子去围堵别的门。   忽然,只听有士卒报道:“后院有马车跑了!”   “你们几个,追上去!”   薛白看着地上的尸体,已感受到院中人的凶悍与活埋自己那些人如出一辙,可见太子绝非全无势力。   他略有些笨拙地扯了扯缰绳,跟着一队士卒往后门而去。   一辆大车已出了后门,正在雪地里向西奔逃。   那车舆太大,并没有车壁,只有一顶伞盖遮挡风雪,能看到车舆中有不少妇人孩子,想必对方的家眷亦在其中。   “二姐!”杜五郎大喊道。   车舆中有一道身影探头往后方看来,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风雪中隐约能看到她身材婀娜,正是杜妗。   车速很快,路很颠簸,只见杜妗站得晃晃悠悠,有两名妇人试着拉着她,她们便厮打起来,隐约还能看到曲水在其中帮忙,连着摔了好几次。   “别放箭!阻一阻车速!”   “驾!驾!”   下一刻,一名右骁卫大喊着,如利箭一般窜出,斜斜追上马车。   “逆贼哪里逃?!”   马车迅速转了个方向。   薛白能看到架车的是个瘦小的身影,车辕上却还站着一个大汉,正对着那追上来的右骁卫放箭。   但也就是这一减速,杜妗与曲水已跃下了马车,落在雪地之中。   这一跃连薛白看得也是暗暗心惊,却见杜妗趴在雪地里不动。   而马车还在往前狂奔,右骁卫士卒们策马追去。   薛白策马上前,走得近了,才见她胸脯起伏,正在用力喘气,那边曲水则在哼哼叽叽地要爬起来。   “没事吧?”他翻身下马。   “脚扭了。”杜妗稍稍撑起些身子,蹙眉道:“胳膊也疼。”   薛白上前扶了她一把,低声道:“我们投了李林甫,才救了杜家。”   杜妗痛哼一声,往他身上倚了倚,迅速瞥了四周一眼,眼中带着思忖之色,最后低声道:“索斗鸡若要我出面指证太子,可以,但有条件。”   “你说。”   “还没想好。”   杜妗捋了把头发,显得有些烦躁。   她已经不是太子良娣了。   这身份的变化于她极为重要。   但她能迅速明白形势,而不是哭哭啼啼,确实让薛白轻松不少。   “二姐,你没事吧?”杜五郎此时才赶上来,要帮忙扶一把。   杜妗却不用他扶,拍开他的手,道:“曲水也伤了,你载她。”   “哦。”   杜五郎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才伸手去扶曲水。   杜妗四下一瞥,见到了皎奴,附到薛白耳边问道:“那女子是何人?”   “李林甫派来‘保护’我的。”   “我讨厌她……我乘你的马,说说近来发生之事。”   “嗯,活埋我与青岚,可是你的主意?”   “活埋你们?此事我真不知,信我。”杜妗伸脚往马镫上一踩,又疼得蹙了眉,道:“扶我上去。”   “总之东宫做了这件事,我能做的选择就很少了,只能暂时投靠李林甫,你如何看?”   薛白说着,双手握着她的腰,没想到她看着丰腴,腰肢却颇为纤细。   他往上一托,将她托上马背。   “我如何看?我还有得选吗?”杜妗自嘲一笑,在马鞍上坐定,往后挪了挪身子,伸手来拉薛白,道:“你坐前面。”   薛白却不去握她的手,道:“我投了李林甫,再与你共乘,可会被你推下去?”   “索斗鸡早晚靠不住。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般说吧,我已只剩下一个身份了,我是杜家的女儿……上来,你骑术不好,坐前面。”   薛白这才翻身上马,还想去拉缰绳,一双白晳的玉手已从他身后探过来抢过了缰绳。   “别挺着,看不到路了。”杜妗往前探了探,道:“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很想往上爬,是吗?”   “是。”   杜妗悠悠问道:“那妾身如今没了身份,于你可还有利用价值?”   “我来接你回家,为的是偿还杜家的恩义。”   杜妗笑了笑,道:“好吧,继续说。”   薛白大概说了自己这四五天以来的经历,末了,问道:“你对那些悍徒了解多少?”   杜妗听得认真,不知不觉中微微趴在他背上,懒洋洋道:“不了解,我一直住在后院,甚至都没见过他们。”   薛白感到背上两团柔软,不知她是否故意,回头看了一眼。   “别动。”杜妗道:“你也不怕摔下去。”   “不论如何,李林甫免不了还要你的证词。”   “呵,索斗鸡好不容易拿到了太子一系的死士,只怕要高兴坏了。”杜妗道:“看来你倒是有能耐,他忙了一年办不到的事,你几天便办到了。”   “运气好吧。”薛白道。   说话间,他们已经重新赶回了那院子附近。   只见右骁卫已撞开了院门,但也在门外留下了四人的伤亡,亡者已没了动静,伤者还在嚎叫,身下是殷红的血浸透积雪。   大门处犹有厮杀,显然是那悍徒正守着大门。   “大胆逆贼,你已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缚?!”杨钊驻马在远处大喝。   “哈哈哈,奸相走狗,全是废物!”   薛白伸手去扯了缰绳,道:“到正面看看。”   “嗯。”   杜妗遂策马绕了一圈,能从远处看向那院门。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一名昂藏大汉手持长柄陌刀,当门而立,正劈倒一名右骁卫,仰天怒吼。   “某为大唐戍戎十年,杀敌数十人,岂惧尔等奸贼?!”   可惜这大汉并未披甲,身上已有多处伤口,至此已有不支之势。   紧接着,薛白目光一凝,只见他横起陌刀,往脖子上抹去。   “他要自尽!”   正此时,“嗖”地一声响,有一支利箭射去,正中那大汉的手腕,长柄陌刀掉在地上。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射出箭矢的右骁卫士卒正驻马在离自己不太远之处,遂抱拳喊叫道:“好箭法!在下薛白,敢问壮士高名?”   对方正在左顾右盼,得意洋洋,闻言转过头来,一抱拳,痛快答道:“哈哈哈,河北田神功!”   薛白见这田神功骑射功夫了得,记下这名字,有心下次到右骁卫与之结交。   正待多聊几句,杜妗却已扯了缰绳离开,低声提醒道:“到处交结武夫,小心落得柳勣一般下场。”   “不一样的。”   ***   院中又响起了几声怒吼,那悍徒虽已受伤,手腕上鲜血淋漓,却犹在奋死挣扎,右骁卫数人扑上,好不容易才勉强缚住了他。   杨钊终于敢绕过地上的尸体上前,拾起地上的陌刀与弓端详了几眼,不由大喜。   “陇右军器!”   其后众人又从院中搜出几个照顾杜妗起居的仆妇,以及一名小宦官来。   至此,这次的案子已不是柳勣案可比的。   蓄养陇右老兵、擅杀十六卫,与谋逆无异,一旦定了罪,以当今圣人的脾性,可不止废太子那么简单。   ……   唯有薛白眼神中闪过疑惑。   他一直知道李亨在暗中积蓄实力,却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就拿到人。   但不论如何,他答应五天给李林甫一个结果,现在两天就已拿到了。至于如何审,那则是李林甫的事了。 第22章 置身事外   夜愈深。   右相府中堂温暖如春,唯杜妗的声音带着些冷峻之意。   “两愿方能称为和离,今可有谁人问过妾身愿否?又有谁人在意过李亨为达目的如何逼迫妾身?他不仁我不义,请右相赐纸墨,妾身亲笔写状纸便是……”   其后又过了许久许久,堂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没完没了,杜五郎站在那听得昏昏欲睡,头不住地往下掉,如母鸡啄米一般。   忽然,他一个激灵,甩了甩自己的大脑袋,借着两颊的肥肉抖动让自己清醒一点。   “噗嗤。”   不知何处传来女子的轻笑声。   杜五郎愣了愣,转头向侧壁看去,只见那选婿窗的绛纱后有个人影晃动,隐隐能看到云鬓高耸,是个女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低头看向脚底,心中忧愁,再无半点困意。   没留意到方才薛白说了句什么,屏风后的李林甫语气也带着笑,道:“也罢,便许你带杜二娘回去,但不许她离坊半步。”   “多谢右相。”   听得出来李林甫颇高兴,又道:“社稷往后不至于交由昏弱储君,此事你出力不小,回去好好用功。”   “是。”   杜五郎瞪大了眼,只见薛白执了一礼,与杜妗一起转身往外走。   他也连忙跟上,忽然又想起一事,遂转头瞥了眼,只见皎奴依旧立在堂上,并不跟来。不由心中大喜,须臾稍稍有些离别之绪,遂挥手作别。   此时已宵禁,李林甫遣了金吾卫巡卒持文书送他们还家。   夜路骑马,薛白骑术不好,依旧与杜妗共乘,由她执缰。   宵禁中的长安大街黑漆漆,唯有那金吾卫手中提着的灯笼泛起一点亮光,引着他们前行。   行到升平坊,杜妗忽然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   气息吹到薛白耳朵里,有些痒。   他却没做反应。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经历这些,大抵是伤心无措的,她又逞强,他只当没听到便是。   就这样默默驻马等了一会,坊正被喊起来核验了文书,打开坊门……   ***   今夜杜宅一直亮着烛火,诸人都未睡。   待听到马蹄声起,门房连忙站起,推开虚掩着的西侧门,大步向前厅跑去。   “回来了,回来了!薛郎君神了,真把二娘接回来了!”   一时间杜宅便热闹起来,众人纷纷往前院涌。   “回来了就好。”卢丰娘由彩云、青岚扶着,一路小跑,嘴里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还能改嫁。”   赶到前院马房,正见杜妗有些吃力地下马,她连忙让两个婢女上去帮扶。   薛白本还在扶杜妗,见她们来了便让开,却被青岚颇为幽怨地瞥了一眼。   不久前,也就是在这个院里,他在昏迷中隐隐听到卢丰娘的嚎哭声才转醒过来。   今日终于又听到了。   “呜呜,可算回来了,我就在想啊,既已没名没份了,还被他藏着,岂不比被打落掖庭还苦?连指望都没。”   “娘,瞧你说的。”   “人说你不是我亲生的,可我嫁进杜家那年,你才这么点大,呜呜,这么一点大,如今出落得这么漂亮,谁见了不夸句好,谁都指着你。呜呜,你从小就是要强的性子。”卢丰娘哭得声不成句,末了,抹着泪又道:“没事,改嫁,不愁嫁不了个好的。”   杜妗只是笑,拍着卢丰娘的背,道:“娘啊,都看着呢,失了体面。走吧,先回屋。”   “你阿爷还昏迷着呢,愁死人了。”   “……”   众人往里去,杜家姐弟自与卢丰娘到内宅说话。   管事全瑞让别的下人都散了,留只下他儿子全福。他往门外看了一眼,向薛白问道:“薛郎君,那位没跟来了?”   薛白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事办完了,不用再跟着我了。”   全瑞不由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喜色,先去把门给栓了,抬手道:“这边说吧?”   “请。”   三人到了东厅,全瑞抚须长叹道:“从昨夜起,小人这一颗心就惴惴不安,如今可算安稳了。”   全福道:“我也是,薛郎君不知道,昨夜她追我时,我可吓坏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昨夜……”   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三人停下话头。   过了片刻,杜五郎进来,好奇道:“咦,你们在聊什么?怎又不说了?”   全瑞应道:“不过是问问右相府的女婢是否还来。”   杜五郎会意,笑道:“她不来了你们很高兴吧?”   杜媗进来道:“但与五郎说了吧,免得他心中疑惑,反而说漏了嘴。”   全瑞问道:“五郎疑惑什么?”   “我与你们说,昨夜不是有凶徒来过吗?我在正房见到几个带着金汁的脚印。”   “啊。”全瑞道:“那该是小人没留意踩到了……”   杜五郎不等他说完,道:“但怪的是,我台窗上也有,可只有那凶徒爬上我的窗台。”   全瑞吱唔着,道:“五郎,是小人上了你的窗台。”   “我是说昨夜有凶徒闯进我屋中,猛地一捶我。据说是太子想要灭口,唉。他定是与全管事踩到了同一滩金汁。”   “小人是说,”全瑞道:“就是小人猛捶了五郎的床。”   “啊?”   全瑞道:“其实就没什么凶徒,都是大娘与薛郎君安排的,为的是让右相更信任薛郎君。”   杜五郎眼睛瞪了瞪,其后却也明白过来,道:“我就说太子不会派人来灭口的,但你们也不必瞒我吧?我口风可紧了。”   “倒不是瞒你。”薛白道:“怕你在皎奴面前演得不像。”   “若要我演,我也是演得像的。”杜五郎嘟囔着,走了几步,道:“让我猜猜,引走了皎奴的是全福,对吧?”   全福应道:“是小人。”   “她有武艺在身,你如何跑脱的?”   “薛郎君说她怕臭,小人与阿爷便先将茅厕弄脏,在院墙上踩了脚印。嘿,其实她追来时,小人就躲在茅房桶堆后面,她却以为小人飞檐走壁跳走哩!”   全瑞则道:“小人却还是疏忽了,事前布置时没留意到脚底沾了金汁,教五郎看出了端倪。”   杜媗向薛白问道:“如今李林甫拿到太子暗养死士的关键证据,圣人真要废太子了吧?”   “很可能。”   “当此时节,杜家也不敢奢求别的,唯求平安了。”   “是啊,只求杜家能置身事外,不再牵扯到这些权争里。”   全瑞道:“昨夜之事,我们一定烂在肚子里。”   此时杜妗独自提着灯笼进来,道:“阿爷醒了。只是身体虚弱,还不能见人,需歇养一阵。”   “太好了。”杜五郎大喜过望,拍掌道:“今日真是五福临门,好事连连!”   全瑞父子亦是喜上眉梢。   “那小人去吩咐厨房,明日给老阿郎熬些补食。”   “嗯。”   全瑞才退下去,杜妗已忍不住向杜媗问道:“我方才似乎看到前院摆着两口棺材?”   “是郎君与流觞的。”   杜妗从进门就在忍,此时脸色已完全冷了下来,淡淡问道:“那大姐是在为流觞戴孝吗?”   杜五郎素来更怕二姐,听得这句话,无声地惊呼了一下,招呼薛白让开几步,意思是“我二姐要发作了”。   “若是和离了便罢了,他死时犹是我夫婿,礼节……”   “迂腐!”杜妗忽然提高音量,叱道:“你且看大唐有几个女人如你这般窝囊?!非要等他真将杜家满门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人死已矣……”   “我不管人死已矣,我不许他还能得一口棺材收留、看到他的魂魄还能再进杜宅!你给他置办丧器时可想过?若非薛白相救,今日阿爷还与大理寺外的数十具尸体堆在一起,而我别的家人此时正在发配岭南的路上!莫说身披枷铐徒步至岭南,未过秦岭你便已生不如死了你给他戴孝?!”   杜妗语气愈严厉,语速愈快,又狠狠骂了几句才算泄恨。   杜媗由她骂着,抹着泪道:“莫当着兄弟们吵可好?”   姐妺二人沉默了一会,各自收拾了心情,方才转过身来。   “让你见笑了,我久未归家,有些失态了。”杜妗虽还有泪痕,表情却已恢复了平静,抬手请薛白坐下,道:“你救了杜家,我们自也要尽心帮你。你抱负不凡,但要实现抱负,首先得有个身份,总不能带着逃奴或贱籍的身份出将入相。”   薛白点点头。   与杜妗聊天确实简单许多,她一开始就明白他想要什么,对人心的把握虽然不够火候,眼界却算够高。   “我们打算先为你查出身世,再做主张,可好?”杜妗又道,“门荫要有家世,科举要递家状,便是你搭上了心心念念的贵妃,临到要赐你官了,你总不能也说不记得自己是谁。”   “好,那就多谢了。”   杜妗笑了笑。   杜媗忙抹干净泪水,道:“我白日里到对面魏宅走了一趟,想找当时将你背回来的两名奴仆打听,看是平康坊何处捡到你的。不巧,他们出城接年礼去了,需过两日才回来。”   “不怕。”杜妗道:“我们替你留意着,人一回来便问清楚。”   对此事薛白说的不多,依旧是点头称谢。   杜妗又笑道:“官奴也好,逃人也罢,往后你便当杜宅是自己家,若是你身世不凡,也莫嫌弃我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了,去睡吧。”薛白起身道:“不早了。”   杜妗整晚都想把握局面,偏薛白一句话,她却还是莫名感觉到他似将她当成小姑娘。   杜五郎往外走了几步,忽想到一事。   “姐,我在右相府,把选婿窗后面一女子逗笑了,没事吧?”   “去吧。”   “真没事吧?”   “去吧。”   杜妗又坐了一会,拉着杜媗道:“今夜我与你一起睡,可好?”   “嗯。”   姐妹俩才吵了一架,但等进了被窝,杜妗终是忍不住抱紧了杜媗,默默哭了出来。   良久。   “还是当姐姐的,骂你也不懂回嘴。”   “我知道你多不容易才得了三品良娣,这一路来我都看着。”   ***   是夜,右相府的灯火彻夜未歇。   终于得到了能扳倒太子的关键证人,李林甫连夜着人审讯、商议,如过节般热闹。   忙到天明,他却还不忘一件事。   “让你查薛白,查得如何了?”   “禀右相,已查到薛白真是杜家捡的,据说是魏少游宅的奴仆捡到的。”   “还有呢?”   “那些奴仆近来到城外去了,等过两日……”   李林甫大怒,叱道:“你便不懂出城问吗?!”   吉温惊恐不已,连忙应道:“这就着人去问!” 第23章 捡来   连着奔波数日,薛白狠狠补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   昨日骑了一整日的马,浑身酸痛,他遂躺在那,看着榫卯结合的横纵梁木发呆。   冬日的阳光透过纸窗,被隔成一格一格。   初来时他嫌当世的光阴太懒太无聊,今日却格外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哎,你醒啦?”青岚端着食盒走进来,嘟囔道:“真能睡,日上三竿了才醒。”   “睡得多才能长得高。”薛白道:“在这大唐,要当官,也得身材伟岸才行。”   “你可真想当官。”   “连李白都想,何况薛白?”   青岚笑了起来,等好不容易收了表情,又忍不住笑。眼里便没了之前的幽怨,显得明媚。   “说来也怪,娘子他们甚少提起太子会如何?”   薛白道:“在他们眼里,可能是为保家小而‘叛’了太子,心中有愧吧。”   “我可心中无愧。”青岚道:“我也巴不得太子完蛋,可想到如果像之前废太子那样牵连许多人,便不知自己做对了做错了。”   薛白遂想到了昨日在西郊别业所见那陇西老兵。   亲自带着奸相党羽去捕一个为国征战的军士,心情并不好。   他嘴里却是淡淡道:“权力斗争从来就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几人,绝大部分人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不管你是勤勤恳恳的干吏、浴血奋战的兵士。”   青岚感受到他对此有很多想说的,轻手轻脚地放下食盒,凝视着他,深怕打断了他的倾诉欲。   薛白却不再就此多说了,继续发呆。   青岚遂问道:“所以你有大志向,你想当少数几人,比如宰相吗?”   薛白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青岚不喜欢他这般神秘兮兮的,她觉得他们两个一起被活埋的人立场最相近,遂扁了扁嘴,问道:“那这次真能废了太子吗?”   “不一定,总之我们给李林甫交了差。”   “太子还有活路?”青岚虽然嘴上会说些怜悯众生的话,却也不是全没心眼,问道:“可若不废了他,他早晚还是要弄死我们吧?”   “别急。”薛白道:“沉住气。”   “哼,说得像我想废太子一样,我一个婢女懂什么呀?”   青岚这会又不觉得自己是家中大婢了,嗔了他一句,慢腾腾地将饭菜摆好,有的没的地闲聊着,末了道:“你吃吧,我一会来收盘子。”   “嗯。”   “你还不起来,要我伺候你更衣不成?”   “不敢不敢。”   青岚又笑,出门的脚步都有些轻快。   薛白则轻轻敲了敲脑袋,心中暗道,莫招惹小姑娘了,影响进步。   他其实也知道在如今这种事也不太影响进步,终究是习惯如此,一时难改。   用午膳时便隐隐听到院中有人在吵着什么,待青岚进来收盘子,薛白便问起此事。   “二娘不许人送柳郎婿出殡呢。”青岚低声道:“大娘只好另雇丧肆的人帮忙。”   薛白遂过去看了一眼。   杜媗没办过丧事,家人都不肯帮忙,院里唯有她一人披着麻衣忙得狼狈不堪,已错过了时辰。   见此情形,薛白上前道:“我陪你一道去吧,帮不上什么忙,有个照应。”   杜家旁人怕杜妗生气,唯有他不怕。   “不必……”   杜媗开口是想要拒绝的,但话到一半却不由自主改了口。   “多谢。”   她确实已是心力交瘁,需要有人能为她撑一把。   ***   终于,出殡的队伍出了升平坊。   柳勣活着时交游广阔,死时却无亲友相送,送丧的队伍里只有两人,除了他的妻子,就只有陪她走一趟的薛白,还不是来送丧的。   连灵牌都不敢举,怕这长安城中被他害得破家灭门之人闹过来,砸了棺材。   才走到靖安坊,薛白的余光见杜媗脚一软,忙伸手扶住她。   再一打量,见她唇色苍白,目露疲倦,问道:“你昨夜未睡?”   “嗯,与二妹聊了一整夜。”   “到马车上坐吧?”   “不了,让旁人看了笑话。”杜媗由薛白扶着走了几步,问道:“陪我走一趟,会耽误你的事吗?”   “走走看看也好,权当熟悉长安。”   “昨夜我们替你盘算了一番,你若有门第最好,门荫入仕最为直接。若没有,也当科举入仕。李林甫早晚靠不住,你也莫终日想着攀附杨贵妃,需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搏前程终究要有自己的实力。”杜媗道:“这番话,此时你若在家里,当是二妹与你说。”   薛白道:“正想了解大唐入仕之事,还请大娘指教。”   “大娘真难听,我从小就讨厌人叫我‘肚大娘’。”杜媗难得流露出些小女儿姿态来,其后才道:“入仕的途径很多,便是圣人直接赐官给你亦可。反而即便是中了进士,也只是有仕官的资格,真要任官,依旧要谋划。但,中了进士你才能走得更远。”   她说着,看了薛白一眼,见他完全能领会这其中的因由,遂继续道:“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习俗,升迁之路亦是如此,我们替你盘算了八步走,你可要听听?”   “愿闻其详。”   “若走科举,亦有进士、明经者科,这第一步自是要进士高中,授官则得是校书、正字,再则京畿县尉、监察御史、拾遗、员外郎、中书舍人、中书侍郎。如此步步升迁,位登宰相,不需再历余下官职,谓为青云正道。”   薛白听到京畿县尉便想到一人,问道:“长安县尉颜真卿可是这般?”   “我听闻过此人。”杜媗道:“进士出身,任校书郎、醴泉县尉、长安县尉,正是冲这条青云正道走的,中间似乎丁忧了三年。可见青云之路难走,谁也不知其中会有何挫折……”   两人边聊边走,一个多时辰的路途也显得没那么远了。   都还没说到要怎么考进士,他们已经到了一片群葬岗,实则是一个不高的塬。   塬上已挖了一个坑,比薛白被活埋的坑就浅得太多了,让他不由心想,柳勣若是没死的话一定能够爬得出来。   眼见没人来送殡,丧肆的人帮忙象征性地捂着脸干嚎了两声,手一放下动作马上就利落起来。   “掩圹!”   三下五除二埋了柳勣,他们跳上马车收工还长安,偌大的塬上,倾刻间便只剩下两人两马,以及漫天的飞雪。   杜媗站了一会,抬头看着雪花,知道自己终于尽完了一个妻子的责任。   “走吧。”   ***   两人驱马而行,重新回到官道,杜媗勒住了僵绳,道:“西北那条路走六七里有个驿馆,魏家每年都在那里接年礼,我想去问问他们当时在何处捡到你的。”   “就怕太晚赶不及宵禁。”   “我骑术很好的。”杜媗笑道,“只怕你跟不上。”   薛白道:“我今天进步很大。”   “驾。”   杜媗已转过马头,径直向西北方向奔去。   薛白则显得有些笨拙,先是握紧了缰绳,又俯低了身子,才开始催促马匹提速。   他感受着颠簸,越来越适应,然后越跑越快,终于,渐渐追上了杜媗。   “不要怕,你骑的是家里最温顺的一匹马!”杜媗喊了一声,再次提速。   薛白亦提速。   寒风扑面而来,雪花打得他睁不开眼……渐渐地,他却喜欢上了这种纵马狂奔的感觉。   到后来,他干脆选择完全信任跨下的马匹,由它撒着欢地往前跑。   “哒哒哒哒。”   终于,前方远远出现了一座驿馆。   两人放缓马速,赶到驿馆前翻身下马,对视一笑,皆显得有些畅快。   “便是我教五郎骑马的,你比他学得快太多了。”杜媗道。   此时正有名左拥右簇的中年妇人从驿馆中出来,仔细看了这边两眼,走了过来。   “敢问娘子可是……还真是杜家大娘,许多年未见了。”   杜媗已行了个万福,道:“魏娘子安康,气色更好了。”   “你这是?”   “我郎君不幸……倒也不值得提。”   “咦,若妾身未猜错,这位便是杜五郎吧?难怪妾身远远看着便觉眼熟,五郎还真是丰姿妙容、玉质金相。邻居这么多年,往后还得多多走动才是。”   “魏娘子这遭可是猜错了,他非五郎,却是魏家两仆役从平康坊救回来的。我们此番来,正是想要问问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形。”   “我家还有这般笨仆?遇到这样的丰姿少年不懂捡回自己家,送去旁人家。”那魏娘子说说笑笑,招手向驿馆院中一名正在清点货单的中年男子撒娇道:“二郎,问问是哪个奴仆在平康坊救了人。”   魏家二郎又招过管事问了。   管事一听便想起来了,道:“那不就是我两个侄儿岳栓、岳牢背回来的吗?”   “他们在哪?”   “到前边接年礼去了,一会便回来。”   杜媗看看天色,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便与薛白到驿馆堂中坐等。   说是一会,却足足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一行人在风雪天里赶着车驾过来。   魏二郎连忙迎上去,盛情接洽他父亲从朔方遣回来的下属,称已为他们安排好食宿云云,却也让薛白学到不少。   又等了会工夫,才见两个青衣奴仆忙完,赶到堂上相见。   薛白当先上去执礼,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杜媗早有准备,顺势递了两个钱袋过去。   她却是出殡前就打算好来问问的。   “这怎使得?”   “救命之恩,使得。”   岳栓、岳牢一看那钱袋,吓了一跳,实在很想收又有点不敢收,推却了几番连忙收好,才说起当日之事来。   “当日说杜五郎是在三曲丢的,我们就往三曲去嘛,那儿我们还是熟的。”   岳牢补充道:“循墙一曲可熟,南曲、中曲还真没去过。”   “到了那,大家都分开找,叔去找了熟人打听,我们就沿着坊墙往西找。”   “叔是去听曲了。”   “总之我们沿着坊墙走到了平康西边,前面是个好大的院子,与坊墙连成一片,没路了,我们就沿着一条小巷往南走,一边是大院,一边是马场。”   “蹴鞠场。”   “对,蹴鞠场。”岳栓道:“还没走到十字街,就看到前面的雪地里倒着一具尸体。”   “我们以为是尸体,其实不是。”   “凑近一探,没有鼻息了,但身子还热的,再一探,又有鼻息了。我们就想,这不就是杜五郎吗?”   “谁能想到不是呢?”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整个过程都说得十分清楚。   待他们离开,杜媗与薛白对视了一眼,低声道:“那是长宁公主的宅子。” 第24章 公主宅   天色已暗了下来,赶不及宵禁前回去了,薛白与杜媗只好在驿馆中订了两间客房。   晚膳是与魏家二郎夫妇一道用的,炙羊肉配上蒸饼,实话实说,比杜宅的伙食要好吃得多,哪怕同样是炙羊肉,洒的香料也丰富。   用过晚膳,两人则到薛白房中聊了一会。   “长宁公主是谁?”   “中宗皇帝之女,当今圣人之堂妹。”杜媗道:“她当年与韦后、安乐公主卖官鬻爵,圣人登基时将她与驸马贬到了绛州。”   她微微蹙眉,低声道:“更多的我也不知,还得回去后问问二妹。”   薛白找了张纸,捡了根小木炭随手记录着,道:“我可能只是路过那,也可能是长宁公主府的官奴。总之是个线索。”   “慢慢查访便是,我走了。”   杜媗起身,出了客房。   薛白送她到门外。   忽然。   杜媗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吓得一个哆嗦,转身想躲,却撞在了薛白怀里。   薛白正要关门,却是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不由问道:“怎么了?”   “快躲。”   有脚步声传来,薛白目光看去,只见有几人从驿馆的木楼梯上来,为首一人正是辛十二。   辛十二正在与人说话,举止间目光凌厉,带着些残忍之意。   今年韦坚案中,在他手上严刑逼死的就有上百人,就是这些人的血成就了他的独特气质。   薛白将门关了。   杜媗却还缩在他怀里,身子轻轻颤抖。   “你不用怕他。”   杜媗没说话,却是哭了。   薛白不能切身体会到她在刑房里的恐惧,因此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用手拍着她背。   房中点着蜡烛,不知哪来的风吹灭了两根,只剩下一根。   昏暗中,杜媗埋着头哭了一会,终于哽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   “流觞,流觞好惨……这么多年,只有她陪着我……”   “我胆子很小……我其实不想当大娘……我小时候有两个兄长……”   “我也委屈……嫁的时候全家拿的主意……到头来只我一人收场……”   薛白有些能听清,有些听不清,嘴里始终耐心应道:“我知道。”   最后一根蜡烛也灭了。   杜媗有种奇怪的感觉,每当陷入黑暗,她很容易便忘了薛白还很年少,总觉得他是个能包容她保护她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她已平缓了情绪,却有些不舍离开眼前的怀抱。   软弱不软弱的,她此时懒得再去坚强。   “吉温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来查我的。用吉温来查,可见李林甫对我不信任。”   “我们怎么办?”   薛白道:“明早我们赶在他们前面去查。”   “好,以免有不利之事被他们拿到。”   “嗯,早些先睡吧。”   杜媗愣了愣,意识到他话里有些别的意味,像是知道她不敢独自往另一间客房,自然而然地让她在这边睡。   其后她又感受到了什么,错愕片刻,连忙从薛白怀里离开。   两人没再说话,分两边上了榻躺下,盖着同一张被子。   都表现得很从容,也很正经。   但杜媗其实能感觉到他的燥热,哪怕他平静地躺在那,少年男子身体里的高亢情绪她还是能感受到。她遂也辗转难眠。   又熬了半夜,终是将自己熬得累了,她才沉沉睡去。   ***   天还没亮,两道身影便牵马离开了驿馆。   “他们的马还在。”   “走吧,三十步再上马,免得惊动他们。”   轻手轻脚出了驿馆,走了一段路之后,薛白道:“三十步了。”   “哪有三十步?”   “我数了。”   “你那叫一跬,看好了。”   灰蒙蒙的天色中,杜媗将马绳递给薛白,提起裙摆,迈了左脚,再迈了右脚。   “一跬,一跬,两跬为一步,可明白了?”   “明白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杜媗便笑起来。   两人刚出来时还有些尴尬,此时才算又自在起来。   再往前走了十五步,他们才翻身上马,纵马而行。   赶到城门时,正见城门在晨鼓声中缓缓打开,沿延平门大街一路向东,回到升平坊已是巳时,隅中,杜宅正在准备用午膳。   “啊,你们昨夜跑到哪去了,家中担心了一夜。”   杜媗根本就不理会杜五郎,带着薛白匆匆便往内院赶。   便是路上遇到卢丰娘,她也只问了一句“阿娘,二妹在哪?”   “在屋里,哎……”   杜媗匆匆小跑过游廊,推开屋门,只见杜妗正坐在那捧着一卷书在看。   “嗯?”   杜妗抬起头来,打量了门外的两人一眼,眼中闪过狐疑之色。   杜媗道:“问到了,长宁公主府。”   “进来说。”   “来不及了,吉温在查薛白。”   杜妗起身开始找东西,道:“长宁公主生子杨洄,杨洄尚咸宜公主,如今长宁公主府实则为咸宜公主所居。”   说话间,她已从匣子里翻找出一支李花金簪来,递给杜媗,道:“我不好出门,这是咸宜公主曾佩戴多年的金簪,你可凭此求见……把衣服换了。”   “我便说你有办法。”   很快,杜媗转到内室换了身华贵的襕袍。   再赶回到前院,杜五郎又招呼道:“哎,正好来吃午膳。”   “没时间了。”   杜五郎于是放下胡饼跟上。   三人策马赶到平康坊,翻身下马,杜媗向薛白低声道:“你莫露面为好,我与五郎先去问问。”   “好。”   看着杜家姐弟上前叩门,薛白则是往平康坊西街上一间食铺坐了,点了碗馄饨慢慢吃着。   待到正午,杜家姐弟还未出来,却见一行人牵马从西坊门过来。   ***   “辛十二。”   走在路上的辛十二忽然听得人喊自己,转头一看,却见是自己正在查探的薛白。   再听薛白语气中带着威望,他不由有些心虚起来,上前赔笑道:“薛郎君,好巧。”   “那个逃犯拿到了?”   辛十二愣了愣,才知薛白问的是谁,忙道:“那等亡命之徒,岂是小人能拿的?”   “哦?右相召你来审人?”   “这……是啊,小人正要到右相府去。”   “去吧。”   薛白挥了挥手,就盯着辛十二。   辛十二被他盯着,只好往南拐去。   走了一会,便有人问道:“管事,真去右相府吗?”   “该死,等那小子走了吧。”   ***   “薛白。”   辛十二才走,杜家姐弟便从后面赶上来。   “先走再说。”   三人连忙从西街出了平康坊,一路赶回杜府。   杜妗早已在等着了,将他们招到偏厅。   “如何?”   杜媗道:“咸宜公主今日不在,府中管事接待了我们,待我问及公主府中是否有丢失的官奴,他摇头说没有。我又问他,可知附近谁家有人丢了,他便反问,丢的可是美少年。”   “哦?”杜妗神色一动,道:“如此说来,他该知道些什么。”   “说是,公主府边上的蹴鞠场冬日空置,无人看顾,昨日便有个美少年从蹴鞠场中醒来,却是朝中某位重臣丢失了多日的儿子。”   杜五郎抢着说道:“这美少年说自己是遇到了一位女神仙,这些日子便住在那女神仙处。旁人不知,但公主府的管事却知道,这美少年所述的女神仙住处正是虢国夫人的住处。说来,虢国夫人在长安掳掠美少年也不是才有风声了。唉,大唐如今真是世风日下,长安城的治安也太差了。”   这结果却是薛白始料未及的,他不由沉默下来。   原本才清晰些的思路,反而有些乱了。   杜妗则道:“换言之,薛白很可能是被虢国夫人掳走的某家高门子弟?”   “有可能。”杜媗道:“宣阳坊就在平康坊南面,若说是虢国夫人做的,每次都将人丢到临近的平康坊,确也不算远。”   姐弟三人议论许久,愈发倾向于这种可能。   唯有薛白始终摇头,认为是错误的方向。   “为何?”   薛白略略迟疑,道:“我虽丢了记忆,醒来时……却不觉得有空虚之感。”   杜媗微微一愣,背过脸去。   杜妗则沉吟道:“不论如何,眼下这是一条线索。”   ***   傍晚。   宣义坊,杨宅。   裴柔听得前院传来了男人的声响,连忙补了些胭脂,款款赶过去一看,却见来的是那口臭的吉温,白眼一翻,当即便转回后院。   偏走这一趟,还让杨钊逮着吩咐了一句。   “热壶酒来。”   “喏,郎君。”   裴柔娇滴滴应着,手里却什么也不做,免得让吉温那臭嘴沾了自家的杯子。   前堂,杨钊招呼吉温在胡凳上坐了,问道:“审出来了?”   “此事莫要打听。”   吉温摆了摆手,眼中有疲惫一闪而过。   他刑讯过许多人,这次却是遇到了硬茬。   “今日来,是右相有桩事交代于我,却需杨参军帮衬一二。”   杨钊一听就笑了,转头就向大门看去。   他帮人做事素来有原则,眼见吉温登门不带礼物,脸上的笑容便矜持了起来。   “欸,需用车运的,都是些粗笨物件。”吉温道:“我近来得了桩珍宝。”   他倒也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狭长的木匣递过去。   杨钊打开一看,见是一条金花宝钿项链。   “嚯,绿松石。”   吉温微微讥笑,暗骂这乡下人如今长进了还算知道绿松石了,嘴里道:“值钱的是这做工,这么小的五瓣花,其实是金丝绕成,花蕊镶嵌珍珠、绿松石,每朵小花都经捶揲、拉丝、编织、錾刻、镶嵌之法,可谓巧夺天工。”   杨钊目放异彩,连连点头。   吉温这才道:“有桩事,还想请杨参将帮忙问一问虢国夫人……” 第25章 攀高枝   一大早,杜五郎便推门进了薛白屋中。   “杨钊来了。”   “嗯?”   杜五郎叹道:“想到是右相府派他来,我便好焦躁啊,也不知何日才能摆脱这些奸佞。”   “别急。”   薛白笑了笑,依旧是这句话。   两人到了前厅时,远远便见全瑞正在坐陪,杨钊则拿着一份礼单津津有味地看。   “我兄弟来了。”杨钊当即招过全瑞,在礼单上一点,道:“这个……我送给薛兄弟,从礼单上划掉,重新做份礼单给我吧?”   全瑞道:“不必麻烦,杜宅再送份同样贵重的礼给薛郎君,礼单就不必换了,杨参军看这般如何?”   “真送?”   全瑞忙道:“自是真送。”   “好!”杨钊又做了个人情,大笑道:“还须麻烦管事的帮个忙。”   “杨参军请讲。”   “派人帮我将礼物送到宣阳坊虢国夫人宅。”   薛白听得这句话,心中微微疑惑,须臾便想通了什么,不动声色往里走去。   昨日才查到虢国夫人,今日杨钊便要带自己去宴请,他不认为这会是什么巧合。   “一定办妥。”   全瑞拱手行礼,转身而出。   从刚进门的角度能看到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薛白进了厅,当即笑道:“国舅好大方,每次得了礼物,转手便送出去。”   “这你就不懂了。”杨钊志得意满道:“舍得花钱结交贵胄,待上进了,岂差这些钱财?”   “好气魄!”   薛白虽是随口敷衍的三个字,却还是能一下让杨钊高兴起来。   “哈哈,薛兄弟懂我,我初到长安,别无长技,靠的便是气魄与人结交。”   杨钊笑了好一会,才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诗词你可准备好了?”   “倒是准备了一首。”薛白故意道:“可眼下是右相对付东宫的关键时刻,若右相要用到国舅,国舅却在喝花酒,只怕不妥吧?”   杨钊摇手道:“没那么快的,估计罗钳吉网到现在屁都未审出来。”   “哦?审不出来?”   “陇右军汉可不像柳勣那般软绵绵。”   薛白道:“当时还逃了一个,右相不会招国舅去搜捕?”   “那等亡命之徒,我岂能捕得了?”杨钊道:“岔得远了,我方才想说什么,哦,今日不是要带你去找许合子,而是虢国夫人宴请,带你去长长见识。”   “虢国夫人?”   杨钊得意大笑,道:“你准备的诗词正好可先送与虢国夫人。”   他才不管原来准备送给歌妓许合子的诗词适不适合虢国夫人,说话间已抬手笑道:“走吧。”   “走吧。”   杜五郎问道:“我也去吗?”   杨钊不耐,道:“想去便去,啰嗦甚。”   杜五郎分明才说一句话,却还遭了骂,心里是不太想去的,却又担心薛白,好不犹豫。   薛白轻轻推了推他,低声道:“结交了虢国夫人,对杜家有好处。”   “可我听说,虢国夫人喜好美少年,去了万一回不来……”   杨钊闻言,“嗤”地笑出声来,上下打量了杜五郎两眼,道:“去吧,去吧,去逗个闷也好。”   ***   杨贵妃得宠之后,便请求了圣人,将三个姐姐迎入长安。圣人见了她们,以姨子称之,分别封她们为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赐以宅院,每年赏赐的脂粉钱以千万贯计。   由此,三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权倾朝野。   三夫人皆是住在宣阳坊,凡有官员向她们请托办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因此四方赂遗,日夕不绝。   进了坊门,远远便听到有孩童在追逐,唱着的歌谣也与别处不同。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看,小儿也懂得夸耀三位夫人。”杨钊听得哈哈大笑,掏了一把铜钱便抛过去。   孩童们一阵欢呼地拾了钱,唱得愈发响亮。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进了虢国夫人府,前院虽只见垂花门楼、抄手游廊,却已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派豪奢景象。再往里走,更是庭树生花,花团锦簇。   入得大堂,彩幔高悬,富丽堂皇,一派暖意融融,女婢只着轻纱来回走动,如穿花蝴蝶,赴宴男女,个个都是衣着华贵、面容皎好。   杨钊三人一入堂,众人纷纷转头看来,对薛白这般俊朗相貌习以为常,反倒是那长得无精打彩的杜五郎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咦,好没精神的一双小眼。”   也不知谁说了一句,逗的坐在上首软榻上的一名美妇“噗嗤”笑了出来。   她捂着嘴向薛白笑道:“欸,小郎子怎么把随从也带进来了?”   “我不是随从。”杜五郎嘀咕道。   杨钊已哈哈大笑,领着他们上前打了招呼。   “见过虢国夫人,带了些礼物,请过目。”   “堂兄何必多礼?”   虢国夫人杨玉瑶看起来只二十余岁,梳着个堕马髻,发色乌黑,衬得颈胸处的肌肤雪白,一双丹凤眼中似有水波流动,口若樱桃,始终带着些浅浅的调笑之意。   再仔细一瞧,她却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天生一张光滑紧致的皮肤,脸色白里透红,艳如桃李。   今日她穿的是件红色的披衫,酥胸半露,身姿侧卧,又白又长的腿若隐若现,将起伏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若与杨钊之妻裴柔相比,裴柔以色侍人,卖弄色相是为了讨好男人,显得风尘;杨玉瑶却不同,她知道自己很美,慵懒地倚坐着,像等着男人来讨好她们,这叫风情。   薛白直觉,哪怕是面对当今圣人她也不会诚惶诚恐,她天然就有种恃美而娇的底气。   察觉到薛白的目光,杨玉瑶头一抬,与他对视了一眼,似惊讶于他好大的胆子,眼里便泛起了对他颇感兴趣的神采。   杨钊连忙引见道:“这是薛白,前些日子他晕倒在雪地里,失了记忆,如今却有好事者说,像是从虢国夫人你这里出去的?”   他竟是直接说了出来。   杨玉瑶听了也不恼,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又深深看了薛白几眼,道:“这般一说,前阵子我路遇一群美少年,邀他们来宴饮数日,小郎子莫非便是其中一个?”   说着,她向薛白招了招手,莞尔问道:“我们可睡过?”   杜五郎惊得合不拢嘴。   薛白摇了摇头,应道:“真失了记忆,想不起来了。”   杨玉瑶抿了口酒,似玩笑般道:“等再续了前缘,你便想起来了。”   杨钊道:“薛白如今可是右相看重的人,但不知是哪家的麒麟儿?”   “我哪能记得这些?”杨玉瑶不悦,嗔道:“邀你来宴请,你反倒审起我来。是,是,长安城凡是丢了美少年,全是被我掳的,好了吧?”   杨钊赔笑道:“我不是这意思,今日带薛白来,是有诗相赠。”   杨玉瑶一听便来了兴致,拈着酒杯一指,道:“好呀,崔驸马正要为今日的筵席赋诗呢。”   杨钊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美男子正在提着毛笔对着宣纸思忖,乃是晋国公主驸马崔惠童。   崔惠童正写得认真,对周围的对话一概不理,蹙眉构思着下笔题了几个字,终于搁下笔,喜道:“诗成!诗成矣!”   他对自己这诗颇为满意,捧起宣纸便高声吟诵。   “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识且衔杯。”   “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飞花昨日开。”   一诗吟罢,众人纷纷叫好,交口称赞。   杨玉瑶听得颇为高兴,笑吟吟道:“真是好诗,往后看谁还嚼舌根说我们这是俗宴?我们这宴上可也是有好诗的。”   杜五郎觉得这诗也就一般,不由暗自嘀咕,这宴上女的美若天仙、男的俊朗风流,但就是看起来似乎脑子都不太聪明。   “诸君,诸君。”   杨钊是能起哄的,团团抱拳,朗声道:“我今日却是带来这位薛郎君,他的诗可是连南曲名妓都赞不绝口的。”   驸马崔惠童竟颇为豁达,闻言不恼,反而大笑,道:“好,我抛砖引玉,请薛郎君作诗。”   薛白也不推却,态度谦虚向杨玉瑶行了一礼,道:“我不会作诗,只是今日见此欢宴,脑中想起一首词来,是首《浣溪沙》,供虢国夫人一赏。”   “好。”   杨玉瑶向他点点头,捧起酒杯,小抿了一口,便听他念起词来。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只听得前两句时,杨玉瑶已微微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再听得后一句“晚来妆面胜荷花”,她眼睛更亮,大有赞赏之意,素手轻抬,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低头瞥了眼自己轻纱下的雪白肌肤,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来。   待到下半阙词念罢,她与薛白对视了一眼,却是以手遮面,仿佛害羞了一般。   她根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   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不是个腼腆羞涩的小少年,而是个野心勃勃的大男子,她便配合着他羞羞一笑。   “好!”   杨钊听不懂词,反正见了杨玉瑶的神态,便知这词大好。   “好词,这一首词,将虢国夫人写得好美,连我都动心哩!”   驸马崔惠童也点头不已,赞道:“活色生香,确是一首活色生香的小词。”   杨玉瑶愈发欢喜,招手让薛白上前,亲自斟了杯酒递到他手里,笑问道:“小郎子酒量如何?”   薛白接过酒杯,从容应道:“愿陪虢国夫人一醉方休。”   “叫姐姐。”杨玉瑶与他一碰杯,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酒度数不高,于薛白而言不过如水一般,他亦是一饮而尽,脑中思忖着该如何借助虢国夫人之势谋一份平安。   然而下一刻,他却是感到有些头晕,遂摇了摇头,心想道以自己的酒量当不至于,除非……如今这具身体酒量很差。   杨钊先看薛白端酒的神态,便知其酒量不凡,倒没想到,薛白才喝一杯,已有恍惚之态。   他愣了愣,心想自己与薛白喝过酒,不对,那日在惜香小筑,薛白其实只抿了一口。   再想到右相吩咐吉温查薛白身世之事,杨钊已是计上心来。   “来,再喝一杯。”   接连又被杨钊劝了几杯,薛白脸上已泛起酡红之色,显然已醉得不轻。   他原本颇为沉稳,此时反而放开了许多,干脆也不再拘着,反而来者不拒。   “我也与薛郎君喝一杯,作的真是好词。”   “哈哈,今日本是有另一首诗要送虢国夫人,但时间不适合。”薛白红着脸,摆了摆手,道:“时间不适合。”   “哦?”杨玉瑶颇感兴趣,亲自上前扶住薛白,问道:“是何诗?”   薛白摇头晃脑,想了想才吟起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杨玉瑶听了,眼睛一亮,只觉这诗她也很喜欢。   薛白却是真的醉了,站也站不稳,人都半靠在她怀里,她也不恼,反而扶着他踉跄两步,一起在软榻上坐下。   杨钊见差不多了,上前问道:“你是谁?”   “薛白!”薛白突然抬起手往额头上一抵,高声应道:“一二年考入县检,七年基层工作经验,一定会在政法岗位上发光发热……”   杨钊吓了一跳,再仔细问了,听到的依旧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词,不由呆愣在了当场,颇觉茫然。   “噗嗤。”   见此情形,杨玉瑶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   她素知堂兄的心性,知道杨钊是有心打探,偏见薛白醉态可掬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将杨钊唬住,愈发笑得花枝乱颤。   “好了,好了,人都说了是谁了,你还要追问。”   杨玉瑶挥了挥手,赶开杨钊,搂过薛白,轻轻拨弄着他的下巴,眼中满是喜爱之意。   ***   薛白似乎作了场梦。   梦里改换门庭,摆脱了李林甫,让人轻松不少。   但睁开眼,他看到的依旧是杜宅厢房里的梁木,眼中不由泛起些茫然之态。   “醒了?”   有人推门进来。   杜妗负手走到榻边,探过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你莫非以为自己会在虢国夫人府上?”   “嗯。”薛白揉了揉脑袋,倒也不避讳,坦言道:“若能攀上虢国夫人,当然好。”   杜妗“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悠悠道:“也是,人家才是一句话能定杜家生死的权贵。不像我,一个被太子休了的怨妇。”   语气有些羡慕,还有些许酸意。   她这人有点不服输。   薛白随口应道:“放心,太子会后悔的。”   “五郎说,看起来昨夜虢国夫人原是想留你过夜的,但好像是贵妃来了,她只好临时把所有宾客都请走了。”   “贵妃?”   杜妗微微讥笑,道:“可见面首也不是好当的。”   薛白支起身子,缓缓道:“毕竟连杨钊都还要给李林甫做事,何况是我?”   “我们早晚还是得摆脱李林甫。”   薛白压低了些语气,道:“关于我的身份,咸宜公主府指了条错误的路,现在杨钊、吉温被混淆了方向,我们得快些查。”   “你确定?”   “嗯。”   杜妗问道:“为何不敢让杨钊、吉温先查到?”   薛白道:“万一,我与李林甫有仇呢?”   杜妗先是笑着,其后脸色遂渐凝重起来。   她知道,以李林甫仇家之广,这确实有可能…… 第26章 铁案   这日中午天气正好,杜宅管事全瑞正坐在前院晒太阳。   忽然有人挡住了他的阳光。   他咂了咂嘴,颇为不快,睁眼看去,却是吓得慌忙站起身来。   “女郎,女郎怎又来了?”   皎奴冷着张脸,淡淡道:“右相召薛白,他人呢?”   “薛郎君,在后院。”   皎奴正要走,忽眯了眯眼,问道:“你慌什么?”   “不慌,不慌,小人没慌,是欢迎女郎。”   全瑞调整了心态,重新接受了杜宅还处于右相掌控这一事实,态度也就谨小慎微起来,不再似方才慌乱。   皎奴自登堂入室,不一会儿便带了薛白出来,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右相府依旧带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   堂上,吉温也在,正躬身立在那儿,看起来像是又有事情没能办好,正在挨骂。   李林甫依旧是在屏风后面,给人一种神秘与高高在上之感。   薛白隔了两日再见李林甫,只觉压抑,他面上却不显,行了叉手礼,唤了一声“右相”,语气还颇为热忱。   “本相听闻你昨日到虢国夫人府上作了首小词。”李林甫带着些许玩笑之意问道:“可有改换门庭之意啊?”   “右相误会了。”薛白道:“只是和杨参军去见见世面。”   “见过了世面,莫忘了为本相办事啊。”   “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林甫这才没再继续敲打他,淡淡道:“随吉温去吧。”   “喏。”   屏风后人影绰绰了一会,李林甫已不在了。   吉温回过头来,显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抬抬手道:“薛小郎君,请吧。”   “不知我需要配合吉法曹做什么?”   “薛小郎君拿回来的人,该薛小郎君亲自审才是。”   “那陇西老兵?”   薛白微微诧异,不明白吉温为何能连一桩证据确凿的铁案都办不下来。   吉温脸上带着假笑,并不掩饰眼神里对薛白的忌惮,领着他向右相府西侧走去。   这一路很久,越走越偏,终于见一个单独的高墙小院。   仪门处护卫森严,想必是右相府的私狱,也是关押那陇西老兵之处了。   辛十二正在廊下等候着,眼见吉温到了,弯着腰迎上来。   “有进展吗?”吉温问道。   辛十二连连摇头,应道:“没有。”   “那看来还得薛小郎君出手啊。”吉温微讥道,“请吧。”   薛白顺着他的引领进了门,里面果然是个私狱。   走过长长的甬道,前方越来越黑,待拐进一间刑房,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提着灯笼照过去,只见那名陇右老兵被绑在刑架上,有气无力地垂着头,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片皮肉是完整的。   刑架对面是一张桌案,案上点着油灯,摊开放着许多卷宗。   “能看吗?”薛白指了指卷宗。   “请。”   吉温依旧在讥笑,让人恨不能将他的脸皮撕下来。   卷宗内夹着许多地契、奴契。   薛白看了一会,见地契的地址正是长安西郊那个别业,主人是个名叫“姜嫃”的。   而这别业上的奴婢、部曲,亦归这“姜嫃”所有。   “姜嫃是谁?”薛白问道。   吉温微微冷笑,拱了拱手,不答。   皎奴低声提醒道:“是右相府老夫人。”   薛白微微一愣,此时才隐约意识到这案子难办在何处。   “韦坚之妻姜氏,乃右相表妹。”皎奴又道:“太子一党便是利用这点,将诸事栽在右相头上。这些陇右兵士行事,打的全是老夫人的名头……”   薛白听了一会,勉强明白过来。   李林甫虽是李唐宗室,却已是远房,只能补一个小官,他最初在大唐官场上的倚仗,便是其舅舅姜皎。   韦坚所娶的便是姜皎之女。   因此,李林甫与韦坚一度关系亲密、极为要好。之所以反目成仇,一是因韦坚之妹嫁于太子李亨,二是因韦坚威胁到了李林甫的相位。   总之这朝堂上争权夺势,其实都是一些亲戚在争。太子一党想必便是利用了这层关系,将许多罪证安在李林甫名下。   薛白又看向那个陇西老兵的供状。   此人名叫姜卯,乃是姜嫃的部曲,有文书为凭。   姜卯于开元二十六年至天宝元年,在陇右军中从戎,当时正是李林甫遥领陇右、河西节度使。   怎么看,这都是李林甫的人。   “招,我招。”被绑在刑架上的姜卯开口喃喃道:“我招了。”   薛白走上前,问道:“谁命你杀右骁卫?”   “右……右相。”姜卯头也不抬,低声道:“右相待我恩重,命我看押重要证人……”   “我很快就能拿到你的家人。”薛白道:“早些吐露实话比较好。”   “我招,全招。”姜卯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以微弱的声音喃喃道:“都是右相命我做的……”   刑房中有人“呵”了一声。   薛白转头看去,是吉温。   只见吉温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道:“这便是薛郎君捉拿回来的人,原来却是个圈套。”   这句话却得罪了皎奴,她不由冷笑道:“你又能做什么?”   吉温一慌,连忙请罪道:“不敢,不敢。”   薛白再次确认了一遍,发现目前为止吉温的收获并不多,除了李静忠派去西郊别业的那个小宦官以及杜妗的证词之外,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直接证明是太子蓄养着那些陇右兵士。   换言之,一桩铁案办到最后,有可能还是定不了太子的罪。   薛白转身离开刑房,走到廊下,看向院中的雪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回想着整个韦坚案、杜有邻案,意识到李亨每次都能从中幸免绝不是巧合,自己都有些小瞧那个软弱的太子了。   “看来,薛小郎君也没有办法吗?”吉温走了出来,开口讥道。   薛白道:“很明显姜卯在说谎。”   吉温道:“事关重大,我们总不能连证据都没准备妥当就去圣人面前揭发!”   薛白意识到,吉温虽然是酷吏,却并不敢糊弄当今圣人。   他点了点头,向皎奴问道:“我需要向右相复命吗?”   “右相在偃月堂等你。”   “多谢。”   吉温看着薛白的背影,喃喃道:“你说,右相要查他的来历,是为了给他授官吗?”   辛十二连忙应道:“右相用人,自然要查清楚的,但岂会给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授官?”   “为了代替我啊。”吉温叹道。   辛十二不由一凛,连忙应道:“小人已经顺着昨夜杨钊给的线索在查了,一定尽快查出这小子的底细。”   ***   偃月堂。   “本相身边,尽是些废物啊。”   李林甫正拿着剪刀,亲自修剪着盆栽中的一棵小松树,嘴里淡淡道:“那个陇右老兵是你拿的,你能否审出来?”   薛白应道:“姜卯是个硬骨头,严刑逼供的办法,吉温已经试过了,只怕是撬不开他的嘴,我可以用些别的方法。”   “哦?”   薛白道:“籍册可以作假,他可以自称是右相部曲、住右相别业。但这样一个大活人生活在长安、为李亨做事,不可能从头到尾不留下任何痕迹。”   “你能找到这些痕迹?”   “很简单,查访。”   “吉温已经查了。”   薛白问道:“吉温查,与我查不一样。若他真查了姜卯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同一年入伍或一道返乡的同袍、每日能打照面的街坊、花钱嫖过的妓子,不会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李林甫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薛白一本正经地应道:“愿为右相尽心竭力做事。”   似乎随着他这一句话,某些人连当酷吏也变得更加辛苦了些。   李林甫继续修剪着盆栽,目光中微微思量。   薛白继续道:“右相,我需要查看开元二十六年以后的陇右兵册,还需要一些右骁卫配合。”   “皎奴,你持本相信物,随他去查。”   “喏。”   待薛白与皎奴退出了偃月堂,李林甫叹惜了一声,喃喃道:“韦坚本是本相最信任的人,到头来却利用了本相的亲人……润奴。”   “奴婢在。”   “派人往岭南走一趟,不要让韦坚活过这个年节。”   “喏。”   李林甫说着,手中的剪刀稍稍用力,“咔”地剪下了一截枝桠,像是剪下了韦坚的头。   ***   右骁卫衙署。   薛白持着右相府的信物来找,很快便见到了杨钊。   杨钊虽收了吉温的好处帮忙查薛白的身份,见面时却依旧毫无愧意。   “哈哈,薛兄弟酒可是醒了?回头你入了虢国夫人的青眼,可莫忘了哥哥的辛苦啊。右相有何事吩咐?”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虽在笑,脸上却有深深的忧愁之色,不由问道:“国舅出了何事?”   “唉。”   薛白略略一想,低声问道:“我听闻昨日贵妃到虢国夫人府了,可是与此有关。”   杨钊点点头,眼中愈发忧愁起来。   他并非能藏事的人,低声道:“贵妃与圣人闹了不快,出宫了,只怕杨家的富贵由此到头了,若真如此,往后我还得靠你多多提携。”   “闹了不快,为何?”   “说是圣人恼贵妃‘妒悍不逊’,将她遣出宫了。”杨钊颇为烦恼,低声道:“三位夫人都在劝她向圣人服软,偏她不肯听,愁煞人也。”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确实是担心。   他却是知杨贵妃绝不至于这般失宠的,遂道:“国舅放心便是,圣人不过一时气恼,必定很快便要接贵妃回宫了。”   杨钊见薛白语气笃定,不由问道:“你如何知晓?”   “猜的,国舅信我便是。”   杨钊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既真担心贵妃,却也想在此事中为贵妃出谋划策,立些功劳。贤弟素来聪明,可有良策教我?”   薛白沉吟道:“送贵妃一首诗吧。”   “可以吗?”   “国舅先听听。”   “好。”   薛白略略一想,随口便吟出首诗来。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这……”杨钊眼珠一转,点点头道:“便以贵妃的口吻让圣人听到这诗?好教他心软?”   薛白心知杨贵妃本就无事,他不过是凑个锦上添花,从容地点了点头。   “必是能成的。”   杨钊大喜,连忙让人拿来纸笔,催促薛白又念了一遍,匆匆记下诗句,便准备往虢国夫人府上献诗。   “国舅慢走。”薛白道:“我却还有公务要请国舅帮衬。”   “岂还管得了这个?”杨钊忙不迭道:“你有何事,我安排人给你便是。”   薛白心中早有计较,当即道:“既如此,右骁卫有位田神功,不知可否派给我?” 第27章 边军履历   右骁卫衙署后方的校场上,田神功、田神玉兄弟二人正坐在檐下,看着积雪发呆。   这是他们练箭的间隙。   “我咋觉得我们在这十六卫中出不了头呢。”田神玉开口道:“这长安城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哪有我们乡下人冒头的机会?”   田神功道:“那你说咋办?”   “到边军去!”田神玉目露向往,连声音都大了许多,道:“边军才是出人头地的地方,我听说藩镇的军饷高三倍都不止,打契丹人一次都是几万的俘虏,将士们自己卖了换钱,好不快活?!”   田神功摇了摇头,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好的。”   “哥。”   “二郎啊,娘临走前要我顾好你。”田神功道:“到边军去拿性命换前程,你要有个好歹,我到下面见了娘,咋说?”   田神玉大咧咧道:“以我们兄弟俩的能耐,能出啥子好歹?”   田神功不应,闷声闷气的。   田神玉又捅了他一下,道:“那天,西郊别业那俩,陇右老兵吧?你看他们过的,各娶两个婆娘,还有婢女,那么大屋子住着。但论本事,他们比得了咱兄弟吗?”   “本事再大,还不是撂了?”   “我是说,我们到边军去,才能干番大事。”田神玉道:“我作梦都想到边军去,都说边军才长征健儿,长安禁卫都是样子货。”   田神功反手便给了弟弟脑门上一巴掌,道:“我只想把俸禄攒下来给你说门亲事,什么健儿不健儿的我不管。”   “哥,你看你那出息。”   说话间,有人冲这边喊道:“田神功,有人找!”   田神功转头看去,有些迷茫地挠头自语道:“谁能找我?我在长安一个认识的也没有。”   兄弟二人拿起弓箭,往校场边走去,便见到一个少年郎君带着婢女站在辕门处。   “我咋觉得他怪面熟的?”田神玉嘀咕道。   “右相府的人。”田神功小声道:“莫不是相府的公子。”   “哦,想起来了。”   待兄弟二人近前,薛白便拿出右相府的信物,笑问道:“壮士可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田神功连忙笑道:“当不得郎君称壮士。”   “郎君可还记得我?”田神玉道:“我赶马差点便追上了那马车,哦,我是我哥的弟弟,神玉,田神玉,郎君叫我田二就行。”   这一说薛白便想起来了,道:“如此说来,当日擒贼,若非你们兄弟,还真拿不到那贼人。可得了封赏?”   “哪有什么封赏?”田神玉嘴快,已抱怨了出来。   田神功连忙笑道:“都是为朝廷办事,该的,该的。”   薛白知道,李林甫做事是这样的,至少他这些时日来就没见李林甫赏过谁,吉温也好、杨钊也罢,做不好便动辄挨骂,做得好了却也没甚好处。   他有心为田家兄弟在右相府讨要封赏,此时却耐着性子先不多说,以免万一办不妥,反教人失望。   此时薛白便只说借调田家兄弟办些事,田家兄弟很是热忱,乐呵呵地应了。   “好咧,能随郎君办事,万一是个机会呢?”   “不是机会也成。”田神功连忙圆场,道:“长长见识也好。”   ***   “那日我们拿到的那陇右老兵名叫姜卯,他还有个兄弟叫姜亥,想必就是驾车逃的那个。兄弟俩都是开元二十六年陇右募兵,天宝元年回的长安。我查了他们的兵册,查到几个与他们同一年回长安的陇右老兵,请你们随我一道前去拜访。”   “好咧。”   其后两日,薛白便带着田氏兄弟去走访了一些长安城中的陇右老兵,却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是,他在李林甫面前为田氏兄弟请了功劳,分别给他们在右骁卫讨了个队正、副队正并一些赏钱。   理由是,倘若真找到了姜亥,或是太子蓄养的陇右兵士,还需要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来擒拿。   薛白用的却是个笨办法,每天就是翻姜卯、姜亥在陇右军中所登记的一切卷宗。   吉温对这办法不屑一顾,薛白却认为刑讯得到的有可能是假消息,卷宗之间的蛛丝马迹却是抹不掉。   “……”   “我们今日拜坊的这人名叫郭伯达,人称郭大,陇右临洮军,刀盾手。看起来与姜卯毫无接触,但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都与姜卯、姜亥兄弟参加过同一场战事,且在同一年回乡,他们有可能认识。”   马蹄哒哒,走过长安城的街道,最后在长安县南边的丰安坊停下来。   薛白依照兵册上的地址找人问了,叩响了郭伯达家的门环。   好一会儿,门被打开来,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抬着头问道:“你们找谁?”   “郭大在吗?”   “阿爷!”小女孩回过头,大喊了一声。   又等了一会,有中年汉子柱着柺杖,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走了出来,看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事?”   薛白当即显出个笑容来,道:“我叫薛白,想打听些陇右军中旧事,不知是否方便?”   郭伯达愣了一下,指了指大堂,道:“里面坐吧……你们,去给客人倒杯水来。”   “不必客气。”   薛白拿出个酒囊,递给郭伯达。   郭伯达闻了闻,“嚯”地一声,笑道:“葡萄酒,郎君有心了。”   他的一双儿女已捧着碗出来,他们便在桌上摆上了碗,斟上酒。   田神功兄弟咧嘴笑了笑,也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薛白倒是不喝,因为酒量不好。皎奴更是不会喝这种平民人家的东西,冷着脸站在他身后。   “小郎君想打听什么?问吧。”郭伯达一碗酒下肚,拍了拍膝盖,道:“陇右就那点打打杀杀的破事。”   “不知你可识得姜卯、姜亥兄弟?”   “不认得。”郭伯达摇了摇头。   薛白道:“他们是河源军,驻地在鄯州城西一百二十里。”   郭伯达道:“我是临洮军,驻地就在鄯州城。”   “我查了你们的履历,开元二十六年,你们曾在青海西遇敌。”   “开元二十六年。”郭伯达轻声念叨着,点点头,昂然道:“那年,吐蕃大举入寇,我们随崔节帅自凉州南深入吐蕃界二千余里,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那是我从军的第一场大战,两颗人头……得了两颗贼头。”   “好汉子!”   田神玉不禁举起碗,敬了郭伯达一杯。   薛白道:“同样是这一年三月,姜卯、姜亥兄弟在鄯州都督杜希望麾下,随杜希望穿过祁连山孔道,攻陷了祁连山南的吐蕃新城。”   “这一战我亦去了,当时我随王将军绕过祁连山支援杜都督!”郭伯达拍了拍胸膛,道:“这般说来,我很有可能见过你说的姜氏兄弟。”   “同年七月,杜希望夺吐蕃河桥、筑盐泉城,蕃军三万人来攻,王忠嗣率部冲锋,所向披靡,杀数百人,蕃军震动,杜希望趁机发动总攻,蕃军大败。这一战,他们在,你也在。”   “姓姜?”   郭伯达目露回忆之色,一时却还是想不起来。   薛白道:“开元二十七年,吐蕃进攻白水军和安人军,临洮军、河源军皆出兵支援,大败吐蕃。”   “那一战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我见过河源军的姜氏兄弟。”   “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战?”   这一战,薛白能找到的履历也很少,只知道当时的主帅是盖嘉运,而姜氏兄弟所处的临洮军没能及时赶到,石堡城失守。   郭伯达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落下来,道:“那一战太乱了,不记得了。”   他不太爱提石堡城一战。   薛白也不勉强,问道:“那到了天宝元年,河源军使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赞普之子于阵前。”   “见了!”   一提到这一战,郭伯达振奋不已,猛地将手中酒碗放下,酒洒了满身都是。   “这一战我亲眼所见,吐蕃赞普之子自恃勇健,骑高头大马,出列叫战。王将军迎战而出,骑白马,持长枪,突到近前,一枪便将敌将挑落马下,好不威风!”   田氏兄弟听了,不由悠然神往,酒也忘了喝。   薛白道:“姜氏兄弟就是在那一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   “我也是那年腿上受了伤,返回长安……啊。”   郭伯达忽然想起了姜卯、姜亥是谁。   他瞪大了眼,喃喃道:“河源军王将军麾下,姜氏兄弟?”   薛白问道:“想起来了?”   郭伯达道:“一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我便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兄弟二人!他们长得都高大健硕,哥哥是用箭的好手,脸上有麻子,手长过膝。弟弟是刀盾手,嘴唇被劈过一刀,看起来一直在咧嘴笑,对吧?我说呢,我一直以为他们姓王。”   “该是他们。”   “我看郎君不是凡人,打听他们,可是想招揽他们?”   薛白点了点头。   郭伯达大喜,道:“这长安官场势利,不看本事,只看门路。郎君能赏识我们陇右军汉,我也跟着觉得有光彩。”   薛白道:“只是听过他们大名,知他们战功,却不知去哪找他们。”   “他们是军中人人敬佩的猛卒,我结交不上,但我的队头老武与他们交情不错。”   “敢问这老武在何处?”   “在金吾卫当差,任巡街使哩……”   ***   薛白出了郭伯达宅子,抬起头,看着天空。   “娘的,边军才出人物。”田神玉出来,忍不住感慨道:“长征健儿是真能杀敌的汉子,啧啧,帐里攒那许多头颅。”   “是啊。”   薛白应了,叹息一声,吐出一口白气。   他这一查,只翻了几个陇右军的小卒,已翻出那一场场战,翻出了杜希望、王忠嗣、王难得等将领。   若要再继续查下去,还得牵扯多少人?   他不知道。   但大唐的权争与倾轧早就开始了,不为他而改变。   “走吧,找老武去。” 第28章 塞上诗   崇仁坊。   傍晚时分,金吾卫左巡街使武康成路过一座大宅前,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武六?”   忽听得呼唤声,武康成一愣,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深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跨坐马上,于路口看着他。   “啊,王使君在这边?”   武康成连忙叉手行礼,笑道:“听闻王使君回长安任官了,我便想着能见上一面便好,因此跑来叨拢。”   “说甚叨拢。遥想当年河陇一别,有七八年了吧?你我能在长安再聚首,也是难得。”   “小人是天宝元年回了长安,当时便想拜见使君,不曾想,今日才再见着。”   “宦海沉浮,不值得提,不提了。”   “小人带了酒来,使君饮一杯否?”   “老远便闻到了酒香,新丰酒?”   “使君好灵的鼻子。”   武康成不由笑了起来,将酒壶挂在肩上,便要去扶那中年男子。   远远却有金吾卫跑来,道:“头儿,有人找你,右相府的人哩!”   武康成听得“右相府”三字,脸色一变,转过身看去,只见坊街那边有个少年郎君踱步而来,他却不相识。   反而是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你?薛白?”   “见过摩诘先生。”   薛白行了叉手礼,再看王维那一身深绿色的官袍,觉得这身官袍不衬王维的气质。   还是那身素色的襕袍穿在身上时王维显得更意格高远些,也更自在些。   王维敏锐地察觉到薛白那落在他官袍上的目光,道:“你寻武六?”   “是,寻武巡使有些事。”   “那便一道喝几杯吧?”王维道:“我亦有话与你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了宅院,王维告了罪,先去换身衣物。   薛白留下田氏兄弟、皎奴在前院坐了,他则独自进堂,与武康成煮着酒,对酌。   “薛郎君是来找我的?”武康成架着小火炉,将酒放在火上去温着。   “是。”薛白道:“武巡使曾在陇右军中效力?”   武康成闻言便露出了笑容,点点头,道:“开元二十年从军,至天宝元年回长安,当了十年陇右兵。”   “与吐蕃打?”   “嗯,年年打。”武康成道:“便是在赤岭立碑会盟之后的几年,也就是大战没有,小战一直都在打。”   薛白问道:“想向武巡使打听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名叫姜卯、姜亥。”   武康成径直摇头,道:“不认识。”   薛白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了然之色,说起了姜氏兄弟参加过的几场大战。   武康成依旧摇头,道:“军中一起打过仗的有成千上万人,我如何能够记得?”   还待再问,王维已换了一身素色的襕袍出来,手里拿着串佛珠,在炉子后坐下。   他年轻时有“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之称,到了中年,风采翩翩之外又添了岁月沉淀。   “你带着华服奴婢、调动右骁卫,在何处高就啊?”   薛白应道:“还未有官身,只是在为右相调查些事情。”   王维淡淡道:“年轻人,学业科举方为正途。”   “先生教诲的是。”   “先谈你的事,你寻武六?”   “是。”薛白道:“在查两个陇右兵士,想问武巡使是否认得?”   武康成憨笑一声,道:“不认得。”   薛白笑了笑,顺着这话题道:“我今日问了一名陇右老兵,他说武巡使很可能认得。我便找过来了,倒没想到武巡使与摩诘先生相识。”   “该是,开元二十五年。”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带着回忆之色,缓缓道:“我以监察御史之职赴凉州,在河西节度幕下兼任节度判官。”   “是哩。”武康成笑应道:“开元二十五年。”   王维道:“当时,吐蕃不顾大唐告诫,西击大唐藩属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河西、陇西出兵,我遂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薛白知道这一年姜氏兄弟还没被募兵到陇右,但还是听得很认真。   “我行到凉州,得知吐蕃犯境,河西节度使崔节帅已领兵支援陇右。”王维说到这里,看向武康成,道:“当时武六便是崔节帅麾下候骑。”   薛白神色一动,脱口而出问道:“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会心一笑,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点了点头。   “《使至塞上》?!”   “是啊。”   武康成哈哈大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念起诗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提着酒小心翼翼窥探王维宅邸的巡街使,他语气豪迈,气概不凡。   那被长安官场束缚住的壮阔又回到了武康成身上,他仿佛是才从大漠纵马而归,终于敢放声说话,敢任酒水洒在他的胡子与前襟。   “哈哈哈,‘萧关逢候骑’,世人都读摩诘先生的诗,却少有人知我武六就是那个候骑!‘都护在燕然’,就是在次年,崔节帅自凉州率众入敌界二千余里,于青海西大破敌寇,斩首二千余级!”   王维也是饮尽杯中之酒,大笑不已。   塞上岁月所带给他的豪情壮阔,难得地打破了他眼里的枯寂。   但笑着笑着,他眼神又逐渐寂寞下来。   “你知道,大唐与吐蕃战战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吗?”   薛白摇头道:“不知。”   王维道:“若从高祖皇帝武德六年开始算,已有一百二十余年。若从吐谷浑之争算起,已有八十余年。”   “这么久。”   王维道:“河西、陇右常年须以十余万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制崩坏,募兵军费七倍于往昔不止。虽有几场大胜,西北边患,却始终不能彻底解决。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间,太平时节不过只有断断续续的十年,且这十年仅是没有大战而已,两国之间,小战始终不断。”   薛白才知道,原来整个开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这些事,没有多说,静待王维下文。   “崔节帅讳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后,极力促成大唐与吐蕃会盟,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两国以赤岭为界,结为舅甥之国。崔节帅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使双方百姓能于边境耕种、放牧。”   王维说着,又饮了一杯酒,道:“两人都是重信义之人,为边境争了三年太平。没想到,一场大战还是不可避免,吐蕃西击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崔节帅掩袭吐蕃,乞力徐并不设防,大败于青海湖。崔节帅虽大胜了吐蕃、战功彪炳,却时常为河陇形势忧虑,又自觉有愧于乞力徐。此事传到了圣人耳里,遂罢了崔节帅之职,迁为河南尹。”   “然后呢?”   “开元二十六年,崔节帅离开了河陇,我也回了长安。没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说,他梦到了一条白狗,惊疑而死。”   王维叹息了一声,又道:“他死后,遭圣人嫌恶,遭世人耻笑,但他这一生,战功彪炳于青海、信义重于泰山。他打仗,非为个人谋功业,而是实实在在想为戍边的将士、边塞的百姓,谋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没想到青海湖的一场大胜之后,主帅是如此惨淡的收场。   他听得懂王维想说什么——河陇的将士不容易,打着一场持续了上百年还看不到结果的战争。   隐隐地,还有抱怨圣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维似乎醉了,高举着酒杯,念起诗来。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薛白目光看去,待见王维转过头来,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泪流满面。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以诗句在抱怨。   曾经是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成了关西的老卒,夜夜听笛,思念着家乡,立下了累累军功。然后呢?受尽了边塞凄苦的将士得到了什么。   苏武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符节上的旄繐落尽,归来以后不过只做了个典属国那般的小官。   李林甫呢?   一个幸进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后遥领陇右、河西两镇,身兼数十余职,受圣人无尽的恩宠,权势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赏小,功小赏大,佞臣居高位,如此还不够,今日还要来迫害边军将士?!   “节旄落尽……海西头。”   王维喃喃念着这诗,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叹道:“不谈塞上之事了,不谈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过去那个长安少年游侠客的热血,早被这世道浇灭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出面请求薛白别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谈塞上之事了。”   王维叹息了一声,道:“我今日在衙署听了首词,是教坊的调子,《浣溪沙》,写的不错,可是你在虢国夫人府写的?”   “是。”   王维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叹道:“莫走这条路。”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维这个眼神中极为诚挚的告诫、痛惜之意。   “哪条路?”   “开元八年,我到长安应试,落第不中。”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缓缓道:“我心有不甘,遂与宁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结交,次年,状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饮,却又放下。   他依旧不知王维劝他别走哪条路,只隐隐感觉到王维有满腔愤郁想要吐露,却还克制着。   “可你看,状元及第又如何?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过一绿袍小官。”王维喃喃道:“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记得,莫走捷径,走不通的。”   才几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头,一杯酒饮尽,再开口,又是一首诗。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   薛白今日听了三首诗,从“都护到燕然”,到‘节旄落尽海西头’,再到‘一生几许伤心事’,王维没有说得太深,却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场的无奈与无力。   ***   出了王维的宅院,皎奴与田氏兄弟跟上薛白,问道:“怎么样?”   “去右相府。”薛白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马上宵禁了,动作要快。”   皎奴问道:“有线索了?”   薛白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虽只有应了一声,他却显得有些冷峻。 第29章 金吾卫   暮鼓声又响。   薛白身处于右相府,已不太在乎宵禁。   也难说是更自由、还是不自由。   李林甫每日此刻都在府中处置朝政,今日却抽出空见了他。   “你那笨法子,竟还真能查到人?”   薛白应道:“宗卷总会留下踪迹,只要有耐心,必然能找到痕迹。”   “吉温便查不到。”   “吉法曹做事太过浮躁了。”薛白直言不讳应了,又道:“既然都查到武康成与姜氏兄弟相识了,他却想都不想径直否认。另外,他故意闲聊,把我拖到宵禁,有可能只是想拖慢我的进度,也有可能是借助金吾卫巡街使的身份在宵禁时去通知陇右老兵。我们可于金吾卫中安排人暗查。”   李林甫咳了两声,自有人安排下去办。   其后,他似转了性,主动提起了要给好处。   “此事,你办得不错。本相有意举荐你为官,但不知你可曾回忆起身世,家中可有门荫?”   薛白忙作受宠若惊之态,应道:“确实是想不起。”   他知道以李林甫的多疑,这般回答很容易让其误以为他是在故意隐瞒。   两人之间本就稀薄的信任由此更加支离破碎了。   “无妨,慢慢想。”李林甫道:“陇右老兵之事,你督促着办。”   “喏。”   薛白转身出了堂,于前院的庑房坐下。   他在等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再过去督促。   不多时,有人探头进来,却是杨钊。   “听大管事说你要去金吾卫,我说这两日怎不见你,可有甚收获?”   “查到些线索。”   “谁问你这个了。”杨钊道:“我听说你到王维宅中去了,他可是太原王氏出身,便未给你些好物件?”   薛白摇了摇头。   杨钊道:“莫怪哥哥未提醒你,替右相办事,好处你得伸手捞。如此,有本钱打点,你方好上进。像我,常给三位夫人送礼,她们则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待圣人要用人了便能想起我来。否则你卖力做事,只等着右相为你封官不成?”   他稍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今日哥哥这一句话,值千金。”   薛白一时无言以对,但如今官场气氛如此,圣人好奢靡,右相便是凭着一手打理财赋的本领青云直上,上行下效,到了杨钊这里难免直接了些。   他只好谢了杨钊赠自己的千金,问道:“国舅怎在此?”   “我是右相门下走狗嘛。”杨钊得意地笑了笑,压低了些声音道:“有桩大喜事,贵妃回宫了。”   “哦?”   杨钊在薛白身边坐定,以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说起来。   “我与你说,听说贵妃出宫后,圣人连御膳都未食,怒笞了左右。高将军见状,便呈上了你为贵妃代笔写的诗,圣人说诗不好,却把御膳赐给高将军了,高将军遂请旨召贵妃还宫。”   薛白问道:“国舅如何知晓得这般细致?”   杨钊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低声道:“虢国夫人自能打听得清楚。”   薛白点了点头。   杨钊又道:“贵妃说了,你送诗一事,她记下了。”   如今这世道,倘若再有一次杜家之事,杨贵妃这一句话或许便是能救数十条命。   薛白遂道:“我该多谢国舅给机会。”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杨钊反正已返了薛白一句价值千金的话,自是不客气的。   “此事了了,虢国夫人终于能放下一桩心事。待你为右相办妥了差事,我再带你过去拜会一番,为你指点前程。”   “国舅提携我太多了。”   杨钊道:“这是好机会,你捉牢了,莫学你今日见的那王维。”   “哦?”   “你不知吗?”杨钊看了薛白一眼,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下,遂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去,问道:“可知玉真公主。”   “不甚了解。”   “你啊,这般还想上进。”杨钊轻声埋怨了一句,道:“玉真公主乃圣人之胞妹,深得圣人恩宠,尊贵无比。”   薛白知道当今这个圣人,对儿子说杀就杀,对兄弟姐妹却是好的。   毕竟这位圣人的生母在朝见武则天之后就被秘密处死,连尸体都找不到,他从小便是与兄弟姐妹们相依为命。   “玉真公主并未选驸马,而是出家当了女道,来往的都是才子名士,李白便是因玉真公主举荐,方得以供奉翰林。”   说到这里,杨钊摇头笑了笑,道:“我亦是听说的,传闻那年王维落了榜,得歧王引见给了玉真公主,穿了一袭白衣,抱着琵琶,在席上为公主演奏了一首《郁轮袍》,公主见他‘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向歧王问这是何人,歧王笑答‘知音者也’。公主乃命宫婢带王维到内室换了彩衣华服,升上客座,以贵宾之礼善待。席间,公主眼看王维风流蕴藉,不由一再侧目。”   薛白听了,对此情形并不陌生,倒是想起了那日在虢国夫人府中见闻。   无怪乎王维会说那一句“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   杨钊道:“似乎那年玉真公主已答应推举张九皋为状元,是日见了王维之后,却又改口‘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谓国华矣’,招试官到公主府,遣宫婢传教,王维遂一举登第。”   薛白不由问道:“科举结果,公主可一言而决?”   “当然。”   整个传闻之中,最让薛白震惊的部分,杨钊就这样理所当然地以两个字应了。   至于其它传闻是真是假,反而不知真假了。   “那年王维年方二十,玉真公主刚过三旬,一个是多才多艺的俊少年,一个是身份高贵的美道姑,发生了什么我不说,你自己想。”   杨钊说得来了兴致,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看得出来,他平时与虢国夫人等人闲聊,聊的多是这些名士、贵胄之间的风流韵事。   甚至难得显得博学多才了起来。   “可惜啊,王维不识抬举,呵,‘莫以今日宠,而忘昔日恩’,大概是这么首诗吧,他违背了玉真公主之意,娶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崔氏。没多久,便被找了个由头贬到济州去了。你看,后来他妻子死了,他不肯续弦,说是痴情吧,却为何连一首悼亡诗都不敢写?”   说罢,杨钊转头看向薛白,目光带着些提点之色,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啊,不能断了自己的前程。”   “是,官途如登天,不能总嫌路不好。”   以薛白今日所见,杨钊与王维确实是天壤之别。   但这般的大唐,也就是以王维这般的家世、才情,还能嫌攀附右相“不是正途”、嫌结交公主是“走不通的捷径”。   寻常人,连门路都找不到。   薛白不是杨钊,却也不是王维。   再脏、再崎岖的路,他都得走下去。   正在此时,门外有相府的家仆过来道:“薛小郎,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   “多谢提醒,走吧。”   ***   夜幕降下,长安城处在宵禁之中。   薛白登上东市的望火楼,举目看去,只见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火光如棋盘一样整齐。   “噔噔噔噔。”   一名四五十岁的大胡子金吾卫将领大步登上了望火楼,按着刀看向薛白,道:“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在此,你可是右相府来人啊?”   张口便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郭千里是喝了不少酒才来的,已有些微醺。   “薛白,奉右相命令,查访些事。”   “嚯,好年轻一小郎子。”   郭千里一惊一乍的样子,把大脑袋探到薛白面前,道:“我得了吩咐,已经派人跟着武康成了。”   薛白倒没想到,金吾卫之中,转投李林甫的是这么个莽撞的汉子,有些奇怪,但也不能问一句“我看你像是个好人,怎么替右相做事啊?”   “郭将军辛苦,他可有异动?”   “没呢,他正带人在安邑坊巡街。”   薛白向南面望了一会,夜色中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坊楼后隐隐的火光。   郭千里道:“放心,我的人悄悄盯着他呢。”   薛白点点头,问道:“郭将军可否与我聊聊武康成此人?”   “陇右回来的老兵,我从陇右调到长安那年,他还没过去哩。”郭千里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左金吾卫薛将军曾在陇右建功,不少陇右老兵都是他安顿的。”   “薛将军?倒与我同姓,是哪位薛将军?”   “左金吾卫薛徽将军,他祖父乃是我大唐名将薛仁贵,他父亲便是大败了吐蕃的平阳郡公,薛讷薛节帅。”   说到这里,郭千里酒气上来,拍着胸脯道:“我便曾在薛大节帅麾下立功,李太白都写诗赞过我!”   薛白本意只是想查姜氏兄弟,倒没想到这长安城内凡是遇到一个人都有这般不凡的经历。   “哦?”   “开元二年,我随薛大节帅大战吐蕃!是役,斩首一万七千余级,缴获牛羊一百二十万头,吐蕃军死伤数万,尸横遍野!你等等啊,我给你念李太白给我写的诗……等等。”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郭千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想必是常与人念诗的。   郭千里清咳了几下,高声念起来。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   他声音很难听,但李白哪怕只是随意写的一首诗也能显出飘逸豪迈来。   薛白再看郭千里,便能从那张沧桑的脸上看出些故事来。   长夜寂静,武康成还没有异动,他们就干脆在这望火楼上谈论着陇右战场的旧事。   也不刻意要追查谁,郭千里说什么,薛白就听什么。   “那一战啊,王将军为先锋,追吐蕃大军到壕口,进战长城堡,身陷重围,诸将嫉妒王将军的战功,不肯来救,最后王将军寡不敌众,力战而死了。”   “哪位王将军?”   “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王海宾王将军。”郭千里道:“王将军战死之后,他的儿子便被圣人收为假子,赐名忠嗣,也就是太子义兄,如今的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薛白于是愈发清晰起来。   从皇甫惟明到王忠嗣,陇右军中与东宫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节度使可以换,但这个关系网一直在。   他疑惑的是,听郭千里的语气,该也是这关系网中的一人。   “你说太子蓄养死士,且与陇右有关联,我是信的。”郭千里又道:“但金吾卫中陇右老兵多了,近年来我奉右相之命暗暗打探,却从未发现线索,那武康成也从未有甚不寻常的举动。”   此时有人赶到了望火楼,禀道:“将军,武康成巡夜结束,回家去了。”   “他有异动吗?”   “没有。”   郭千里遂问道:“薛郎君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薛白再看向面前浓眉大眼的郭千里,却觉得是不是李林甫搞错了,眼前这人分明像是太子一系。 第30章 势力网   入夜,暮鼓声停下不久后,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十王宅太子别院门口。   车帘被拉起,几名宫装丽人徐徐下了马车。   李静忠连忙迎出来,微躬着身子,迎着她们入内。   稀薄的月光洒在院中,长廊寂静,只有寥寥几间屋舍里点着烛火。   初来乍到的几名美人见此情形,不免有些害怕,秀眉微蹙,皆露出了可怜的姿态,连李静忠这个宦官见了也觉她们甚为动人。   “你等在此等着。”   “喏。”   安顿了美人,李静忠匆匆赶到堂上,只见太子李亨正坐在烛光边独酌。   烛火不算明亮,那半头白发却有些明显。   “殿下,喜事啊喜事!”李静忠匆匆行了礼,禀道:“圣人怜殿下寂寥,刚赐了五位美人给殿下。”   李亨放下酒杯,有个微微起身的动作。   初闻之下,他亦颇为意动。   但只在须臾,他却又重新坐定,克制了那点意动,摇了摇头。   “殿下?”李静忠疑惑道:“不去看看吗?”   李亨摆了摆手,微微叹息了一声。   “不看了,看了徒增烦恼。送回去吧。”   “殿下,不妨的。”李静忠小声提醒道:“殿下身边确实也是太孤寂了,这是圣人慈爱,收下不妨的。”   李亨自斟了一杯酒,缓缓饮了,低声道:“圣人既难得慈爱,我岂可只因五个美人便满足了?”   有风吹来,堂中的烛火微微摇晃了一下。   两人都吓了一跳,紧张地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见无人过来,才各自安心下来。   李亨招了招手,李静忠连忙附耳过去。   “我听闻张家有意嫁女,不必因小失大……”   李静忠微微一愣,马上会意过来。   圣人表亲张去逸有一女,从小就能言善辩,得圣人喜爱,若能与张家结亲,于太子之位有益,不输韦、杜两家。   “殿下英明。”   “去吧。”   “喏。”   很快,李静忠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那边,想必很快也要将那几个美人送走。   李亨又是一声叹息,品着杯里的劣酒,无声地自语了一句。   “不妨,早晚都会有的……待有朝一日你和离了,我送你一百个。”   ***   过了一会,李静忠重新赶回堂上,脸色却与方才不同。   他脚步匆匆,跪到李亨面前,低声禀道:“殿下,不好了。左金吾卫的那枚棋子,被索斗鸡啄出来了。”   才被端起的酒杯一抖,酒水洒了李亨满襟都是。   “怎么可能?他做事素来小心。”   “刚传到的消息,是……是薛白,薛白今日去找了他,他不敢有所举动,待到宵禁了才敢传信。”   “速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都隐匿起来,与西边的联络也暂时先断了。”   “老奴这就去办。”   “还有,让姜亥务必冷静。”   “喏,老奴省得。”   李静忠匆匆往外赶去。   ***   道政坊,临着青门酒肆,有座宅院内灯火通明。   堂内铺着柔软的地毯,三名胡姬正在跳舞。   她们高眉深目,卷如波浪的长发披着,红纱下透着半露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身,光着脚,踮着脚尖,指甲用花汁涂成了红色,衬得皮肤愈显白皙。   “娘的。”   倚在榻上饮酒的汉子却是骂了一句,道:“天天转圈、天天转圈,转得你阿爷眼都花了。”   与他一道饮酒的有十余人,纷纷大笑起来。   “那你想干嘛?”   “不想!虽说是铁打的好汉子,天天干身子骨也虚了,就不能出去透透气吗?”   “都说了,姜大郎被拿了,近来就安稳些日子。”   “我不想安稳?但我到长安来,是想有朝一日当大将军,置大宅院,为儿孙谋个前程富贵,不是日夜还与你们这些臭烘烘的蠢汉喝酒。”   “说的谁没大志气?耐着性子,早晚有你飞黄腾达的一日,与索斗鸡一般气派。”   “我看拓跋说得不错!”姜亥从后堂转了出来,道:“每日闷在这宅里,我不如去将兄长救出来,往陇右去投了王将军!”   “娘的,都给老子安稳些。”   “姜三郎,按理说,你们早该做好战死的准备,被拿到了却还苟活着,有个卵意思?”   “你说什么?!”   “都别吵了,吵得老子心里刚焦刚焦底,看跳舞,看跳舞,喝酒。”   “咳咳。”   忽有人咳嗽着从前院大步赶进来,沉着脸道:“索斗鸡的人查到老武头上了。”   “那谁给我们送酒?这几个胡姬我也看腻了。”   众人呵呵大笑起来。   刀头舔血的人,遇到什么事都有种满不在乎的感觉。   “闭嘴,没和你们开玩笑!拓跋,记得我们活埋的那小子吗?和小娘们一道腌在大水缸里那个。”   “嗯。”   “没处理干净,他现在投靠索斗鸡了,咬着我们不放。姜三郎,你们兄弟就是被他找出来的。”   “如何说?”   烛光中有寒芒闪动,有匕首被拔了出来。   “要我们再去一趟?做干净。”   “娘的!让你们犯了疏忽就得认怂,把脑袋缩到裤腰带里躲一阵!还做干净,阿爷先把你做干净了。”   忽然。   前院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一众大汉当即安静下来。   “谁啊?”   院子里响起了老仆的喊声。   “金吾卫巡街!开门!”   “……”   吱呀的开门声传入堂中。   姜亥已从后堂拿了弩出来,将弩架在窗枢上,从窗户的小缝往外看去。   隔着一整个院子,灯笼的光亮一点点从大门照进来。   几个披甲的金吾卫正站在门外,还有一个少年带着华服婢女站在其中。   姜亥眯了眯眼,认出了对方。   那便是方才他们说的被活埋了却不死的薛白,姜卯被拿那日也在场。   弩箭的角度稍稍调整了一下,指向了薛白。   有披甲的金吾卫动了,走上前两步,站在院中张望。   “今夜坊间有飞贼,金吾卫正在搜查!这是谁的院子?”   姜亥遂冷笑了一下。   果然,只见那老仆不慌不忙上前,应道:“我家阿郎姓王,讳焊,在户部任职。”   ***   “打扰了。”   郭千里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来,向守院的老仆点了点头,带着人往外走去。   “下一家吧。”   “王焊是谁?”薛白问道。   今夜他总觉得有些奇怪,最后还是督促郭千里按着武康成巡夜时的路径查一遍,一家家宅院敲门问询、登记,以期能查到一些线索。   “你不知王焊,可知王鉷?”   “有听说过。”薛白回想着那日去大理寺前听到的一些名字,道:“也是右相的人?”   郭千里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来,边数边道:“和籴使、长春宫使、户口色役使、监察御史、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总之王鉷身兼十数职,乃是右相的得力助手,圣人面前的红人,他的弟弟的别院,不是我们能查的。太子的死士也不可能藏在里面。”   薛白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太子的死士有可能藏在李林甫母亲的别业里,为何又不能藏在王鉷弟弟的别院里?   当然,这只是他今夜查访的诸多宅院中的一个,能做的也只是将他们一个个都记下来。   ***   “走了。”   宅院大堂中,姜亥转过身来,只见一众大汉还在饮酒。   没人将几个金吾卫当成一回事,淡定地将手里的陌刀、匕首收起来。   “一共也就几个披甲的样子货,没进来算他们走运。”   “哈,老的那个,金吾卫郭千里,以前也是陇右的老兵,不会说话,被贬到金吾卫了,投靠了索斗鸡。”   “管他是谁,敢进来就剁了他。”   姜亥笑了笑,其实有些巴不得那些金吾卫进来。   跟着东宫办事以来,总觉得压得慌,让他想砍杀些什么。   ***   薛白重新走上望火楼,扫视了一眼长安城东北隅这几个坊,低头在手上的纸上写写画画着,补全地图。   他做这些事时,常常会忘了什么忠奸,只是正常地接了这帝国宰相的文书,正常地做事而已。   相比别的敷衍了事的人,他认真得多。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武康成很可能是借着金吾卫巡街使的职务之便为东宫联络陇右老兵,并在今夜以某种方式给东宫传了信。   “走了一圈,酒都醒了。”郭千里打了个哈欠,道:“薛郎君真没弄错吗?没有证据能证明武康成与姜氏兄弟有关。”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薛白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查。”   郭千里叹了口气,道:“还以为能在右相跟前立一功……薛郎君住哪?我派人送你回去。”   “升平坊。”   “那我送你回去,我住修行坊。”   “多谢了。”   走下望火楼,薛白回过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悟,又拿出纸笔来在自己的纸上划了一笔。   ***   “咦?这是什么?地图?”   次日中午,杜五郎走进薛白屋子,很快就看到了他放在床头的笔记。   “昨夜查到的结果。”薛白还未醒来,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你不用交给右相?”   “右相都不急着迫害太子,你急什么。”   “我急?”杜五郎道:“我有甚可急的,可如何是好呢?太子坑杀你与青岚,结了仇了。且这事不解决,右相总是要逼迫于你。”   “那你便搞错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我早与你说过,这是权争,不是求是非对错。”   “何意?”   “权争讲的是筹码、利益,不是求结果,所以不急。”   薛白随口应着,起身,从杜五郎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看了一眼,收好。   “咦。”   杜五郎似乎明白了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故意不给右相。”   “为何这般说?”   “我不是琢磨着你告诉我的话吗?”   薛白摇头苦笑,也不知教杜五郎这些好是不好。   “哎,你起来吧,已经是中午了。”杜五郎道:“阿爷想见你一面。”   “是吗?”薛白看了看天色,疑惑道:“他上午出门了吗?”   “没有,但有客来过。”   “谁?”   “总之是京兆杜氏的人。”   薛白点点头,不知为何,脑子想到了前几日听说的那位曾击败吐蕃的鄯州都督杜希望。   他近来查陇右,意识到一件事——   李林甫捉不到东宫的证据不是因为东宫真的无权无势,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东宫的关系网太深、太广,才能够互相掩护,深藏不露。   仅目前他所知的,便有京兆韦氏、京兆杜氏、太原王氏、安定皇甫氏、河东薛氏…… 第31章 寻亲   昨夜查访到了四更才睡,薛白起身已是中午。   与杜五郎说话吵醒了耳房里的皎奴,她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吓得杜五郎话也说不利索。   “我,我阿爷要见薛白,我带他过去,你那个,可以再睡一会。”   “杜有邻想说何事,是连右相府的人都不能听的?”皎奴反问道:“我若连此事都要避讳,右相遣我来做什么?”   杜五郎只觉她好没道理,便是右相的人,也不能这般光明正大要求听人谈话的。   他却不敢多说,苦着脸带着他们往书房走去。   穿过三进院,路过前厅时,只见卢丰娘正与杜家姐妹坐在那说话。   卢丰娘手里捧着本账簿,长吁短叹。   薛白只看一眼,便知她在愁什么。   如今杜有邻失了官职,没了俸禄,这杜宅平时开销便大,一场案子上下打点,已是颇为拮据。   卢丰娘都不必开口,脸上的愁容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听了许多抱怨的疲惫。   “唉,娘亲。”   杜五郎一见她,连行礼都是先叹了一口气。   “你好歹劝劝你阿爷。”卢丰娘开口便道:“如今不是卖弄清高的时候,大伯既然过来了一趟,郎君如何都该开口求他帮忙说情复官才是。”   “我?我劝劝阿爷?”杜五郎欲言又止,道:“娘亲,我带薛白去见阿爷了。”   “去吧。”   卢丰娘看着薛白,温和地笑了笑,又看向他身后的皎奴,下意识站起身,显得有些尊敬。   她敬的是右相府的权势。   可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右相也没给杜家安排路走,让人想依附也不知如何依附。   倒是杜家姐妹依旧端坐不动,杜妗淡淡瞥了皎奴一眼,甚至并不掩饰眼中的反感之意。   ***   书房依旧是杜宅最清雅的所在。   杜有邻醒来之后,身子依旧虚弱,不耐打搅,因此家眷与下人不敢拿俗事前来叨烦他。   薛白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在门外便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道,让人心中一静。   “阿爷。”杜五郎上前叩门,道:“薛白到了。”   “进来吧。”   薛白如今已与杜宅绝大部分人都熟识了,便是后厨的胡十三娘,也能与他就着蒸菜口味的话题聊上几句。   算起来,杜宅之中,他最不熟悉的反而是一家之主杜有邻。   此时进了书房,只见杜有邻清瘦了些,正侧倚在榻上,手持书卷,比之前端坐的姿态多了几份洒脱。   “来了,老夫有伤在身,不便相迎,你莫见怪。”   杜有邻不等薛白行礼,已摆了摆手,寒暄了几两句,又道:“不必见外,你与五郎交好,唤老夫一声‘伯父’便可。”   “是,伯父。”   “好,既受了你这一声唤,老夫便说你两句。”杜有邻脸一沉,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大好少年,睡到午时才起,成何体统?”   薛白没有解释,老老实实挨了。   杜有邻免不了要骂他几句,虽没明说“你投奔右相不妥”,既是引用了颜真卿的诗,又骂他为右相办事彻夜奔走白日起不了床……总之算是骂过了。   但不论如何,李林甫还是当今圣人封的宰相,名正言顺,杜有邻只要不造反,最后还是得认,无非是敲打下后辈,维持一点体面。   薛白并不反感他散这种层次的官威,反而感到有些亲切,礼貌地笑了笑。   “咳咳。”   杜有邻干咳了两声,道:“老夫有话与薛白谈。”   杜五郎是想下去的,转头一看,见皎奴杵在那一动不动,不由愣了愣,转头再看杜有邻,他只见阿爷如没事人一般,已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踱步,作深谈之态。   不然还能得罪右相府的人不成?   再说了,五品官与一婢女针锋相对,也不成体统。   “薛白,你年少遭厄,失了记忆,流落在外,老夫深为痛惜。”杜有邻缓缓道:“为此,老夫着人打听,或可能已寻得你的家世。”   “啊!”   杜五郎大为惊讶,不由惊呼出声,转头看向薛白,有许多话想说。   “你要找到家了?!”   但目光落处,却见薛白脸色平静,甚至有些不出所料的样子。   杜五郎遂看向杜有邻。   “阿爷好厉害,不声不响就为薛白找到家世了。”   杜有邻踱了两步,云淡风轻摆了摆手,道:“京兆杜氏,一点人脉终究有的。”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c o m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薛白有所反应,转头看向薛白,语气逐渐郑重。   “薛白,你出身河东薛氏。你曾祖讳礼,字仁贵,乃我大唐名将;你祖父薛慎惑,曾官任司礼主簿;你阿爷名叫薛灵,如今就住在长寿坊……他很想见见你,还有你娘,他们正在等你回去。”   薛白沉默着,也不知在考虑什么,没有马上回答。   杜有邻目光热切了些,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   “见一面吧?也许你能想起些什么。”   “好。”薛白应道:“见一见也好。”   杜有邻颇为喜悦,脸上浮起轻松的笑容,向杜五郎吩咐道:“去唤全瑞带人过来。”   不一会儿,全瑞便领来了一个老仆,是薛灵家中管事,名为薛庚伯。   薛庚伯穿着一件旧袄,弯腰驼背,走路时也俯着身子,像是在慢腾腾地往前冲。   他过门槛时差一点踉跄栽倒在地,看得人胆颤心惊,偏是他扶着门框愣是稳住了,总之廖廖两个动作便能让人感到刺激。   “六郎?真是六郎。”薛庚伯眼神不好的样子,进书房之后先是吃力地张望了一圈,倒也未认错人,直接便到了薛白面前,热情唤道:“老奴总算找到六郎了!”   薛白伸手扶了扶他,笑道:“老丈慢些,可确定我是你家六郎?”   薛庚伯见这少年郎君神情笃定,反倒疑惑起来,下意识打量了杜五郎一眼,稳了心神,才重重点了头,向薛白道:“没认错,就是六郎当面!”   “可惜我想不起来了。”   “老奴年纪大了,糊涂是糊涂了些,可六郎就是六郎,不会错的。”薛庚伯晃晃悠悠,神色激动,道:“那年,阿郎从范阳到长安,路过渭南时六郎走丢了……如今可算找着了啊!”   薛白不免有些讶异,问道:“六郎几岁走丢的?”   “六郎你不记得了?”薛庚伯讶道:“你是五岁走丢的啊。”   “那老丈安能认出我是六郎?”   “一听名字,可不就知道了?”薛庚伯俯着身子,一拍便能拍到自己的膝盖,道:“六郎脖子后面有个胎记,是吧?”   薛白背过身,蹲下,给他看了一眼,道:“该是有个烫伤,我看不到,老丈看看是吗?”   “哎,那般好看的一个胎记,给烫掉喽。”薛庚伯痛惜不已,道:“略卖良人的贩子,当绞,绞了!”   说着,他愈发痛惜,嚎了两声之后,大哭了出来。   “六郎,这些年你受苦了!”   见这颤颤巍巍的老人恸哭,杜五郎鼻子一酸,背过身去,抹了抹眼,好一会才收拾好情绪,再一抬眼,却瞥见皎奴正双臂环抱、柳眉倒竖,满脸的警惕与猜疑。   “你就不动容吗?”杜五郎小声嘀咕道,也不知在和谁说。   薛白则是态度平静,以颇为客气地语气道:“老丈不必激动,我是否是老丈口出的六郎还未可知。”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愣了愣,以肯定的态度道:“你就是六郎啊。”   “那老丈多说说薛家走失孩子的详情可好?”   “这……老奴知道得少,待见了阿郎,由阿郎与六郎说。”   薛庚伯收了老泪,便要引薛白往薛家去。   “也好。”   杜五郎便道:“阿爷,我也去吧?”   杜有邻抚着长须,微微一笑,从容潇洒地挥了挥手。   “去吧。”   薛白听说今日京兆杜氏的人来过了,本以为会由京兆杜氏牵头为自己寻亲,此时没见到人,想必是已经走了。   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早上还在呼呼大睡。   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没叫醒他,可见走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与杜有邻详谈。   谈话的内容,他大抵也能猜到。   ***   薛庚伯看着随时要摔倒,却还能骑驴,一个趔趄之后翻上毛驴,动作甚至透出几分年轻时的矫健。   薛白见了,问道:“老丈曾从过军?”   “没哩。”薛庚伯嘿嘿笑道:“我阿爷曾随老将军上过战场。”   “哦,是三箭定天山的薛老将军?”   “待老奴往后慢慢与六郎说……”   皎奴牵过缰绳,跟上薛白,眼看着这一幕,脸色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出了侧门,便见右骁卫的田氏兄弟正从北街打马过来,嘴里啃着胡饼,乐呵呵的样子。   她招了招手。   “女郎。”田神玉驱马上前,恭敬问道:“今日去哪里查案?”   “查?你看他还有心为右相办事吗?”皎奴叱喝道,“也不知养你们有何用,你去右相府禀报管事,只说京兆杜氏给薛白寻亲,寻到了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二房后裔。”   田神玉听了这么长一串话,当即便苦了脸,挠着头道:“女郎再说一遍?”   皎奴定眼看去,才发现这军汉头上带的幞头脏得都透出油来了,嫌恶地往后仰了仰。   田神功连忙上前,赔笑道:“要传的话我记下了,这便去右相府。”   “嗯。”皎奴点点头,见兄弟二人都掉转了马头要走,喝骂道:“蠢货,留下一个,还记得右相为何提携你们否?!”   “拿逆贼。”田神玉应了,忽明白了什么,忙不迭凑过去低声问道:“有线索了?莫不是那些逆贼诓了薛郎君去,想要动手?”   “滚开。”   皎奴蹙着眉,策马跟上薛白。   她虽还未看到证据,却已知是东宫出手、暗地里想要防着右相了。 第32章 筹码   长寿坊位于西市以南,属长安县管辖。   薛白从东边的坊门入坊,向西过了坊中的十字长街,往南看去,便能看到长安县衙。   他却随着薛庚伯往北拐去,转入巷曲,进入北里的一片民宅所在。   薛光宅就在巷口的第一家,远看是个大宅,走近了便看到原本的大宅已被分隔为几个宅院,剩下的部分不到杜有邻宅的一半大,勉强算是个三进院。   屋顶檐口处的拱券、飞檐处的装饰、石刻照壁,皆表明此处曾是殷实的官宦人家。   进了门,其中摆设风格与柳勣宅有些相似之处,讲究的是“删繁就简”。   庭院长着杂草,看痕迹原本该是摆着装饰,比如大水缸;大堂空旷,看格局中间本该有个屏风;多宝搁子倒还摆在角落里,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书,却没有能装订成册的典籍……可能全都卖掉了。   “六郎稍待。”   薛庚伯领着薛白进堂,匆匆赶向后院。   杜五郎见他走路不稳的样子,连忙喊道:“慢点,慢点。”   仪门“吱呀”开了,一名形容枯槁的四旬妇人带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赶出来,急切问道:“六郎?是六郎否?”   薛白在来的路上已听薛庚伯说过,知道这是家中主母柳氏。   据说是他的生母。   她脸色腊黄、神态憔悴,举止间依稀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优雅与美态,穿着泛旧的窄袖襦袄与长裙,看着颇落魄。   彼此对视了一眼,薛白客气地行了个叉手礼,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道:“我是走失之人,没了记忆,是否薛家六郎目前还不清楚。”   “不是六郎?”   柳湘君本是深深注视着薛白,眼神里带着殷切的期待,闻言迅速黯淡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向身后的几个孩子道:“去躺着,莫轻易饿了。”   孩子们也不好奇,有气无力地应了,拖着脚步回了后院。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见冷了场,上前赔笑道:“就是六郎。”   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也不见更多证据。   薛白看向柳湘君,问道:“你的孩子丢了吗?”   不像是来寻亲,倒更像是官府来查访。   柳湘君的激动情绪因此消了不少,有些失望,答道:“快十年了,开元二十四年夏,先舅升了司礼主簿,郎君携妾身往长安,经过渭南,遭大雨,歇了两日才起行,不曾想车马陷入泥坑,众人只顾推车,却没留意到六郎丢了……妾身还以为是被渭河水卷走了。”   “渭河水卷走了?”薛白问道:“不是人贩掠走了?”   “人贩掠走的。”薛庚伯忙道:“那日官道上商贩许多,皆是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商旅,定是有人见六郎粉雕玉琢,起了歹心。当时大娘子不信人心这般险恶,误以为让渭河卷走了。”   “是这般。”柳湘君抹着泪,连连点头。   薛白又问道:“六郎也名叫薛白吗?”   柳湘君摇头,应道:“当年还只有乳名‘病已’。”   病已便是病愈的意思,多被用来作体弱孩子的小名。只是她这般实诚,倒让薛白微微讶异。   薛庚伯道:“大娘子,六郎如今有名字了,单名‘白’字,多风雅。”   “风雅?”皎奴冷哼。   杜五郎忙出面化解尴尬,问道:“那这十年间,薛白是在何处呢?”   “这……”   田神玉耳朵一动,转头向院门看去。   过了一会,有马蹄声响起,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牵着瘦马进了院,想必就是薛灵。   薛灵五旬左右年岁,身形高大,打扮却很文气,双目无神,眼袋浮肿,给人一种酒色过度之后的空虚茫然之感。   “阿郎。”   薛灵抬手摇了摇,止住上前想要说话的薛庚伯、柳湘君,指了指自己的瘦马。   薛庚伯连忙去牵马,且惊喜地发现马褡子里有胡饼与一袋子粟米。   “大娘子,阿郎带吃食回来了!”   柳湘君面露喜色,道:“郎君终于讨回债了?”   薛灵微微笑了笑,显得略有些得意,却不答,脚步虚浮地走向薛白,双手搭在薛白肩上。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我的六郎回来了。”薛灵道,“回来了就好。”   薛白正要开口。   “嘘。”薛灵笑着摇了摇头,松了手,拍了拍腰间的酒囊,道:“六郎且听为父说,我们到堂上说。”   ***   几个酒碗被摆上案上。   薛灵乐呵呵地倒了两碗酒,偏是薛白、杜五郎、皎奴都摆手不喝,让人扫兴。   好在田神玉很乐意陪着喝几碗,薛灵这才有了兴致。   “好壮士!”   举碗与田神玉碰了一杯,薛灵高声道:“你是河北豪杰,我曾在范阳长大,你我是半个老乡。”   一句话,田神玉顿时觉得薛小郎君这个阿爷很好,连忙应道:“谢郎君赐酒。”   皎奴遂抱着双臂冷哼了一声。   薛灵打量了这美婢一眼,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无意识地浮出笑意,这才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出身河东薛氏南祖房,乃北魏河东王之后。”   “我祖父讳礼,字仁贵,以字号行于世,曾北破契丹、东征高丽,三箭击溃九姓铁勒十万大军,官至册赠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封平阳郡公。”   “我大伯讳讷,字慎言,民间以‘薛丁山’呼之,破吐蕃十万大军,抵御突厥,战功赫赫,官至左羽林大将军,袭平阳郡公。”   “我五叔薛楚玉,曾官至范阳节度使。”   “我堂兄薛徽,乃左金吾卫大将军……”   待酒都喝完了,薛灵还没能介绍完他那些任职于天下四方的堂兄弟们。   薛白默默听着,还拿出炭粉笔与纸记录着。   好像这才是他来薛灵宅所要做的正事。   若不问亲缘,只看家世,薛家确实是将门之后,底蕴深厚。   如今最显赫的还是长房,除了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几兄弟都是在长安高官厚禄;四房、五房子弟多在范阳从军;二房、三房则是文官更多些。   薛灵出身于二房,庶出,其父薛慎惑官职不高,没有门荫,因此他还未有官身。   当然,以他的身世当不至于没有门路,能落魄至此,想必是自身不成器。好在家世好,若子孙争气,还有出头的机会。   “总之六郎放心,薛家数代高门,绝不至于辱没了你!”   末了,薛灵打了酒嗝,爽朗大笑。   堂中安静下来。   众人目光看去,却是薛灵仰头倚着胡床的栏杆、张着嘴呼吸,竟坐在那睡了过去。   “他醉了?”   杜五郎虽是京兆杜氏出身,也能听薛灵夸耀听得津津有味,此时不由有些遗憾。   “重要的事还没说呢。”   薛庚伯弯着腰进了堂,略有些尴尬道:“宅中人口多,六郎与兄弟们挤一屋,可好?”   杜五郎听了,意识到与薛白的分别或许就在眼前,登时极为不舍。   薛白却是看向他,问道:“我身世还未定下,可容我回杜宅住?”   “啊?”杜五郎愣了愣,其后只觉惊喜,连忙用力点头,道:“当然,你愿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   薛白遂向薛庚伯笑了笑,道:“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可六郎你是……”   “不急,来日方长,我若真是薛家的儿子,跑不掉的。”   薛庚伯不安地用手在衣角搓了搓,看向已沉醉的薛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薛白已起身,往屋外走去。   院中,柳湘君搓着手看着这一幕,也不确定这是否自己的儿子,好不纠结。   ***   皎奴跟着出了这破落的小宅院,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提醒你一句,你便是要认亲,也得先问过右相。”   “我知道。”薛白反问道:“有钱吗?”   皎奴冷哼一声,拿出个荷包抛给他。   薛白接了,却是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许多糕点,让那摊贩帮忙捧着,重新返回薛宅拿给了薛庚伯。   “六郎这是?”   “家中孩子多,上门该带些见面礼。”   “瞧六郎说的。”   薛白也懒得再与他争论是否是六郎之事,上马离开了长寿坊。   马蹄踩过长街,回升平坊时又听到了暮鼓声,一日便这般过去了。   这年头,每日能做的事少,反而让人能慢慢体会岁月流逝。   ***   落日的余晖中,青岚正躲在东偏厅边上的假山后面抹泪。   忽听得身后有人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啊?”   青岚转头一看,见薛白站在那儿,气质温润清雅,如清风松林,她不由看得愣住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   “嗯?不然去哪?”薛白道:“即便是认亲,也不是当天就搬过去。”   青岚笑了笑,问道:“那你是找到家了吗?”   薛白摇了摇头,道:“还需要考虑。”   “考虑?”   青岚对这个词颇为疑惑,正要多问,却见皎奴已在往这边走。   “帮我个忙。”薛白低声道:“我需要甩开她一会,晚饭时给她吃点什么吧。”   “嗯。”青岚点了点头,“对了,有人给你送礼,是一小盒糕点……”   ***   入了夜,薛白坐在烛灯前翻着书,转头看了皎奴一眼,见她表情有些凝重,遂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哼。”   皎奴犹自强撑。   有敲门声响起。   薛白翻了一页书,不急不缓道:“开门吧。”   皎奴有些艰难地起身,开了屋门。   薛白侧头看去,留意到她袍下的双脚走路时已有些内八。   却是杜氏姐妹在门外,手里各自捧着几本书,青岚、曲水提着灯笼随着她们。   “给薛白送些书来。”杜妗淡淡笑道。   进了屋,她将手里的书放在薛白案头。   薛白拾起一看,先看到一本《切韵》,不由道:“正需要这本书,二娘是及时雨。”   杜妗看了杜媗一眼,道:“是大姐听你说你担心往后上了考场作诗赋犯韵,特意去寻的。需知大唐科场,对格律要求极是严苛。”   “哪便是特意寻的?”杜媗低声道:“正好看到了便买下。”   薛白只翻到第一页便问道:“这个字如何读?”   “然随珠尚纇,虹玉仍瑕。”杜妗探头看了一眼,低声念着了一遍,道:“纇,读‘泪’,指丝绸上的疙瘩,所谓‘玉之有瑕,丝之有纇’。”   皎奴冷哼一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呵,想聊薛家之事,何必装模作样?”   “好,不装。”杜妗仰了仰头,显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向薛白问道:“你可是薛灵之子?”   薛白不急不缓,详细说着今日之事。   皎奴终是忍不住了,转身往外走去。   “我替你提灯笼。”青岚连忙跟上。   “呵。”   “娘子、薛郎君,你们说话,奴婢去看着。”曲水说着匆匆跑开。   杜媗有些担心,问道:“她会与右相告状吗?”   “告她自己贪吃,多吃了几块透花糍?”   透花糍是红豆与糯米做的,乃是虢国夫人今日遣人送给薛白的,据说做的时候要滤掉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将糍糕碾成半透,能隐约透映出豆沙的花形。   青岚早便留意到皎奴就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甜食,多给了她些。   薛白不急不缓,接着方才的话题道:“看得出来,薛灵收了钱因而认我当儿子。此人颇不靠谱,也许将钱花光了,并未告诉柳氏真相,他们才能连说辞都对不上。”   “我便说我查访多日未得线索,太公如何忽然就为你寻到亲了。”杜媗有些焦急,连忙作了解释,道:“此事我与二妹事先并不知晓,你走之后我们才听说,二妹还与阿爷争吵了一番。”   “大姐。”杜妗打断了杜媗的话,坦然向薛白问道:“你能确定是假的吗?”   “假的。”薛白道。   有件事他未与杜家姐妹说。   其实“薛白”这名字是他前世用的,这辈子还不知姓甚名谁,哪就是什么河东薛氏。   除非是阎王爷划生死簿时弄错了同名同姓者。   “东宫依着我的姓氏为我找的身世。”薛白笑道:“该是让我别再找陇右兵士麻烦了。”   “反应倒快。”杜妗早有猜测,闻言嘴角微扬,有些讥意,还有一点点复仇般的快意,道:“你若是蝼蚁,他随脚踩了最是省事。但你若是猛兽,他便只能丢块肉将你引开。”   “是这个理。”   权争场上只讲利益,当薛白还是个小人物时,安排几个人活埋了他最省事,但现在,他已经让东宫意识到除掉他很麻烦,拉拢他好处更多。   李亨是个成熟的政客,不在乎感情、不会为恩怨左右,每次都能理智地做出最有利益的选择。   哦,这件事未必出自他亲自授意,可能是亲近东宫的臣子所为,随手安排一个父子相认,便能缓解迫在眼前的麻烦。   不重要。东宫作为一股政治力量,它只会更成熟、更理智。   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摆在案上。   纸上方画了个人物关系表,下方是个地图。   “陇右老帅薛讷;金吾卫将军薛徽;先锋将军王海宾;太子义兄王忠嗣;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鄯州都督杜希望。这其中,有人安排死士,惹了麻烦,有人帮忙收尾。关系清楚了?”   杜妗点了点头。   薛白指了指下方的地图,道:“可见死士们就藏在这一带,我拜访过,因此他们才意识到需要拿肉喂我。”   “那我们怎么办?”   “不急,筹码拿在手上,他们才会投鼠忌器。反而若是真抛出去了,我依旧只是个小人物。”薛白道,“沉住气,等他们叫价……” 第33章 出价   烛光下,杜妗凑近了些,仔细看薛白那些笔记,忽有些得意道:“欸,我竟看得懂。”   她衣服上熏了苏合香,用木槿叶与皂荚洗的头发,这一凑近,薛白便闻到股淡淡的香味。   他稍往后仰了些,道:“不难看懂。武康成巡夜路线是固定的,共经过两坊、二十八户人家,其中我不能仔细搜查且有能力窝藏东宫死士的,仅有十户。”   杜媗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上前点了个烛台,光线亮了些,好让杜妗不必凑得那般近。   杜妗一心与薛白讨论,并未在意到这些小细节,沉吟道:“你昨夜才敲了门,今日东宫便为你安排了身世,那必在这十户之内了?”   “你对这些死士了解多少?”   “我从未见过这些死士,但李亨绝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清贫,他常能为他的人打点门路。”   薛白沉吟着,问道:“哪来的钱?在西北屯田?”   “这我便不知了。”杜妗边答边看着薛白的地图,忽道:“这些名字,是在道政、常乐两坊置别宅的官员?”   “嗯。”   “杨慎矜、王焊、鲜于贲、卢铉……都是李林甫的人。”   “正想问你,这些人谁最有可能被东宫利用?”   杜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倚重李林甫?”   薛白摇了摇头。   他初到这时代,还有太多事需要她帮忙剖析。   杜妗道:“长安人口众多,加上三门峡天险,漕粮难以运输,因此自高宗起,朝廷便常常往洛阳就食。”   薛白对此略有所知,高宗、武则天给人感觉就是喜欢跑洛阳,高宗改洛阳为东都、行两京制,武则天更是改东都为神都,迁都洛阳。   其中原因很多,有一点就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使江南的粮食能够漕运到洛阳。   相比而言,李隆基似乎就没那么喜欢洛阳。   对此,杜妗用了一个字——惮。   “圣人惮幸东都,而李林甫知上意,以赋粟助漕、和籴法,使关中钱粮充足,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后,圣人再未去过东都,御言‘朕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以此为傲。”   薛白敏锐察觉到这里头大有文章,今夜时间不太充裕,他只能问道:“何为赋粟助漕、和籴法?”   “所谓‘赋粟助漕’,即向百姓多收田赋,弥补漕运不足带来的国库空虚。”   “就是多收税?”   “能收到税,也是李林甫的本事。”   如今杜妗身份一变,对索斗鸡的评价便稍稍有了些不同。   薛白点点头,知道收税之事说来简单,要办好却极不容易。   “所谓‘和籴法’,即在丰年时,朝廷以低价收购粮食储存,以备荒年。”杜妗道:“李林甫以此二法,数年间甚有成效,故而得圣人倚重。”   薛白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两个办法看似让国库充裕了,长时间下去却会让整个国家与百姓越来越贫瘠。   说白了,无非是变着法地帮皇帝搞钱罢了。   交代了这个背景,杜妗才不慌不忙将话题引了回来。   “李林甫虽想废太子,但两边官员其实并非泾渭分明。譬如韦坚,他原本与李林甫交往甚厚,他主持修筑漕渠,使潼关西来的船只能直驶长安、每年漕运增加两百万石,此举得圣人欢心,有了取代李林甫的可能,转眼间,两人便由交游甚狎的密友变成了生死之敌。”   “就是说,韦坚也能为圣人搞钱,与李林甫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再说西北边军,虽然两任节度使都是东宫一系,但李林甫也曾遥领河西、陇右节度使,朝廷募兵以来,每年军费无数,皆由他筹措。因此陇右军亦有不少将领亲近李林甫。”   说着,杜妗指了指薛白地图上划出来的王焊的别宅。   “方才说了和籴法,王焊之兄王鉷,便是任这和市和籴使,协助李林甫主持和籴一事,此人与边军将领关系甚深。”   “因为提供军饷?”   “不。”杜妗道:“依军中习俗,戍边士卒六年一替,戍边时可免除租庸。王鉷为给圣人敛财,取消了这免除租庸的习俗。可有些边将为了遮掩战败,往往不登记士卒战死,因此这些士卒虽死,却并未销籍。王鉷将这些战死的士卒全视为逃避赋税,依籍补收租庸税,不少军户一次便被征收三十年的租庸税,弄得家破人亡。他却因此每年搜刮巨额财物入内库,极得圣人信任,青云直上,成为李林甫最得力的干将。”   杜媗皱眉道:“如此一来,他该与边军关系极差才对?”   “战死士卒的家属或许恨他入骨,边将中却有许多人与他有利益往来。年初,皇甫惟明入京,虽明知李林甫势大,犹决意除掉李林甫,便是因为查到此事。”杜妗道:“我听到他与太子陈情了。”   薛白明白了杜妗的意思。   当今的朝局,不是泾渭分明,你一派、我一派,势不两立。   圣人既要挥霍享受,又要当千古明君,所以需要有人敛财,也需要有人立功。   所以李林甫一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斗争之余,更重要的是一起为圣人敛财、立功,彼此之间其实是盘根错结的关系。   全看利益。   薛白提起笔,在地图上王焊的别宅点了个记号。   杜妗凑在他脑袋边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杨慎矜的别宅。   “御史中丞杨慎矜,他出身弘农杨氏,乃隋炀帝之玄孙,家世显赫,以风采才干知名于世。是李林甫向来最为忌恨的一类人。”   杜媗又回想起那日在大理寺见到杨慎矜时的场景,微微蹙眉,感到有些不舒服。   薛白则问道:“为何忌恨?”   “再给你举个例子吧,圣人曾于勤政楼垂帘观乐舞,兵部侍郎卢绚不知御驾在,垂鞭按辔,过于楼下,风度翩翩,得圣人赞美。此事被李林甫得知,李林甫担心卢绚得圣人重用,遂出手构陷,将其贬出长安。”   “为何?”   “索斗鸡就是这么个人。”   薛白一时无言。   杜妗接着道:“杨慎矜本不是李林甫的人,但李林甫想要掌控御史台,曾打压过他,杨慎矜这才屈从于李林甫,但彼此间该会互相提防。”   薛白点点头,在地图上杨慎矜的别宅处也做了个记号。   杜媗提醒道:“你往后也得小心些。”   “咳咳。”   曲水在外面咳了两声。   ***   皎奴有些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回厢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玉真公主内定王摩诘为状元?”杜妗道:“此事怕是杨钊造谣,便说张九皋,此人乃宰相张九龄之弟,于中宗景龙三年举明经及第,又岂会在开元九年与王摩诘一同应试?”   “各种情由真真假假,外人如何知晓。”杜媗道:“但薛白若想及第,确得有权贵举荐……”   皎奴进了屋坐下,听她们还在与薛白说着科举之事。   只坐了片刻,她脸色又是一变,狠狠剜了薛白一眼,重新往外走去。   待皎奴走远,屋内,杜媗有些迟疑着,开口道:“我并非是为京兆杜氏当说客,但思来想去,右相府恐非长久倚靠。你早晚需有个身份才能安身立命,薛灵虽无官身,但不知比你原本的身世如何?”   薛白道:“真要推测,我原本是官奴的可能性不低。”   “我更担心的是,你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子弟,能沦为官奴,恐是犯官之后,那十之六七与右相府有仇了。”杜媗道:“终究还是姓薛,你若不执着于马上找到父母家人,我认为暂时接受这身份、为自己谋份前程为好。否则,即便是助右相府找到太子死士,李林甫既不会封你官位,恐往后还要将罪责推于你。”   “大姐是肺腑之言,我知道的。”薛白道:“我们做的一切,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四字,今日东宫给的条件确实不差。难处在于,李林甫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杜妗深以为然,道:“不错,眼下最紧要之事,在于如何应付李林甫。”   “……”   待皎奴再回来,杜家两姐妹终于舍得起身,告辞而去。   “当”的一声,皎奴拿出匕首,插在薛白面前的桌案上,骂道:“你敢害我!”   “想必是那透花糍坏了。”薛白反问道:“可是谁逼你吃的?”   “休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主意,为了支开我,你敢对我下药。”   “你如何猜想都行,但指责旁人需有证据。否则,到了右相面前你也是这般信口而言吗?”   “呵。我看你如何与右相交代。”   ***   次日一大早,吉温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他躬身在堂上站定,屏风后,李林甫便问道:“你可查到薛白的身世了?”   “回禀右相,已有了些眉目。”吉温应道:“我让人调阅近半年来官奴买卖、以及美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已有了线索,还在命人一一查访。”   “这是薛白那以卷宗排查办案的方法,你学得倒快。”   “哪能是他的方法?是古已有之的办法。”吉温赔笑道:“查此事,倒是另有一桩收获。”   “说。”   吉温道:“长安城的美少年失踪,似乎不是虢国夫人所为,据一少年所言,或可能是一个名为达奚盈盈的贵妇嫁祸于虢国夫人。”   “谁?”   “还不知是谁家妻妾。”   李林甫本是打算叱骂吉温,没想到听了这么一桩奇闻,咳了两下,才沉声道:“蠢材,尽在些无关紧要之事上瞎忙,东宫已查出薛白之身世。”   “这?”吉温大为惊讶,道:“岂有可能?”   已有美婢出了屏风,将一纸消息丢在吉温面前。   吉温看过之后,想了想道:“可见薛白与杜有邻必是叛了右相、转投东宫了,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吉温愿再查柳勣一案。”   李林甫不说话。   “右相。”吉温又道:“东宫如此拉拢薛白,他岂还能为右相尽心做事?”   正在此时,管事苍壁到了堂门外,禀道:“阿郎,薛白到了。”   吉温转头看去,见薛白进了堂,不由冷笑,迫不及待道:“听闻你找到家世了,可喜可贺。”   “右相。”   薛白并不理会,向李林甫行了叉手礼,道:“我今日正是想向右相禀报此事,可见我已经离那些东宫死士很近了,李亨才会狗急跳墙,慌忙之中拉拢于我。”   吉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愣住了。   他方才就意识到,接受东宫的条件才是对薛白最有利的,却没想到薛白转眼又把东宫卖了。   屏风后,李林甫的语气似乎没方才那般冷峻了,问道:“这般说来,你并非薛灵之子?”   “我不信有这般巧的事。”薛白应道:“我认为,东宫死士就藏在道政、常乐两坊,有几处我无权搜查的别宅之中,请右相遣兵搜捕。”   也许是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李林甫的意料,屏风后久久没有动静。   薛白于是补充道:“东宫蓄养之死士皆悍徒,恐有数十人之多,恐怕得调动十六卫中的精锐。”   李林甫向人吩咐道:“带郭千里来。”   “喏。”   “薛白,老实回答本相,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后,如此身世,你可动心?”   “此必为李亨挑拨我与右相之计。”薛白应道:“我虽失忆,但哪怕出身微末,也只愿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而非攀附高门,认旁人作父。”   “好,有志气。”   李林甫闻言,慢腾腾拍了三下手掌。   其后,他说了一句让薛白、吉温都大为诧异的话。   “你啊,终究得有个身份,尽快找到家人,到时让你父亲带上聘礼到相府来一趟吧。”   薛白一愣,终于转头看向了侧壁上那个小窗。   隐隐地,他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跑远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反应过来,高声道:“谢右相恩典!”   吉温呆住了。   他此时才想明白,东宫对薛白的拉拢,也成了右相对薛白的考验,薛白经受住了,才得了如此大的奖赏。 第34章 价高者得   一张纸被递到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又有美婢拿着它出来,交到了吉温手里。   “吉温也看看吧。”   “是,右相。”   吉温目光看去,只见上面是用毛笔画了道政、常乐两个坊的地图,简单框出了十六户人家的位置。   “这是我根据武康成的巡夜路线推测的东宫死士藏身之处。”薛白道:“东宫的反应,证明了这张图没错。”   “右相。”吉温道:“不必如此麻烦,拿下武康成审一审便知道了。”   “吉法曹若审不出来如何?”薛白问道:“逼得这些死士鱼死网破了又如何?”   “依你的意思,一家家找过去吗?你当调动南衙十六卫轻易?”   “我只知吉法曹忙了一整年,杖死的尸体堆积如山,东宫之势却不减反增。而我虽不才,却已快要拿到东宫命脉。”   “你!”   正在此时,苍璧又来禀道:“阿郎,郭千里到了。”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盔甲的铿锵声起。   “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见过右相,右相安康!”   “郭千里,本相问你,前夜你与薛白巡查道政、常乐二坊之后,可有依薛白所言,派人暗中盯着十余宅院?”   “有!”   郭千里大声应了,道:“右相,薛小郎君做事可仔细着,末将看着没甚异样,薛小郎君非要再查一遍。”   “至此时,是否曾见可疑之人离开这十余宅院?”   “没有,武侯们都看着,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这些宅院!”   说着,郭千里一拱手,又问道:“右相,末将是否带兵去搜?!”   李林甫略略沉默。   宰相通过尚书省下文,南衙十六卫发十人、十马,军器出十,不必待圣人敕书。   之前李林甫便是直接调动了二十余右骁卫出城捕姜卯、姜亥,但没想到他们能悍杀了好几名右骁卫,确实是给了他一个震慑。   这次要捕的却是十几、甚至数十个凶悍老兵,怕要调动上百人。   以右相之权势当然有办法,但也不能让上百兵士在长安城里随意闯入官宅,太容易落人口实被指责谋反了。   至少消息该是准确的。   到最后,他终究是拿不出大搜长安的魄力。   “郭千里,带你的人继续盯紧此二坊。”   “喏。”   “吉温、薛白,由你二人查,用尽一切办法,本相要准确的消息!”   吉温连忙行礼,问道:“右相,可否将武康成交给吉温?”   “本相说过,用尽一切办法。”   “喏。”   吉温一喜,连忙应喏。   “薛白。”   “在。”   “尽快办完此事,本相等你改口。”   “一定不负右相期望。”   吉温冷眼旁观,心里五味杂陈。   此事若让薛白办好,便要一步登天,成为相府女婿。但同时,右相也没忘了他吉温,敲打薛白,让其配合他。   这是督促他们,务必要咬死太子。   ***   右相府前院。   辛十二弯着腰,匆匆迎上吉温,唤道:“阿郎。”   迎面便是一阵臭气扑鼻,吉温一把拎过辛十二的衣领。   “查清薛白的底细没有?你可知右相起意招他为婿了?我们得想办法阻止他得右相重用,他看我不顺眼你没感觉出来吗?!”   “是,小人也看他不顺眼。”辛十二屏息应道。   “我家大郎风度不凡,几次向右相府提亲,他都不答应,竟看上薛白了?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不如一个来历不明、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   因杜家的案子,双方已有积怨,吉温岂能让薛白在自己眼前争了右相的宠往上爬,不由有些烦躁。   辛十二小心呼吸着,道:“阿郎,小人有些奇怪。”   “说。”   “哪有人真失忆了,还行事如常?那竖子死活不肯自报家门,怕是有隐情吧?”   “你以为我不知吗?你以为右相为何让我查他底细?!”吉温指了指右相府门外那重重守卫,压低声音道:“右相担心他是仇家,你可知右相有多少仇家吗?我正是这般考虑,因此以为薛白必定会接受东宫的安排,没想到,他拒绝了。”   辛十二接过吉温递来的一纸情报看了,道:“他不认?长安可没有哪家更显赫的薛姓人家丢了儿子了啊。”   “平时故意隐瞒,今日却说要找回亲生父母。”   “阿郎,小人有个主意。”辛十二道:“如果查不到,不如,我们也给他安排一个身世?东宫做得,阿郎有何做不得?”   吉温目光闪动,思忖起来,末了,道:“附耳过来。”   辛十二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脑袋凑了过去。   “确有一户姓薛的,门第比薛仁贵后裔还高,被右相抄家灭门了……你去安排。”   “阿郎妙计!”   吉温微微笑了笑,暗道那些狗屁卷宗也不必再查了。   还是按自己的办法做事来的爽利。   “再派衙役给我去拿下武康成,我要好好审审他!”   ***   薛白也出了右相府。   田氏兄弟当即便迎了上来。   “薛郎君,我们去拿那些逆贼吗?”   皎奴却先冷哼了一声,道:“如今倒好,到手的功劳让人抢了一半。”   李林甫让她跟着薛白,本就是为了太子死士,此事若办成她也有功劳,此时让吉温分功,她显然颇为不爽。   她看懂了,东宫拉拢薛白,害得右相不得不跟着拉拢,此事惹得右相不高兴了。   “无妨。”薛白道:“让吉法曹先查清楚了,我们再与郭将军去拿人,更好些。”   “呵,你倒是大方。”   田神功忙开解道:“薛郎君说的对,那些陇右老兵彪悍得很,查清楚了也好。”   田神玉则是撇了撇嘴,对兄长所言不以为然。   他看着薛白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已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要与那些人再碰面了,这次,他绝不会再让他们逃了。   “走吧。”薛白上了马,道:“我们再去道政坊看看。”   ***   “薛白今日去何处了?”   杜宅,杜有邻难得召杜五郎闲谈,开口问的却是薛白。   “阿爷怎么关心这个?”杜五郎才被两个姐姐喊过去长谈了一场,以有些试探的语气问道:“伯太公家又遣人来了?”   “混账,还不到你问为父话的时候。”   杜五郎脖子一缩,应道:“是,薛白去见右相了,说我中午若有空,可以与他一道去青门用午食。”   “青门?”   “是,青门有家酒楼鱼脍做得可好。”   “在何处?”   “道政坊。”杜五郎道,“坊北门,临着春临门大街,有家王家店,是长安有名的酒家。”   他目光看去,却见杜有邻脸色毫无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嗯,为父知道了,去吧。”   杜五郎如蒙大赦,马上便出了书房,绕过小竹圃,跑到东偏厅里。   却见杜妗正坐在那儿饮茶。   “二姐。”杜五郎道:“阿爷果真问我了,我现在去青门找薛白吗?”   “不急。”杜妗放下茶杯,道:“你在此等我。”   杜五郎有些不安,问道:“你真要去?不怕万一惹恼了阿爷。”   杜妗微微一笑,道:“阿爷可与你提了他自己的前途?”   “那他当然不会与我提啊。”   “他不仅不与你提,也不会与伯太公提。我不劝他,我们家白白为伯太公出力,往后只喝西北风吗?”   “哦。”   杜五郎挠了挠头,道:“那我等你啊?”   杜妗点点头,又稍坐了一会,才往书房而去。   台阶上,全瑞正守在那儿。   “二娘。”   杜妗道:“五郎如何晕倒在院里了?”   全瑞吃了一惊,连忙赶了几步往后院奔去。   杜妗则不慌不忙走到书房门外,伸手一推。   “哎,二娘你……”   书房中,正在对座而谈的两人转过头来,目光冷峻。   杜妗却不怕他们,优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阿爷,你糊涂啊。”   ……   杜五郎不安地往偏厅外看了一眼,只见全瑞急急跑向书房还摔了一跤。   他愈发忐忑,心道二姐还当自己是太子良娣呢,这次只怕是闯了祸,也不知是否要被阿爷打一顿。   但过了一会,杜妗竟是从容踱过而来。   “二姐,阿爷生气吗?”   杜妗笑了笑,递了一个物件到杜五郎手里,道:“去吧。”   “哦。”   杜五郎又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未见有人追出来,这才匆匆往马房跑去,选了一匹马,骑着赶去青门酒肆。   他却未留意到,今日升平坊中的武侯们巡街,盯着的都是杜宅的方向。   “记下来,杜希望派人见了杜有邻之后半个时辰,杜五郎离开杜宅……”   ***   道政坊,王焊别宅。   “过来看。”   “何事?”   “那小子又来了。”   姜亥皱了皱眉,登上小楼,只见有几人正牵着马站在宅院往的巷曲里往这边张望,正是薛白。身后除了一个女婢,还跟着两个右骁卫。   “是他吧?”说话的是个名叫拓跋茂的大汉,有些阴狠地道:“我觉得是他,我亲手活埋的。”   “嗯,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若是他能确认,奸相的人早便动手了,我估计他是有所怀疑,打探清楚便要动手了。”   “那我们就准备大杀一场罢了。”   “别急,等命令。上面说已经有办法让这小子别查了。”   拓跋茂转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忽然皱了皱眉,匆匆下了小楼。   此时薛白还在这宅院东边的小巷,而西面的侧门却有一人来访。   “先生怎此时过来?”拓跋茂匆匆开门迎了对方进来,道:“奸相的人还在盯着。”   “无妨,我也在盯着他。”来人不慌不忙,道:“情况有变,武康成已被拿了,你们得马上离开长安。” 第35章 狠角   崇仁坊,迎祥观。   迎祥观原名景龙观,因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见老子留言“吾乃汝远祖也,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乃命人访求,果然在闻仙峪得到一座高三尺余的老子玉像,遂将它安置于景龙观,改名为迎祥观。   “咚。”   到了午时,钟声在道观中响起。   钟挂在三重高楼上,乃睿宗景云二年所铸,故名“景云钟”,上刻铭文,其声清亮悦耳,犹如凤凰鸣叫。   伴着这钟声,杜希望踱步进了观内阁楼。   “杜公。”   阁楼中一位年轻的道士起身,彬彬有礼地唤了一句。   这道士不过二十余岁,身长玉立,气质温和,显然不凡。   他叫李泌,字长源,出身赵郡李氏辽东房,乃北周太师李弼之六世孙。   李泌七岁有神童之誉,得到圣人召见,当时圣人正与燕国公张说观棋,以赋“方圆动静”试之,李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圣人大悦,让他为太子伴读。   “薛白去道政坊了。”杜希望开门见山道。   “杜公请坐。”李泌稍稍摆动着手中拂尘,云淡风轻的模样,道:“道政坊中住的多是右相党羽,他过去实属正常。”   “就不怕他真找到什么?”   “与杜公实言吧。”李泌道:“年初,皇甫惟明回长安,曾带了一批陇右老兵,目的是追查租庸一案,与东宫并无半点瓜葛。”   杜希望反问道:“无半点瓜葛?”   李泌郑重其事道:“长源敢担保,即使李林甫拿到这些陇右老兵,也找不到任何东宫把柄,只会引火烧身,引出租庸大案。”   “原来东宫并不担心?看来,是老夫白忙一场。”   “薛白若肯罢手,自是最好。”李泌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显出些悲悯之色,道:“杜公岂不明白?若追查下去,遭殃的,依旧只有那些将士。”   杜希望闭目长叹。   他当然明白这是何意,圣人并无废太子之心,却愿意看到右相与东宫争斗。这是一场极难看到结果的斗争,   李林甫是一柄刀,斩的始终是那些将社稷之希望寄托于未来之人。   这些人之所以寄望于太子,那便有可能是对圣人心有不满、觉得圣人近年来做错了。   死的永远都只会是这些无力自保之人。   “薛白该罢手了。”李泌方才从东宫的角度说,此时换了个角度,道:“此案办到最后,牵扯出租庸大案,查出那些税赋尽入了天子私库,到时圣人大怒,第一个死的绝对是薛白,李林甫有‘索斗鸡’‘肉腰刀’之称,岂有一丝可能保他?”   杜希望道:“能扳倒王鉷也好。”   李泌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要圣心不改,他们都毫无办法。   “薛白年少聪慧,不该成为权争之祭品,杜公该劝他认祖归宗,往后安身立命。”   “听闻,李静忠曾要活埋了他。”   “太子听闻此事,亦是大怒,已重罚过李静忠,并保证会向薛白赔礼。”   杜希望点点头,认为堂堂储君能如此表态,已足够了。   但他今日来,却是代旁人转达。   “破镜不可重圆,杜家也好、薛白也罢,如今要的,无非是活下去。”杜希望缓缓道:“杜有邻遭了无妄之灾,丢了官职。却对家中后辈寄望甚深,不知薛白、杜誊二子,明岁秋闱能否过贡试、后岁春闱又能否及第?”   李泌微微一愣,笑道:“他们还小长源十岁吧?长源尚且未入仕,何必急在一时?”   杜希望揪着花白的胡须,道:“那不知可否让杜有邻官复原职?”   李泌苦笑道:“杜公位居鸿胪寺卿,长源年少,况且是化外之人,如何问长源要官?”   杜希望笑笑,不说话。   太子看似无权无势,却能在挚友皇甫惟明被贬之后,让义兄王忠嗣接替河西、陇右节度使,可见暗中是有大助力的。   李泌沉思良久,以少年老成的语气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岁的明经及第,少年人心太急了。”   他摇着头,但还是应承下来。   “此事长源会想办法。”   “好。”   “李林甫必不会为他们做这些。”李泌自嘲一笑,问道:“如此,可让金吾卫撤了?”   没想到,杜希望竟是再次摇头,道:“薛白能罢手,他与杜家却得罪不起李林甫。”   “何意?欲左右逢源?”   “老夫这般说吧,陇右老兵可以不被查到,但在李林甫眼中,此事得是旁人的疏忽,而不能怪到薛白与杜家头上。”   李泌道:“这在我听来,他依旧是想双方的好处都拿。”   杜希望年迈,谈到此时已有些累了,叹道:“祸事能消,也便是了。”   “可这般一来他们又是谁的人?”   “谁的人?”杜希望低声喃喃道:“整个天下都是圣人的,还管谁是右相府的人,谁是东宫的人?”   李泌默然半晌,道:“具体如何做?”   杜希望拿出半枚玉佩。   这玉原本雕了个双鱼,如今已被掰成了两瓣。   “老夫已将另半枚交与薛白,让道政坊之主事之人与他接洽便是。”   李泌并未马上接过,眼神中闪过些怀疑之色,道:“莫不是他们引蛇出洞之计?”   杜希望微微笑了笑,道:“长源也要考虑杜有邻的立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全。   薛白年少,且连身份都无,不论是右相府、东宫都随时有可能抛弃他,唯有杜有邻一家与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换言之,薛白随时可能会背叛李林甫或背叛太子,却不至于转手卖了唯一能信任的杜家。   李泌接过玉佩,下了阁楼,转入正殿,招过一个小道童。   “交给道政坊的裴先生。”   ***   道政坊。   薛白已驻马在一条小巷之中看了很久。   “你在看什么?”皎奴终于问道。   薛白抬手一指,道:“你看,这座宅院后方的阁楼,能否看到坊北、坊东的望火楼?”   皎奴点点头道:“能看到。”   薛白道:“我今日观察了一下,我标注的十六户宅院之中,九户有阁楼能与望火楼互相传递消息。”   “你是说,他们利用望火楼传递消息。”   “猜测罢了。”   皎奴略有些失望,但想到若右相问起薛白今日做什么,已有很好的问答,她也安心不少。   她催促道:“我们得抢在吉温前面立功。”   “先解决午食吧。”薛白道:“去问问那人附近有何吃食。”   田神功笑道:“不用问,出了坊门,便是青门,酒肆最多。”   “问问哪家好吃也好。”   薛白依旧去向正在巷口闲聊的武侯问了路。   其后,他们一行人牵马离开。   不多时,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踱步而来,向那武侯问道:“叨扰了,敢问方才那少年郎君向你们打听了什么?”   “问青门哪家酒楼好吃,哈,我与他说了好几家。他偏问我王家店的鱼脍如何?”   “还有呢?”   “他说那就去王家店吃,你说他既有主意,问我做甚?”   那着青袍官员听了,反而有些疑惑起来。   ***   出了道政坊的北门,便是春临门大街,也就是长安酒肆最繁华的青门。   薛白牵马走过长街,忽然一声清脆的大喊。   “神鸡童!是神鸡童!”   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辆奢华奚车在康家酒楼前停下,一个穿华丽锦袍的中年男子正从车上下来。   很快,有许多孩童围过去,齐声唱起歌谣来。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那锦袍男子哈哈大笑,忙让人撒铜钱给那些孩童。   见此情形,薛白想到了虢国夫人,向皎奴问道:“那是谁?”   “斗鸡神童,贾昌。”皎奴道:“此人自幼家贫,但天赋异禀,擅长斗鸡,他十三岁便在长安出名,在圣人面前表演斗鸡,一到鸡场,鸡都主动到他身边,至今他已伴圣人二十年,斗鸡从未输过,圣人赏赐无数,甚至亲自为他作媒。”   “圣人喜欢斗鸡?”   “嗯。”   田神功死死盯着贾昌那奚车前的几匹骏马,移不开眼。   田神玉则听得羡慕不已,道:“早知如此,还学甚武艺。我若去斗鸡,也许早大富大贵了。”   “去。”田神功踢了兄弟一脚,“莫以为斗鸡简单。”   皎奴忽然目光一凝,下马行了个万福。   “怎么?”   “十郎也在。”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华服年轻人迎了贾昌,想必其中之一便是右相府十郎了。   那李十郎却没看到皎奴,已进了酒楼。   “还有几人是谁?”   “那个在拍贾昌肩膀的是王准,户部郎中王鉷之子,是长安城中出名的恶少,莫轻易得罪了。”   薛白还是初次听皎奴说哪个人不好得罪。   他再次看去,发现那王鉷之子神态张扬,举止间似乎比李林甫之子还嚣张些。   “说来,王焊便是王准的叔叔,他的别宅就在不远处?”   皎奴听出薛白言下之意,道:“你疑谁都可以,王鉷却是阿郎的左膀右臂,不可能与东宫有勾结。”   “若是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那你最好有确凿的证据。”皎奴愣了愣道:“否则,得罪了王鉷,你……”   此时他们已走到王家店前。   有胡姬见薛白携美婢,带兵士护卫,还当是甚了不得的大人物,笑意吟吟地挽过他的胳膊,将他往里引去。   “郎君请。”   落了座,皎奴拿出一串钱将她打发了。   薛白问道:“接着说,若我指证王鉷之弟,会如何?”   “你若搞错了,那可不是活埋你那么简单。你身上有几根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下来敲碎。”皎奴低声道:“我不是威胁你,是真的把你的骨头敲碎给你看。”   “若我对了呢?”   皎奴道:“如此说吧,东宫党羽恨王鉷至深,一旦让太子得势,必定抄没王鉷满门。他绝无可能窝藏东宫死士。”   “方才说了,若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皎奴往日颇嚣张,但这次仔细一想,脸色却渐有些苍白,摇了摇头。   薛白笑了笑,对局势愈发了然。   一个能从边军家属身上榨出巨额财物供奉天子的人,会是何等阴狠?又何等滔天权势?   王鉷虽是李林甫的人,但只怕连李林甫都忌惮他三分。   这般一想,吉温才是那个真正的聪明人。 第36章 两头通吃   店门口,胡姬扭动着腰肢,挥动手臂招揽着客人。   她的目光却不时落在堂中那俊俏的贵公子身上,连有客人主动进了店都没看到。   “我来了!”   杜五郎栓了马,兴冲冲赶进王家店,马上便看到薛白等人。   他乐呵呵地打了招呼,但等到皎奴回过头来,他又缩了缩脖子,绕到另一边坐下,往桌上一瞧,却是奇道:“咦,怎没有鱼脍?”   “我才知鱼脍是生的。”薛白摇了摇头,“不吃。”   “怎么能不吃呢?”杜五郎眼神一动,抬手指向店内的墙面,道:“看!”   包括皎奴在内,几人都转头看去,只见上面全是文人墨客的题诗。   “鱼脍多好吃啊。你们看这墙上皆是赞鱼脍的诗,有王维的‘侍女金盘脍鲤鱼’,有王昌龄的‘青鱼雪落脍橙荠’,咦,还有李白的新诗。”   “李白也在长安?”   “不在。”杜五郎看着诗注,道:“这是一个叫岑参的酒客所书,是李白在鲁中的新诗,赞鱼脍好吃,‘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著金鞍上马归’,啧啧,写得真好,但这人,怎能把太白诗写在摩诘诗旁边?”   薛白凝神看去,见墙上有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余守选三年,览遍大川,西归长安,醉后书李太白酬中都吏之新诗,共赏”。   再看那诗,写到最后时已有些潦草,却是豪气冲天。   旁边则是岑参自己的《感旧赋》。   “参,相门子。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   众人看得认真,杜五郎手一伸,将半枚玉佩递到薛白手里。   薛白则不动声色地收入袖子中。   ***   杜宅。   卢丰娘小心翼翼推开门,只见杜妗正坐在杜有邻常坐的那位置上发呆。   “今日怎未见到大娘?”卢丰娘先找话题寒暄两句。   杜妗道:“前日,大姐托了个奴牙打听消息,今日过去问问。”   “原来如此,对了,你如何惹恼你阿爷了?”   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的?”   卢丰娘忧心忡忡,迟疑着开口道:“郎君说……有女如此,羞愧难当。”   杜妗微微苦笑。   是啊,她这样的女儿,挟奸相之势,逼父亲向族中长辈讨要好处,还不念夫妻旧情、迫害东宫,只听着也是坏透了。   卢丰娘见杜妗不说话,低声又道:“郎君还说你糊涂,他说,人家既然示好,你偏卡要那许多好处,到时两头得罪。”   “两头得罪?”杜妗讥笑了一下,道:“差点抄家灭族了,岂还怕这些?”   卢丰娘叹道:“二娘啊,你可万莫太犟了。”   杜妗指了指案上一个匣子,道:“娘亲拿着吧,我向伯太公‘卡要’的,补贴些家用。”   卢丰娘一愣,小步上前,打开匣子看了,竟是鼻子一酸,忙拿帕子抹眼,最后泣不成声。   “你阿爷那是不当家不知米贵……呜呜……好好的高门大户过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杜妗背过身,道:“娘亲可信我?我是为杜家好。”   “为娘如何不信你?说心里话,你阿爷就是大糊涂、滥好人……他糊涂啊!”   杜妗只好起身,反过来拍着卢丰娘的背安慰起来。   但其实眼下这情况,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   薛白说的很清楚,东宫靠不住、右相府同样靠不住,在这场斗争中,弱者永远就是双方随时可能拿出来献祭的存在。   恰好,他们就是这个弱者,上次献祭没用上,下次很可能就要被用上。   所以不能完全倚靠于任何一方。   “我们要像一颗种子,在两块巨石的碰撞中存活下来,于夹缝之中求生,生根发芽。”   杜妗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向窗外看去,希望薛白那边一切顺利。   ***   青门,王家店。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下午,食客已走了许多。   薛白不敢饮酒,吃了些炙羊肉,忽见一名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堂中。   皎奴亦看到了,目光略略一凝。   “认得他吗?”薛白问道。   皎奴以为他是留意到了自己的目光才问的,应道:“你莫看这人官小,其实常到阿郎面前禀报。”   “他是谁?”   皎奴微微蹙眉,心道薛白真是不管见了什么都要问,自己是来监视他的,又不真是他的奴婢。   “嗯?”薛白继续追问。   “我只知他姓裴。”皎奴道:“是办和籴之事的官员,深得王鉷器重。”   “这般巧,今日见了几人都与王鉷有关。”   “因你一直追问,且青门离东市、城门都近,财物多、美酒多。”   “美人也多。”薛白瞥见长街斜对面有人抱着两个新罗婢招摇而过,随口应道。   皎奴微有些得意,抿了口酒。   薛白拍了拍杜五郎,道:“一会你先回去,哪日有空了,我们做水煮鱼吃。”   “好。”杜五郎下箸如飞,还在吃肉。   薛白已起身,自去如厕。   皎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着看杜五郎吃东西,同时踢了田家兄弟一脚。   “还不跟去保护?真当提拔你们是为了带你们吃吃喝喝。”   “……”   杜五郎看田家兄弟走开,便也起身,看着满桌的狼藉,想问皎奴一句“今日是否女郎会帐”,又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出了王家店,他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心中松快不少。   依二娘所言,今日之事办妥,往后杜宅安安稳稳,自己只要与薛白用功读书,科举入仕。   阿爷罢了官,往后杜家就担在自己身上了。   牵着马走了二十余步,杜五郎正开心,忽感到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不由愣住,瞬间脸色一片煞白。   “吉吉吉……吉大郎?”   ***   吉祥今日被王准相逼灌了满肚子的酒,呕得心肝都要吐出来。正由两个新罗婢扶着在长街吹风,也是躲一躲王准那恶少。   结果目光一转,倒是见了一人,颇为面熟。   “杜……杜什么来着?杜疼!”   吉祥忽然想起眼前这是谁,不由大为惊讶,道:“你是来找我要人的?”   “要人?”杜五郎反倒愣了,“要什么人?你还端砚命来?!”   “娘的,揍他!”   杜五郎当即就要去找薛白,一转身,却见一个恶汉大步从旁边的马车上跃下,一拳挥来便将他撂倒在地。   吉祥上前就是一脚踹过去。   “娘的,你消息倒是真他娘快,后脚就来找我要人。”   ***   京兆府。   吉温一进那熟悉的刑房,便感觉自己掌控了一切。   耳畔是武康成凄厉的惨叫,他却不着急问话,而是看着薛白给的地图琢磨。   “咦。”   他忽然皱了皱眉,想起了什么,吩咐一名小吏去京兆府户曹拿些宗卷过来,再仔细一核对,发现其实有些亲近东宫的官员在道政、常乐坊置了别宅,只是薛白没标出来。   比如,王忠嗣麾下兵马使李光弼、河源军使王难得。   吉温提笔添上这几条线索,这才看向薛白标记的十六户,从中挑了四户有可能亲近东宫的官员宅邸。   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搁下笔,他余光一瞥,忽心念一动。   “杨慎矜?”   倒不是怀疑杨慎矜,而是吉温曾隐约听过王鉷与右相抱怨,骂杨慎矜态度倨傲。   看得出来,王鉷都不喜欢杨慎矜,右相也最讨厌这种自诩饱有学识、文雅高尚之人了,之前是御史台需要有自己的人,才提拔杨慎矜,如今王鉷已兼任御史,能接手御台中丞,似乎已起意对付杨慎矜了。   吉温遂将杨慎矜的名字也写上,还划了个圈。   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薛白,觉得薛白、杨慎矜、韦坚都给人同一种感觉,如何说呢……哪怕依附右相,也显得堂堂正正,不会点头哈腰。   这种人,早晚都得弄死。   心中这些念头转过,吉温已有了思路,无非是看右相最不喜欢谁就先查谁。   他起身,走向武康成。   “招吧,东宫死士藏在何处?”   武康成已被折磨得皮开肉绽,却是摇了摇头。   “我……我是金吾卫巡街使……朝廷命官,你们不能随便拿我……”   “我不能拿你?”吉温似乎被他逗笑了,拿烧红的铁钳戳着他身上的伤口,道:“你与皇甫惟明有旧、与柳勣喝过酒,这两桩大案到现在还未结,我想拿谁拿谁,记住了?”   武康成只是惨叫。   正在此时,有牢役过来禀道:“法曹,右相派人来了。”   吉温这次却是皱了皱眉,道:“让他等着。”   “吉法曹好大的威风。”   外面却已有人这般说了一句。   吉温转头看去,却见是皎奴已高举右相信物,带着薛白进来。   “这里是京兆府。”   在京兆府,吉温全然不像在右相府那般畏缩,背过双手,仰着头,傲然看着薛白,道:“你是一介白身,如何能径直到京兆府刑房来。”   “给你脸了。”皎奴冷哼道。   吉温笑了笑,在心里骂了声贱婢。   他之前怕皎奴,怕的是这婢子在右相身边说他的坏话,但近来发生这些事,他知道她肯定要说坏话了,反而没那么怕了。   而且这婢子最近都是跟在薛白身边,说的话右相也未必信。   “我查到了东宫死士的所在,想要确认。”薛白道:“吉法曹可否容我与武康成聊聊?”   吉温冷笑。   这次,却是连田神功都往刑房里探了头,道:“吉法曹,右相可交代了,得尽心办事。”   吉温这才点了点头,侧了个身,淡淡道:“问吧。”   薛白道:“可否容我单独询问?”   “哈?你还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这是我审讯的技巧,与吉法曹不同,还请配合。”   吉温看向房梁,作傲然之态,实则眼珠转动,末了挥挥手,吩咐道:“把人犯带到后班房,让他单独问话。”   “喏。”   安排完这些,吉温自走过长廊,脸上浮起微微笑意,绕过这排房屋,进了一间暗室。   他无声地做了几个动作,命人关上门,自己找胡凳坐下,把耳朵贴在墙上。   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隔壁的动静,连武康成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因这暗室下方置有四口大瓮,墙面亦是特置的青砖,有扩音之奇效。   “我已经知道陇右老兵藏在哪了。”   薛白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吉温完全能听清。   武康成不答,呼吸更重。   “你与我装没用的。”薛白语速缓慢,道:“我大可直接请右相派人拿下他们。但看在你我喝过酒的份上,想救一救你,愿分你一份功劳。”   武康成依旧不答。   薛白道:“好吧……是在常乐坊,杨慎矜别宅中,对吧?”   吉温脸色一动,心中大为惊讶,接着却暗道自己果然猜中了!   “你怎知道?!”武康成亦是大为惊讶的语气。   “你以为我们绝对猜不到?但好在此时无人,我依旧愿与你分润功劳,待会出去,便说是你主动招的。”薛白道:“现在我要与你确认一些细节。”   武康成没有回答。   “有多少人?”   片刻之后,薛白又道:“你不说话没用的,金吾卫已经盯紧了那个宅子。”   “金吾卫有我们的人。”武康成终于开了口,低声道,“今夜老兵们便会离开,销毁盔甲武器,你们查不到的。”   “几时行动?”   “子时。”   “还有呢?”   “金吾卫右巡街使、常乐坊坊正、东市署,都有我们的人,会设法引开郭千里的人。”   “……”   “我得去告知右相。”   吉温听到薛白这一句,连忙起身。   他迅速出了暗室,找过衙役,吩咐道:“给我设法拦住薛白。一定不许他们离开”   “喏。”   “备车,不,备马,我要立即去见右相。”   吉温脚步匆匆,已跑过京兆府的长廊。   ***   道政坊。   拓跋茂走上阁楼,问道:“裴先生,怎么说?”   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正看着夕阳,道:“已经安排好了,今夜撤离。”   他今日有两次说了这句话。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两次的意义不同。   第一次说要撤离,他是做好了让这些陇右老兵全都被拿下,供出皇甫惟明要查租庸案一事,以圣人之怒、以老兵之血,震慑世间人心。虽改变不了什么,却能让更多人寄望于太子。   但此时说撤离,却是小道士插手,与对方达成了条件,要保存实力。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大概是不会死人了。   ***   薛白也在看夕阳。   他被困在京兆府中,面露焦急,心里却无比的平静。   权争之道,做的多未必能得到的多。   全力帮东宫,会被活埋;但全力帮右相府,下场就会好吗?上位者的许诺,听听也就是了,第一次不懂得留一手,第二次还学不会,那就真没救了。   有时做得恰到好处,才能有最多收获。   右相、东宫谁赢谁输,眼下还不是他有资格操心的时候,他只要自己能够站稳脚根。   今夜之后,就能在这大唐安身立命了。   若不出意外,还能不用死人。   “咚!”   暮鼓声响起。   夕阳下,辛十二策马赶到京兆府前,马都顾不得拴,匆匆赶上台阶。   “阿郎可在?!我有要紧事!”   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句,他转头一看,正好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辛十二愣了愣,警惕地停下脚步。   “你!你来做甚?!”   对上辛十二这样警惕的目光,薛白脸色一沉。 第37章 节外生枝   辛十二眼见衙役们把薛白拦在衙署门口,下意识便转身往后门走。   直到听到有人说了句“吉法曹去右相府了”,他才反应过来,忙去牵马。   这些动作不过只在瞬间,却已听衙署内传来一声喝问。   “辛十二,见了我躲什么?”   “躲你做甚?”辛十二先是错愕,其后应道:“我自有急事要报阿郎。”   他翻身上马,自赶马而去,暗道方才也是太突然了,撞见了又如何?还怕一个将死之人不成?   “你们继续拦住他。”   辛二十说罢,策马而去。   薛白依旧还被拦在衙门内。   吉温显然叮嘱过,因此连皎奴拿出右相府的信物也不能让那些衙役放心。   原本薛白能安心待着,此时却已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转过身正要往府衙内走,忽又听到马蹄声响,竟是杜妗穿着一身襕袍赶来。   “薛白!”   “何人擅闯京兆府,马上宵禁了不知道吗?去!”   衙役们叱喝着,执杖驱赶了杜妗,在暮鼓声中开始关门。   “薛白,出事了!”   “等我。”   杜妗眼看着京兆府的大门缓缓闭上,而暮鼓还在催促,难免心焦。   直等了一刻钟,她才见那两扇门又缓缓打开,一名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带着薛白等人出了衙署。   她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道:“见过韩公。”   京兆尹韩朝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径直接过仆从牵来的马缰而去。   “这边说。”   薛白脚步匆匆,拉过杜妗便往坊门方向赶,同时迅速说道:“我对韩京尹说吉温要迫害忠良,他便答应带我出来。”   他其实是单独见了韩朝宗,并拿出杜希望给的玉佩,并说自己并不单纯是为李林甫办事。   另外,他今日才确定,韩朝宗、颜真卿这些人其实不是东宫一系,只是行事多出于公心,因此常常都站在李林甫对面。想必很多人都是这般被视为亲近东宫。   可惜的是,方才韩朝宗自称已被御史台弹劾了大罪,估计很快便要被贬官了,在京兆府的威望甚至不如吉温,还是凭着一张老脸和一些人情,才勉强带出了薛白。   而薛白若是没留一手,真把自己当成右相府的红人的话,今日还不知要被困到几时。   此时杜妗却顾不得这些,焦急道:“出事了,大姐今日去东市见奴牙郎,碰巧遇到了吉温的儿子与家仆,不知为何他们竟是捉走了大姐。”   “怎么回事?”   “当时全福赶着马车,与青岚在宅门外等,见到吉家的马车后来才到,那些人进去之后,青岚就感到不妥了,跟进去,正见到他们捉了大姐,还摁住了那奴牙郎,她急忙赶回来报我,全福跟去了。”   杜妗虽急,说话却还有章法,末了,分析道:“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京兆杜氏女眷,此事怕是不简单。”   薛白道:“你是说……”   两人转头一看,见皎奴与田家兄弟跟在身后,异口同声道:“柳勣的案子。”   “皎奴。”薛白吩咐道:“吉温要抢我们的功劳,你速赶回右相府,拦下辛十二,不能让他见到吉温。还有,告诉右相,陇右老兵彪悍,可派人带姜卯去当人质,逼他们投鼠忌器。”   皎奴反问道:“那你呢?”   薛白道:“案子已查清,只差最后禀报右相,你去。我得救大姐,你看我还有心思做别的吗?”   皎奴脑子很乱了。   近日发生的事太多,她看不全,因此也看不太懂。   但这次的功劳对她极为重要,能否脱离贱籍就在此一举,她遂一咬牙,翻身上马。   “右相的信物给我。”薛白忽然伸手,语气不容置喙。   皎奴拉了拉缰绳,还在犹豫着。   “快。”   薛白又喝了一句,终于,一个木牌递到他手上,木料乃小叶紫檀,入手很沉,雕花精美,刻的是偃月堂的风景。   “这不是官府鱼符,只有阿郎的心腹才认它。”皎奴道了一句,急往右相府的方向奔去。   薛白转头又向田神功问道:“宵禁行走的文书带了?”   “带了。”   “让我们说些话。”   薛白拉过杜妗进了小巷。   两人看了一眼守在巷口的田氏兄弟,凑近了些,异口同声说了一句。   “你身世很麻烦。”   “我身世有问题。”   他们都很清楚,吉家捉走杜媗,绝不是因为柳勣案。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薛白的家门很有可能受到李林甫的迫害。   他们分析过,一个贵家子身上有官奴烙印,很可能就是被抄家的,而这些年,李林甫实在是抄了太多太多人家。   本以为不会这么巧,此时回想,才发现这结果原本就有极高的概率。   再一细想,李林甫凡出门便要静街,正是心知仇家极广,又怎可能想不到这点?因此,一边许诺招薛白为婿,诱使他死咬东宫,一边命吉温查访,以防他真是仇家。   “果然,索斗鸡也靠不住。”   杜妗用了一个“也”字,虽然早知如此,但她还是有些绝望。   分明是天宝盛世,她却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到这绝境里,一次次要被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若是在月前有人告诉她会这样,她绝不会相信。   “别慌。”薛白道:“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让我们捋一捋。”   “嗯,捋捋。”   “如昨夜所言,东宫靠不住,我们暂时还得倚靠李林甫。”   “但若只倚靠李林甫,我们早晚还是要死,果然,言中了。”   两人一个被活埋,一个被抛弃,早已达成共识,绝不能再相信东宫。但他们也渐渐看清楚,现阶段要废掉李亨,很难。   难处在于,李亨每次只需要弃子,就能让圣人认为他软弱,不会起意废之。除非李亨犯糊涂,像之前被杀的太子李瑛那样亲自带兵入宫。   但在李亨犯糊涂之前,他们这些小人物早就完蛋了。   因为李林甫也不可靠,相比李亨抛弃身边人还是出于无奈,李林甫更阴狠、更无情。   比如,薛白查到了东宫死士就在王焊别宅中,好像只要把证据交给李林甫,就能办成差事、成为相府女婿。   但他若这么做,只会死得比被活埋还惨。   为何东宫偏偏把陇右老兵藏在王鉷兄弟的别宅里?   东宫早就想好了,王鉷从边军家属身上榨取了钱财,一旦有人把王鉷、边军摆在一起,必然要引出这案子。   一旦审了,只要有一个陇右老兵说“我是为了给兄弟报仇才把自己卖给王焊作部曲,因为王鉷为了贪墨害死了我兄弟一家!”   那么,就得问那些钱财在何处?   圣人手中。   是谁好大胆子污蔑圣人,想谋逆不成?   到时,薛白必第一个被千刀万剐,且还是李林甫下令的。   即使没有陇右老兵这般召供,能否扳倒太子不说,敢查王家别宅,王鉷还是不会放过薛白。   因此,薛白若敢查下去,必须死。但若不查,薛白之所以能劝李林甫放过杜家,条件就是帮忙扳倒太子,现在做不到,岂有活路?吉温又岂能容人从他的酷刑下救走杜家满门?   四面都是死路,只有一个办法,叫“查了又不查”。   薛白在李林甫面前点出真相,这是查了,同时找个人出来坏事,这是不查。   如此一来,李林甫怪不到他与杜家,再陷害吉温一手,使其也没能力再迫害他们。   还有,结果既是不查,正是东宫所求的,那东宫所给的好处一定要占全了。借东宫之手,把薛白的身世、杜家的前程确定下来,以免当李林甫靠不住时无路可走。   总结下来——东宫想抛弃他们,他们便挟右相府之势,逼迫东宫出手相护。右相府想让他们去与东宫同归于尽,他们便让右相府的鹰犬来破坏此事,让那只鹰犬去出头。   昨夜薛白与杜家姐弟就是理清了这个思路,才制定下一系列计划。   “我今日已经与伯太公说了,他会把我们的条件转述给东宫,午后他派人来说东宫已答应,你收到五郎给的半枚玉佩了?”   “收到了。我也与东宫的人说定,会引开搜查,助他们转移。下午我先去右相府,单独提醒李林甫东宫死士有可能藏在王焊别宅或杨慎矜。”   “这些都很顺利?”   “嗯。”   薛白闭上眼,回想这一天的经历。   他这边一大早便见李林甫,上午到道政坊查探并敲山震虎,午时在青门酒楼等杜五郎会合,之后见了东宫暗线,下午秘密汇报了李林甫,再赶到京兆府审武康成。   吉温早上见了李林甫,上午去捉拿了武康成,其后便一直待在京兆府。傍晚赶向右相府时,可以确定还未见到辛十二。   至于东宫那边,原本大概是打算再次弃子,但上午答应了他这边的条件,午时之后双方在青门酒肆商讨过后,已该在准备今夜转移……   “整个计划都很顺利。”   杜妗道:“也就是说,大姐之事与计划无关?”   “应该只与我身世有关。”   杜妗道:“还有种可能,吉温命人找奴牙郎伪造你身世,与大姐撞上了?”   “都一样了。”   薛白也有些焦虑,昨夜与她们姐妹议定了要接受薛灵之子的身份后,杜媗说她查他身世已有了线索,还是尽快去确认一下,万一能查到,只要是不引祸的门户,也能多个选择;若与右相府有仇,也可抹掉痕迹;当然,更可能是一无所获,至少让他在认旁人作父前,尽了心。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c*o*m   她如此帮他,却因此出了事。   薛白深呼吸两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奴牙郎在东市?”   “对。”   “大姐是几时被掳的?”   “午时。”杜妗道:“我是下午才得到消息的,先去找了伯太公一趟,再回到杜宅见大姐还未归来便赶紧找你。还有,五郎也没回来,他去了何处?”   “不知。”薛白道,“我们得知道大姐被关在哪,你方才说了,除了辛十二还遇到了谁?”   “吉祥,吉温之子。”   “走。”   “你知道去哪?”   “吉温家在光德宅,离京兆府很近。而他要见右相、去东市、去青门喝酒,肯定在那一带也置有别宅。”   “在哪?”   “查。”   薛白脸色冷峻,说话间已走了数步。   他径直走到田氏兄弟面前,问道:“我与吉温同在右相门下办事。你们信我,还是他?”   “当然信郎君!”田神玉毫不犹豫。   田神功脸色郑重起来。   他出身贫寒,这辈子见惯了权贵的冷眼,近来见薛白待他友善,更兼足智多谋,早有心随薛白混个前途。   一抱拳,田神功道:“信郎君。”   “好。吉温为与我们争功,陷害我们。你们若想挣个前程,今夜随我一搏,如何?”   “全听郎君安排!”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尽,长安又陷入宵禁。   四人没带火把,牵过马匹,赶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38章 平安无事   光德坊,吉温宅。   宵禁中响起了叩门声。   门房才歇下,只好又连忙爬起,匆匆开了侧门,却是惊讶了一下。只见门外明火执杖,映着盔甲上的光亮,竟是有人带着士卒上门了。   “认得吗?”   薛白径直上前,举着木牌怼到门房面前,动作流畅,道:“右相府办事,问你,吉大郎今日可回来过?”   “没,没有,大郎自上午出了门,一直未归家。”   “吉家在东市一带可有别宅?”   “小人不知啊。”   正在此时,有一队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嘴里喊道:“此处乃大唐故旧宅邸,我是管事辛四,敢问上吏,出了何事?”   “我乃右相门下,吉大郎挚友。”薛白再次递过信物,道:“吉法曹今夜办一桩大案,事涉东宫,我听闻东宫遣死士对吉大郎不利,迫切需找到他。”   “什么?!怎会如此?”   “吉大郎今日可去了东市?”   “对,上午出了门。”   薛白道:“之后呢?”   辛四焦急不安,道:“大郎出门之后,王大郎便派人来请,让他去陪酒。”   “哪个王大郎?”   “乃是王郎中家的公子。”辛四无意识小声了许多。   薛白只听他语气,便意识到那是王鉷之子王准。   这对父子,竟是能让所有人都怕他们。   “去何处饮酒?”   “青门康家酒肆。”   “大郎去了吗?”   “王大郎有请,不敢怠慢,我连忙遣人到东市去告知大郎。”辛四回头招过一个奴仆,“阿丑,你说。”   “小人赶到东市,一路找熟识的摊贩问了,说大郎去了宣阳坊的别宅。小人便连忙赶过去,正好撞见在大郎在院里卸车,就请他去青门陪王大郎。”   “然后呢?”   “大郎赏了小人一鞭子,马上就去了。”   “你跟我们走一趟,带路,去宣阳坊别宅。”   田神玉一直按着腰刀,原本已做好了拿人审讯的准备,没想到他都还没反应过来,薛白已经套完话了。   他忙不迭上前拎起那名叫阿丑的奴仆,将人推上马背。   田神功则抢过两个灯笼,翻身上马。   四人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呼啸而过。   ***   光德坊在西,属长安县;宣阳坊在东,属万年县。但都处于城北权贵居所,在同一条横街。   说来,平康、宣阳二坊就在东市以西;道政、常乐二坊就在东市以东。   今夜各方势力却是都已汇聚在这一带了。   ***   薛白领人匆匆赶到宣阳坊西北角,忽见前方火把通明,有人向他大喝道:“那边何人?犯禁了没有?!”   听得声音,薛白策马过去,问道:“对面可是郭将军?”   “哈哈,正是郭某!”郭千里驱马而出,“原来是薛郎君。”   两人离得近了,郭千里从马背上倾过身子,凑到薛白面前,低声道:“你怎能让人抢了功劳?我已要带人去办大事了。”   薛白懊恼道:“我被吉温困在京兆府了。”   “娘的,好贼子!”郭千里大骂一声,颇为恼火。   “右相、吉温在何处?”   “忙呢,这么大的事,文书还未下来,我得先带人去包围。娘的,右骁卫已赶在前头了。”   “那郭将军先忙,我自去见右相。”   “好。”   郭千里急得很,驱马便走。   薛白等在路边,等金吾卫流水一般过去。   耽误了这一会,他面上还很平静,心里却已有些压不住。   转头再看去,火光下,只见杜妗也是急得唇色发白。   终于,金吾卫远去。   “走。”   他们却并不往北去平康坊,而是往南赶往宣阳坊。   ***   田神玉赶马而行,拐进一条巷子。   他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薛白方才在私下里问他的话。   “敢杀人吗?”   “瞧郎君说的,我既然当了兵,哪还怕杀人啊?”   “好,今夜起,你记下攒了几个人头。”   前方,阿丑已经叩响了院子的门。   “咚、咚、咚。”   “谁啊?”   “我,阿丑,管事让我来找大郎。”   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青衣大汉探出头来,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右相门下。”薛白上前亮出相府信物,道:“我是王大郎挚友,有要紧事。”   青衣大汉认不得此物,道:“大郎不在。”   “右相命我来带走今日拿到的人。”   “好,进来说……”   忽然,院中有人赶到,喊道:“他是薛白,拦住他!”   青衣大汉连忙关门。   “杀进去!”   田神玉眼看那院门要被关上,耳畔听得薛白一声喝令,也不作多想,拔出刀来便捅。   “噗。”   腰刀透过门缝,深深扎进那青衣大汉胸口。   血溅了田神玉满手,他脑子一热,却是咧了咧嘴,猛踹一脚,将院门踹开,也将挂在刀上的尸体踹倒在地。   刀从尸体上拔出,血当即就喷涌而出。   正有一排青衣大汉赶到前院,登时看呆了。   “你们拐来的娘子藏在何处?!”薛白喝问道。   “这里是官宅!你们也敢?!”   田神玉眼见对方还敢来拦,当即发了狠,执刀扑上便砍。   他武艺高强,且披着甲,杀普通人就像切菜一般。今夜得了薛白许诺,一旦放开手脚,便显得凶恶异常。   对方却只是寻常护院,一眨间便被砍翻三个,有一人还未死,嚎哭不已,旁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往后院逃。   田神功脸色难看,不知薛白之后要如何收场,但兄弟杀了人,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动作迅捷,飞起一脚便将一名护院撂倒在地,反手又是重重一巴掌,抽得对方半死,这才一把拎起,大骂道:“人在哪里?!”   “后,后面……”   薛白二话不说,往后院赶去。   田神玉跑得更快,追着那些护院乱砍。   田神功问过话,咬了咬牙,手上一拧,“咯嗒”一声响,便将手中的护院脑袋拧断。   转头一看,阿丑已吓得瘫倒在地,正在往院门外爬。   田神功微微叹息,上前,一刀便将这奴仆搠死。   他栓上院门,方才追往后院。   但这其实是十二进的大宅,奴婢们四散而逃,他根本拦不住。   一时之间,已是尖叫声四起。   “老二。”田神功追上兄弟,道:“方才听到郎君名字的几个劈了。”   ***   “噗。”   血泼在窗纸上,被月光一照,显得十分凄厉。   守在一间厢房外的两个胖嬷嬷吓得没命地大叫,摔在地上,爬都不知往哪爬。   薛白踏上石阶,一脚踹开厢房的门。   “呜!呜!”   屏风后响起呜咽声,他赶过去一看,只见杜媗被五花大绑着坐在地上。   他连忙上前拿掉塞在她嘴里的帕子,去解她身上的绳索。   “薛白,薛白。”   杜媗有些哭腔,但让人意外的是,这次她竟没有被吓得崩溃。   “快,吉家伪造了你的身份,会害死我们……”   “大姐!没事吧?!”   杜妗赶进厢房,见了杜媗,那份紧张终于消了不少,登时觉得腿都软了,连忙扶着屏风站定。   “我没事。”杜媗俯在薛白身上,任他解着绳索,语速飞快,道:“有份过贱官奴的契书,该是吉家让那奴牙郎伪造的,年纪、相貌都是依照你写的,指你是薛绣外室子薛平昭。”   薛白目光看去,见杜媗手婉上的淤青虽深,却未受别的损伤,稍松了口气,问道:“薛绣是谁?”   “亦是河东薛氏,河东公之后裔,唐昌公主之驸马。薛绣出身显赫,家中公侯、驸马无算,不待细言。关键在于,他受李林甫陷害,以谋逆大罪赐死。”   薛白皱了皱眉。   他根本就不考虑若吉温告状李林甫信不信的问题,就李林甫之为人,但凡知道他有可能是仇家之子,岂还有耐心等细查之后再杀。   还有杜家,李林甫同样不会放过,因为杜家是薛白求情才保下来的。   “快。”杜媗又道:“辛十二已带走那奴牙郎去告状了。”   薛白没有马上走,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中动作未停,替杜媗把绳索解开,还无意识地给她揉了揉脚踝。   杜媗一愣,目光看去,见他思忖得极为认真,缩了缩脚,自揉着手腕。   “二娘。”薛白终于开口,“此间你来收尾,带大娘回去。”   杜妗脸色有些苍白,勉力以平静的语气道:“杀了不少人,你打算如何交代?”   “不管,我有办法解释,让田家兄弟送你们回去。”   “你呢?”   “我得拦住他们。”   杜妗上前,低声道:“让田家兄弟随你去。”   “不用。”薛白道:“这事……他们做不了。”   “你一个人更做不了。”   薛白看了眼天色,向杜妗问道:“几时了?”   “亥时了。”   薛白与她对视了一眼,道:“去吧。”   杜妗稍稍明白了他的思路,咬唇思忖了一会,最后道:“你千万小心。”   她还想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伸手在薛白小臂上拍了两下,扶起杜媗,往外走去。   姐妹俩低声说着话,走向门外。   “大姐,你扶着我,低头,别看周围。”   “没那么娇弱。”   杜媗忍不住回过头看去,却见薛白站在那思忖着……   ***   夜更深,还未到子时。   东市外的大街,密集的脚步声响起,盔甲铿锵作响,越来越多武侯跑向了常乐坊西南隅。   右骁卫暗中看守着一间大宅的北侧院墙。   有人在夜色中咧嘴笑了笑,道:“我便说,杨慎矜为右相做事从来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仔细一琢磨,只能是他窝藏东宫死士。”   “参军说的对,已看到了这别宅中有许多大汉,必是要拿的死士。”   “待拿到他们的军器再谈,麻袋带了吗?”   “嘿嘿,抄家的家伙,小人哪能忘了。”   “……”   常乐坊北坊门,望火楼上,火把的光亮晃动了几下。   隔着无人的横街,道政坊南坊门的望火楼也举火把回应。   风掠过一排排的屋脊,有人于夜色之中登楼,负手望着这长安月色。   阁楼下方,一个个彪悍的大汉们披麻戴孝、正在装车。   忽然。   “咣啷”一连串响,金戈之声大作。   “小心点,不怕让人听到?”   “嘿,真不怕。”   姜亥咧嘴笑了笑,在月色中露出两排牙齿,表情像一匹野狼。   他俯身去拾起被撞倒在地上的一堆军器。   盔甲、长柄陌刀、弓箭、弩、盾牌……随手用麻布包好,摔在板车上。   “拓跋,我还是觉得,披上甲比穿这死人衣好,万一路上被人拦下了。你说呢?”   “裴先生都安排好了,没人来拦你。”   姜亥心想,若有人敢来拦,那他便杀到右相府救出兄长。   远处响起了打更声,回荡在小巷中。   “当!”   有青袍官员走下小阁楼,淡淡道:“确认无虞,走了。”   院门被打开,第一批六个大汉驾着马车离开。   夜依旧深邃,青袍官员很快也随第二辆马车消失在黑暗之中。   今夜暂无意外,一切顺利。   道政坊的更夫还在悠闲地打更。   “当!”   “子时!关门关窗,小心火烛!”   “当!”   “子时!长安万年,平安无事!”   姜亥丢下长柄陌刀,坐上马车,叹息了一声,吐出的白气就像是他那无处发泄的杀气溢出了一些。 第39章 借刀   看守道政坊北门的是一队在傍晚临时调来的金吾卫。   夜色中,有马车徐徐而来。   “什么人?!”   一名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上前,应道:“这些户部王郎中家的部曲,家中老管事过世了,夜里办丧。这是夜间行走的批文。”   “掀开看看。”   “这……人死为大。”   “掀开。”   白布被掀开,武侯俯身看去,确实是一具老者的尸体,已没了呼吸。   下一刻,他已被队头一把拉开。   “查那么仔细做甚?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裴判官请。”   “后方还有几辆马车运送明器,还请放行。”   “裴判官放心。但莫往南边的常乐坊去,那边正在拿贼。”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少年策马赶上前,随手抛下一个紫檀木牌给那金吾卫队正。   “认得吗?”   “敢问……可是右相门下。”   薛白点点头,扫视了一眼那准备出坊的车队,目光落在死者身上,驱马上前,俯身细看了一眼,道:“这老丈有些眼熟,我似乎见过。”   “是为王郎中看管别宅的管事,不知郎君在何处见过?”   “想起来了,前几日查访时见过。”薛白翻身下马,顺着一辆辆马车,探头往里看。   那姓裴的青袍官员便跟着他。   他们背对着金吾卫,走到马车后方。   两人今日在青门酒肆中见过,算不上熟,薛白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但曾在茅厕中各执半枚玉佩接头,并商谈了一桩事。   此时薛白作查探之状,随手掀开一块麻布,下面是一柄柄锋利的陌刀。坐在一旁车辕上的大汉还在假装哭丧,见状愣了愣。   薛白不动声色,已低声与青袍官员交谈起来,道:“出了变故,你的身份被吉温发现了。”   “他如何发现的?”   “我与武康成接头时,你给的信物被瞧见了。王鉷若知道你是东宫的人,会是何下场,你清楚。我也要因此丧命了。”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离开再谈。”   “来不及了。”薛白道:“给我几个人手,我来解决此事。”   “异想天开。”   “没时间了,到时我们的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出来敲碎。”   说着,薛白从袖子中掏出几张纸,当着对方的面,放在火把上点了。   ***   “他们在做什么?”   姜亥稍稍探过头,往马车那边看了一眼。   “不知道。”拓跋茂坐在车辕上,往车壁靠了靠,伸手入帘,握住了刀柄。   他很平静,带着些冷笑之意道:“我真的错了,那日没有弄死这小子。”   姜亥怂恿道:“你现在弄死他也不晚。”   拓跋茂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们兄弟的婆娘儿女都在后面哭丧呢。”   “他还不放我们走,我真的想弄死他。”   下一刻,薛白向他们走了过来。   拓跋茂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心想自己活埋了他,他竟不怕自己,之后犹豫着是否一刀劈死他。   姜亥则是眼神中泛起恨意。   终于,薛白走到了他们面前,没有寒暄,非常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姜亥,是你吧?可想救你兄长?”   姜亥气息一滞,道:“怎么救?”   他其实很清楚,李林甫太怕死,右相府的守备异常森严,绝对没杀进去劫人的可能。   “我已让人将他从右相府带出来了。”薛白道:“你跟我走,听我安排。”   “老子听你安排?”   姜亥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狠劲。   薛白则始终很平静,理所当然“嗯”了一声,道:“我保证把姜卯给你。”   “我能信你?”   薛白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道:“他已默许给我人手,你去不去?”   姜亥看向裴先生,对方却背过身,不说话。   “你不敢去救你兄弟?”薛白问道。   “放你娘的屁……你们五个去吗?”   拓跋茂一直在死死盯着薛白,嘴里漫不在乎道:“去,怂个卵子。”   “先出坊。”   薛白转身走向他的马匹,口中大声向那些金吾卫喊道:“查过了,未见异常,放行。”   他虽年少,且是白身,此时却莫名有股官威,让人觉得他就是主事之人。   ***   平康坊,右相府。   右相府占地广袤,前院置了一排庑房,一些官吏、随从常常在此候见。   辛十二带着六个青衣奴仆,以及一个奴牙郎,已经坐在庑房里等候了很久了。   刚赶到之时,相府奴仆还通禀了一声,说吉温正在办大事,之后会来回复右相,让他别再乱跑,等着就好。   但等到后来,却无人再顾得上理会他们。   八个人闷头对坐着,哈欠声此起彼伏。   “好久啊。”   “也不看今夜右相府多忙。哎,我说你,卖新罗婢吗?”   “自是卖的。”那奴牙郎操持的虽是买卖人口行当,平时也是出入于大户人家,气度文雅,抚着长须笑了笑,道:“我卖的都是最上等的奴婢……”   说话间,外面有动静传来。   似乎是门房唤了一声什么人。   辛十二起身,从窗子里往外看去,正见薛白进了右相府。   “你过来。”他招过那奴牙郎,“认认,是不是就是那小子。”   “哪个?”   “走过长廊那个身形高挑的。”   “有点像,天太黑,看不清楚。”   辛十二当即拎过那奴牙郎的衣领,恶狠狠道:“等到了右相面前,你给老子咬死了就是他。再敢像不像的,我让你像具死尸。”   “是,是。”   但辛十二目光再往窗外落去,心里却是焦急起来,暗道分明是自己先来的,门房怎能先把薛白往里引?   他已完全忘了自己不过是右相手下一个法曹的官奴。   ***   前方的长廊一拐,有人提着灯笼迎上来,是个穿着襦裙的婢女。   “今夜事忙,阿郎还在见客,薛郎君可到侧院偏厅等候,我来引薛郎君过去……你去吧。”   “喏。”门房退了下去。   “多谢了。”   薛白则是客气地应了,掏了一串钱递过去,问道:“我往日都在前院庑房等候,今夜怎有不同?”   “岂能要郎君的钱?”那小婢女十分乖巧地笑了笑,应道:“今夜忙得厉害,郎君恐怕要等许久才能见到阿郎,侧院偏厅呆得舒服些,暖和又静谧。”   薛白将钱收了,问道:“往日却未见过你?”   小婢女偏过头,笑应道:“往后郎君便识得眠儿了。”   “原来是眠儿当面,失礼了。”薛白行了一礼,让对方颇为高兴,“敢问可知皎奴在何处?”   “这却不知呢。”   薛白其实想去的是前院庑房,有了这个变化,他想了想,大概猜到了这女婢的身份,于是停下脚步问道:“女郎可否帮我个忙?”   “好呀,你说。”   “我想起还有桩重要差事未办妥,得去一趟。但若有人问起,女郎可否告诉他是右相遣我去召回吉温?”   “为何?”   薛白放低声音,以认认真真的语气道:“今夜吉温与我争功。”   ***   辛十二终于等不住了,推门出了庑房,去找那门房理论。   他赶走前院,掏出一大串钱递在门房手里,赔笑不已。   “阿兄也知道,我先来的,如何他先进去了?”   “你和薛郎君比?”门房大为惊讶,问道:“你是何身份?他是何身份?”   “我……”辛十二好生气恼,“他可是个官奴。”   “呵呵。”   门房收了钱,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安慰道:“你阿郎不在相府,我阿郎不可能亲自见你。等着,等你的阿郎来。”   长廊那边有人提着灯笼过来,门房一看,连忙躬着腰迎了上去。   “薛郎君如何又出来了。”   “想起些差事要办。”   “喏,小人给薛郎君牵马。”   辛十二站在那,却见薛白路过他时,特意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瞬间,辛十二忘了呼吸。   他说不清薛白那眼神里的含义,却知薛白是在威胁、震慑、挑衅。   ——你死定了,等我当了右相女婿,第一个弄死你。   就是这个意思。   辛十二先是心肝一颤,感到深深的恐惧,其后脑子一热,无比的愤怒起来,心道:“老子先弄死你!”   “薛郎君慢走。”   辛十二忙不迭拉过那个去为薛白牵马的门房。   “阿兄帮我问问,他去哪?”   “啧。”   “听我说,今夜他与我阿郎争功。”辛十二又是一串钱塞了过去,示意门房帮忙去问问那边提着灯笼目送薛白的婢女。   “等着。”   门房掂了掂手里的钱,放弃了原本想去牵马巴结薛郎婿的机会,赶向了婢女眠儿。   问了话再回来,他却是笑呵呵道:“给的少了。”   辛十二连忙又往袖子里掏,赔笑道:“明日奉上,必让阿兄满意。”   “附耳过来。”   辛十二侧头一听,赶紧招过他的人,火速往外赶去。   ……   夜色深沉,出了右相府的小侧门一条巷子,临着菩提寺,一路都是相府的守卫。   催马路过菩提寺,前方便是坊中的十字大街。   辛十二已能看到薛白骑马的背影,本以为他要往南拐,出南门去常乐坊,没想到他却是直直向西,往一片民宅里去。   “捉了他给阿郎审得了,免得再起变故。”有奴仆劝道。   “是啊,他那身份一揭,必死无疑,还怕做甚。”   辛十二想着这也是,点点头,道:“跟上去。”   前方,薛白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人跟来,吹灭了手里的灯笼,只剩马蹄声往西去。   “娘的,想跑,拿了!”   “追!”   辛十二不再犹豫,赶马追过南街,进入西边巷子。   隐隐的月光中,他看到薛白下了马,牵马拐进曲巷,立刻示意身后的奴仆跟了过去。   忽然。   破风声起。   “噗。”   灯笼掉在地上,照着那刚倒地的奴仆尸体,脖子上插着支利箭,血“呲呲”往外冒。   “我们没犯夜!”辛十二惊得大喊,“右相门下!”   “噗。”   “噗。”   “杀的就是右相门下!”   “一共八个,不可走脱了。”   整个巷子里全是剁肉的砍声、尸体倒地的闷响。   薛白终于知道为何李亨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把陇右老兵藏在长安了。   “给我留个活口。”   这句话虽已提前说过,此时却是怕交代都来不及。   同一个瞬间,辛十二掉转马头,想跑。   “驾!”   “嘭。”   刀背砸了过来,直接将他砸下马。   “噢!”   他才想起身逃,腿上已挨了重重一刀,剧痛。   灯笼落地起了火,火光一闪,薛白的身影已上了前,利落的一脚重重将他踹倒在地,一把扯起他的头发。   “说,都告诉谁了?” 第40章 补救   “来人啊!”   “逆贼啊!”   血从大腿上喷涌而出,淌过青砖,流进石缝。   辛十二仰着头,却无法阻止头皮上传来的剧痛。   他竭力大喊着,期望能喊来巡夜的武侯。   然而,薛白已拿出匕首捅进他伤口里,粗暴地铰动着。   “说,都告诉谁了?”   “来人!来人!”   “你不说,会死得很惨。”薛白道:“但你说了,一切还有的商量,你就是个身契被吉温握在手里的奴仆,我与你为难什么。”   “饶了我……饶我……我就是个下人……”   “我懂,都是在右相门下做事,没必要闹到这么不堪。”薛白拔出了匕首,语气温和了许多道:“仔细想想,不要紧的,还可以补救。”   “对,对。”   剧痛之后,突然听到这么温和的语气,辛十二如捉住了救命的稻草,感动得想哭。   “薛郎君,你是好人,饶了我吧……饶了我。”   “好,但得把事情补救回来,告诉我,都有谁知道,我得找他们说好。”   “大郎……大郎与我一起去的东市……”   “吉大郎在哪?”   “我不知道。”辛十二道:“也许还在康家酒楼,或去了宣阳坊别宅?也可能在平康坊南曲?我真不知道啊。”   “宣阳坊别宅我去了,没见到他。”   辛十二吃了一惊,连忙道:“我我……我们一起把杜大娘捉到了宣阳坊别宅,但没伤她……没伤她。”   薛白道:“还敢隐瞒,你试试看。”   “不敢,绝不敢。”   “还有哪些知情者?”   “大郎身边的护卫,刘三,他问的话……还带了六个人跟着大郎护卫……杜家有个车夫跟着我们,被刘三撂倒了,不知死没死,丢在东市巷里……”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我与相府门房说了你是官奴。”辛十二很真诚,恳求道:“就这些了,真就这些了。饶了我,可以饶了我了吧?求你。”   薛白抬头,看着上方的屋檐。   脑子里想着那个名叫流觞的婢女。   她长得很清秀,是杜宅奴仆的家生子,跟着杜媗到柳家之后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忧心忡忡。   那夜烧了柳宅,五个人挤在尼寺里过了一夜,次日,她拿手帕给他擦了脸,然后一起吃过早食,她帮店家把碗都叠起来……   血流到了薛白的手上,温的、黏的。   匕首扎在辛十二的脖子里,薛白能感受到一阵脉动,然后,越来越弱。   他捂着辛十二的眼,拔出匕首,往其胸口又扎了两下,之后起身,喉咙里有个吞咽的动作,缓了片刻,走向姜亥。   “数了吗?几个?”   “算上你杀的,共七个,这里还有一个。”   姜亥应了,随手提起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道:“他说他和右相无关,是个贩奴的。”   “杀了。”   “噗。”   尸体被丢在地上。   “八个了。”   “走。”   薛白自始至终没有看那奴牙郎一眼。   他与一群野兽在一起,他们中有人还曾经活埋过他,当时他们像杀人机器一般,沉默、冰冷、无情。   他不想让他们感觉出来他是为了奴牙郎而来的,他是为了保护裴先生的身份才来办事的。   至于那奴牙郎也许知道他的身世,是否要问一问?   薛白根本就不在乎。   若那身份比薛灵之子更好,或许还要考虑作选择,但没有。   他连当世人都不算,那又何必赶着去谁当儿子?   “惊动金吾卫了!”   纵是这些陇右兵士动作利落,倾刻间杀了八人,且一个都没跑掉,还是有金吾卫在往这边赶来了。   姜亥道:“杀还是走?”   “别冲动。”   薛白从辛十二怀里找出宵禁行走文书,凑到灯笼前一照,见上面有“京兆府法曹”大印,起身便走。   “往北绕,一会出坊时记住我们是吉温的人。”   “嗯。”   “吉温的儿子也知道裴先生的身份。”   “杀了便是。”拓跋茂道。   姜亥问道:“我阿兄呢?”   “别急,一件一件办。”   ***   常乐坊。   杨慎矜的别宅颇大,占地长宽百余步。   子时三刻,宅院中火光通明,一列列士卒执着火把跑动着,还在四处搜查。   盔甲的铿锵声中,郭千里大步走回前院,骂了句娘,有些艰难地在堂上坐下。   “你们两个小的过来,帮我把甲卸了。”   “喏。”   招呼了两个士卒帮忙,将那沉重的盔甲脱下来,又披上一件有些旧的毛皮大氅,郭千里松快不少,往后一倚,叹道:“老了,老了,以前在陇右五天五夜不解甲,半点毛病都没,现在还济得了甚事啊你说?”   “将军不老,将军还是壮年。”   “唉。”郭千里叹息道:“你说右骁卫那些犊子,当这里是东市不成?说是找证据,尽顾着将物件往麻袋里装。娘的,真他娘的!”   “将军,薛郎君来了。”   “快。”郭千里连忙招手,“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薛白快步进堂,沉着张脸,显得很是不高兴。   “哎,你这小小年纪,怎这么老成,谁惹你不快……”   “郭将军,如何搜查杨中丞的别宅?!”薛白喝问道。   “怪我?”郭千里不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子时不见那些东宫死士撤离,吉温请了右相的命令,破门进来搜。人倒是拿了数十人,娘的,一件军器没见着,你看我刀上见血了吗?”   “我是问,为何搜的是杨中丞的别宅?!”   “嗯?”   郭千里一愣,反问道:“不然呢?”   薛白没有马上说话,似乎也是呆愣了一下,才问道:“郭将军是说,吉温查到了杨中丞头上?”   “不然呢?闯都闯进来了,人都摁住了。”   “可我查到的不是杨中丞!”   听得这一句,郭千里张了张嘴,瞪大了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会吧?不是,你方才不是还说吉温争了你的功……”   “但我查的和他不一样。”   “我来时遇见你,怎不说?”   “吉温把我扣在京兆府,我安知他把事情栽到了杨中丞身上?”薛白大为恼怒,掷地有声,“我当时以为你们是去道政坊。”   “薛郎君,这么大的事,你莫唬我。”郭千里已是脸色煞白,不安地站起身来,“这般大事也能搞错了?今夜可是十六卫搜查御史中丞别宅啊!”   “我不明白。”薛白摇了摇头,同样也流露出茫然之态,“若我能在傍晚见到右相,绝不至于此。可我不明白吉温为何要将我困在京兆府?难不成,他并非为了争功?”   “啊。”   郭千里惊呼一声,满脸络腮胡子似乎都张开了些,整个人都有些惊讶。   他虽是个粗人,却听懂了薛白的言下之意。   “吉温不会是被东宫收买了吧?!薛郎君,我们得快去见右相!”   “我刚从右相府过来。”薛白道,“右相在忙。”   “你等了那么久,还没见到右相?”   “嗯,吉温何在?”   “在后院审问,还把我赶开了。娘的,右骁卫那姓杨的到处搜刮,这种人……”   “你可知皎奴在何处?”   “女郎赶来了,押着人犯,本要当人质。但没遇到抵抗,吉温把人犯要过去了,说是审问时用来辨认东宫死士。”   “姜卯在吉温手上?”薛白皱了皱眉。   郭千里骂了一声,道:“可不是什么都在他手上吗?”   薛白踱了几步,沉吟道:“我看,他是想赃栽陷害杨中丞,杨中丞梗正忠臣、高风亮节,吉温竟也敢攀污。”   郭千里挠了挠头,暗道大家都是在右相门下做事,就不用说什么高风亮节了。   “连御史中丞都敢陷害,吉温这官是不想当了。”   薛白道:“得把姜卯要回来,救一救杨中丞。”   “只怕吉温不肯将人交给我们。”   “那也得去要人,走!”   郭千里一心想要去右相府,却没想到薛白已大步赶向后院,愣了愣,连忙跟上去。   ***   “不愧是名门之后。”   杨钊举起一颗夜明珠,对着火把看了好一会,嘴里啧啧有声。   “你可知,我与他都是东汉太尉之后裔,大家都是弘农杨氏,凭何他有这般富贵?”   这般嘀咕了一会,他转头看去,却见吉温不知何时已在走廊徘徊。   “鸡舌,和你说话呢,帮我看这颗夜明珠成色如何?”   “不可能出错的。”吉温皱着眉低声自语了一句,问道:“你的人真没把军器带走?”   杨钊仰了仰身子,轻呵道:“谁还能连军器与财物都分不清楚。”   “莫非死士与军器是分开藏的?”   “看看这夜明珠的成色……”   “还看?你也知他是御史中丞,从来都是陷害别人的。打蛇不死,反咬一口怎么办?”   杨钊才不怕。   他含过右相的痰,这就是底气。   那些在右相面前腰杆挺得直直、保持着风度翩翩的人,就是连当狗都学不会该怎么当的蠢材。   他岂会怕这种蠢材?   而且这案子又不是他查的。   杨钊于是笑了笑,将夜明珠装进袖子里。   “唉。”   吉温叹息一声,吐出一口臭气,转身便走,边走边招过人喝问道:“审出来没有?!”   “吉法曹,你还在审什么?!”   又听得一声喝问,吉温烦躁地转过身,果然是薛白与郭千里并肩而来。   “本官在办案!你又要阻挠本官吗?!”   薛白竟是针锋相对,抬手一指,喝道:“你看那些奴仆像是死士精兵吗?!”   吉温没想到他这么嚣张,怒道:“本官自会审讯,还轮不到你一介白身在此咆哮!”   “你今夜犯浑,到时走了真正的人犯,看你如何是好!”   “薛白,你一再阻挠本官,意在何为?!”   杨钊才进了正房,听得争吵声探头往外看一眼,只见众人都在围观。   他不由摇了摇头,暗自好笑,心道办差事而已,一个个何必那般较真?   都不懂为官之道。   之前告诉薛白的千金之言算是白说了。但下次还可以再说一遍,又是一份价比千金的大礼。   “……”   “姜卯呢?”   “本官需要他辨认人犯!”   薛白似乎已冷静下来,道:“吉法曹,你今夜大错特错了,与我一道回右相府请罪吧。”   “什么?”   “我劝你与我回右相府请罪。”   “呵,你还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那吉法曹自便罢了。”薛白转身道:“郭将军,我们去见右相。”   郭千里早就不耐烦了,都不知道薛白与吉温废话有何用,闻言大步便走。   吉温一愣,再看向那些被自己捉拿的杨宅奴仆,毫无半点杀气,哪像陇右老兵?   他莫名有些心慌,连忙招过杨钊,道:“我得赶去见右相。”   “那你去,我派人护送你去。”   杨钊还没有搜查完这座别宅,自是不走的,随手招过一队人,护送吉温去右相府。   ***   “将军,道政坊有宅院走水了!”   郭千里才出别宅大门,便听到有金吾卫赶来禀报。   他皱了皱眉,喝问道:“哪家?!”   “将军。”又有人从门内赶出来,禀道:“吉法曹从后门离开了。”   “走,先见右相。”郭千里当即道,“我们得抢在吉温前面。”   “不急。”薛白却停下了脚步,向报信的士卒问道:“姜卯呢?是被带走了还是留在这里?”   “带走了。”   薛白早有计划,姜卯若是被留下,他可支开郭千里;若是被带着,那只好去劫了。   “郭将军,道政坊失火,或与东宫死士有关,你最好去看看。今夜有过无功,右相面前我一人去解释即可。”   郭千里听了,眉头一拧,思考着这话有无道理。   薛白动作却快,已径直策马而去。 第41章 劫囚   “丑正!寒气屈曲,添衣盖被!”   打更声远远传来。   吉温正带着人从杨慎矜别宅的后门出来。   一队右骁卫跟上,把那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姜卯丢在马背上。   “动作快点。”吉温催促道。   他本想从杨家别宅找个奴仆到李林甫面前定罪,但被薛白一闹却也顾不上了,不由抱怨道:“做点事,尽是人使绊子。”   “吉法曹,好了。”   “走。”   众人向西,离开常乐坊西门,进入大街。   被调动的十六卫士卒本打算子时大干一场,结果轻易便控制了局面,已放松下来,部分人马还撤走了。   大街空旷,西面就是东市,吉温一行人得往南走一小段绕过东市,再继续向西,往平康坊。   灯笼驱散了前方的黑暗。   远远的,东市的南门楼上亮着火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忽然。   “嗖。”   几支利箭激射而来。   一名右骁卫因为嫌累而解开了盔甲,正好让箭矢透过缝隙贯穿了他的身体,顷刻间便丧命于这个看似平安无事的夜里。   死士从道路两边的黑暗中跃出,冲到右骁卫队列中,长柄陌刀狠狠劈下。   “噗。”   又一名未经战阵的士卒还未反应过来,已血溅当场。   此时,他们才想起来吹哨示警。   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惊动了东市、常乐坊的武侯,各个望火楼上都响起了钟声。   ……   薛白站在黑暗之中,默默给他的马匹擦着汗,没有去看陇右老兵与金吾卫的厮杀。   杀不杀吉温,他必须尽快下决定。   今夜发生的许多事推给一个死掉的吉温看似更简单,但简单未必就好。依原本的计划,他需要一个活着的吉温来担责任。   马上就要去杀吉温之子,若让吉温活着,终究是个大祸害。   脑中迅速作着权衡,却听马嘶声起,那边吉温竟根本就没有指挥抵抗,毫不犹豫飞马便逃。   右骁卫毕竟是披甲的兵士,与普通护院不同,没那么快被杀完,且姜亥等人只顾着抢回姜卯,给了半队人马逃窜的机会。   只有站在薛白身边的一人抬起弩,试着在黑暗中瞄着吉温。   “暂留他一条命。”薛白低声道。   “好。”   弩箭依旧射了出去,隐隐传来“叮”的一声,大概是射到了哪个右骁卫的盔甲上。   “嘿,他在夜里骑马跑,本来就射不准。”   陇右老兵回过头说了一句,是浓重的凉州口音。   马上让薛白想到了那句“心里刚焦刚焦底”,眼前这人就是送他去活埋的车夫。   “你叫什么名字?”薛白问道。   “没名字,募兵时要名字,我说是凉州人,就都叫我老凉。”   说话间,老凉装填了一支弩箭,射杀了一人。   “我记得了,老凉。”薛白道。   须臾,陇右老兵抢回了姜卯,没死的右骁卫士卒逃散开来,一场战斗迅速结束。   “救回阿兄了!”姜亥大喜,急着给姜卯解绑。   他们连着两次偷袭成功,是趁着两个坊的巡卫没来得及反应、出其不意,又有薛白里应外合,没有遇上大股的披甲之士。   但现在巡卫们已反应过来,各个坊楼、望火楼上呼声阵阵。   紧接着,十字长街四面都响起了脚步声。   “怎么办?”老凉下意识便向薛白问计。   姜亥道:“这次真逃不掉了,和他们拼了!”   薛白四下一看,抬手一指,喝道:“你们往路边躲躲,我去支开追兵。”   这十字大街确实是很宽阔,天色又暗,道路两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倘若巡卫执大量火把而来,终究能发现他们。   陇右老兵们习惯了听从命令,毫不犹豫丢掉火把,跑过长街,躲入坊墙的阴影中,倾刻便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之中。   走之前,他们竟还不忘给倒地的金吾卫补刀,以防有活口指认他们的所在。   薛白翻身上马,往吉温所逃的长街北面驰去。   常乐坊西门则已有金吾卫赶出来,薛白远远向他们喝令道:“吉法曹被人追杀,往北去了,还不快追?!”   金吾卫们愣了一下,还在想这人是谁,但确实有人看到吉温跑过长街,遂往北追了过去。   ***   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在长街那头亮起。   陇右老兵们蹲在黑暗之中,盯着那火光,渐渐屏住了呼吸。   近了。   老凉端起了弩,做好拼死的准备。   下一刻,有人飞马从北面赶来,在街口处大声喝道:“快追!吉法曹往北去了!”   金吾卫从长街南边奔过,路过了陇右老兵,相距不过十步。   老凉缩着身子,看着眼前的火龙飞舞而去,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幸而,没有金吾卫伸出火把往路边照,其主将奔到了街口,与薛白交谈起来。   似乎是不太相信薛白,这场交谈很久,直到常乐坊又有金吾卫赶到说明了薛白的身份,才尽数往北追去。   “真走了?”   “哈。”老凉这才深深呼吸了几口,“这小郎子,审讯问话,指派人做事,真是一把好手。”   姜亥道:“他不论说甚屁话,听着就像真的。”   拓跋茂讥笑道:“世家子弟是那样的,从小染了一身官气。”   “管他,救出了我阿兄就好。是吧?阿兄。”   “嗯。”   “你们说,之后要宰了他吗?”拓跋茂忽问道。   “知道裴先生身份的人还没除干净,他还有用。”   “我知道,我是说,等事办完了,宰了他吗?”   老凉摇了摇头,道:“没人下令。”   拓跋茂道:“裴先生是因为当着金吾卫的面,来不及下令,但他那眼神我都看到了。”   “去你娘的眼神。”姜亥骂道:“既没命令,他还放了我阿兄,我还能坏了道义?那我和奸相有屁的区别。”   “区别就是人家富贵至极,而你就是个屁。”   姜亥不怒反笑,得意道:“哪怕只当个屁,老子也不屑学奸相。”   “你也只配啖狗肠了。”拓跋茂道:“随你们,哪怕今夜不杀,明日裴先生自会找别人宰了他。”   还没讨论出结果,只见薛白已策马回来。   “薛郎君,接下来杀谁?”   薛白丢过辛十二的通行文书,道:“等吉温回过神来,必带人往南搜。你们绕道走,到常乐坊十字街附近等我。”   “知道,还有吉大郎没杀,你先查。”   “是。”   拓跋茂道:“等你安排。”   ***   薛白坐在马背上揉了揉额头,也感到有些累。   但今夜事还没完,且做得越多,必定会留下疏漏,明日还得接着弥补,需得撑下去。   想了想,他掉转马头,重新往常乐坊杨慎矜别宅行去。   拐进巷子,前方有人提着灯笼策马而来,却是皎奴。   薛白没举火,知道她看不到自己。拉着缰绳便打算避开,以免她跟着做事不方便。   但转念想到李林甫疑心重,今夜脱离监视太久反而不妥。   他当即驱马迎上去,语气不善道:“你跑到何处去了?!”   皎奴正心情低落地赶着路,黑暗中忽然撞出一人骂她,她先是大怒,灯笼一提,见是薛白,却是忘了发火,直接道:“鸡舌瘟从我手里抢走了人犯!”   “还敢说。”薛白叱道:“让你拦住他,你看现在他把事情坏到何等地步了?!”   皎奴气得说不出话来。   “苦心追查,毁于一旦。”薛白道,“右相怪罪下来,全都去死罢了。”   皎奴脸色苍白,急道:“此事又不怪我们,分明是鸡舌瘟阻拦我们、又抢走人犯!”   薛白不理她,冷着脸赶向杨慎矜别宅,向金吾卫问道:“郭将军可在?”   “郭将军去道政坊了,薛郎君怎又回来了?”   “原本要去见右相,走到街口遇到吉法曹与贼人厮杀,只好折还回来。”   守门的金吾卫不由心中嘀咕,就鸡舌瘟那等人,哪配得上厮杀这样的词?   “国舅还在吧?”   薛白又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大步便往后院赶去。   接连穿过重重院落,前方有两名右骁卫士卒蹲在廊下闲聊。   “真是美啊。”   “还用你说,御史中丞的别宅妇,这么大一个宅子养她。”   “擦了口水再与你阿爷说话。”   “……”   薛白上前,问道:“国舅可在?”   “参军不方便,啊,不是,参军正在搜查证物!”   薛白皱了皱眉,已听到了厢房中传来了妇人的呻吟声。   很快,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杨钊一边系着玉带,一边走了出来,志得意满地笑道:“你怎又回来了?”   再一看,他见薛白眉头紧皱,看神情像是不喜他在此寻快活,当即也不悦起来,冷哼了一声。   薛白依旧不笑,道:“国舅,毕竟是御史中丞,你如此得罪他,万一他迁怒于你……”   “哈哈,你原是替我担忧。”杨钊这才开怀,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莫慌,右相早看他不顺眼了。过了这么久,杨慎矜若有狗胆,早便过来了。他不来,今夜此宅中,你予取予求便是。”   “不影响国舅上进即可。”   “今夜之后,我必能大步上进!”杨钊成竹在胸,掷地有声,“你若无事,莫扰我,我明日要打点的还多。”   “我方才见吉法曹在街口与人厮杀……”   杨钊虽问了薛白为何转回来,不过是随口寒暄。   他既不关心鸡舌瘟,也不关心薛白,没耐心听这些,打断道:“我真忙着。”   薛白却偏想与他攀谈,又道:“还有一事,道政坊王郎中的别宅起了火。”   “王鉷家?”杨钊一愣,低声道:“他家可不敢抄,圣人与右相同时倚重者,满朝只他一人。”   这句话要细想才能听懂,李林甫极为好妒,轻易不让官员争圣眷,能不嫉妒王鉷,要么就是王鉷真的很能搞钱,是他离不开的得力助手;要么就是王鉷人品奇差,没有能拜相的可能;要么,两者兼有。   薛白道:“我怀疑东宫死士藏在……”   “闭嘴。”杨钊恼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这你若分不清,还上什么进,上吊去吧。”   “我年轻识浅,曾在右相面前提过此事,该如何向王郎中赔罪?”   “哥哥正打算给他送年礼,你想送何物?”   薛白不由为难。   杨钊笑了。   “千金之言早与你说了,你不听,到了要用钱时却拿不出。罢了,罢了,你那份,哥哥帮你打点。”   “我欠国舅一份天大的人情。”薛白执礼称谢,问道:“国舅可识得王郎中的公子?我今日在青门见了他,好生气派。”   “嗯,那当然。”   杨钊此人心志极坚,今夜薛白能引得众人争功忙碌,唯独他一心搜查证物,不为外事所扰,只攀谈了这一会,已转身往库房走去。   薛白跟上,继续闲聊。   好在聊的是长安纨绔平时玩的花样,正是杨钊最熟悉的话题,愿意多说几句。   从王准与吉祥的关系,聊到这些人若宵禁不归家能去哪里。   “还能去哪?吃喝嫖赌!”杨钊理所当然,“暮鼓前到青门饮酒,宵禁后往巷子里一拐便是销金窟。与神鸡童贾昌一道,必然要拥着美姬赌到天亮了!”   “吉祥也在?”   “鸡舌瘟的儿子,当然得去送钱。”   提到吉祥,杨钊伸出小姆指,倒扣着往地上一指,大笑起来。   “长安纨绔之豪奢,你还未见过呢。” 第42章 纨绔   “所谓‘吃喝嫖赌’,吃会饱,喝会醉,嫖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唯有赌,能让人通宵达旦、彻夜而搏,兴致高昂不减!故则长安宵禁之后,赌坊才是最好的去处。”   “我听闻大唐明令禁赌,何处有赌坊?”   “禁赌?圣人还下旨严禁别宅置妇,可我方才审讯的正是杨慎矜之别宅妇。”   说到这里,杨钊脸上浮起了荡笑,眼中有些回味之色,其后才回答了薛白的问题。   “暗地里赌坊多了,离春门最近的,道政坊东北隅,循着坊墙,有一个大妙的去处。”   “……”   薛白再次离开杨慎矜的别宅,这次出了北边的后门,径直向东往常乐坊中的十字街口而去。   皎奴策马跟上,问道:“你为何打听王家与吉家的儿子?”   “我很疑惑,我们查到的分明是王家别宅,吉温为何却认为是杨慎矜别宅?”   皎奴若有所思道:“你是说,鸡舌瘟与王鉷……”   “不。”薛白道:“王郎中必不可能与东宫勾结,我只是猜测是否他家中有人被利用了。”   “所以得问问王大郎?”   “聪明,方才吉温遇袭也很奇怪,东宫死士为何要杀他?”   皎奴本当东宫死士只是要劫走姜卯,没来得及细想,此时无意识就有了“东宫要杀吉温”的印象。   “两家子弟有来往,或可能与此事有关?”   “嗯。”薛白道:“先把线索告诉郭将军。”   两人提着灯笼,策马行到十字街口,对面的黑暗之中便有人向薛白迎了上来。   “什么人?”薛白喝道:“莫近前!”   一众陇右老兵这才意识到薛白身边跟着皎奴,遂停下脚步,沉默着。   姜卯更是隐到了黑暗之中,以免被她认出。   薛白喝道:“今夜搜捕盗贼,你等何人?犯宵没有?可有行走文书?!”   拓跋茂这才反应过来,答道:“京兆府法曹吉温门下,有行走文书。”   “给我。”薛白很小心,怕遇到袭击,道:“只许一人上前。”   拓跋茂遂举着双手从黑暗中出来,递过一封文书。   薛白谨慎,示意皎奴去接。   皎奴对他有些鄙视,上前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又提着灯笼照了照对方,见到一身奴仆装扮。   “又是吉温的人。”   薛白道:“正好,既是吉法曹的人,去把吉大郎带到右相府来,我有话要问他。”   “小人不知他在哪。”拓跋茂语气生硬。   “道政坊东北隅,循着坊墙有家赌坊。”薛白道:“你们是吉家下人,找吉大郎,比我方便。”   此时“吉家下人找吉大郎”已说了两遍,拓跋茂听懂了,行了一礼,带人匆匆而去。   “走,找大郎。”   薛白不与他们一道,拉了拉缰绳,落在后头,等了一会,才拐向北边,准备去道政坊王焊的别宅。   出了常乐坊北门,眼前却是忽然亮起来。更多巡卫举着火,纷至沓来,密集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火光驱散了长街上的黑暗,禁止黑夜再让凶徒得以隐藏,将四面八方照得如白昼一般。   看来是惊动右相府了。   宣阳、平康二坊接连发生凶案,东市街口更有人敢袭击官兵,想必李林甫亲自下令,命南衙禁卫悉数而出,镇守长安。   这是能照亮整个长安东北隅的火,也是当朝右相的雷霆怒火。   怒火若砸来,薛白粉身碎骨都担不起。   他又不像吉温出身显贵,官居要职,还是右相心腹。   ***   道政坊,王焊别宅的火已被扑灭了。   “糟了,右相震怒……都给我仔细查!”   再见到郭千里,这个金吾卫中侯正忙着重新披上盔甲,准备听赶来的诸位将军的调遣,已没心思再搭理薛白。   “你怎还不去见右相?”   “走到街口,正见吉温带人撤退,只好退了回来。”   “娘的,这蠢材。”郭千里匆匆招过两个士卒,“你们保护薛郎君行路。”   “喏。”   薛白道:“我有新的线索得去确认。”   “你忙你的。”   郭千里披了甲,当即大步而走。   “金吾卫,东市街口,拿贼!”   “拿贼!拿贼!”   震天的大喊听得薛白头皮发麻,他心知自己在弄险,却只是平静地牵过缰绳,向道政坊东北隅的暗赌坊而去。   旁人在赌钱,他去赌命。   ***   道政坊东北隅一座豪奢大宅,有美妇正在阁楼上与人品茶,看着不远处的堂院娓娓介绍。   “此间贵胄子弟多,因其乐趣与权贵、名士不同。”   “权贵往往居于深宅大院,赏歌舞,享名姬服侍,求养生之道,讲究的是怡然惬意;名士流连文会,谈诗词,品琴词书话,与名伎唱和,讲究的是风流蕴藉。”   “纨绔子弟则不喜待在家中受管束,又不耐烦吟诗作对、噫噫呀呀,他们要玩,便玩最畅快肆意的。比如朝廷禁赌,他们偏要赌,一掷千金,彻夜不眠。”   “妾身这赌坊其实有两处宅院,春夏时名为‘清凉斋’,秋冬时名为‘暖融阁’。这座大堂便是暖融阁。”   “你可知花椒?花椒乃纯阳之物,退寒祛湿,最是温补。将花椒碾碎,和泥抹涂于墙壁,其温而芳也。花椒又有多子之寓,此等奢侈之物,古时唯宠妃可用,故而以‘椒房’代指后宫得宠之意,暖融阁用的便是花椒涂墙。”   “此间之乐处,一言难述之,唯有亲临方知。”   “……”   大堂暖意融融,一座座烛台高悬,如星空一般照得堂中如同白昼,粉色的椒墙在烛光中泛着暖色。   装饰用的彩幔乃是亳州的轻容纱,一匹就够普通人家半年的用度,地上铺的是厚厚的地毯,却不要求来客们脱靴,任他们随意地踩在上面。   一众身穿华服者正围着各式各样的赌台吆喝不已,呼喝声此起彼伏,吵得厉害。   他们男女都有,但赌客还是男的多些,掺杂着小部分豪爽的贵妇人,多数都较年轻,个个眼袋浮肿,显得有些倦态。   美貌年轻的胡姬、新罗婢、奴婢们或捧着茶点,或扶着恩客,为这赌搏大业又添许多艳丽。   大堂后方就有两排厢房,却还是有不少人累得倒在角落里酣睡。   一座大屏风后面,喘息、呻吟声不止,那是长安最有名的恶少王准正跨在一名刚赢来的绝色胡姬身上动作。屏风那边的赌客们见怪不怪,依旧死死盯着赌台。   “咦,鸡神童玩选格竟输了?”   “输给了李十郎三千彩罗,无妨,无妨,高兴就好。”   “李十郎难得肯来,手气太好了。”   “承让,承让……”   欢腾声中,却有个失魂中年男子被从赌台前推开,正是薛灵。   薛灵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笔横财,昨夜倒还赢了些,今夜却是连本带利输了个精光。   他知道贾昌斗鸡天下无双,赌博也是一把好手,跟着贾昌选格,想要撩个零分红。没想到,贾昌竟能输给了一个生面孔的后生。   可惜了他那点钱,人家收了,却看都不屑看他一眼。   薛灵赌红了眼,虽困得厉害,却瞪着眼不肯罢休,转身便寻人去举债。   “崔阿兄,再借我些钱财吧?”   “还借?你可已卖了五个侍妾了啊……”   ***   “呜!”   就在大堂后方走廊内的雅间里,杜五郎满脸淤青,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去,吉祥由两个新罗婢扶着,踉跄进来。   “还有吗?”吉祥谩骂不已,“手气太差,输了个精光。”   护卫刘三打开匣子,应道:“大郎,没了。”   “该死。”   吉祥出门时知道要替王准会账,特意让人运了五车彩罗,带了一匣子的马蹄金,此时却连马蹄金都见了底。   他父亲辛苦抄家,他却一夜就花费了一户人家的全部家财,好生烦躁。   “娘的,就不该带这么个丧门星,败了我的手气。”   吉祥说罢,猛踹杜五郎泄愤。   杜五郎被塞着嘴,怒眼看着吉祥。   他还是初次如此恨一个人,在心里不停诅咒,“去死吧,去死吧。”   刘三开口劝道:“大郎莫踹死了他,毕竟是京兆杜氏子弟。”   “呵,保着他家的那条狗,明日尚且要被右相打死了,怕他?”   “还是要带活口回去下狱问罪,阿郎才好扩大案情。”刘三道:“大郎你也两夜未睡了,歇一会吧?”   “歇?”吉祥指了指,让新罗婢坐好,将头枕在她腿上,叹道:“陪这些恶少,我容易吗?”   他是真不容易,只稍歇了一会即决定得再去赌,仰头躺在那伸手摸了摸被枕着的新罗美婢,道:“只好卖了你来翻盘了。”   ***   于此同时,有人敲开了暖融阁的大门。   是七个大汉,奴仆打扮,配着短刀,其中有一人不知是醉了还是受伤了,由同伴扶着。   一封夜间行走的文书,被举了起来。   “我们是京兆府吉法曹家的下人,我家大郎在吗?”   “在,这边请……”   拓跋茂收起文书,心想按那小子安排着做事确实是容易许多,感觉他比裴先生还有本事。   绕过小径,到了堂外的台阶处。   “你们在此等着,我去请吉大郎出来。”   “好。”   老凉知道姜亥好杀,于是伸出手替他扶着姜卯。   姜亥遂咧嘴笑了一下,手按上了刀柄。   不一会儿,有个穿华服、有醉态的年轻人带着两个奴仆出来,道:“哪个找我?”   “大郎。”拓跋茂道:“阿郎让我们带你回去。”   “哈哈,可是抄完了杨家别宅?”   “小人不知,听说大郎今晚带了刘三,以及六个护卫?”   “好像是。”   拓跋茂数了一下,还差五个,道:“带他们出来,走吧。”   吉祥正要走,刘三却是一把拉住了他,道:“大郎,这些人面生,不是我们家……”   “噗!”   刘三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闪,有人竟已扑到他面前,一刀砍下。   他反应也快,迅速避开,短刀深深劈进他的肩胛骨。   “啊!”   刘三痛吼。   就是这个瞬间,凶徒们已纷纷抢上,一刀劈翻了另一名吉家护卫。   再一刀,可怜吉大郎还在尖叫,脖子已被劈断掉了一半,鲜血怒喷而出。   这些凶徒不像他喜欢折磨慢慢奴婢,杀人只讲究干净利落。   “大郎!”   刘三大喊一声,飞身一撞,撞进暖融阁的大堂。   晚了,凶徒跨大步跟上,一刀扎下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刘头!”   姜亥听得呼叫,抬起那杀气腾腾的眼看去,只见华丽奢侈的大堂之中,有五个青衣护卫原本打算往这边来。   “是他们!”   “杀了。”拓跋茂冷声道。   忽然。   他们身后“嗖嗖”作响,箭矢飞射而来。   不知是这暗赌坊的护卫,还是哪家贵胄的护卫已赶到,竟然还是带着弓的。   “先杀人!”   陇右老兵毫不犹豫,连有伤在身的姜卯也直接向堂上扑去,决意杀了人再撤。   一时之间,满堂贵胄皆惊,尖叫四窜。 第43章 满堂惊贵   寅时,夜隐。   这是黎明之前夜色最黑暗之时。   薛白策马拐进曲巷,同时回想着今夜种种,看有哪些疏漏得尽快弥补。   之前太忙,他此时才记起杜五郎还未归家之事,有些担忧因是杜五郎帮忙接头之事被发现了。终究是情报太少,不好判断。   他去赌坊,要做的很多。比如,暗中放陇右老兵逃脱、抹掉痕迹,若他们刀下漏了哪个知情人,还得亲自动手解决。   还得找到王准,商议一下今夜之事责任该由谁来分担,方才没能对拓跋茂交代,希望这个长安恶少莫运气太差,不等他到就被砍死了。   前方,“嘭”的大响,一间宅门被打开,涌出许多慌张之人。   “杀人啊!”   薛白逆着人群上前,只见那宅院中灯火通明,正一团混乱,他当即转身向两个金吾卫吩咐道:“有贼人,别冲动,听我安排。”   “金吾卫在此!都别挤,说,出了何事?”   “里面杀人了啊!”   “莫乱跑,犯禁了知道吗?”薛白喝道:“可有知情人要向我禀报?!”   他不急着过去,以这办法诱供,找到否有吉家之人逃出来了。   ***   与此同时,暖融阁中权贵们哇哇大叫,陇右老兵与护卫们厮杀正烈。   在双方都未披甲的情况下,这暗赌坊以及诸多贵胄的护卫,相比长安巡卫竟还勇敢一些,仗着人多,也敢冲上前阻拦。   彩幔被割断,飘落在地上,顷刻间便有大股血迹泼上来。   地上已躺了二十余具尸体,赌徒、奴婢、护卫皆有。   “嘭!”   大屏风被撞到。   光溜溜的胡姬尖叫着,迈着修长的腿就逃,白得晃眼。   “狗贼好胆!给我杀了他们!”   王准顾不得穿衣衫,连滚了好几圈才爬起来,指着陇右老兵们,喝令自己的护卫们上前。   也只有这长安第一恶少此时还有胆骂了,但也只敢骂一句罢了。   紧接着,贾昌、李岫上前,将他推倒在地,让他别那么显眼,四脚并用地往堂后爬。   那些陇右老兵已乱刀砍死了吉家护院,看赌坊之中护卫众多、还带着弓,才没能够大开杀戒,只顾着冲出去。   但若是有赌客逃得慢了,挨上一刀也是难免。   “快啊。”   有尸体砸倒了赌台,砸得满地狼藉,贾昌吓得要命,扭头大骂一句,用力推着王准那光溜的腚,催他往后院爬。   “快放好汉们出去啊!堵在那做甚?!”   不愧是神鸡童,脑子灵活,一句话也不知救了多少人。   陇右死士终于杀了出去。   ***   暖融阁后院。   众多护卫匆匆跑过,一個丰腴艳丽的美妇喝问道:“何人敢来我处造次?”   “还不知。”   “来砸场子的?”   “暂时还没来得及问,但已击退了他们,夫人请在此等候,小人们去拿下了再查。”   美妇冷着脸,依旧往前堂过去。   走上长廊,正见一群人爬出来,其中还有人光着身子,一身的赘肉乱晃,好不有趣。这人抬起头来,却是王准。   “达奚盈盈,你招了谁?”王准直呼其名向她叱问道,同时四足并用,爬得飞快。   “大郎先走,之后我必给你交代。”   达奚盈盈不与他们挤,侧身进了旁边的雅间。   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忽见一个少年被五花大绑着,正在朝边榻底下拱,好像一条蠢笨的长虫。   “噗呲。”   杜五郎听得外面的杀喊,早都吓死了,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到有人笑,转头看去,却是个生得好妩媚的妇人,身材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   “你,你快躲啊……让你躲里面吧?快。”   他不忍这妇人被凶徒糟蹋了,挪了挪身子,让出些位置,好让她能钻进榻底。   达奚盈盈却不领情,问道:“你是何人?”   “哎哟,快躲吧。”杜五郎又急又怕,目光却很善良,道:“外面多危险啊!”   “今夜这雅间是吉家大郎订的,他为何绑了伱?”   “就因一点口角,他打死了我的书童,唉……你倒是快保命先啊。”   达奚盈盈见他眼神真挚坦诚,倒相信他所言,鸡舌瘟那个儿子,确实常因一点口角就欺辱旁人。   “快,你莫被害了。”杜五郎催促不已。   达奚盈盈一辈子不知遇到过多美少年,这种危难时的质朴关心却难得见到,遂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微笑自语了一句。   “还丑得挺有意思。”   说罢,她转身而去。   杜五郎一愣,暗骂这美妇逃了也不关门,害死人了。   他连忙往榻底拱,好不容易把头拱了进去,却有人一把搂住他的脚,把他往外拖。   杜五郎吓得魂飞魄散,大哭起来。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c!o!m   “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接着,感到手上一凉,身上的绳索一松,他转过身来,只见是个赌场护卫打扮的汉子拿匕首割开了绳索。   “啊,多谢,多谢。”   杜五郎道了谢,起身后还再谢了对方一次,小心迈出屋门,往左右一看,赶紧朝后院跑去。   后侧门还锁着,许多人缩在一处嚷嚷,穿衣服的、没穿衣服都有。   他留意了一下,没再看到方才那美妇,希望她能跑掉,连忙找了个暗处躲起来。   ***   “凶徒杀出来啦!”   暖融阁外的巷子里,忽有人喊叫起来。   薛白跨坐马上于巷口处,视线最好,他眼见各条巷子都有金吾卫执着火把赶来,当即喊道:“拦住,莫让贼人冲散了人群逃走!”   “……”   拓跋茂冲出院门,见西面堵着人群,本打算向北,沿着坊墙逃,却不知这样会正好被金吾卫包围。   他本已踏出了两步,忽听得薛白喊话。   今夜他已了解了听这小子安排的好处,当即照做,改变了步伐,凶神恶煞地冲向人群。   “冲散他们!”   “啊!”   才被薛白安抚住的人群当即乱成一团,相互推搡,散逃开来。   有巡卫才从西面赶到,仓促间列队守住巷口,喝道:“不许逃!”   “金吾卫在此!敢犯禁者拿下……”   跑在前面的赌徒们却不管不顾,径直冲撞金吾队。   “别动刀,我乃新任户部尚书之子!”   随着有人这般喊了一句,赌徒们纷纷报上名号,喝骂不止,个个非富即贵。   甚至有一名华服妇人挥动马鞭抽打金吾卫,嘴里尖叫道:“放我走!我可是上柱国之女、圣人之表侄,你敢拦我?!”   此时,陇右老兵冲得近了,挥刀劈倒几个跑得慢的,他们熟悉怎么冲溃敌军,故意不把人劈死,使其痛得滚地惨叫。   赌徒们吓得魂飞魄散,金吾卫那仓促列成的队伍瞬间被撞开,如洪水破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毁了道政坊的宵禁。   连皎奴也被冲散,马匹受了惊,差点将她撅下马背。   惊马随着人群跑了一段,她才好不容易安抚住,再回过头来,却不见了薛白。   ***   薛白登上石阶,看了眼吉祥的尸体,只见那脖颈断处的伤口极为可怖。   他蹲下身,伸手进吉祥怀里摸索了一番,找出许多物件来。   其中有一封拜帖,在灯笼下打开一看,是准备给咸宜公主府投的,他皱了皱眉,迅速收好。   之后,薛白又翻找护卫的尸体。   “你是何人?!”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有金吾卫将领赶到了,薛白不紧不慢地起身,动作流畅地掏出右相府的木牌,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   “右相门下办案,你们马上封锁现场。”   ***   杜五郎躲在院中看了一会,忽然愣了一下,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后院。   “哎。”   他倒懂得不能唤薛白名字,拿了枚鹅卵石往那边丢。   薛白听出了他的声音,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小麻烦,若让李林甫得知杜五郎今夜在场,难免要起疑心。   “你怎在此?”   杜五郎才出酒楼就被放倒了,发生了什么一概没听说,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咋咋呼呼地道:“我被吉祥痛揍了一顿,还绑起来,但我逃出来了。”   此时不便多言,薛白拍了拍杜五郎的肩,低声叮嘱了几句。   “……”   那边已有金吾卫到了后院,正见一个光溜溜的年轻人在抢夺旁人衣物,上前喝道:“金吾卫在此,不可放肆,你等是何人?”   “放肆!”   薛白不待王准等人开口,大步上前,持紫檀木牌喝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让开。”   这金吾卫悻悻走开,倒是没因此而得罪了王准。   “右相门下薛白。”薛白道:“此处不安全,请几位郎君随我到右相府。”   “你是薛白?”李岫上前,微微颔首,赞道:“我听闻过你,果然一表人才。”   相比那些狐朋狗友,他风度好得多,性情也不像李林甫。   “十郎有礼了。”   “发生了何事?”   “吉家大郎被杀了。”   “这瘟鸡仔。”王准不悦骂道:“引来破事。”   薛白道:“好让王大郎知晓,贵叔父的别宅今夜起了火,恐有些麻烦。”   “有何麻烦?”   薛白附耳与王准说了几句。   王准当即皱了眉头,低声道:“不可能吧?”   “眼下当务之急是向右相解释此事。”薛白道:“几位请。”   李岫抬了抬手,让王准先行。   王准竟比右相府公子还气派,拉了拉衣领,理所当然地走在前头,一众纨绔听说此处不安全,纷纷跟上。   忽然。   “我儿?真是我儿!”   有人赶到薛白面前,大声嚷嚷着,却是薛灵。   “六郎?六郎,快带我离开此地吧,我可不敢再待了。”   薛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道这又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走吧。”他往杜五郎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补充道:“你走前面。”   薛灵大喜,快步抢上,跟着那些纨绔往外去,路上遇到两个债主,还引以为豪地解释起来。   “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右相面前的大红人!”   薛白并不理会薛灵,协助调度金吾卫护送,安排得井井有条,将各个权贵于宵禁之中送离了赌场。   他还主动勒令金吾卫不得记录,以免权贵们遭御史弹劾。   ***   达奚盈盈重新登上阁楼,注视着堂院里发生的诸事。有巡卒想要上楼搜查,被下人用一枚令牌挡了回去。   渐渐地,赌客们走得差不多了。   “夫人,问出来了,门房说凶徒们自称京兆府法曹吉温的家仆。小人点过尸体,发现他们首要杀的是吉祥与其护卫,旁人算是被连累而遭了殃。”   “吉祥?”达奚盈盈意识到自己难得心软一遭,竟真就犯了错,道:“吉祥今夜绑个小眼睛的呆丑少年来,去找。”   “喏。”   然而,搜索了许久,赌坊众人一无所获。   “夫人,确未找到任何小眼少年。”   “查,查与吉祥有过节之人。”   达奚盈盈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只吩咐细查。   她捧着茶,凑到红唇边抿了一小口,思忖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那看似无精打采的少年得是何等身份,才可在被绑之后让那些无比彪悍的凶徒不顾一切来救?   “不凡啊。”她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44章 信任   卯初,日始。   冬天日出较晚,此时还未破晓,但长夜终究算是过去了。   薛白从道政坊赶到平康坊,准备面对李林甫。   路上,他还遇到右骁卫持右相手谕来召他回去复命,他不知李林甫是否怪他打着右相府的名号到处发号施令,心中隐隐不安。   因为辛十二节外生枝,他今夜已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错。   接下来若过不了这一关,之前做得再好都没用;但只要能赢得李林甫的信任,即使有些疏漏也无妨。   这大唐权场,诸事皆在于“一人之心”。   薛白不甚有把握,他不确定陇右老兵们能否在重重搜捕之中逃脱;也不敢保证所有知情者已灭口了。   赌坊虽被破坏了,赌局却还在继续。   ***   右相府就在眼前,侧门是开着的,门前守卫森严。   薛白翻身下马,耳畔忽然回响起杜妗曾说过的忧切的话语。   “李林甫结仇极多,日夜忧虑刺客,每夜数次移床,如防大敌,虽家人不知他宿于何处。这等人,若疑你有一丝可能为仇敌之子,则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听,他想到的是东宫也许考虑过刺杀李林甫才会知道这些,此时却渐感胸口闷得厉害。   见李林甫,比起在南衙十六卫的搜捕下杀人,感觉要危险数十倍。   ……   气氛凝重,门房脸上毫无表情,并不与薛白多言,举止小心翼翼,引着众人入内。   薛白看了门房一眼,心里想到辛十二与其说过他是个官奴之事,大概是无妨的,但未知太多了,确定不了。   他与王准、李岫、贾昌等人被带到第二进院,各自进了间庑房,所有人都是单独等候。   李林甫竟是一个一个地召人问话,不给他们相互遮掩或帮忙挡话的机会。如此,薛白擅长引导旁人说话的手段便用不了。   如此看来,今日有两关,单独面见了李林甫,之后还会有一场对质,得两关都过了才能平安无事。   单独面见是为了打下信任基础,看他与吉温谁能争取到李林甫更多的信任;对质就是相互攻讦,让对方失去李林甫的信任。   薛白知道自己能力上更值得信任,但差的是忠心。   等了将近一刻钟,有人推门进来。不是之前那個娇俏可人的小婢,而是李林甫身边穿胡袍的冷脸女使。   “薛白,阿郎召你,走。”   薛白起身,不言不语跟着,进了西侧院的议事堂。   墙壁上没有小窗,只有相府护卫执刀立于两侧,杀气凛然。堂内没有屏凭,一张竹帘垂在那,帘外烛光亮,帘内烛光暗,李林甫连身影都不露,却能在垂帘边透过缝隙看到旁人的表情。   这布置,该是因为李林甫对手下人起了疑心,生怕被人刺杀,总之让人感到一股阴森。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千般狡辩之词哽在喉头,最后对着帘幕露出满脸的愤慨之色,气呼呼地告起状来。   “右相,我好不容易才查到,全被吉温误了事!”   若要构陷吉温,其实不动色声地提醒两句,让上位者自己考虑,才叫高明,这般就太低劣了。   但他考虑过,少年人不必总是太过老成,今夜都气坏了,还是直截了当地阐明不快更显忠心。   “继续说。”李林甫淡淡道。   薛白顿感压力。   李林甫问话,他才能够判断对方知晓了哪些事,然后见招拆招。   这般让他自己说,反而容易出错。   “下午时,我与右相禀报过,东宫死士有可能在王焊别宅或杨慎矜别宅,我需要去诈一诈武康成,就去了京兆府。”   薛白整理着思绪,以一句废话开口说起,确保不出纰漏。   之后,他感受着李林甫的气场,继续陈词。   “我诈过武康成,便有八成把握东宫死士藏在王焊别宅。可是不知为何,吉法曹使人把我困在京兆府,哪怕皎奴表明了右相女使的身份,那些官差也不肯放行,好大胆。”   他已平静下来,用“不知为何”四字,故意出卖了一些小心思,等着李林甫质问他“你真不知吗?”   但帘子后面没有声音。   薛白有种一拳打空了的空落感。   他犹豫着,最后一次考虑着到宣阳坊救杜媗一事瞒不瞒得住,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犯的第一个错误——利用韩朝宗,提前出了京兆府。   若依原本的计划,他只需要在京兆府等到李林甫召见即可。但此时只能相信韩朝宗的人品了,唯盼李白“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所言不虚吧。   片刻的沉默间,薛白正要开口,堂外忽有人大声说话,替他解了围。   “禀右相,查清了,凶徒是从宣阳坊杀到平康坊,又从平康坊杀到东市街口,再杀到道政坊!”   薛白心想,看来宣阳坊吉家别宅并没有奴婢指认自己。   心中才起一丝侥幸,他却是神经一凛,径直承认道:“右相,宣阳坊吉温宅是我闯进去的。”   堂中气氛登时一滞。   “你敢到官宅杀人?”李林甫终于开了口,语气森然。   “杀人?”薛白一愣,急道:“没有杀人,当时吉温困住我,还绑了大姐,想来定是要事后威胁我,好让他顺利抢下功劳。我不过是到他的别宅里将大姐抢回来罢了!”   李林甫不语。   薛白着急道:“右相明鉴,我只是听杜二娘说大姐被绑,连忙带人去抢回来。当时吉家别宅的奴仆见我找来,很是诧异。我则怒叱他们,我与吉温同为右相做事,便欲争功也莫太过份了,便带走了大姐。没有右相吩咐,我岂敢动右相门下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他之所以让田氏兄弟杀人,是因为辛十二那些人指认他是薛锈之子,认为他死定了,于是肆无忌惮。当时不动刀救不了杜媗。   薛白一定要跳出这个思维的框架,他又不是必死的薛锈之子,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他就是忠心耿耿的右相门客!   那吉温为何带走杜媗?不知道,那是吉温的问题,也许是想争功,也许就是有病。薛白不甘示弱去抢回来,同在右相门下做事,不见血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李林甫依旧不语,示意婢女质问道:“宣阳坊别宅死九名奴仆,乃一对年轻男女,携两名披甲卫士所杀,不是你又是何人?”   前半句话语气生硬,她显然是看着消息念出来的。   “这证词!”薛白又惊讶又迷茫,“听起来确实太像我做的了,当时我带杜二娘与田氏兄弟将人抢回来。但我们没有杀九人,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   他稍微等了一会,才抛出结论,给李林甫自己猜想的时间。   “右相,我真的没杀人,此事必是东宫死士所为……不对,他根本就是想栽赃给我,莫不是吉温他故意的?他为何这么做?”   “放肆!”   李林甫叱骂了一句。   薛白连忙执礼,心弦却稍微放松了些。   这第一个大疏漏,他补不了,那就不补。他要证明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只有忠心才是关键,其他都细枝末节。   那就实话实说,用真诚、坦荡争取了李林甫的信任,不用太多,只要比吉温可信,就能转移那份猜忌。   所以要有一个活的吉温来担这个担子,活着,他才有可能安排吉家仆奴作伪证,接着引发各种猜想。   “继续说。”   “抢出大娘之后,我便赶到右相府,听说吉温带人去常乐坊杨家别宅拿贼,一时也犹疑是否我搞错了,遂过去看看,其实亦是起了争功之心……”   薛白遂只隐去联络东宫死士一事,仔仔细细地述说了这一整夜他是如何奔走,如何努力挽回吉温捅出的天大篓子。   相比吉家别宅死了几个奴仆,吉温让东宫死士杀人逃躲才是最关键、最严重的错误,他要让李林甫思绪始终关注在正事上。   等他详述了在道政坊暗赌坊里的所见所闻,作了最后的总结。   “右相,我以为东宫派两拨死士,分别截杀吉温、吉祥父子,或是为了报复吉温。”   他埋了许多话,让李林甫自己去想。   比如,他说东宫报复吉温。查都查错了,还报复什么?   那为何查错了还要杀?   灭口吗?   ***   薛白的独自陈词已经结束了。   若依原计划,没留下那许多纰漏,也许李林甫已勉励他几句、许诺嫁女,然后重责吉温了事,他从此在大唐安身立命。   但帘幕后很安静。   就在薛白开始怀疑自己莫非连第一关都过不了之时,李林甫才终于开了口。   “下去等着。”   “喏。”   薛白重新回到庑房,独自坐着,既不能向人打听消息,也无法与旁人有所交谈。   南衙十六卫还在搜捕那些陇右老兵,结果如何不知道。   薛白只能在脑子里推演李林甫分别询问众人的情形。   杨钊会如何说、王准如何说,还有吉温,一定会咬住宣阳坊别宅之事不放,会把责任推卸给他。   更让人不安的是,若是漏了某个知情人,让吉温得到一个通报,或是吉温能通过辛十二的死猜到与他身世有关,那就能豁然明白局势了。   不论这种事可能性高低,他讨厌这种命运由别人决定的感觉。   薛白不得不告诉自己要冷静,只要李林甫相信他的忠心,接下来的当堂对质,就更不必怕吉温了。   回想方才的单独面见,他自觉表现不错。而吉温一直处于被动,根本来不及梳理全盘,很难做得比他更好。   ……   时间过得很慢,让人煎熬。   窗外先是响起了鸟鸣,之后,窗纸上才渐渐泛起了晨光。   终于。   屋门被推开,有人站在晨光之中,依旧是那名女使,而不是执刀的护卫,可见吉温没能在单独汇报时咬死他。   薛白往大堂走去。   他忽然回想起了上辈子初次负责案子时,因一个恶徒气得不眠不休,决心要将对方送进去。   彼时,他以律法为武器,堂堂正正。   如今,他钻研的却是肮脏的权力与人心,狼狈求活。   但这场你死我活的局里,他就是想要赢了那个酷吏,活下来。   “咚。”   远处响起了长安的晨鼓。   薛白腰杆笔直,步履从容,愈发平静。当堂对质,曾经是他最熟悉的战场。 第45章 当堂对质   “咚。”   卯正,旭日升,长安晨鼓响,吉温站起身,随着女使去往大堂。   他脸上有悲恸之色,眼眶通红,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他才得知自己那个孝顺聪明的大儿子死了。   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其实毫无忧虑。   夜里长安虽大乱,但他只是办案时查错了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办的冤假错案早都有上百桩了。   至于这次冤枉的杨慎矜官居御史中丞,那又如何?   韦坚被他查办之时也是御史中丞,还兼刑部尚书、漕运使等数职,只差一步便要拜相。   吉温虽一介青袍小官,绯紫高官也尽是他的阶下囚,凭的就是他知道右相心意,而右相近来越来越讨厌杨慎矜了。   唯有儿子的死讯,让吉温忽然发现事情不对。   有阴谋!   多年的刑狱经验,让他嗅到了可怕的危险气息,背脊一阵发凉,从丧子的悲痛中强行稳住心神,预感到接下来必有一场撕咬。   他必须赢……   ***   圣人已不早朝,国事尽托于李林甫,故而每日早晚官员们都会纷纷到右相府候见,如同小朝会。   今日大堂上却只是右相心腹们一次碰头商议而已。   吉温步入堂中时,李林甫还未到,堂中已有数人。   “吉法曹来了,节哀。”   众人纷纷宽慰,吉温回应了这些虚情假义,目光扫视了大堂,只见御史台主簿罗希奭站在那,便凑过去低声交谈。   罗希奭身穿浅绿色官袍,虽才三旬左右年纪,却已有威严狠厉之气场。   他与吉温齐名,两人号称“罗钳吉网”,罗钳是御史,负责弹劾告状;吉网是法曹,负责捉捕审讯。两人彼此配合,默契十足。   “有人要害我。”吉温低声道:“四场袭击,皆冲着我来,肯定不是偶然。”   罗希奭迅速向屏风后看了一眼,小声应道:“放心,在右相府,没人害得了我们。”   吉温没想到困难之时,能得到一个酷吏如此暖言安慰,不由大为感动。   接着,有人进了堂,吉温目光看去,见是薛白,眼神中便泛起一丝冷意。   “一整夜,哪都有这小子,有些事还用说吗?”   ***   薛白站在角落里,没有去看吉温,而是观察着其它官员。   他如今已学会通过官袍颜色看品阶,知道浅绿是七品,因此认出了与吉温并肩站在一起的罗希奭,并与其对视了一眼,并不回避那狠厉的眼神。   之后又有几人到了。   薛白在大理寺见过杨慎矜,这位御史中丞身披深红色官袍,三缕长须飘飘,是位中年美男子,入堂之后并不掩饰脸上的怒意,径直在前排的胡凳上坐了。   杨钊抵达后则是随口安慰了吉温两句,马上去与杨慎矜打了招呼。   “杨中丞安康,昨夜我有幸见到你那美妾明珠,思慕不已,不知可否转赠于我啊?”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慎矜脸上怒色愈浓,本以为这位红袍高官要发作了。   杨慎矜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淡淡应道:“杨参军见谅,不方便送。”   杨钊一愣。   他见杨慎矜昨夜不敢出头,显然是要忍气吞声,那美妾明珠反正也保不住了,不如作個顺水人情,如此,他便替杨慎矜美言几句。   没想到杨慎矜今日又放不下架子了,竟是不送了。   杨钊于是冷哼一声,左右看了一眼,站到了吉温那边。   薛白则是好奇杨慎矜摆出满脸怒气来到底是想向谁发作?总不能是冲着李林甫来的。   过了一会,右相心腹们都到了。   薛白终于在人群中确定了谁是王鉷,有些出乎意料。   那个让所有人都忌惮的王鉷看起来非常谦和,见到杨慎矜之后,微躬着背,口中唤着“表叔”,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杨慎矜身后。   如果不是气焰嚣张的京城第一恶少王准唤他“阿爷”,堂中又只有他身披浅红色官袍,薛白还以为他是个小吏。   若不懂大唐的官制,王鉷看起来确实只是一个户部郎中,区区从五品。   大唐官制有品、有爵、有勋、有阶,以及差遣,王鉷门荫入仕,资历短浅,又无勋爵可继承,因此品阶确实不算高。   但其实看一个官员的权力,不能看品阶,得看差遣。   比如同样是五品官,杜有邻的善赞大夫只是散官,毫无实权。   王鉷却得圣人倚重,圣人认为他是能臣、觉得事情交给他办最放心,因此赐他金鱼带、金鱼符,短短数年间让他身兼十数职,且十数职皆是要职、肥差。   赋税、和籴、治安、漕运、宫殿修筑、弹劾官员等等,半个朝廷之事务王鉷皆可过问,虽未拜相,称一声“副相”却绝不为过。   如此权柄通天的人物,朝野中人人畏怖。   但让薛白震惊的是杨慎矜的表现。   杨慎矜方才没有对吉温、杨钊这些抄他别宅的人发火,反而敢对王鉷很不客气,直呼其名,语气倨傲。   “王鉷!昨夜之事你亦听闻了,这便是你交的朋友?!”   “表叔息怒,是侄儿错了。”   王鉷竟还真的认了错,好像昨夜是他办的案一样。   薛白留意到,王鉷一开口说话,堂中官员们都安静下来,屏息以待。王鉷躬身认错,堂中官员们都低下头,仿佛做错事的是他们。   唯有杨慎矜对这情形视而不见,要么就是故意在利用与王鉷的关系给众人摆脸。   也许二三十年间他们就是这般相处的,也许王鉷受过他无数恩惠,这才使得他敢在堂堂右相府摆着叔父的派头教训他的侄儿,哪怕这个侄儿得到了圣人与右相的倚重。   吉温冷眼看着这一幕。   虽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冷笑。   他更确定自己不会输了,因为一开始就挑选了一个好对手。   ***   堂中诸人的位置有些微妙。   右侧,杨慎矜坐在上方,王鉷、王焊、王准三人站在他身后,薛白、郭千里以及几个金吾卫将领则站在下方。   左侧,站满了许多人。   但谁是真的站在王鉷同一边,却还不好说。   ***   屏风后终于有了动静,李林甫到了。   紧接着,一名千牛卫将领匆匆赶来,在门外禀报了一句。   “禀右相,凶徒找到了。”   薛白心中一惊,脸上却泛起些喜意,扬起嘴角笑了笑。   杨钊反应更快,已拍掌叫了一声“好!”   那千牛卫将领等了一会,才道:“此人在道政坊东北隅受了伤,被追捕时不肯就擒,死了。”   “继续追捕。”   “喏。”   李林甫道:“昨夜诸事,你等如何看待?”   “禀右相。”吉温早有准备,抢跑一般地站到堂中,道:“东宫死士原本正是藏在杨中丞别宅之中……”   “放屁。”郭千里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不雅,大声打断道:“睁着眼说瞎话,我那许多弟兄搜了整夜,有无东宫死士能不知道,你敢……当谁是傻子?”   杨钊笑了笑,他反正没搜到任何军器,这结果也已经报给右相了。因此今天才想卖杨慎矜一个人情,没想到被拒绝了。   但杨慎矜虽找死,吉温确实也是睁眼说瞎话,事到如今还敢糊弄右相。   “请右相听我解释。”吉温连忙道:“东宫死士原本确在杨家别宅,是因有人走漏了消息,才使他们提前逃脱。”   “谁?”   “必是薛白!”吉温抬手一指。   他已打好腹稿,当即侃侃而谈。   “薛白与东宫有所勾结,帮他与东宫联络者正是太子良娣杜氏。我察觉此事,故而将薛白暂留于京兆府,并派人扣押杜氏。然而,韩朝宗却帮薛白离开了京兆府,他遂带人杀入我宣阳坊别宅,带走杜氏,通知东宫死士撤离。”   吉温只是得到奴婢禀报,别宅死了人,是一对年轻男女带两个巡卫杀进来抢走了一个貌美妇人。   那貌美妇人是谁,奴婢根本就不知道,初时他还以为是儿子抢来的民女,还是在右相府才听说是杜有邻之女。   他当即就以刑狱老手的直觉,认定这是一个咬死薛白、杜宅的机会。   别的都不重要,右相最忌惮什么?   ——勾结东宫。   如此一想,一通百通,后面发生的一切便都能解释清楚了。   “辛十二必定是为了阻止此事,故而被东宫死士所杀。之后,必是薛白暗中指引,才使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以至于一夜之间三十余人丧生!连我儿也……我儿……”   话到这里,吉温哽咽了一会,泣声道:“恳请右相,允我拷押杨慎矜、薛白审讯!”   罗希奭头一抬,眼中精光大绽,附和道:“右相,吉法曹所言合情合理,真相大白了!”   杨慎矜、薛白却都很平静,默默等着李林甫问话。   “慎矜,你有何话说?”   “搜也搜过了,右相若认为我置别宅窝藏东宫死士,我无话可说。”   杨慎矜确实没眼色,但却有铁一般的事实。   李林甫故意长叹了一声,道:“本相养的废物啊。”   他近来确实是不喜欢杨慎矜,但毕竟是自己人,不代表马上就要除掉。   这次,他听了吉温禀报,是真的以为找到东宫死士了。结果搜也搜过了,只能说对吉温太失望了!   都什么时候了?圣人已年过六旬。而他当年为了上位,巴结武惠妃、一心助寿王登上储君,曾设计前太子,亲手酿造了三庶子大案,使圣人一天之内杀了三个儿子。   若哪日让李亨登基,他满门抄斩指日可待!   忧心忡忡、忧心忡忡。   可吉温在做什么?办韦坚案,东宫却毫发无伤。吉温捞钱捞了整整一年,还不够?昨夜大事当前,还敢拿他傻子哄!   “薛白,伱说。”   薛白义愤填膺,道:“吉温主理刑狱多年,罗织罪名的本事太厉害了,我认命,愿死。”   他似乎自觉说不过吉温,干脆破罐破摔的态度。   但这态度又与杨慎矜不同,杨慎矜那是对李林甫摆脸,薛白则只是少年心性,被吉温气坏了。   “本相让你说。”   “是,吉温要扣押太子良娣杜氏,但为何不拿杜二娘,而拿了杜大娘?我从京兆府出来时,杨家别宅都已经被包围了,如何通知死士转移?”   越说越气,薛白话到最后,干脆也不解释,转而攻击吉温。   “还有,吉温说‘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我走到东市时,亲眼看到他刚刚遇到东宫死士寥寥数人,便带着二十余人飞马逃了,照这般拿贼,一辈子也拿不到!”   最后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让郭千里再也忍无可忍,跳脚大喊道:“右相!吉温就是个废物,大废物!末将要被他气死了!此事金吾卫有数十人可为证!”   吉温辩解道:“我只有一队右骁卫护送,是你的金吾卫跟着逃……”   “所有人都瞧见你逃了!末将就不明白了,这般明显的事还有何可论的?找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了,连拖片刻都不能拖住。有你这样的废物,还如何扳倒东宫?!我们所有人得罪了一国储君,就为了让你们拿麻袋装财宝吗?等到那天,我一门老小早晚要被你这废物害死,嗐!”   “郭千里!”吉温大怒,指着郭千里尖叫起来,“我看你也勾结东宫!”   “你凭何说我勾结东宫?!”   “你个陇右兵……我早就怀疑你是东宫的人了!”   吉温所言,指的其实是郭千里的性格、人品、履历等等,确实不像右相门下。   “你方才说了吧,‘等到那天’,你说那是哪天?!东宫门下。”   “放你娘的大屁!”郭千里大怒。   “你……”   “放你娘的大屁!你张嘴便放大臭屁!”   “右相!你看他……”   “鸡舌瘟,莫废话了,来厮杀一场!我剁了你!”   郭千里这才破口大骂了几句,竟有相府侍卫上前,将他往外拖去。   “右相!”郭千里悲呼道:“为何拖末将?!末将句句实言啊,末将对右相忠心耿耿啊!”   “右相!末将没一句假话啊!”   “……”   声音越来越远,也不知他是被拖到哪里去了。   但能被拖出去,可见该禀报的他都禀报了,李林甫也相信他所说都是实话,没有再留他在堂上骂娘的必要。   皎奴亦是如此,她虽然不在堂上,其实所见所闻必然都已经转述给李林甫了。   正是因为郭千里、皎奴说的都是实话,否则方才吉温一番分析,就能要了薛白的命。   对质还得继续。   薛白一见郭千里被拖走,登时激动起来。   “吉温!你说我与东宫勾结,还有东宫死士就被你查出来了?就你这办事办得一塌糊,一整日待在京兆府划名字的废物,能查出我与东宫勾结了?!我可去你……”   “放肆!薛白,你太放肆了!”   李林甫开口一喝,薛白立刻老实收声,低下头,嘀咕道:“右相,我无话可说,让吉温活埋我罢了。” 第46章 罗织罪名   说到活埋,李林甫稍稍抬了抬手,示意婢女代为问话,给了薛白一个解释的机会。   “薛白,韩朝宗为何放你出京兆府?”   “他讨厌吉温。”   “什么?”   那婢女本是看着卷宗上以朱笔勾出的疑点在照本宣科地问话,难得惊愕了一下,下意识擅自多问了一句。   “韩朝宗说‘鸡舌瘟令人憎恶至极,老夫欲行,岂容他使人挡门’。”薛白道:“这话,不止我一人听到。”   “荒唐!”吉温插嘴道:“右相,此子简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杨慎矜高声道:“右相,韩朝宗作风确实如此。”   薛白却觉得,杨慎矜还是不要开口乱帮忙比较好。   李林甫果然不爱听杨慎矜说话,喝道:“都住口。”   “喏。”   婢女继续问道:“门房说辛十二追着你出去,你可见到他了?”   “他一出门便留意到了,我怕他拦着我,熄了灯笼,绕到坊东门出的平康坊,坊楼的武侯可作证。”   “你在道政坊遇到了吉家奴仆?为何让他们去找吉大郎?”   薛白道:“是,我对吉温起了疑心,查了他的儿子。”   他对皎奴说的是,吉温包庇王鉷、两家的儿子正好又在一起赌,这很可疑。这话皎奴必定已告诉李林甫了,此时在堂上倒不必说出来。   “既已让吉家仆奴去了,你为何也去?”   “我对吉温起了疑心,怀疑他派人夜间行走是想与东宫……”   “你才可疑!”吉温大怒,再次插话道:“每次东宫死士杀人伱都在!”   “是,我立功太心切了,一找到线索便追着查。”薛白发了脾气,“我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错。吉法曹擅长编排罪证,我肯定无可反驳,到时认罪便是。”   吉温道:“休在这装模作样,你就是勾结了东宫……”   “够了!”李林甫怒叱道:“东宫何罪?让你敢用‘勾结’一词?!”   ——先把东宫的罪证找出来,废物!   吉温终于意识到,自己事情办得实在太过糟糕,惹右相发怒了。自从有了薛白,右相对办事的要求就严苛了起来。   他额头上当即有冷汗沁出。   方才的思路错了,岂能与杨慎矜、薛白、郭千里这些真正能做事的人在正事上争辩?   这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当改变策略才行。   ***   吉温眼珠一转,竟是担着李林甫的怒火,慷慨陈词道:“右相!哪怕东宫死士不是藏在杨家别宅,薛白却必与东宫有勾结,他杀我的奴仆便是铁证啊!”   他已放弃了对付杨慎矜,只攻薛白。   薛白却不着急,等了一会才反驳道:“我便是杀了你的奴仆也大可承认,但我为何杀他们?”   “你为救杜氏!”   “那你为何扣押杜氏?”   “她勾结东宫!”   “东宫何罪?你干脆去十王宅把皇子皇孙全都拿了吧。”   吉温气急,面向屏风行礼道:“右相,这竖子说的是何等……何等……何等诡辩之言啊!”   李岫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吉温,是你先派人扣押杜氏,只须说有何证据,休再胡搅蛮缠。”   吉温一愣,暗道李十郎怎能帮着外人说话呢?   他根本就不知杜氏为何会在自己的别宅。   于是抛出了他唯一的证据。   “此事简单,只须让我的奴婢,与薛白身边那两名右骁卫、杜氏姐妹一对质,谁杀人了马上便知!”   “原来吉法曹办案,是让自家奴婢作证?”   连罗希奭也皱了眉,暗道这种事由自己这些走狗办也就是了,吉温如何敢劳右相亲自问?   但李林甫还是吩咐了下去,招人对质。   薛白遂道:“右相,我请审问武康成,吉温指证杨中丞的证据何在?若无证据,吉温又为何敢请右相调兵?”   “带来。”   “喏。”   没过多久,吉家的奴婢、田家兄弟却已都到了。   “右相,这七名奴婢本就在相府问话,田家兄弟则是天亮时就在前院等候薛白。”   “好!”吉温大喜,“先让他们对质!”   ***   田神玉的盔甲被解了下来,有相府护卫上前搜了他的身。   这让他很忧虑,他知道自己一被询问就会露馅,不由唤了一声,就想听听田神功的声音。   “大哥。”   “叫什么?摸你怎么了?”田神功不耐烦道,他举着双手向相府护卫赔笑道:“身上脏,兄弟们见谅。”   “你们算很干净的。”   “是吗?”田神功应道:“最近常来右相府,注意着哩。”   “穿上。”   两个相府护卫冷着脸,丢过厚袄。   他们带着田家兄弟到了大堂,走向管事苍璧,低声禀报了几句。   “大管事,搜过了没藏武器。”   “嗯。”   “还有,他身上一点血腥味没有,指甲缝也没有血迹。”   苍璧点点头,小心翼翼转向屏风。   ……   堂上,已有人大哭起来,那是吉家的一个奴婢,指了指薛白与田家兄弟,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好多人……”   杨钊当即出列,问道:“你们怎么说?”   “小人没有杀人。”田神功道:“小人奉右相之命跟着薛白查案,薛白说吉温为了争功抢走了重要人证,让小人去抢回来,可不敢到官宅杀人,也不知为何要杀人。”   杨钊踱了两步。   田神玉跪在田神功身后,见他走来,不由心道:“完了,杨参军知道我脑子简单,转来套我话了,说什么?大不了就招了,发配到边军去。”   可惜,杨钊从来就不在乎他们兄弟哪個缜密、哪个粗莽。   他也不在乎薛白、吉温哪个要死,唯独不允许有人把脏水泼到右骁卫头上来。   两步踱向吉温的奴婢,杨钊开口,道:“他说没杀。”   吉温连忙使眼色,向杨钊示意会有大好处奉上,催促别的奴婢指认。   “快说。”   “就是他们,奴婢藏在暗中看到了……”   “右相。”薛白道:“吉温是这些奴婢的主家,在旁不停逼迫,这是逼他们做伪证。我请求将这些奴婢带下去,单独询问,匿名举证。”   “荒唐!你这是无理取闹。”   “我看你是为掩盖你的秘密,使人诬陷我。”薛白道:“我大不了一死,但就是要看看那个视人命为蝼蚁的东宫为何能始终屹立不倒?是李亨真的毫无破绽,还是有人暗通款曲,一年间杖杀了上千人,却连他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薛白!你血口喷人!”   “让证人匿名举证罢了,我喷了谁?”   吉温只觉此事滑天下之大稽,审讯就审讯,哪还要什么匿名举证?   李林甫却只想知道,是李亨毫无破绽,还是有人暗通款曲?   有女使转出屏风,将那些奴仆带了下去。   吉温也冷静下来,心想,在事实面前,如何举证都不会有区别。   说来奇怪,他身为京兆府法曹,“事实”二字跃上脑海,竟感觉有些陌生。   ***   一辆马车在右相府门前停下。   杜媗、杜妗互相挽着手下了马车,走进右相府,在前院庑房等着。   她们是临时被相府的人召过来的,显然是为了宣阳坊别宅之事。   感受到此间的凝重气氛,杜媗眼神里担忧之色愈发浓重。   “二娘。”   “无妨。”杜妗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右相问什么我们便答什么即可。”   奇怪的是,她们等了许久,右相府并没有再来人召她们去询问。   就只是等着。   杜媗不由疑惑,又回想起了昨夜从那别宅离开时,薛白却还未走,正站在那思忖。   也不知他后来在吉家别宅里又做了什么?   ***   一名女使走进大堂,绕过屏风。   “禀阿郎,奴婢问过了,六名奴婢都确定就是薛白与田氏兄弟杀人。但却有一人说,不是他们。”   李林甫并不惊讶,只问道:“是谁?”   “那奴婢也未看清楚,只说是薛白抢走人之后不久。才有人到别宅杀人,她听到惨叫,就躲在花圃里不敢看,别的一概不知。”   “夜里杀人,没看清才是正常。”李林甫问道:“还有吗?”   “她说她是贱籍奴婢,若敢告主家的状会被铰死,求我别说是她说了实话。”   李林甫堂堂宰相,难得亲自过问一次这些细节,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让罗钳查。”   “喏。”   终究都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李林甫上了年纪,一夜未睡,已有些耐不住了,闭上眼,心想干脆可疑的都押下去审罢了。   只是手下人虽多,敢豁出去对付东宫的却不多了。   王鉷不宜查,吉温、薛白互相攀咬……算来算去,竟只有罗希奭。   想必这一下令,吉温给些好处,罗希奭必定会查出是薛白勾结东宫,一群废物。   正想着这些,苍璧赶了过来。   “阿郎,刚刚找到了重要物证。”   那是一张没烧干净的纸,上面能辨认出“见字听令”四个字,书法极好,还能看到印章的一角。   李林甫眼睛微微眯起,认出了这个印章。   东宫属官信印。   那这纸片,确是东宫手下人互相联络的手令。   “何处找到的?”   “吉祥的靴子底下粘着的,同时还有纸灰的痕迹,必是烧信之时吉祥在场,无意踩到的。”   李林甫猛地一转头,眼中杀气毕露。   苍璧一惊,连忙道:“无怪乎皇甫惟明案都动不了东宫,莫非是我们这边……养了两三年的狗,还没养熟?”   他是相府心腹,真不缺吉温那点孝敬,只怕李亨登基。也曾亲自到城外查过,东宫活埋薛白是真。   一条“恩必报、债必偿”的狼狗,岂不比一条到处捡屎吃的蠢狗来的好用?   ***   堂上,经历了太久的沉默,诸人皆已疲惫。   终于,有京兆府小吏禀道:“右相,武康成带到了。”   吉温一听,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身子一颤,喊道:“我明白了!是薛白故意害我。右相,吉温承认是争功心切,误会了杨中丞……”   “误会?!”   杨慎矜的怒火终于发作,倏然起身,指着吉温大骂道:“你此时说是误会了?!可敢让我抄了你家?!”   吉温大急,根本没心思理会杨慎矜,只顾向李林甫解释。   “右相明鉴,我之所以会误会杨中丞,乃因薛白与武康成勾结,他们利用我争功之心,故意诈我啊。右相,武康成此人不能询问,只能严刑逼供啊!”   “不必审了。”李林甫淡淡道。   “喏。”   才被带来的武康成,竟真是这般又被带下去。   吉温庆幸不已,知道自己找到关键了。   他趁热打铁,大哭道:“右相,原来这一切一切都是薛白陷害吉温啊,请右相为吉温作主……我那儿子,他,死的好惨啊!”   薛白却愈发平静了。   什么奴仆、儿子,死了三十余人,李林甫岂真在乎这些?   今夜争来争去,却始终没人争论一个关键问题——东宫死士到底是藏在哪。   这个问题,李林甫早就知道答案,因为薛白在昨日下午便说过在王焊别宅,而郭千里在道政坊王焊别宅失火案之后便查明了。   堂上官员无人提,无非是不敢提而已。   李林甫敢提,开口问道:“王鉷,你如何看?”   王鉷一直没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此时却连忙行了个叉手礼,恭恭敬敬道:“恩相,可否容小人与小人愚笨的兄弟、不成器的儿子,私下向恩相禀报?”   他用“愚笨”形容王焊。   因王焊看起来确实有些笨,倒不影响当官,就是明眼可见的不聪明。   “允。”   “谢恩相!”   ***   王鉷要向右相秘报,堂中众人只能全都往外走去,在走廊处等着。   吉温四下一看,向杨钊问道:“杨参军怎么看?”   杨钊满不在乎道:“你们都太较真了,不就是办砸了差事吗?我们下次找到东宫死士藏身之地抄了,也便是了。”   “我是真怀疑薛白,我儿子……”   杨钊毫不关心吉祥之死,打断道:“那你就找到东宫死士藏身之地抄了。等这事办完了,右相也就不留薛白了。”   吉温一愣,心知确实还是杨钊看得通透,问道:“我此次没事吧?”   “都说了,不就是办砸了差事吗?你又不是抄了王郎中的宅院。”   “你也这般看,那就好……”   吉温安心下来,想起自己最初的思路。   他知道王鉷早就怨恨杨慎矜至深,这才是他敢搜杨慎矜宅最大的底气。   此举,能赢得王鉷的好感。   今日之事,其实王鉷一句话也就能决定了。   而薛白、郭千里这些人,竟敢怀疑是王鉷的弟弟窝藏了东宫死士,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   等了一会,李林甫竟然没有再召众人回到堂上。   王家三人从大堂出来,王鉷招过罗希奭,低语了几句,之后,朗声道:“右相乏了,都散了吧,尽快将此事办妥。”   吉温大为讶异,没想到争执了这么久,竟只是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可是,薛白勾结东宫……”   他还在叫嚷,罗希奭拍了拍他的肩。   吉温转头看去,问道:“王郎中与你说了什么?”   罗希奭没有马上回答,等了片刻,方才问了一句。   “东宫给了你什么许诺?”   “什么?”   吉温一惊,等反应过来已是魂飞魄散。   “我……”   下一刻,两名护卫粗暴地摁住他。   “做什么?!不是我!不是我……”   吉温真的不可置信。   夜里发生的一切那么显而易见,分明是薛白勾结东宫陷害了他,为何右相却会怀疑他?   吉温奋力挣扎,回过头,瞪大了眼看向薛白。   ——你陷害我!你怎么能陷害我?你到底是如何罗织了罪名?!   ***   薛白却平静地转过身,没有理会吉温。   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犯罪,他也不可能掩盖所有的痕迹。   他只是比吉温掌握了更多的事实。   其实,吉温但凡肯稍微用心考虑一下正事,就知道王焊别宅窝藏死士已是铁一般的事实,王鉷唯有向李林甫承认。   可惜,他太擅长罗织罪名,是一点都没想过要认真办事。   而正是所有人都知道吉温擅长罗织罪名,那么,只需确定吉温勾结东宫,薛白身上即使有再多解释不清的疑点,也都成了吉温的栽赃。   更重要的是,李林甫、王鉷怎么想?   昨夜之事,他们表面震怒,心中其实狂喜!   东宫蓄养死士,一夜之间杀三十八人,竟能让南衙十六卫搜都搜不到。   李亨好大的本事。   试想,如此可怕的死士,若能有两三百人,便有可能在出了变故之时助太子继位。   一旦找到证据呈给圣人,李亨必步前太子李瑛之后尘。   李林甫、王鉷其实已经都知道了,死士就是藏在王焊别宅里。   但王焊是个蠢材,显然不知情。今夜王焊别宅的老管事死了,定是被人收买了,才惨遭灭口。   眼下离废太子只有一步之遥了,但到那时如何定罪?   禀告圣人时,说王焊窝藏死士?   李林甫会给王鉷一个面子。   王鉷也必须找个人来顶这个大罪,且最好找到那个勾结东宫、收买了老管事、把死士藏到他王家的人。   而关于这个问题,薛白赶到暗赌坊之时,曾与王准说过一句话——   “东宫死士藏于王家别宅,但我不怀疑王家。我只怀疑吉温,他今夜太可疑了。”   这是薛白对王家的示好。   吉温的宣阳坊别宅在这一夜里死了人,必定是窝藏了东宫死士。   因此旁人一退下,王鉷立即向李林甫跪倒,道:“右相明鉴,我兄弟愚笨,是被吉温利用了!”   ***   李林甫则是真心怀疑吉温。   右相府必有一个人通风报信帮助东宫死士逃脱,这个人悉知搜捕计划,吉温、薛白都非常可疑。   但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薛白根本就没有动机,一个被东宫活埋过的十四五岁少年,带着东宫蓄养的豺狼虎豹奔走一整夜杀三十八人,为了什么?帮助东宫?   问几句话,并找到了关键的证据,果然得到了确认。   当然还有很多暂时还解释不清的疑点,比如东宫为何杀吉祥,是灭口还是吉祥撞见了吉温与东宫的秘密?比如吉温为何能相信东宫的许诺,彼此又是如何联络的?   堂堂右相却不必亲自推敲,他只要保证留下来的心腹都是忠心即可。   用的人都很忠心、对他没有威胁,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剩下的事情,安排人去查,总有清查之时。   ***   吉温被拖过长廊。   他脑子里还在想为何右相不信他?   虽然他这件事情办得很糟糕,但他忠心啊。   镣铐加身,他才明白过来,因为薛白一开始就没理由帮东宫杀人,无官无职的稚儿,连身份都没,为何要……   等等,身份?   “我知道了!”   脑中灵光一闪,吉温回过头,兴奋地大喊起来。   “薛白,果然是你!我知道你为何杀我儿了,因你发现我使人……因你就是薛锈的儿子!我使人去查了,你杀人灭口、丧尽天良!”   他终于想通右相为何会判断错了,因为薛白的动机根本就与整件事无关!薛白的动机就是个巧合,这让一心扳倒太子的右相如何去猜?   “右相!你听到了吗?他是薛锈的儿子啊!你派人杀于蓝田驿的薛锈!”   太晚了。   若吉温最开始就抛出薛白的身世,提出薛白为了灭口而杀人,哪怕此事再离奇夸张、骇人听闻,李林甫倒有可能猜猜真假。   但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吉温三次改口。在落罪之后又忽然提出这理由,已是谁都不信了。   薛白回过头,看向吉温,竟是笑了笑,坦然问道:“薛锈是谁?”   “你是逆贼之子!逆贼之子!”   “哦?”   “希奭,你听我说,我派辛十二去查薛白,因此辛十二才死了……”   薛白早有腹稿,正要应话。   “呜!”   罗希奭却忽然伸手捏住吉温的脸颊,使其说不出话来。   他手指极为有力,如同一把铁钳。   “不用理会。”罗希奭看向薛白,点了点头,道:“我能不了解鸡舌瘟?一旦说了‘查’字,必是假的无疑,死前拉你垫背,见多了。”   “多谢罗御史提点。”   “无妨,往后互相关照。”   罗希奭温和一笑。   但等他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已在消散,冷冷扫视了吉温一眼,道:“莫扰了相府的清静,到了京兆府大牢再好好招供不迟。”   “呜!”   吉温先是大怒,怒罗希奭居然翻脸不认人。   罗钳吉网,罗钳吉网啊!   其后,一对上眼神,他却是莫名地惊恐万分。   往日只觉彼此交情甚笃,此时,吉网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罗钳的可怕…… 第47章 船票   辰时,万物舒伸。   屋檐上积着雪,檐角挂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响。   薛白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吉温远去。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头一看,正是李岫。   “见过十郎。”   “在想什么?”   薛白道:“吉温说他查了我的身世……”   李岫摆手打断,不以为然道:“他的话岂能信?”   “我是因此而想到了一桩事。”薛白道:“我昏迷之后为杜家所救,一睁眼,见到的是满地的积雪。他们问我姓名,我还没反应过来,脑中空荡荡的,莫名说了‘雪白’,他们因此都叫我薛白。”   “哈哈,原来如此。”李岫朗声大笑。   但笑过之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了惋惜之色。   “也难为吉温为了害你,特意为你寻了个薛姓的逆贼,这些酷吏平素就是这般罗织罪名。阿爷重用这等人,我……唉。”   话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声长叹,换了个话题。   “你受杜家救命之恩,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   “应该的,互相帮助。”   “追查东宫罪证之事,你做得亦很好,不仅逼得东宫死士出手,还查出了吉温与东宫暗中联络。方才阿爷倦了,虽没来得及夸你,但想必对你是很满意的。”   薛白道:“吉温并非我查出来的,是右相英明。”   “自作孽,不可活。”李岫道:“韦坚案以来,无辜者被牵连无数,如今阿爷能有伱这样的人才,办事实实在在,我很欣慰。”   薛白知道,其实李林甫不是没有过才能出色的手下,只是最后都遭到李林甫的嫉妒而被弄死了。   李岫这话虽是赞赏,却让人不安。   “十郎谬赞了,我做的并不好,也就是有对比,才显得不太难堪。”   李岫颇喜欢这种对相府门下那些无能之辈的嘲讽,会心一笑道:“罗钳吉网眼中只有私利,担不得大用。”   薛白苦笑道:“说心里话,我着实无意身陷这等尔虞我诈之中,唯愿读书、科举,为百姓做实事,过些安生日子。”   “哦?我亦是如此!”   李岫深有感触,点头不已,大有知己之感。   他负手叹息道:“你莫看我与王准、贾昌吃喝玩乐,那不过礼数往来罢了,昨夜那赌坊我还是初次去。我平生所愿,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确是他的心事。   须知,李林甫登上高位的每一步都是踏着旁人的尸骸,而且又极为妒贤嫉能,右相府每一日都在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凡有可能造成威胁都得要除掉。   李岫有远虑,曾多次苦劝李林甫不要再树敌,但右相之势至此地步,早已覆水难收。仇怨广结,一旦示弱于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马上就要扑过来撕咬,岂能罢手?   比如,年初若不除韦坚,待韦坚拜相,难道会因为姻亲关系而违背东宫的意愿、对李林甫高抬贵手?   李岫日夜忧心,深知往后一旦某日起了风云,李家子孙恐有倾覆之祸。   “旁人看我身为宰相之子,锦衣玉食,可谓富贵登峰。可……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薛白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倒不必过于忧虑了,活在当下为好。”   “你懂我。”李岫淡淡一笑,拍了拍薛白的肩,道:“走,我们到花厅谈。”   “好。”   李岫没有见外之意,薛白也是语态自然,不卑不亢与他应答,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   但到了花厅坐下,李岫吩咐婢子端上早食,开口却是到道:“其实,我也想与你聊聊你的身世。”   薛白道:“十郎可相信我是真的失了忆?我对身世没有半点印象,也没有任何头绪。”   他再次给李岫灌输了一个印象——连我自己都查不到身世,吉温更查不到。   李岫没有回答薛白的问题,先是就这话题说道:“你也得尽快找回身份。”   薛白应道:“我明白,我会尽早找回身份。”   李岫道:“找回身世之后,你也该尽快回到家中,久在杜宅借宿,也不是正理。对了,我听闻你与杜家两個女儿关系颇亲近?”   薛白感受到了李岫对他的审视、管束,坦然应道:“我与杜五郎情同手足,故而视杜家两位娘子为姐姐。”   “那就好。”李岫显然是个爱操心劳神的人,略略沉吟,道:“有件好事,阿爷已与你说过,不需我再重复一遍了吧?”   “是,我知道。”薛白笑了笑,配合着显出些许喜意。   李岫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点了点头,道:“倘若你找不回身世,或出身门第配不上相府,却也为难。”   薛白故意发愣,静待下文。   “门第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说。旁的不提,婚嫁自古便讲究门当户对。”李岫道:“不妨直说了吧,你可愿入赘?”   “据我所言,赘婿不能当官吧?”   “有阿爷在,低阶或散职不难,但官身无用。”李岫轻描淡写道,“你在相府中做事,却比朝廷大员威风许多。”   不久前,他才与薛白谈论彼此的志向,述说对未来的忧虑、展示自己的远见。   但涉及到重要之事,他当然还是权贵思维。   平民百姓只要能得到相府的一点赏赐,就足以飞黄腾达了。   至于薛白的志向?志向再大,大得过相府的安排吗?   当然,李岫终究是好心。   眼看薛白沉默了,他十分诚恳地又说了一大番话。   “门第至关重要,你若无好的出身,入仕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你有才干,但可知有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困守科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能及第?及第了,也不过是只有授官的资格。授官还须守选,看的依旧是你的门第、有无门路,及第而当不了官者,大有人在。”   “只看你识得的那几名官员。吉温,故宰相吉顼之从子;罗希奭,其舅父官至鸿胪少卿;杨钊,弘农杨氏,宣州司士参军之子;杨慎矜,更不必说了。你若没有一个配得上相府千金的门第,即便右相府为你靠山,入了官场,比罗钳、吉网、唾壶之处境,能好几何?”   “到时,你每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有心思照料妻子?以风华正茂之姿,蹉跎于蝇营狗苟之间,何益啊?倒不如入赘相府,我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保你荣华富贵不逊高官,还能不为官场规矩所困,活得潇洒,如神仙眷侣。恰似李太白诗言‘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你还年少,心气高,不知世事有多难。我今日所言,你必定不信。但你往后不妨看看,长安城有多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高才,求来求去,求不到一官半职。”   “……”   谈到最后,薛白点了点头,应道:“十郎肺腑之言,我记下了。但,这是右相之意?还是十郎之意?”   李岫一愣。   薛白反而更明白些,李家父子是都要求他入赘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李林甫要他入赘之后当个小官,或相府的管事幕客之类的角色,继续对付东宫;李岫为人好一些,愿意保他入赘当个清闲居士,照顾妻子。   要高攀权贵,付出些代价是难免的。   想要上一条大船,船票当然得买。问题只在于,值或不值?   李岫想了一会,许诺道:“放心,我在阿爷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   “多谢十郎。”薛白既已递了个台阶,便道:“此事并非你我交谈几句便能定下,我还是得先找到身世。”   李岫听他说过志向,以为他是心气太高,此时见他依旧平和、没有排斥之意,已十分满意,点头笑道:“不错,先找到身世要紧,也许你家门配得上相府。”   “不敢妄想,只是婚姻大事,我还是得告知父母。”   “不错不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岫觉得薛白真是沉稳有度,愈发欣赏,连连点头,道:“这样吧,上元节之前给我个答复,如何?”   “上元节?是否太快了?”   “就在上元节前。”   李岫径直敲定下来,却不给解释。   他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道时间不等人啊,待过了年,那个执拗的妹妹就成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   相府大堂外,王鉷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喝道。   “王鉷。”   当世,唯有杨慎矜一人还敢对他直呼其名。   王准当即恼火,正要说话,却被王鉷狠狠一瞪。   “与你二叔到那边等我。”   王准也不应,与王焊走到一旁的小亭中,骂道:“老狗,既不长眼,不如把一双眼睛挖了!”   王焊也不高兴,抱怨道:“我才是王家嫡子,表叔如何不找我说话?”   “唉。”   王准白眼一翻,暗想不如找人杀光了这些亲戚来得痛快。   ……   杨慎矜脸色难看,拍了拍王鉷的背,道:“既然查清吉温勾结东宫,我那别宅被抢掳一空,右相如何说?”   王鉷稍稍滞愣,故意流露出为难之色。   若换一个人,哪怕是户部尚书章仇兼琼,见了他这脸色,也得心中一凛,有什么屁话都得憋回去。   杨慎矜却是以长辈的目光看着王鉷。   “杨钊助吉温抄家,难道不可疑吗?”   王鉷依旧为难,沉吟着道:“如此……侄儿去劝劝他,让他将抢走之物归还表叔,泯了恩怨,可好?”   “哼!”   杨慎矜重重一摔袖子,大步而去。   王准见了,上前问道:“阿爷,老狗又要如何?”   “要右相给他个交代。”王鉷似觉好笑。   “阿爷就是太给他脸了!”王准恨铁不成钢,皱着眉盯着王鉷,气恼道:“以阿爷如今的圣眷,他给阿爷赔笑都不为过,为何还每日给他好脸?!”   “闭嘴,莫让圣人与右相觉得我忘恩负义,得了势便翻脸不认人。”   ***   相府前院。   杜家姐妹等了许久未得召见,愈发心慌。杜妗也不理会索斗鸡府上的规矩,推门而出,往仪门方向看去。   “二娘,过去等着吧。”   杜媗害怕右相之威,低声提醒道。   她的目光也往仪门内看去,想着薛白若能出来,也就能松口气了。   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是杜大娘?”   杜媗不喜这称呼,还是转身行了个万福,只见一个穿着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从东侧门过来。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大理寺见过的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中丞万福。”   “又见到大娘了……原来杜良娣也在,失礼了。”   杨慎矜见杜妗也转过来,连忙打了招呼,他们曾在天子御宴上远远见过一次。   “不是良娣了。”杜妗淡淡应了,“我如今在右相门下为阿爷求官,当然也在。”   此言入耳,杨慎矜虽同是右相门下,却也替东宫尴尬。   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总不能答应替杜有邻求个官。   他又看了杜媗一眼,彬彬有礼道:“两位娘子若是来作证的,已经可以回去了。”   杜媗看向仪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问,也不敢问。   杨慎矜目光看去,只见她举止真是端庄,这一动不是扭着脖子探头看,而是柳腰转动,仪态优美。   从侧面看去,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长,眼中带着关切,温柔如水。   “两位娘子可乘我的马车回去,我正要去曲江别宅一趟,顺路。”杨慎矜不由露出了笑容,道:“若有要打听的,或许我略知一二。”   他的马车十分豪华。   “不必了。”杜妗道:“听闻昨夜杨中丞的别宅出了事,杨中丞还是尽快去看看为妥。”   杨慎矜再次尴尬。   下一刻,杜家姐妹却忽然回过头,露出惊喜之色,甚至没忍住欢呼了一声。   “薛白!” 第48章 私藏   “杨中丞,又见面了。”   出了仪门,薛白行了个叉手礼,觉得有些巧。   连着两次从危机中脱难之后,他都见到了杨慎矜,像是得要向杨慎矜领取些奖品一般。   “薛白,你很不错。”杨慎矜抚须而笑,赞誉了薛白两句,末了道:“可惜你未能及早见到右相,拦住吉温啊。”   “是,杨中丞之遭遇,我深以为憾。”   薛白应了,客气当中却带着些疏远。   他不愿与杨慎矜走得太近,理由很简单,这人没什么眼色、不得李林甫欢心,与其走近了一定会影响上进。   杨慎矜却没有感受到杜家姐妹、薛白的疏远,只当他们是拘束,继续寒暄。   他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富有才学,说了许多风雅之事,谈及实务也十分精通,能猜到杜媗头上的发簪值几钱,之后说起他还兼任户部侍郎,再提起过去主理国家收支时的几桩趣事。   薛白看得出来,此人确颇有才干,品格也不差,就是太没眼力见了。若在政局清明的时候当个能臣不难,就不知道在当朝如何了。   于是,薛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抱歉抱歉,昨夜整夜未睡,实在乏困。”   杨慎矜才把话题引到道术,希望能打开杜媗的话匣,被这哈欠打断了,只好道:“无妨的,你为右相办事辛苦。”   “再会。”杜妗早已不耐烦,挽过杜媗便走。   薛白行了個叉手礼,却是先去与门房寒暄了一会,才出了右相府。   田家兄弟正蹲在对街,一见他出来连忙赶过来。   “怎不在前院等?”   田神功笑着轻踹了兄弟一脚,道:“还不是这孬货?不敢在相府待着。”   “我可不是怕,是怕脸上藏不住,让人看出来了拖累……”   “闭嘴吧。”田神功忙骂道。   薛白不由笑了笑,道:“走吧。”   他隐约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于是又把案子复盘了一遍,考虑起吉温招供又如何、裴先生会如何。   少了什么呢?   “郎君。”田神功问道:“皎奴不跟着你了吗?”   薛白恍然,放松了些。   “可见右相已信任我了。”   ***   “你一夜未睡,莫骑马了,上马车吧。”   “倒是不困。”   薛白抬起手摆了摆,只觉年轻真是太好了。   如今虽然娇气了些,精力却好。换作上辈子,熬了这整夜这时候定要觉得脏胕发虚了。   他还是被杜妗推上马车。   马车门是开在后面,车厢不大,将就着坐了,掀帘往前看了一眼,见赶车的是全瑞。   田家兄弟骑马在后方跟着,没有外人能偷听。   总算可以放心说话了。   薛白道:“我昨夜让金吾卫在东市找到全福了,说是被打得不轻,好在没有致命伤,在东市武侯铺。”   这是他找郭千里帮忙的,对郭千里而言只是小事一桩,对全福却是生死大事。   “我们出门时金吾卫已经把人送回来了。”杜媗应道,“多谢你。”   “还有五郎,我让他躲到宵禁结束后再还家。”   “伱见到五郎了?他也到家了,鼻青脸肿的。”   “吉祥打的。”薛白道:“对了,我还得去杨钊家中找他一趟。”   他方才向门房打听了,杨钊已回家去了。   杜家姐妹都想知道昨夜之事,见薛白开口先是关心旁人,只觉他人真好。   她们却不知昨夜长安城死了三十八人。   “何事?”   “吉温别宅有个奴婢,我答应过帮她脱离贱籍。”   “全管事,去宣义坊……”   “不必,先送你们回去,我独自去即可。”薛白道:“他那人……”   他也不知怎么形容杨钊了。   杜家姐妹知他好意,也就听他安排。   之后三人才说起昨夜之事,薛白仔细说了,听得她们胆颤心惊。   待听得吉温一语猜中一切都是薛白所为,杜媗更是惊呼一声,连忙以袖子掩住脸。   杜妗则是皱着眉。   “如此说来,知情人还有很多,吉温、武康成、以及那裴先生,此事怕有隐患?”   “不着急。”薛白道:“我们必定不可能捂住真相,总会有消息泄漏。但也永远会有更多错误的消息同时冒出来,李林甫没那么快能发现我。”   他有经历,因此清楚要查一件事的真相非常难。   一定会有线索,但线索往往不是一条长线,而是断成一个个的线头,有的长,有的费力拉起却只有短短一段。   查案难的就是要从无数的错误线头中,找到那寥寥几个线索拼凑在一起。   大海捞针,需要时间。何况李林甫已不是亲自过问,而是将事情交给一群擅于罗织罪名的酷吏。   且等吧。   等他先积蓄了自保的实力。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必再把心思花在掩饰真相上,那是挖土填坑,填不完的。”薛白道:“实力,我们得尽快有实力。”   杜媗问道:“离开长安呢?”   “强权之世,何处没有倾轧?”   在薛白这种人的想法里,待在长安,能决定他命运的至少还是高官。逃到别处,一个破家县令、灭门府尹都能要了他的命。   退或进,他从来只有进。   “知道,你要上进。”杜妗道:“我们得让东宫完成给你们官身的承诺。”   “是,但也不能只把希望寄在他们身上,这两日我与五郎得拜会虢国夫人一趟。”   薛白之所以走李林甫的关系是事出无奈,杨玉瑶的关系肯定是更值得走的,因此他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嗯。”   话题停了下来。   薛白问道:“杜伯父可去?”   这“伯父”是杜有邻让他喊的,好方便以长辈的派头骂他这个救命恩人。   此时这般一问,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之事,登时就变得正经起来。   杜媗瞥了薛白一眼,想到自己方才竟误会他打算去当面首,难免羞愧。   杜妗则摇了摇头,道:“阿爷大概不愿去,我劝劝他。”   说到这里,马车缓缓在杜宅侧门停下了。   ***   杜宅前院,鼻青眼肿的杜五郎正在探视全福。   几个家生子奴仆七手八脚地把臭烘烘的衣服拿开,搬了胡凳让杜五郎坐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松子给杜五郎吃。   “五郎真是……受伤了还来看阿福,能遇到这样的主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轻点说话,莫把他吵醒了。我就是皮外伤,不打紧,与人搏斗时留下的。”   杜五郎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你去买些香线,空了去给端砚上柱香吧?”   “哪有主家去上香的,小人去就好。”   “我有话和他说。”   “五郎,小人可转告他啊。”   “你转告不了。”杜五郎颇为神秘,还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两下,“我不能告诉你们。”   几个奴仆不由挠头。   “五郎,能有什么端砚能听,我们听不得?我们也很忠心的。”   “你们和端砚能一样吗?你们那不是……还能说出去吗?”   此时,全福又醒了,睁开眼喃喃道:“小人哪能让五郎亲自过来。”   “哎。你们都出去,我与全福说话。把门带上。”   全福躺在那动不了,直勾勾地看着那门关上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五郎,小人真以为自己死了啊,真不想死啊。他们说是薛郎君让他们来救小人的……薛郎君是神仙派来杜家的吧?”   “啊,你这么一说……”   杜五郎听得愣了好一会。   “我本想说他真是有本事,但真是太有本事了。哎,你莫哭了,哭什么?”   主仆二人说了会话,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时不时一人感慨一句。   “他真有本事啊。”   ……   “来了,来了!回来了!”   终于听得这一声喊,全福猛地便要撑起身来,杜五郎忙让他躺着,自己忙不迭往院子里跑去。   但赶到前院,他只见两个姐姐进了院,却没有薛白。   再听得院外一声马嘶,杜五郎脸色一变。   “薛白他,他不会是回了薛家吧?!”   青岚跑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话,差点又被惹哭了。   杜妗抿嘴一笑,正要笑话这个傻兄弟,院外又响起“吁”的一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薛白又赶了起来。   “怎又回来了?”   “有些事。”   薛白看了杜媗一眼,往二进院走去。   杜媗会意,提着襦裙快步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进了东厢一间久无人居住的客房。   “关上门。”   杜媗跟着他进来,迅速关上门,栓上。转过身,只见薛白正在解衣服。   她不由吃了一惊,脸上一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薛白从衣服里掏出了一连串的物件来。   他藏得太深,掏都不好掏。   先是两个半枚玉佩拿了出来。   “这是京兆杜氏的信令,还给他。”   杜媗接了。   之后是一张纸。   奇怪的是,这纸的左方却被撕走了一片,最后那列“时有要务”后面几个字看不到了,印章的一半也没了。   “这是什么?”   “裴先生给我的,与武康成接头的书信。”   杜媗不由疑惑,问道:“你后来向他借了人手,他没问你要回去?”   “去京兆府之前就买了同样的纸,原本备着诈吉温的。”薛白干脆解了腰带,掏剩下的东西,“裴先生被金吾卫搜查时,我当着他的面销毁了。”   杜媗点点头,小声道:“那这个我们留着。”   “还有这个,是从辛十二身上搜来的过贱契书,得查他是找何人伪造的。”   “好。”   ……   最后,杜媗拿起一封帖子,问道:“这是什么?”   “吉祥身上捡的。”   “拜帖?”   “嗯,这全都是能要我们命的东西。杨钊知道我酒力差,我怕他故意灌醉我,你务必保管好。”   杜媗拿着这些物件,感受到了上面的温热,也感受到了他的信任,用力点点头,坚定不已。   “你放心。”   “走了。”   薛白没有再多叮嘱,出了门,往外走去。   杜媗的目光随他而去,只觉他背影十分潇洒。   “哎,你快把衣服整理好。”   ***   重新栓上门,杜媗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薛白给的一应物件能往哪藏,干脆贴身收好。   她心想,他不管藏在何处,都有可能被人找到,自己却是定能收好的。   唯独就是……感觉有些许怪怪的。   当拿起那封过贱契书,她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只觉那买家的名字有些眼熟。   “是……咸宜公主?”   杜媗吃了一惊,再拿起那封拜帖看了,脸色登时紧张起来。   她连忙将东西收好,也不与杜妗说,只说自己倦了便独自回了房,坐在榻上,双臂环抱。   “想不通。”   辛十二伪造的过贱文书,为何把买家写为咸宜公主?   吉祥为何又要拜会咸宜公主? 第49章 坐实   长安县,宣义坊。   杨钊那破落的小宅院大门敞开着,里面人来人往,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院子里堆放的多是从杨慎矜别宅库房中搬来的布匹、粮食等大宗物件,一个账房先生正在清点。   几个右骁卫早已卸了盔甲,正坐在井边喝酒吃肉,大快朵颐,顺便盯着那账房先生。   有人走了进来,敲了敲本就开着的门。   右骁卫中有人认得薛白,连忙起身道:“薛郎君来了,杨参军在里面。”   “多谢。”   薛白点头致谢,走向大堂。   几个右骁卫重新坐下,嘀咕起来。   “那是谁?”   “你可得记住他,小小年纪比鸡舌瘟还厉害。咦,田大、田二,站外面做甚?进来喝一盅,你们如今可不同了!”   ……   大堂上正在清点的则是相对贵重的物品,有個少年正坐在一张大桌上盯着,见薛白进来,很没礼貌地叫嚷起来。   “你谁啊?别乱进知道吗?”   “敢问可是杨家大郎当面?”薛白听杨钊说过他长子杨暄时年十七岁,想必便是这位了,“我与国舅同僚,有事找他。”   “国舅是谁?”   大概是因为如今长安城中还没几个人把杨钊当作国舅,杨暄颇为迷茫。   他酷似其父,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一开口却是草包样。   “大郎太谦虚了,身为贵妃亲戚,却不声张。”   杨暄张了张嘴,终于反应过来,转头向后院的方向放声大喊。   “娘!贵妃认了阿爷当国舅,我们家要富贵了!”   不一会儿,有婢女匆匆跑了过来,急道:“大郎莫嚷,也不怕吵醒了阿郎?”   说罢,她带着薛白往后院去。   “阿郎睡着呢,俊郎君稍等,让娘子去唤他起来。”   “不必吵醒国舅,我等着即可。”   薛白知道杨钊肯定睡不了多久,因为大堂上有个账房已准备要写礼单了。   礼单这种事,给谁送、分别送多少都有讲究,杨钊只能亲力亲为,可见他也是有旁人代劳不了的才干。   忽然,前方人影一闪。   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男子系着腰带从西厢跑向后门,绕过正房,消失不见了。   之后,杨钊那名妓出身的正妻裴柔快步从西厢房中出来,脸上还带着红晕,极为热情地引着薛白到西厢房稍坐。   “小郎子莫误会了,方才那是妾身的兄弟过来谈些家事。”   “原来他是裴家郎君,我太无礼了,还以为是杨府下人禀报了事务,急着去办事。”   薛白随口应着,很贴心地给了裴柔台阶,迅速观察了一眼西厢房。   桌案上摆着崭新的书籍,是明经考试需看的九部正经,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有张纸铺在那,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暄”字。所有物件都堆着厚厚的灰,除了几个酒壶。   这是杨暄的屋子。   绕过屏风,榻上被褥很乱,地上落了一条红布……不,是一条肚兜。   裴柔连忙上前拾起肚兜,笑道:“这是大郎的,那孩子,从小就喜欢穿这些东西。”   “是,暖和。”   “小郎子也穿?”裴柔语带调笑,伸手便推薛白,“到榻上坐吧?暖和暖和。”   薛白打了大大的哈欠,在胡凳上坐下,道:“大娘子莫怪,昨夜与国舅彻夜办案,困得厉害。”   “我看你精神头比那没良心的好许多呢,年轻人就是身子骨好些,气火也旺……嗯?小郎子?”   裴柔卖弄着风姿说到一半,却见薛白闭上眼睡着了。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纸洒在少年人的脸庞上,她看着不由想啄他一口。可惜,红唇才凑上前,薛白脑袋晃了晃,埋下头去。   ***   薛白一开始是装睡,后来却是真睡着了。不知多久,被杨钊推醒过来。   “国舅见笑,我竟在你宅中睡着了?”   杨钊脸色疲备,眼神空洞,连笑容都显得空虚,道:“无妨,你我之间莫要见外,今晨我便偷偷帮伱说了好话,审那两个右骁卫之时,你可看出来了?”   “我欠国舅太多了。”   薛白已觉得有些负担不起与杨钊结交的成本。   终究是得让旁人来帮忙负担一二。   “我今日来,正是有一笔横财想送与国舅。”   “哦?”杨钊登时精神了许多,“快快说来。”   “吉温既勾结东宫……”   杨钊打了个哈欠,摆手道:“这我还用你说?但查鸡舌瘟这种货色,岂需调动十六卫?不归我们抄。”   早上在右相府,王鉷是支开了旁人与李林甫单独谈的,杨钊只看到吉温被罗希奭押走了而已,许多事并不知内情。   薛白遂低声道:“王郎中与右相禀报,说的是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   “你如何得知?”   “我查出来并告诉王郎中的。”薛白问道:“右相没让国舅去搜。”   杨钊眉毛一挑,讶道:“此事是交给王鉷了?”   “竟是如此,那国舅还能去吗?”   “得去。”杨钊眼珠转动,须臾便计上心来,道:“王鉷做事也需人手,待我讨了他的欢心,便又能为右相尽忠了。”   “国舅妙计。”   杨钊赶到院中,捧起积雪抹了一把满是倦容的脸,振奋精神,拿出拼命的态度来办事。   他赶到堂上,账房先生们正在核验礼单。   “改了,给户部王郎中的礼再加两倍。除了右相与虢国夫人其余人则各减一些,立刻给我装箱,我要现在就送过去,快。”   ***   带着两大箱的金银玉器、奇珍异宝到了王宅,王鉷直接收了礼,让管事引薛白与杨钊到前堂坐下。   杨钊得意洋洋,道:“你看,我与你说的话价值千金,半点不差吧?”   “国舅说的是。”   “那我再赠你一句万金之言。”杨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上进的根本是什么?结圣人之欢心。右相、王郎中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为圣人敛财,这才是办实事,你一整夜跑来跑去,尽办些虚事,有何用?”   敛财、敛财、敛财。   看懂了这个道理,才看得懂大唐官场。   李林甫、王鉷以供奉圣人而得幸进,才干声望不足以服众,终日自危,遂大肆排挤罢黜朝中清正有识之士,举国供奉一人之心。   说出来都懂,体验不深刻却常常容易忘。   比如吉温,吉温若不是被李林甫激得与薛白争功,去查案、去做“虚事”,岂会落得那个下场?远不如杨钊通透、坚定。   薛白往后再如此,杨钊便要与他绝交了。   说着话又等了一会,王鉷亲自来见。   “杨参军给的礼太厚了。”   “年节将至,一点心意,拿不出手的。让王郎中见笑了。”   王鉷在主位上落座,语气转淡,道:“听说右骁卫在杨家别宅拿了些物件,可是真的?”   杨钊一惊,当即惶恐,不敢应声。   他不明白,王鉷是还要他把财物还给杨慎矜不成?收了礼之后再说,扒皮扒惯了,扒到贵妃族兄的头上?   “这……”   “表叔既问我,我得替他问问。若右骁卫中真有人手脚不干净,几样物件还给他便是。”   “是,是。”   杨钊听了,有些疑惑,不敢确定王鉷的意思是什么。   他犹豫着,还是问道:“我听说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右相交给王郎中查了,不知可需要人手?”   王鉷笑了笑,看向薛白。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薛白连忙行礼致意。   他虽一句话没说,其实又给王鉷送了桩大礼。   ——我不怀疑王家,只怀疑吉温,得去好好查一查吉温。   “也好。”王鉷道:“我遣一人与杨参军同去。”   杨钊大喜,当即明白了王鉷的意思。   随便拿些不值钱的物件还给杨慎矜,宣扬了王鉷的报恩之心。到时杨慎矜再有不满,也与王鉷无关,属于给脸不要脸了。   杨钊则得带着薛白到右骁卫衙门调人,等王鉷差遣。   ***   “裴冕到了吗?”   “已在书房等候阿郎。”   王鉷从前堂转回书房。   书房中,一名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王鉷行礼,唤道:“王公。”   “章甫不必多礼,坐吧。”   王鉷当先在主座上坐了,目光看去,只见裴冕稍等了片刻,才晚一步落坐在胡凳上,不由十分满意。   裴冕,字章甫,时年四十三岁,比王鉷还年长些。   他出身于河东裴氏,世代官宦,门荫入仕便授渭南县尉,初入官场便能任官畿县,身世比王鉷这种高门庶子要高不少。   等到王鉷主管和籴,担任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了,他却还只是王鉷手下的判官。   但裴冕处事果断、性格忠勤,更难得的是,从不以高门嫡子的身份轻视王鉷这个庶子,态度谦卑、恭谨。   他还曾在王鉷遇刺时挺身而出,为王鉷挡过一刀……   “东宫死士就藏在我兄弟别宅之中。”王鉷直接问道:“你昨夜去了,可知晓?”   两人为了敛财,做的比这罪大恶极的脏事多了,裴冕听了也没多大反应,慢条斯理地回话。   “使君也知,我住得离二兄那别宅甚近。昨夜,还未到子时吧,二兄遣人来了,说别宅有一老管事过世,夜里得把丧办了,免得白日影响了主家,苦于无人主持。我不敢怠慢,便径直过去。倒也留意到那别宅中的部曲奴仆,个个身材壮硕、神色彪悍。当时却没往那方向想。”   “人到何处去了?”   “趁夜做了法事,送到西南的延平门,只等天明开了城门便送出城安葬,我当时便离开了。”   延平门在长安西南,南衙十六卫在长安东北隅搜了一夜,此时再追查已晚了。   王鉷却不甚关心此事,道:“并非我兄弟勾结东宫,他是被吉温利用了,吉温的别宅昨夜死了人……你可知如何做了?”   裴冕起身,行礼道:“使君放心,我为使君办事,还从未出过差错。”   王鉷点点头,话题忽然一变。   “圣人愈发宠爱贵妃了,此事也给杨钊分润些好处,让他带右骁卫随你去查。”   “喏。”   “右相新养了一条狗,名叫薛白,你坐实了吉温的罪证,给他与罗希奭闻闻。”   王鉷没有发现,裴冕有一个瞬间稍稍愣了一下。   ***   宣阳坊,吉温别宅。   杨钊与薛白站在那封锁的大门前等得哈欠连天,终于听得一声喊。   “来了。”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罗希奭与一人并肩而来,稍稍愣了一下。   “你不认得那人吧?”   “不认得。”   薛白摇了摇头,脑中想到的是那张被自己撕了一小片的文书。   杨钊低声道:“王郎中手下得力干将裴冕,莫招惹他。”   薛白赞道:“既然是王郎中倚重的人,他一定能找到吉温勾结东宫的罪证。”   ……   那边,裴冕目光一扫,随口道:“那人便是薛白吗?我听过他,原来这般年少。”   罗希奭道:“你莫看他年少。昨夜追查死士,所有线索他都查到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裴冕神色平淡,做着自己的事,只是漫不经心地评价了一句。   “那真不错,往后一定能成大器吧?”   ***   这一帮右相走狗进了吉温别宅,登时又是鸡飞狗跳。   薛白始终跟着杨钊。   他整夜未睡,渐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   忽然,罗希奭快步从后院赶出来,也不与杨钊打招呼,连财物也不问,迅速离开。   薛白回头一瞥,心知罗希奭这是找到证据了。   他知道这证据既是裴冕给的,一定能让李林甫满意。   但,如此一来,还能扳倒太子吗?薛白忽然又怀疑起来……   “想什么呢?”杨钊放下手中的绿松石,啧啧赞称道:“吉温这些年抄了不少好东西啊。”   “是。”   “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薛白目光落处,正是扣押着奴婢们的西厢,几个穿彩间裙的身影正在廊下跪着,楚楚可怜。   杨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哈哈大笑。 第50章 勿论真假   不知不觉,快到傍晚。   杜五郎坐在前院廊下,昏昏欲睡,哈欠连天,却执意不肯去睡。   卢丰娘亲自去看了,见到儿子脸上的淤青,哭了好几次。   杜妗告诉她,五郎与薛白昨日到青门吃饭,结果遇到了几个无赖,被打了一顿,错过了宵禁,她与大姐只好在天亮之后去接。   但卢丰娘不太信,说不上来哪怪怪的,百思不得其解。正冥思苦想,抬头一看,只见彩云站在那捏着手指,脸色泛红。   “你是知情的吧?”卢丰娘当即板了脸,“快说这几个小的到底出了何事?”   “娘子,我……”   彩云好生为难,根本不敢说,直到被卢丰娘瞪了一眼,没办法了,才吞吞吐吐地说起来。   “上午他们刚回来时,奴婢看到……看到,大娘随着薛郎君进了客房……可能是玩闹吧,解了他的衣裳。”彩云闭上眼,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出来,“薛郎君吓得跑开了……”   “什么?”   卢丰娘根本不信。   她虽只是继母,她却知杜媗最是端庄、守规矩,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一定是看错了,胡说。”   彩云连忙拜倒,惶恐应道:“不仅是奴婢,还有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否则奴婢一定不敢拿这样的事说……”   “住口,住口,住口。”卢丰娘迅速打断。   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瞪大眼睛,摆出狠态吓唬这婢女。   “不许再提了,不然撕烂了你的嘴。还有,还有哪些人看到了,快快带过来。”   说是不信,但等几个婢女被带来,個个都说亲眼所见之后,卢丰娘难免也犯了嘀咕。   说来,今日自薛白出门后,杜媗确实有些奇怪,闷在屋里连午饭也不吃。往常那姐妹二人最是亲密,这次连杜妗敲门,杜媗也不应,只推说不舒服。   再一想,薛白虽说岁数太小,其实少年老成、才貌双全,而杜媗如花似玉的年纪独守空闺……   卢丰娘赶紧摇了摇头,心道女儿守寡在家让人误会,难免有这些流言蜚语,还是早些改嫁为好。   这次却得仔细挑了。   但似乎改嫁没有预料之中容易,如意郎君难寻……   忽然外面一声禀报,又打断了卢丰娘的思绪。   “娘子,有客送了名单过来,署名是御史台杨中丞,人已走了。”   卢丰娘一时没心思理会,吩咐道:“该是年礼,收好了到时一并回礼。”   说罢,起身打开一个匣子,取出几串钱来,犹豫片刻,放回去一串。   “快过年了,给你们些赏钱,都把嘴巴闭紧了。”   “……”   收买了这些婢女,卢丰娘又匆匆赶到书房,对着杜有邻絮絮叨叨不休。   “两个女儿,一个丧夫、一个和离,往后可如何是好?五郎被打得不成样子,可怜巴巴的,这些人,这些人到底为何总打我儿?呜呜……”   “唉,莫烦老夫。”   “郎君你倒是管管他们啊,这个家成什么样子了?”   “好!”   杜有邻将手中书卷一甩,朗声喝道:“将那敢在外与人斗殴的畜生捆了,老夫要行家法!”   卢丰娘也是高门大姓出身,听他要打自己儿子,终于发了火,尖声大叫起来。   “老匹夫,欺我娘家无人否?!”   ***   薛白醉熏熏地被扶下马车,杜五郎就在前院,连忙赶上前,与全瑞从田家兄弟手里接过薛白。   走到第四进院时,正见到杜有邻在正房门前向卢丰娘好言相劝。   “老夫岂无考虑?如今虽无了俸禄,我杜家在城外毕竟还有些田产,只要稍节省些……”   杜有邻瞥见有人来了,挺直了腰板,双手背到身后,咳了两声。   再看那两个少年郎,一个鼻青脸肿,一个酩酊大醉,不由勃然大怒叱道:“两个不成器的,终日在外浪荡,自己看看成何体统!”   “郎君息怒。”卢丰娘脾气还是好的,转而倒安抚起杜有邻来,给足了他面子,将他哄回房中。   再转过头来,却见薛白摇晃着脑袋,正在努力清醒。   “这孩子。”卢丰娘无奈地叹息一声,让杜五郎将薛白扶进屋去。   “彩云,去让厨房熬碗解酒汤。青岚,帮他把头发上的雪水擦了,傻看什么?这天气莫着了凉。”   安顿好薛白,又唤了两声,青岚才傻乎乎地转过头来。   卢丰娘心骂这婢子是魔怔了,再一看薛白,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连忙将青岚支到后罩院去做事,她则转回正房,与杜有邻嘀嘀咕咕。   “这般想来,妾身真是大错了,将这般一个俊俏男子安排在后院住着,郎君你想想办法。”   “唉,妇道人家做事。”杜有邻不耐烦地道:“老夫会安排。”   “太好了,郎君伱只要肯管家事,自是一切都妥的。”   卢丰娘浑然忘了之前还骂杜有邻糊涂,此时只觉他威严正直。威严的是长相气度,正直的是不纳妾的操守。嗯,他还博览群书,当然会有办法。   暮鼓响过,天色渐暗。   用过晚膳,卢丰娘有些不放心薛白,重新往东厢走去。   夜色中,她忽然吓了一跳,因见到两道人影悄悄摸到了薛白屋门口,也没提灯笼。   屋门被推开,透出些许月光,才能看到襦裙飘飘,正是杜家姐妹闪身进去了。   再一看,卢丰娘还发现曲水正站在拐角处把风,不由忧心忡忡。   ***   薛白睡得正香,感到有人在推自己,鼻间闻到了淡淡的苏合香。   睁开眼,却是杜妗俯在身前。   “这是喝了多少?醉了?”   “三杯,我防着他。不算太醉,主要是又困又醉,喝了解酒汤好多了。”   “我们都担心死了,你睡得倒香。”   “不用担心,裴冕出手了,坐实了吉温。”薛白问道:“你认得他吗?”   杜妗摇头道:“从未听过此人。”   “李亨的暗线,埋到了右相府的关键处啊。”   杜媗忧虑道:“你知晓了他的身份,他是否会灭口?”   薛白困得厉害,眼睛也不睁,随口道:“所以我告诉你们,要是我遇害了,你们便向右相揭发。”   “到时一起死了才是真的。”杜妗冷哼一声,应道:“我明日会去找伯太公,让他出手保我们。”   “嗯,辛苦了。”   左右逢源是官场大忌之一,如今却也别无它法,只能在缝隙里求生了。   薛白想起来,掏出一叠契书来。   “这是什么?”   “吉家仆婢的契书。分赃时,贵重财物都被瓜分了,杨钊作主给了我二十名仆婢。今日人还被罗希奭扣着,要再审讯一遍。过两日麻烦伯父或伯母跑一趟,到东市署立契过贱,将人带回来。”   杜家姐妹接过契书,眼神却黯淡了一下。   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当日若非薛白奔走相救,杜家已经像这样被瓜分一空了。   也许她们也会有个身契,命运被这样随手一递就改变了……   杜媗抹了抹眼,向薛白低声问道:“你今日不顾疲倦也要去跑一整日,为的便是这些人吗?”   “答应过了。”   薛白交代过了这桩事,翻了个身,喃喃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杜媗一愣,惊讶于他于乏困之中随口念句诗也能这般有意境。   “走吧。”   杜妗却偏要推醒薛白,问道:“你与大姐说了什么?不信任我?”   没想到她却是看出来了。   “人是当着你的面杀的,与东宫讨价还价是拜托你办的,我岂能不信你?”薛白只用一句话就安抚了杜妗,道:“你想看,看看也好。”   于是,杜媗关紧门窗,背过身去,将那些秘密物件再掏出来……   ***   “之前说过,咸宜公主下嫁长宁公主之子杨洄,住在平康坊长安公主府,你正是在那里昏迷被救,因此辛十二才仿造契书,说你被卖给咸宜公主?”   “不是我。”薛白道:“契书上说的人是薛平昭,这一点你们总是忽略。”   “依你的模样所写,谁看了这契书不说是你?”   “对了,你们还没与我详述这薛锈是谁。”   “你起来,我与你细说。”   薛白只好重新坐起,杜媗点亮了烛台,倒了杯热水,杜妗则娓娓道来。   “河东薛氏这一房,确实显赫,子弟以姿仪丰美著称,常出驸马、郡马。如,薛瓘为太宗嫡女城阳公主驸马、薛绍为太平公主驸马、薛儆为鄎国公主驸马。”   “到了薛锈这一辈,他长兄薛崇一娶了宜君县主;他妹妹嫁给了太子李瑛为太子妃;他自己则迎娶了圣人第四女唐昌公主。”   听到这里薛白已明白了,问道:“薛锈卷入了废太子案?”   “嗯,与李林甫有关。”杜妗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当今圣人年少时经历武周迫害,能登上皇位,实属不易。   可谁也没想到,他后来竟爱上了武家的女儿武落衡,且一发不可收拾,不惜废掉曾与他同甘共苦、为他“以袍换饼”的结发之妻王皇后。   王皇后一死,他便想册立武落衡为皇后,不料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只好独创了“惠妃”之名安慰她。   武惠妃虽没争到后位,一心要将儿子李琩扶上太子之位,但经历了武周一朝的百官对她极为警惕,百般阻挠。   当时,李林甫还只想求一个小小郎官,却被亲戚嘲讽“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   仕途无望,李林甫只好攀附武惠妃,发誓为寿王李琩立储之事效力,从此步步高升,当上了礼部尚书……   “开元二十四年,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过世,武惠妃立即使人状告李瑛‘阴结党羽’,圣人欲废太子,被宰相张九龄拦下,甚至怒叱武惠妃。李林甫遂暗中攻讦张九龄干涉圣人家事。”   “开元二十四年,李林甫设计陷害,使张九龄罢相,他们终于搬开了最大的拦路石。当年四月,武惠妃召唤太子李瑛及两个同母弟、驸马薛锈入宫捕盗,待其披甲入宫,状告其兵变谋逆,李林甫则以天子家事之名禁绝百官求情。圣人贬太子三兄弟为庶人,后赐死。薛锈则赐死于蓝田驿。”   “主导此事者,除了武惠妃、李林甫,还有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可笑的是,武惠妃当年便病死了。而过了两三年,正是在咸宜公主的蹴鞠场上,圣人看上了李琩之妻,李琩终究是无缘储君之位……”   听到这里,薛白目光一动,沉吟道:“也就是说,李林甫、咸宜公主、杨洄,皆与薛锈之死有关,因此辛十二把官奴的买家写为咸宜公主?”   “我不信一个家奴能有这样的心机。”杜妗道。   “嗯。”   薛白目露思索,皱了皱眉。   杜媗道:“我担心的是……过贱立契的文书,往往是有两份的。”   屋中气氛一滞。   他们都知道,契书有可能是假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   当然,薛白也未必就是这个薛平昭。   “若要查。”杜妗缓缓道,“我可以去咸宜公主府拜会……”   “不查。”   薛白道:“辛十二才找到那奴牙郎、吉祥的拜帖还没送出去,且我还活着,咸宜公主一定还不知晓此事,不能打草惊蛇。”   “这可能就是你身世的线索……”   “假的。”   薛白根本就不在乎身世的真假。   在大唐醒来,这真假于他而言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他有自己的父母,虽然他们很早就不在了,但他上辈子的记忆还在。那么,身世门第就只关乎利益,如此而已。   若有朝一日这身世对他的前途有价值,他大可以承认自己就是薛平昭,假的也能办成真的;但现在这只是个致命危险,他要做的只有遮盖它,真的也必须做成假的。   薛白显得十分冷漠,他自觉是个肮脏无情的政客。   “我必须有个安全的身世,要尽快,赶在此事揭开之前,且要让最有权势之人为此背书、让世人承认。” 第51章 赠礼   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薛白睁眼时,只见窗窗枢上洒着一层金色的夕阳,显得平静而祥和。   还活着。   可见咸宜公主府果然还不知情,辛十二死得够早。   昨夜到最后,他却没把那致命的契书烧了,想的是往后若有实力了,他可以当薛平昭。   畅想了一下,若能借李林甫之手废掉太子李亨,再除掉李林甫,扶持一个亲善自己的皇子登基,为李瑛、薛锈翻案,或能以薛平昭之身份,继承河东公之爵位,再借河东薛氏之威望谋任节度使,便算是一方诸侯了。   志向已不可谓不大,连杜妗都觉是异想天开。   要做到这些,至少也得有红袍高官的权力。   总之是因为这个野心,他们继续把那要命的物件藏了起来。   薛白深知往往这样的贪婪会引来祸事,但权场本就如此,机遇越大、风险越大。   他这两日还得到虢国夫人府拜会,不宜藏东西,暂时还是由杜媗保管。此时便在想,这姑娘早晚还是要改嫁,到时立场一变,未必还能像现在这般可信……   忽然,隐隐听到了前院方向传来了争吵声。   薛白不慌不忙地起身,整理了仪容,方才踱步到前院。   “京兆杜氏也算名门,竟如此无礼?”   “我主家虽落魄,却绝非你等可以羞辱的,将礼物带回去吧。”   “何谓羞辱?我家阿郎出身于弘农杨氏二王三恪之贵胄,公卿之子……”   “滚!”   前院,全瑞还在与人争论,隔着院墙,杜有邻则在二进院里大喝了一声,杜家奴仆一拥而上,将几口木箱往外搬。   薛白走到廊下,与正在看热闹的杜五郎并肩而立,只见有一队衣着光鲜的奴仆拦在那还想相劝。   “杜公,我家阿郎诚心诚意,你家只是杜氏旁支小户,又落罪罢官……”   “老夫让你们滚!”   杜有邻没忍住,亲自赶到前院,抢过全瑞手中的一封礼单用力摔到门外,大骂道:“滚!滚!”   “好。”   杜五郎握着拳挥了挥,叫了声好。   一众奴仆推出箱子,用力将门关上,“嘭”的一声响,杜有邻怒气未歇,气冲冲转回后院,身后卢丰娘哭着追赶。   “阿郎……”   杜五郎看得气血沸腾,转向薛白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你们吃过了吗?”   “到我屋里吃,边吃,我边与你说。我家让人羞辱了,真真可恨。”   ***   晚膳吃的是汤饼,据厨房的胡十三娘说,只有杜家父子、薛白的碗里有几块羊肉。   杜五郎让她帮忙端到东厢屋里,门一栓,才不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伱知道御史中丞杨慎矜吧?那日在大理寺他便是主审之一,与你说过话的。”   “嗯。”   “这老匹夫,比我阿爷还大两岁,却说要来向大姐提亲,昨夜就让人送了礼过来。初时,我爷娘还以为他是求娶,高高兴兴与他家管事谈上几句,拐弯抹角地说来说去,竟是要纳妾,这怎么可能?!”   杜五郎说到这里也是激动起来。   薛白忙把碗挪开一点。   “我家是旁支不假,阿爷也丢了官,但也是望姓之后,绝无卖女儿与人作妾的可能。还二王三恪,隋朝都亡了多少年了,真当自己是皇帝后裔。那杨家管事在阿爷面前不停说礼单丰厚,阿爷越听越怒。”   “你大姐怎样?”   “大姐被气哭了,说爷娘要是答应,她便死了罢了。爷娘本就不可能答应,这对杜家是多大的羞辱啊……”   杜五郎喋喋不休说了许久,看薛白颇为平静沉默,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仅长得像,性格也像卢丰娘。   薛白道:“杨慎矜那人没有眼色,倒未必成心羞辱杜家。”   “管他是否成心,此事传出去,我家的颜面就已经丢光了。”   “嗯。”   “你在想什么?”   “在想给虢国夫人送什么礼为好。”   “啊,你真是,满脑子就只有虢国夫人姐妺。但你能送得起什么?诗词作得倒是蛮好的。”   杜五郎一直在说话,薛白细嚼慢咽都已经吃完了,他碗里却还有大半,抱怨家中不是胡饼就是汤饼。   “对了,这么一闹,忘了与你说,右相府李十郎给你送了两盒点心,是乳酪酥饼,名‘玉露团’,留书‘年礼赠君,佳期共品’,他对你还怪好的。”   “嗯。”   “是哪个相府女郎打着李十郎的名义送的吧?”杜五郎嘿了一声,摇头道:“我可提醒过你,得小心些右相府的选婿窗,我每次都是侧开头,不把脸朝向它的,你倒好……”   说到这里,他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连我都知道,当索斗鸡的女婿可不是好事。”   “我确实不如你谨慎。”薛白漫不经心就能递出好话,还显得十分真诚。   “唉。”杜五郎深以为然,问道:“你真要娶相门女吗?”   “不排斥,看情况。”   薛白看了那杜五郎碗里泡发的汤饼,知道他是吃不下了。当今世上不见炒菜,每日里不是蒸煮就是炙烤,吃多了也腻。   目光看向窗外,夕阳把积雪都染成金色了。   他不等杜五郎吃完晚膳,起身去往前院。   “你去哪?”   “回头再说,快宵禁了。”   才出了东厢的屋门,薛白想到身上没有钱,正要转身找杜五郎,却发现有人站在廊下看着他。   ……   “你酒醒了?头晕吗?”   青岚有些羞涩地低了低头,抬眼看他,眼睛亮亮的。   “只喝了三杯,昨夜还是太困了。”   “薛郎君要去哪?”   “买些东西。”   “奴婢带你去吧。”青岚行了個万福,她知道他不喜多礼,却要故意给他压力。   薛白看了看天色,道:“也好,你有钱吗?便当是借我的,回来便还你。”   “嗯?”青岚又捧出那个荷包,“昨日娘子赏了我一百钱呢。”   ***   杜五郎好不容易把一碗汤饼塞入肚中,暮鼓声已快敲到六百下。   每日都是“咚咚咚”然后宵禁,实在是很烦人了。   “再忍一忍,上元节就快到了。”   等年节之后再过半个月,上元节前后,长安城将三日没有宵禁,彻夜灯火通明,商贩不绝。是杜五郎每年最期待的日子。   近来杜有邻没心思管他,他松懈了很多,此时吃得太饱,倦意便上来,更是不愿温书。探头探脑地往前院走去,找薛白在何处。   暮鼓声已停下,他到西侧门向外面看了一眼,正见薛白与青岚各背着一个竹篓跑回来。   “哎,你们买了什么?”   “好吃的。”   杜五郎颇为失望,因他已经吃饱了。   而且家里还有右相府送的玉露团,雪雪糯糯的,一看就极好吃。跑到升平坊的小摊贩那里,哪能买到什么好吃的?   “去厨房找胡十三娘帮忙。”   “嗯嗯。”   转头看去,只见青岚欢欢喜喜地点点头,跑得双颊泛红……杜五郎愣了一下,忽然才发现她此时漂亮不少,登时便明白过来。   他不由摇了摇头,心道她也不把心思藏一藏,回头又要被阿娘责罚了。   接着又想到阿娘也要给自己找个亲事了,却不知是何家的小娘子,性情如何,希望是个有趣的……   “哎,等等我。”   去厨房看胡十三娘做菜当然是比温书有意思,杜五郎跟着薛白、青岚便往后罩院去。   才跑了几步,忽然听到大门处有人叩门。   也不知是谁能夜间行走,不到侧门找门房,还要杜家开中门来迎吗?   这些事不归杜五郎管,他小跑着跟上薛白。   “你是想送吃的给虢国夫人吗?太寒酸了吧,人家赐你点心可以,你回礼却不能怠慢了。”   ***   到厨房时,仆妇们正在洗碗。   胡十三娘听薛白说想试两道菜,当即问道:“薛郎君,老妇做的汤饼不好吃,才要再做别的做吗?”   薛白道:“正是十三娘的手艺高超,我才想起几道吃过的佳肴,才想让十三娘做出来,定是比原来的更为可口。”   胡十三娘听得高兴坏了,拿布擦着手乐呵呵地转过身,准备大展拳脚的样子。   “薛郎君要做哪道菜只管与老妇说。”   薛白还是初次到厨房,目光看去,却见厨房器物齐全。   杜五郎懂行地为他介绍了一番,有炖菜用的陶制大釜、有蒸饭用的大甑、有煮菜用的大砂锅。   “可有铁锅?”   “那可是军器,我们家哪能有啊。”   薛白因这句话心念一动,有了个颇遥远的想法。暂时而言,却先得把菜炒出来。   “这砂锅太厚了,怕是不行。”   “记得倒有个铜锅,是我阿娘的陪嫁,她藏得可好,不知上次被搜家有没有被翻出来,我去找找?”   薛白觉得铜锅大概不够好,但只能先试试。   “找来吧,若能成,对杜宅也很有好处。”   “好!你们先备菜。”   杜五郎确实懂行,还指导他们把羊肉羊肚从篓子里拿出来,用冰雪来盛放。   “你买这么肥的肉可不好吃。嗯?这还有贱肉,唉,真是……我先去找锅,一会再教你们。”   他不知薛白买肥贱肉何用,行转身去了正房,才到第四进院,正遇见彩云慌慌张张往前院小跑。   “彩云姐,我阿娘呢?”   “五郎,那位杨中丞亲自来了,娘子气极了,阿郎正在前堂见客。”彩云说罢,匆匆便走。   杜五郎连忙赶到前厅,猫在软壁后向堂中看去。   这样远不如右相府的选婿窗看得方便,只能看到杨慎矜那华丽裘服的一角。   好在说话是能听清楚的,人还没蹲好,已听得一句饱含热忱之语——   “杜翁,我对媗娘一片真心啊!”   杜五郎听得愣了愣,探出头往外看,见杨慎矜那风采还是很好的。   而杜有邻已经站起身,勃然大怒了,虽没吼出来,但显然是在努力克制,声音如铁一般冷峻。   “杨中丞请回吧,此事绝无半点商量的余地。”   杨慎矜似乎真的就看不懂脸色。   或者是出身太过高贵了,他从来就没在意过旁人的情绪。   “杜翁久居虚职,恐怕还不了解,我出身二王三恪之嫡系,所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累有薄名,以治才闻天下,得圣人之恩宠,必不辱没令嫒。”   “是我杜氏配不上杨中丞,来人,送客!”   “我若能纳媗娘,必以正妻之礼相待。我可萌官三子,如今却只有一子,往后媗娘若有所出,生儿则门荫,入仕则正八品上不难;生女则可许公卿,必比一般官宦金贵。杜翁已罢官为白身,媗娘毕竟曾经丧夫,能有如此……”   “出去!把他赶给我出去!”   忽然,卢丰娘大叫着从屏风后冲出来,拿起个茶杯便往杨慎矜脚下砸。   “还不出去?!”   杜五郎见状,当即从软壁后走来,帮忙去赶杨慎矜。   杨慎矜不愿失了风度,连忙向后退。   “莫推我阿郎。”   杨慎矜身边的管事大怒,抬手一指,怒叱起来。   “杜有邻,若不肯嫁女,将我阿郎给的聘礼还来!”   “说甚胡话,我杜家几时收过你的聘礼?”   “我阿郎不欲与你计较,但你们欺人太甚!将价值不菲的彩练换成麻布裹上红绸,将砂石铺进箱匣盖一层器物,便以为能以假乱真?要昧下我阿郎的钱财吗?!” 第52章 珍馐   忽然受到这般污蔑,杜有邻呆愣了许久,只觉奇耻大辱,气得喘不来气。   卢丰娘则已恼得破口大骂出来。   “昧你钱财?啖狗肠!京兆杜、范阳卢能昧你钱财,我郎君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入仕当的都是清贵官,能昧你那点钱财?堂堂二王三恪,如今学着无赖坑蒙拐骗不成?!”   “昨夜运了财物到杜宅,早已登记在册。礼单杜家收了、礼车在此放了一夜,今日只剩些破布土石,大家有目共睹,还敢抵赖?”   卢丰娘气得发疯,大声尖叫,半点没有什么范阳卢氏的体面,仿如市井泼妇。   “你胡说,胡说!年节将至,我家每天有多少年礼要打点,能顾上核对你大半夜送来的礼?借着官威想诓我家钱财吗?我郎君虽贬官了,我……我,我曾祖也是当过尚书右丞的!”   “我阿郎是何身份?岂能诓你们这样旁枝末族、小门小户?”   “……”   争吵声已传开来,全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让彩云去后院请二娘出面,因近日来总听全福说薛郎君了得听到耳朵发茧,他还特意让人去请薛白。   因杜媗根本就不想看到杨慎矜,今日一直躲在屋中,杜妗则陪着她。此时姐妹二人也被惊动,也懒得梳洗,从东边绕过游廊赶向前堂。   到了第四进院,遇到青岚提着灯笼,引着薛白从西面游廊过来。杜媗连忙低下头,避了避他。   薛白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木匣,语气平和,道:“我过去就够了,伱们回房待着吧?”   “好,目中无人的老货,你莫给他好脸。”杜妗拉过杜媗便走。   杜媗回头看了一眼,捋了捋没梳好的头发。   此时前堂上吵得更为激烈,旁人都乱成一锅粥,唯有薛白不慌不忙。   “说没拿便是没拿!你们又要搜一遍不成?!”   “杜家娘子既是不认,此事闹到最后,唯有报官而已。”   “咚咚咚。”   有人敲了敲屏风。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来人分明还是少年,气场却比杜有邻还强些。   “杨中丞,又见面了。”薛白道,“今日右相府送了我两盒玉露团,你吃吗?”   杨慎矜没表现出有多怕李林甫,摇头道:“不必了。”   “那你吃吗?”薛白捧着匣子走到杨家管事面前。   “这……小人不敢。”   薛白道:“财物在哪里,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阿郎,小人真不知啊,财物在那边清点过之后,直接运到了杜宅。”   “那就报官,仔细查查。但京兆府吉法曹这两日不在,这案子是否会被拖几日?杨中丞怎么看?”   杨慎矜道:“我方才已说,我绝不愿为难媗娘,此事……罢了。”   薛白到了,无非也只是冲着右相的面子大家平息下来,杨慎矜本就不打算报官或亲自与杜宅撕破脸。   他瞪了自己的管事一眼,叱骂道:“一点钱财,吵吵嚷嚷,失了礼数。”   “小人是一时着急。”   杨慎矜又骂了几句,满口的贵族礼数,却没向杜宅赔礼,强调了杨家不缺那点钱财,负手离开。   ***   卢丰娘气得不行,让全瑞跟过去盯着,高声讥讽了两句。   “以免杨中丞在路上落了甚物件,又说是杜宅拿的。”   总之,名门望姓吵架,并没比寻常百姓风雅太多。   好不容易将那高高在上的二王三恪请走了,卢丰娘转回堂上,当即便向薛白道:“果然吧,是他家管事拿的?”   “应该不是。”   薛白应了,转而向全瑞问道:“全管事辛苦,缘何收礼时不曾核对过?”   全瑞满脸苦意,急道:“马上要年节了,昨夜一共收了十三份礼单。而杨家的礼是夜里送来的,且昨夜押车的并不是他家的奴仆,而是一群粗鲁汉子,卸了车当即便走了,岂容我们当面清点?”   卢丰娘道:“高门贵胄岂有这般做事的?必是为了诓我家。”   “就是说呀。”全瑞愁得不行,“老奴见那阵势,连忙找出礼单看了,太厚了啊,怕不是能把祖宅都买下来,岂有年礼送这般厚的?连忙报了主家,不敢再碰那堆物件,担心得一整夜没睡好。”   “礼单呢?”   “已还给他了。”   薛白向全瑞问了礼单上的物件,心里已确定下来,让仆奴都退了,看了一眼杜家三人,最后招过杜五郎。   “并非杨慎矜故意诓我们,他别宅被人抄了,那些财物也是讨要回来的,算时间,该是直接就送过来了……”   “那他一定知道,就算他不知,他那管事油头油脑的,岂可能不知?!”卢丰娘急得不行,“不是我们拿了他的财物,让他自去查清楚!”   杜五郎连忙扶着她,劝道:“阿娘,你可别急,还是找姐姐们商议呗。”   连他都明白过来,这种事情若由杜家去闹,是要得罪人的。   “你姐姐又要哭了。”卢丰娘看向薛白,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杨慎矜不可能报官,但他看杜家势小、认为杜家易欺,也是事实。当务之急,伯父自谋官便是,不必理他。”   有些人就喜欢趁人之危,来纳些往日清贵的书香门第之女来作妾,若杜有邻如今还是五品赞善大夫,杨慎矜自不敢提这事。   “可,可他泼杜家脏水怎么办?”   薛白道:“自强者,人恒强之。”   他并不想告诉卢丰娘太多,以他引为座右铭的一句孟子之言淡淡应了。   指责杨钊吞了财物,这种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杨慎矜早晚会做,杜家没必要抢在前面。   卢丰娘一愣。   她知自家郎君素来最重视名声,哪受得了杨慎矜之后到处说杜家贪了礼物。   “郎君,杜家可不能让人害了名声啊!你说是吧?”   “咳咳咳。”   杜有邻剧烈地咳了起来。   杨慎矜兼任两三个实权官职,在他这种散官眼里其实是不得了的高官了,敢抄杨慎矜家的人,得罪了会是什么样?   “盗名暗世!乌烟瘴气!气煞我也!”   怒骂了两声,杜有邻一手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来,闭上眼揉着头,该是被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卢丰娘不敢再问,上前嘘寒问暖,杜五郎赶紧跪在一旁服侍。   “无妨,让老夫清静清静。”   杜有邻挥退他们,以手覆额,目光瞥去,只见薛白又问卢丰娘借铜锅,说是要制菜肴作为给虢国夫人的礼物。   这便是这竖子所说的“自强者,人恒强之”,不思以才学报效天子,只知以裙带幸进。   再想到李林甫巴结武惠妃拜相以来,忠直之臣罢黜流放,风气日坏,他真感到一阵头疼,整个人蔫了一般。   “唉……”   ***   这夜里,杜宅的后罩院里灯火一直亮到深夜。   厨房里忽然响起“滋滋”之声,白烟腾起,一阵香气四溢。   “闻着好香,你说的是这感觉吧?!”   杜五郎本已乏困,忽然兴奋起来。   住在后罩院的几個婢女也纷纷推门出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走水了吗?烧了什么?好香。”   之后杜家姐妹也被惊动了,到后罩院看发生了何事。   却见众人围在厨房里,薛白与青岚手里端着一盘菜在闻,杜五郎拿着一双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又一块,一个又一个投喂给伸着脖子的婢女们。   “怎么样?”   “好吃!”   “太好吃了!”   “……”   杜妗尝过之后,回味良久,却是道:“味道是很好,但有些许臭味。”   她没吃过贱肉,不太形容得出。   “嗯,这猪肉气味骚,熬的油带了些味道。”薛白已研究了许久,得出结论,“该是猪得阉过了再养。”   “上哪找阉过了才养的猪?”杜五郎道:“这次用生姜浸过,已经很好吃了,二姐就是挑食。”   “有黄酒吗?”   “当然,阿爷在院子里埋了好几坛,有房县黄酒,我去挖来!”   杜五郎已被馋虫以及制出佳肴的成就感冲昏了脑袋,拔腿就跑。   薛白则向杜家姐妹道:“明日上午再买些材料试两次,下午杨钊就会带我去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好,我与阿爷说。”   “有钱吗?”   待薛白拿了些钱还给青岚。青岚原本正高兴,见他从别人处借钱还自己,不由哼道:“我可没有急着要薛郎君还。”   “虽说是过命的交情,但能薅富人还是薅富人。”   听得薛白这句话,青岚又高兴起来,飞快瞥了他一眼,暗自偷笑。   ***   次日,杜宅没有人再提杨慎矜一事,没来由败坏了心情。   但那么一大笔财物不见了,即使不报官,想必也不会轻易了结。   杜有邻想到这些,一阵头疼,当卢丰娘又来聒噪,他便道:“二娘昨日说,哥奴送了些奴婢,你到东市署去过贱立契,将人领回来。”   “称他声右相太为难郎君了是吗?唉。”卢丰娘道:“这时节去领许多奴婢,真要让人冤我们昧了那老货的钱财。”   “去吧,说是抄没的,早点过贱,莫待他们被流放了。”   卢丰娘焦头烂额,却还不忘先吩咐人把饭菜给杜有邻端来,方才让全瑞备车带她到东市署办契书。   书房终于清静了……   “吱呀。”   杜妗推门进来,行了万福,问道:“阿爷可打算下午随薛白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杜有邻有些怕这个女儿,抚须道:“见那等人,毕竟于老夫清名有碍。”   “阿爷说的是,待杜家被人欺死了,也便无碍了。”   “你听老夫说。”杜有邻也不恼,微微压低了些声音,显得郑重了些,“官途凶险,如今哥奴阻隔圣听,排除异己,非君子入仕之时。待来年,哥奴罢相,你两个兄长便要调回京城,老夫自有杜氏的人情关系留到那时打点。”   “是,落难时京兆杜氏不能出手相救,唯待索斗鸡罢相了,还能做顺手人情?”   杜妗这般奚落了一句之后,对杜有邻愈发失望,只恨自己不是男儿。   “但阿爷可想过,索斗鸡为何放过杜家,是他的良心忽然重新长出来了?他不过是要杜家为他做事,那这些日子,阿爷在这里亨清静时,可想过是谁在撑着杜家上头这片天?!”   良久,杜有邻苦了脸,道:“老夫能奈何呢?劝不动圣人,连不愿踏入污浊都不行吗?”   “阿爷差点被杖杀在大理寺,但既然活下来了,该撑着杜家。”   杜有邻愣了愣,站起身来,但目光落在案上那本《曲江集》上,他不知想到什么,却又停下脚步,喃喃叹息。   “何必为难你阿爷啊?老夫本就……本就没那般能耐……”   杜妗无言以对。   她心知让一个男子、让一个父亲承认自己弱,是极为难之事,终究不再多劝。   “是女儿错了,阿爷莫怪。”   柔声道歉之后,她行了万福,转身退下。   杜有邻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继续看书。   不多时,门外有仆奴唤道:“阿郎,饭菜到了。”   “嗯。”   忽然,杜有邻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处,几盘菜肴被端上了桌案。   他脸色郑重起来,一手拉着袖子,一手执起筷子,冲着油光发亮那盘伸了过去,夹菜入口,咀嚼了两下,目中绽出震惊之色。   “珍馐!”   ***   到了午时,厨房又送了两块胡饼到书房。   杜五郎探头往书房偷看着,拉过送菜的奴仆,问道:“阿爷如何说?”   “阿郎不愿吃胡饼,问早间送的菜肴还有无。”   “不出我所料,还有呢?要你说的话可说了?”   “说了,早间是试做的小菜,一会薛郎君要带胡十三娘到虢国夫人府上做几道大菜。”   “好。”   杜五郎递过一小串钱,低声道:“莫让阿爷知晓了,你去吧。”   忽然“吱呀”一声响,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只见杜有邻站在那,脸上是一副捐躯赴难的沉重表情。   ……   马车出门,杜五郎不由得意,低声道:“看吧,我的办法比二姐的劝说更有用。”   薛白摇了摇头,口中却道:“也许吧。” 第53章 白膏油   宣阳坊。   薛白与杨钊并辔而行,进了坊门。   “吉温别宅的罪证递上去,右相命御史台全力弹劾,圣人大怒,废储就在眼前了。”   “难怪杨中丞能夜间行走,昨夜还到杜宅纳妾。”   杨钊骂道:“当此时节,不尽忠办事、恪于职守,却只顾自己的私事。”   这种时候,他又不要求杨慎矜依他的千金之言做事了。   杜有邻一脸晦气地跟在后面,已知道杨钊就是那个昧了财物、反让杜家担污名的畜生。   他却两边都得罪不起,不能挑破此事,唯有等杨慎矜先忍不住去找杨钊麻烦。   “咦。”   杨钊忽然惊疑了一声。   薛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路右侧有一老僧骑马而行,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厢的帘子被掀开,里面有位极为貌美的妇人正探头往外看,泪流满面,楚楚可怜。   “明珠?真是明珠!”   那夜抄家,杨钊拿了财宝不打紧,证人却要扣押待审、他不能带走。次日,明珠便被还给杨慎矜了。   今日再见,他忙踢马追上前,道:“可恨杨慎矜不肯将你送我,但你放心,这碍不了我与你相好……你要去哪?为何跟着这和尚?”   “呜。”   明珠拿着手帕掩面,哭泣不已,却不作答。   杨钊看着她美貌的容颜,娇美的身躯,血气上脑,根本移不开眼,驱马跟在一旁。   “哪来的无赖?”前方那老僧发现异常,回过头来喝道:“你跟着我的侍妾,意欲为何?”   “你的侍妾?狗屁!”杨钊抬鞭一指,叱道:“老妖僧!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公然劫持美妇,伱还有王法吗?!”   “泼皮!你可知我是何人?”   “没脸没皮的阉头货、惯啖狗屎的老妖僧。拿下!”   杨钊身后两个汉子便要扑那老僧。   “不可。”   明珠大哭道:“杨参军不可动粗啊。郎君他……呜呜……郎君他已将奴家……送给史公了!呜呜呜……”   话到最后,她悲从中来,几乎哭死过去。   “什么?杨慎矜这不开眼的老狗!”   杨钊虽非动了真情,却还沉迷明珠的美貌。   他堂堂国舅开口讨要,杨慎矜不肯给,转眼却把他的女人送给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老妖人?   愈想,他愈是勃然大怒。   “杨慎矜定是故意羞辱我,欺人太甚,气煞我也!”   “……”   杜有邻见此情形,不由一阵兴奋,在心里跟着大骂杨慎矜,暗道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将女儿嫁给杨慎矜这种无情之人。   杜五郎则是攥紧拳头,不停默念:“让这二杨狗咬狗才好!狗咬狗!”   薛白面无表情,却知这侍妾明珠今日沦落到此地步,有自己引人抄杨家别宅的一份责任在。   他遂暗下决心,若有朝一日拜相掌权,誓要设法废除了这贱籍奴隶之制,同时还可以借此削弱世家。   忽然有喝骂声打断了争吵。   “要吵滚一边去,拦着路了!”   却是西街有好几辆奢华的钿车经过,大批护卫在前开道。   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美妇掀开车帘向他看来,不施粉黛而美艳倾城,正是虢国夫人杨玉瑶。   ***   “小郎子,你近前来。”   杨玉瑶素手一招,薛白便上前,在马上叉手行礼,动作不似平时周全,显得风姿潇洒。   他今早特意沐浴过,且换上了杜五郎备用于年节的新衣。   杨玉瑶见的美少年多了,仅是目光微微一亮,笑嗔道:“你既送我了好诗,如何许多天不来看我?”   “前几日在为右相办事,今日才得闲,便想献几道佳肴给虢国夫人,以回报虢国夫人赠我透花糍。”   薛白回复了很长一句,连着递了两三個话题让杨玉瑶接,以免冷场,但他的态度却有些矜持,没有半点献媚之意。   “哼。”   杨玉瑶轻哼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嗔道:“一则,休与我见外,唤我‘阿姐’或‘瑶娘’即可。二则,莫非不送你透花糍,你便不来看我了?”   “自是不来的。”薛白应道。   “嗯?”杨玉瑶有些不高兴。   薛白一本正经道:“见多了美色,影响我读书上进、为右相出力。”   杨玉瑶转怒为喜,抿唇一笑,凑近了看着薛白。   “我真就那般美吗?”   “嗯。”薛白稍稍避开了她的目光。   杨玉瑶一生不知听过多少次赞美,此时却觉得这声“嗯”很真诚,不是阿谀奉承。   “有多美?”   她仗着自己美貌,故意将那张没有瑕疵的脸凑得更近些,让薛白能仔仔细细地瞧瞧她,也吓吓这个羞涩的少年。   没想到,薛白这次不避,迎着她大胆的眼神,与她对视。   杨玉瑶未曾想过他是这般性格,一会儿之后,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觉得这事颇为新奇有趣,偏要让薛白先眼神闪躲,不然便是她输了。   两人的眼神仿佛黏在了一起。   一边是美目顾盼,流转生辉;一边是眼神坦荡,能让人懂出故事来。   可惜,还未分出胜负,有不识趣之人上前,打断了他们。   “虢国夫人安康。”   杨玉瑶不悦,转头看向杨钊。   不知为何,她今日却觉杨钊格外的油头粉面,透着股粗鄙的俗气。   “堂兄为何当街与人争吵啊?”她开口问道,语气慵懒。   杨钊道:“还请虢国夫人为我作主,我有一位红颜知己,先是被御史中丞杨慎矜强买,这也就罢了,可杨慎矜竟是……竟是将她送给了一个老妖僧!”   杨玉瑶听了,目光落向那边的马车。   明珠若有所感,抹着泪抬眼回看,显得格外柔弱娇美。   两个美妇各自坐在马车上,隔街互视。一个权势滔天,一个漂若残萍。   好一会杨玉瑶才舍得移开目光,扫了眼那老僧,柳眉一皱,目露厌恶。此时再看薛白,才能感受到这少年郎的好风采。   她招人吩咐道:“去,邀那恶僧与他的美侍到我府上一叙,有酒水款待。”   ***   车马转入虢国夫人府,添酒回灯,准备开宴。   杨玉瑶让人接了杨钊递上来的礼单,自往上首的软榻上坐下,招手道:“薛白,你过来与我同坐。”   仿佛薛白也是杨钊所送礼物中的一件。   薛白道:“我先去为瑶娘安排几道菜肴如何?”   “怎样佳肴我没吃过?”杨玉瑶不由轻笑,“岂差你那一口?”   杜有邻一脸沉郁地跟着人群,闻言忽然正色道:“那确是非同凡响之佳肴,老夫正是为此而来!”   众人都愣了愣,暗骂好好的筵席,从何处跑来一个臭脸老夫子,话都不懂说。   杨玉瑶倒不生气,看向薛白,问道:“有这般美味?”   “否则岂敢来献礼?”   杨玉瑶虽还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吩咐人带薛白几个去厨房。   杜有邻不情愿去厨房,更不愿待在堂上与一众幸臣、外戚、奸党狎玩,干脆跟上。   “啊,阿爷怎来了?”杜五郎回头一看,怕老父亲在影响了自己的发挥,忙道:“君子远庖丁,孩儿是因为……”   “闭嘴,你懂什么。”   杜有邻扳着脸,却心知他该做的事已做完了,且做得很好。   只一句话,助薛白为虢国夫人送上佳肴,他既巴结了虢国夫人、又不是为了巴结。想来,往后旁人说及此事,便像李太白让高力士脱靴之事般,称杜赞善直率敢言,有名士之风。   一举三得,这是他平生权术运用最高明的一次,反复回味,恨不能赞自己一句“神来之笔”。   ***   虢国夫人府的厨房,比杜宅的正房还要大两倍。   在此掌厨的是在长安很有名气的厨吏邓连,透花糍正是由他所创。   薛白知道,一个名厨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带着锅碗瓢盆到他的地盘上撒野,因此格外注意安抚邓连。   “上次虢国夫人赐我透花糍,我一尝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吴兴的小米糯而不腻,白马的赤豆绵而不沙,食之齿醉,满口留香。邓长吏之技艺,足以留名于史。”   “薛郎君谬赞了,小人万万担不起。”   邓连已年迈,须发皆白,却很健朗,披着华丽的厚袄,不像厨子,倒像府中的长辈。   他对薛白此评价深以为然,稍稍谦虚了几句,当即应道:“薛郎君真是小人的知己……”   杜五郎在一旁听了不由犯嘀咕,当时那整盒透花糍只留下一块,其它全给了皎奴。剩的那一块却还要分给众人,尝了还要评价。   吴兴米、白马豆,这可全都是他尝出来的,他才是邓连的知己!   众人进了厨房。   胡十三娘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干一场,转头一看,却见主家、名厨都盯着,登时慌乱起来,扫视着陌生的器具,不知该做什么。   “切菜吧。”杜五郎推了她一把。   炒菜其实很麻烦,各种器具、用料、配菜都要准备,仅试错就试到了深夜,指挥的虽是薛白,他却更有天赋。   ……   邓连果然厨艺不俗,当看到铜锅被烧热,当即便摇了头。   “如此热菜,唯干而色焦,入不得口。嚯,此为何物?”   忽然,他目光一凝。只见胡十三娘打开一个瓷罐的盖子,显出了里面的白膏。拿木勺刮了一块,放到热锅里抹了一圈。   这白膏遇热即化,原来是油。   “若添油是个好主意,但油腥味重,亦入不得口。”   “邓长吏说的是胡麻油。”杜五郎道,“胡麻油用于凉抖,那可香了。但不能用来炒菜,我们这是……”   “莫说。”   邓连忽然抬手,止住了杜五郎的话。   此时油已热,胡十三娘拿起葱姜、香料下锅,腾起一阵香味。   邓连吸了吸鼻子,犹豫片刻,还是叹息一声道:“这是你们的秘法,价值万贯,不宜轻易示人。”   杜五郎正在兴头上,本想说这是今晨好不容易才买了小母猪的肥肉熬的一点点油,但邓连却已转身出了厨房。   那边羊肚下锅,胡十三娘拿起一壶房县黄酒,沿着锅边均匀倒下,香味愈浓。   邓连脚步一停,微微侧了侧头。   但想到过往得许多人庇护,才使他以透花糍之技艺、享受了一辈子富贵,终是狠狠心,走远了。   薛白不打算敝帚自珍,跟到院中,道:“邓长吏不必如此,彼此交流,方可共同进益。”   他觉得以邓连的厨艺,其实已经看懂了。   “薛郎君太客气了。小人从不让旁人偷师,也从不偷师旁人,临到老了,不能破了例。”邓连向薛白行了一礼,笑道:“佳肴出锅,若能让小人尝尝,已是不胜感激。”   ***   堂上又添了一个位置,却是长安名厨邓连也要品尝一下薛白与杜家带来的新菜。   终于,热菜出锅,从后厨端上大堂。 第54章 落地生根   大堂温暖如春,宾客都已经到了。   薛白带着菜肴回到堂上时,众人刚刚寒暄好,在两侧的小桌分坐。   杨玉瑶依旧让他上前与她同榻席坐。   “知道你酒量浅,给你备的是乌梅饮。”她侧头向他眨了眨眼,带着些取笑之意,“莫要再醉了。”   她不需要讨好男人,要陪他、取笑他,为的是自己开心。   薛白捧起金杯饮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他深深看了一眼杨玉瑶,转回来,以稍稍有些苦恼的口吻,低声自语道:“怕还是会醉。”   “为何?”   “酒不醉人人自醉。”   “哦?”杨玉瑶美目中流光一转,“人为何自醉?”   这一番话若换成杨钊来说,无非是“你太美让我醉了”之类的油嘴滑舌,腻得厉害。   薛白却只是点到为止,不再作答,彬彬有礼地抬手道:“我特意为瑶娘准备佳肴,请。”   杨玉瑶有些不高兴了。   她颇为讨厌薛白身上那种有些高格冷淡的感觉。   此时,菜肴端上来了。   “咦,这些都是什么菜?”   由薛白安排的只有五道,以瓷白的小盘装着,每盘只有少少一点。但色泽光鲜,热气腾腾,一看便让人很有食欲。   红焖羊小排、爆炒羊肚丝、红烧鲫鱼、清炒冬苋菜、木耳炒鸡蛋。   杨玉瑶拿起筷子,目光在每道菜上来回看了两遍,先夹了一根羊肚丝入口。   红唇上沾了些油光,她仔细咀嚼着,竟是从未尝过的美味,不由眼神一亮,转头看向薛白。   “你真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薛白不答反问道:“可口吗?”   “真好吃。”   杨玉瑶连连点头,没意识到薛白故意把气场压过了她。   ***   堂中已响起一片称赞之声。   邓连夹起一小块红烧鲫鱼,闭上眼缓缓品尝着,在心中品鉴。   “白膏油煎之以佳口感,爆葱姜以增香,添黄酒以去腥。虽无鱼脍之鲜嫩,却更入味,诸料之味融合得恰到好处……火候略过,稍有铜气之涩,尚有不足,但称得上一声‘美矣’。”   很快,已有人向他问道:“邓长吏如何评说?”   邓连放下筷子,起身,叉手向主位郑重一礼,朗声道:“小人之糕点,膳后点心而已。此炒菜,方可为主菜。”   薛白见他如此给面子,忙举着他那装着乌梅饮的金杯相敬。   “邓长吏过誉了。”   他心知这也就是大家从没吃过,尝个新鲜,关中终究还是面食的天下。   此时堂中众人心思却各有不同。   杨钊口中狼吞虎咽,眼神却有些埋怨,心知今日送上的大礼已黯然失色了。赠了薛白千金、万金之言,薛白竟不想着报答,不肯把这献佳肴的功劳分润出来;   坐在他上首的是晋国公主那很会写诗的驸马崔惠童,崔惠童只觉如此惊艳的味道,当赋诗一赞。可惜,李太白扰了他的思绪,使得他满脑子只有一句“玉盘珍羞直万钱”。   等他再一转头,五个盘子里的菜已被晋国公主吃光了。   ***   “好吃好吃,可惜太少了,不够。”   忽有人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堂中,朗笑道:“薛郎君未免太小气了些。”   薛白其实早已留意到这人了,含笑打了招呼。   “神鸡童,又见面了。来日必再设宴款待神鸡童,以及诸君。”   贾昌在暗赌坊得了薛白相助,又知道他是未来的相府女婿,十分亲近,道:“堂上人可多,薛郎君安排得过来否?”   薛白应道:“我一定能想个办法。”   杜五郎听着这番对话,已是灵机一动,转头一看,杜有邻吃过炒菜已闭上了眼,仿佛老僧入定。   “……”   “却不知薛郎君是如何想到这炒菜之法?”   “我失了记忆,忘了身世,但近来隐隐想到,似乎曾见人用铁锅炒菜,甚为好吃,因此一试。”   “铁锅?铁锅、铁壶之类器物,只有军中才有,莫非薛郎君家人在边军任事?”   “记不得了,有可能。”   今日众人已尝过了美味的炒菜,而不是薛白口说无凭。那么,往后若有人指责他是薛锈之子,他就能提醒他们重新想到此事,意识到“不对,薛锈没在边军任事过”。   此时却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心思完全就关注在炒菜之上。   “哦?这菜还能炒得更好吃。”   “毕竟还不完善,许多材料、器具不足。”   在座都是权贵,自是不会差这些,纷纷许诺要送香料与物件给薛白,总之让杨玉瑶高兴。   五盘炒菜所带来的影响却还需要发酵。   ***   酒足饭饱,接下来自是玩乐。   神童鸡贾昌从来就不会让酒宴气氛冷下来。   “诸位!今日早已说好,不赏歌舞只观斗鸡,可有要押宝的啊?”   “不成,谁不知你神鸡童斗鸡天下无双,押宝能有甚意趣?”   “那便换個玩法,只见斗鸡,不教你们知晓哪只斗鸡是我的。我只当押宝的庄家,如何?”   “……”   很快,两只斗鸡上场。   一只是金毫将军,一只是铁距将军,一样都是大红冠子,精神刚戾、目绽凶光……与李林甫确颇为相像。   上首,杨玉瑶已喝了好几杯酒,双颊微霞,慵懒地倚靠在薛白身上。   薛白看向堂中,却是看到了明珠正低着头站在那老僧身后,神情哀婉自怜,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遂开口道:“国舅与那老僧争吵,此事该怪我。”   “为何?”   “杨慎矜之所以把她送了出去,因那夜没能拦住吉温搜查其别宅……”   此时旁人都在押宝斗鸡,杨玉瑶平时看得多了,兴致并没有很高,却是被薛白说的故事吸引了。   他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有时气息呼到她耳朵里,稍有些痒,但她的心神却随着他说的那些事起起伏伏。   “想来正是因此事,杨慎矜才将她送出去。”   杨玉瑶冷哼道:“又何必送给如此一个丑陋老僧?男儿丈夫护不了自己的女人,反而将罪过都怪在她身上。”   “是啊。”薛白点到为止。   “伱当我邀他们进来是为给杨钊出气?”杨玉瑶微微一笑,“且看着。”   她招了招手,让婢子去招那老僧上前应话。   ……   “虢国夫人安康。”   “路上偶遇,还未问大师法号,在何处禅修?”   “回虢国夫人话,我已还俗归红尘,不再是佛门子弟,用回俗家姓名史敬忠。”   杨玉瑶哪管他名叫什么,目光早已落在明珠身上,道:“如此,你大可斗鸡押宝了?”   史敬忠脸露为难,应道:“虽无戒律拘束,可惜我并无财物。”   杨玉瑶转头示意,当即有婢女捧出一个大木匣,里面是金灿灿的马蹄金。   “你将这侍妾押上即可,允你先下注,只需赢了,这些金子都是你的。”   史敬忠看了那金子,又看了明珠,最后看了两只斗鸡,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押金毫将军胜。”   杨钊要给虢国夫人助声势,当即签了个赌筹,以十万钱押铁距将军。   “你还不跟着押?!”他拍了拍杜有邻的桌子。   杜有邻正坐在那老僧入定,被喝得吓了一跳,睁眼一看却连哪只是金毫哪只是铁距都分不清,长须抖动了两下,无可奈何地押了一万钱。   斗鸡开始,没多久那威风凛凛的铁距将军竟是落败了。   杜有邻还未看清,一万钱已没了。   “再来。”   杨玉瑶脸色不变,命女婢捧出两个盛着黄金的大木匣,让史敬忠把侍妾以及赢到的黄金都押上来。   史敬忠脸色一变,暗骂这女人太霸道,看向被带上堂的两只斗鸡,无奈选了一只。   这次又是史敬忠赢了,   “再来。”杨玉瑶直接让奴仆搬出数口大箱,轻描淡写道:“你有本事,赢走我的钱财为止。”   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史敬忠连赢了五场,赢得的马蹄金已在堂中堆成小山。   杨钊震惊不已,不停大骂“妖僧”。   连贾昌都变了脸色,恨不能亲自下场抢先押宝。   只有杨玉瑶脸色不变,继续使人抬出金银珠宝。   “虢国夫人,今日就算了如何?”史敬忠有心展示过能耐,之后捡起一枚马蹄金,赔笑道:“我只要这一锭金子,足矣。”   他有本事,希望杨玉瑶能高看一眼,再高抬贵手。   杨玉瑶依旧慵懒地倚在薛白身上,悠悠道:“我说过了,你得赢了我全部钱财。”   说是赌,这却等同于是明抢了。   史敬忠心中怨恨,脸上却只能赔着笑,他心知得罪不起虢国夫人,这次选的斗鸡终于败下阵来,交出了明珠的身契。   最后,他只能以贪婪的目光在明珠身上狠狠剜了一眼,空着手离开虢国夫人府,自往平康坊三曲去泄恨。   杨钊大喜,连忙行礼道:“多谢虢国夫人为我出头!”   “谁说是为堂兄出头了?”杨玉瑶吃吃笑了起来,“这美人儿我要留在府上……明珠,你来。”   杨钊愣了愣,目光痴痴看向明珠。   明珠看都不再看杨钊一眼,抹干了泪向杨玉瑶走去,拜倒在地,磕头道:“虢国夫人大恩,明珠永世不忘。”   杨玉瑶起身上前,抚了抚她的脸庞,柔声道:“我听薛白说了你的事,不必怕,往后你在我身边,谁都不能欺负你。”   “谢虢国夫人,谢薛郎君。”   明珠顺从地闭上眼,感受着杨玉瑶手指的温度。脑中回想起的是杨钊的摧残,以及杨慎矜的冷漠,亲手毁了过去的海誓山盟,将她送给史敬忠,如推她入地狱一般。   她还很柔弱,报复不了他们,却有深切的恨意在心底一点点落地生根。   ***   天色还未暗。   御史台,裴冕站在长廊处,看着王鉷从杨慎矜的公房出来。   王鉷也兼任御史之职,已经盯着杨慎矜那御史中丞的位置很久了。   “王公。”裴冕迎上王鉷,低声道:“听闻昨夜杨慎矜到杜宅下聘,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再隐忍一阵。”王鉷道:“早晚要动他,但此时绝非良机。眼下是右相最需要御史台咬死东宫之时,御史中丞不能出事,否则便自乱阵脚。”   “王公高义,以大局为重。”   裴冕道:“他节外生枝,万一传入圣人耳里,因反感杨慎矜而怀疑御史台,反而误事。”   王鉷冷哼道:“右相已亲自做了安排,暂时不至于。也就是此事之后必杀杨慎矜,否则岂会如此风平浪静?切记,先废太子。”   “明白了。”   裴冕回头看了一眼杨慎矜的公房,心想确实该留着这个不擅权术的御史中丞。   相信右相府绝对没想到,东宫洗清嫌疑的棋路,落子也是在这个二王三恪出身的贵胄身上。   先忙完这件事,再想办法灭口、以免漏了身份,眼下却还不能节外生枝……裴冕这般想着。   ***   薛白抿着乌梅饮,打算今夜就争取到一些庇护。   他很清楚,现在是右相府与东宫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双方都全神贯注,顾不得别的。   好比两块巨石互相碰撞,如吉温这样的碎石裂开,有了缝隙,给了野草的种子落地生根的机会。   但还远远不够,之后若是来不及生长,那就还得在两块巨石之间多敲一敲,敲打出更大的缝隙。   到时候该敲哪里呢?薛白这么想着。 第55章 争取   夜幕深沉,杜宅前堂燃着灯火。   杜家姐妹正在下棋。   她们从暮鼓响之前便在这,一直对弈到了晚上。   棋局摆在那,却很久没有变化。   杜媗拈着一枚黑棋,仿佛是在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但眼神根本没落在棋盘上,心事重重。   “宵禁了,阿爷怎还不回来?”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宴饮没这般快就结束。”   “嗯。”   终于,前院传来动静。   棋子遂重新落回棋笼当中,姐妺二人无心再下棋,当即起身赶过去。   只见杜有邻、杜五郎骑马在前,仆役们则赶着马车在后,胡十三娘抱着铜锅坐在车辕上,乐呵呵的模样。   “阿爷回来了。”   “嗯,老夫不过去尝尝炒菜,虢国夫人偏送了许多物件,让全瑞搬下来吧。”   可见,杜家这种清流愿意表态亲近杨玉瑶,她还是满意的。   杜媗问道:“薛白是又醉了吗?他在车厢里?”   杜有邻淡淡道:“让五郎与你们说吧。”   也不等奴仆提灯笼引路,他自往后院走去,独自在假山后坐了片刻,排解了今日受的郁气方才回房。   待卢丰娘迎上前,他开口便痛惜道:“啖狗肠,贬眼便输了七万钱!老夫要立下家规,凡杜家子弟敢赌博者,驱出家门!”   ……   那边,杜妗已径直掀开车帘,却只见到一箱箱礼物,未见薛白。   “薛白他没回来。”杜五郎挠了挠头,“他留在虢国夫人府了。”   杜妗早有预料,应道:“也好,他又做成了。”   话虽如此,她柳眉一皱,却是莫名地感到十分不快。   于是自嘲地想到,自己这是在嫉妒虢国夫人的权势,原本这一生的志气,即使当不成皇后,也想当个青史留名的贤淑妃子,如今却只能朝不保夕地苟活。   “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我们到偏厅说吧。”   姐弟三人到偏厅坐下。   杜五郎见两个姐姐都不说话,感受到气氛有些怪怪的,看了杜媗一眼,她低着头,大概是困了。   “今日到了虢国夫人府,阿爷先出口夸赞了炒菜,薛白笼络了名厨邓连,胡十三娘掌勺。我则打点厨房,着人烧火、备菜,你们莫以为简单,这是事最杂的部分……”   “说有用的。”杜妗道。   “我说的都是有用的,我们的炒菜味道可好吃,众人都夸好吃。待散了宴,虢国夫人还夸了我好多句,赠了我们财物,薛白却说不要财物。”   “他如何说的?”   “因名厨邓连说,这炒菜技艺值万贯,神鸡童又嫌菜量太少,薛白就借着这理由向虢国夫人提议开个酒楼。她相赠的财物便是本金,占四成利;由杜家安排管事经营,占三成利;炒菜技艺既是他的,他也占三成利。除此之外,他还要教邓连炒菜,好让虢国夫人在家就能吃到炒菜,邓连需帮忙改进技艺,每月亦有一笔分润……”   杜妗道:“往下说,这些我知道。”   “二姐如何知道的?”   “薛白在意的不是有钱财,而是与杨玉瑶合操商事这件事本身,明白吗?”   “不明白,我当时就在想,虢国夫人是何等人物,怎可能操持商事贱业?她才不差那几個银钱呢。却没想到,薛白一说,她便笑着应了。”   杜妗听到杨玉瑶太快答应,反而有些不悦,道:“说甚操持商事,添个产业,每年让薛白去给她送钱财,她有何不肯的?”   “阿爷却不肯。”杜五郎道:“阿爷说杜家名门望姓,绝不操持贱业。虢国夫人只是笑笑,让人把阿爷赶出去了,又与我说‘明日请杜二娘到我府上稍叙’,怪的是,这次阿爷却又不说什么了。”   杜妗默然了片刻。   她其实明白,她这身份已改嫁不了。但她心气又高,总归想做些事,她阿爷拦也不妥,不拦也不妥,干脆当是不知道罢了。   “既然谈妥了,薛白为何不回来?你与阿爷将他带出去,便不知带回来吗?!”   “他得留下教邓连下厨啊。”杜五郎道,“哦,薛白说了,我们只要与虢国夫人有了合伙的产业,那些不开眼的人就不会再敢欺上门了。”   杜媗听得这句话,手指颤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惘然。   “大姐,你怎么了?”   “你方才说什么?后面一句。”   “那些不开眼的人不会再欺辱我们了。”   杜媗吸了吸鼻子,别过头,以手背抹了抹眼,却是也不说一声便离开偏厅,独自回屋。   “唉。”杜五郎脸上是很懂的表情,向杜妗解释道:“大姐最近因那不开眼的而心情不好。”   这夜,杜妗却难以入眠。   想来想去,薛白也是个势利的,没权势的女子对他百般花心思才让他看一眼……比如青岚,而他对虢国夫人却格外用心,万般体贴。   可见女儿家立于世间,终究得要自强,杜妗暗下决心。   但翻了个身,她不禁又想到他此时在虢国夫人府做什么?   ***   虢国夫人府。   香闺掩雾,绮席凝尘。   炉子架在闺阁外面烧着,闺中只有熏香,闻不到半点烟气,却颇为暖和。   杨玉瑶穿的很轻薄,正由侍婢服侍着擦洗着她的胳膊。打湿的手帕抹过她白里透红的肌肤,酒气散了些,脑袋却更不清醒。   “你不敢看我?”   薛白正坐在榻边,只以侧脸对着她。   “夜已深了,瑶娘也该歇了,府中可有客房?”   杨玉瑶抬起脚勾住他的腰,不让他起身走开,悠悠道:“过来服侍我。”   她既让他留下了,藏着掖着无趣,气氛已到了,她只要等着由他服侍。   薛白没动。   他不介意与杨玉瑶欢好,却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玩物。他来是为了建立关系,而不是来当面首。   婢子们退了下去,关上屋门。   玉足勾着薛白的腰轻轻拉了拉他,又游离到别处,杨玉瑶慵懒地倚在那,却是满意地微微一笑。   他已动情了。   她自恃美貌,相信她的荣华富贵全因她姐妹四人的美貌而来,也相信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下一刻,薛白却撤步让开,背过身去。   “羞了?”   杨玉瑶稍稍一愣,起身上前,搂住薛白的腰,取笑道:“小郎子可是第一次?”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任由她抱了好一会,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升高,方才开口。   “放手吧,我不是伱能碰的人。”   “只有我不想碰的人,没有我不能碰的……你不用紧张,姐姐来教你。”   薛白握住她的手,拿开,走了几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杨玉瑶再次一愣,不由恼火起来。   “这是为你好。”薛白道:“很快,我就会成为右相府的赘婿。”   “嘁,李哥奴,我岂怕他?”   “瑶娘自是不怕,不论如何,右相都不敢得罪瑶娘。但我又如何?为这一夕欢好,触怒右相,日后瑶娘弃我如敝履,右相却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哼。”   杨玉瑶依旧着恼。   她才不会许诺一辈子护他周全。她被惯上了天,素来骄纵,此时只觉得薛白不肯为她担这风险,便是薛白的不对。   偏偏,薛白转过身来,又道了一句。   “今日能将佳肴献上,得瑶娘一笑,我已知足。”   他眼神已恢复清明,不为她的美色所惑,气格高洁,自有清正之气。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再抬头,神情中又多了一份怜悯与不舍。   杨玉瑶忽想起他说“我特意为瑶娘准备”,蓦地想到,他其实待自己很好。   但她的气性却不会就这样完全消了。   “我要的可不仅是几道菜。”   “我会再留几日,将炒菜之法倾囊相授于邓长吏。往后余生,我虽入赘相府,却知瑶娘随时可尝到我的炒菜……夫复何求?”   “我才不信你,当我不知你野心有多大?你是故意要与我合伙个产业。”   “不错,大丈夫立于世间,自该胸怀大志,顶天立地。”薛白道:“我想要的前程右相能给,因此答应了入赘。”   “傻瓜。”杨玉瑶道:“你被哥奴骗了,人称他索斗鸡、肉腰刀,他岂能给你甚前程?”   说着,她上前两步,扶着薛白的腰,好言好语地又哄了一句。   “你这小郎子虽说聪慧,毕竟涉世未深,不知谁真待你好,落入了那虎狼窝。”   薛白道:“我失了身世,脖颈后有烙印,怕还是官奴。安身立命也难,当时哪有选择?”   “来,我看看。”   薛白在胡凳上坐下,将上衣往后扯开些,感受到杨玉瑶的手指在脖颈上的伤疤上轻柔地抚过。   “莫怕,有伤也未必是烙印。”   “但我也因此不敢寻访自己的真实身份,唯右相府可庇佑我。”   说罢,薛白起身,往屋门走去。   “你,”杨玉瑶指尖还有他的温暖,恼道:“你当虢国夫人府之势不如右相府吗?!”   薛白已拉开了屋门,迈过门槛。   杨玉瑶怒气本就未全消,此时更有种被戏耍之感,火冒三丈,心境起伏,不能平息。   怒上心头,她多的是手段惩罚他。   “你给我站住!”   薛白于是立在院中,任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回过头,依旧倔强地不服软,只给她留了一句诗——   “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明珠稍稍瞥了一眼独立院中的那道人影,目光回到前方一个婢女的裙摆处,跟着她们进了闺房。   地上碎落着许多瓷片,她持帚打扫,偷眼看去,杨玉瑶正抚着额头在喝闷酒。   感觉到有人偷看,杨玉瑶回过头,见明珠模样娇美,身段窈窕,招手让她上前。   “你过来,与我说说话。”   “娘子可是有烦心事?”   “他竟敢忤逆我……”   明珠听了一会,小心翼翼伸出手给杨玉瑶捶着肩,想到薛白曾替自己求过情,低声道:“男人见了倾国倾城的貌美女子,多如饿鬼扑食,薛郎君能有这般矜贵,想来是不缺女人的主。可他对娘子却是用心,可见是不重色,而重情。”   她是会吹枕边风的,说的不全是好话,只用最后几个字来触动主人心意。   杨玉瑶冷哼一声,依旧恼火,道:“他重权罢了。”   但此时再回想薛白那句诗,她感触已些有不同,向婢女吩咐道:“他还在院里?给他安排间客房。”   婢女们退下,明珠不再多言,边捶肩,边劝慰,给杨玉瑶排解心绪。   “你按得舒服。”   “奴家就是伺候人的。”   明珠羞怯地应,待杨玉瑶目光看来,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奴家……奴家其实也可以服侍娘子……”   ***   醒来时天已大亮。   杨玉瑶睁看眼,有些爱怜地抚着明珠的青丝。   得到的已得到了,还未得到的依旧让她耿耿于怀。   “右相府赘婿?呵。”   杨玉瑶终究不甘心,起身,招过一名心腹侍婢问道:“可有哪家门户,既不怕哥奴势焰、又能老实听我安排?”   “这可不好找。娘子虽高贵无双,可终究不比右相这种办俗事者更让人生畏。若要找这般门户,恐怕还得……”   “那便去备份贴心的小礼,我要求见贵妃。”   “是。”   安排了此事,她当即便想要召薛白来、给他个许诺。转念一想,该待事办妥了再让他惊喜才能更感激。 第56章 产业   薛白在虢国夫人府睡得很安稳。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般柔软舒适的床,也很久没有这般安全的感受。   睁眼已将近午时,屋外的两个婢女刚换了班,以保证他一醒随时有人服侍,听到动静当即便以银盆端了温水进屋。   “娘子正准备出门,薛郎君可去见见?”   “办正事要紧,还请带我到厨房,辛苦了。”   到了厨房,邓连暂时不在。   薛白也不急,在厨院里打了一套八段锦,之后举着石头深蹲。倘若之后杨玉瑶能给他个惊喜,他也不能让她觉得亏了。   在隆冬的天气里额头微微出了汗,身后方有人唤他。   “薛郎君来了。”   邓连抚着花白的胡子,道:“小人以为薛郎君不会太早起,先去请了小人的兄弟来。”   他身后有个比他稍年轻些的老者上前打了招呼。   “邓通见过薛郎君,小人是替虢国夫人打点产业的小管事之一。晚些时候,正好一道商量酒楼之事。”   薛白回礼应道:“邓长吏这名字,往后必是大富大贵。”   他们三人都知道汉代有個富甲天下的邓通,虽说最后落罪而死。但场面话好听就行,邓家老兄弟抚须而笑。   “借薛郎君美言。”   邓连笑道:“薛郎君还未用膳吧?那便由小人炒两个菜,由郎君评鉴?”   “劳烦邓长吏。”   “诶,该是小人向郎君行拜师礼。”   三人步入厨房。   既然杨玉瑶已买下薛白的技艺,邓连不再避讳,在薛白的指导下掌勺,捡了一块不骚的肥猪肉熬了些油,开始炒菜。   “当世既已有胡麻油,想必也能炸出大豆油?按理而言,大豆更好出油。”   邓连应道:“大豆曰菽,小豆曰荅。郎君说的该是菽油,色沉、味苦,只做药用……难道,宜炒菜?”   “一试便知。”薛白道:“往后阉猪肉推广开来了无妨,暂时却怕有贵胄不肯食猪,惹出麻烦,有豆油则妥当些。”   邓连点头,对厨艺又开悟了一层,愈发理解食材的口味变化之理。   两份热菜出锅,薛白一尝,竟比胡十三娘炒的更好吃些,火候恰到好处,香料下得更适当。   此时,杜家二娘到了。杨玉瑶已吩咐过,让邓通代虢国夫人府与薛白、杜家谈酒楼产业之事,自有婢女请杜妗到厨院。   四人便坐在凉亭中商谈。   ***   杜妗打量了薛白一眼,想看出些什么来,最后却又看不出什么来。   她微微蹙眉,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可惜,杜家并无打理商事的经验,大部分时候还是听邓通说。   “道政坊东北隅,临近春门,有一处宅院,占地五十步见方,前些时日遭了盗贼,被查出原是个暗赌坊,如今正在发卖。小人以为这地段极好。北临兴庆宫,可接待觐见圣人之后的高官重臣;西临东市,豪商大户人家众多;东临春门,正是长安酒客聚集之地。另外,还有出入春明门的旅人,一到长安即可前来用膳。”   “还有一点。”邓连道:“食材采购也方便。”   邓通道:“我想着,炒菜之法一出,长安必有无数人窥视,我们采购的猪肉、菽油太多了,很快就会泄露出去。宜在春明门外置一片地养猪、建油坊。”   “还有铁锅。”薛白提醒道:“得铸两口铁锅。”   “哈哈,薛郎放心,这不是难事……”   杜妗一直说不上话。   她忽然发现,这件事若是抛开杜家,薛白与虢国夫人府便完全能做得成。   最后,当契书摆在面前,杜妗忽有些犹犹豫豫起来,觉得自己白白占了便宜。   “按吧。”薛白道。   指印这才摁了上去。   “那小人今日先去库房报支钱物。”邓通道:“明日再一道往道政坊看看宅院?”   “辛苦邓长吏了。”   “往后还须常打交道,薛郎君唤我名字即可。”   “该唤邓二伯才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今我们有二宝,当可财源广进。”   “……”   杜妗看着他们说话,待邓家兄弟离开,薛白转回身来,她便道:“我有话与你说。”   “好。”   杜妗却又觉不好开口,遂道:“田家兄弟早晨到杜宅找了你一趟,说他们被提拔了,将军调他们在上元节之前巡查春明门大街。”   “好事。”   “那便没人保护你了。”   “暂时无妨,这种时候相府、东宫都不希望节外生枝。”薛白问道:“你怎么了?不太高兴?”   杜妗道:“我从未打点过产业,怕做不好。”   “慢慢来。”薛白语带鼓励,“你只要用心,必能做好。炒菜还是新奇之物,生意不会差。你要做的无非两件事,管人、管钱,这都是伱擅长的。”   “但,杜家欠你太多了。与其说杨玉瑶愿意分杜家三成,其实是不介意分你六成……”   “若没有杜家拿走这三成,我一个人去管吗?我志在青云,而非经商。若没有你们,我每日过去盯着账目、钱财吗?”   杜妗微微一愣。   “还要说几遍?”薛白压低了些声音道:“在虢国夫人府我不过是个外客,真正能让我信任的,有几人?”   这次,他不是随口说好话哄人,而是带着上位者的态度,语气略含着一些责备。   “与其自怨自艾、受之有愧,不如做好了给我看。”   “好,你放心。”杜妗道:“这三成杜家收了,会让你觉得值。”   “正该如此。”   杜妗一向强势,只不过偶然间稍稍有些失落与不自信,马上便感到了薛白更强势,但她确也得到了安慰与支撑,重新自信起来。   等这日薛白送杜妗离开,两人走在小径上,她对他的态度便不似对别人那般高傲。   “你呢?不回去吗?”   “邓连还未完全学会炒菜,我还要教他几天。”   杜妗转头看去,只见带路的婢女离得还远,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你……你既有大志,可若给她当了……罢了,我走了。”   她最后也没问出口,翻身上马,驱马而去,心里依旧郁闷。遂暗骂杨玉瑶未免太傲了些,一个外戚,也敢召了她来又不亲自相见。   但不用面对杨玉瑶,对此她其实也是松了口气。   ***   是夜,右相府。   大堂上“咣啷”一声大响,瓷片飞溅。   “废物!”   随着李林甫叱骂,管事苍譬连忙跪倒,高呼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阿爷息怒。”李岫带着五个美貌女子走进堂中,道:“人已带来了。”   “问话!”   李岫转身问道:“你们可曾先被赐给太子?”   五名美貌女子一骇,连忙跪倒在地,哭求道:“阿郎恕罪。”   “说!”   “奴家……奴家确是曾被送到十王宅,但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太子便将奴家送回掖庭了……呜呜……太子真没碰过奴家……奴家甚至就没见到太子……”   李岫问道:“此事为何隐瞒?”   “我们被送到右相府前,有内侍说……说若是右相知晓我们曾被赐给太子……会笞打我们……”   “谁说的?”   “一个小内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奴家真记不清了……”   “咳咳咳!”   李林甫怒得咳嗽不止。   他已年逾六旬,府中美色又极多,根本宠不过来,认都不认全。前些日子圣人又赐下五名宫人,他自是不可能拂逆。   当时他还特意问了来传旨的宦官,对方竟根本没有说那是圣人赐给太子,太子不敢收才转赠于他的。   不曾想,这两日竟有人传言“右相抢了圣人赐给太子的宫人”,这在平时没什么,李林甫还要引以为荣,但这是废太子的关键时刻,圣人对他们的观感有一丝一毫的改变都可能影响到结果。   今日圣人过问那三十八条人命的大案,证据分明直指东宫……但到了最后,竟不能一举废掉太子。   这对于自诩洞察圣心的李林甫而言是极坏的预兆,这件事说明了一点——圣人身边有人在保太子。   妃嫔、内侍、北衙六卫……就在这些人中有隐藏极深的东宫党羽。这个人平时不甚出手,关键时候却起了大用。   查,得让在宫中的人仔细查!   “阿郎,杨慎矜到了。”   “这个废物!召他来,你们下去。”   李林甫已听到传闻,知杨慎矜没有尽力做事,怒极,只是眼下御史台还有大用,不能自乱阵脚。   有才干的手下杀起来虽然快意,到了要用人时方恨少。   一瞬间倒也想起了能逼出东宫死士的薛白。   但那竖子终究太年少、身份太低,到了眼下这个层面的对弈,已不是那种小棋子有资格参与的……   ***   李岫离开大堂,在廊下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叱骂。   他听闻了杨慎矜与杜家长女之事,眼下正需要杨慎矜全力弹劾东宫,其人反倒麻烦缠身,本以为阿爷要重责杨慎矜。   没想到,李林甫的反应竟是风平浪静。   “也许这事影响不大?”   李岫自语着,为杨慎矜庆幸。   他们关系很好,都是出身高贵、仪表堂堂、富有才学,还同样都是站在右相府的立场上却又狠不下心肠。   ……   “十郎,有客来访。”   “找我的?”   李岫到前院相迎,来的人是贾昌。   “神鸡童怎此时过来?”   “本打算往南曲嫖宿,想到有些事该与十郎说。”贾昌微有些醉意,“十郎今日可听说了炒菜?”   “何谓炒菜?”李岫稍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今日事太忙了。”   “是我昨日在虢国夫人府吃到的佳肴,今日长安贵胄已是议论纷纷,你可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贾昌自问自答,道:“正是你相府看中的女婿,薛白。”   “他去了虢国夫人府?”李岫皱了皱眉,“献菜?”   虢国夫人那般名声,遇到薛白这样的美少年会做什么……想到这里,让他有些不悦起来。   再一想,薛白既不到右相府献菜,又不尽力去找身世,想做什么?   原本以为确定好了的赘婿,此时却有些不确定了。   贾昌见李岫表情,笑道:“十郎也莫介意,想必是盛情难却,毕竟薛白与杨钊交好。”   他并不愿当告状的恶人,但这件事他在场,若李岫从旁人处听到便不美了。昨夜散宴太迟,今日李岫不在府中,到了今夜无论如何也得赶来说一声。   又赞美了几句炒菜的好吃,贾昌便起身告辞。   李岫送他出了门,招过一个小厮,递出符牌吩咐道:“你去杜家走一趟,让薛白明日一早便来见我。” 第57章 人脉网   “在青门开大酒楼!”   天光初亮,杜五郎翻身而起,颇有斗志地说了一句。   他已经全听杜妗说了,今日要去盘下那个暗赌坊所在的宅院。   家中只有他知道那里有多大。   脑中忽联想到那个丰满艳丽的妇人,杜五郎认为她那夜应该也没出事,当时金吾卫很快便到了。   眼下他要做的,是助薛白与姐姐们一臂之力,将这酒楼撑起来,也是将杜家的门户撑起来!   “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出,满是少年志气。   但转头一看,有人踏着晨光进了院,杜五郎愣了一下,连忙缩回屋中,关上门。   “嘭。”   踹门声响起,是隔壁薛白所住的屋子,还能听到细碎的翻捡声。   杜五郎想了想,还是老实打开了自己的屋门,走到院子里,站得远些。   “他在哪?”皎奴从薛白屋中出来,冷着脸问道。   “女郎怎来了?”杜五郎岔开话题,“女郎的气色看着比以前好了很多啊,真的!对了,可用过早膳?”   提到早膳,皎奴愈发不悦。   “你们好本事,炒菜不献右相,敢往别处献。”   “啊,炒菜……哦,女郎想吃炒菜?我这就让十三娘来炒一个。”   皎奴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叱道:“尽快老老实实说了,他是否不愿入赘?”   这种话哪是好回答的,杜五郎为难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灵机一动,眼睛一闭、头一仰,装作吓昏过去。   皎奴又气又无语,松手一把推开他,杜五郎踉跄两下,差点摔倒,爬起来就跑。   “我去给女郎炒個大菜!”   皎奴似有片刻的犹豫,但想到今早刚吃了十七娘赐的玉露团,她还是赶回前院,驱马离开。   ……   过了小半个时辰,杜五郎随着杜妗出门,已是忧心忡忡。   “右相府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怕是要找薛白麻烦吧?”   “早晚要知道的。”   “二姐不担心啊?那就是没事了……”   杜五郎话到一半,忽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只见巷子里有几人往这边指指点点,见他回头,他们又纷纷走开。   “他们是在议论炒菜吗?”他心想,不由有些得意,心思又回到正事上来。   今日去盘下酒楼,往后改变天下人的饮食!   马蹄跶跶,往道政坊而去。   ***   道政坊。   邻着暖融阁有个宅院,院中有阁楼。   坐在阁楼上能看到青门的热闹一角,达奚盈盈拿起一封准备好的契书看着,向下人问道:“是杨玉瑶要买?”   “眼下风声还未过,只有虢国夫人府敢买。”   “不卖于她,把椒墙给我刮了,花木拔了,贱价出售。我不许长安还有能与我的新赌坊同等奢华之处。”   “喏。”   “慢着。”达奚盈盈问道:“你先前说她买来做何用?”   “酒楼。”下人遂说起了昨日详情,“昨日许多长安贵人在她府上品了炒菜佳肴,纷纷夸赞,今日已有不少人准备请她再开宴……”   达奚盈盈此时才注意听着,待听得一个隐隐听过的名字,问道:“你方才说谁?”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贰` . c`o`m   “薛白,此子风采才情甚佳,怕是早晚要名动长安……”   “不,后面一个。”   “杜誊,此人出身于杜良娣娘家,是杜家第五子,昨日献菜亦有他在。”   “我便说这名字有些印象,肚疼,真是好记。”达奚盈盈皱了皱眉,思忖着自语道:“在何处听过呢?”   此时有人赶来,是她的管事施仲。   “夫人,他们到了,若决定不卖,小人这便去回绝他们相看。”   达奚盈盈目光看去,从这里正好能看到暖融阁门前的街道。   忽然,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个少年,正跨坐在马背上,指点着街市,意气风发。   她微微愣了愣,其后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他。”   “夫人?”   “卖。”达奚盈盈道,“卖他个面子。”   “喏。”   施仲离去,达奚盈盈自饮了杯茶,已想起在何处看到过杜誊的名字。   她命人去查吉祥打死过哪家书童,名单很长,最近的一个便是杜家第五子杜誊。   也正是那个看起来有些呆丑的少年,在他的书童被打死的一个月之内让仇家身死,还不止,吉家可是满门落罪。   如今竟连她的赌坊都能盘下来。   “小郎子,你再一次让我惊讶了……”   ***   “我来过此处,今日才知道知道它有大堂、雅间、厨房、院落、阁楼,正是办酒楼的好地方。只是端菜太远,咦,那条小径可以用竹圃隔出来,只用来端菜。”   杜五郎进了大宅,边看边指点,听得邓通、施仲连连点头。   今日邓通是从城外直接过来的,先与杜家姐弟碰头,薛白却还未到。   往后邓连依旧要在虢国夫人府上,这酒楼的主厨会是胡十三娘,他们带着胡十三娘看了厨房,杜五郎于是更显出本事来。   “我与你们说,原来这赌坊的点心也是极好的。我走前带了几块,枣糕甜而不腻,皮脆味沙,用的一定是正宗的西域大枣,且出自名厨之手……施管事,你说是吧?”   “这我便不知了。”施仲道:“我家阿郎在外任官,这宅子租于旁人,不曾想他们用作赌坊,不仅让官府抄了财物,还连累了阿郎清名,只好卖了。”   他已有些看不透这个杜五郎了。   终于,薛白到了。   施仲目光看去,觉得如达奚盈盈所言,薛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风流逸士之一,相貌好才情好,他们见得多了,长安城每年都会出几个这样的人物,早年的王维、李白、李适之、崔宗之、颜真卿,今年风头正盛的还有岑参、高适。   如杜五郎这般深藏不露的才稀奇。   “薛白,这里!”   杜五郎却已转过身,喊道:“伱来得好晚,我与邓管事都仔细相看了。”   “再请邓大伯看过,若满意便定下吧。”   薛白不易察觉地看了施仲一眼,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知道这施管事的主管权势了得,这么大的暗赌坊被发现了,还能把宅院留在手上发卖。   还有一个小细节,薛白来时观察过,发现施仲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车轿,是步行前来的,由此可见施仲的主家就在这附近还有个产业。   往后大家还有找交道的机会,但眼下则不必,他实力还太弱小,稚子抱金过市容易被大人物一口吞掉,留一个隐藏的人脉即可。   不急。   至于此处的地段如何?薛白不擅经商,也不在乎地段。   也不知谁透露了要开酒楼的消息,这一上午虢国夫人府收到的订席帖子就有二十七封,且都是要把酒楼全场包下,下帖者都是权贵,想尝炒菜者有之、想讨好虢国夫人者更有之。   若一天能安排两席,生意已排到上元节后。   说是商贾低贱,朝廷征收商贾的人头税,使得小民经商门槛颇高,但朝廷又不收商税,不计商贾赚多赚少。因此,这商贾贱业其实是把持在贵人手中,大商贾背后皆是权贵,权贵门下皆有产业。   闭着眼睛挣钱。   薛白迅速立了契,且让邓通不必还价,卖对方一个小人情。   办过此事,他招过杜妗单独聊了几句。   “酒楼之事便交于你们了,我还得去右相府一趟。”   “有麻烦?”   “不妨。想到一桩要紧事,你附耳过来。”   杜妗抬眼瞥了他一下,凑近了些。   “你注意下,有没有能听到各个雅间说话的暗室,若有,则留着;若没有,你想办法。”   “嗯。”   薛白转身走,却又回过头来,问道:“大姐没来?她如何了?”   “那些话你也听到了?”杜妗明白他为何这般问,马上会意过来,“她不要紧,你呢?也有说你的。”   “无妨。”   “那就好。”杜妗道:“你忙你的。”   “走了。”   薛白离开前才扫了一眼这个即将成为酒楼的地方。   它将连接他与虢国夫人府、杜家,是他织出的第一个关系网。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在大堂见过客,重新转回闺房,已是面若凝霜,将一个大花瓶用力推倒在地。   “瑶娘息怒。”明珠连忙上前柔声安慰。   “住在我府上的人也敢要回去,李哥奴真当自己一手遮天了。”   “小人得志便是这般。”明珠顺着她的意,也跟着骂道:“杨慎矜私下里说李哥奴字都认不全,给人上贺表将‘弄璋之庆’写成‘弄獐之庆’,这般蠢人也配当宰相?暗称他‘弄獐宰相’呢……”   杨玉瑶这才消气不小。   不过话说回来,她刚得了明珠,正在兴头上,也恰恰就是右相府派人来找薛白,让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很想要薛白。   她享受着明珠的温柔解语,气性渐消了些,却终究还是不甘。   “说来也怪,我明知道薛白贪慕权势,却偏想让他知道我的权势不输李哥奴。”   “瑶娘是神仙人物,他有眼不识,自该让他知道错了。”   “嗯,且等着,再过段时日,我要他摇着尾巴来讨好我。”   “瑶娘……让明珠先来讨好你……”   明珠看似柔弱羞涩,上了榻却又十分大胆,着实是尤物。   这日之后,杨玉瑶愈发喜爱她,决定到哪里都带着她。   ***   平康坊右相府永远有一种压抑的气氛。   从森严的守卫,再到每一个仆奴战战兢兢的举止,各种细节都透露出这个家的主人极难相处。   可见有叫错的名字,但没有起错的外号,索斗鸡、肉腰刀,名不虚传。   薛白转过回廊,这次却没有很担心。   他知道李林甫暂时没心思管他,今日是李岫把他喊来的。   “薛白,你太让我失望了!”   李岫抬手一指,开山见门,颇为严厉地叱喝。   “杨钊访亲走友便罢了,你也敢跟去,虢国夫人还不是你家亲戚。”   “十郎所言甚是。”薛白不卑不亢应道:“我没有亲戚,年节将至,不该访别人的亲戚。”   这正是他比杨钊弱势太多的地方,杨钊身后有人脉,他没有。   但没关系,他已经开始经营了。   李岫没想到会被他顶一句,愣了愣之后教训道:“你还敢不满?你有炒菜之技,不献于阿爷,反而献于虢国夫人,何意?!”   薛白有很多种好听的回答,比如顾虑到右相近来公务繁忙、考虑到炒菜还不完善。   但他开口,却是非常坦诚地道了一句。   “我不想入赘。”   “什么?”   李岫再次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完全没有想过薛白如此大胆。   “呀,十七娘?”   屏风后忽然有女子的小声惊呼。   之后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一连串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跑远。   “十七娘,你等等眠儿呀……” 第58章 选婿   李岫愕然片刻,回过头来以森然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方才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我不想入赘。”薛白语气坦然,“因此我到虢国夫人府献炒菜,希望她能为我求一官半职,好让我配得上相府千金。”   他前夜拒绝服侍杨玉瑶而站在院中、昨夜一直在教邓连炒菜,这都是许多奴婢看到的。   杨玉瑶不像李林甫这样严格地管治府中奴婢,以至于议论她的谣言满天飞,比如说她养的小猴变成了美男子之类,她也不在乎……总之,薛白相信右相府一定能打听得到。   那他既然没踏出那一步,就不会被杀。   李岫认为自己应该勃然大怒,但没有。相反,他终于有一点点能理解薛白了。   都是有心气的男儿,谁愿意寄人篱下、窝窝囊囊过日子?   这念头才浮起,李岫转念还是觉得右相府门第不凡,非别家可比,薛白太不识抬举了。   “愚蠢!”   李岫抬手一指骂道:“你当自己是李太白、有人举荐即可供奉翰林?你才多大年岁,又有何名望?须知我为你做的才是最好的安排。”   “或许是我心高气傲。”薛白道:“实话与十郎相言,我自诩能为相府所做的,远不止成为相府赘婿这么简单。”   “傲,未经挫折之前,谁都自命不凡。”李岫淡淡道:“右相府不是你能讨价还价的地方。”   薛白就是来讨价还价的。   他认为一桩政治联姻能不能成,要看双方对各自价值的估量。   在他看来,着实认为李林甫不是很好的联姻对象。   数历朝宰相,且不论忠奸、才干,以嫉贤妒能、打压属下而著称者,怕是无人能出李林甫之右。动不动就拿下属开刀,每日就盯着看谁太过出色,有可能威胁到相位。   在圣人眼中这是不是最好的臣子不知道,却肯定是最差劲的上司。   再说,李林甫有政治遗产吗?   想必是有很多的……抄家、流放、杀头。   当然,进步的途中,绝不能主动去堵死任何一条路,越艰难的道路,越可能是捷径。薛白认为还是要看李林甫的诚意。   谈,争取,不择手段。   他要的很多,得引旁人竞争,让右相府认识到他的价值。   “我知十郎不信我的才能,这才去了虢国夫人府,借势开了一间酒楼,虽说商贾是贱业,日进斗金却不难。”薛白道:“右相府的聘礼,我给得起。”   李岫脸色一沉,顿觉压力。   他原本是真心认为薛白只配成为相府赘婿,但现在情形似乎不同了。   ***   屏风后,有个胡凳倒了,地上还掉了一个团扇。   李十七娘跑开之后,皎奴还坐在那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转向后院。   绕过一重重庭院,一座精巧的花阁前,眠儿正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小脑袋,垂头丧气的表情。   两人很小声地交谈了几句,皎奴登上花阁。   有个女子正立在栏杆处,穿的是素雅洁净的白色罗裙,身形有些娇小。   “十七娘。”皎奴低声唤道。   李腾空转过身来。   再等几天过了年她才十六岁,正是二八年华,有着白玉无瑕的少女肌肤,脸庞略有些清瘦,美丽中带着出尘之气,生人勿近的模样。   当今别的女子往往将裙子束在颈胸上方,她不同,衣带束在腰间,勾勒出纤细的腰,使她失了些丰腴之美,多了份清冷。   她发式也与寻常女子不一样,茂密而乌黑的头发挽起,如莲花瓣一般的头冠围着发髻一圈,仿佛莲花朵朵。   很难有人能想到,精神刚戾的李林甫有如此仙气飘飘的女儿。   此时她表情微有些落寞,眼神却很倔强,扁了扁嘴,道:“莫再劝了,我不嫁人便是,往后家中若容不下老姑娘,我出家当個道士。”   “十七娘莫恼,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既不愿娶,还能是哪样?”李腾空道,“我知道伱担忧何事。安心,必不会将你打发回阿爷身边,我带你到道观去,可好?”   “奴婢并非为了这个。”   皎奴在李腾空面前毫无戾色,甚至有些慌。   此前她尽心办事,却未能脱了贱籍。还是因为李十七娘想召她问话,才将她讨要到身边来,回话时她虽只是正常叙述,落在旁人耳里却像是一直在大力称赞薛白,若这桩婚事不成,她免不了又要受罚。   “十七娘,薛白并非不愿娶十七娘,而是不愿入赘。”   李腾空微微一愣,似乎在修道或嫁与那人之间犹豫了一下,微微抿了抿嘴,“嗯”了一声,抬起漂亮的眼睛轻快地问了一句。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他愿娶?”   此时,李岫登上花阁,答道:“真的。他语气还很狂,说右相府的聘礼,他给得起。”   李腾空气质虽仙,终究是少女情怀,闻言略微羞涩,不由背过身去。   “我才不想嫁,父兄非要苦苦相逼。”   “总是要成亲的。十七娘眼光不俗,若单论他这个人,确比我预想中有才干。”李岫凭栏而立,说了薛白的酒楼一事。   “这般而言,他去虢国夫人府上,原是为了此事……那他……他……他可有与……”   “没有。”李岫道:“他回绝了虢国夫人,我让人查过,虢国夫人府的奴婢都在议论,薛白拒绝侍奉在雪中站了许久。他还写了一句诗,确是把自己当作相府的人,这点很不错……”   李腾空低着头,小声道:“他说的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呢。”   “说些好话,以免得罪人嘛。”   “诗写得却是不错,可惜没有全篇。”   “我不是来夸他的。”李岫柔声道:“他懂变通,只待阿爷亲自教训过他便会懂事,你不必因此不快,明白吗?”   “为何要教训他?男儿志气,不愿入赘才是应当。”李腾空道,“阿兄不妨帮帮他,让他不要入赘,可好?”   她说不要入赘,却不是说不要这桩婚事。   这点李岫还是看得懂的,叹息道:“就知你会这般心软,实无必要。不提相府的门第,只说若何时他亲眼见过你,原来是如此才貌双全,性情又是最好的一个,他一定心甘情愿入赘……”   “不。之前是我不明白,今日仔细想过,我才知自己不想要个赘婿。我若嫁人,当嫁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丈夫才是。”   “他门第必定不高,岂有高门大户丢失儿子这么多天不找的?”   “不管,千挑万选,唯此一人超然出尘,何苦逼得他委曲求全?若父兄想要个唯唯诺诺的赘婿,父兄嫁了吧,我不嫁了。”   李岫听得一愣。   他目光落去,难得见到这个妹妹双颊上微微泛起了些许红晕。   她素来眼光极高,选婿窗里看来看去,从未有一人能入她的眼,唯独私下里说过“那个薛白倒是不俗,气质超然,自成一格,还从未见过这般人物。”   李岫虽看不出薛白到底有多不俗,却知若错过了这次,十七娘必是再也不嫁人了。   “唉,拿你没办法。”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走开。   李腾空回头看去,知阿兄自会去想办法,得意一笑。   她再想到阿兄说的“他若见过你”如何如何,心念一动,招过皎奴,很小声地说起来。   “这样吧,上元节我能去赏花灯,可以不小心偶遇他一下,你来安排……”   话到后来,上元的灯火、俊逸的少年、对未来的幻想,在少女眼中更添了一点亮光。   皎奴听了,却只想到韦坚案就是这么发生的。   ***   薛白听李岫说“有人有礼物给你带回去”,坐等了一会儿,却见是皎奴捧着个大包裹出来。   “这是什么?”   “前日十郎裁新衣,给你也裁了一件。”皎奴道,“我给你带过去。”   “十郎太照顾我了。”   由此,皎奴又跟着薛白,像是来看管他这个右相府的女婿,以免被谁抢了。   薛白并不抱怨,能被监视,反而说明他还有价值,否则右相府大可一刀宰了他。   酒楼既然已开了,实力自然会慢慢增长,他已不再着急。   接下来务必安生些,朝中斗得正激烈,这种时候跳得越欢,死得越快。   走到前院,正遇到许多官员进了右相府,为首穿深红官袍者正是杨慎矜。   杨慎矜身后,则是一众他在御史台的下属,王鉷、罗希奭亦在其中,浩浩荡荡仿佛要去打仗,好不威风。   薛白避到一旁,目光看去,正对上了人群后方的裴冕。   他礼貌地笑了笑,像是打招呼,对所有人打招呼。   裴冕则像是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地跟在王鉷身后。   官员们走过,薛白便打算离开。   “薛白。”   杨慎矜回过头来,唤了一句。   走在他身后的侍御史卢铉不知道他会忽然停下来,正好撞到了他身上,被他瞪了一眼。   薛白面容平和,一板一眼地行礼道:“杨中丞有礼了,不知有何事?”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打算让人挑出一点错处来。   杨慎矜则是一脸正气,语气凛然,道:“我昨夜亲自审讯了吉温,发现了被旁人所忽略的重要证词,与你有关。”   一瞬间,众人都惊愣了一下。   罗希奭心中暗恨,因为他就是杨慎矜口中忽略了重要证词的“旁人”。   裴冕眼神古井无波,心中已是惊疑,他自诩比谁都更想杀薛白灭口,如今尚且在忍耐,杨慎矜却为何忽然出手了?这种时候……   “既有此事,我定会配合调查。”薛白应道。   “明日午时,到御史台问话。”   杨慎矜脸色高深莫测,说罢背过双手便走。   身后一众官员纷纷跟上。   其中,侍御史卢铉回想着刚才这一幕,眉头深深皱起。   今日杨中丞不仅召了薛白询问,同时还招了杨钊……两人都是如今长安城风言风雨里说的,与杨中丞结了私怨之人。   在卢铉这种好不容易以权术晋身的人看来,当前的势态下,但凡知道右相的心情,都不该节外生枝。   杨中丞政绩极为出色,继承父职、掌管太府收支时,州县的征收调拨从不曾断绝。能有如此治才,绝非蠢人。   那为何要如此行事,暂时忍忍私怨不行吗?   到底有何深意?   “想不通,想不通……”   ***   薛白出了右相府,脸色依旧很平静,脑中却在不停思考。   他能够想象得到,吉温在那个大牢里一定招供了很多东西。   在严刑之下,配合着承认了与东宫勾结、窝藏死士,但也一定说了关于他的很多事。   “薛白,是这小子,我发现他是逆贼薛锈的儿子,所以他杀人灭口……” 第59章 牺牲品   一夜无话。   薛白在虢国夫人府待了两夜,杜家诸人其实都有很多的话想与薛白说。   但皎奴摆出看管右相府女婿的姿态,他们也都沉默了。   次日起来,薛白在院中锻炼,一直到午间了才停下,倒没在意到旁人看到他这样是何心情。   用过早午膳,他收拾停当,出发前往皇城。   杜宅的北面便是乐原游的亭阁,此时有贵胄们刚刚前来宴饮,正三三两两地在马车边说话。   又是那些闲话,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了过来。   “那里便是杜有邻宅?这么小,看来只是旁支了。能嫁女为太子良娣,擅长钻营啊。”   “这杜家不久前满门落狱了,杜家大娘在狱中向御史台杨中丞求情,杨中丞遂彻查此案,找到证据,还了杜家清白。”   “有所耳闻,听说证据是她夫婿写的休书吧?”   “不错,总之杨中丞为杜家洗清了罪名,杜大娘见杨中丞风度翩翩,窥视他身份高贵,愿以身相许以报恩。故而杨中丞乃命人下聘,二王三恪之高门以重礼聘一个罪官的二嫁之女为良妾,丝绸三五车,金银玉器数箱。却万万没想到,杜大姐竟是半点耐不住寂寞,早在宅中养了个小面首。”   “我听说过这小面首,昨日杜有邻给虢国夫人献了二宝,一是炒菜,二便是这小面首了。”   “说回杜大娘之事,杨中丞自有高门风度,本不欲为难杜宅。但杜家暗中将聘礼调包,丝绸成了破麻,金银变了石头。”   “贪鄙成性!无怪乎太子要休了杜二娘,可见这姐妹二人皆是水性扬花。”   “……”   薛白听着,认为这些闲话基于了太多的事实,肯定是有人故意散布的。   不过在旁人眼里柳勣案还确实就是三台会审的主官找到证据,查明真相。   正常而言,查明真相后杜家本来就该活下来,谁会知道一个少年向李林甫求情的作用?   若关注点在他身上,才会知道他在此案中做了很多,但那其实全都只是暗处的小举动而己……向李林甫求情、找回杜妗、查死士却还让吉温抢了先。   其实在世人眼里,他什么都没做。   明面上,杨慎矜才是从头到尾都深涉其中的那個人啊。   ***   出了坊,沿大街往北,从安上门进了皇城,眼前便是京官们务公之地。   薛白这次才能够好整以暇地参观,见到一些官吏们抱着文书快步而行,脸上是认真做事的表情。   他驻马看了他们很久。   忽然在想大唐必然还是有真正为民做事者,若能跳开右相府的氛围,能与那些正常官吏共事又是如何。   抵达御史台时,发现杨钊正站在那等着。   薛白一点都不惊讶,却是讶道:“国舅怎么会在此?”   “自是来为你出头的!”   杨钊义愤填膺,慷慨激昂道:“你可知杨慎矜为何诱供吉温攀咬你?公报私仇而已。你为了帮我,劝虢国夫人救我那红颜知己明珠出火坑,引得史敬忠那老妖僧忌恨,史敬忠当夜便向杨慎矜说你坏话,说杜氏不肯作妾乃因为你与杜氏有情,杨慎矜因此恨上伱了。杜氏既是你的女人,他却想强纳她为妾,还反污杜家贪财,又反咬你有罪,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白皱了皱眉,觉得杨钊也太大声了,这里是皇城。   杨钊又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能被人这样欺负,薛白你难道是软蛋不成?!”   “国舅请冷静。”   “我是为你不值啊,杨慎矜老不羞,凭什么与你争?!”   早有御史台官员站在台阶上看热闹,有一部分人原本只知杨慎矜与杨钊近来闹得不可开交,经这般一喊,才知杨慎矜与薛白争抢女人,私怨同样不小。   此事想必很快就要传遍皇城,乃至长安。   快到午时了,方才有御史脸上瞬间收了看热闹的笑容,脸一板,如铁一般,大声喝道:“杨钊、薛白可在?进来受中丞问话!”   ***   官廨洁净素雅。   杨慎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全力弹劾多日,犹不能定东宫之罪,问题出在宫城而非御史台,圣人心意变了,要看实实在在的证据。我遂亲审吉温,不认为他与东宫真有勾结。”   站在他身前的是侍御史卢铉,连忙道:“杨中丞,万不可如此说……”   杨慎矜不容反驳,喝道:“听不懂吗?眼下圣人恼怒着太子,无妨。可一旦圣意改变,吉温口供之真假,一审便可知,彼时又如何?”   卢铉心想,是杨中丞你没听懂啊,道:“杨中丞富有才干,然此地为御史台,而非大理寺。右相……”   “右相要废太子,我已尽力,此时再梳理一遭是为了右相好。”杨慎矜道:“杨钊、薛白当夜都在场,仔细询问,有何不妥?”   “杨中丞一片公心,可旁人如何看?只会指责你挟私报复呐。”卢铉苦口婆心劝道:“如今谁人不知你与杨钊有大仇、与薛白有小怨?如此行事,落人口实呐!”   “我问心无愧。”   杨慎矜高门出身,入仕之后接替了他父亲打理太府库藏收支,很快便得到圣人青睐,一辈子没受过任何挫折。   除了在李林甫面前低了头,他走到哪都受人追捧。   尤其最近连李林甫都对他和颜悦色,御史台风头正盛。他遂决意抛下与吉温的私怨,尽心办事,拿到确凿的证据对付东宫。   否则,右相府不停催促、御史台却只能捕风捉影,长此以往,绝非好事。   “杨中丞,人带到了。”   “先带薛白来见我。”   “喏。”   不一会儿,薛白进了官廨。   杨慎矜并不给他座位,带着审视的目光抬眼看向薛白。   但当他见了薛白那张与自己少年时甚为相似的脸,莫名又想到了媗娘……那是个温柔如水、知书达礼的女子,她腹有诗书,本不可能看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杨中丞?”   “哦,本官有话问你。”杨慎矜回过神来,板起脸,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吉温招供,他曾打算陷害你为逆贼薛锈之外室子,你可知此事?”   “知道。”   “哦?”杨慎矜目光一凝。   薛白道:“在右相府,他被拿下之后,确实这般说过,当时罗御史说这是他的老手段了。”   “在此之前可知此事?”   “不知,此前我连薛锈是谁都不知。”   杨慎矜道:“但据吉温所供,你正是提前知晓此事,因此杀到他的别宅,再杀了辛十二灭口,得知吉祥也知情后再赶到道政坊杀了吉祥。本官核对了你当夜的踪迹,与吉温所述相符……”   他不是在发问,而是缓缓述说,边说边观察着薛白的表情。   奇怪的是,他没能从这个少年脸上看出什么来。   薛白只是颇为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对付我?不查东宫了?”   杨慎矜微微一笑,眼神有些冷意。   少年人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把与媗娘争风吃醋之事挑破了。   这般想着,他本是公事公办,此时亦有些不快。   “查。”杨慎矜道:“本官正是在查真正的东宫暗棋。吉温若是冤枉,当夜必另有人与死士里应外合,找到他,才能找到死士。”   “我?”   薛白只是有些不屑地反问了这么一个字。   杨慎矜摇了摇头。   原本隐隐清晰起来的思路,这般一绕,却又模糊了。   还有关键一环没扣上——薛白不可能是东宫暗棋,那便不能与东宫死士里应外合,如何杀人?   “东宫暗棋另有其人。”   杨慎矜沉吟了一句,抚着长须,道:“今日召你来不过询问两句,回吧。”   薛白却不走,道:“杨中丞,我有一句万金之言相劝。”   “是吗?”杨慎矜不屑。   “令尊弘农郡公担任太府卿二十年,为圣人管理库藏,每岁勾剥省便,出钱数百万贯。杨中丞子承父业,亦结圣人之欢心,此方为杨家立身之本。”   薛白侃侃而谈,话锋一转,又道:“然而,你自兼任御史台以来,世人皆以‘杨中丞’称呼,有几人记得‘杨少卿’之职责所在本该是为圣人理财,这才是办实事,近来杨少卿奔走忙碌,办的尽是虚事,有何用?”   最后,他的语气已有些恨铁不成钢。   “难道查出东宫暗棋,圣人就高兴了吗?”   “你懂什么?!”   杨慎矜拂然不悦,大叱道:“歪理邪说,还不滚出去!”   他才名远播,岂需要一竖子相劝。   且既然向李哥奴低了头,往后东宫若继位,也不会再重用他,眼下既马上就能查到东宫证罪,岂有可能放手?   此事不难查,东宫为何要杀吉祥?他已派人去打探吉祥的行踪,发现那名奴牙郎与此事牵扯不小。   还有王焊那别宅,别人不敢查,他这个表叔有何不敢?   ……   薛白言尽于此,转身而走。   既提醒过了,之后杨慎矜若成了这场争斗下的牺牲品,也是其人自取的。   ***   未时。   皇城中到处都有人在低声议论着杨慎矜与杨钊如何争抢明珠,杨慎矜与薛白如何争抢杜氏。   “今日,杨中丞将两人召到御史台,必是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这仇怨是结得大了……”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突然从宫城中流传出来。   先是传到皇城各衙署的最深处,再传到平康坊、永兴坊、宣阳坊、道政坊……高官重臣的书房中。   ***   薛白才离开皇城,正打算往道政坊看看酒楼的进展。   忽有人当街纵马奔来,到了他面前才猛地一扯缰绳,扬起一阵尘烟。   “吁……薛白!”   “立即到右相府!”   “右相要马上见到你!”   “……”   薛白几乎是以一种被捉拿了的感觉被带进右相府。   巧的是,裴冕正随王鉷从相府出来,准备上马。   薛白虽不方便,但还是颇有礼仪地向他们点头致意。裴冕仿佛没看到,避了薛白的眼神,认真地躬腰扶着王鉷。   这次,李林甫是在偃月堂召见。   偃月堂有着北方少见的江南园林的特点,水池环绕,意境典雅,每次李林甫要构害谁,都喜欢来这里定计。   他每来一次,必会有一门户家破人亡。   薛白到了堂前,润奴上前将他摁了进去。   “右相安康。”   李林甫面沉如水,语气森然,立即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到御史台接受了杨中丞的问话。”   “还敢隐瞒。”   “不敢隐瞒。我结交了虢国夫人,以炒菜之法请她与我共置了一桩产业,是个酒楼。”   李林甫并不掩饰自己的怒气,拍案叱道:“说!可是你出手对付杨慎矜?!”   薛白不好答,但决定反过来问一问。   他已经了解了李林甫的性格,真开口怒叱反而没事,若今日李林甫客客气气地,他便打算躲进虢国夫人府再不出来了。   “右相可否告知我发生了何事?”   一瞬间,李林甫显然被他触怒了,但却是引而不发,真就回答了薛白的问题。   “圣人今日说了一句话——杨慎矜挑女人的眼光不错。” 第60章 门第   “杨慎矜挑女人的眼光不错。”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而已,似乎对不起李林甫的怒火。   薛白却以最快的速度在脑中思考了起来,带着些猜测的语气问道:“敢问,莫非是虢国夫人带明珠入宫,遇见了圣人?”   李林甫冷冷地“嗯”了一声,目光盯着薛白。   他不发一言,却好像是在质问“此事是不是你做的?”   “右相,此事只怕不仅关乎于一美侍。”薛白却是道:“我随杨参军前往虢国夫人府之时,见到了一个还俗僧人,名为史敬忠。我确实曾劝虢国夫人从史敬忠手中救出明珠……”   薛白仔细叙述着那场宴会上的经历,尤其是杨玉瑶逼史敬忠赌博之事。   李林甫竟非常有耐心地听着,不知情者只怕要以为这位右相想要向史敬忠学习赌博的技艺。   “你是说,神鸡童在场,史敬忠还能够连赢了七场,直到主动认输?”   “不错。”薛白道:“众人皆以‘妖僧’称之。”   李林甫脸色难看。   他第一时间收到的消息还不算全,却知圣人见到明珠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话之后“含怒未发”,内侍给的这最后四个字可是非常有深意的。   圣人真含不住怒吗?能让内侍看出来?   上午在宫城中出的事,午时刚过就传到右相府了,圣人未发,在等谁发?   好不容易双手掐住太子的脖颈,却得临时把御史台这只手换下来,给太子一个喘息的机会?   “竖子,你好大胆子!你自以为揣测本相心意,因私怨构陷杨慎矜,却不知误了本相大事!欲死否?!”   “右相明鉴,绝非我唆使虢国夫人携明珠诋毁杨慎矜。”   “还敢狡辩?!”   薛白一急,再次表现出少年意气来。   “右相明鉴,我是与他不太亲近,但我却不傻,他到处得罪人早晚要被弄死,我何必要出这個头?更何况,我拒绝服侍虢国夫人,惹得她甚是不快,岂能说得动她?还有杨参军,他与杨慎矜仇怨更深,却挑拨我来动手,我如何能上这样的当?”   “再辩!”   李林甫更怒,叱骂道:“全是废物!眼下是何时节?全都在隔岸观火、窝里斗,东宫……东宫……咳咳咳!”   他确实很担心圣人一驾崩,李亨就要对付他。这份怒气,终于还是发泄了出来。   薛白其实不止在辩解,还把杨钊也点了出来,让李林甫明白是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没有一个人愿意提醒并保护一下杨慎矜,以让御史台继续攻讦东宫。   接着,薛白就老老实实挨骂。   他资历最浅、年纪最小,连官职都没有,反而被骂得最多。等李林甫消了气,这些骂也就成了好处。   手底下都是废物,还不得把有能力又听话的准女婿扶上去?   果然。   “阿郎,十郎到了。”   薛白转头看去,当看到李岫推开偃月堂的门走进来,他的所有情绪都平静了下来。   千算万算,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他把自己也当成筹码押到赌桌上,借着杨玉瑶之势,终于让右相府妥协了一次。   接下来该看右相府、虢国夫人府给的条件,再做出选择了。   如果李林甫能亲手为他安排一个高门出身、为他铺一份前程,那么他与虢国夫人府合伙的产业就是他的聘礼。从此,他会成为相府女婿,往后要考虑的则是在李林甫死前,进步到不低于御史中丞的官位,如此方可保住自己与李家。   如果杨玉瑶给的更多,那便只好想个办法婉拒李林甫了。   “阿爷安康。”   李岫行了礼,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缓缓道:“今日上午发生了一件趣事,神鸡童带着许多贵胄子弟跑到了道政坊闹事,非要你那未开张的酒楼为他上几道炒菜,否则他势不罢休,此事惊动了整个青门。”   薛白听了,当即应道:“神鸡童是在为我造势,我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   “你倒不傻。”李岫轻笑一声,带着不满。   不难看出,这桩产业不仅会有源源不断的钱财,还会有不得了的人脉,但薛白没有孝敬给右相府,李家父子越看越不高兴。   薛白是懂事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契书道:“我不愿当赘婿,愿以此为聘,明媒正娶相府千金,求右相成全。”   “蠢!”   李林甫当即骂了一声。   骂的是薛白因为少年人的自尊,凭白分润给了杨三姨子四成之利。   但转念一想,能为右相府多结交一条重要人脉也是好的。   “收起了吧,相府岂能贪伱这点东西。”李岫站出来说好话,“待你找到了身世,让你爷娘上门送聘时再拿出来。”   “多谢右相,多谢十郎。”   薛白顺势又将契书收了回去。   李岫问道:“你的身世,可有线索了?”   “暂无头绪。”   “咳咳。”李岫清了清嗓,缓缓道:“昨夜,杨慎矜倒与阿爷提及了你的身世……十六年前,他曾有一个外室为他生下一子……”   薛白目光看向李岫,眼神颇为复杂。   李岫自嘲一笑,也不编了,干脆直言道:“你要明媒正娶舍妹,原本身世不必再寻访,由右相为你安排罢了。往后,你便是杨慎矜之子。”   杨慎矜之子?   瞬间的诧异之后,薛白忽然发现,这确实是右相府最有可能做出的安排。   杨慎矜恰恰就是李林甫门下、出身最显赫者之一。   “弘农郡公之嫡系,二王三恪之苗裔,世代公卿之家,也只有这样的门第才配得上相府。杨慎矜仪形丰伟,身长七尺有余,风韵高朗,才华横溢,正是这样的美男子有你这样的儿子才让人信服。”   李岫说着,再端详了薛白几眼,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弄假成真,薛白真就是杨慎矜的儿子呢?   薛白却只感到危险。   “右相,明珠刚刚在圣人面前说了杨慎矜的坏话,我不要紧,可若是连累……”   “蠢货。”   李林甫不似李岫喜欢说些废话,直言不讳道:“圣人含怒而未发,老夫既要用杨慎矜,自能保得了他。”   说罢,他抬了抬手打断想说话的薛白,向李岫吩咐道:“去将杨慎矜带来。”   薛白侧头看着李岫离开,等了一会,同样直言不讳道:“杨慎矜对右相不敬,结交妖僧、惹怒圣人,早晚怕有大祸。”   李林甫不答,闭上眼喃喃道:“若有这一日,弘农郡公之爵位、二王三恪之积累、太府少卿之权职……当由何人继承?”   气氛蓦地一寒。   这里是偃月堂,定一计,灭一门。   从一开始,李林甫就想好了要如何做,容不得反驳。   ***   杨慎矜极为不情愿。   他有儿子,也没丢过儿子,高门贵胄岂容许一个外人被塞进来分家产。   但似乎有人已经劝过他了,他的反应并没有太激烈,只软绵绵地拒绝了一句,神情隐隐有些早有意料之感。   “右相,此事怕是不妥。”   李林甫叱道:“你结交妖僧,被那贱妾告到圣人面前,若非本相极力保你,你已大祸临头。认下薛白,他才好到杨三姨子面前保你,否则那贱妾再多言几句,要了你的命无妨,莫坏了本相大事,或是你觉得相府不配与你当姻亲?!”   杨慎矜也不知是否在听,自低头思量,末了瞥了薛白一眼,行礼答应下来,给薛白起了名字。   ——杨诩。   “诩,大言也”,隐隐地像是说薛白自夸,攀附为杨家后裔。   之后,几人核对了诸多细节。   “你早年有一个妾室为你怀了身孕,后因你妻子妒忌,被赶回娘家,后生下杨诩。”   “杨诩八岁时,薛氏早亡,你便派一名薛姓奴仆去将他领回,没想到这奴仆被你妻子收买,得了命令杀杨诩。”   “老仆拿了你妻子的重金,临动手时却又心软了,带着杨诩藏了起来。”   “直到天宝三载,你原配王氏过世,续弦了崔氏。老仆听闻此事,便带着杨诩回来,没想到路上遇了盗贼,杨诩受伤失了记忆。”   “……”   有了大概的脉络,李林甫道:“且去准备,安排婢女、老仆为人证,物证亦不可少了,莫教人看出错处来。”   “是。”   “上元节圣人会在花萼楼设宴,你父子二人在御前相认,以免杨家族人不肯承认。”   李林甫既要谋杨氏家业,自是要证明这个找回来的儿子是真的。   由圣人御口而定是最直接的办法。   ***   皇城。   裴冕随王鉷回到了御史台之后,拿着两封公文到大理寺交接。   有人在台阶上迎了他,是大理寺司直杜鸿渐。   “裴判官来晚了,好大的雪。”   “临时出了事,随王公到右相府去了一趟。”   “今日来不及处置,离年节还有五六日,这些案子恐怕得拖到年节之后了。”   裴冕笑应道:“是啊,天宝五载办不完了。”   两人进了官廨,声音转低。   “那贱妾,谁安排的?”   “薛白。”裴冕道:“一点私怨,唾壶才说薛白若忍了便是软蛋,他便给了最硬的回击。”   “呵,节外生枝,我本以为贱妾一开口,杨慎矜必死矣。”   “那妖僧劝他做的法事还没做,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给的证据还没塞过去。”   “何时能办妥?”   “不急,杨慎矜触怒圣人也好,拖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他失了圣心,随时有可能死,万一不等我们布置好,又有哪个与他有私怨的动手。”   “暂时保一保他罢了,上元节之后,必能了结这桩大案……”   谈论完,裴冕推门而出,抬头看着天空,叹息了一声。   天宝五载的最后这一个多月,他们是在大雪纷飞中度过的。   好不容易,终于是熬过去了。   ***   清晨,薛白看了看天上的雪花,目露沉思。   皎奴站得无聊,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可知昨日在偃月堂,右相与我说了何事?”   “我又没进去。”   薛白道:“可见右相更信任我。”   皎奴一愣,正要反驳,他却已摆开架势开始晨练,也不知为了什么。   “你上元夜可有打算?”   “大概有个宴席吧。”薛白道,“重要的宴席。”   “之后呢?赏灯吗?”   薛白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可不是……”   皎奴不知如何说,回避了他的目光,往后退了两步,撞到正好打开的屋门上。   “啊。”   杜五郎眼眶发黑地跑出来,反倒先痛叫了一声。   “这可是你自己撞到门上的,不关我的事……哎,我起迟了,须赶快到酒楼布置,明日可就开张了!”   薛白并不亲自去,官气十足地问道:“这般潦草?”   “潦草?”   杜五郎本已跑开,听到指责,回过头喊道:“你可知宴席已订到哪日了?明日上柱国张家便要第一个以炒菜宴客!也就是那暗赌坊原本也卖酒食,不必大改,否则你看吧……”   声音渐远,他已匆匆跑出了这个院子。   皎奴得了吩咐接下来须仔细看着薛白,既防他还有技艺要献给了别人,还防着虢国夫人把相府的准女婿掳了……那女人名声不堪,长安城这个月又有个千牛卫将军的俊俏儿子丢失了,必是其人所为。   但薛白似乎没有想出门的样子。   “你今日去何处?”   “上元节前哪都不去,在家养身、练字。哦,明日酒楼开张,带你去吃炒菜。”   “炒菜?”   ……   次日,道政坊。   厨院庑房的小桌上摆着的葱爆手撕鸡、红烧醉鹅、红烧扇子骨等等。   皎奴目光来回看了一会,只见色泽鲜丽,酱汁均匀地透进肉中,微有些油光,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这是蒸菜所没有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吃吧,食材很新鲜。”   薛白每道菜都夹了一块吃,示意自己没让人做手脚。   皎奴这才动筷,夹了一块鹅肉咀嚼,好吃得大吃一惊,没有握筷子的那只手紧紧攥了起来。   两人吃了片刻,听得院中杜五郎要人帮忙,薛白起身离开。   皎奴没太在意,直到将几盘菜吃了大半,才想到也许该给薛白留一点。   薛白?   脑中这名字浮过,她连忙起身,到处寻找。   赶到前院,街道上只见有一辆豪华的的钿车刚刚驶离,让皎奴有一瞬间有他莫非真被掳走了的担心。   好在转头一看,薛白正站在宾客中看人揭红绸。   眼见杜家姐妹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皎奴不由脸一沉,环抱着双手走过去,挤开杜妗。   再抬头,红绸已揭,露出牌匾上“丰味楼”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   豪华的钿车已离开了丰味楼,杨玉瑶还在回想着方才的情形,眼神愈发复杂起来,仿佛留恋那诀别前的一点温存。   “李哥奴能给的,我给不起吗?”   她喃喃着,心想该催一催出手帮忙的那位了。 第61章 佳节   天宝六载,元月十四日。   长安城,万年县,升平坊。   破晓时的晨曦轻轻地照在了杜宅的砖瓦与粉墙上,显得静谧而安详。   杜五郎伸着懒腰走过长廊,希望这个漫长的白天早点过去,快点到夜里。   因为子时一过,即是上元节,长安城连着三日不宵禁,满城花灯高挂……   正房里,卢丰娘起身,迫不及待地支起窗往外看去。   从初三开始雪就停了,今日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温和,希望下午不要有雨雪阻了上元夜的出游。   “冷。”   杜有邻正在更衣,一把年纪了却还不太会,动作笨拙。   卢丰娘只好放下窗,上前替他穿上衣服,嘴里絮絮叨叨。   “郎君,有桩怪事,昨夜妾身听婢子们议论,长安城有传闻说杨老狗早年间丢了个儿子,如今在找。”   “休与老夫提他……慢着,找什么儿子?”   “就在元正日之前,有个老者到万年县衙报案,说是冬月在官道上遭了盗贼,被拘了月余才逃回来。自称是弘农郡公杨家的老仆,不停哭喊他家二郎被卖掉了。郎君猜是如何?他口中所述那二郎,与我们家中薛白别无二致。”   杜有邻皱了眉,问道:“还有呢?”   “婢子们只听到这些。”   “你这妇人,往日里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正经打听消息时便只听到这些。”   只要不打儿子,卢丰娘从不对杜有邻发火,柔声问道:“那妾身再去打听?”   “莫在家中乱说了,让奴婢们管好嘴。”   “莫非薛白真就是……”   杜有邻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仿佛要开口分析两句,末了,却只摆出一张深沉的脸。   卢丰娘又问道:“薛白住在后宅之事,郎君既有办法可早些用,这都要上元节了。”   “不急。”杜有邻道,“时机一直不凑巧,再等等。”   “为何不凑巧?”   “待那煞婢走了再谈。她既在,女儿们也不会过去,有甚好急的?”   卢丰娘听了,登时觉得真有道理。   杜有邻打算去书房,才推开门,正好望到东厢那边薛白推门出屋。   他忽然想到什么,回过身,向卢丰娘欲言又止,最后咳嗽了两下,道:“你去与二娘说声,老夫想上午在丰味楼待客,一雅间足矣,不是用膳之时亦无妨。”   “郎君?如今这丰味楼雅间,皇亲国戚都……”   “我没这个面子吗?”   杜有邻轻喝一声,负手走了出去。   他心知未必办得成事情,许多事做之前不好太早明说了、以免惹人笑话。   但那杨老狗纳妾不成、又来认子,绝非善事。这次,还是请托杜氏大宗一声,遇事时出手护着点几个孩子。   ***   薛白起身时,皎奴还在耳房里睡得正香。   隐隐还能听得些她的鼾声。   这婢女最初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脱离了右相府的管束,渐渐就露出了本性,好吃、贪睡。   年节前后这十多天以来,他日复一日都是同样乏味的晨练,而杜家姐妹都早早就去丰味楼,她便有些放松了警惕。   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薛白在廊下待了一会,看到杜有邻满脸傲然地走掉。   其后是杜妗从游廊那边过来。   她一向早早出门,薛白不由问道:“今日反倒还未过去?”   “上元节都等着夜里看灯,早间多睡会,夜里好熬。”   杜妗说着,眼见皎奴不在,心生促狭之意,很小声地笑道:“咦,有个相府俊女婿丢在这了,无人看管,也不怕被贼偷了?”   她心里有压了许多天的不满,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发泄。   可当薛白回过头来,对上她的眼,杜妗却从他那深沉的眼神中意识到这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这般玩笑便显得像是在调戏了。   再一想,调戏了又如何?   便是偷了又如何?   两人贴近了些,杜妗手指一勾,勾过薛白的手指,将一个纸卷塞了过去。   “二娘!”   卢丰娘恰出了正房,在台阶上忙不迭招手。   “来,我有事与你说。”   杜妗微微一笑,自走开了。   厢房的门打开,皎奴揉着眼出来,站在薛白身后吸了吸鼻子,如同一条看家狗一般。   若有若无的,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苏合香。   “呵。”   她很不高兴,道:“伱一个男儿,连立锥之地也无,寄身在这破落宅院,如何配得上相府。”   “不急。”薛白云淡风轻摆开一个八段锦的动作,“也许很快我就会有自己的宅院。”   “该的,否则十七娘还能住进这破地方吗?”   “哦?十七娘?”   皎奴登时警醒,意识到自己太过放松了。   ……   上午薛白出了汗,准备沐浴更衣,打了热水,站在木桶前解开腰带,他便转头看向皎奴。   “想看?”   “呵。”   皎奴冷笑一声,出去了。   薛白自然而然从袖子里拿出杜妗给的纸条看起来。   近来丰味楼每日都有权贵包场摆宴,其实诸多杂事都是邓通与杜五郎在打点,杜家姐妹没有太多心腹人手可用,遂往往在暗处打探长安城中一些秘闻。   比如,年前他们便得知上柱国张去逸打算将女儿嫁为太子良娣。   眼下东宫岌岌可危,这一举动背后必有秘事,想来是有厉害人物出手拉李亨一把了。   纸条被摊开,字写得很小,一笔一划很娟秀端丽,是杜媗的笔迹。   能想象到,昨天夜里,姐妹二人又是将成百上千条的消息筛选了一遍,理了这个她们认为十分重要的情报抄写下来。   “杨慎矜休沐七日间,每日皆往少陵原,或传闻因祖坟内草人流血,乃与史敬忠做法驱邪。”   薛白皱了皱眉,稍稍有些看不懂。   但连他这个白身都能意识到显而易见的不妥之处。   圣人为何因明珠几句话而动怒?怒的该不是杨慎矜赠妾,而是杨慎矜与一个妖僧往来,这妖僧有异能,在神鸡童面前斗鸡连赢七局。   此事之后,正赶到元正日休沐,给了杨慎矜缓解天子之怒的机会。   还敢与妖僧来往?   将手中的纸条丢进水里,随手搓碎,薛白闭上眼,脑中思忖着此事。   若依他原本的计划,右相府随便找个不错的门第此事也就简简单单了结了,偏偏遇到这般一个又臭又硬的。   每次都不太顺利。   ***   卢丰娘与杜妗说过话,对着铜镜好不容易挑选了一柄团扇,备着夜间出游用的。   却见青岚走了进来。   卢丰娘早知青岚心意,考虑到薛白给杜家添了二十名奴婢、又赠了丰味楼的三成利,早将她身契拿出来,准备上元节之后做桩安排。   此时见这小婢子闷闷不乐,不由调侃了一句。   “让你帮薛白梳头,如何回来了?”   “回娘子话,薛郎君自有奴婢替他梳头、更衣。”   “这恶婢。”   卢丰娘团扇轻挥,智珠在握,笑道:“且去将我娘家送的落梅酥拿来。”   这一大早已是忙了许多桩事,这位当家主母亲自捧着糕点进了东厢,见到更了一身崭新的襕袍的薛白,也是眼前一亮。   她不由在想,十二三年以前若能与郎君再生个女儿可就好了。   “早午膳随意对付则个吧?”将落梅酥放在桌上,邀皎奴一道吃了,卢丰娘与薛白随口闲聊着,“你今日如何安排?”   “一会便要到右相府去,该是要侍宴到丑正燃灯以后。”   “这么晚?好在燃灯会整夜都有,今夜我们举家夜游,你忙好了,便到兴庆宫外找我们便好,京兆杜氏举的花灯下,一问便知。”   “好。”   卢丰娘说完便要走,薛白连忙相送。   出了屋,卢丰娘稍压低了些声音。   “对了,元正日你也见过我那堂兄,今夜他也会带女儿出游,到时也看看范阳卢氏的花灯,如花似玉、端庄得体,必比那些发横财的暴富家要好得多,那些花灯扎得又大又亮,却无底蕴。”   薛白听懂了,礼貌地含笑应了。   用过早午膳,他便带着皎奴去右相府。   ***   薛白的礼物早已备下了,是一副算盘。   算盘是古已有之的东西,但如今的制式与串珠算盘还略有些小小不同,薛白稍做了改良。   他近来有钱,用的是上好的小叶紫檀,算盘以一道横梁隔开,上端两个珠子,下端五个,框架上刻了一行小字——   “云在青天水在瓶。”   用这句诗,因为薛白找匠人制作时想到了,预感李林甫与皇帝一定会很喜欢。   君君臣臣,天子、右相就该高高在上,水就该安安份份在瓶里,不可随意晃荡。   到时李林甫将这盘算呈上,圣人便能想到他对大唐财政的巨大贡献,与杨钊的万金之言有异曲同工之效,皆大欢喜。   果然。   薛白到了右相府,李林甫百忙之中见了他的礼物,登时眼前一亮。   他抬起手,让诸多红袍高官噤声,专注地抚着那雕刻精良的小字,嚅嚅连读了两遍。   “好意境,仅此一句,意境深远。”   目光从算盘上移开,再看向薛白,李林甫眼中难得有了赞许之意,向诸人笑语了一句。   “此子用心了啊。”   “恭喜右相,上元得了好礼。”   毕竟是上元节,连右相府也多了几份喜庆气氛。   李林甫这才袖子一挥,向薛白吩咐道:“儿孙辈都在西侧院,你且过去相陪,晚间再随本相一道赴宴……”   其实,李林甫到了这个年纪,年年上元节陪着圣人熬夜,早已吃不消了。   但这是圣人从年少轻狂时就养成的习惯。   在他君临天下不久,百官便纷纷参奏“伏望昼尽欢娱、暮尽休息,务斯兼夜,恐无益于圣朝”,希望圣人要玩就在白日里玩,夜里大家都陪不动了。   当年尚且不改,如今更不可能改。   哪怕都年过六旬,也得在子夜之际莅临兴庆宫开宴、丑正之时于花萼相辉楼燃夜,宴饮达旦、彻夜不眠……   “阿郎,茶到了。”   一碗补药被端了上来,泛着苦味。   李林甫抬起眼皮,看着侍婢先行试了毒,心想着熬过这一夜便好。   堂上,有官员轻声禀报道:“右相,播州消息,皇甫惟明已除。”   “嗯。”   李林甫饮着药,淡淡应了。   去年的上元节韦坚、皇甫惟明案发,贬谪不够,不能让他们活过今年的上元节。   ***   皎奴领着薛白离开大堂,到了西侧院,听得里面吵吵嚷嚷,她便停下脚步。   “薛郎君请,奴婢不便进去。”   难得行了个万福,她看着薛白进了西侧院,赶紧便往后院去。   穿过重重院门,绕过花木小径,赶到一间典雅小院,进了闺阁,正见李十七娘坐在铜镜前由眠儿梳妆。   眠儿正有些遗憾道:“哎,子时便要到兴庆宫赴宴,入夜以后可只能逛三个时辰。”   “上元节可是三日不宵禁。”   “那也是,且薛郎君也会去兴庆宫……”   李腾空今日妆容变化不大,却花了些不易看出来的小心思。   比如额头上贴了花钿,又比如,上衣特意穿得厚了些,使她有些单薄的身材稍微饱满一点点。   “十七娘上元安康。”   “你来了,那边有给你的礼匣,讨个彩头。”李腾空端坐在铜镜前,忍了忍,方才开口问道:“元月以来可有甚趣事?你坐着说。”   皎奴平日对薛白态度很差,但为了自己的前程,早已准备说好话,比如他近来用功,是个文武双全的男儿。   当然,这些却得一桩一桩说。   “丰味楼开张时奴婢也去了,尝了几道炒菜,同样的食材,蒸与炒味道真的大不相同……”   “真的吗?长安城每人都在议论,偏我没吃过。”   “那有何打紧的。”眠儿嘴甜,立即道:“再风头无两,也是为了给相府下聘才开的产业呢。”   李腾空脸皮薄,连忙止住她。   “不许胡说。”   ***   薛白本有话与李林甫私下说,在大堂上却不方便。   他带着些许心事,面色丝毫不显,从容步入西侧院中,放眼看去,贵胄子弟上百人聚会的情形让人头皮发麻。   在场多是右相府儿孙、女婿、侄甥,家业兴旺,想必李林甫见此儿孙满堂必是无比欣慰。   “薛白。”   李岫正端着酒杯与一个风采不凡的年轻人说笑,见了薛白,马上招了招手。   “来,为你引见一番,这是我家十一娘的佳婿。”   话到这里稍顿了一下,让被引见者决定是否自报家门,这是李岫的礼仪。   “杨齐宣。”年轻人叉手行礼,矜持一笑,不肯多言。   “我这妹婿可不凡,弘农杨氏之嫡氏,弘农郡公之近亲。”李岫笑道,“往后你们可多多亲近。”   薛白妥当应付了,找了个机会向李岫低声道:“我有要事与十郎商讨。”   李岫点点头,与薛白到了僻静处。   他笑了笑,道:“今夜之后,杨齐宣会在杨慎矜之族人中为你声援。”   “十郎太费心了。只是我听闻杨慎矜近来常往城郊长原陵,十郎可知为何?”   “其人至孝,他亡父之墓域有些不妥,难免操心。”李岫道,“此事他与我说过,不会误了认亲之事。”   “此事右相可知晓?”   “父亲知晓。”李岫拍了拍薛白的背,“放心,喜丧大事乃常理,右相府还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我还忙,随我去应酬。”   薛白眯了眯眼,明白了李林甫的心思。   再转回西侧院,也不知李家哪个不成器的子孙正在大喊大叫。   “诸君且听我说,今日早些开了家宴。天一黑,我还得到灯会上寻漂亮小娘子去!”   ***   傍晚。   透过小楼的窗户往外望去,远处的长街上已架起了许多形状各异的花灯。已有许多小娘子穿着漂亮的束胸彩裙迫不及待地出门游玩。   “今夜是上元节呐。”   “废话。”   “裴先生早不安排、晚不安排,选在今夜咋个回事?”   说话的汉子有浓重的凉州口音,正是陇右老兵老凉,他正在披甲,披的是金吾卫的甲,一旁的桌案上还摆着令牌。   “蠢。”拓跋茂骂道:“今夜不用宵禁,夜里又黑,杀完人最是容易逃。”   “我就不明白,旁的人都撤走了,偏就留下我们几个?”   姜亥说罢,看向姜卯,问道:“阿兄,你说哩?”   姜卯已养好了伤,只是脸上更添了许多伤痕。   他思忖了很久,最后道:“想那许多,裴先生怎么说就怎么做,能照顾好我们婆娘崽子就是了。”   众人于是不再说话,于沉默的气氛中将盔甲系好,铿锵作响。   老凉再次走到窗边,盯着远处的街景看个不停。   “还看?!来看图了。”   “听人说,今夜许合子要在兴庆宫前唱大曲?”   “姜先生给你的胡姬、新罗婢少了是吗?”   “没在说女人,大曲懂吗?”老凉清了清痰,开口唱道:“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莫烦!难听死了,你他娘也懂李太白?”   姜卯道:“这哪是李太白?这是骆宾王。他以前老唱,皇甫将军却爱听。”   众人不再闲话,探头看向拓跋茂摊开的图纸。   “这宅院就在崇义坊,一百五十步见方,占坊地八分之一。到时会有个姓韩的娘子来接我们进去,我们自己的盔甲、长柄陌刀、弩箭都已送进去……”   说完,拓跋茂看向窗外,低声又嘱咐了两句。   “都小心些,上次栽了吴三,这次莫再有人死了。”   “喏。”   “找个适当的时机,先犯几条命案,让十六卫的废物跑起来。”   “喏。”   “等天色暗了再走。”   六人打扮成金吾卫,从城东北安兴坊十王宅一带出来,沿大街向南。等经过平康坊、宣阳坊了,再往西拐就能到崇义坊。   ***   夜幕降下。   这个夜里,长安城没有暮鼓声响。   只有一盏盏花灯亮起…… 第62章 上元夜   平康坊,右相府。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相府中已有一盏盏的花灯挂起,驱散了刚刚罩下来的黑暗。   没有暮鼓,让人微微有些不习惯。   “走了,找小娘子去!哈哈哈。”   侧堂中,李家二十一郎李崤站起身来,大笑着与诸人作别,扬长而去。   诸子弟各有事务,不一会儿,人便散了大半。   薛白依旧端坐在座位上,这是个不起眼的角落,正好让他闭目养神,以备今夜的诸多事务。   “睡着了?”   薛白睁开眼,却见李岫站在自己面前,遂应道:“没有,养些精神,夜里还要应付许多事。”   “没甚大不了的,你只需随阿爷侍宴,站在楼外即可,我自有安排。”李岫轻描淡写道,“离御宴还有三个多时辰,不如让皎奴带你去看看相府的花灯。”   薛白不由想到,卢丰娘也是这般说的,范阳卢氏的如花似玉的花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去吧。”   李岫端着酒杯回了座位,目光往后院方向看了一眼,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心中自语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薛白起身,走出院门,只见皎奴已经候在院门外了。   “吃饱了,去看看相府花灯?”   “那好吧。”皎奴还稍微演了一下,勉为其难的样子。   两人遂踱步往坊东的灯市,从西侧院过去会稍远些……   ***   右相府,后院。   “十七娘再披件氅吧?万一夜里冷呢。”   眠儿说着,拿起一件红色的大氅,喜滋滋地道:“这件好看,衬得十七娘又白又美呢。就这件吧?”   “不要。”   李腾空看了看,抬手一指,又是挑了一件素色的。   “上元节,穿鲜艳些的嘛。”   眠儿撒娇般地劝了一会不行,挑了一件杏黄锦缎面的披风,领子缝着纯白的狐裘。   这狐裘洁白无暇、毫无破损,价值连城,她们也不知值多少钱,总之又好看又亮眼便是。   主仆二人打扮完毕,出门赏灯。   十七娘难得出门,右相府特意安排了平时为李林甫静街的金吾卫保护,前方四人、后方四人,周围还有四人跟着,一出巷曲便开始推搡、喝骂行人。   李腾空原本开开心心,见此情形登时心情大坏。   “这是做甚?上元花灯夜,便是公主皇孙出游也未见这般猖狂。”   “小娘子恕罪,小人们只是奉命行事。”   “不去了。”   眠儿一听自家小娘子语气难过,急得差点哭出来,连忙拉住,劝道:“十七娘,不远的……还有你们,手脚轻一些嘛。”   “喏。”   出了巷子,长街上热闹不凡,远远便看到平康坊东坊楼上的灿烂景象。   坊楼最高处悬挂着的是巨大的莲花形状大花灯,又有许多的莲花小灯环绕在周遭……不再像是一座坊楼,而像是仙宫里的莲池。   东街上的灯火成了点缀。   一整年未曾见过这般美不胜收的夜景,李腾空不由看得呆了。   眠儿也是眼泛异彩,道:“十郎吩咐的呢,右相府有女二八年华,今年出嫁,灯节就用十七娘最爱的莲花呢。”   这便是李岫的周到之处了,前两年他嫡母所生的长女接连改嫁,他连着两年命人将花灯制成长姐最爱的桃子形状。   于他而言,不过是提一句嘴的事罢了。   而今夜长安城最美的灯会还不是在此处,而在东、西两市,以及兴庆宫前。   李腾空与皎奴约定好的会面地点在东市的东北角。   她们顺着人流缓缓而行,出了坊门,大街两边尽是摊贩,卖的一应物件让人目不睱接。   “十七娘。”眠儿忽然拉了拉李腾空,“薛郎君在那里,看到了吗?坊门里面。”   李腾空回头看了看,连忙转身躲到一个小摊前。   “咦。”   她忽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我要买这个。”   眠儿把目光从远处收回,见是个面具摊,问道:“十七娘喜欢哪个?”   “九天仙女。”李腾空毫不犹豫道。   主仆二人目光逡巡了好多遍,眠儿道:“可是没有九天仙女啊。”   “小娘子,买这个吧,这是西王母座下的仙鹤……”   这小贩是懂得卖东西的,这面具上方带着羽毛,颇为漂亮,李腾空一看就喜欢,当即买下。   戴上面具再往前走,安心多了。   忽然,西面巷子口有女子尖叫了一声。   “救命!”   李腾空掀起面具,转头看去,只见几个汉子正将一个妇人往坊楼里拖,将她衣衫都扯得七零八落。   有金吾卫从巷子里站出来,喝道:“无事!小夫妻拌嘴,行人莫管!”   “不……呜!”   李腾空听得那女子喊得极是绝望,连忙赶上几步,定眼一看,发现是自家兄长在抢掳民女,又急又怒。   “阿兄怎能这样?!伱们去拦住他!”   “小人们只管保护小娘子……”   “救救她呀。”   李腾空提着裙摆便往那边赶,嘴里急叱道:“李崤,你放开她!”   行人如织的长街上,她清脆的声音并不如何霸道,传得也不远。   这不过是天宝盛世的灯火之下的阴影里偶尔发生的小事。   没人留意到,有六名金吾卫挤开人群,走到了抢掳的汉子身旁。   保护在李崤身边的金吾卫还以为是同伴来了,咧嘴笑了笑,自看着街边的小娘子。   毫无征兆地,刚过来的六名金吾卫之中,有一人拔出刀。   倏然斩下。   “噗。”   在帮李崤抢女人的汉子脸上还浮着狞笑,脑袋已落了地,闷响一声。血喷得极高,泼洒在坊楼的花灯上。   ***   扮作金吾卫来杀人的正是姜亥,他提刀在手,看着眼前纷纷扬扬洒下的血只觉痛快。   他得到的命令是犯几条命案,这一路都在寻找目标,待在平康坊东门见到纨绔子弟强抢民女,直接便杀来。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都愣住了。   “啖狗肠!敢抢老子的婆娘!”   还是姜亥故意这般怒吼了一句,才有人尖叫了出来。   “啊!”   人群大乱,推搡着逃开。   姜亥才斩一人,远不过瘾,他瞪眼看向已吓懵了的李崤,直接扑上。   “噗。”   一个碍事的相府奴仆被砍倒,姜亥马上又砍下第二刀,直接劈在李崤背上,将其劈倒在地。   他还想再补一刀,终于有真正的金吾卫挥刀格挡了一下。   姜亥登时杀气大绽,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后拖。   “走了。”姜卯道。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犯个案子、引得十六卫来搜即可,万一闹得太大了反而不好收场。   兄弟二人淡淡扫了一眼那些哆嗦着执刀迎战的金吾卫,咧了咧嘴以示嘲讽,满不在乎地退走。   拓跋茂还不忘把被他们救下来的那妇人拎起,带上。   “救了你婆娘了,走!”   六人如狼似虎,扬刀向赏灯的人群喝道:“还看?杀光你们!”   “啊!”   随着小娘子们的尖叫,场面更乱。   六人回头一看,那几个金吾卫的废物果然不敢追,涌进混乱的人群便走。   只留下重伤的李崤躺在地上嘶声嚎哭,痛叫不已……   ***   “啊!啊!”   薛白与皎奴出了平康坊,忽听到惨叫,遂往坊楼处看去。   忽然,他目光一凝。   万千花灯,明亮的火光之中,他看到一个颇眼熟的身影正在挥刀杀人。   姜亥。   还有姜卯、拓跋茂、老凉、刘全、小波斯。   今日听到杨慎矜祖坟之事,薛白已有不安预感,却还有些事没能看透。   此时一出事,他当即便意识到年节以来忽略了一个人——裴冕。   此事必是裴冕安排,却还不知是为了什么。   薛白当即拨开人群,盯着陇右老兵追上。   皎奴也在追,却是喊道:“十七娘在那!”   薛白目光一转,看向逃窜的人群,混乱中根本看不到哪个是李十七娘。   受惊的人群挡在了他们前面,他们艰难地往前挤,一直追到十字长街,失去了方向。   皎奴停下脚步,慌慌张张地四下看着。   “十七娘呢?”   “哪个是她?”   “找不到了,快找……白色狐裘,杏黄锦绸,飞羽面具……快找……”   薛白语气沉稳,吩咐道:“你去请十郎调人来。”   “我……”   “去!”   被薛白不容分说地喝了一声,皎奴转身就跑。   薛白静下心来,环顾了十字长街,观察了各方向的动静,径直向西面赶去。   因为西面有喊声,是武侯在追捕那六个陇右老兵,若李十七娘在别处则无妨,在西面却会有麻烦。   跑了十余步,他便在地上看到了一个飞羽面具。   有金吾卫正站在面具旁慌慌张张地四下看,该是混乱中被挤得跟丢了李十七娘。   没时间去捡,他脚步愈快,一路追赶,直到在平康坊南门附近停了下来,前方动静渐小。   连巡卫们都已经失去了凶徒的踪迹。   薛白第一时间抬头看向望火楼,果然,楼上有人正在举火为号。   不远处,有个呆头呆脑的金吾卫正在看着望火楼,薛白当既过去,喝问道:“相府千金丢了!望火楼却是何意?”   这金吾卫转过头来,却是李十七娘身边护卫,甚至还认出了薛白,应道:“薛郎君?我……跟丢了……”   薛白倒没想到他认得自己,收了唬人的语气,问道:“如何丢的?”   “小娘子说那女人还在哭,不知是不是凶徒的婆娘……让我救她……我,我不敢上去……”   “望火楼何意?”   “将军传令,巡卫各司其职,暗索凶徒,不可扰了上元灯节……我我我……”   这命令在知情人听来荒谬,但站在南衙十六卫主官的角度一想,就很好理解了。   右相公子当街抢民女,被那民女执金吾的丈夫砍了一刀,此事可大可小,但在今天晚上,谁都不能把这件事捅到圣人耳朵里,影响圣人雅兴。   薛白一瞬间想明此事,当即问道:“哪个望火楼先传的命令?”   “那个。”   这金吾卫抬手一指,指的却是宣阳坊的北门。再一看,那边的武侯少了大半,有可能是武侯们找到了‘暗索凶徒’的线索,因此让别处巡卫不要乱动。   这虽只是推测,薛白还是果断赶进宣阳坊。   走到第一个巷口,他四下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西边的墙面上有个血手印。   那手印给他一种很张狂的感觉,他能够想象到姜亥随手在墙上一抹,满不在乎地咧嘴而笑。   好像是故意引巡卫追着他们一般。   前方有跑步声响起。   薛白迅速赶上前,快要赶到一个巷口时,前方有个身披白色狐裘、杏黄锦绸的华贵披风的女子走过。   隔着还有一小段距离,只能隐隐看到她相貌皎好。   “李十七娘?”   他一问,那女子吓了一跳,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径直便跑。   “十七娘,别跑,你等等眠儿呀……”   左边巷子里马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领着几个金吾卫追过来。   那娇小者却是眠儿,她更灵活些,反倒比金吾卫追李十七娘追得最紧。   “薛郎君把人吓跑了,你别追……”   跟着薛白的那名金吾卫也是大喜,喊了一句“还好找到了”,慌慌张张地追上去。   薛白稍松下来,放慢脚步,观察着周围。   巷子里也挂着花灯,让他可以看到地上滴着的几滴血,顺着血迹走,往左一拐,前方有堆杂物。   李十七娘被人群冲散,迷路至此,躲了一会,待人群散后往回走,遇到自己,害羞跑了?   再往前走了一会,不远处就是宣阳坊的西门了,坊门处的守卫全站在坊楼上观灯,任由人们自由出入。   他微微皱眉,往那边走去。   前方又是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街。   街上行人如织,连树上也挂着一盏盏的小灯,如同梨花开了一般。   对街,有几个金吾卫进了崇义坊的东门。   薛白正要跟上,却被许多人挡住了去路。   “花车来了!”   奢华的花车正缓缓驶过街道。   这花车以梅花为饰,花灯高挂,顶处搭了个高台,有身姿曼妙的舞姬正在翩跹起舞,手中彩绫挥动,仿佛随时要飞天成仙。   车辕上站着一个风雅的男子,正在吹箫,引得孩童们追逐着跟上。   行人们听得箫声,随着那韵律唱起歌来。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薛白失去了线索,独自在这片繁华之中站了一会儿,待到那花车慢慢而过,方才得以继续追寻。   才转过头,他却是目光一凝。   几片梅花落下,长街对面,有个少女正在看他。   这少女穿得很素,远不如周围那些披彩帛的女子香艳,莫名却让薛白一眼便留意到了。   他遂也看着她,才发现原是因为她眼睛很亮,眼中似有微微的笑意,仿佛认识他一般。   两人对视了一会,又似乎只有一瞬,那少女背过身去,自去小摊上挑香囊。   ***   宣阳坊。   “十七娘,别跑了……”   眠儿追了许久,她虽灵活,体力却弱,好不容易追着李腾空到了坊角,却见金吾卫把她家小娘子逼到墙根下,不由很是生气。   她小跑上前,推开护卫,蹲下身一看,却见裹着她家小娘子那件华贵披风之人正在瑟瑟发抖,原本的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脸上满是泪痕,却是李崤要掳走的那个可怜女子。   眠儿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你不是我家十七娘?她哪里去了啊?!”   “她……她说……见我没事就好,给我披了衣服让我回家……” 第63章 众里寻他   崇义坊,弘农郡公府。   有叩门声响起。   没多久,有美妇开了门。   “韩夫人?”拓跋茂低声问道。   他知道眼前这位妇人乃是杨慎矜的妾室韩珠团,杨慎矜美妾无数,已多年不碰她了。   “进来吧。”   韩珠团迅速让开,把六个大汉放进了宅院当中。   “你们随我走,不要说话。”   他们动作很快,迅速走过小径,偶尔遇到别的婢女,韩珠团便道:“城内出了点事,金吾卫来巡查。”   待再穿过了两重仪门,他们便进到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废院落。   韩珠团推开了院落中一间屋门,引了六人进去,低声道:“你们在此等着。”   “能点烛火吗?”   “不能,你们把盔甲卸了,等着。桌上有酒肉,自饮。”   韩珠团说罢,低着头便走了出去。   好在上元夜的月光也亮,姜亥看着她的背影,惊赞道:“这妇人好有味道,我喜欢。”   拓跋茂道:“裴先生真了得,能将我们安置到这里。”   “卸甲吧,罪证都留在这,回陇右去。”   “长安城还没看够,真舍不得。”   六人卸了甲,发现地上有好几坛酒,不由大喜,却不敢多饮。   过了一会,有人推门进来,却是裴冕。   “裴先生,伱竟也在这里?”拓跋茂感慨不已。   “嗯,杨慎矜家宴,我随王鉷来的。”裴冕神色淡淡地道:“十六卫的废物不追了,你们且在此歇一夜,酒水自饮。”   “喏。”   “牌符换了。”裴冕伸出手,从六人手中分别接回东宫赐下的牌符,又拿出六枚令符递给他们。   姜亥接过,就着月光看了一眼,是个从没见过的图案,看不懂,收着便是。   “裴先生,上元夜,我家小都好吧?”姜卯问道。   “这你可以放心。”   裴冕四下看了一眼,见已无遗漏,起身便走。   “上元夜,好好休息。”   “先生慢走。”   刘全松懈下来,捧起一坛酒,咕噜噜便灌。   姜亥忘不了韩珠团的韵味,站在窗边一个劲地往外看……   ***   裴冕走出了这荒凉的院落,只见韩珠团正候在院门处,一见他便迎了上来,饱含情意唤了一声。   “裴郎。”   裴冕二话不说,揽过韩珠团到了花木丛中,当即便俯身过去。   “呜……”   韩珠团当即意乱情迷,闭上双眼。   过了一会,她彻底闭上了眼。   裴冕轻柔地把韩珠团放倒,从她手里接过手帕,摁着她心口的伤口,小心地拔出匕首,以免血溅出来。   将尸体藏在花木丛中,匕首丢开,他转身离开,回到前院。   ……   今夜杨慎矜大宴族人,宅邸里热闹非凡。   裴冕回到大堂,凑到上首的杨慎矜身后,低声道:“杨中丞,下官还有些事。”   “不急着走,我有话与你说。”   杨慎矜淡淡吩咐着,起身引裴冕到了后堂。   他近来有些烦恼,因这两年不关心太府库藏,年节时被裴冕发现出了个大疏漏,得趁圣人发现之前赶紧补上,因此十分缺钱。   不久前,他夺走了侄子王鉷的职田,但还是杯水车薪。   “章甫啊,你为我出的主意很好。”杨慎矜缓缓道:“正月以来,丰味楼果然是日进斗金。”   “是,这些往后都是杨家的产业。”   “今夜兴庆宫认亲之事,你还得为我梳理一二,莫在御前露了破绽。”   裴冕恭敬应了,道:“我正是要到右相府与李十郎再接洽好此事。”   杨慎矜点了点头,心中依旧烦闷。   若不想太府库藏的窟窿被揭开,认了薛白这儿子之后,得立即把丰味楼转卖出去。   如今丰味楼虽风头无两,靠的无非炒菜的秘法,这秘法早晚会泄露,眼下是最值钱的时候。   御口亲证的父父子子,一个孝字压下,那竖子当无法忤逆。   “章甫你说,何人有财力能够……”   “阿郎!”   忽然,有护院匆匆赶来,禀道:“有人在后院闹事!”   “何人敢来弘农郡公府上放肆?”   “其人自称薛白,说是有贼人砍伤相府公子,要让金吾卫搜查府院。”   杨慎矜不由愣住,心里有一瞬间想道,却没说过要到家中来认亲。   裴冕眉头一皱,暗道来得未免太快了……   ***   “什么动静?”   老凉忽然起身,推门出了屋,在院中侧耳倾听。   他耳力极好,能听到夜风把远处那隐隐的声音吹过来。   那声音仿佛只是上元节的喧嚣……但不是。   “都别喝了。”   老凉转回屋中,一把将姜亥手里的酒抢下来,道:“金吾卫到了。”   “怕什么,裴先生让我们留线索引来的。”   “先别喝了。”   “刘全,醒醒。”   姜亥推了推刘全,却没能推醒。   他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只觉一阵头晕。   ***   今夜,金吾卫中侯郭千里以公徇私,在崇义坊的望火楼上,举着自家的小女儿在看花车。   “阿耶,花车好漂酿……花车走呢?”   “待会还有的,囡囡莫着急,我们先看看那边的花灯。”郭千里道:“哎呀,都喜欢唱李白的诗,上元节怎没人唱李白写给我的诗?”   “阿耶,囡囡会唱……平明拂剑朝天屈,伯母垂鞭追舅归。”   “唱得真好,比许合子还好。”   郭千里笑着笑着,忽看到有一少年郎正在向楼下他的人问话,连忙吩咐将这少年唤上来。   “哈哈,果然是薛郎君!”   “郭将军。”薛白道:“好教你知晓,今夜有金吾卫的贼人重伤了相府公子,逃入崇义坊了。”   “我可没收到命令,且正忙着。”   郭千里这次也学聪明了,今夜只打算带女儿看花灯。   不过,再一想,受伤的是相府公子,也不能没有反应,当即唤过两个金吾卫吩咐道:“你们随薛郎君去看看,莫惹事。”   薛白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相府公子受伤与否。   他只是脑中有个大概的猜测——东宫死士没来由突然犯案,留下明显的线索引人搜捕,为何?嫁祸一个人,结束牵扯到东宫的大案。   但谁能替李亨担下谋逆案?长安城内有这资格的可没有几个。   进了崇义坊,地上再也找不到任何血迹,线索完全断了。可见对方只打算让人查到崇义坊,而不能具体查到某个宅院。   若今夜是由旁人来查,怕是要拖上几天。   裴冕想要拖,薛白便决定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直接就去找最大的宅院。   只要他的推测不错,能担下谋逆案的人必然是住在深宅大院。   “那是谁的宅子?”   “弘农郡公府。”   当薛白指着一间大宅问话,且得到了回答,正好有一阵寒风吹来,让他背脊一凉。   他迅速镇定下来,心想,自己多准备了一条后路果然是对的。   思忖片刻,他干脆大步赶到杨慎矜宅的后门,用力拍门。   “开门!金吾卫追凶!”   若只看他的气势,颇有弘农郡公府的嫡公子归家之感。   ***   “放肆!”   薛白才与杨家奴仆们对峙了不久,一声怒叱在院中响起。   杨慎矜沉着脸,负手而来,仿佛真当自己是薛白的父亲一般。   “竖子!你一介白身,犹敢打着右相府之名,调动长安禁卫,僭越也可知?!此大罪,还不快滚?!”   “凶徒披甲执弩,当街刺杀宰相之子,与造反无异!”薛白毫不示弱,喝道:“今夜能拿到人,他们不过是逃入杨中丞宅院。若等到明日,那便是包庇逆贼之罪,你担得起吗?!”   这是近乎直白的提醒了。   他不可再能说得更多、授人以柄。   杨慎矜若能懂,一场危机或能消弥于无形……   “混蛋!”   杨慎矜听得脸一板,再次以他认为的教训儿子的语气叱喝道:“你还在这撒野?!滚去向右相请罪!”   “老匹夫!”   薛白当即回骂,毫不犹豫转身而走。   他根本就没权力搜杨慎矜宅,之所以来,无非是来看一眼火势能否扑灭,既然扑灭不了,立刻就决定切割。   “不像话!”   杨慎矜冷哼一声。   他心中愈发忧虑,思忖着这小畜生是否察觉到自己认亲是为了谋其产业?   ***   “刘全?”   姜亥唤了几声,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忍着头晕,俯身过去,伸手盖在刘全的口鼻上,已感觉不到半点呼吸。   “死了?”   “酒里……有毒……”   姜亥骂了一声,勉强支起身来,第一时间去看姜卯。   “阿兄?”   姜卯其实喝得不多,但他身体正是虚弱之时,此时脸上已然灰败下来,撑了两下没能将自己的身躯撑起来,眼中便泛起悲凉之意。   “走……”   “阿兄!”   “你走……藏好……莫再给人卖命了……”   “阿兄,我带你走,起来……”   姜卯伸出手,抱住兄弟的脑袋,喃喃道:“可记得疆场上……断腿的战马……”   姜亥大哭。   老凉状态最好,俯身看去,只见小波斯嘴里吐着酒沫,沾满了茂密的胡子,眼中已毫无生气。   “他不行了……拓跋……还能动吗?”   拓跋茂勉强抬起头来,眼神满是不甘,喉头滚动了两下,才吐出一句话来。   “裴……裴老狗……不得……”   话到后来只剩下“咯咯”之声。   老凉狠心起身,扯着姜亥,驮着他跌跌撞撞往外走。   两人都是见惯了生死的汉子,当即收了声,把悲恸与愤怒咽下去。   老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了当时被活埋在城外的那个少年。   到了今日,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蝼蚁。   穿过两重院子,老凉只觉姜亥的身子越来越重。   “谁?!”前方有仆奴问道。   老凉低下头,回想到了上次薛白的办法,用他那陇右口音应道:“上元节,喝醉了……”   “哪家带的部曲?怎绕到后院来?”   “不认路,想出去。”   “唉,跟我来吧,自去醒酒,莫吐在院里。”   老凉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怀里那只握着匕首的手。   他没想到自己能逃得那般顺利,直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眼前虽是条小巷,但透过巷口的粉墙能看到长安的繁华。不论是边境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还是朝堂斗争下的阴谋诡谲……仿佛都影响不到长安街市的盛世光景。   老凉像是着了迷。   他感到了头晕,忽然想要去兴庆宫前听许合子唱大曲,刀头舔血了一辈子,他要死,得死在灯火辉煌的长安上元夜里,而不是哪条阴沟。   往前走了一段,巷口处,有个小娘子正偷偷摸摸地跟着两个金吾卫。   那两个金吾卫的盔甲铿锵作响,她不用跟太近也不会跟丢,一直跟到巷口,她探头往外看去,似乎有些疑惑起来。   老凉低下头,再次装作是在扶着醉酒的人……成功过一次,他很有信心。   下一刻,有人从他后面快速走过,走向那小娘子,那是个身材挺拔的少年郎,背影有些眼熟。   那少年快步走到了那小娘子身后,开口便道:“你为何跟着我?”   老凉听得那声音,呼吸一窒,扶着姜亥转身就走。   ***   “你为何跟着我?”   薛白才离开杨宅不久便察觉到有人跟踪,遂让两个金吾卫不停往前走,他则渐渐拉开距离,再从别的巷子绕一圈回来,果然发现了对方。却没想到是个看起来颇柔弱的少女。   原本想反跟踪,结果却看她踌躇了许久,一点都不专业。   干脆上前,沉声问了一句。   站在巷口的少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薛白立即便想起方才在路上遇到过她。   “长安街巷可不是你一个的,我怎就跟着你了?”   少女拍了拍心口,镇静下来之后,却是半点也不害怕他,眼神中反而有些促狭之意。   薛白问道:“你认得我?”   “你在长安很有名吗?为何我要认得你?”   “别再跟着了。”薛白察觉到她没恶意,稍稍放松了些,道:“回家去吧,这边很危险……”   此时,他放松了心绪,才想起方才在巷子里瞥到那两个背影时略有奇怪之感,遂转头看了一眼。   一瞬间,薛白便认出了老凉、姜亥。   他不能让他们被拿到,会供出他杀人之事来,要么灭口、要么保护起来。   “前面的。”   薛白开口,尽力克制着语气以免吓到他们。   “别走……”   老凉已拔腿就跑。   薛白快步跟上,开口道:“你们受伤了?走不掉的,我可以帮你……”   老凉与姜亥突然加快了速度,薛白继续追踪。   追了一会,前方是一片民宅,难得见到一条黑暗的巷子。   薛白放慢脚步,知道他们就在附近。   他不急不缓道:“我能帮你们,但你们得信任我……”   黑暗中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薛白停下话语,回过身看去,见是方才那少女又跟了过来。   “别过来。”   “啊!”   道边的渠里突然跃出一个身影,一把扯过了那少女。   明晃晃的刀光闪过,匕首已架上她的脖子。   “别动,我杀了她!”老凉叱道。   “不用激动,我不认识她,而且我本就不会害你。你们受伤了?中毒了?我能帮你……”   “别上来!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别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   “轻些说,莫惊动了旁人,你说说出了何事?”   老凉之前还能冷静,被他这宽慰的语调一问,登时激动起来,又向薛白叱道:“狗官,全是狗官!募兵时说有功必赏……同村五十九人就活了老子一个……栓子战死了,凭什么补他的租庸?!娘的……将军说替我们出头……将军呢?!老子要见将军!”   “好,好。”薛白道:“我知道你有委屈,你先松开她,她是无辜的,你们中毒了?我们先说怎么解毒……”   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他中毒了。”   却是那被挟持的少女开口道:“酒气这么重,毒在酒里,喝得还不少。你言语不清,吞咽困难……可还觉头晕目眩,四肢麻木?”   老凉不答。   那少女又道:“你是钩吻中毒,我懂医术,能救你。”   “我不信……还有你,别过来!”   薛白却已抬起手,道:“这样,你挟持我,便可由她救你们,可好?”   “你……”   薛白脚步不停,坚决走近,在月光下直视着老凉的眼,道:“我若不愿相帮,大可以拖到你毒发。信不信我?你自己选。”   “娘的,姜老二快不行了!”   老凉终于收了匕首,他看过了这么久姜亥都没从薛白后方出来,就知他是晕过去了,赶到那暗巷中一找,果然见姜亥倒在那昏迷不醒。   他自己也是头晕得厉害。   薛白蹲下探了姜亥的鼻息,问道:“怎么做?”   “先让他们吐出来。”那少女大概只有理论知识,跺脚转了一圈,灵机一动,抬手一指,道:“给他们喝水渠的臭水!”   薛白却已一把扯起姜亥,往地上摸找了个长条的东西便往他舌根按,同时猛按他的小腹。   他还不忘向老凉说了一句,“你自己抠。”   “呕!”   一阵酒臭熏天,姜亥却还不醒。   那少女则在月光下低头翻找着自己的荷包,拿出一把药丸。   “这是我平时吃的补药,有黄芩与甘草,也算是对症,可以缓解一二,但要解毒,还是得饮黄汤。”   “几颗?”   “嗯,我想想,且都吃了吧。”   老凉终于从满是呕吐物的地上坐起,口中全是苦味,但胃里凉凉的,稍稍没方才那么窒息,能够喘得上来气了。   “走,找个医馆买药材。”   老凉艰难地起身,与薛白一起扶起姜亥,跌跌撞撞走向长街,那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衣衫,差点想要哭出来,忍住了,跑了几步跟上薛白。   四人转过长街,依旧是装作醉酒,一路往东市走去。   ……   这夜的东市如同沸腾了一般。   所有商铺都开张着,街道中央有各种各样的表演,杂技、相扑、马戏,人群中不时响起阵阵喝彩。   远处的高台上有人在舞火鸟,再抬头一看,竟有人踩着高跷在行人的上方行走,也不怕在这么挤的地方被撞下来。   四人好不容易穿过大门,拐进循墙巷子,这才没那般拥挤。   药铺是今夜东市中最冷清的地方,但也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正在喝药汤,有种把药铺当茶铺的感觉。   老凉一朝被蛇咬,登时谨慎起来,扶着姜亥在坊墙下的阴暗处坐下,不肯请太夫看诊,说只买药材即可。   “不就是两条命吗?老子信这小娘子的医术。”   行伍之人,总是觉得自己命硬,能扛得下来。   那少女也颇为自信,听他这么说了,大大方方就进了医馆,站在柜台前写药方。   老凉怕她跑去报官,一直盯着她,却低声道:“一会放她走了吧,她不知你是谁。”   “你们准备去哪?”   “不知道,但今夜我兄弟若能活下来,来日必报你大恩……”   薛白沉吟道:“病去如抽丝,你们一时半刻好不了,裴冕也不会放过你们,我给你们一个藏身之地如何?”   老凉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怕我们牵扯你?”   “今夜他不仅是要灭你们的口……”   ***   一张药方写好,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递了过去。   “就称这些。”   “小娘子这是要治何病啊?”   “遇到一个病人,惊厥之后有些心竭。”   “圣手。”   那药铺掌柜点点头,自去抓药。   少女微微得意,回头却见薛白走了进来。她犹豫片刻,招过他上前,低声道:“他们好可怜的,执金吾,妻子被人掳了……结果将军要灭他们的口,你能不能放了他们,不要报官啊?”   “你知道我是谁?”   “你……你一看就是朝廷的人嘛。我其实看到你在追凶手,才一路跟着你的。”   “为何?”   “好奇啊。”   薛白略略沉吟,回想了所有的对话,确定自己与老凉没有在这小女子面前说漏什么,方才问道:“你呢?你是谁?”   “你是问我名字吗?”   “不方便说,可否报知家门?”   “我嘛?嗯……我姓宗,字小仙,名字可不能告诉你。”   少女说罢,背过身去。   很快,药抓好了,薛白接过药包会了账,看了眼天色,向掌柜问道:“几时了?”   “再有三刻钟便到子时了。”   “呀,不会吧?”   “小娘子,老夫骗你做甚?你看,东市署上方的大花灯已经准备点燃了。”   “那怎么办?我得赶到……来不及回去了,我得赶到兴庆宫前。”   掌柜听得有趣,抚须笑着,抬手道:“那小娘子就请吧。”   薛白大步赶出药铺,只见姜亥已稍清醒了些,由老凉扶着站起身来,遂把药包递了过去。   “既是小娘子为你们说情,便不拿你们送官了,自便吧。”   “谢这位郎君,谢小娘子。”   老凉连忙道谢,提了药材、扶着姜亥便走,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   “快走。”宗小仙催促薛白,“我们快去兴庆宫。”   “你如何知道我要去兴庆宫?”   “你是朝廷的人,又问了时辰,当然是。”   “走吧。”   两人当即循着东市坊墙往东走。   路上行人太多,薛白步伐又快,宗小仙不由恼道:“你等等我。”   薛白脚步缓了下来,看了她一眼,拿过她手里的手帕。   “牵着。”   “哦。”   宗小仙老实握住手帕,再看薛白,眼神就有些复杂起来。   ***   兴庆宫前。   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停下,奴仆们连忙上前,恭请右相下车。   李林甫显得十分疲惫,淡淡看了一眼前方的金吾卫,忽然在想,这些年来自己每次出行,都以步骑百余人为左右翼,命金吾卫静街……足够安全吗?   恐还不够。   “阿爷。”   李岫趋步上前,低声道:“二十一郎的命保住了,十七娘还未找到。”   “该死的不死,该来的不来,薛白到否?”   “还没有。”   “十七娘若有好歹,让他陪葬。”李林甫语气平淡,“若他没找到十七娘便敢来,杀了。”   李岫背上一凉,本想说些什么,想到十七娘是为了与薛白看花灯才出门的,俯身应道:“喏。”   李林甫其实已经来得晚了,并无闲暇与儿子多谈,站着摊开双手,任奴婢为他整理仪容、官袍,准备入兴庆宫等候圣人。   忽然,身后想起了吵闹声。   李岫转头看了一眼,连忙派人去问。   “十郎,薛白到了。”   “可有带回十七娘?”   “没有。”   李岫迅速向北面看了一眼,快步赶到金吾卫执防处,怒气冲冲过去,用力一推薛白。   “你敢来?!”   他语气森然,咬着牙对薛白道:“十七娘若有一点损伤,你还敢想着有任何门第、前程,还不滚去找?”   薛白闻言,脑中又将今夜诸事过了一遍,马上意识到那个披着杏黄色披风的很可能不是李十七娘,同时他也很清楚,今夜没有任何人要掳她。   “十郎,我冒昧问一句,十七娘母家姓……”   “李十郎!”   忽然,一个婢女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往这边小跑过来。   “十七娘已经随公主进兴庆宫了!”   李岫转过头,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婢女跑上前,他才反应过来,问道:“咸宜公主真的已见到十七娘了?”   “李十郎上元安康,奴婢还能认错了十七娘不成?”   “还愣着做甚?快走。”   李岫转忧为喜,一把拉过薛白,脚步匆匆往兴庆宫赶去。   在他们前方,忽然亮起一排花灯,远远铺开,不见尽头,如同朝阳乍出,天光破晓,但此时还只是深夜。   子时将至。   又有一排花灯亮起,其后,一排接着一排。若六百声暮鼓能使长安城进入宵禁,这六百排的花灯,则能使长安亮如白昼。   正是“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   薛白被李岫拉着,一路疾行,什么都顾不得看,等再抬起头看去,眼前是一座璀璨无比的高楼。   那是花萼相辉楼。 第64章 夜宴   上元夜,花萼相辉楼上的花灯亮照了宫前的广场。   李岫终于停下脚步,喘着气,站到前方排队的官员们身后。   薛白反而没他这么紧张,道:“十郎,有桩要紧事相问……”   “何事不能等御宴之后再说?”   “让杨慎矜与我成为父子之事,可是有人给十郎出了主意?”   李岫诧道:“你如何知晓的?”   薛白眉头一皱,回想起那日在右相府门前遇见裴冕,他目视着他以示坦荡,他却如没看到一般,只顾扶王鉷登车。   心中藏着阴谋,当然怕被看出来。   “是裴冕出的主意?”   李岫道:“我与王准说起为你寻门第之事,恰好裴冕在场,给了妙计。”   薛白点点头,承认这确实是绝户的妙计。   今夜让杨慎矜认下他这个儿子,来日杨家因谋逆满门抄斩,不仅是他这个假儿子,收养他的杜家同样脱不了干系。   到时一切指向东宫与裴冕的证据自然会全部销毁,知情人全部灭口。   偏偏薛白手中就有证据——那张盖着东宫属官印信用于与武康成接头的信,以及两个死士。   但他只有这一张牌,一旦打出去,就全由李林甫生死予夺了。   虽然要阻止父子认亲一事,却也不能对右相府全盘托出,得小心试探。   “十郎,我有要事告知右相。”   “来不及,御驾马上要到了。”   说着,李岫皱了皱眉,往红袍官员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劝慰道:“我知你不情愿认杨慎矜为父,但他其实比朝堂大部分人都不坏,无非是有些目空一切,有些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十郎可知我今夜追的凶徒到了何处?”   “先不提,今夜是李崤太过份了。”李岫有些不耐烦,提醒道:“御宴在即,不论何事都放一放。赴宴之后,伱便是高门显赫的杨诩。”   “他们有可能并非金吾卫……”   ***   长街上,一辆马车被拦停,李静忠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向拦车的青袍官员问道:“你是何人?”   “内侍上元安康,下官是京畿采访使判官裴冕,本该与京畿采访使王公一道入内,但下官来迟了……”   “上来吧。”李静忠道,“带你一程。”   裴冕连忙称谢,登上马车便低声道:“李公,出事了。”   李静忠不语,静待下文。   “计划本是天衣无缝,一切人证、物证皆送至杨慎衿处,一旦引发,将从此不再有东宫案、唯有隋杨谋反案。但出了点小岔子,原本该被杨慎矜灭口的六人……少了两人。”   “何谓‘少了两人’?若是逃了便追,若是躲了便找,你来找我一介老奴有何用?”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他们被薛白带走了。”   “谁?”   李静忠如同被蜇了一下,尖声问了一句。   裴冕道:“薛白,只有可能是他。”   “裴公,你往后可是得当宰相的呀!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人在薛白手上,薛白在兴庆宫中。”裴冕无可奈何道:“我不过八品小吏,着实插手不了兴庆宫之事。”   李静忠叹一声,道:“你要我如何做?”   “薛白手中掌握了太多,极有威胁。”裴冕道:“我本打算过两日再引发杨慎矜案,但来不及了,今夜就得了结此案。”   “上元夜案发?你敢坏了圣人观灯的雅兴?!”   “若晚了,局面必要让索斗鸡掌握。”   李静忠声音愈发尖细,问道:“那若薛白不是杨慎矜之子,你可还有办法灭了他的口?”   “有,计多矣。”裴冕道:“但须熬过今夜……”   ***   子时,御驾到兴庆宫。   兴庆宫是当今圣人当藩王时的府邸,后改建为宫城,占据长安城东、青门附近的整个兴庆坊。   此地处于长安市井,确称得上与民同乐。   “我必须走了。你待在楼外,莫要走动,不管多久,只等我安排。”   “验,将作监右校李岫,准入!”   李岫确实没时间听薛白说话,递了鱼符,径直进了花萼楼。   薛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转身就走。   他先往外围方向停车马之处转了一圈,观察着那些车马。   原本他有自信能够认出杨玉瑶的钿车来,但今夜的兴庆宫权贵云集,名驹雕车无数,确实不好找。   找了许久,忽有人唤了他一声。   “薛郎君?”   转头看去却见是明珠。   无怪乎薛白找不到,原来杨玉瑶又换了一辆钿车。   “明珠娘子还未随瑶娘入楼?”   “女眷入宴稍晚一些。”明珠使了个眼色,又道:“瑶娘说,不想理你。”   薛白会意,走到了钿车前道:“瑶娘上元安康,美玉琨瑞,流福百年。”   有女婢掀开车帘,杨玉瑶由明珠扶着优雅地踩着车登缓缓下车,也不看他,脸色淡漠,随口敷衍道:“原来是右相府的准女婿,何事?”   “特来与瑶娘贺一声佳节,无旁事,那就告辞了。”   “慢着!”   薛白本已转身,听得这一声清叱,停下了脚步。   “过来,有事与你说。”杨玉瑶抬手一招,风情万种。   待薛白近了,她故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我求玉环为你安排个身世,她请托了一位大内侍来办。要知此事可难,高门大户不受你我掌握,门第太低又误你前程,既须人家愿意认你,还得旁人查不出破绽。好在只要让你有个来历即可,往后有我关照,你还怕没有前程吗?”   “只要能不受倾轧,普通出身足矣,却没想到让瑶娘如此费心,着实惭愧。”   “光会说好听的有何用?若不费心些,你岂舍得了相府女婿?”杨玉瑶嗔了一句,“我得走了,宴后来找我。”   香风渐远。   薛白准备回去继续等候,走到一半,却又有人唤了他。   “薛白?”   那是一辆简朴的马车,只有两个轮子,一个内侍正抱着个铜壶走下来,是李静忠。   周围的灯火明亮,薛白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李静忠眼神里的惊恐,那种本想踩死一只蚂蚁却被毒蛇咬了一口的惊讶、懊恼、恐惧。   也许会再踩一脚?   薛白心生警惕,此时远处有金吾卫,但周围的马车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李静忠带了四个小宦官,他只有一人。   “嘭。”   李静忠径直跪倒在地,放下手中捧着的铜壶,抬手,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   “啪!”   “啪!”   抽了自己的左右脸各一个巴掌,李静忠方才双膝脆地向薛白挪了两步,“咚咚”磕了两下头。   “老奴该死,请薛郎君杀了老奴,但请勿再错怪太子!”   薛白目光一凝,瞬间警惕起来。   李林甫门下尽剩些勾心斗角、碌碌钻营之辈,让他已有许久未感受到这种忠心与隐忍了。   “老奴该死!”   李静忠还在说,每说一句话就抽自己一巴掌。   “太子命奴才安顿杜良娣,意在保护杜良娣与薛郎君,老奴故意曲解太子之意,擅自下令灭口,老奴该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后来回想,老奴亦不知当时如何能忍心?老奴年逾四旬,无儿无女,独苦伶仃,唯家中阿姐曾有一女,五岁夭折了,阿姐因丧女之恸也没了,那女娃若活着,正与郎君一般年岁,老奴竟能如此丧心病狂,当时真是失心疯了,老奴太该死了!”   “千错万错,皆老奴之错。唯有一点千真万确,太子绝无害薛郎君之心,此事太子至今未知。万不可因我一介卑贱奴婢,使太子与薛郎君误会而嫌隙愈深啊!”   他声泪俱下,匍匐于地,摆出摇尾乞怜的样子,看着极为可怜。   薛白语气冰冷道:“够了,你今日越卑微,来日杀我越狠。”   “不会的,老奴生来卑贱。就愿意侍奉薛郎君这般贵人,老奴跪一跪无妨,只要大唐盛世能永远君臣相得,互不猜忌。”   李静忠像狗一样爬上前,抱着薛白的靴子恳求。   薛白一脚便将他踹开,叱道:“废话说完了?”   李静忠一听,此时才有被割肉之感。   他哭哭跪跪并不花费什么,但听薛白这铁石心肠的语气,竟还想要东宫付出代价。   “薛郎君啊,若你对索斗鸡说实话,你借东宫死士杀人一事又如何?一旦捅开了,大家都得死,你若状告东宫,那可是先害了自己啊。”   “我从缸里出来就只管复仇,能拖上整个东宫陪葬,值。”   李静忠听得他语气森然,真是欲哭无泪,心想这事怎么过不去了呢?   他只好磕头如捣蒜,不停哭求。   “薛郎君要什么?老奴一定全力去办!”   花萼楼中忽然响起了动听的鼓乐。   那是百官接驾的仪式结束。   远处,女子的笑声也隐隐响起,女眷也开始入宴,连吹来的风都带着香……   ***   “李小仙,你快些,上元宴可要开始了。”   “这就出来。”   花萼楼后方的一间庑房中有人推门而出,李腾空有些不情不愿地推门而出。   她身上穿的是咸宜公主李娘的衣服,一条束带将彩裙系在胸上方,再披一件薄帛。   这衣服华丽明艳,绸料柔软服帖,最能勾勒女子有致的身材。李腾空却觉好不自在,她如别的大唐淑女一样,双手挽着一条彩练,只是双手抬得更高些,挡在胸前。   李娘一见她,不由捂嘴笑了笑,没有马上嘲笑她,招手让她快走。   “一会你与我同座,我夫婿今夜没得坐,他得张罗宴会,快走吧……小豆苗。”   “你还说!”   “好了,不说了。名门贵女,是到何处沾得脏兮兮的?”   “就是有那么一回事。”   前方有无数宫娥捧着酒壶从廊下穿过,皆是梳着玉螺髻,穿着粉白纱裙,个个俏丽,队伍连绵不绝。   两人绕过回廊,步入花灯高挂的华丽后堂,在仪门处遇到了另外两名女子,是上柱国张去逸的两个女儿,长女张泗、次女张汀。   李娘拉着李腾空上前,引见道:“右相府的十七娘,闺名腾空,字小仙。今年便要出阁,到时喜宴该需各家帮衬。”   “巧了,我家二娘也是晚嫁、今年出阁,你们该互相亲近亲近。”   张泗说着,将张汀拉到前面来。   张二娘时年十八岁,早就过了出嫁的年纪,她长得很是漂亮,唯独颧骨略略有点高,稍显刻薄,但笑起来很可人,能够掩盖相貌上这一点小缺陷。   “小仙与我相类。及笄之年才出嫁,想必眼光奇高,不知如今挑了哪家夫婿?”   “他并非高门子弟。”虽还未下婚书,但李腾空还是大大方方应了,“只是个白身。”   “原来如此,那今夜便不在这花萼楼中了。”张汀掩着嘴笑道:“可惜,原本还想偷偷瞧一眼,没机会了。”   “往后我设宴邀二娘,也是能见到的。”   李腾空虽礼貌,却显得有些清冷。   彼此又聊了几句,张氏姐妹离开。张泗不耐烦再与这些女儿家叽叽喳喳,径直转向供奉们所在的殿宇,朗声道:“神鸡童,燃灯之后可有赌局?”   这边,李娘看着张汀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当即冷了下来。   “你可知张汀为何说与你相类?她年过二九还不嫁,原是想当女冠图自在,想与哪个男儿交往便与哪个男儿交往……”   “才不相类。”李腾空连忙道:“修道乃为净心而悟智,济世以积善,岂是为与男儿交往?”   “谁要与你议论这个?张汀拿话别你,可听出来了?”李娘道:“言下之意,她虽二九才嫁,却嫁了大唐储君;你熬到二八,却只嫁了一个白身。张二娘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不落人后,见识了吧?”   “我听出这些来做甚?我就嫁一个白身,往后可没这许多弯弯绕绕。”   “嘁,右相怎就有你这么个女儿?”   李娘愈想愈不高兴,继续低声抱怨,她知这些心事也只有与李小仙说才不至于惹上麻烦。   “圣人待张去逸这个表亲比对自家儿女还亲近,张去逸却不识好歹,嫁女东宫,这是彻底背弃我们了……”   一路低语,李娘领着李腾空入宴。   花萼楼中殿宇重重,皇亲女眷在主殿西侧,隔着重帘,能看到主殿里坐了一排的诸王。   诸王中有一道身影格外落寞,正是李娘一母同胞的兄长,寿王李琩。   她不由心中暗道,阿兄也该振作起来了,这个天宝六载李林甫总该扳倒李亨了,一切还有机会……   ***   “你看我那夫婿仪表如何?”   “啊?”   李腾空落了座,正低着头想心事,闻言才顺着李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今夜的宴饮的舞乐由驸马杨洄负责,此时他正站在殿中颐指气使地对舞伎做最后的安排,看起来三十五六岁年纪,仪表堂堂、官威凛然。   下一刻,有大内侍上殿,提醒杨洄圣人马上要到了,他当即躬下腰,态度虔诚地赔笑了两句。   待大内侍走了,杨洄又睥睨周遭宫娥,低声叱骂,“还不知动作快些?!”   李娘自觉满意,道:“看过我的夫婿,你再看张汀的夫婿。”   说着,她以带着嘲意的目光落向了诸王最上首的位置。   太子李亨刚刚落座,他相貌的底子该是不错的,只是早已被压力与不安消磨了风采,取而代之的是灰白的头发、微驼的腰背、发福的身材、畏畏缩缩的举动。   李娘真的看不起他,摇了摇头。   李腾空却又走神了。   她曾在选婿窗后看了很久,却始终不明白那少年的独特之感是何处来的,只有她一人觉得,他能出世,也能入世。出世则芸芸众生、王侯将相一视同仁,入世则进退有据、应付自如……   “哎,李小仙,你惹恼我了,到底在想什么?”   “公主,你说若有一人待妻子很好,遇难时愿以身代偿,平时还体贴入微,这人好吗?”   “自是好的啊。”   “可若他不知眼前女子是他妻子呢?”   李娘当即道:“那便是风流成性,可以剁了喂狗了。”   李腾空一愣,抿着嘴,情绪便没方才那么高了。   “你呀。”李娘道,“挑了一个白身,人品听着又差,连入宴的资格也无,我连看也不能看一眼,有甚好的……”   正在此时,殿中一静。   忽然之间没人敢说话了,众人纷纷起身,整齐划一。   “圣人至!”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声音一层层传开,近处的皇亲重臣已喊完了,远处的才开始喊。   而殿中已响起了一个苍老而爽朗的声音。   “众卿上元安康,百姓普天同庆。”   “圣人制,普天同庆!”   因圣人一句话,一个个坊楼上鼓声响起,传满长安,一百零八坊的万民皆可听到圣意。   没有人能入睡,所有人都得与圣人同庆。   “圣人制,普天同庆!”   一时长安城中数十万人纷纷行礼,齐声欢呼。   灯火竟还能更璀璨了一重。   “圣人上元安康!”   “圣人上元安康!”   “……”   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个声音在回荡。   御座上,李隆基沐浴在这盛大无比的辉煌之中,略满意地点了点头。   古往今来,日升月沉从来非人力所能阻止,但每年的上元夜,他可打破昼夜,权力比日月还高。   因为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大唐盛世。   他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千载第一圣君!   凡夫俗子们絮絮叨叨着长安城很怕火,灯火很危险,没有宵禁很危险……见识与蝼蚁一般。   他们不知道,唯有如此上元夜,才能让四海万邦见证这个如奇迹一般登峰造极的盛世与圣君! 第65章 一夜鱼龙舞   宴始。   歌声从花萼楼中传了过来,落在薛白耳中。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申锡无疆,宗我同德。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薛白不由在想,若没有那么多的倾轧,能专心地享受这一晚的上元灯会,邀三五好友吃吃逛逛其实也不错。   忽然。   “二郎?真是二郎?”   薛白转身看起,一个青衣老仆从一群仆役中跌跌撞撞向他奔过来,人未至已嚎啕大哭。   他退了两步,避开这老仆想要扶他的手。   对方动作略略一滞,情绪却没有任何停顿。   “老奴总算找到二郎了啊……阿郎!你失散多年的儿子回来了……让我进去!我要见阿郎,告诉他二郎回来了……”   守卫花萼楼大门的是龙武军士,手中长戟一架,直接将这老仆推开。   “退!”   “我要见阿郎……弘农郡公府的二郎找回来了!”   “再不退,格杀勿论!”   “阿郎啊!老奴找到二郎,死而无憾了……”   “何事喧哗?”   果然,有内侍匆匆跑来。   一切都还是依着李岫、杨慎矜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薛白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   此时花萼楼中一支舞乐结束、另一支歌舞还未开场之时,老仆的动静已惊扰了御宴。   ……   御宴上,杨慎矜听闻自家老仆“找到二郎”,激动难安,起身请罪。   “臣管束下仆无方,因家事惊扰了圣人观灯的雅兴,可否容臣暂且告退,处置家务?”   李隆基闻言朗笑,亲和而不失威严,道:“今夜上元宴,谈的本是家常,血脉乃大事,你不妨与朕说说。”   圣人垂问,虽是丢脸之事,杨慎矜也只好在殿上说出来了。   “圣人厚爱,臣惭愧。此事乃起于开元十九年,臣有一爱妾姓薛,怀了身孕,被原配所驱……多年之后。直到去年老仆听说臣原配早已过世,便将那孩子带回长安,不想路上遭了盗贼,臣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啊!”   他故意将此事说得起伏,果然让圣人下令,召那老仆与杨慎矜之子来觐见。   李娘对此事好奇,趁着这间隙与李腾空议论,却又聊到她那夫婿。   “你可知我夫婿与杨慎矜沾亲?”   杨洄出身于弘农杨氏观王房,祖上是隋观德王杨雄。到如今,观王房比二王三恪还要显赫。   杨洄之父名叫杨慎交,袭封观国公,与杨慎矜同辈;杨洄之母是长宁公主,她虽为圣人不喜,但在中宗皇帝时卖官鬻爵,富可敌国。   李娘挑驸马时,生母武惠妃正得宠,千挑万选,才挑出了这一等一的家世、富贵,而且杨洄相貌好、人也聪明,样样都好。   也因这层关系,她把杨慎矜视为寿王一党,主张道:“不知杨慎矜这外室子是怎样的人品才干?也到了婚配年纪,可由我来安排。”   “我也不知呢。”李腾空应道。   已有内侍引着人登上了花萼楼。   李腾空本是随意一瞥,忽然间却呆愣住了。   那登楼而来的少年郎步履从容,虽处于惊涛骇浪之间,犹给人一种气定神闲之感,不是薛白又是谁?   她心肝一颤,恍然明白过来,必是父兄与他议定的,让他成为高门之子才可娶她。   为此,他竟不惜欺君?!   李腾空却没留意到,身旁的李娘也是呆愣在那,眼神满是疑惑与不解。   “不可能的!绝不会有这种事……”   ***   父子相认之事,暗中早与驸马杨洄打过招呼。   杨洄是圣人之女婿、杨慎矜之同族、弘农杨氏最显赫的观王房嫡系、与李林甫联手害死废太子李瑛的同党,在此事之中将要起到的角色也颇为重要。   当身后脚步声响起,杨洄正站在殿中谈笑。   “说来,杨二郎与我也是同族兄弟……”   他回过头,脸上还带着得体的笑意。   但却在一息之间,他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他目光直直看着薛白那张脸,瞳孔震动,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如见了鬼一般。   脑中惊涛骇浪般,只有一个念头在翻涌。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然而,薛白的反应出乎了杨洄的意料。   这少年郎只是很平静地站到了离他不远处,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开口道一句“圣人上元安康”,没有任何异样。   杨洄干咽了一下,喉头滚动,小小迈了两步,打量了一番,脑子里闪过各种杂乱的思绪。   “不是。根本没有这么老成,感觉就不是同一个人,年纪更大,更高,只是长相一样而已……”   “驸马?驸马?”   杨洄回过神来,一抬眼,见到的是一张十分和蔼可亲的笑脸。   高力士已站在了他面前。   这位最得圣眷的大内侍穿着紫袍,身高六尺五寸,肩宽体阔,威仪不凡,若不看那张笑脸,比许多武官还有气势。   “驸马,圣人问话,觉得二郎与杨中丞长得像否?”   杨洄自觉失礼,连忙向高力士躬身,答道:“像,很像。”   高力士亲切地笑道:“杨中丞曾说过‘吾兄弟三人,尽长六尺余,有如此貌、如此材,而见容当代以期全’,好风采啊……小郎子,伱怎还不认你阿爷?”   说话间,他已转向了薛白。   只是,方才的话语却似有深意……杨慎矜被引用的那句话,有点狂了。   薛白当即应道:“回圣人、回高将军话,我虽失了记忆,但近来却偶能回忆起一些过往经历,比如读过的书、听过的话。与杨中丞所述情形,毫无相关,此事,也许是弄错了?”   李林甫本在闭目养神,闻言忽然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薛白。   为相府做事的官员即使无过错,他也是想杀就杀,没想到薛白今日竟敢违逆他的意思?   此子叛了!   在李林甫对面,李亨一直在吃肉喝酒,此时动作稍稍一停,马上继续捧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二郎,我可是你阿爷……亲生阿爷啊!”   杨慎矜诧异了一下,顾不得在御前失仪,连忙转过身把双手搭在薛白肩上。   酝酿了几息,再开口,他声音里已饱含了为人父的舐犊情深,还有微微的颤抖。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你心里有怨……但父子血脉、天地人伦,你始终是杨家的儿子啊!”   杨慎矜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圣人与薛白面前,死死盯着薛白的眼,目光满是提醒之意。   ——竖子,你倒是演啊!   趁圣人最高兴之时,拜倒磕头,唤一声“阿爷”,此事就这般敲定,相府、杨宅皆大欢喜,从此良人美眷、前程似锦。   只要简单一个举动,从白身摇身一变为公卿世族,一步登天。   薛白趁此机会,大胆地将目光往上首看去。   他看不到御座,只能看到侍宴在两旁的妃嫔们,饶是他两世所见美色无数,也觉惊艳,因李隆基没有皇后,所纳妃嫔皆凭喜好,全是世间绝色。   今夜整个兴庆宫的宫婢都只有一种发髻,唯她们各有不同,双鬟望仙髻、堕马髻、半翻髻、高髻、双垂髻,更兼彩衣缤纷,坐在那如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一眼望去,春兰夏竹秋菊冬梅各有不同,唯有她们颈前的白皙与丰盈相似。   若说长安灯火是今夜一大盛景,此时宴上妃嫔则是另一大盛景,让人目不瑕接。   薛白一眼就认出了哪个是杨玉环。   他知她今岁已有二十几许,只看样貌却像是十八岁,今夜她梳了个云鬓,头上插着金步摇,青丝下是一张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鹅蛋脸,唇上略微点了些胭脂,使人远远便能感到她的嘴唇十分水润。   若仅是如此,那她不过是个顶极的大美人罢了。   比较起来,杨玉瑶也是绝美,有种恃美而骄的风情。杨玉环的不同在于她美而不自知……或许是她已经不在乎了,感觉像是“反正一颦一笑都会很漂亮,就不用去管了”。   同样是坐着,杨玉瑶虽慵懒,却不会忘了将那一双她最自傲的修长玉腿摆好。杨玉环则随意往那一坐便美不胜收,她却完全不以为意。   因为她跳舞。   唯有最绝世的舞蹈名家才能有这样的气质。   此时她正以一种非常好奇的姿态在看着事情的进展,身子前倾,探着头,双手撑在座位上,双腿并拢着斜在一边,裙摆下的桃红色舞鞋如小荷才露尖尖角。这不是一个贵妃该有的坐姿,且太没气势了。   但她眼睛漂亮,脖颈优美,骨肉均匀……旁人看她就是美,她看旁人却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薛白知道她分明经历了很多,不禁诧异于她竟还能保留眼神中的天真,惊讶于她对世间还有着如同小女孩一般的好奇。   人活于世,难免都会有凋落、衰败,心越枯越无趣。但岁月似乎偏爱杨玉环,让她还能如此鲜艳。   干净的稚态与她美丽的容颜、妩媚的身段融合在一起,而且还能毫不矫揉造作,形成了她独特的魅力。羞花闭月,活色生香。   杨玉环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与他对视了一眼。   她眼神里只有好奇与疑惑,像是问“嗯?看我做什么?”   薛白于是转头看向杨玉瑶所在的方向,杨玉瑶向杨玉环使了个眼色,杨玉环于是挽起身上的彩带,稍稍起身,摆了摆手,让高力士上前问话,那双桃红的舞鞋便消失在裙摆之下。   这举动基至引得李隆基倾过上半身相问,三人私语了几句,像是在说某件趣事。   高力士还很识趣地笑出了声。   “二郎,你是我的骨肉啊!”   杨慎矜一声恳切的呼唤,将薛白的目光拉了回来。   他长须抖动,满面泪流,见薛白不为所动,干脆回过身,拜伏于地,沉声道:“臣治家无方,失大臣体统,惟伏圣人体谅臣失而复得之心,恳请圣人荫臣子杨诩,臣必万死以报君恩……”   此事,李林甫原本是让他认下儿子之后再办。但没想到薛白不配合,杨慎矜只好利诱。   近日来,他竟愈发觉得自己需要这个儿子,比如太府的窟窿一旦捅开,他还得靠右相府庇护,能成为姻亲最好。   “杨诩。”李隆基终于开口,道:“你可愿受官?”   宴上许多喜欢猜圣心的臣子都听得出来,圣人的语气已并不好。   圣人最初询问这件事,是出于好奇,觉得有趣,促成一个父子相认的佳话为上元夜再添些气氛。   今夜既不是国事,也不是查案,花费大力气办了上元灯会,宴请百官,为的是高兴,圣人的心情永远是最重要的。   结果,薛白不肯认父,杨慎矜反而求到圣人头上。这与去年有宫中供奉向圣人求进士及第之事相似,糟践了圣人的好意,反给圣人添堵。   父子二人都太不识好歹了!   “杨诩,朕问你话。”   薛白竟是让李隆基问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答道:“回圣人,我虽然失了忆,却自知不是杨诩,杨中丞该是认错人了。”   “是吗?杨卿如何说?”   杨慎矜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应道:“回圣人,这就是臣的儿子,他失了记忆,胡言乱语。臣与家中老仆却不会错。”   “杨中丞,圣人今夜观灯,非为你之家事。”有紫袍老臣道:“此事你只有老仆一面之词,若要寻亲,不如将他交于刑部,一审便知。”   “圣人。”李林甫当即开口道:“杨中丞思念爱子,出了误会,不过一点家事,岂需刑部出面?不妨当作在逛灯市时认错了人,一笑了之便是。”   杨慎矜一愣,跟着道:“是臣太急了。”   此事原本简单,但此时强求下去,却有可能暴露他们联手哄骗圣人,只好作罢。   李林甫笑了笑,向薛白道:“你退下吧。”   杀心一起,他反而平静下来。   他已不再生薛白的气,一条不听话的狗他已不需要,今夜出了兴庆宫就可以杀了。   ***   薛白没等到杨玉瑶这边出手,有心想往她那边看一眼。   但众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只好行礼告退。   这时却有人登楼而上,是个披着全副盔甲的将军,身材雄伟,面容沉毅,威风凛凛。   “站住。”   这大将向薛白轻叱了一声,也不说话,大步流星赶进殿中,高声道:“圣人上元安康!臣有要事禀奏,今夜长安城出了点小乱子……”   “难免的,今夜佳节欢宴,不谈国事。”李隆基爽朗而笑,“薛卿来晚了,且入座自罚三杯吧。”   “圣人恕罪,臣可否问一桩家事?”   “一个个都到朕的宴上来说家事,好吧。”李隆基佯怒,却带着玩笑之意,道:“允了,薛卿又是何事啊?”   “臣不愿以私事叨扰圣人,但臣十分不解,杨中丞为何要抢臣的从子当他的儿子?!”   一句话,宴上诸人面面相觑。   “从子”二字意义颇笼统,当今多指兄弟之子,即侄子。   薛白见这个大将军一身金吾卫盔甲、姓薛,再听这“从子”二字,已确定了这人是谁——左金吾将军,薛徽。   这竟是上次东宫的安排?   趁着宴上众人还在惊讶,他飞快看了杨玉瑶一眼。   杨玉瑶正在看他,眼神有些宠溺,嘴角微扬,妩媚一笑,似乎在说“往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她不知薛徽与东宫之间的关系,自觉事情办得很好。   薛白再想到那句“请托了一位大内侍”,忽然明白过来。   有个不得了的人物在暗处保护东宫,此人极少出手,唯有到了东宫生死存亡之际,才会不易察觉地伸手轻轻一扶。   比如这次,他分明是帮了东宫,但哪怕事情败露出来了,他也只消说一句“贵妃请托,老奴推托不了”,顺水推舟,春风化雨,薛白、杨氏姐妹反而还倒欠了他一个人情。   这人情……可以欠,值得。   薛白转头看去,见到对方朝这边微微笑了笑,和蔼可亲。   分明是个权柄不输于李林甫的大人物,却仿佛在问薛白能否卖他一个面子。   ***   堂中诸人本以为今夜只是杨慎矜认亲不成,尴尬一场,没想到有这般冲突,不由等着看薛徽与杨慎矜争执一场。   同时他们也不免好奇……这一个失忆的少年,到底有何不凡之处?能让杨、薛两家不顾体面,非要在御前争夺。   唯有李亨还是头也不抬,捧着羊肉在吃,吃得满手流油。   他四下一看,没找到帕子,拿起一块胡饼擦手,浑然没有察觉到李隆基正好瞥到了他浪费粮食的这一幕,面露不悦。   但等李亨擦过手,却是将这块油乎乎的胡饼卷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咬着。   李隆基于是对这个俭朴、窝囊的儿子观感重新好了几分。   目光转向薛白,李隆基脸上挂起很好相处的笑容,莞尔道:“又有人来争了,看来你这小子的炒菜,很能勾人肚里的馋虫啊。”   杨慎矜猛地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僵立当场。   他忽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   薛徽则是苦着脸道:“圣人,臣不像杨中丞胡言乱语,这就是臣那兄弟的儿子,出生时有家状,走丢时有报案卷宗,都是陈年往事,做不得假的……”   众人听得这一本正经的说辞,心中已信了三分。   咸宜公主李娘却是瞳孔一张,满是震惊。   假的。   全是假的。   他们所有人都在欺君!   她恨不能张口喊出来,却只能忍住,心知某些事只能在暗处做…… 第66章 青玉案   宴正欢,花萼楼中春光融融。   圣人兴致很高,开了个玩笑。   薛白脑中迅速考虑了是否该给皇帝献炒菜,他也早与杜五郎说过,让丰味楼今夜做好充分准备,随时能献菜。   但不必了。   李隆基已经吃过炒菜了,且还是邓连的手艺,这献宝的功劳早归了杨玉瑶。故而杨家姐妺才会为他费心安排身世,杨玉环还亲自向人请托。   薛白不需要与她们争功,他一介白身,不能总想着越过上面的人直接向皇帝献媚。   同时,他也听出来了,李隆基不是好欺瞒的,对很多事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而他们此时面对这个君王,正在犯欺君大罪。   站在薛白面前的杨慎矜就像是丢了魂一般。   薛徽则还在继续欺君。   “元月以来丰味楼风头无两,这不假,但臣的兄弟并非因此才来认亲,他夫妇二人就在花萼楼外,臣请圣人垂询,看杨中丞还有何话说?!”   毕竟是名将之后,薛徽虽非有意喝问,话到最后却有雷霆气势。   薛白听了反而心中警惕,知道以薛灵那好赌、好夸夸其谈的德性,绝不可靠,让这样的人御前对质,太冒险了。   很快,有内侍匆匆出了花萼楼,召薛灵、柳氏入宴。   “圣人上元安康。”   薛灵略有些醉态,并无怯意,他每夜都是与长安显贵赌搏,圣人的事听得多了,自觉也是显贵,只是不得志。   柳湘君举止非常得体,但面容憔悴、衣着朴素,殿中不少人见了都暗自摇头。   连杨玉瑶都皱了眉,轻咬着嘴唇,自觉替薛白找这般寒酸门户,失了好大的面子。   “薛灵,可是你丢了儿子?”   “回圣人话,正是,这个就是我儿,丢时只有乳名‘病已’。”   “有何为证?”   “此处有家状,六郎开元十九年出生,开元二十四年被掠拐于渭南官道,贩于洛阳南市。学生散尽家财,苦苦寻访,这些年收藏了诸多线索……”   薛灵很有条理地回答了一段话,拿出许多文书。   李隆基懒得看,随意地倾过身子向高力士道:“将军且再看看,像否?”   高力士再次趋步上前,目光打量。   若只论身材长相,薛灵也是魁梧英俊,但吃喝嫖赌过度,远无杨慎矜的文雅矜贵之气。   “老奴看着,有些像,又有些不像,驸马以为呢?”   杨洄又在发呆,没恍过神来,直接答道:“不像,这人看着太落魄。”   “落魄?”   薛灵绝不容许旁人诋毁他的身世,当即反驳,还抬手一指杨慎矜。   “我落魄?要论出身显赫,我祖上代代公卿、簪缨世家。隋太祖杨忠还在给人当部曲时,我薛家已钟鸣鼎食一百年,一百年!”   河东薛氏南祖房这一支,时称“武力强宗”,薛仁贵虽一度因父亲早亡而家道中落,其实祖辈全是高官,能一直追溯到南北朝,确实是世代公卿。   当然,世家大族就像一棵大树,有主干,有枝叶。   杨洄愣了愣,不屑与薛灵这种枝叶争吵。   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扯出了杨忠,万一再扯出杨坚、杨广,坏了圣人观灯的心情。   “杨慎矜,你为何要抢我儿子?”薛灵还不依不饶,“我早看你不顺眼了,自诩名士,吹嘘材貌,凭什么就伱能‘见容当代’?看看,这满殿诸公,哪个不是体貌丰伟?”   李隆基闻言,哈哈大笑。   他被薛灵这一番话逗得很是开怀,却还不忘安抚臣子。   “杨卿不必介怀,薛灵说话太过直爽了。”   杨慎矜忙道:“臣不敢。”   “当然,朕的诸爱卿确实是个个体貌丰伟、槐梧俊美,盛哉!”   “臣等谢陛下厚赞!”   “天佑大唐盛世,群贤毕集,文武林立,野无遗贤,朕与众卿共饮,贺之。”   李隆基一高兴,当即提了一杯。   一时之间,满殿高官纷纷起身,举杯敬酒,数百人不论官袍颜色,果然是个个高大魁梧、仪表堂堂。   “盛哉大唐!”   “盛哉大唐……”   声音传开,花萼楼一片欢腾,只因圣人敬了杯酒。   但当李隆基一放下酒杯,却又问了一句话,十分有深意。   “薛灵,原来你也听说了杨卿‘见容当代’的豪言壮语?”   ……   李娘才坐下,倏地站起身来。   圣人果然看出来了。   杨慎矜那句“吾兄弟三人有如此貌、如此材,见容当代”的狂言,高力士方才就说过。这是在提示旁人圣人已不喜杨慎矜。   所以,是有幕后主使者听出了这意思,教薛灵这么说的。   而圣人心知肚明,没有人能够在这大殿上欺君。   全都去死吧!   李娘正想着该怎么巧妙地揭破薛白欺君的阴谋,忽然,有人抢了先。   “禀圣人,薛灵此人不可信,嘴里十句话有八句话是假的!”   李娘回头看去,见说话的竟是张去逸家的长女张泗。   张泗有些醉了,抬手一指,又道:“薛灵,当我不识得你吗?你赌得倾家荡产,却敢与圣人说是散尽家财寻访儿子,欺君吗?!”   薛白听这声音,也回想起来了……这是杀吉祥那夜从暗赌坊逃出来的嚣张女子,自称上柱国的女儿。   薛灵有些慌,这才意识到这宴上还有他的赌友。   户部尚书章仇兼琼此时定眼一看,也认出了他,当即喝道:“薛灵,你到处欠债,盯上了薛白的丰味楼,竟敢闹到御前?!”   薛灵登时跪倒伏地,瑟瑟发抖。   李娘听得血脉贲张,心想这些贼子马上就要死了。   却听薛灵颤声道:“回圣人,我真不是为了丰味楼,炒菜……炒菜我在范阳时,就曾在军中吃过,又干又焦,也没什么好吃的。”   “军中?炒锅炒菜?”薛白忽然有了反应,“我好像,记得了一点……”   虽然知道薛灵很不靠谱,但他还是决定把宝押在杨家姐妹身上。   “六郎,你终于想起来了?”   薛灵大喜。   他为了从亲戚手里骗钱什么鬼话都说过,当即配合。   “记得吗?那年我带着你探望五叔,在范阳军中,我亲手给你喂的炒菜。那日你还说‘阿爷,我长大了要给阿爷争气’,你终于想起来了。”   “呜!”   柳妇听到这里,没能忍住,哭出了声,忙用手捂住了嘴。   薛白转过身,看着这夫妇二人,发起呆来。   李娘见了,不由冷笑。   圣人都已经敲打过薛灵了,这小子还敢继续欺君,自取死路,也好。   “薛白。”李隆基问道:“这可是你阿爷?”   “回圣人,我不太记得了,似乎有印象。”   “薛灵,朕最后问你一句,可确定这是你儿子?”   薛灵虽大胆,莫名却惊恐起来,下意识地抬头往红袍官员里瞥。   “朕问你,你看旁人做甚?”李隆基叱喝道:“有旁人替你找的儿子不成?”   有意无意地,他竟是往李亨身上看了一眼。   诸人当即胆寒。   气氛一寒,薛灵、柳氏连忙伏在地上,颤抖不敢言。   忽然,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之后是一句话,仿佛春风拂过,直接吹散了严寒。   “三郎,是我托高将军办的。”   薛白目光看去,说话的正是杨玉环,声音如黄莺出谷,她若是唱歌定是极好听的。   “我们不是吃了炒菜吗?我听三姐说起,给她送炒菜的小薛白与家人失散了。就问高将军,能否替他找回家人,这也是行善积德。没想到高将军竟真找到了。”   她说话时眼神里既有小女孩的天真烂漫,又有成熟的风韵,还有少女的狡黠与机智……连薛白也分不清她话里有几分真假。   高力士当即恭谨地应答。   “那日,薛将军宫门当值,老奴请他把长安走失孩子的人家列出来,结果薛将军一听,拍着腿说他兄弟家就是。没想到,走丢十年的孩子一下就找到家了。老奴只问了一句话,不敢居功,必是贵妃积善,薛家沾了洪福,天宝六载开年即有奇事佳话,又是个好年景。”   “原来如此。”   李隆基大乐,抚须朗笑道:“朕的爱妃心善、将军勤恳,使破散十年之门户团聚,好,很好!薛灵、薛白,你父子还不谢恩?”   “谢圣人大恩大德!”   薛灵想到富贵晃眼,大喜不已,连忙磕头。   柳氏喜极而泣,再次哭了出来,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向李隆基千恩万谢。   “谢朕做什么?”李隆基愈发亲切,“你们该谢谁还不知吗?”   薛灵夫妇再次俯地,“谢贵妃、谢高将军……”   薛白还在发懵,慢吞吞地抬起手准备行礼。   “快起来,不必多礼。”杨玉环笑意吟吟,转向薛白道:“再过一会儿,许合子便要御前献唱,你诗词写得好,可得让她唱支新曲。”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很贪玩。   想来李隆基年迈却还这般宠爱她,除了因美色之外,或许也因她的活泼贪玩能让他觉有趣,感到青春年少。   毕竟谁又喜欢整天板着脸的无趣人?比如今夜殿上诸妃,还有一人也是绝美,但气质清冷,不爱说话,李隆基就一直疏忽她。   薛白又想到,杨玉环这一番话也许还有提携之意。   两个月前她曾负气出宫,他让杨钊送了一首诗……她记得这个人情。   “贵妃谬赞。诸公面前,不敢献丑。”薛白答得规规矩矩。   “不可过谦,大唐的少年郎该有豪阔傲气!”李隆基虽老,语气却豪气冲天,“何况你那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就很不错,如此意境,一句即可抵整首好诗。”   “圣人怎也听过?”薛白故作惊讶。   “算盘打得好啊。”李隆基得意一笑,不再理会他,道:“薛卿,带着你的兄弟、从子落座,赐酒!”   “喏。”   “好了,这小子身世既定,莫再让争子之事扰了上元宴。杨卿,你说是吗?”   “……”   这一幕幕,看得李娘目瞪口呆。   她不敢相信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分明知道薛灵等人在欺君,竟能放纵了他们,只管谁能哄得他开心便让谁说了算吗?   自从有了杨玉环,圣人真是太昏庸了!   再转过头,只见李腾空端坐在那目光只盯着薛白看,她虽只显出一个侧脸,但少女情思,显而易见。   李娘心里不高兴,更看不惯李腾空那满是欢喜与情意的样子,哪怕明知宴会上不是说话的时机,却还是气恼地推了李腾空一把,将她从沉思中推醒过来。   “李小仙,你发什么痴?你不能嫁他,你嫁不了他!”   “为何?”   李娘反倒被问得愣了愣,恶狠狠地小声道:“因为他们都在欺君,实则他家满门上下,俱是你阿爷杀的!”   李腾空脑中“嗡”的一下,整个人懵住了。   她嘴唇张合,想问李娘怎么知道,想说“你骗我”。   但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已意识到这事很可能不假……因为阿爷就是那样的人。   “这般大仇,他必恨你阿爷入骨,所以才接近右相府,你嫁不了他。”李娘还在说。   情绪涌上来,李腾空低下头去。   她先是回想起那几次在选婿窗后看薛白的情形,那日阿爷让人去南曲打听他是如何搭上杨钊的,有个名妓说薛白坐怀不乱云云,她忍不住跑出去说了一句。   “阿爷,这位郎君举止不凡,诗写得也好,是个人才。”   故事从这里开始,到现在,所有回忆她得一桩桩从脑中抽出去,今夜的相遇、冒险……都得忘掉。   生在相府,她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受了,泼天的富贵有了,那右相府的罪大恶极就有她一份,得不到,该。   心里重重念了这个“该”字,李腾空微微仰了仰头,没哭。   李娘的目光则向李林甫的座位落去,心知此事不好使人传话,一会得想个办法过去说。   “铮。”   随着一声琵琶响,乐舞再起。   宴上众人除了李腾空,所有人都转头向花萼楼外看去。   竟不知何时,栏杆外搭起了一个台子。   时到丑正,上元燃灯节才算到了最热闹的时候……许合子要登台了。   终于,花灯漫天中,一个窈窕女子身披霓裳,绝世独立。   她开口,一声高亢清脆的歌声,落入耳中分明婉转动听,却能声透九宵,如响鞭临空,霎时竟盖过了一切声响。   连杨玉环也惊喜不已,径直起身,双手挽着彩带还提着裙摆,小跑过殿堂,到栏杆边近看。   无人出声议论,台殿清虚,所有人都在听许合子唱歌。   喉啭一声,响传九陌。   “楼观空烟里,初年瑞雪过。苑花齐玉树,池水作银河。”   “七日祥图启,千春御赏多。轻飞传彩胜,天上奉薰歌。”   “……”   一曲歌罢,殿中安静许久,诸人方才高声喝彩。   同时,远处也传来了欢呼。   许合子歌声透亮,竟是宫城内外,数千上万众也能听到,真正是与民同乐。   李隆基捧着酒杯随杨玉环站到栏杆前,爽朗笑着与诸人谈论了片刻,忽道:“永新歌喉依旧,如何唱的是旧曲?”   说着,他回身一指薛白,道:“太真既说了你有诗才,今宵由你先赋一首。”   “回圣人,大唐盛世,诗魁云集。我年少,不敢班门弄斧。”   “太真岂有说错的?”李隆基故意脸一板,“有她为你撑腰,怕甚?”   不等薛白回答,他目光已扫向群臣,随手一指便点了个臣子。   “那便且容这小子再揣摩,王卿先来,以‘元宵春宴,天保同欢’应制一首罢。”   “臣领旨。”   王维彬彬有礼地起身,略作沉吟,即赋了一诗,题为《上元节花萼楼侍宴应制》,在诗名里强调此为应制之作,而他本可以写得更好。   “彩仗连宵合,琼楼拂曙通。”   “年光元月里,宫殿百花中。”   “不数秦王日,谁将洛水同。”   “酒筵嫌落絮,舞袖怯春风。”   “天保无为德,人欢不战功。”   “仍临九衢宴,更达四门聪。”   ***   许合子的歌喉、王摩诘的新诗。   李腾空往日也是最爱这些的,但此时坐在那,却始终情绪低落,只希望宴席早些结束,找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再次将目光投向薛白,想看他最后一眼。   薛白正在被要求作诗。   “可我不会作应制诗,不通格调,只会把字词胡乱拼凑,凑些没有韵律的长短句。”   “胡乱拼凑?那你便胡乱拼凑一首给朕听听。”   “喏。”   李腾空知他有诗才,反而愈发觉得酸楚,遂向李娘低声道:“我不太舒服,告罪……”   她转过身,正要退出殿去,耳畔却听到了薛白赋词的声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李腾空脚步不由停下。   脑中蓦地又想起了就在今夜,启夏门大街的花灯树下,与薛白相遇的情形。雕车驶过,梅花扑香,凤箫声动,她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此时所写,正是当时情境?   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李腾空还想逃,却觉一双脚仿佛重若千钧。   她不想再听,又想再听。   忍不住回眸一看,那姿态超然的少年郎正立于花灯下,一首新调长词已念到下阙。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两行清泪落下,穿着一袭彩裙的女子落荒而逃,不知所措。 第67章 案发   一首新词出世。   花萼楼中安静许久,忽有人朗声喊了一句。   “圣人,臣忽然发现,这薛白原来是臣走丢的儿子!”   李隆基转头一看,见说话的是杨銛,不由捧腹大笑。   杨玉环的父亲生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却没有养大成人的儿子,于是将亲兄弟的儿子过继在名下,便是杨銛。换言之,杨銛才是贵妃的娘家兄弟、真正的国舅,官拜鸿胪卿,授上柱国,允私宅立戟、金吾守卫。   此时杨銛一个玩笑逗得圣人高兴,他不由得意,暗想自己真的太风趣了!   后面跟着凑热闹的,则都是拾人牙慧,且无人顾忌薛灵的面子。   “圣人,这分明是臣的儿子。”   “……”   玩笑归玩笑,杨銛见礼了一番之后,还是解释道:“薛小郎莫要介意,咳咳……是赞你词写得好,无怪乎人人争抢。”   他身体不太好,中间咳了两下。   薛白应道:“不会介意,多谢国舅赞誉。”   “你说他词写得好,他却说是胡乱拼凑。”李隆基笑骂一句,转向许合子,问道:“永新,此词是新调,你能唱否?”   许合子正在冥思苦想,尚未回答,杨玉环已小跑到栏杆边向她招手。   “永新快来,此词是双调,前后段各六句,五仄韵……”   两个美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栏杆边,便这般隔空讨论起来。   李隆基见了,也不理会群臣,抛下他们便去与美人说话,他确实极擅长音律,很快给了高见。   许合子于是曼声吟唱了一句,“东风夜风花千树……”   “薛白,过来,伱觉如何?”   “好听,如聆天籁。”   “朕问你调子可对?”   “回圣人,可我不通音律,是胡乱拼凑的。”   杨玉环、许合子不由都掩口而笑,给薛白解了围,“你呀,胡乱拼凑,过不去了是吧?”   她们笑得动听又动人,确是极容易让人不思国事。   但国事还是来了。   有金吾卫将领脚步匆匆登上花萼楼,人未到而声先至。   “陛下,不好了!”   李隆基听了立刻脸色一沉,叱骂道:“郭千里,还不知朕为何贬谪你?!”   郭千里正要说话,劈头盖脸便挨了骂,当即不知如何是好。   见此情形,薛白再回想起来,才知原来李白那句“入掌银台护紫微”不是用了最擅长的夸张的手法,这次真是写实。   他遂小声提醒,“还不祝圣人安康?”   “哦,对。”郭千里连忙执礼道:“圣人上元安康!”   “没轻没重,去向薛徽奏事。”   “喏。”   郭千里一转身,先瞥到李林甫沉着脸站在那,不由暗道糟糕,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激动忘了先禀报右相……这次若连右相府也嫌弃自己,那可就一个靠山都没了。   他只好摆出不情不愿的态度,凑到薛徽身边,低声道:“将军,不得了了。”   这两个一个亲近东宫,一个投靠右相,今夜却查到了同一个大案。   殿上隐隐已有一两道目光投向了杨慎衿……   ***   “圣人。”   高力士也得到了一个消息,趋步上前,对李隆基附耳禀报。   为上元夜,李隆基白天已睡得很足,原本打算通宵达旦。此时夜才过半,酒刚微醺,气氛方活跃起来,群臣不再拘谨,许合子正准备唱新曲,他想要亲自伴奏,正在考虑箫或笛哪个乐器更适合那首《青玉案》。   这种时候,却忽然出事了。   往常这种时候,他都会把事情交给李林甫办。   “圣人,此案右相亦涉其中,伏惟圣人亲自处置。”   亲自处置?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凝固。   之前他的喜怒变化收放自如,怒都是佯怒,天子的手段罢了。唯有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不高兴。   殿中偷偷观察着他的臣子们见了,俱是心中一凛。   “太真,朕尚有国事,你与永新先谈。”   “国事要紧,三郎快去吧。”   杨玉环温温柔柔一个万福,恭送了圣人,转头继续与许合子聊起来。   李隆基回头看去,听得两个绝世美人正讨论到唱那一句“玉壶光转”时的转音,很想继续与她们高论一番。   他认为那是薛白口音的问题,若用江淮方言就好唱了。   心中琢磨着此事,他沉着脸走过殿堂,淡淡吩咐道:“暂歇。”   “圣人制,歇宴,更衣。”   ***   李娘眼看歇宴了,当即站起身来,趋步赶向李林甫。   走到一半,她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与右相私语不好,转而走向了她的夫婿杨洄。   “怎么回事?”   “不是他。”杨洄凑到她耳边道:“我亲眼看着武酉掐的,分明是死了,不会是他。”   “那是鬼吗?”   这才是李娘最害怕的,她扯住杨洄的衣领低声叱道:“我不管,得弄死他,这次让李林甫来动手。”   “嗯,我去说。”   但等杨洄一抬头,只见有一人已凑到李林甫面前。   他目光一凝,心中那种撞鬼般的恐惧感更深了。   ……   薛白脚步飞快赶到李林甫面前,径直道:“右相,我有要事禀奏。”   “宴后再谈。”   李林甫很疲惫,他从元月十四的卯时,熬到了元月十五快到寅时,已没有心情与薛白再废话。   只打算让人杀了、埋了,图个清净。   然而,薛白竟敢直接凑上前,低声道:“杨慎矜要案发了,且是无法收拾的谋逆大案。我来不及禀报右相,才自作主张。”   李林甫只手遮天惯了,本不认为有什么案子是右相府摆不平的,此时心念一转,猛地惊觉起来。   他才注意到圣人亲自处置了,这次没有把案子交给他。   真的是出忽意料的大案!   一瞬间,老人的疲惫之色顿消,终于恢复了那精神刚戾的好斗之态。   “右相不知吗?十郎……”   薛白话到一半,忽然住口。   他故意的。   他不能提前与李林甫全盘托出,会被怀疑、猜忌,甚至牵出他勾结东宫死士杀右相门下三十余人之事。所以,最好在杨慎矜认亲时拒绝,顺势接受杨玉瑶的安排,打李林甫一个措手不及,还显得像事出紧急,他也没办法。   事后他有借口,“来不及了,当时我与李十郎说,十郎不听”。   再考虑到以李岫的人品不会隐瞒此事,那这个借口不必由他说,李岫自会说。   “随本相来。”   果然,李林甫当即便要去更衣,并遣人招来李岫。   今日花萼楼御宴,自有备下庑房给赴宴的皇亲重臣休息,右相亦有一间。   护卫先进去仔细探查了一遍,李林甫才带着李岫、薛白入内。   “守好,任何人不可进来。”   李林甫走进庑房坐下,脸色深沉,叱道:“说,如何回事?”   薛白道:“今夜二十一郎遇袭并非偶然,乃有死士假扮金吾卫。我担心十七娘,一路追着,赶到杨慎矜宅邸附近,亲眼看到那些死士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了……”   “什么?!”   李岫惊诧不已,有心想喝问“你为何不早说?”却猛地想起入花萼楼时的情形,连忙跪倒在李林甫身前。   “阿爷,此事孩儿有错,请阿爷重责。”   “废物。”   李林甫一脚便将儿子踹翻在地。   他对薛白的怒气未消,杀意还在。   因为薛白太不可控,才干比李家的子孙们全都高,若招这小子为女婿,往后或有可能夺走子孙们的家业。   就像韦坚、卢绚、杨慎矜有可能夺走相位一样,不能容许有这种威胁存在于眼皮子底下,必须死。   不过,现在知道薛白不是叛了,那就不着急。还可以权衡利弊,此子暂时可用,圣人今夜又夸了他,以后再杀来得及。   薛白察觉到了李林甫的杀意消了一半,稍稍舒了口气。   计划成了。   慢慢脱离右相府的掌控,自立门户,而不至与李林甫反目,接下来要尽快拥有足以自保的实力。   “右相,杨慎矜的麻烦很大,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牵连到右相府……”   李林甫转念之间已把整件事的脉络理清楚。   他原本想的是利用杨慎矜扳倒东宫,再让薛白成为杨慎矜唯一的儿子,其后再利用妖僧一事除掉杨慎矜,但现在知道杨慎矜保不住了。   暂时顾不得东宫,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杨慎矜牵连……薛白已经说过了,此子有才干,且过于有才干了。   “你做得很好。”李林甫开口道:“且放心,今夜无论如何,右相府不会有损伤。”   “那就好。”   薛白松了一口气,显得非常关心右相府。   李林甫神色淡然,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薛白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过身来。   “右相。”   “还有何事?”   “今夜……我见到十七娘了……我虽然没能成为弘农郡公府的公子,但自信往后能挣一个配得上相府的身份……”   话到这里,薛白再次掏出丰味楼的契书。   李林甫见他吞吞吐吐,难得地微微笑了笑,心中杀意再消了一半。   少年郎情窦初开的笨拙样子,看起来就没那么有威胁了。   薛白还小,过十来年也许孙辈中就能有人压得了此子,来日方长,扳倒东宫再谈。   “收回去吧,过几日让薛灵来相府,薛家不能是东宫的人。”   “谢右相,我必为右相拉拢薛徽,让李亨偷鸡不成蚀把米。”   “去吧。”   薛白这才离开了庑房。   李林甫抬手一指门外,向李岫笑道:“果然,被十七娘迷住了。”   “那是自然。”   李林甫抚须沉吟,心道今夜之事倒也无妨,丢了个杨慎矜,暂动不了东宫。但也许可以设法让杨齐宣继承弘农郡公之爵,还有金吾卫左将军薛徽……   “右相!”   有人打断了他的沉思,却是驸马杨洄。   ***   “此间是花萼楼,驸马不宜直接来找老夫。”   “自然是有要事。”   杨洄走进庑房,先是看了一眼李林甫的影子,方才上前低声道:“我撞见鬼了,否则就是薛白与薛锈的外室子薛平昭长得太像了……”   “你说什么?”   李林甫精神一震,眼中精光闪过,问道:“薛平昭?”   “去年冬月,我府上买了一批奴婢。娘的习惯右相也知道,她是公主,我管不了她,因此俱是美少年与美婢。但那日她拿了封契书给我看,其中有官奴名为薛平昭,父名薛锈,母无名,且是开元二十五年六月被发落为奴。”   说到这里,杨洄给出了他的推测,“薛锈亦是驸马,必是生了外室子而一直藏着,待到抄家发落、过贱立契时填了真正的父名,当时抄了几百人,小吏没注意到。”   “还有呢?”   “我一看,当即便让武酉掐死了,丢出府去……哦,掐完我探了鼻息,确是死了,结果今日见到这薛白长得一模一样!”   “还有呢?”   杨洄反问道:“还有什么?”   “此‘薛锈’乃彼‘薛锈’?可是同名?若是,这十年来又是何人收养了他?这些你都查了吗?”   “有何好查的?直接弄死,简单干脆!我唯独不明白为何他还活着?薛白到底是不是薛平昭?”   “薛白,薛平昭……真相大白……平冤昭雪?”   李林甫沉吟着,喃喃道:“不对,若是为了那案子才有这个名字,当年他已有五六岁了,此前也没有名字不成?”   杨洄听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觉背后凉嗖嗖的,上前两步,问道:“右相,右相。”   “说。”   “你可记得武惠妃临死之前说的?她说……废太子妃薛氏的鬼魂来找她了……说要把薛氏的魂魄打散了,否则怨念会让她回来……”   “胡言乱语!”   “可方才右相也说了,平冤昭雪、真相大白,这就是薛家的怨念。”   “有人在吓你明白吗?!”李林甫一把拎过杨洄,叱道:“清醒点,这些事全是人为,惠妃根本就不是被鬼祟吓死的,她是被人害了。”   “谁?!”   杨洄吃惊,讶道:“当年那时候,谁敢害武惠妃?”   “老夫不知具体是何人,但必有幕后指使。”   李林甫当年不想查,此时却不安起来,问道:“官奴你们是从谁手里买来的?原主是谁?”   “我不知道,掐都掐死了,岂管这些?”   “把契书与奴牙郎送来……慢着,奴牙郎?辛十二?”   话到这里,李林甫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杀气毕露。   “他就是薛平昭!你手下的废物没能掐死他,让他假死脱身,方才兴风作浪不停。打蛇不死,自遗其害。”   ***   侍御史卢铉被带到了庑房之中。   “右相上元安康。”   李林甫背对着他,缓缓道:“今夜,杨慎矜保不住了。但你说,他为何想认薛白为儿子?”   卢铉眼珠转动,小心翼翼讨好道:“右相放心,下官决不让此案牵扯到相府……”   “不。”   李林甫道:“查,薛白与杨慎矜合谋,欺骗相府嫁女,意在何为?”   “右相?这怕会给右相带来麻烦吧?”   “本相要薛白死,今夜就死。”   ***   风吹着花萼楼上的花灯,灯火晃动,美景如画,这画仿佛还活过来了。   李亨走过长廊,在无人的转角停下了脚步,眺望着长安城,享受独自一人的静谧。   “殿下。”   李静忠轻手轻脚地上前,低声道:“奴婢拿酒回来时,见到薛白了。裴冕事情办得不好,留下了把柄。”   “长安真美啊。”李亨喃喃道:“但父皇若再这般下去,会出乱子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静忠默默等了一会,等着太子消化掉心中郁气。   “薛白要什么?”   “他说,裴冕要现在杀他,是因他知道裴冕的身份,要求殿下杀了裴冕。”   李亨一愣。   李静忠又道:“他还说,东宫出手虽狠,但从无闲笔,裴冕一死,证据就都断了,他威胁不了东宫,想必殿下登基之前都会懒得理他。”   “他真敢这般说话?”   “不仅如此。”李静忠道:“殿下杀了老奴向他赔罪也可。”   “否则如何?”   “他会将一切都告诉杨三姨子……想必裴冕确有不少证据落在此獠手中。”   李亨沉默了很久。   他想到自己曾答应裴冕,终有一朝让他得偿所愿,封侯拜相。   杨慎矜案此时已经引发了,到时所有证据都会毁掉……除了裴冕。   “裴冕在做什么?”   “去灭武康成的口了。”   “暂时得罪不起杨家姐妹。”李亨恨声道:“个个都对我步步紧逼,何时才能喘一口气?天宝五载,冤案齐发,我们已经放弃多少人了?”   他什么都没吩咐,李静忠却已听懂了,俯身行礼准备告退。   数百上千人已死了,岂还会介意再多让一枚棋子?   “那老奴这便去向薛白赔罪。”   “嗯。”   李亨头也不回,依旧注视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长安城象征着他的大唐,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它…… 第68章 夹缝生长   在花萼相辉楼以北不远,还有一座高楼矗立,名为“勤政务本楼”。   夜幕至深而灯火至亮之际,李隆基步入了勤政务本楼。   前一刻还在欢宴,转瞬已觉荒凉寂静。   仿佛他这一生,鲜衣怒马的少年、英姿勃发的中年,一转身却已是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变化得太快了。   “圣人,带来了。”   神色萧索的李隆基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娇美的小婢女被带上来跪在御榻前。   他喜欢她身上的青春气息,以温和的语气道:“你不必怕,朕是这大唐的君王,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圣人饶命,奴婢春草。”   “杨慎矜为何将伱卖了?”   “奴婢做错了事,阿郎本要杀了我,但史先生说,卖了我能换十头牛……”   李隆基问道:“杨慎矜很缺钱吗?”   随着这句话,高力士拿出了一份账册摆在了御案上。   这是太府库藏的账册。   杨崇礼、杨慎矜父子打理太府库藏三十余年,近些年来,李隆基愈发感到缺钱了。   “阿郎以前从不缺钱,可元月以来忽然就缺了。”春草道:“还因此与表侄争夺田地,大吵了一场。”   “起来说,告诉朕,你在杨宅都看到了什么?”   春草听得圣人声音这般和蔼,渐渐也不紧张了,如同在闲聊一般地说起来,越说越起劲。   “史先生的法术很厉害的,杨家祖坟里的草木渗出血来,史先生说这是杨家先祖在怪罪阿郎,让阿郎做了法事告慰列祖列宗,那时天象就变了,乌云散开,次日草木不再流血,雪也停了……”   之后,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带着薛徽、郭千里转入殿中。   “圣人上元安康!”   郭千里这次马上就行了礼,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好像又惹得圣人不高兴了。   薛徽开口很干脆,道:“圣人,今夜因有家奴报案杨慎矜死了个侍妾,金吾卫搜查了杨宅,发现尸体五具,其中四具皆强壮健阔,手有老茧。另有盔甲数十具,且有陌刀、弓弩等军器。”   “……”   李隆基反应平静,传旨道:“召刑部尚书萧隐之、大理卿李道邃、少卿杨少璹、侍御史王鉷、侍御史卢铉。”   过了一会儿,一众臣子趋步赶到勤政楼殿中,俯倒。   李隆基不听任何人给意见,已独自做好了最完善的安排。   “此案由萧卿主理,龙武将军督办。立即押杨慎矜至大理寺秘审,不可惊动旁人;禁卫连夜加强宫城守备;派人往洛阳,羁押杨慎馀、杨慎名……”   “喏。”   李隆基还关心自己的钱去了何处,又道:“太府少卿张瑄与杨慎矜交好,出了亏空而不报,查。”   “喏。”   “圣人,臣请再羁押一人。”卢铉道:“臣以为今夜之事乃薛白与杨慎矜合谋骗婚右相府,临时得到风声才变了口风,当审薛白。”   萧隐之道:“既然薛白确是薛灵之子,臣以为杨慎矜只是亏空了太府而欲夺薛白产业而已。”   “薛白与此案关系极深,不仅常与杨慎矜来往,今夜还曾去过杨宅。另外,此前陇右老兵杀三十八人一案,薛白亦深涉其中。”   卢铉说着,咬了咬牙又道:“不过带至大理寺一审而已,萧尚书莫非因他是虢国夫人之面首,而不敢得罪吗?”   “放肆。”高力士轻喝道。   在御前说“面首”未免太无礼了。   李隆基果然心情更坏,面色一沉,道:“审。”   “喏。”   卢铉心知右相交代之事已办妥了一半,拼着高力士一句骂、还得罪杨贵妃才把薛白带到大理寺,那就绝不可能让他活着走出来。   众臣告退。   李隆基思忖片刻,眼中忽精光一闪,缓缓道:“让太子来见朕。”   “老奴这便去请,那上元宴?”   “等着。”   一桩大案,终于把李隆基原本欢快的兴致打消了。   脑中一旦不再想着音律、舞蹈、美色,整个上元夜都显得乏味。   有人谋逆,他虽然也怒,但提不起劲来。年轻时能在武周朝的迫害下潜龙飞升,权术之道他早已至巅峰,何等手段没见过?   过招了一辈子,腻了,烦了。   在御榻上躺下,他感到一阵疲惫。   终究是六十多岁的年纪,每次熬夜都感到头晕、乏力、昏昏沉沉。   但不论如何,每年的上元夜必须熬,这辈子都得像年轻时那样熬下去,否则群臣就会议论“圣人老了”。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脑子里敢有这个念想,他是千古圣君,敢与天争,敢与岁月争,不会老!   细微的鼾声响起,李隆基闭上眼,睡着了。   ……   勤政楼殿中的火烛灭了下去。   花萼楼中却还一派热闹,灯火璀璨。   ***   李腾空走到廊边,向楼外望去,眠儿、皎奴正带着一队金吾卫在等待。   忽然,她再次回眸,因为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认出我了,原来他早就认出我了……”   她抹了抹眼,犹豫着,忽然提起裙子往回跑去。   宴歇了,还有机会再与他说说话。   哪怕作不成夫妻,也得把话说清楚,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散了。   小跑到殿外探头一看,薛白不在,许多官员坐在座位上垂头闭目养神,空着一些座位,该是去更衣了。   由宫娥们行走的楼梯下了楼,往更衣的庑房所在方向看去,人来人往……终于,她不自觉地眼睛一亮,抬起彩袖向他招了招。   “宗小娘子,又见面了。”   真把薛白招到面前了,听得他的问好,李腾空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垂下头,往长廊拐角的无人处走去。   “你跟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薛白见这小姑娘单纯青涩却又严肃郑重仿佛有了不得的大事,微觉好笑,勉为其难跟了过去。   李腾空转过身来,差点撞在薛白怀里,连忙退了几步。   “那个……我有个闺中好友,托我问你一句,嗯……”   “胡乱拼凑的。”   “什么?”   李腾空一愣,明白该是方才有很多人向他问那首词作,他才这般直接回答。   她知道他才不是胡乱拼凑,而是用心描绘了彼此相遇时的场景……嗯,暂时就不点破他了。   “我才不是问这个,我好友她是想知道,你可与右相府有仇怨?”   “为何这般说?”   “她就是想知道……你向右相府提亲,是因为仇怨吗?”   薛白深深看了眼前的少女一眼,微微叹息,问道:“宗小娘子这位朋友,是相府千金吗?”   李腾空侧过身去,“嗯”了一声。   “我活在这世间,心中没有仇怨,只想安身立命、一展志气。”薛白道:“不知此事她是从何处听来?可否容我去做个解释?”   李腾空犹豫了一下,抬头一瞥,见他眼神坦荡从容,方才应道:“从咸宜公主处听说的。”   “还请宗小娘子帮忙转告,仇怨与否,在于右相,而不在薛白。”   薛白说罢,转身走了两步之后,却又回身道了一句。   “对了,多谢你。”   “那你欠我一个人情?”   “是。”   薛白背影走远,李腾空看着看着,不由发了呆。   见了他,心事也就没有方才那么沉重了,因他没有半点怨气,平静温和,让人能够看到希望。   可若是“仇怨与否,在于右相”的话,阿爷可是世上最心胸狭隘之人啊。   少女想到这里,不由再次忧心起来。   ***   薛白穿过长廊,在无人处独立了片刻。   他已愈发深刻地体会到,玄宗朝后期的朝堂生态着实是太差劲了。   为了能安于享乐,故意用嫉贤妒能又擅于理财的李林甫为相,凡有一点威胁便都要赶尽杀绝。   东宫、右相府,朝堂上唯二的派系都对自己起了杀念。   为何是唯二?   因为在李隆基的掌控下原本不该有党争,若是可以,他连储君都不想立。但虽千不甘万不愿,终究国不能无储,那就得有人制衡储君。   两方派系愈斗愈激烈,李林甫声名狼藉,李亨唯唯诺诺,已完全威胁不到李隆基。   但若得罪了他们,却也没有能与他们抗衡的另一支派系出面相保,身份低微者则如蝼蚁随时会死,身份高贵者则生死全凭李隆基之好恶。   李隆基饶一次两次,这是心情;杨玉环、高力士肯出手一次两次,这是人情。心情说变就变,人情用过就用完了。   若没有紧密勾连的利益往来,没有同一个朝堂诉求,岂可能长年帮忙对抗东宫、右相府?   得有第三个派系才行,寻找一些真正愿为国事出力者。   可惜,这些人大多都亲近东宫……   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着,薛白脑中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他转身,准备去找杨銛。   杨家往后的利益,终究还是得跟杨家真正的家主谈才有用。   还未走到楼梯处,远远看到李静忠正在探头探脑四下找人,见到他之后,连忙往这边跑过来。   看来,东宫已答应杀裴冕了。   薛白要的却不仅于止,他已借此试探出东宫很害怕被揭穿的心态,可利用这点打破其利用薛灵控制他的意图。   正要过去与见李静忠。   忽然,却有另一人先到了薛白面前。   “薛郎君原来在此,累我好找。”   薛白认出了此人,他到大理寺接受杨慎矜问询时此人便在场,乃是侍御史卢铉,右相府门下。   “卢御史上元安康。”   “果然,杨慎矜案发了,好在薛郎君急智,未认他为父。”卢铉显得很亲切,低声道:“听闻你今夜曾带金吾卫追捕过他?”   “是,那几个凶徒可恶,惊了十七娘。”   “薛郎君又立一大功矣。”   “不敢居功。”   卢铉愈发亲切,道:“想必这个天宝六载,薛郎君要成婚、授官,双喜临门了。此案还请薛郎君帮忙审理,一道去大理寺走一趟吧。”   他当然可直接命人把薛白押了,圣人既答应让他审,哪怕薛白惊动杨家姐妹也无用,但这般一来,却会让他得罪人,倒不如三言两语诓去。   权当哄孩子,他儿子比薛白还大六岁。   果然。   “多谢卢御史,我自当多出力立功。”薛白当即便答应去大理寺,却又道:“卢御史稍待,我去告个罪方好离席。”   薛白才走两步,卢铉不愿让他去找杨贵妃,当即使了个眼色,让人直接押了。   两个龙武军士卒才动,薛白却倏然跑开。   “拿住他!”   李静忠站在回廊拐外,正鬼鬼祟祟地看着薛白与卢铉说话,心想方才杨慎矜已经被带走了,可惜薛白没有中计,临时改认了薛灵,此獠确实是有些机警的。   下一刻,薛白却突然奔到他面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摁在栏杆处。   “啊!你做什么?”   李静忠大惊失色,以为薛白要杀自己。   耳畔却听到冷冷一句话。   “你们只差一步了是吧?但东宫完了,我要到大理寺交代一切,杨慎矜是为你们所陷害。除了两个人证,不妨猜猜我还有多少证据,你大可来灭口,但且看我落在谁手上了……”   “你!”   李静忠还没反应过来,猛地又有两个龙武军扑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扯开,死死摁住薛白。   “带走,莫惊扰了御宴。”卢铉挥了挥手。   李静忠退了两步,只觉胳膊被扯得生疼。   他眼睁睁地看着薛白就这样被龙武军押走,且还是右相府的人带队押走的,心中不由一惊。   薛白不再说话,只紧紧盯着李静忠。   那眼神里满是狰狞与凶狠,全是一个意思——我要让李亨陪葬!   看得李静忠胆颤心惊。   他心中不停地念道:“得灭口,得想办法灭口……”   ***   “太子殿下原来在此,累老奴好找。”   花萼楼上,李亨转过身,只见是高力士过来了,连忙唤道:“阿翁。”   高力士是潜邸老仆,还曾助圣人平定宫乱,资历极高,深受信任,连圣人往日也称他为“将军”,因此皇子皇女往往以“阿翁”称之。   “圣人召殿下询问。”   李亨隐隐不安,小心翼翼问道:“却是为了何事?”   “老奴不知。”   李亨心中愈发警惕,思忖着该如何请对方提点两句。   他从小长在十王宅,其实与高力士并不相熟,往日送礼过去,对方也不肯收。   但他知道,高力士不止一次出手帮过他。   开元二十六年,李瑛死后一年间,李林甫极力主张立李琩为储,正是高力士以一句“推长而立,谁敢复争!”奠定了李亨的太子之位。   天宝五载,韦坚、皇甫惟明案爆发,东宫摇摇欲坠,高力士暗中劝圣人把河西、陇右的兵权移交给王忠嗣,使边境还有名将坐镇,也平息了朝中废太子的声音。   还有这次,陇右老兵落在李林甫手里,李亨胆寒之际,又一次是高力士提醒圣人,王忠嗣西陲建功在即,朝中便有人查陇右老兵,是否太巧了?   以至于今夜,安排薛白认下薛灵,化解了一场有可能的风波……   李亨非常清楚高力士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的不是他李亨一人,而是一个稳定的东宫,一个稳定的大唐。   因此,他也懂得如何求得这位大内侍的同情。   “阿翁,可是为了陇右老兵之事?”   “该是为杨慎衿之事。”   李亨想知道的是,为何分明是杨慎衿谋反了圣人反而召他过去。   他眼中泛出了深深的担忧,道:“阿翁,实话与你说吧。我确实帮过陇右老兵,但并非要他们为我助声势,而是因为他们曾为大唐浴血奋战。可结果呢?李林甫、王鉷如此行事,老卒流血流泪。租庸若再不停,大唐迟早会出大乱的!若可以,我愿舍了这太子之位死谏父皇!”   “圣人不需要太子死谏。”高力士淡淡道,“圣人只需要太子安份。”   “连阿翁也觉得我不安份吗?”   正在此时,李静忠慌忙跑来,惊呼道:“殿下!”   “何事?”   李静忠这才看清高力士的背影,连忙住口,侍立在一边。   高力士不理会这对主仆之事,抬手道:“殿下,请吧。”   李亨走了几步,目光瞥去,能清楚看到李静忠额头上的汗水、眼中的惊恐。   他思来想去,停下了脚步。   “没有任何事需瞒着阿翁,说吧,到底出了何事?”   “殿下?将军,此事……”李静忠愈发紧张,道:“薛白被卢铉扣押了,他说……要告发殿下。”   高力士也停下脚步,看向李亨。   李亨被他一看,顿觉浑身冰冷,明白了圣人就是怀疑他嫁祸杨慎矜,虽然还没有任何证据,但只要涉及到陇右,圣人永远第一个猜忌他,每次都是这样,不讲理一般。   那个昏君只要不把陇右军权拿回去,就永远不肯信任大唐明正言顺的储君!   高力士的意思很明显——殿下若没收拾干净,到了圣人面前,得一直候在那等圣人睡醒,可就没机会收拾了。   但怎么收拾,临时派谁去灭口?圣人、高将军怎么想?   李亨干咽了两下,有些不甘地开口道:“阿翁,能否……再出手救一救薛白?”   “殿下,是不能让他抵达大理寺?”   “是。”   “那可需要老奴出手灭口?”   李亨愣了一下,猜不出高力士是否有试探之意,再想到杨贵妃保护薛白之事,不敢乱答,应道:“绝无此意,唯求阿翁救一救他。”   终于,高力士叹息了一声,道:“那就请殿下卖老奴一个面子,往后安份些,可好?” 第69章 灯火阑珊   一辆马车上,杜希望睁开眼。   “老夫睡了多久了?”   “阿郎,有一刻了。”   “圣人还未再开宴?”   “是。”   杜希望依旧困倦,但还是下了马车,重新往花萼楼走去,抬头看着那漫天的灯火,心中愈发火大。   这一整夜的御宴,也不知要凭白燃掉多少灯油?若能省下来,又可供多少河东灾民口粮?   但圣人早就不听他们这些老臣的劝说了。   包括西陲的战事亦是同理,苦苦哀求,请圣人不要再逼迫王忠嗣强攻石堡城,却根本阻止不了圣人那颗好大喜功的心。   不知有多少有识之士敢怒而不敢言。   好在储君贤明,大唐的将来总归能好……   花萼楼中有人出来。   “杜公,右相欲害我!”   “闭嘴。”   突然一声喊,杜希望目光看去,只见薛白被人押着,一个穿浅绿官袍的官员正在堵他的嘴。   杜希望不太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因薛白投靠了李林甫,但个中情由他亦明白,满腔怒气,最后也只能怪那该死的柳勣!   再想到不久前杜有邻的请托,他还是上前拦道:“何事拿人?”   卢铉并不怕他,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下官奉圣谕行事,还请杜公莫要为难。”   杜希望虽曾叱咤西北、威震吐蕃,如今却不为圣人重用,任的闲职,确无权干涉卢铉,问道:“出了何事?”   卢铉道:“杜公不必知晓。”   又问了几句,得不到回答,杜希望无奈,只好袖子一甩去求见圣人,心里却很清楚圣人根本就不愿意见他。   卢铉转头看着那紫色的官袍远去,冷笑一声,心想杜希望战功、文章名重天下又如何?权力还远不如他这右相的一条走狗。   被这般耽误了一会,正要再离开,身后却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薛郎君。” %74%78%74%38%30.%63%6f%6d   卢铉回过头看去,见是杨贵妃身边的宫娥张云容,不敢怠慢,连忙深深行了叉手礼,赔笑道:“张娘子上元安康。”   “你敢堵着薛郎君的嘴?还不放开,贵妃要带他去见圣人。”   卢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要说的话竟已被堵死了。   他心里想不明白,圣人吩咐他审薛白,谁敢冒着得罪圣人的风险告诉杨贵妃?   ***   “多谢高将军。”   花萼楼上,眼看杨玉环万福而谢,高力士连忙躬身赔笑,道:“贵妃万莫如此多礼。”   “我姐妹欠了这小薛白不少人情,当还的。”杨玉环道:“这一眨眼工夫,他竟又能惹出麻烦来。”   “是啊,这小子太会惹事。贵妃该还的人情还过也便是了。”   杨玉环很好奇的样子,小声问道:“圣人为何忽然恼他了?”   “贵妃不必理会,无非有人嚼舌,说些不干不净的。”   杨玉环当即明白过来,好在人既然救回来了,往后解释一句也就好了。倘若没救回来,那出了这兴庆宫,她亦没有办法。   高力士道:“这样吧,老奴再领这小子向圣人解释一二。贵妃看如何?”   “那只好再请托高将军了。”杨玉环笑道:“我去与三姐说一声,免得她又要怪我。”   高力士脸上始终是和蔼的笑容。   他走下花萼楼,抵达后方的走廊,只见薛白正与张云容站在那里候着。   “多谢高将军救命之恩。”   “你该谢贵妃娘娘。”   高力士抬手请张云容回去,也不带别的内侍,与薛白向勤政楼走去。   到无人处,他语气十分严肃地开了口。   “莫以为圣人可欺,老卒在长安杀人、躲进杨慎矜宅中,你都在场。圣人让卢铉审伱,岂能只因右相鼓动?审你是天经地义,贵妃能帮的,只是给你一个亲口向圣人解释的机会。”   “谢高将军提醒。”薛白道:“我听进去了。”   “你打算如何解释?”   薛白听懂了,目光看去,前方是勤政务本楼,有一个身影正站在楼门处等候着,是李亨。   他虽没见过李亨,但知道那就是李亨。   彼此之间已是不死不休,若往后有朝一日李亨登基,必杀他。甚至都不需要李亨开口,李静忠就必杀他了。   “东宫要杀我,高将军却要我保他?”   听得这一句直言不讳的话,高力士停下脚步,笑道:“你今日肯认薛灵,已卖了我一个人情。可愿再卖我一个人情?”   “好。”   “想要什么?”   薛白干脆利落应道:“有高将军这一句话,足够了。”   “那我欠薛郎君一个人情。”   “为了东宫?”薛白问道。   高力士眯着眼笑了笑,摇头,喃喃叹息了一句。   “宦官就不是食君之的大唐官员了吗……走吧。”   两个身影一道走过长廊。   高力士人如其名,高大壮阔,薛白如今走在他身边还显得有些瘦弱,若忽略他那淡定的气质,很容易觉得这是个孩子。   待登上台阶,他们走到了李亨身后。   李亨回过头来。   高力士揽过薛白的肩,轻轻拍了两下,仿佛是在提醒着李亨——“殿下,这是老奴在护着的人,还请莫要动他了。”   回想着在那大缸中的苦苦挣扎,这两下轻拍,于薛白而言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三人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等着。   许久,也许是圣人小憩了一会终于醒了,高力士先入内,之后召过薛白。   “圣人召薛白觐见,太子请稍候。”   李亨依旧站在那。   他知道,圣人要立不世之功只能用王忠嗣,偏王忠嗣与他交情太深,他若聪明些,早该与王忠嗣划清界限。   偏他不肯放弃西北这点势力,因此一出事圣人就要故意罚他。   可一国储君岂能连最后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说句大逆不道的,倘若没有王忠嗣,一旦有意外,储君何以镇住局面?   圣人就一点都不肯考虑这些,永远只考虑自己一人!   昏君!   李氏社稷的不孝子孙!   ……   心中暗骂很痛快,李亨却知道,此时薛白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完蛋。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高力士了。   ***   勤政楼中,大殿上重新点起了烛火。   李隆基身边只有陈玄礼、高力士二人,面前站着薛白。   “现在愿意亲口告诉朕了?说。”   “回圣人,得从柳勣案说起。”   薛白一瞬间做了最后的考虑,他只要说实话就能要了李亨以及东宫成百上千人的命,但他自己也一定会死。   “杨慎矜爱慕杜家长女,几番被拒,因此故意诓柳勣陷害东宫……”   若有选择,他并不愿陷害杨慎衿。   但在天宝年间的朝堂上没有选择,杨慎衿任四品高官,身兼财政、吏法之重职,却没有配得上其身份的能力手段、没有兢兢业业的官场觉悟,这就是罪。   就像他早早与李林甫所言,都是吃着民脂民膏到这权场上来赌命的人,该愿赌服输。   “我在柳勣宅中找到了证据,却又被他抢走。他害死柳勣,还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救出杜家……”   李隆基默默听着,心知杨慎矜就是这种人。   那侍妾明珠、婢女春草,还有,郭千里说那个死掉的侍妾韩珠团亦是绝色。   “当时,东宫不肯帮我,我走投无路,只好向右相求助。右相于是让吉温调查此事,吉温召杜家长女问了柳勣案之事,怀疑杨慎矜私藏死士,连夜调集了人手去搜查,却一无所获。但当晚,却有人痛杀吉温家小。而我接回杜家长女之后,还有人杀到吉温别宅……”   “那夜,他们还曾当街刺杀吉温,我曾见过几个死士,因此识得他们,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人与杨慎矜有关。杨慎矜知我爱慕右相千金,在元月初与我说,他可以认我为子,助我娶妻,但要我将丰味楼给他,我当时便答应了。直到在上元夜,我在街上偶遇那些死士,一路追到杨宅,意识到不妥,不敢认他……”   殿中只有薛白在说话。   他还说了杨钊贪了财物、杨慎矜上门纳妾、长安城中的流言等等,作为这些事的佐证。   李隆基始终闭目不语,仿佛睡着了一般。   直到薛白说完,安静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道:“还有。”   薛想了想,干脆坦诚应道:“还有……我应该是官奴出身,我想摆脱来路不明或贱籍的身份,所以拿炒菜献给虢国夫人,请她为我安排一个身份。后来,我与杨慎矜作了约定了,没想到虢国夫人还真请人办了。”   “圣人。”高力士道:“薛灵真丢了一个儿子,正是这般年纪,老奴想来不会错……请圣人治老奴欺君之罪。”   “我也欺君了,请圣人治罪。”   李隆基终于睁开眼,问道:“几时了?”   “寅时了。”高力士小声道:“右相办了两个多月没能办结的案子,圣人不到一个时辰,问得清清楚楚。”   这点薛白是承认的,只这对话之间,整桩案子除了东宫的那部分,能交代的他全都交代了,比李林甫查出来的还多。   李隆基显然还未全信,或是懒得查了,故意让薛白把最重要的秘密说出来以示恭顺坦诚。   他挥了挥手,让薛白退下。   之后,他苦笑着向高力士道:“将军为太子安排,辛苦了。”   换作旁人,看着李隆基那双灼灼的眼,此时便要吓得招架不住。   高力士却太了解他了。   圣人这些年来早失了探究政务的心思,常常喜欢这样出言相诈,看透人心即可轻易掌控一切。   且他是真的慧眼如炬,臣下是否有所隐瞒,不必细查,十之八九都能被他一眼看出。   “老奴有罪,老奴确实故意让薛白先向圣人阐明。因老奴知道,杨慎矜收买的陇右老兵或可能与太子有过往来,因他一向心软,容易被人利用。然太子恭孝,必不敢有逆谋,老奴不愿圣人为右相所欺。”   李隆基看了他的眼神,叹道:“那你就是觉得朕对太子过于狠了。”   “老奴……是这般想的。”高力士说出了实实在在的心里话,“请圣人重责。”   “没怪你。”李隆基道,“几十年了,你是何心思朕岂能不知?若不信你,当初就不会立他了。”   “陛下啊,太子长于十王宅,为国储不到十年,从未与属官来往,他能有多少根基?诸王之中又有谁能比他恭顺?陛下如日中天,何惧……”   “莫废话了。”李隆基的心情终于恢复了一些,笑着与高力士说话,语态一转又冷了脸,道:“召他进来。”   ***   李亨目光看去,见薛白从勤政楼中走了出来。   他脸上立即浮起了诚恳真挚,还带着些感激的笑容。   “薛白,过往的误会,东宫会给你一个解释。”   薛白敷衍而客气地应了,四下看了一眼,向李静忠问道:“怎么出去?”   “薛郎君请,老奴为薛郎君带路。”   李静忠立即弯腰俯身,一脸谄媚地引着薛白往花萼楼走。   至长廊无人处,薛白问道:“裴冕还活着吗?”   “薛郎君放心,今夜便让他病死。”   “不必了。”薛白道:“让他来见我,我有事交代他做。”   李静忠一愣,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薛白,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嗯?我要给你解释吗?”   “不用。”李静忠忙道:“听凭薛郎君安排。”   “想听也没关系。”薛白忽然大度地笑了笑,“李林甫要我死,但我已把人证物证交到你们动不了的人手中,我若死了,就在奈何桥边等你们。”   “是,老奴明白了。”   李静忠看着薛白走远,重新直起身子来,喃喃道:“还这般年轻,真的一点都不为将来考虑?呵……”   ***   离天亮只剩下一个时辰。   御宴还未再开。   李林甫坐在庑房中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心知圣人正在亲自处置杨慎矜一案,这般大案,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卢铉却是没让他等太久,已回到了庑房。   “右相。”   “杀了?”   “这……没有。”   卢铉十分为难,犹豫再三,方才开口说起了详情。   末了,他还分析了一句。   “下官本想等薛白面圣之后再扣押他,但听内侍们的意思……怕是往后我们很难罪杀他了。”   李林甫脸色一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卢铉等了一会,未得到吩咐,不由问道:“右相,罪杀虽不可,暗杀……”   “出去。”   李林甫挥了挥手,将这个废物轰了出去。   该杀薛白还是得杀的,他却不得不考虑今夜圣人单独召见薛白问了什么?倘若圣人已知他那薛锈外室子薛平昭的身份,而自己下手杀人,只怕要失了圣心。   但想来,薛锈谋逆,且背着唐昌公主,与别的女子生了外室子,杀了又岂值得圣人庇护?   念头再一转,薛锈是否谋逆,圣人心里一清二楚。   末了,李林甫招过侍卫,再请了驸马杨洄过来。   ***   “哥奴又唤你过去做甚?”   庑房中,李娘打了个哈欠,见推门进来的是杨洄,方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她上前一拳头捶在夫婿胸口,啐道:“明知我害怕闹鬼还走开。”   “不是鬼,是人。”杨洄道:“哥奴说了,他没杀掉。”   “为何?堂堂宰相,连个官奴都杀不了?”   “他已不是官奴,现在是薛仁贵曾孙、薛徽之侄,还与贵妃、高将军交情不浅。”   “你疯了?”李娘大恼,叱道:“仇家之子跑到府中,掐了不死,你还不赶快除掉?留着吓死我吗?!”   “我疯了?这些都是哥奴说的。”   “我不管!谁不知道三庶人案是我们设计?你莫忘了薛锈河东郡公的爵位也是给了我们儿子……”   “哥奴说必须查,查他这十年藏身何处?何人能教出这般心机深沉之人?”   李娘道:“何意?”   “必有阴谋。”杨洄道:“你看到他今夜所做所为了,小小年纪,背后若无人指使,做得到吗?这幕后指使必是我们的仇家。若不找出,你能安心?”   “文官做事婆婆妈妈,索斗鸡虚有其名!”李娘骂了一句,问道:“他要查到什么时候?”   “他让我们查。”   “什么?”   “此事涉及当年母后之死……”   武惠妃死后,追赠了她皇后之位,谥为“贞顺皇后”,因此杨洄夫妇俩私下都是以母后称之。   此时李娘听过,终于觉得李林甫所言稍有道理。   她皱了皱眉,却是道:“我方才听闻杨慎矜出事了,你近来最好安生些。此事……我托阿兄来办,整桩事都是为了扶他才起的,他也该出点力了。”   “他?”杨洄略有些不屑,“他能查吗?”   “能,你忘了阿兄那个外室?替他打点产业的。”   “哦,她。”   杨洄想到那丰盈的女人,咽了咽口水。   ***   寅时,天已快要亮了。   花萼楼大殿上依旧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打着哈欠等着圣人处理好国事。   寿王李琩不敢去庑房歇息,始终端坐在座位上,感到疲惫透骨,恨不能倒头就睡。   尤其是这个上元宴,歌舞也没有,就这么枯坐着苦等。   “发生了何事?”   周围有官员的小声议论传到了耳中。   “听闻是杨慎矜谋反了。”   “以圣人的威望,岂有人敢谋反?”   “杨慎矜素来狂傲,见容当代,都谋反了还想见容当代。”   “我只怪他毁了这上元夜……”   李琩听得这谋反二字,心中微有触动,之后只剩苦涩。   不经意间转头一瞥,他看到了杨玉环招了招手,不由心中狂跳,但再一看,她却是招了薛白到栏杆边,与许合子一起议论着词赋。   之后,分明不懂音律的杨玉瑶也过去说笑,三个女子如花一般娇丽。   “唉。”   李琩回过头,不忍再看。   终于。   眼看勤政楼前有了动静,那些躲到庑房歇息的皇亲重臣纷纷回来,李林甫脚步都还有些虚浮。   “圣人至!”   李隆基再次回到了宴上,熬了一整夜,还处置了一桩谋逆大案,这位年逾六旬的天子却是精神矍铄。   “哈哈哈,劳众卿久等,开宴,且听永新再歌一曲……”   殿上早已没了之前的气氛。   李琩强忍着哈欠,脾胃一阵难受,心想,往后自己怕是还会走在圣人前面。   ***   在这勉为其难的氛围里,薛白反而兴致更高了些。   他难得有片刻,将脑子里那些肮脏的权术抛诸脑后,静下心来仔细听许合子唱歌,感受一曲这大唐盛世。   今夜旁人只是等,许合子却正好与杨玉环将一首词琢磨透了,此时先是回首望了一眼长安夜色,方才啭喉高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薛白闭上眼,回想着这一夜,此时才开始回味大唐盛世的繁华。   待许合子唱到最后一句。   他睁开眼,看向灯火阑珊的长安城,心想,哪怕再多再多年过去,往后蓦然回首,也不能找不到自己。 第70章 贱籍   寅末,夜隐。   上元夜就要过去,兴庆宫前有车马、游人陆续离开。   卢丰娘带着家人站在一盏大花灯附近,终于看到许多人由花萼楼方向过来。   “薛白,这里!”杜五郎挥手喊道,“你可算来了,等你好久了。”   薛白正与薛灵并肩而行,在吩咐事情。   “谁让你来认我的,伱便去找他要钱,你要到多少我不管,留五十贯给柳娘补贴家用。”   “这么多?”薛灵讶道:“能给吗?”   “能。”   薛白知道安排此事的必是东宫的人,杜希望仅仅帮忙牵个线而已,眼下要些钱不难。更重要的是让薛灵与对方产生矛盾,往后容易策反。   说话间见到杜家诸人了,他脚步缓了缓,道:“你下午与我去趟右相府。”   薛灵问道:“去右相府做甚?”   “下聘。”   “好!”   薛灵大喜过望,想赞薛白一句“真是好儿子”,眼神瞥去,却被他气势所慑,夸道:“本事!”   “你们回去吧。”薛白向杜家人走去。   柳湘君忙问道:“六郎,你不回家吗?”   “不急。”   “无妨的。”薛灵喊道:“午时我在家中等你,到右相府提亲下聘!”   这一句话,不仅是迎过来的杜家诸人听到了,周围游人也纷纷侧目。   薛灵背过双手,仰了仰头,摆出了世家风范来,睥睨众人,好生气派。   杜家诸人顿失了与薛灵往来的兴致,简单寒暄了几句,接了薛白就走。   “你阿爷怎这般模样?”   “去。”   杜五郎才问了薛白一句,还未得到回答,却已被杜妗赶开。   她拉过薛白低声问道:“你既认的是薛家,还敢去相府下聘?”   “出了计划外的变故,以李林甫的心眼,更不可能成了。但婚事风声已传出来了,上门提亲,使右相府能够拒绝,回护女方名声,这是表态。”   杜妗急道:“他若是要害你。”   “不会。”薛白低声道:“眼下杨慎矜谋逆案发,我是关键证人,又有杨贵妃、高将军相保。这种时候他们只要动我,这大案的嫌疑就得沾到他们身上……”   “哎,你们这些小辈。”   卢丰娘手持团扇,拨开了杜五郎,挤过杜媗,把杜妗从薛白身边拉开,道:“一天到晚嘀嘀咕咕的,待为娘说过正事了,你们再玩闹。”   “伯母。”   “郎君乏困便先回去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卢丰娘有些埋怨,“不是说侍宴到丑正出来吗?眼下可都卯时了,孩子们约你一道看花灯也没看成……”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卢家的花灯确实制作得很精巧,形式虽只是中规中矩的八角彩灯,上面的画却很漂亮,颜色与纱笼内的火光映衬得恰到好处。   可惜时至寅末,花灯内已没有再添烛油,火光已减弱。   耳畔听得卢丰娘絮叨,薛白很礼貌地应道:“本以为侍宴到丑正,没想到圣人允我待到宴罢。是我无缘,未能欣赏到这般精美花灯。”   “唉,你没听懂我的意思。”   卢丰娘微微一叹,见薛白在认真看花灯,暗想这孩子果然是没听懂弦外之音。但堂兄等了太久已生气了,此事也没甚好说的,可惜未能做成这桩媒。   “那真是你阿爷?眼下丰味楼已是名楼,你也得防人骗亲。”   “不论如何,圣人御口定下的。”   “认亲的事,这般快?”   卢丰娘千头万绪也不知如何说,心里总归是对圣人有怨言的。   回了升平坊,一路上都有听到官眷议论。进到杜宅,卢丰娘赶入正房,见杜有邻正在呼呼大睡,上去推醒了他,连着说了两桩大事。   “阿郎,听说杨慎矜谋反了!此獠还想认薛白为子,急得薛家在御前抢儿子……”   杜有邻翻身而起,迷迷糊糊听到后来,感慨了一句。   “看来,是老夫请托大伯出手,起了作用,方保住了这孩子。”   卢丰娘听得目泛异彩,愈发佩服自家郎君。   因为满心满眼都是杜有邻,直到入睡前她才突然想起一事来。   “不好了,那煞婢不在,后宅家事郎君也得早些出手管管……”   ***   窗外鸟叫声阵阵。   屋内没有点灯,但薄曦已透进来。   杜家姐妹坐在榻边的胡凳上,还在与薛白说话。   薛白先是说了在御前供证之事,与她们核对好证词。   “到时定了案,世人都知大姐几次拒绝杨慎矜,那些风言风语也就散了……”   杜媗眼帘轻抬看着薛白,眼神愈发不同。   之后说起诸多变故,杜妗柳眉微蹙,沉吟道:“看来,辛十二手里那份契书不是伪造的,咸宜公主既能说你与李家有深仇,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认出你是薛平昭了。以她的性子,马上就要告诉李林甫,圣人早晚还是会知晓的。”   “今夜见了这圣人,我倒觉得他不难相处,气度是大的……前提是让他高兴了。”   杜妗颇有野心,考虑良久后低声道:“若你能得圣人信厚,往后未必无望将河东郡公之爵讨回来。”   她似乎早肯定了他就是薛平昭。   薛白则根本无所谓,道:“一步步来,要怎样的身份都可以,重要的是得有配得上的实力。我若没有官身、没有耳目,不能维护宫中的关系,现在成了薛平昭就是死。好在,李林甫该不敢轻易提此事。”   “嗯。”   杜妗点了点头,心知没有人敢轻易与圣人提三庶人案,还有时间筹谋。   她转而思忖起往后之事来,喃喃道:“薛灵品性既差,门第也不高,连个门荫都没有……”   “门荫虽好,但我敢断言终究是进士出身会更有官途。”杜媗道:“尤其是李林甫这种不学无术者为相十余年,反而使科考声誉日隆。”   “总之是要尽快谋官。”薛白困了,干脆躺了下来。   杜妗道:“说来,杨玉瑶也没为你安排什么好门第,你可还要去谢她?”   “还是得谢的,她昨夜熬了一夜也累了,今夜又有御宴,要在花萼楼洒金钱。约好上元节之后我再去致谢。”   “……”   薛白见她们终于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   “回头再说吧,毕竟暂时能安稳些。今夜能安然度过,说来功劳还是在你们,因你们藏着证据且愿为我揭发,东宫才对我投鼠忌器,多谢了。”   “都一起走到这一步了,谈什么谢?”   杜妗起身,转头又看了薛白一眼,心道家中父兄皆平庸之辈,自己偏是个女儿身,这些日子皆是他在支撑着杜家门户,可惜很快又要成了别家的儿子、别家的女婿、别人的……   与此同时,杜媗也偷眼瞥向薛白,目光温柔如水,那些缠绕着她的流言蜚语又被他四平八稳地解决了,他一点也没让她感到彼此之间的年纪差距,反而显得比她还成熟许多……   前阵子皎奴碍着,她们许多想说的话藏着没说,此时却又说不出来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离开屋子。   薛白翻了个身,已沉沉睡去。   ***   这一觉睡得很香。   许是因上元夜见了太多绝世美女,薛白依稀记得作了一个春梦。   虽有成熟的思想,终究是青春年少的躯体,难免发生了某个正常现象。   他翻身起来,“吱呀”一声,青岚推门进来。   “你若要去薛家,再不起可就晚了。”   薛白依旧坐在那发呆,她已将一叠衣物放在床头。   “谢了,我自己来吧。”   青岚点点头,背过身去。   薛白拿起衣物,见是外穿的襕袍、内穿的春衫都有。他默默换了,把那干硬了一大块的旧春衫叠好,藏到被褥下面。   “那个……娘子有话和你说。”   青岚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跑开了,能看出来,因为皎奴不在她很高兴。   杜家姐弟一大早已去了丰味楼,薛白洗漱之后便去找了卢丰娘。   “这个给你。”卢丰娘脸上含笑,将一封契书递了来。   接过一看,上面写的是,“开元二十五年六月八日,得少府监牒称,皇甫嵩之女皇甫萼逆罪相坐,年六岁,今出卖于杜氏妇卢丰娘”云云,却是青岚的身契。   此前薛白从吉温别宅讨来二十个奴婢,等过段时间不引人注意了再放了贱籍,这些人如今在丰味楼做事,更像是雇工。虽看起来像他送杜家二十奴婢,其实是杜家帮了个忙。   这次卢丰娘却是真要将青岚送给薛白。   “一眨眼,这婢女跟了我快十年了,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她更想侍候你,你往后可得待她好些。且须与你说一声,我郎君是世间少有的正派人,从不欺负家中婢女。上元节后,待你去落籍之时,我们到东市署过了文书。”   “不必过文书了,我想放了她的贱籍。”   “哪能放呀?逆罪相坐,非大功不能脱贱入良,你照顾好她吧。”   薛白点点头,忽然知道青岚那种“隐姓埋名”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了。   卢丰娘又问道:“你今夜可去赏花灯?”   “不去了,在家休息。”   “还是去吧,上元节三日不宵禁,你昨夜看到的卢家花灯暗了,今夜可再去看看。”   卢丰娘本以为堂兄昨夜已罢了相看薛白的想法,却没想到今日又派人来相邀,还夸赞了薛白几句。总之这个媒还有可能做成。   薛白显出些为难神色,道:“我毕竟还要到相府下聘。”   “右相府名声又不好,女儿又老,能有甚好的?”卢丰娘小声道,“这样吧,你忙完了事,依旧到花灯处来。如何?”   薛白便不再推拒,应道:“也好。对了,如今我找到了家世,也许这几日便会搬出去。”   卢丰娘一愣。   她嘴上催着杜有邻管管后宅,此时听了这话,却又有些不舍起来。   ……   青岚探头往花厅处看去,只见薛白非常郑重地将她的身契收好,心中既有欢喜又有不舍,还有一种命运不由自主的悲伤。   依唐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良贱不能通婚。如今薛白找到父母,很快就要成为编户,已经再也不可能带着她隐姓埋名了。   身为贱婢,连想当他的妾都没资格,生了孩子也是贱籍。   但想到以后一直都能跟着他,她还是很快就开心起来,见他出来了就跑过去,带着羞意笑吟吟地行了个万福礼。   “郎君。”   薛白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已经吃过饭了吗?”   ……   为了防止炒菜的技艺流传出去,杜家的新厨娘根本不会做炒菜,今日的午餐是薛白更喜欢的烤羊腿,且香料撒得比之前丰富了许多。   “好香。你看,把胡十三娘从府里支走,真是个妙计吧?”   青岚听得好笑,笑弯了眼睛,一副巧乖的模样道:“我给郎君切羊。”   “坐下一起吃吧。”薛白已动手切了几片羊肉,拿胡饼包着,“你现在是我薛家的人,得听薛家的规矩。”   “是,郎君。”青岚万福而坐,还在笑。   她其实也没那么怕他。   “你每个月多少月钱?”   “嗯?奴婢哪要月钱,我那些钱都是娘子赏我的。”   “薛家的规矩得给,我回头问问给多少吧。”薛白从怀里又掏出许多东西,“这些杂物以后你替我管。”   “好。”   青岚接过,却见自己的身契在这里面,正要还过去,薛白已道:“你收着,万一我弄丢了。”   她遂偷瞥了他一眼。   像她这般不能脱贱入良的奴婢,若能拿到身契保管,那就是家主许诺一辈子不会卖了她的意思。   “郎君。”   “嗯?”   “我……我把被褥搬到你屋的耳房里吧?”   “不用,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搬来搬去麻烦。你若舍不得,就先住在杜宅也好。”   青岚确实舍不得,但看了看薛白,却是小声道:“舍得。”   两人一起吃完了羊腿,她打算跟着他一起出门,认为皎奴都能跟着,她也能。   薛白却觉得带个小姑娘太麻烦了,嘱咐她留在家中,且不要给杜宅干活。   出了杜宅,驱马往平康坊的路上,他脑中反复想着的则是落罪贱籍非大功不能放良一事…… 第71章 相看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揣着心事在白日里睡不安稳,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后翻身而起,又使人去问杨慎矜的案子。   大理寺卿李道邃给他面子,很快让人把卷宗送来,他看过之后大为惊讶。   “怎会如此?你们怎敢把一切事由串联、栽于杨慎矜?如此岂非马上结案了?!”   ——结案了,本相还如何借机对付东宫?!   “右相,此卷宗是圣人亲审而定夺的……”   李林甫由此阴晴不定,心知自己被东宫打了个措手不及,柳勣案的余波与陇右死士案从此结束了。   关键是,圣人到底是如何想的?就是不肯废太子。   他恨不能亲自入宫陈词,“圣人太糊涂了!李亨表面恭孝,实则阴毒无情,绝非良储。”   再派人打听,却得知圣人是召见了薛白才有了定夺。   又是薛白。   之后,咸宜公主派人把他要看的契书送到右相府了。   “开元二十五年六月九日,得少府监牒称,薛锈子薛平昭逆罪相坐,年五岁,今出卖于张氏妇谭婜……”   李林甫不认得那个“婜”字,微微皱眉,再看第二次过贱立契的记录,乃是天宝五载冬月,从谭氏手里卖给了咸宜公主。   他仔细一瞧,发现谭氏的两个手印并不一样……说明并非谭氏卖掉了薛平昭,咸宜公主这次买官奴根本不合唐律规定。   正在考虑要交给谁来查,门外有人通传。   “阿郎,薛灵携子薛白拜访。”   “做什么?”   “称是……称是来提亲下聘。”   李林甫微微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薛白的意思,这是给右相府一个体面。   偏偏李林甫气量狭小,受了这好意,心中反而愈发嫉恨,暗道:“此子还有此城府,往后必为大患,须除之。”   当然,薛白若不来,等以后有人嚼右相府的舌根,他更要嫉恨。   也就是现在要杀的人太多了,李亨、王忠嗣、李适之、裴宽……薛白这一个官奴在他这里排不到前面,且待杨洄查出其幕后主使再谈。   ***   “十七娘!”   眠儿跑过相府后院,匆匆奔进闺阁,“十七娘,薛郎君来提亲了!”   这小婢还不知这桩婚事的变故,眼睛亮亮的,满脸都写着喜庆。   皎奴正想着怎不派自己过去盯着薛白了,闻言站起身来。   李腾空还发着呆,听得消息,惊讶地瞪大了眼,径直向外跑去。   她其实已向阿爷转达了薛白的话,“仇怨与否,在于右相”,并说薛白身上没有半点怨念,咸宜公主所述之事必是搞错了。   得到的只有一句叱喝。   “蠢货,他看似越无怨念,越可见其心狠毒!”   但薛白还是来提亲了,她很希望阿爷能见见他。   也许真是她太容易轻信薛白,却还抱着万一的侥幸,要是阿爷能被他劝服,这辈子哪怕只宽容豁达这一次……   “阿爷!”   “十七娘,回去吧。”   几个健妇从小径那头回来,直接将身形单薄的李腾空往闺阁中架了过去。   “来下聘的人已经被阿郎赶走了,阿郎让你禁足一个月。”   李腾空挣扎不了,看向这座广袤的右相府,感觉不到半点自由。   她阿爷果然不会改变……   ***   薛白看了一眼右相府,牵着马离开。   虽是意料之外地与李林甫决裂,往后会更加凶险。但离开索斗鸡,他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   薛灵很失望,一直嚷嚷个不停。   “我薛家也是名门望族……”   “你又要去赌吗?”薛白往青门方向走了一段路,回头问道:“若我让伱戒赌,戒得了吗?”   薛灵敷衍地笑了笑,道:“我不过是到青门与友人小聚。”   薛白知道这种人到死都改不了,也无话可说,自策马而走。   “六郎,你何时搬回家住?”   薛灵喊了一句,掂了掂瘦马背上的褡子,心想有了本钱,今夜就发一笔横财,将割卖出去的宅院全买回来!   ***   薛白在青门酒肆一座望火楼附近翻身下马,还在整理缰绳,有人在他身后唤了一句。   “薛郎君。”   薛白转身见了田神功,笑道:“过了年节,换了身盔甲?漂亮。”   “嘿嘿,多亏了郎君提携。”   “我与右相闹了别扭,暂时莫与我走太近。”   薛白小声说着,递了一枚不小的金子过去。   田神功不接,低声道:“不过是添两双筷子的小事……”   “拿了,给神玉找个媒人,聘礼不够再与我说。”   薛白的语气不容置喙,田神功也不矫情,咬咬牙收了,眼神又有不同。   “走了。你近来少去丰味楼附近巡卫,疏远点。”   “好。”   薛白又交待了一句,牵马而走。   田神功则走进望火楼,扫视了一眼几个同袍,嘴里低声自语道:“得罪右相,与你还有何好来往的?”   薛白拐进道政坊,走到丰味楼附近,不经意般地扫视了周围一眼,有个正在看着他的路人转过脸回避了他的目光。   此时尚未到开宴时,杜五郎正坐在堂上与几个掌柜说话,愁眉苦脸的样子。   薛白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读书了。   “哎,你怎么来了?”   “在平康坊办了些事,路过,来看看你。”   “是吧。”杜五郎道:“我可愁了,今日傍晚原是户部王中丞订的宴席,可听说昨夜谋反的就是他表叔,这宴不知还办不办,也不派人来说声。”   “放心,不影响。”   薛白转头一看,见有中年男子踱步入堂,遂道:“你忙你的,给我个雅间。”   “嗯?你不是来看我吗?”   ……   薛白在雅间中坐了一会。   裴冕推门进来,道:“换个地方谈,如何?”   “不。”   薛白抬了抬手,请裴冕坐下,举起装了清水的杯子提了一杯,“还未恭喜你的计划成功了,想必那些案子很快能告一段落。”   “可惜还有些隐患没除掉。”   “我也是。”薛白道:“我的身份暴露了,李林甫要杀我。否则昨夜东宫就能把你的命给我。”   此事王鉷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他懒得瞒裴冕。   裴冕目光一凝,淡淡道:“你说你手上有两个人证?这也只能吓唬得了李静忠。他们中了钩吻之毒,已经死了。”   “试探我?不必这么麻烦,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薛白随手拿出两个物件,给裴冕看了一眼。   一个是裴冕给老凉的牌符,用来栽赃杨慎矜的,另外还有一张药方,一看就知道是解钩吻之毒的。   “人就藏在这酒楼里?”   “我以为你很聪明。”薛白不动声色,“你不必太过敌视我们,我们虽不是东宫一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却可以与东宫合作。”   裴冕留意到他说是“我们”,却不知指的是他与杜家还是与贵妃。   “东宫不需要与人合作,你也不配。”   “我要你办两件事。”薛白自说自话,“一是把老凉与姜家兄弟的家眷带给我。二是,李林甫必定要查我的身世,让他交给你来查。”   裴冕不由皱眉,不悦道:“我只是一个八品小官,你让我做这些?”   “现在知道你是八品小官了?蓄养死士时怎就不知道?”   说着,薛白微微将身子前倾,给裴冕压迫感,又道:“当我不知你是如何怂恿王鉷陷害杨慎矜吗?王鉷马上要成为御史中丞,你这功臣必会升为监察御史,不是吗?”   裴冕眼一闭,惊诧于眼前的少年已有这般敏锐的嗅觉。   ***   就在丰味楼边的宅院中,达奚盈盈脚步匆匆,赶到偏堂。   一个颓废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那里,正是李琩。   “阿郎怎来了?”   达奚盈盈妩媚一笑,往李琩怀里坐去。   李琩却是抬手挡了她,叹道:“在花萼楼熬了整夜,今日是真累了。”   他脸上发黑,确是很疲倦了,经不起这女人厮磨。   “那阿郎是有事才来的。”   “是啊,散了宴还让娘与杨洄拦着说了大半日。”李琩道:“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薛白。”   “薛白?”   “此人或许还名叫薛平昭,这是当时买卖官奴时过贱立契的文书。”   达奚盈盈仔细听了详情,包括了薛白在御前认亲之事,再细看那文书,她柳眉一皱,问道:“如何没用手印与衙署信印?”   “李哥奴要走了,你拿抄录的查吧。”李琩道,“我得走了,你知道十王宅的规矩。”   “奴家送阿郎……”   达奚盈盈目送着李琩的背影,却是微微叹了口气,招过手下管事施仲。   “薛灵这名字,你可有印象?”   “有,小人忘了谁也不会忘他。”施仲摇头笑道:“一个滥赌鬼,还欠了赌坊不少债。”   “去看看他今日是否有来赌?若来,让他倾家荡产。”   说话间,达奚盈盈走上阁楼,向丰味楼看去,见到一个少年郎牵马离开,让她想起了这几年来往过的崔宗之、岑参、刘长卿、崔颢……   ***   天色暗得很快,长安城再次点燃了一盏盏花灯。   薛白走到范阳卢氏的大花灯前时,杜有邻夫妇已到了,只是卢丰娘脸上微有些尴尬之色。   她堂兄本已带着女儿到平康坊了,路上却听说“那御前写《青玉案》的薛白向右相提亲,被拒绝了”,于是又转回去了。   倒不是因此不喜这桩婚事,而是眼下不是相看的好时机,范阳卢氏一惯不喜欢引人注目……须知去年韦坚案就是在上元节发生的。   唯独让卢丰娘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薛白,你来了,可吃过了?”   “吃过了,果然这般看这花灯更好看。”薛白看着卢家的那花灯点头不已,“不虚此行。”   卢丰娘方知他还没有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也因此放松下来,转头向杜有邻道:“郎君,你也赋首诗吧?”   杜有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负手沉吟,当即便吟了一首。   “长安星火照元宵,十里花灯尽迢迢。趁月欲看灯下字,老眼忽觉少年遥。”   不说好坏,这天宝年间像是人人都会作诗。   薛白夸了几句好话,跟着这对夫妻游玩。   他原本打算在家歇息,今夜其实是被迫出游,不过逛了一会,渐渐还是融入了这上元节的气氛中。   随处可见穿着彩裙的小娘子,或执着团扇,或提着灯笼,为这灯节增添无数艳丽。   对街的人群中忽然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丰姿不凡,举止优雅,穿的只是普通襕袍,却有种正气凛然、铁骨铮铮之感。   薛白还在回想是何时见过对方,杜有邻已与卢丰娘低声道:“老夫方才好像看到颜少府了。”   少府是县尉的美称,由此,薛白马上便想起那是谁——长安县尉颜真卿。   他遂转身往那边跟过去。   找了一会,只见颜真卿正在一个摊子边,抚须看着字谜,须臾给摊贩递了一串钱,提笔答了十余张字谜,从摊贩手里接过一个扎得很漂亮的花灯。   薛白遂上前,眼见那摊贩要将十余张纸揉了,连忙上前。   “慢着。”   “郎君可要猜字谜,一文钱猜两个,猜中十六个送花灯一盏。”   薛白拿出一大串钱,笑道:“我猜不中,可否把这些卖我,我学一学。”   摊贩大喜,生怕这小郎子反悔,连忙递过那有了答案的字谜纸,接了钱。   薛白接过一看,首先看到了一列与他水平差不多的字迹,写着“是非只为多开口”,目光往下一看,却是个楷书的“匪”字。   虽只是个匪字,却骨力遒劲,气概凛然。   每一张都大概看了一眼,再转头,只见颜真卿又在下一个摊子前猜谜了,薛白再次跟了过去。   ……   一盏花灯递到颜真卿面前,他手里却已有四盏,不太好拿。   于是他转过身,开口道:“少年郎,你跟着老夫何事?”   正在翻看手中纸条的少年转过身来,上前执礼,道:“颜少府上元安康,晚辈是喜欢颜少府的字,故而……”   “拿着。”   薛白话音未落,两盏花灯已递到他面前,颜真卿笑道:“帮老夫拿着,空了到长安县衙来,给你一份字帖。”   “多谢颜少府。”   薛白才接过花灯,八枚钱币又被递了过来。   颜真卿道:“再替老夫猜个花灯可好?”   “好。”   薛白当即去寻了个字谜摊子,先是花了八文,却是错猜了两个,只好再花了一文。   颜真卿手里又添了个花灯,过来一看,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全猜中的,于是又递了一文钱过去。   薛白笑笑,也不拘泥,直接收下。   此时一名美妇恰好转过身来,见了颜真卿,忙上前替他接过手里的物件,抿嘴一笑道:“郎君你中计了,三娘是从这里开始猜的,这边的花灯全被她拿走了。”   “好吧,愿赌服输。”   颜真卿抚须朗笑,颇为开怀。   他从薛白手中接过花灯,道:“莫忘了来找老夫要字帖。”   薛白见他带了家眷,不便多打扰,行礼告辞。   再看了看手中那许多颜真卿的真迹,他便觉得上元灯会收获满满。   暂离了那些权术之争,大唐盛世的繁华才算是真正映入他的眼帘。 第72章 亲近   许多人都曾早作打算,上元节三日都要彻夜游玩,结果到头来还是困得提前回了家。   杜宅,眼看主家回来,门房连忙迎上。   “阿郎回来了,还未到子时吧?”   “子时之后上元节已过,再逛亦无了趣味。”杜有邻忍着哈欠,吩咐道:“端几样小菜来,我与薛小郎喝两杯。”   三人在夜市买了些酒、桂花饮,以及一些小食,在后院花园坐下,对着那圆圆的月亮。   卢丰娘也是上桌的,开口又是絮叨那些事。   “薛白,你与五郎都到了成婚的年岁,世家子弟成婚晚了要教人笑话的,你们成了婚再去科举,否则让人榜下捉婿了……”   “妇人之见。”杜有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若让他们早早成了婚,岂还有心思在学业上?”   也就是这件事,卢丰娘坚定地反驳了她的夫婿,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趁早成了婚,一两年心就定了,才好准备科举。”   杜有邻淡淡道:“不必一两年,他们明年皆可中榜。”   “真的?一场就能中?!”卢丰娘惊讶道,“十六七岁的进士,我大唐还未有过吧?有吗?郎君。”   “都安排妥了。”杜有邻也不知有无,云淡风轻摆了摆手,“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五郎近来这般放肆?”   薛白笑了笑,心道杜有邻平时真是什么都不与妻子说。   眼下是他最需要结关系网之时,婚事自是一个重要手段,有姻亲互相帮助方好度过这最艰难之时。但恰因如此,更要慎重……   卢丰娘还在喜笑颜开,杜家姐弟也从丰味楼回来了。   今夜良辰美景,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小酌。   “这官可真是不好当。”杜五郎道:“就说今日这王郎中,白日里应酬,入夜了宴请。到了子时,还得赶到兴庆宫御宴,陪陛下洒金钱。”   薛白听了,有句话在脑子里,没说出来。   ——李隆基只要把处理国政的时间省出来睡觉,再拉着准备休息的官员们玩乐,就能让众人觉得他还没老。   反正这位圣人绝顶聪明,百官以为他半个夜晚就办了桩谋逆案,实则他半个时辰都没用到。   等骗旁人骗得多了,也许连他自己都能相信自己长生不老。   话题聊着聊着,终究又聊到了薛白的身世。   “什么?!伱要搬走?!”   杜五郎忽然站起身来,满脸都是不舍,道:“待我忙完了这阵子,我好好陪陪你啊。”   薛白道:“我总归是要回家的。”   “放心,你有的是机会陪他。”杜有邻道:“我已托人安排你们到国子监。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简单而言,两个途径。或应试各州县的秋闱,成为‘乡贡’;或入学国子监,通过岁考,成为‘生徒’,你们走生徒这条路。”   国子监可不是那么好进的,至少得家里是五品官员。   杜有邻之前虽有五品,但只是虚职,根本没能把杜五郎安排进国子监。   他长子、次子也都是参加了京兆府的解试,分别进士、明经入仕,原本就没寄望毫无天赋的五郎能科举入仕,想着太子即位了有个门荫。   卢丰娘听得惊喜不已,夸赞道:“郎君,这真是……不被那善赞大夫的虚职拘着你,方显你的本事啊!”   杜有邻难得羞愧,瞥了杜妗一眼,只见这女儿正在发呆。   “国……子监……”   杜五郎如遭雷轰顶,不敢相信上元佳节会得到这样两个坏消息。   “哈哈哈。”杜有邻畅快大笑,举杯道:“薛白,老夫与你有缘,临别不舍,欲认你为义子,冒昧之请,勿要见怪。”   这便是他答应卢丰娘管后宅的办法了,之前有皎奴在,不方便提。   如今眼见薛白要搬走,他得赶紧提出来。有些事妇人不清楚,他却大概知晓薛白的能耐,及其对杜宅的庇护。   杜宅能给的不多,除了青岚的身契,就只有落魄之际紧密绑在一起的决心。   占了薛白好处,以后薛白因得罪李林甫而落罪,他杜家亦逃不了。   薛白听了,当即拿起酒壶,把杯子里的桂花饮换成酒,双手捧杯,站起身。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天宝大唐,他太需要能互相信任的人脉,杜有邻弱是弱了点,背后却有京兆杜氏。   然而,他刚站起身,一只纤纤玉手便伸到了眼前,将他手里的酒杯接了过去。   “饮两杯你又要醉了。”   杜妗说着,转头向杜有邻道:“阿爷糊涂,昨夜才有人在御前争子,阿爷今夜就要认义子吗?”   “老夫自有考虑。”   “女儿有些受风了,不太舒服,好告退了。”   杜妗将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行了万福,转身便先回了房。   杜有邻看出女儿不太高兴,颇为尴尬,坐了下来。   “认亲之事,不急在一时,往后再说吧。”   杜媗柔声道了一句,将薛白杯里的酒倒到自己杯里,又给他倒了杯桂花饮。   “二娘是为你好,莫往心里去。”   “我知道。”   薛白接过那桂花饮抿了一口。   杜媗也抿了杯中酒,眼眸一低,心里有些异样,却又自觉年长他那么多,不该如此挂心。   众人再坐了一会,没再提认义子之事,也没了方才的气氛,散了各自回房休息。   ***   “你知道二姐为何不高兴吗?”   杜五郎与薛白走过游廊,小声问了一句之后,自己做了回答。   “你没看出来吧?我娘想为你相看卢家的女儿,可二姐与卢家又不熟,不过没关系,她们过几天就好了。主要是都舍不得你,你就多留几日呗?”   “好。”   “真的?”杜五郎道:“其实我都懂他们在想什么,阿娘要是再生个妹妹就好了,你来当我妹夫,多好。大家都希望你和我们家关系近些。”   “莫想些没用的了,你准备进国子监的事吧。”   “你不要扫兴啊。”   说话间走到正院廊下,两人散开,各自回房。   薛白推开屋门,却见青岚正坐在窗前缝一个布包。   “郎君回来了,我备好热水了,给你端来吗?”   “洗过了。回头弄坏了眼睛,明日再缝呢。”   “十五的月亮,看得清。我在缝包袱,搬家之时好用,郎君你看,有好多物件要带……”   薛白孑然一身地来,本以为身无长物,此时顺着小姑娘的手指看去,才发现短短两个多月已有许多东西。   笔墨纸砚,二十余本书籍,以及一应生活用品。地上摆的两块石头也得带走,用来健体,好不容易才找到趁手的。   只说这个年节,卢丰娘送了三套衣服;杜媗亲手纳了两双靴子;杜妗给的是条颇贵重的腰带,说这种羊皮带栓得紧;杜五郎送的许多没用的摆件;田神玉送的鸡蛋还剩半篮;杨钊竟也不忘送了个笔架,上刻“飞黄腾达”四字……   “不着急搬。”薛白道:“你慢慢收拾就行,帮我这几张字收好,去歇息吧。”   “郎君,今夜的月光太亮了,我帮你把帷幔挂上了,一会你入睡时拉上。嗯,我今天听你的,没在宅里干活呢。入夜了请宅里的婢女们一起看了花灯,买了布料和吃食回来,在院里说话,彩云可羡慕我呢,就是太闲了……”   “那我们行程差不多,就是我买的桂花饮太甜了。等到了薛宅,你也不要给别人干活。”   既然青岚想说会话,薛白便也应着。   “只照顾郎君一人的起居的话也太轻松了吧,那往后一定让你每天都干干净净,按时吃饭,住得也舒舒服服。”   “不要对薛宅的生活期待过高了,那边挺落魄的,没有单独的屋子。”   “没关系呢,我能吃苦,特别能吃苦。”   “我知道。”   青岚抬眼一瞥,不由回想起两人在长安城郊的经历。   “郎君,那我回后罩院歇息了吗?”   “去吧。”   薛白看着她退下,心想自己去薛宅睡通铺倒是无妨,带着个小姑娘就很不方便……她年纪确实还小。   拿起颜真卿的字,对着月光看了看,再闭上眼体会着字中的神蕴,感受到书法有进益一点点,他便关上窗,上了榻,拉上帷幔。   被褥却是换过的。   薛白想起一事,伸手探了探,那条春衫已经不在了,也不知挂在哪晾着。   他微微苦笑,躺进被窝,沉沉睡下。   春,宵夜月圆,碧空之中一轮白玉盘高挂……   ***   这夜又做了个梦。   梦里是长安繁华的灯市,盛唐的女子是极会装扮的,彩帛束胸,骨肉均匀的美感才会饱满地显现出来。   裙子系得高了往往会臃肿,她们于是把双手放在腰间,既端庄,又能勾勒出窈窕的身段。裹在手臂上的彩练添了几份仙气,舞动起来翩跹美妙。   她们笑意吟吟,薛白如游人一般站在那看着,闻到了隐隐的香气。   “薛白,我有话想问你。”   他于灯树下转身,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满含爱慕的眼眸,盈盈秋水,于是他伸手揽住了她。   这些日子,他其实苦恼这太过青春的身体,总让他有种无处安放的冲动。   一直以来,高涨的生命力被压抑在异乡的不安之中,唯有此时,她的柔软与体贴让他感受到了安心。   “嗯……”   耳畔响起一声闷哼。   薛白恍惚醒来,帷幕里一片黑暗,怀里一片柔软。   这次,不是梦吗?   他感受到怀中的女子在轻轻地颤抖,其后,有些贪心地凑了上来。   不需要像那些胡姬一样舞动腰肢,不需要像那些名妓一样搔首弄姿。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却能感受到她强烈的爱意,仅此就能让人动情。   是青岚?   他想问她,但问不出来。   连呼吸都不太顺畅,如同喝醉了一般。   她是裹了一件厚披风来的,披风内则是材质柔软的长裙……   不是青岚。   脑子里只确定了这件事,他渐渐不能够再维持思考。   随之,他终于融入了这个大唐盛世。   “……”   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   ***   庭院的角落,还有积雪未融。   一株腊梅在夜色中孤独地绽放,随着夜雾渐浓,凝结在腊梅上的露水越来越重,终于滴下,滴落于积雪之中。   ***   终于,月落日升,一夜过去,鸟鸣花香。   “郎君,你已经睡了很久了。”   薛白睁开眼,首先看到了青岚。   他以前不太关注小姑娘的长相,此时才发现原来她很漂亮,新月生晕,小家碧玉。   “怎么是你?”   “自然是我,唤郎君起来用膳了。”   薛白撑起身来,依旧打着哈欠。   “换的被褥太厚了,郎君夜里捂出汗了吗?我抱出去晒一晒……”   青岚扶着他起来,热情洋溢地忙着今日的家务,又有了薛家大婢的风范。   案上已买了吃食,胡饼、奶酪、鸡蛋、肉片等等皆有,她已很懂薛白的口味。   杜五郎今日竟还没去丰味楼,从屋门外路过,打着哈欠过来。   “你屋里哪块地方咯吱咯吱响了一整夜?”   “窗柩松了,风吹了会响。”   “哦。”杜五郎揉着眼就走。   “你不吃吗?”   “家里早膳不好吃,我去丰味楼吃。”   薛白向屋门外看去,杜家姐妹正从后院出来。   他心知昨夜只可能是她们当中一人,遂仔细观察了一会。   她们为了方便做事,都是穿的襕袍,因担心路上冷而在外面裹了个披风。倒不是故意女扮男装,这是大唐女子常有的装束。   杜媗看着瘦些,那是因这些年吃得少而消瘦,却并非干瘦,身段依旧是很好的;杜妗是刚好的身材,喜穿华服,因此显得色彩饱满。   两人同样都是没睡好的样子,杜妗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之后,杜媗也有了同样的动作。   待她们走远,都没有回头看他。   薛白终是分辨不出,再一转念,心中暗道,其实不知道也好,就当做了个梦。   用过早膳,提笔练字,夜里之事终究是挥散不去,他居然觉有诗意浮上来。   “一宵春风露华浓,重帷不见凌波步。”   还未来得及核对韵律,才想起李白已写过“春风拂槛露华浓”之句,摇了摇头,揭掉自己的破诗,随手又写下另一首白居易的诗,权当练字了。 第73章 报案   初春的午后,杜宅恢复了宁静。   杜有邻在书房看书,薛白在院中强身健体。   随着敲门声响起,管事全瑞领了许多人涌到第二进院。   薛白放下手中的石头,站起身来,眼见着一个老者跌跌撞撞俯冲到廊下,认出这是薛灵家的管事,薛庚伯。   柳湘君与六个孩子跟在后方,似乎刚哭过。   “六郎。”   “出事了?”   薛庚伯听得这沉着的问话,迟疑了一下,应道:“是,阿郎被人扣了,祖宅也被抢了。”   薛白问道:“为何不去找金吾卫薛将军,却来找我?”   薛庚伯苦着脸道:“大宗早说过,再也不管阿郎这些事。”   “我就管吗?”   “这……”   柳湘君趋步上前,关切地端详了薛白一眼,脸上满是惭愧之色,低声道:“郎君又去赌了,不仅输光了钱财,还欠了不得了的债,债主来占了宅院……我没用,那五十贯钱也被抢了。”   五万枚铜币装在箱子里,这妇人其实也护不住。   “他们说……”柳湘君犹豫道:“他们说六郎你的丰味楼日进斗金,让你拿钱来还债,否则就是不孝。还说,让你到青门康家酒楼赎人。”   话到后来,她自觉这个母亲当得丢人,背手抹了泪。   但能用的人情这几年全都用尽了,娘家柳氏也好,河东薛氏也罢,他们夫妻俩已被亲戚们万般嫌恶。除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确是走投无路。   薛白问道:“他们是特意与伱说的?”   “是。”   “不急,你们吃过了吗?”   柳湘君一愣,还未答,已有人应道:“还没有。”   薛白笑道:“那边吃边说吧。”   青岚很快端来了午膳。   薛白则了解了薛家这六个孩子,三男三女。   男孩是七郎、八郎、十一郎;女孩是三娘、七娘、九娘。   排行中少了的该是夭折,其中只有七郎、七娘是柳湘君所生,其他都是不同的侍妾生的,而侍妾已经卖掉了。   薛灵还有五个更年长的儿子,二郎夭折了,大郎、三郎、四郎早早从军,五郎则过继出去了。   “大哥写信回来,等他立功了,就来接我们和阿娘去范阳。到时还六哥钱好不好?阿娘没地方住,六哥只要能将宅院要回来就好……”   薛七郎名叫薛崭,今年十二岁,长得瘦瘦小小的,胆子却很大,不怕生人,敢说话,还敢问薛白要钱。   这种年纪的男孩有些调皮得无法无天,薛崭不同,他胆大却不调皮。   薛白问道:“只要宅院,那你阿爷呢?”   薛崭抿了抿嘴,看了柳湘君一眼,不说话。   但这孩子,眼神里却有了种倔强,狠狠咬了一口胡饼。   薛白遂向全瑞问道:“全管事,家中出了些麻烦,我想问问杜伯父,可否容他们借住……”   “不必问阿郎,这就让人把前院客房都收拾出来。”   柳湘君见惯了亲戚的冷眼,对此很不安,道:“我与孩子们一间屋子就够。”   薛庚伯忙道:“小人睡柴房就可以……”   ***   傍晚。   青门康家酒楼后方的小巷里有一幽静的茶楼。   施仲匆匆登了阁楼,低声道:“娘子,薛灵全都说了。”   达奚盈盈还在煎茶,对面的位置空的,却摆了个干净的小茶杯。   “他说是西市署的一个小吏孙承出钱让他认亲,小人去查了,孙承有个族姐是太子宫人,为太子生了次子儋。”   “查这些何用?圣人御口定下父子相认的佳话,你难道说圣人错了?”达奚盈盈道:“薛白来了吗?”   “没有。”施仲道:“我们的人盯着杜宅,薛白根本就没出来过。”   “等着。圣人给他指的阿爷,他不能不救。”   小火炉上,茶水已沸腾起来,茶沫浮动。   达奚盈盈略略皱眉,心想,薛白不应该看不出来的,自己不过是想先卖他一个人情罢了。   只要来,她大可以把人与宅院都还给他,往后慢慢接近。   可为何不来呢?   ***   天色渐暗,这是天宝六载最后一个不宵禁的夜。   ***   杜家姐妹走进薛白屋中,站在他书案前看他今日读书练字的成果。   却见一张习字稿上写了首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诗很美,以至于两人都呆愣了一下。   薛白洗漱归来,见她们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她们的表情。   先见了杜媗那并不自然的神情,他若有所悟。但再看杜妗,她神情亦是不对,他反而更迷茫了些。   “听全瑞说,薛灵出事了?”   “嗯。”   “你不去赎他?”杜妗问道:“若需用钱,账上可先支一些。”   薛白摇了摇头道:“这种人是个无底洞,赎回来也没用。”   杜媗道:“你马上便要进国子监,不好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他若是死了,你还得为他守孝三年才能入仕为官。”   薛白倒也明白这些,沉吟道:“债主知道丰味楼之事,这很正常,但也有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你的意思呢?”   “不急。”薛白道:“且观察两天再看。”   杜家姐姐纷纷点头,三人间隐隐有些微妙的气氛。   “观察观察也好,那你这几天就不急着搬过去了?”   “嗯,宅院都没了……”   ***   次日是元月十七。   上元节三日休沐已过,长安开始恢复往日的忙碌。   清晨,杜五郎与薛白在廊下打了招呼。   “好困,你的窗枢还没修好?昨夜又响了一夜。”   “昨日薛家出了些麻烦,忘了。”   “什么麻烦?”   薛白大概说了薛灵之事,听得杜五郎好生苦恼。   “啊,摊上这样一个阿爷,很麻烦吧?前阵子,阿爷就立了个家训。”   “薛家亦有这般祖训,子孙敢赌博者,永世逐出家门,不论父母儿女,必与之恩断义绝。”   薛白虽是刚刚受到启发,才拟了这祖训,语气却很平实。   杜五郎听得连连点头,道:“不愧是三箭定天山的白袍将军之后,家风严正。我其实还没反应过来,原来你是薛老将军曾孙。我陪你去办这件事吗?”   “丰味楼不忙?”   “当然忙,如何不忙,宴席都订到明年上元节了。”   在薛白眼里,丰味楼比薛灵重要太多。   他思忖着,若在长安各坊都能有一家酒楼,雇佣人手,有了能随时调动的护卫、马车,再应对那些暗地里的手段就轻松多了。   因此,待两人从正院走到前院,一路上聊的又是酒楼之事。   自元月以来,因有皎奴盯着,薛白少与旁人说话,唯独常常与杜五郎谈论的就是酒楼的经营。每当那时,皎奴就会在旁边半眯半醒。   “……”   “分店?我倒是想过,可这般一来,我们的炒菜技艺可就容易泄露出去了,要不还是再大赚一阵子吧?”   “赚得很多吗?”   “很多?”杜五郎道:“你就只会用这样粗浅的词来形容进账?”   “日进斗金?”   “唉,其实账本是由大姐管着,我也不知道具体的。”   “没关系,把控菜品才是一个酒楼的根本。”薛白随口道。   杜五郎深以为然,干劲愈足。   说话间,两人到了马房。   杜五郎见薛白牵了马,问道:“咦,你不是说不去救你阿爷吗?与我去丰味楼。”   “上元佳节过去了,我才想起没去拜会薛将军,得去一趟。”   “岂有此时去拜会的?你大伯此时该在金吾卫坐衙呢……”   ***   金吾卫衙署。   上午时分,忽然响起一声怒吼。   “功过并罚?我又犯什么过了?将军!这谋逆案可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上次搜杨慎衿别宅也是我带人去搜的……”   “急什么?待杨家兄弟定罪了,难道还能不升迁你吗?”   “怪了,杨钊怎就现在迁侍御史?我看着他只顾拿麻袋装财物,却成了他找出证据,发现杨慎矜亏空太府?我可去他娘的吧!”   “郭千里!你莫要太放肆!”   “我放肆?朝廷做得出来,反倒我放肆了?不论我的功,可以,你们反而表了杨钊的大功,老子不答应!”   “嘭!”   “滚出去!此事你我议论有用否?你既投靠了哥奴,滚去问你主子!”   郭千里大怒,嘴里“咦呀呀呀呀”怪声大叫,终是气得踹门而出。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郭将军?”   “薛郎君?你怎么来了?你可知杨钊迁侍御史了,还占了发现杨慎矜谋逆案的大功……”   “郭将军莫急。”   “我如何不急?!我在武威立下赫赫战功,回长安这些年,已从四品左金吾卫中郎将干到七品中候了,如何不急?急死我了!”   “宦海沉浮是常理,郭将军已到最低谷,往后必能步步高升……”   薛白又安慰许久,郭千里才平静下来。   “薛郎君啊,你方才所说,立功与报功,我虽然没听懂,但觉得很有道理。这些年我一路贬谪,连李太白也为我不平,差就差在这报功上。”   “是,只要补上这点小小的缺漏,郭将军定能成一代名将。”   “那夜在御前也是你提醒我。”郭千里挠了挠头,道:“薛郎君,我有个想法,不如你给我当幕客吧?”   “我给你当幕客?”   薛白微微一愣,哑然失笑。   他倒是没有生气,却大概明白郭千里为何能混成这样了。   “莫笑啊薛郎君,我定不会少你的月俸,往后有你帮我出谋划策,金吾将军我也当得。”   “绝非月俸多寡,我还要入国子监读书……”   “你可以一边为我出谋划策一边读书嘛,我再为你引见李太白,为你增名望,如何?”   “这样吧,郭将军往后若遇到难决之事,随时来问我,但幕客就免了,真不方便。”   “……”   与郭千里聊过,薛白由金吾卫引着,进了衙堂,只见薛徽正大马金刀地坐着。   “薛将军有礼了。”   “叫大伯。”薛徽挥退左右,“上元节你不到家里来拜会,跑金吾卫衙门来做什么?”   “是来向大伯求助的,昨日,长寿坊的宅院被人占了,称是家中欠了赌债……”   “我说过不会再管薛灵这些破事。”   薛徽叱喝一声,板着那张威严的脸,最后没绷住,浮出些笑意道:“但你来找我,此事做对了。你一个孩子,遇到这种事除了找我这个伯父,还能找谁?”   “是。”   “提醒你一句,你以往行事太狂了,比我们金吾卫还狂,往后放老实点!”   “……”   出了皇城,薛白依旧不去青门酒楼救薛灵。   他驱马而走,去往长安县衙。   ***   午后,长寿坊。   薛灵的宅子在长寿坊的西北隅,长安县衙则在西南隅。   薛白曾来过一次,对这一带不算陌生。   赶到时正是用午膳的时间,他遂在附近寻了个最热闹的小摊,要了碗羊肉汤面,味道却是真好,香而不膻,肉质软糯。   吃到一半,恰见到颜真卿穿着深青色的官袍,带着两个手捧公文的小吏走来。   颜真卿也看到他了,摆摆手示意他莫急着起身。   “老崇,老崇嫂,三碗羊汤,六个饼。”   摊贩是一对夫妇,老崇是个老汉,正在大砂锅边忙活,老崇嫂是个胖胖的妇人,端着碗从桌椅边绕走却是身轻如燕。   “好哩,颜县尉先坐!”老崇嫂与县衙官吏很相熟的样子,“知道县尉公干回来,多舀点羊汤。”   颜真卿抚须而笑,点头致谢。   一名小吏低声道:“县尉,县令只让我们催缴,若我们反过来替他们解释,那就逾矩了,这本就不是一日两日才有的事。”   “那他们能一日两日变出钱谷否?”颜真卿摆了摆手,道:“莫急。”   “等新任京尹坐衙了,岂还能容县尉这般慢慢查访慢慢催缴……”   薛白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忽然回想起了很多。   说来,上辈子在基层待了七年之后,他被借调到县里,在分管政法的四把手身边做事,差不多就是县尉身边这样一个小吏。   这般一想,再看颜真卿,他目光已有些亲切。   “小郎子。”   深青色的袖子在眼前挥了挥,薛白回过神来,连忙行礼。   “你可是来拿字帖的?跟老夫来吧。”   “见过颜少府。”薛白道,“我今日是来报案的。”   “好,可有状纸?”   “有。”   薛白当即从怀里掏出状纸,道:“有人绑走了薛灵,在没有立契的情况下强占了薛家宅院以及宅院内的财物。”   颜真卿接过看了一眼。   那在旁人眼里还能勉强算工整的字迹,在他看来丑得不可救药,但行文的思路却非常清楚。   昨日长寿坊发生的这件事他已听说了,薛灵欠下巨额赌债,抵了宅院,家小都被人赶出来了。   但没人想过报案。   因为没人想过大唐其实是明令禁赌的。   “你便是那‘胡乱拼凑’的薛白?老夫想起来了,在大理寺见过你一面。”   “学生薛白,让颜少府见笑了。”   上元节御宴上的事,颜真卿已听说了,知道薛白攀附虢国夫人巴结权贵之事,另外还听说,杨慎矜案此子也参与其中。   却没想到一见其人,眼神中不见谄媚,只有坚定。   这少年……只认最终目的,而不问道途泥泞。   “你历经诸事,今日还能想到要循法报办,而非再去借势。”颜真卿叹息,“也算是不错。”   “只要能以法办,学生必循法而为。”   颜真卿问道:“倘若不能以法办,又如何?”   “看情况,看根由上是我错了还是天下法错了。若我错了,也是循法而已。”   薛白不愿交浅言深,点到为止。   颜真卿偏要再问。   “若天下法错了呢?”   “改。”   简促有力的一个字,颜真卿忽走了神。   他想到了在这县尉任上所见,大唐均田与租庸调的崩坏,朝廷的修修补补乃至于变本加厉。   从未见谁敢对这些碎裂的痕迹,坚定地回应一个“改”字。   这是盛世,不用改,且谁都改不起。 第74章 春雨   阳光洒进阁楼,小炉上,煎茶的水已沸腾。   “薛灵那座宅院,乃薛仁贵于北衙六军任将之时所置,虽不如后来的大将军府,但传给了二房,也是祖宅。若守不住,得被人说不孝,不论是为了阿爷还是祖宅,薛白都该来一趟。”   “想必是他昨日没想明白这些,不肯为假父操劳,今日想明白了就会来的……”   达奚盈盈很有耐心,煎着茶等待。   不多时,她得到了一个消息。   “娘子,我们安排在长寿坊薛家宅院里的无赖,被长安县吏赶出来了。”   “为何?”   “还未过契……”   “薛灵欠债的借据给他们看了吗?”   “给了,但长安县尉说,苦主不肯认一夜之间欠下巨债,怀疑我们设赌、设骗,要查此事。”   达奚盈盈一皱眉,恼道:“我赌坊设在万年县,与他长安县何干?多管闲事。”   她并不在意那座小宅院,只是奇怪分明只是过来谈两句话就能解决之事,薛白为何要弄得如此复杂?   很快又有人匆匆赶来,禀道:“娘子,薛白往道政坊来了。”   达奚盈盈微微一笑,瞬间明白了。   在谈话之前先展示能耐,换作是她亦会如此,普普通通的小伎俩罢了。   “把薛灵狠狠打一顿带来,债簿拿来。”   这边做好准备,薛白也到了道政坊。   然而,他没来找她,而是径直进了丰味楼。   ***   大堂上一片忙碌,曲水也不知是从何处看到了薛白,匆匆迎过来。   “薛郎君来了,五郎在后厨,大娘在账房,二娘在后院阁楼。”   薛白走过忙碌的大堂,稍稍犹豫了一下,去了账房。   在门外已听到了“噼里啪啦”之声,推开虚掩的门进去,只见一名端丽女子正坐在桌前,纤纤玉手拾起两块金饼称重,拨动算盘,提笔记账。   “何事?”杜媗头也不抬,淡淡问了一句。   薛白初次发现,她在外面的时候还挺有气势。   杜媗等了片刻不见回答,抬头一见是他来了,连忙低下眼眸,略微慌乱。   这两日她在家中始终与杜妗待在一起,姐妹二人平常就没有单独与薛白相处过,此时薛白一走近,她马上就不自然起来。   她甚至不唤他,嘴巴张了两下,好像在说“你来了”,但声音很小,忽然不会说话了一般。   “我过来看看。”薛白走上前,看了一眼账簿,“上次说有个记账的方法教你……”   “忙过这一阵吧?”杜媗似乎没心思学。   薛白见她如此不安,心念一动。   杜媗与杜妗用的是同样的香料,只是更淡些。薛白看着她们时能闻出细微的差别来,不看人却闻不出。   前一夜那女子来时,他睡得正沉且帷幔里太黑,迷迷糊糊的,没认出是谁。昨夜他倒是故意把帷幔拉开,但被弄醒时又被拉上了。   那女子一直咬牙强忍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似不愿被他知晓是谁,他也就没再猜测、专心享受。   但此时再看杜媗的身段,以及相处时的感受,应该就是她了……   “你还有事吗?”杜媗问道,不自觉地侧过身子,“若无事,伱去找二娘吧。”   “没事,你先忙。”   薛白见她有疏远之意,重新疑惑了起来。   他离开了账房,登上后院的阁楼。   凭栏而立,能看到邻近几个院落的风景。   “那边便是清凉斋,本是春夏时用的暗赌坊,听说其东主打算在曲江池附近新置宅院。”杜妗不知从何处转出来,悠悠道:“薛灵就是在清凉斋输得倾家荡产。”   “东主是何人,知道吗?”   “还不知。”杜妗道:“他大概想结交你,否则也该派人来丰味楼讨债了。”   “冲我来的?”   杜妗道:“大唐官场最重才干与声望,声望首论孝,圣人非常看重‘孝’之一字,你必须救薛灵。”   薛白道:“我正是在为救薛灵而奋力奔走。”   “嗯?”   “上午,我去求助了薛徽;午间,我到长安县衙报案,暂时拿回了祖宅;午后,我到丰味楼来支钱。明日,我还会去找杨钊借钱,带到长安县衙,以示愿还债的诚意、救薛灵的决心。”   杜妗听着,不由抿唇一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一来,谁能说你不孝?万一此事传到圣人耳中,你可谓是长安城最大的孝子了。”   “可行?”   “自然可行,我来设法将此事传扬出去。”杜妗喜欢他的聪明,赞道:“本是一桩小意外,却可由此让你孝名远扬,于你的官途有极大的裨益……只怕万一薛灵死了。”   “不会,对方讨债也好,别有用心也罢,杀他无益,只会惹上麻烦。”薛白道:“且让他们养着他。”   “你真是只老狐狸。”   两人议计这些,颇有种狼狈为奸之感。   她笑着凑近,薛白鼻间有香气萦绕,感到气氛有些不同。   他想起还有一事要说,云淡风轻道:“对了,我明夜会到虢国夫人府求助,也是为薛灵之事。或许会有两三日不在,许多事还须你顾……”   话音未落,杜妗一把将他从栏杆边拉进阁楼里。   她脚尖踮了踮,凑近,封住了他的嘴。   薛白初时觉得突兀,瞬间却明白了过来。   凭杆处的雕花木门被靴子一勾,关上,小阁里的帘帷轻轻晃动,响起沉重的呼吸声。   “夜里是你?”   “嗯……”   ***   后院厨房中,厨娘拿起一根洛阳东关萝卜,放入水盆用力搓着,随着水花荡漾,将它搓得干干净净。   其后,她端起水盆,毫不保留地用力一泼,水流遂尽情渲泻,汇入小沟。   灶台处,茅草一点就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很快就将木柴烧旺,干柴烈火,熊熊而燃。   胡十三娘洗净手,用力擦在了小腹上,拿起锅铲,准备大干一番。   一块白腻的白膏油下锅,瞬间就在火热的铁锅里融化开来……   ***   “二娘。”   曲水匆匆小跑到阁楼外,见门关着,禀道:“有客来找薛郎君,原话是问薛灵之子是否在此……二娘?”   “不见,轰走。”   杜妗短促地回应,声音有些奇怪。   曲水愣了愣,只好以为二娘生气了,连忙跑开。   很快,门内响起了桌子的晃动声。   杜妗坐在桌面上,高仰着头,死死咬着唇,听得脚步声远去,终于长长地哼了一声。   她伸出一双玉手握住了薛白的腰带,笨拙地拉扯了两下,没能拉开。   这是她送他的,羊皮腰带,拴得很紧。   “我来解。”   “嗯……”   薛白解了一会,还没解开,她不满,撒娇般地拉了拉他。   卡住了的腰带猛地一下被扯开,掉落在地上。   ……   风渐渐大了,吹着檐角下的铃铛,发出清脆之音。   天空中有两朵云被吹得汇在了一起,交织融合成了一朵,水气氤氲,终于酝酿成了雨滴。   春雨落下,润物无声。   远处的柳树上响起了莺鸣,长安城被春雨一洗,仿佛有了新的颜色。   正是“花怯晓风寒蝶梦,柳愁春雨湿莺声”。   ***   “娘子,薛白说……不见客。”   达奚盈盈皱起眉头,脸色逐渐不悦,吩咐道:“找些无赖汉去丰味楼讨账。”   “是。”   “我要亲自去看看。”   “娘子,下雨了,还是……那小人去备车。”   虽只有短短一段路,达奚盈盈却要乘坐马车。   马车停在巷口,她掀开些车帘,向丰味楼看去,那些无赖已经到了,正在对着里面大喊。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薛灵欠我们钱,薛白就该还!”   今日又是权贵宴客,达奚盈盈不敢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他们,让无赖们这般一喊,无非是为了让薛白感受到压力。   这也是她的试探,借此观察这个让寿王关注的少年。   很快,一个少年带着院护赶到,喊道:“你们再闹事,可就得罪虢国夫人了知道吗?这里可是虢国夫人的产业。”   “薛白,你为何不还钱?!”   达奚盈盈眉头一皱,心知这无赖认错人了。   杜五郎眼看自己被认错了,摇了摇头,他才不愿意被当成那个活得古板无趣的薛白。   但与这无知赖汉无甚好解释的,他手一抬,当即高喊道:“平阳郡公祖训,子孙后代,敢赌博者,永世逐出家门,不论父母儿女,恩断义绝。”   脑海中想到那日他阿爷输了钱而痛骂他的样子,杜五郎气势一振,又补充道:“薛白谨守祖训,若替赌鬼还债,岂非不孝?”   话语落在远处的马车上。   达奚盈盈见了,向车辕上的施仲问道:“你看这杜誊是何样人?”   “看着蠢笨,实则也蠢笨,偶尔有些惊人之语,世族子弟之底蕴多少有些。”施仲道,“总之,依寿王给的消息来看,当是薛白更有能耐。至于杜誊,该是偶有灵光的呆子。”   “呆子?”达奚盈盈微微一笑,“薛平昭十年间必有人抚养,杜家真是近来恰巧救了他吗?你看这呆子与薛白的关系。”   “娘子言下之意?”   “这呆子也盯着。”达奚盈盈道:“寿王答应见我了吗?” txt80.com   “这……十王宅管得严,寿王说,还是等娘子查到线索了。”   施仲说着,偷眼瞥去,见达奚盈盈脸色难看,低声道:“小人去为娘子找个美少年来……”   ***   时隔三日,长安城暮鼓声又响。   “咚。”   “咚。”   丰味楼中的宾客已逐渐散去,杜五郎伸了个懒腰,与杜媗一起走到后院。   “大姐,你近来是生薛白的气了吗?因为他要搬走。”   “没有啊。”杜媗偏过头,声音莫名有些温柔,“我没有生他的气。”   小阁楼上,薛白与杜妗走了下来。   “咦,你们方才去哪里了?有人来闹事。薛白,你阿爷之事要再不解决,人家要说你不孝的。”   “在解决了。”   杜妗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喃喃道:“下雨了?”   “下好久了,二姐不知道吗?”   “骑马回家好麻烦。”杜妗皱了皱眉。   杜五郎摇了摇头,嘟囔道:“越来越娇气了。”   四人原本忘了宵禁这回事,策马赶回杜宅,虽披着蓑衣,都还是沾湿了头发。   马房中,却有几个瘦小的身影在喂马。   “你们怎在这里?”   “六哥。”   薛崭领着弟弟妹妹们向杜家姐弟行了礼,方才答道:“我们帮忙喂马,我很会养马。”   “好样的。”薛白拍了拍他的头,问道:“吃过了吗?”   “吃得很饱,青岚阿姐给了我们很多吃的。六哥,我们在这里吃这么多没关系吗?”   “哈哈,当然没关系。”杜五郎笑道:“你们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多谢五郎。”薛崭行礼之后,又向看薛白。   “嗯,不用太拘束,但也别给人添麻烦。再住几日我们就回薛宅,再请个先生教你们读书可好?”   “好。”   薛崭其实不想读书,想去从军,效仿曾祖父建功立业,重振门楣,但眼前的六哥虽是才回来的,说话他却很愿意听。   “六哥好厉害,真的能回家吗?”薛七娘薛问道:“那阿爷……”   “七娘。”   薛崭赶紧拉开妹妹,好像怕她一问真能把薛灵问回来。   ***   夜幕降下。   青岚给薛白擦着头发,说着今日与薛家诸人的相处,又答应接下来他不在的几天照顾他们,之后不情不愿地离开,自回后罩院去。   薛白换了春衫,犹豫了一下,将屋门栓上,把桌案推到门边抵住。   心里虽有些期盼杜妗今夜再来,彼此却都很清楚这段关系是见不得人的,她大抵有些嫉妒杨玉瑶的权势,而他还是得回馈杨玉瑶。   ……   这一夜睡得很沉,薛白醒来,搬开桌案,打开门,便见到青岚端着早膳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   “郎君是想懒觉,防着我进去吗?”   “是吧。”   青岚才不怕他,不满道:“郎君自己说要读书上进的,下次不能这样……好不好?”   她话说完了才想起问一句好不好。   杜家姐妹却是已经去丰味楼了,看起来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   薛白收拾停当,驱马出门,心想薛灵之事办到这样已然足够。   倒是昨日颜真卿因为办案耽误,忘了给字帖。这其实是好事,最好今日也忘了,方有机会多去拜访。   只拿一份字帖,哪能比得上拜师有益?   大唐官场要的才干与声望,这两方面,薛白认为颜真卿都能对他助益良多…… 第75章 孝子   这是一间牢房。   吉温有气无力地缩在角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的臭味让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罗希奭要他作的伪证他都作了,杨慎矜审问时他能直说的都直说了。只是陇右死士案之前一直没结案,因此他还没定罪,被关在大理寺。   忽听得牢门打开,铁链叮啷作响声中,一个身材高大,伤痕累累的犯人被拖了起来,单独被送到隔壁关押。   吉温四肢并用爬了几步过去,拨开散在眼前油糊糊的头发,仔细一瞧,在昏暗的火光中认出了对方。   “杨中丞?”   “吉温?”   “真是杨中丞?”吉温大为惊诧,“你怎么也沦落至此?”   “我冤枉,东宫陷害我……”   杨慎矜身上的镣铐比吉温重得多,艰难地爬了几步,才凑到吉温附近,与他隔栏说话。   “你上次说的那些陇右死士,死在我宅中了。”   “什么?”吉温大惊失色,“杨中丞,你是唯一相信我的证词之人啊!”   杨慎矜闻到一股恶臭,他素来高雅,此时竟也不嫌弃吉温,唯有老泪纵横。   两人一起哭了许久,分析了整桩案子,倒也梳理出不少线索。   这种共患难的情谊虽短,却比罗钳吉网的假情假意坚实得多。   狱吏们提着灯笼过来。   “这个是吉温。”   “别杀我!”   吉温一惊,吓得整个人往墙角缩去。但狱吏们已不由分说地上前来,架起他便往外拖。   他拼命想把脚钉在地上,却还是被拖出了牢房。   前面忽然一片光亮,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拼命闭上了眼,泪水不停往下流。   “别杀我!我冤枉的啊!”   “吉法曹,别来无恙。”   吉温转头看去,一见是罗希奭,登时打了个寒颤,魂飞魄散。   “罗钳,别铰我了……求伱!”   “吉法曹言重了,你这次立了大功,还得了圣人御口嘉奖,可喜可贺啊!”   吉温一愣,瞪大了眼,问道:“你说什么?”   “不正是吉法曹发现了杨慎矜谋反的迹象,决计要搜查杨家别宅吗?”   看着罗希奭那一张一合的嘴,吉温恍在梦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大叫道:“对!”   他向着兴庆宫的方向跪倒,大哭道:“圣人!千古明君,千古明君啊!”   哭得昏天暗地,因他真的太委屈了,罗希奭的酷刑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罗希奭扶着他起来,道:“此案最早是由你查出,你也参审,越快定案越好,不可再有差池。”   “我要见右相。”   “定了案,右相自会见你,否则你要右相与此案有牵连不成。”   “放心,我的手段你知道。”   吉温顷刻间已完全忘了不久前与杨慎矜的交情。   就在这日,他重新披上官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审杨慎矜。   以“驴驹拔撅”之法来审。   狱吏们把杨慎矜上身固定在枷锁上,把他的双脚卡在木驴上。   用捶子敲打木驴,木驴往前移,“咔”的一声卡住不动,把杨慎矜拉长一点。   接着是第二下捶打,杨慎矜渐渐地开始惨叫不已。随着捶打声,木驴越来越远,他六尺有余的身躯被拉得更长,腰细得像是随时可能断裂开来。   “招……我招了……”   他知道这是谋逆大罪,但真的扛不住了。   一桩大案,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定案。   ……   这日,吉温还见到了杨钊。   杨钊的官袍已从浅青换成了浅绿,绣着直径一寸的小朵花,很是鲜艳。   “哈哈哈,鸡舌你终于洗脱冤屈了。”杨钊颇为热情,上前低声道:“可记得我之前与你所言?杨慎矜得罪了右相与王中丞,取死之道。你选他为替罪羊,一定没错,你看,我说的岂有错?”   吉温不得不承认杨钊看得透彻。   两人寒暄几句,得知杨钊已升任侍御史,连忙要请杨钊饮酒。   他再想到自己连儿子的尸骨都没来得及收敛,心中巨恸,面上却不动声色,小声问道:“薛白……”   “他现在转投了虢国夫人,右相虽怒,但他也不是你能碰的。”   杨钊也仅知这些内情了,但却有些不高兴地冷哼了一声。   “那小子今早倒跑来向我借钱救父,简直荒唐,你看我像是能借他钱的人吗?”   ***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暮鼓声吵醒了沉睡中的杨玉瑶。   上元节接连赴宴,她也乏得厉害,如今可算睡饱了。   她翻了个身,只见明珠正坐在榻边发呆,搂过她,将头枕到她腿上。   “在想什么?”   明珠低声道:“在想杨慎矜与史敬忠应该快要死了。”   “没来由提这些晦气事。”杨玉瑶问道:“薛白来了吗?”   “薛郎君说的是上元节后一两日再来登门感谢,说的该是上元三日不宵禁之后的两日吧?”   “那就是没来了?”   杨玉瑶登时不高兴,招过侍婢,正要喝叱,却见侍婢拿过一张拜帖。   接过一看,果然是薛白递的。   她虽不高兴,却觉得他字写得工整漂亮。   “家中生变,恨误佳期,瑶娘海函,近日必往赔罪。”   嘴唇一撇,她将拜帖丢在一边,冷哼道:“莫非嫌我替他找的门第不好,误了他与相府千金的婚姻。不肯来了。”   “不是呢,奴婢打听了。薛郎君的阿爷欠下赌债,人被扣了,祖宅也被占了,薛郎君正在为此事奔走呢。”   “呵。”   杨玉瑶心想,又不是亲生父亲,薛白有何好奔走的。   但再一转念,自己给他寻了这样的家门,着实是失了面子。   “他如今在哪?出了这等事为何不来求我?”   “听说今日一直在长安县衙。”   ***   日落时,薛白正与颜真卿一道抵达长安城外一个村庄。   随行的还有两个吏员,四人在田地边翻身下马,牵马走过小路。   之所以过来,是因今日长安县衙召唤了薛灵的债主,准备处理这桩纷争,薛白还准备了钱财,打算在公堂上还债。   那债主却推说不在长安,且不再占长寿坊的宅子。如此,人在万年县,颜真卿无权再查,薛白遂主动说要往京兆府去告。   此事在长寿坊闹得沸沸扬扬,却一无进展。   颜真卿遂给了薛白字帖,要将他打发,不想这小子得寸进尺,想要拜他为师。   他自是一口回绝,不想薛白颇懂得纠缠,问他能否给个考验的机会。   颜真卿想到若能将一个攀权附势、误入歧途的少年拉回正道也是好事,遂允薛白在身边考验。   正好,他今日有些辛苦的公务要办。   而薛白为此甚至推迟了见杨玉瑶……   “你们村里,有个叫曲阿大的吗?!”   昨日下过雨,有农夫正在挖沟排水,县吏顾文德大步上前,高声问了一句。   那农夫愣愣的,答不出什么。   薛白于是也过去,笑着又问了一遍,“老伯,你们村里可有名叫曲阿大的人?”   农夫害怕地打量了他们,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开了口。   “没……没有……”   “还敢说没有!”顾文德是多年的老吏了,一看他脸色便知是在说谎,喝道:“欠了大唐的钱谷,还敢逃户,不怕被拿了吗?”   “我……我……我们是裴家的奴仆,不交租庸调……”   “果然,你也是逃户之一。”   那老农夫转身就跑。   顾文德当即便要追,在这泥泞里却根本跑不过对方,仅仅跑了几步,靴子陷在泥里,拔都拔不出。   远处的田地上,还有更多农夫纷纷而逃。   颜真卿却还很平静,站在那,抚着长须久久不动。   “县尉你看。”顾文德好不容易拔出脚来,抬手一指,道:“他们还敢骗县尉,说甚‘连一亩的口分田也无’,这里至少有上千亩。”   “你莫急躁。”颜真卿眼中略有愁色,道:“过去看看。”   他安步当车,边走边向薛白问道:“你可知老夫此来是为何事?”   “追逃户、收租庸调?”   “是啊,京尹换了人,县令催得紧。”   薛白才知,韩朝宗果然是如其所言贬官外放了。   “老师,学生只能略懂,却还不太了解租庸是什么?”   “莫唤‘老师’。”颜真卿道:“所谓‘租庸调’,租为田租,庸为力役,调为户调。丁男二十岁以上,授田百亩,二十亩为永业田,八十亩为口分田,死后还田。每载,田租纳粟二石;力役二十日;户调随乡土所产而纳,多为绢绵,如绢二丈、麻三斤。”   “不论田地多少,不论贫富,每个丁男交纳一样的租庸调?”   “说了,人均授田百亩。”颜真卿道,“此为高祖武德年间之制。”   薛白一想便明白了,大唐开国快一百三十年,早就不可能人均授田百亩。   他沉吟着,问道:“若没能分得田地,也要纳租庸调?”   颜真卿面露苦色,没有马上回答。   一边的县吏刘景道:“只要户籍上记录授了百亩田,都得交,有些人将田地卖了,交不了租庸调便当了逃户,京尹又不停来催,这长安县尉岂是好当的?”   说话前,前方是一个小村庄。   有个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迎上来,向颜真卿叉手行礼,笑问道:“敢问客来有何贵干?”   “长安县尉颜真卿,追逃户至此。”   “颜少府有礼,小人程五,乃是这庆叙别业的管事。”   “庆叙别业?”   “是,家主乃当朝御史大夫,姓裴,讳宽,曾得圣人亲口赞曰‘德比岱云布,心如晋水清’,岂有窝藏逃户之理?”   薛白抬眼看去,眼前的农村仿佛世外桃源,更远处是一座树木环绕的郊外大宅。   所谓别业,是有田地,有景色,有山有水有人家,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颜少府进来谈吧,品些乡野小菜,天要黑了,留宿一晚如何?”   说话前,程五引着四人向前,穿过村庄,进了郊外的大宅。   路上,薛白见到了那些农夫躲在屋舍内偷偷往这边看,顾文德抬手指了一人,喝道:“曲阿大,你逃户五年,欠六年租庸调,还敢回长安带人逃户?!”   程五听了,只是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   待进了大宅前院一间雅致的小厅,安排了一名清秀的妇人煎茶,程五便去拿了一迭契书过来。   “颜少府请看,曲阿大五年前已自愿卖为裴家奴仆,已非编户良民……”   顾文德当即泛起恼怒之意,却道:“假的,东市署过贱立契,长安县衙却还未销了曲阿大的户籍……”   “那是长安县衙的问题。”程五抚着长须,朗声道:“与我家阿郎买奴一事何干?”   “曲阿大一百亩田地未还,县衙如何销籍?”   “这位长吏。”程五笑道:“这依旧是县衙之事,小人一介奴仆,着实无权过问。来,颜少府吃茶,这位小郎君高姓大名?”   “薛白。”   “薛小郎君吃茶。”   薛白看了颜真卿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喝了茶,于是他接过茶杯喝了,喝得满口茶沫,却还赞一声“好茶”。   “敢问程管事,这过贱契书确定没有问题?”   “尽可查。”程五一脸坦荡。   薛白一看就明白过来,裴家有恃无恐,说明问题还是出在五年前的长安县衙。   晚饭就是普通饭菜,用过饭,程五还很贴心地为四人各安排了一间客房。   ***   “县尉,你怎一句话都不问他?”   “问他有何用?”颜真卿道:“裴家买奴契书齐全,无可指责。”   顾文德急道:“可县尉亲自出城跑这一趟……”   话到一半,他也知道自己太急躁了,住口不言。   四人终究是无可奈何,各回了客房睡下。   夜空中,圆圆的月亮已缺了一块,依旧高高挂在那里。   薛白很快睡着。   这夜他没有作梦,却感到有人钻进了他的被窝,抚摸着他。   迷迷糊糊之中他还以为是杜妗来了……   但被窝里的女子发出了假意的娇喘,有些粗糙的手掌略略硌到了他。   他猛一下惊醒过来,连忙扯住被脱了一半的春衫,一把将那女子推下榻去。   “哎。”   对方轻喊了一声,薛白翻身而起,就着月光看到地上有个白花花的人影,以及一堆衣物。   他拾起那女子的衣物,冷着脸,毫不容情地将对方推出门去,不管她是否会冻到。   之后他转过身,往颜真卿的客房走去,一拐过回廊,便见颜真卿负手站在庭院当中,一脸不悦之色。   “老师。”   颜真卿挥了挥手,没让他再往顾文德、刘景的客房去。   “回去睡吧,栓好门。”   “好。”   颜真卿叹息一声,却又招了招他,道:“明日老夫与程五相谈,你去问问那些逃户,是他们卖了田地还是未曾授田?若未曾授田,当初又为何受领画押?”   “老师放心,学生一定问清楚。”   薛白应了,执弟子之礼退下。   颜真卿叹息一声,已无心思再纠正薛白的称呼,反正没有旁人在。   他心里很清楚,此事能否问明白,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第76章 租庸调   长安城郊官道,枝头还有些许积雪,道旁的小草已发了芽。   一条红肚兜被丢在道旁,顾文德抬头看去,颜真卿与薛白在前方并辔而行,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说不出什么,唯有昨夜的画面在脑中起起伏伏,不由万分羞愧。   再仔细瞧了瞧,前方一脸淡然的刘景,脖颈后侧有两个鲜艳的红印子……   “老师若信得过我问话的能力,我敢确定那些逃户从来未曾授田。”   “称老夫‘县尉’,继续说。”   昨夜两人单独对话时颜真卿懒得纠正薛白,此时当着旁人的面,却不许他耍这种小聪明。   “授田时不论多寡,丁男必须受领画押,这是常例,并非近年才有的。敢有异议者,吏员多的是法子让他们低头。”   薛白知道颜真卿真正想查的是什么,继续道:“百姓是最能忍耐的,没有这一亩田,曲阿大在长安找了个活计,原本日子倒也过得下去。他在西市外支了个摊卖麻布,租庸调他交了八年,但凡能让一家人有吃的,他也绝不愿当逃户、卖身为奴。但从五六年前开始,他却交不起了。”   “为何?”   “若让学生总结,朝廷降低了租庸调在税赋的比重。”   “总结得不错。”颜真卿淡淡道:“此为右相功绩,亦为圣人多次称其‘贤相’之缘由。”   “是,听起来,右相真是才干出众。”薛白道:“授田之废驰,不均田而均税,明眼人都知道租庸调必须变。右相也知道,于是减少了租庸调,改成了各种杂税。”   颜真卿回过头,深深看了薛白一眼。   他忽然分不清了,这是个攀附李哥奴而一旦背叛又反咬一口的无耻小人,还是心怀大志却又不择手段的政客?   “曲阿大最怕朝廷下旨‘免除百姓一年的租庸调’,说是关中的税免了,但从远方押税来,脚钱得收,这脚钱却不像租庸调是定额的,官吏说多少他就得交多少。交完了脚钱,还有折色,缴纳的布匹有浸渍,颜色不好,便要把损失折算下来,摊在他头上……”   薛白说到这里,想到曲阿大述说这些事时泣不成声的样子,也想到杨慎矜、王鉷那为人称颂的理财手段,   “杨慎矜任太府,于诸州纳物,有水渍伤破者,皆令本州征折估钱,州县征调不绝于岁月矣。”   这是他亲眼看到李林甫想保杨慎矜之时,奏折上所书,是当成天大的功绩来说的。   过去的两三月以来,这些人以权术迫害他,薛白并不生气,权场有竞争,优胜劣汰、愿赌服输,这是常理。但赢得权力的人至少该做好份内之事,这是下场赌命之人该有的基本素养。   唯独今晨,听得那些逃户的诉苦,薛白感到了愤怒。   天宝五载死的人多了,他大可以死,但他绝不容允踩着他尸体当垫脚石爬上去的人,只会不停敲碎国家的基石。   最基本的底线都没有。   颜真卿目光落处,只见薛白带着稚气的脸绷得紧紧的,竟有种威仪与正气。   他心念一动,终于考虑试探一二。   先是挥手让两个县吏先去前方驿馆买些吃食,待只剩他与薛白在了,开口问道:“薛白,只论税法,你以为右相如何?”   薛白看着两个县吏的背影,答道:“右相是税法的天才。”   颜真卿道:“是吗?”   薛白略略沉吟,提高语气,反倒称颂起李林甫来,越称颂越慷慨。   “大唐鼎盛,千古未有,有识之士皆知古来之税法已不能适应往后,租庸调务必革新。但右相不必革新,只需改变租庸调在国家财赋当中之比例,收新税而不废旧法,征杂饷而不抑兼并,便能使官仓充盈,库藏殷实。正是‘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是圣人与右相,开创了大唐的鼎沸盛世。”   “大唐有时减免了一整年租庸调,税赋反而更多了。为何?王鉷清查了户籍,一年便能从死去的将士头上征收出十年的租庸调。杨慎衿征收折色,年年进贡不曾断绝。右相日夜辛劳,兢兢业业;圣人十年不出长安,海内无事;百姓投奔大族,得其庇护,安居乐业!”   “如此,循序渐进,待世人都知道收杂税更好,只需再有一点生灵涂炭、尸骸遍野的小小阵痛,便可在右相税法之基础上改革税制,由租庸调变为其它税法。此,皆为右相之功,正是如此贤相,方配得十余年来宰执天下,功在社稷,功在千秋万古!”   ***   “如此节流之法,右相如此之贤,无怪乎圣人倚重右相十余年啊!”   右相府中,新任的京兆尹萧炅正在拜会李林甫。   谈及之事乃今年朝政的重中之重——圣人要扩建骊山温泉宫,并改称华清池;同时,陇右大战将起,圣人催促王忠嗣攻下石堡城。   这两桩都是耗费繁巨之事。   然而,原以为非常充实的太府库藏却出现了亏空。   杨慎矜该死,杨家兄弟刚从洛阳被押回来,圣人便赐死了他们,满门流放。   弘农郡公府美侍、美婢无数,长安权贵已是摩拳擦掌,准备分食了……   李林甫却顾不上这桩案子。   他近日都在操持公务,夙兴夜寐,思忖着如何为圣人筹到这笔钱。   为此,他已想了一个节流的好办法。   朝廷每年都要在公文用纸上花费不少,李林甫上奏,将属于每年常例的公文挑出来,这些就不用重新印制,能省下大量用纸的开销。   但只有节流却不够,还得开源……   “莫在本相面前吹捧,京兆府当为天下州县的表率,政绩不能缺了。”   “右相放心,下官在着手清查逃户,天宝六载,京兆府的赋税必能比韩朝宗在时高两成。”   屏风后传来了咳嗽声。   萧炅一愣,咬了咬牙,重新行礼,应道:“三成,亦是事有可为!”   李林甫这才挥了挥手,招吉温来,商议了京兆府税赋之事。   末了,吉温却不退下,低声道:“右相,薛白……”   “急甚?你闲了是吗?待查清了他幕后主使再谈!”   李林甫很清楚圣人倚重自己是为了什么,也只有在这种正事面前,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之事才会稍放一放。   财税才是圣眷的根本。   不急,天宝六载要杀的人也很多,收了税再谈……   ***   薛白与颜真卿从明德门进了长安城,沿朱雀大街而行。   朱雀大街宽阔而繁华,行人稠密,衣着体面、身材饱满者不在少数。   披着卷发的胡商牵着骆驼走过,眼神中满是对这不可思议的繁华的惊叹,发出“哞!哞!”的呼声。   大唐盛世的家底还是厚的,这也让他们从追查逃户的压抑当中缓过神来。   行到安业坊,颜真卿要往西回长安县,一回头,见薛白还跟着,挥了挥手,道:“回去吧?”   “不知学生通过老师的考验与否?”   昨夜薛白推拒了庆叙别业的美人计,今早又问出了不少东西,自认为表现得还可以。   颜真卿却是皱了皱眉。   他只是想带薛白办些苦差吓退他,其实根本没出什么考验。   “莫再这般唤老夫。这样,且回去写一份策论,以租庸调为题,不必急,考虑好了再交于老夫。”   “学生一定用心写好!”   薛白欣然应下,认为这是个大好机会。   或有人看不起策论,但他的经历让他知道这非常重要。尤其是在这大唐,让别人信服,不能做了事情慢慢等口口相传,传到后来,人家只会误解他的思想与能力。   一个人认为要怎么施政?有怎样的治理才能?有多少政治抱负?策论是最直观的东西。   草莽英雄在乱世可以一刀一枪从千万人里杀来,凭威望在数十年间慢慢让臣子们相信他的治国之才。而在这盛世,要想最快地累积名望,得有最直观、最坚实的东西。   跟着颜真卿走官场正道,就是一步一步夯实治天下的才能,这才是根本。   权术只是为了帮助根本的手段罢了。   ***   回到升平坊杜宅,只见卢丰娘、柳湘君正坐在第二进院里闲聊,几个孩子在她们身边跑来跑去地玩闹。   “孩子多就是热闹,我看着多羡慕啊,我早就想再生个女儿,我家郎君偏是不愿……”   卢丰娘抱着薛九娘,对这小丫头爱不释手的模样。   待薛白进院,六个孩子马上又站成一排,齐声喊道:“六哥。”   “六哥,你不是说要出趟远门吗?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昨天出了趟近的,这几天还要再出一趟远的。”   “啊。”   大家都十分失望。   薛白行了礼,便去了书房。   杜有邻手握书卷,正趴在那呼呼大睡,听得敲门声响连忙坐起来,整理了胡子。   “薛白来了,老夫正有话与伱说,你为何不去救你阿爷啊?”   “我一直在救。”   “那你看看这个。”杜有邻指了指桌案上的纸条,“二娘让人送给你的,你不在,老夫便先看了。”   薛白接过一看,纸条上说的事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反而人尽皆知。   薛灵的债主反手把薛白告到万年县衙了,要他拿丰味楼为父偿债,并且点明了让他到青门酒楼赎人,否则闹到京兆府去。   对方终于看出了他的意图,不肯给他在人前扮演孝子的机会,非要他当真孝子。   薛白看过,没太大反应,向杜有邻请教了一些写策论方面的问题。   末了,杜有邻抚须感慨道:“好啊,你能用功学业,十分难得,但莫忘了百善孝为先,大唐取士,首看品德,而品德首看孝道。”   “伯父放心,我这便去筹钱,明日就去将人赎回来。”   ***   薛白遂又去了丰味楼一趟。   他登上小阁楼,杜妗已远远看到他来了,将襕袍换成了裙子。   “你收到我给的消息了?”   她没提前天夜里薛白栓门一事,想必是那夜没过来,否则依她的性子必要抱怨。   此时却已贴了过来。   “你昨夜没回来,我不敢传消息到虢国夫人府,想着消息传回家里,你回去即可看到。”   “我没去宣阳坊,随我老师颜县尉出城了。”   杜妗眼睛一亮,道:“你拜了颜真卿为师?他官位虽低,却是琅琊颜氏嫡支,进士登第,名重四海。”   “嗯。”   “说正事……我们的计划被人识破了。”   “这反应不算很快。”   “打算怎么办?”   薛白附耳道:“你帮我安排一个人,以送酒菜的名义替我递个消息给裴冕,就说我摁不住老凉、姜亥了,他们见不到家小,要去告御状……”   “好。”   “有信得过的人手?”   杜妗咬着他耳朵,低声道:“放心,我必让你的三成股给得很值。”   薛白道:“薛灵不能死了,我只争朝夕,没工夫为他守孝。”   “懂了,我来安排个地方。”   “好,我还得去见田氏兄弟。”   “急着去吗?”   “你影响我写策论了。”   “不论是何策论,我都可以帮你写。”   “你是想现在,还是等我回来?”   “那你去吧,先安排妥当。”   自从两人关系不同了之后,私下商议奸计的效率都变得高了起来。   当薛白匆匆离开丰味楼,不一会儿就有人提着食盒出去送酒菜,这在长安还是颇为新鲜之事。   ***   傍晚,裴冕回到家中。   “阿郎,下午有人说,给你送了外卖。”   “外卖?”   裴冕微微皱眉,打开那刻着“丰味楼”字样的食盒,见是一盘糕点。   丰味楼以炒菜著称,糕点却只能算是一般,做不到那种非某样食材不可的精致。   裴冕驱退旁人,拿起一个枣糕掰开,拿出里面卷着的小纸条看过,微微讥笑。   近日来,他一直派人盯着丰味楼,试图找到老凉、姜亥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只听了一大堆薛家的破事。   却未想到,他还没急,薛白先急了。   “明日哺时,康家酒楼?”他喃喃道:“当我不知你驱虎吞狼之计否?大孝子。”   裴冕知薛白不可能下毒,拿起手里的枣糕尝了一口。   味道竟还不错…… 第77章 不亏   清晨,薛白正在木桶里洗澡,发现青岚从屏风后探过头来。   “怎么了?”   “郎君的水凉了吗?”   “没有。”   如此两次三番,他便觉得这婢女不太老实。但等他真准备站起来,才抬手,她却是一下羞红了脸,转身跑掉了。   “郎君不要脸……”   又过了一会,薛白穿好春衫,青岚捧着襕袍进来,已恢复了镇定,眼睛亮亮的,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嗯?收拾行李的时候没见到上次虢国夫人送的香囊。”   “那香料很名贵的,我用匣子匣好了,不然香味会跑掉的。”   青岚转身就去把香囊拿来,给薛白挂上。   她也明白他今日要去哪里了,不由低声嘱咐道:“郎君你出门要小心些,她名声不太好呢。”   “嗯,我会小心。”   收拾停当,薛白出了屋门。   杜五郎搭了个梯子,正在前院给喜鹊盖窝,嘴里还在轻轻哼唱。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这诗是何意?”   “就是喜鹊筑巢,有人要出嫁了,车队来迎她。”杜五郎下了梯子,“你连这都不懂吗?”   “不懂谁要出嫁了?”   “唉。”杜五郎莫名轻叹一声,问道:“你为何让我等伱一起出门,去哪里?”   “赎人。”薛白道:“你帮我几个小忙,今日看着凶险,其实根本不会有事……”   两人小声计议了一会,一道出了门。   ***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近来愈发不高兴。   她为薛白找的身世虽不太好,但人情毕竟是请托出去了。到头来一句感谢没落着,他一拖再拖地不来拜会。   “告诉门房,往后莫让薛白再进门。他真当自己多了得,我还不稀罕……”   这般安排之后,想着往后彼此之间只有过节,不必再期待他,杨玉瑶反而痛快许多。   但婢女还没走远,门房已来报,说薛白在府门外的茶馆坐了好一会了。   杨玉瑶不由再生好奇,最后没忍住,决定亲自出门去看看他。   上元之后是雨水节气,今日天上的云很重,像是又要下雨,但长安街道柳发新芽,春景正好。   宣阳坊十字街口茶铺中,两个少年正坐着品茶,其中一人大脸小眼、面有呆气,衬得旁边一人更加玉树临风。   薛白正好回过头来,见到杨玉瑶,起身,往这边走来。   “见过瑶娘。”   杨玉瑶打量了他一眼,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淡淡道:“我看着,你好像长高了些。”   从上元到现在不过几日,他就算长高了,也不是肉眼能看出来的,这么说无非又是她在点他。   “是我太久未见到瑶娘了。”薛白立即捉到了重点,顺着她的话题回应。   “呵,费力帮你,连句谢也没有。”   “我早已想来向你致谢,奈何出了变故。”   “出事不知向我求助。”杨玉瑶不悦道:“我看你是蠢得厉害。”   “人情贵重,若欠瑶娘太多,我还不起。”   “要你还吗?”   话这里,杨玉瑶见薛白脸色沉毅,竟忽然自觉有些懂他。   “此事我能解决。”薛白道:“今日我本想来见你,但得知薛灵债主约我在青门相见,我先去处理了此事再来,可好。”   杨玉瑶道:“我与你一道去。”   “好,但你若见我钱不够也不要出手,由我与对方谈。”   “瞧你说的,妾身也很穷呢。”杨玉瑶莞尔笑道,心情莫名又好起来。   薛白又与她商议,让她别带那奢华钿车,再让护卫都换成普通装束,以免吓跑了那赌场东家,坏了薛灵的性命。   一行人出发,杜五郎则跟在后面,与虢国夫人府的护卫们攀谈起来,先问他们家乡何处,之后愈聊愈投机……   ***   时近哺时,正是青门最热闹的时候。   康家酒楼,三楼雅间。   达奚盈盈今日没有煎茶,只要了几样清淡的小食。   “娘子,薛白往这边来了,这次是真的来了。”   “果然,他装模作样想当孝子,才被戳穿就赶来了。”   达奚盈盈尝了口这里的糕点,不好吃,拿起一颗煮鸡蛋,发现太烫了,只好放回桌案上。   转头看去,施仲已带着薛灵进来。   薛灵脸上的淤青消了一些,达奚盈盈当即命人将他再狠揍一顿,看着惨不忍睹了才觉满意。   “薛灵,回去之后如何做知道吗?”   “知道。”薛灵被打得没了往日的傲气,磕头道:“我一定打听出来这些年是谁养着薛白。”   “好,等打听出来了,你可以再到我的赌场来赌。”达奚盈盈说着自觉风趣,掩口而笑,愈显妩媚。   “娘子放心,只要放了我,我一定打听出来。”   达奚盈盈挥挥手,自有赌场护卫将薛灵拖下去,带到大堂,等薛白来赎。   她又对施仲吩咐道:“你下去盯着,先给下马威,情形差不多再带薛白上来,我来卖他人情……”   ***   三楼,对面的雅间之中,裴冕正站在帘幕后向外看。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二楼的如意厅。   如意厅中有三个妇人、三个孩子,分别是姜卯的妻子儿女、姜亥的妻女、老凉的妹妹,由四个青衣仆役看着。   另外,裴冕还在康家酒楼当中、青门街巷附近安排了不少人。   这次他没带陇右兵士,更没带任何军器,只要一些仆役与游侠儿就足够了。要做的也很简单,放回老凉、姜亥的家小;追踪到他们;另找机会灭口。   他唯一不解的是,薛白为何会出这样的昏招?原本证人藏得好好的,东宫投鼠忌器,反而轻举妄动,让他捉到机会。   只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薛白自以为聪明,每每喜欢浑水摸鱼,却不知真正的计谋该顺水推舟,简简单单的跟踪就能解决问题。   “来了。”   裴冕已看到薛白与一个美妇并辔而行。   他不好美色,见那美妇以轻纱掩面,推测该是杜家二娘,后而的杜五郎骑着马还单手抱了个盒子,里面是还债的钱。   之后,裴冕目光一凝,意识到他们周围还有些矫健汉子……   ***   薛白才走进康家酒楼,有个酒客正好与他撞了个满怀,手里便多了一张字纸。   是裴冕给的,只有“二楼如意厅”五个字。   薛白遂从杜五郎手里接过装钱的木匣,同时将纸条递到杜五郎手里。   “我先赎人,你去吧……”   “六郎,救我啊!”   薛白回过头,只见薛灵被绑着双手双脚,丢在大堂中。   几个一看就是赌场护卫的黑衣大汉坐在那,高声问道:“薛白,替你阿爷还债的钱带了吗?”   “带了这些。”   薛白将匣子放在一张桌上,打开,显出满满的铜钱。   “不够,薛灵欠我们东主五千贯,你这才多少?”   “钱我还在凑,能否再通融些时日?”   “……”   杜五郎趁人不注意,看了眼纸条,缩着脑袋沿楼梯走上二楼,敲了敲如意厅的门。   “谁?”   “我来接人。”   有人开了门,四个青衣大汉站在那。   “小胖子来接人,认得出吗?”   “你们没骗人就好。”杜五郎道:“人我带走了。”   有青衣大汉咧嘴笑笑,道:“就是骗你的,如何?”   杜五郎一愣。   青衣大汉们哈哈大笑,将六个妇孺带出了包厢,站在栏杆上往大堂看去。   ***   三楼雅间。   裴冕的一个心腹正站在窗边看着街上的行人,突然收到了一个消息。   他遂回过头对裴冕道:“阿郎,老凉、姜亥真来了。”   “莫轻举妄动,把人给他们,跟紧即可。”   “喏。”   很快,杜五郎带着那些妇孺向楼下大堂走去。   裴冕还在继续看,忽见对面的雅间中走出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   达奚盈盈走到栏杆处,向楼下施仲比划了个手势,示意他差不多了就把薛白带上来。她也看到杜五郎带人下楼,微有些奇怪,再一抬头,见到对面的雅间帘幕微动,愈发奇怪。   酒楼大堂,姜亥、老凉看到他们的家小下来,高兴地合不拢嘴,没忍住佩服地看了薛白一眼,连忙上前护住家小。   杜五郎不动声色地走开。   姜亥、老凉却不走,带着家人站在那看热闹。   三楼雅间,裴冕见此情景,再想到薛白带来的人手,当即反应过来,吩咐道:“他们要制造混乱再逃……”   裴冕的心腹于是马上向街上的暗桩打了手势。   大堂上,薛白还在与赌场的黑衣护卫讨价还价,一副想要救父而财力不足的孝子模样。   “这些钱你们可先收着,只要保证不伤他性命。”   “要不这样,你把丰味楼卖给我?我来与虢国夫人那大美人合伙,哈哈哈!”   杨玉瑶见这种面相奸恶之徒也敢提起她,不由大怒,站起身来想要喝叱。   施仲还在迈步上前,边走边向薛白叉手行礼,笑道:“原来是薛郎君,小人才随家主从外地回来……”   忽然。   一个蒙着脸的酒客走到了赌场护卫们身后,伸手,一把扯住一名赌场护卫的头发,猛地将他的头往桌案上砸!   “嘭!”   桌子被砸成两瓣。   蒙面酒客抬脚一踹,另一张桌子被踹倒,装满铜钱的匣子飞了出去,钱币“哗啦啦”洒了一地,洒在酒楼内外。   周围已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们,立即纷纷扑上前捡钱。   “我的。”   “是我的钱……”   “薛兄弟!哥哥来救你了!”   蒙面酒客大喊一声,趁机一把提起薛灵,冲向后门。   赌场护卫们大怒,当即要追。   姜亥咧了咧嘴,忽然伸出手,拉住两名赌场护卫,将他们的头砸在一起,有意无意地挡着往后门的通道。   “嘭。”   老凉哈哈大笑,却也不逃,扛着一张桌子护着家小们。   “别让他跑了,直接拿下!”   从二楼跑下四个青衣大汉,直扑姜亥。酒楼内、街道上,更有二十多个裴冕的人手要冲上来。   “拦住他们!他们要刺杀虢国夫人……”   杜五郎已趁机爬到了柜台上,指使着虢国夫人府的护卫迎击裴冕的手下。   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甚至各方人马都没来得及分辨谁是谁的人。   眨眼间已是混乱不堪。   杨玉瑶才站起身,眼前一声巨响,木屑纷纷。   她吓得向后一退,几乎要摔倒。   混乱中却是有人伸手一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抬头看去,见到的是薛白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的眼。   “走。”   薛白已搂着她的腰扶她起来,牵住了她的手,护着她便往后院跑。   前方,姜亥正在与一个青衣大汉打斗。   “嘭!”   那青衣大汉被两拳砸倒在地的瞬间,薛白搂着杨玉瑶从他们身边冲过。   又有人追上来,姜亥拿起一个酒坛,狠狠拍在他脑袋上,再次挡住通道……   ***   出了康家酒楼的后门,眼前是条小巷,那蒙面醉客已打趴了许多人,带着薛灵逃得不见了踪影。   还有更多赌场护卫追了过来。   “别跑!”   薛白牵着杨玉瑶的手一直跑了很远。   “我……我跑不动了……”   杨玉瑶拉着薛白停下,不停地喘气,人都倚在他怀里。   “还得走。”   薛白不由分说,抄起她的腿弯,一把便将她横腰抱起。   杨玉瑶轻呼一声,她自觉腿长且胸大,并不算轻,未料到他有这般力气,把头往他肩上一埋,终于在惊慌之中安下心来。   这次没跑多远,薛白拐过巷角,推开一个没关的小门,抱着她进了一间小宅院,将她放下。   “这是哪?”   “不知道,我们躲起来。”   这小院竟然没人,两人栓上院门,小心翼翼穿过花木小径,寻了一间看起来久无人居住的奴婢房偷了进去,一起在角落坐下。   杨玉瑶好不容易顺了气,回想方才的场面,竟是轻声笑了起来,声音虽轻,妩媚不减。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她跑出了微微细汗,原本白皙的脸蛋泛着红,让她的笑容更显娇艳。   两人目光对视。   杨玉瑶马上就想到了年节前,在丰味楼外、在她的钿车之中,薛白说不愿认杨慎衿作父之后,忽然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彼时的温存,她一直记着……   脑中才泛起回忆,下一刻,薛白已翻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在方才的奔跑中,她华丽的披帛已经掉落了下去,显出她引以为傲的身段。   杨玉瑶没有再说“你来服侍我”之类的话,长长地哼了一声,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陌生的环境,对危险的恐惧,这些都让她感到不安,却也让她更愿意依赖眼前的男子。   她却还颇为傲气,在间隙喃喃了一句。   “来,姐姐教你……”   ***   达奚盈盈敲开鸡蛋,一块蛋壳掉落,显出里面的晶莹洁白。   为了压住心中的烦躁,她反而很有耐心地一点点剥着,终于将它完全剥开,握在手中,有点温热。   她张开嘴正要吃,有人匆匆赶来。   “娘子。”   达奚盈盈停下动作,将那新剥的鸡蛋握回手里把玩着,问道:“追到了?”   “丢……丢了……”   达奚盈盈柳眉一皱,不明白薛白为何如此强势,宁可大动干戈从她这里抢,也不愿欠她的人情。   “丢了?”   ***   薛白其实不太喜欢杨玉瑶当时那句“你来服侍我”,因此元月以来每日颇为努力。   他会抱着很重的石头深蹲,感到双股发涨发麻,肌肉似乎快要被拉断,汗水流淌而出,然后淋漓尽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滴落。   “嗒。”   “嗒。”   汗水滴在乌黑的青丝上。   杨玉瑶侧过头,脸却比方才更红了。   她原本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虢国夫人,此时却像是一朵不堪春雨的花朵。   ***   康家酒楼。   满地都是抱头呻吟,不停打滚的人。   裴冕皱着眉,出了雅间,围着栏杆走着,观察着大堂的情形。   让他最惊讶的是,老凉、姜亥就跟没事人一样站在那,根本不逃,很快他的人就能拿住他们……干脆灭口算了,设法以酒后斗殴定案。   忽然。   “是谁行刺虢国夫人?!”   随着这一声大吼,一队金吾卫赶到,有将领按刀入了大堂,怒吼一声。   “郭将军。”   杜五郎抬手一指,喊道:“那些人都是想行刺虢国夫人的凶徒……还有,是这两个英雄保护了虢国夫人!”   裴冕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今日他千算万算,唯独漏了薛白身边那个女人。   他此时才意识到,其实薛白的计划也非常简单,要回老凉、姜亥的家眷,一股脑藏到虢国夫人府中保护起来,如此而已。   薛白才不怕他派人跟踪,东宫根本不敢与杨三姨子翻脸。   裴冕知道,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所有人否认行刺虢国夫人一事,这就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酒后斗殴,不能办成大案。   “该死。”   他轻声骂了一句,之后忽然想到薛白说的“我们可以与东宫合作”,不由愈发茫然。   “薛白,如何能这般确定杨三姨子能信你、保你?你们真是合谋了不成?”   ***   雨还在下。   这是个多雨的节气,连名字都叫雨水。   庭院中,一朵花在风雨中摇晃着,显得颇为可怜。   正是“轻阴池馆水平桥,一番弄雨花梢,微寒著处不胜娇。”   ……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长安的暮鼓再次响起。   小屋中,两个跑步过来的人还在喘气。   “还走得动吗?”   “没,”杨玉瑶脸色潮红,道:“没力气了……”   “那休息一下再走。”薛白也是尽了全力,大汗淋漓。   “你。”杨玉瑶休息过之后,眉头却蹙起,语气十分不满道:“前番还敢在我面前装嫩,原来却有过很多女人。”   “怎么?你嫌我污?”   薛白停下抚着她头发的手,支起身来,自穿衣服。   杨玉瑶道:“我没这般说……”   “我本就不是你的面首,我有自己的志向,不可能日日在府中哄你欢心。”   杨玉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傲气也上来,又气又不舍,最后见他要起身,却还是忍不住伸脚勾住他的腰,将他拉回来。   “何时说你是我的面首了?生怕人不知你心高气傲?且去我府上,我有事与你说。”   “真有事?”   杨玉瑶笑道:“你可知今日那些人并非是冲你来的?”   “嗯?”   “调动这么多人,岂止是为了你?那女人一直以来就与我不对付的。”   “你知道是谁?”   杨玉瑶神秘一笑,道:“你去我府上,我才与你说……”   ***   暮鼓声已停,青门附近却还有人在行走。   姜亥、老凉抬头看向了酒楼雅间,咧着嘴笑着,亮出了牙齿。他们知道裴冕就在那里,而他们已经毫无顾忌了,随时都敢舍掉性命复仇;   郭千里派人护送两个出手救了虢国夫人的义士以及他们的家小去虢国夫人府,他自己则准备去寻虢国夫人,他知道薛郎君会送他一个功劳;   一辆马车在城门关闭前出了春明门,行到官道岔口,田神功提着薛灵,丢给候在那的两个老农,交代莫把人弄死了,他知道郎君没时间守孝;   丰味楼已关了门,杜家姐弟没来得及赶回杜宅。杜妗登上小阁,看着青门处的火光,骄傲地昂了昂头,今天这一切都是她一手布置,虽然有一件事她依旧很不高兴,她却知道没有杨家姐妹的庇护,他们还是会很危险。   但总有一天,他们不需要庇护…… 第78章 小礼物   正月底,天气渐暖。   辰时,杜五郎推门出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院中有几个婢女正在边晒衣服边叽叽喳喳,像春天的喜鹊一般。   “我看,青岚比薛郎君更急着搬出去呢,嘴里说着舍不得我们,心里全当自己是薛家的管家大婢。”   “换作是你,你不想吗?”   “不许说,再说我撕你的嘴。”   “嘻,我说什么了,只问伱想不想当管家大婢……”   杜五郎揉着眼往前院走,只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正站在檐下抬头看上面的喜鹊窝,是寄宿在杜宅的薛三娘。   她的脸颊在冬天冻得裂了皮,如今还未好,身材干瘦,也不知多大岁纪,平时不爱说话,连她名字他都不知道。   “杜家哥哥,快看,又来了一窝呢。”   “哦。”   杜五郎低下头,赶紧离开,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紧张。   走到花厅,卢丰娘正与柳湘君坐在那绣花,薛七娘、薛九娘在一旁玩耍。   “阿娘。”杜五郎上前见礼,“阿娘让我今日别去丰味楼,是有事吗?”   “薛白说是出了远门,却又听说他救了虢国夫人,这都在她府上好几日了,你要不去问问,看是否把人接回来?”   “我?我去接?”   卢丰娘道:“你不是随你阿爷去过一趟吗?虢国夫人府还送了许多礼物,不论旁人如何说她,她还是识得清流名士的……”   杜五郎挠着头走到第二进,只见薛家三个兄弟站在竹圃边拼命探头往书房瞧,很兴奋的样子。   他当即跑上前揽过他们的头,笑道:“你们在看什么?”   “大将军来了,好威风!”薛崭眼睛发亮,头都不知该往哪伸的样子,像个猴,“我伯父就是金吾卫大将军,但他从来不来家里。”   “走,过去看看。”   杜五郎带头,四个男孩踮着脚往书房走了一段。   不用太近,已能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说话。   “……”   “哈哈,天宝二载,李太白翰林待诏,我执卫宫城,那日他喝得醉醺醺要面圣,我扶的他,这诗便是他当时写给我的!”   “好诗,真是好诗。‘畴昔雄豪如梦里’,莫非郭将军这几年不太顺遂?”   “要顺了,马上就顺了。哈哈哈,就前些天,青门酒楼有人行刺虢国夫人,是我护卫有功,救回了虢国夫人,昨日封赏刚下来,由正七品下的中候升到从六品上的卫官了。偏是这案子定为酒徒闹事,不然我功劳不得更高?”   杜有邻终究是当过五品官的,比不了别人,见识却比郭千里要高,抚须道:“郭将军啊,正因为定案为酒徒闹事,才给你升迁封赏,不宜再乱说了。”   “这是何意?”   “唉。”杜有邻略略为难,干脆直说道:“朝廷是安抚你,让你莫再将此事闹大。”   郭千里这才恍然大悟,连呼道:“杜先生高见!我今日来,正是想聘薛郎君为幕客,没想到他还在虢国夫人府里养伤。也是,那日为救虢国夫人,他伤了腿,走路都不利索,该养一阵子。不如这样,我也聘杜先生为幕客吧?”   “什么?”   杜有邻当即不太高兴。   郭千里毫无察觉,大声道:“我打听了,如今当官可难,许多大才子不能登第,登第也不能守选,都去给节度使当了幕客,等打了胜仗,再由节度使举荐。若是杜先生、薛郎君能来为我谋划,让我外放去打场大胜仗,回头我举荐你们为官,当然,聘金肯定是不少的!”   “老夫腿脚不便,已无力卖命了,郭将军还是请回吧……”   聊到最后,郭千里还是乐呵呵的。   他出了书房,还颇为热情地向杜五郎一抱拳,称赞一番。   薛家三个男孩便拥上去。   “将军好威风,我愿随将军从军!”薛崭大声道。   “哈哈哈,你不行,你太小还太瘦了!”   郭千里一把将薛八郎、薛十一郎提起挟在腋下与他们玩闹,嘴里道:“想要从军,首先得吃壮实了,让你六哥来给本将军当幕客,你们就有肉吃了。”   ***   杜五郎驱马进了宣阳坊,忽然吸了吸鼻子。   他闻到了炒菜的气味,遂翻身下马,走进十字街口的郭家酒楼。   大堂人很多,不太能挤得进去,杜五郎被夹在人群中探头往里看,只见一个食客的桌案上摆着几盘油乎乎的菜肴,看起来还不太像话。   炒菜技艺早晚会泄漏出去或被旁人钻研出来,早有准备。他正要退出去,却听得有食客正在议论。   “听说了吗?之前千牛卫将军丢失的俊俏儿子找回来了,亲口说了,这段时间都是在虢国夫人府里。”   “据说案子都闹到御前了,圣人不肯处置虢国夫人。”   “这宣阳坊愈发不安全了……”   杜五郎闻言亦忐忑起来,再往虢国夫人府上拜会,离那门房远远的,拜帖才递出去,人已向后撤了两步。   ***   虢国夫人府。   大堂上,管事递出了几封契书给杨玉瑶。   “青门那座小宅子买得很顺利,出三倍价对方便答应过契。长寿坊薛宅略麻烦些,当年薛灵割卖了三家,好在小人不辱使命……”   杨玉瑶只要结果,不听这些,吩咐道:“去,把宅子整备好。”   “是,薛宅格局还在,只要拆了院墙,很快就能整备好。”   杨玉瑶抿唇一笑,接过几封契书装进匣子,正要起身回后院,又有婢女赶来。   “娘子有拜帖,杜誊求见,称是来寻薛郎君的。”   “不见。便说我受了惊吓,闭门谢客了。”   回了后院,杨玉瑶停下脚步,整理了披帛,扶了扶头上的坠马髻,进了闺阁,只见到明珠正在收拾。   “他已起了吗?”   “瑶娘,薛郎君去后院了。”   “嗯。”   杨玉瑶知薛白的习惯,过去从背后搂住明珠,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近来冷落你了,可有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薛郎君是志在千里的男儿,绝不是明珠一介小婢能在背后捻酸吃醋的。”   “嗯,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瑶娘,我不是这意思,他该还是重情……”   “不必为他说好话。”杨玉瑶轻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他。”   这几日薛白都起得迟,上午时分往往独自健体洗漱,她见不到他总是难免不高兴,但等到见到他了,气性也就消了。   用过午膳,穿着锦袍的俊逸少年又在书房中坐下,提笔要写策论。   杨玉瑶原本讨厌这些文章,却偏要凑上前。   她最近觉得写策论也很有意思。   比如前几天,薛白想看大唐旧年间的税赋记载,包括开元年间括户括田之策的记录,她便亲自出面,带他去了户部度支司的案牍库,理由是核查她名下的田亩数量。   度支司是李林甫执掌财权的重地,自是轻易进不去的。但她为了显现比李哥奴更有权柄,只好动用了贵妃的关系。   那日,阳光从窗格照进案牍库,能看到纤细的灰尘飘散,他站在窗边翻阅卷宗,神态认真,眼神沉静。她见了,竟觉得为他办成一件事比举办一场欢宴更为满足。   当时案牍库里没有旁人,只有一排排的架子,她没忍住,于是贴过去逗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十分有意思。   她至今都在常常回想。   那日没能看完卷宗,他们后来又多去了几次。   她也渐渐明白他这份还没写完的策论是什么——改租庸调为两税法。   即使不是很懂,她亦知这是石破天惊之事,心里已将他当成志在天下、愿为天下革新的伟丈夫。这原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变了。   另一方面,杨玉瑶虽学识不高,见识却不凡,并不认为薛白能做成。   “怪不得,玉环说圣人本有雄心想要革弊立新,可年老力衰没了这份心思。依我看,你这份策论再好,递上去也不会得到圣人欢心,反而要得罪许多人……”   她敢说这种话,表露出的是对薛白的信任。   薛白知她说的不假,李隆基老了,连宰相都不愿像过往那样三五年一换,怎可能有变革税法的勇气与决心?   这份策论,原本就是为了吸引像颜真卿这种正派且有见识的官员,他往后要有自己的派系,自该拉拢务实、有志于国者。   志向相同才能抱团,否则身边尽是吉温、杨钊这等自私自利的废物,早晚离心离德,一道去死。   另一方面,天宝年间的风气注定务实之路艰险难行。薛白绝不打算按部就班,务实者的能力他要有,幸佞者的手段他也要有。简而言之,不择手段往上爬,但始终记得爬上去的目的。   他愿与颜真卿之辈治国,亦愿与杨玉瑶之流合污。   “你觉得我策论里的两税法行不通?”   “嗯。”杨玉瑶还以为薛白这份策论是要呈给圣人,以求重用,再次提醒道:“我知你花费了心血,也着实了得,但它只会为你招来祸事。”   “那便不交了。”   薛白表现得非常听她劝,立即便将收集来的所有资料,以及未写完的初稿叠好,收了起来。   杨玉瑶见了,心里略微可惜,更多的还是欣喜于他听自己劝,搂过他的腰安慰道:“你年岁还小,不必急于求官,往后待我为你安排便是。”   “我并非急着求官,而是想报答玉瑶,这份策论原本是想交给你兄长,为杨家立一份大功,但它确实是得罪人,是我欠考虑了。”薛白沉吟道:“倒有另一桩时策。”   杨玉瑶心知肚明,薛白即便是真把费心写好的策论递给她兄长杨銛,无非也是为了借杨家之势一展抱负。   但她有意趣,并不戳穿,笑问道:“什么?”   “榷盐法。”   “盐?”   薛白点了点头,收起他两税法的策论,道:“我说说我的想法,玉瑶若觉得可行,我们去见见你兄长。”   “好。”   “相比两税法,榷盐法不至于得罪太多人,但必定能为圣人聚集钱财,得到圣人的欢心……”   于薛白而言,这高中课本上的内容,倒也简单。而它们都是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所采取的措施,该是切合时局的。   当然,任何制度都有利弊,终究得落在执行层面。盐利一度挽救了唐王朝,最终也葬送了它。   他说了很久,杨玉瑶却是坐在那发呆。   “怎么了?”   “你等我一下。”   杨玉瑶忽然走开,过一会才换了一条裙子回来,脸色怏怏,俯身在薛白耳边低声道:“来了。”   “没事。”薛白搂过她的腰,轻抚着她的肩。   “你高兴了,你巴不得早点走。”   “待到二月便要去国子监了。”   杨玉瑶本已肯放他走,见他没有因此离开,高兴起来,道:“方才你说的榷盐法我没有认真听,你再说一遍。”   “好,大唐开国以来,承隋旧制,一百三十余年不对盐业收税赋,但与其均税于百姓,不如榷盐……”   待薛白又说了一遍,杨玉瑶对具体的政务不感兴趣,想的是其中的风险与利益。   她揽着薛白的脖子,低声道:“我杨家不缺圣眷,玉环并不想争皇后之位,兄长才能不足。献这榷盐法给圣人虽是大功,回头却要引得李林甫忌恨。”   “那是我冒昧了。”薛白道:“我原本是这般考虑的……圣人两度逼太子和离,往后太子即位,哪怕只为了重塑威信,想来也该拿杨家来立威。”   杨玉瑶一愣。   她原本不理国事,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换位考虑,若有一人逼得自己抛掉薛白、明珠,颜面扫地,往后但有机会,自己会善待对方最宠爱之人吗?   “可玉环没有孩子……”   “不必想那么远。”薛白道:“眼下没有人能动得了杨家,无非是积蓄些自保之力。”   “我带你去见兄长,再商议是否将这榷盐法献于圣人。”   “好。”   杨玉瑶今日不便,但被薛白搂进怀中还是有温存之感。   她觉得在一个少年郎怀里这般小鸟依人很荒唐,又不在乎这种荒唐。   “一会再去。”杨玉瑶抬头看他,柔声道:“对了,我还有一点小礼物要给你。”   她原本认为把长寿坊薛宅买回来送薛白是桩大恩。   结果,相比他的献策,她这个只能算是一点小礼物了。 第79章 邻居   堂中响起了咳嗽声。   杨銛好一会才缓过来,沉吟着道:“此事容我考虑。”   都说他才干不足,事实上他看得很明白,一旦由他献上榷盐法,圣人很可能任用他来行盐法。   他很清楚,以圣人的宠信,自己只要展现出一点打点税赋的能力,马上就有拜相的可能。但到时杨家将马上与右相府交恶,东宫也会对杨家心生警惕。   于是他看向薛白,目光带着审视之意。   薛白坦然迎着这审视的目光,应道:“国舅当然有顾忌,我只说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国舅得圣人信重,又有治国之才,如今不思上进,到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说罢,他真的不再相劝,坐着喝了一会茶,杨銛与杨玉瑶有话要说,他便先退了出去。   “三娘今日将他带来。”杨銛看着薛白的背影,向杨玉瑶问道:“可有想过旁人会如何说?”   “我管旁人如何说。”杨玉瑶毫不在乎的样子。   杨銛皱了皱眉,沉吟道:“既是带他到家中来,你可是想过改嫁……”   “兄长疯了吗?说这种胡话。”   杨玉瑶心知这是不可能之事,懒得再与杨銛多说,免得扰了自己的心,起身便走。   她穿过走廊,心想往后还得亲手安排薛白的婚事,为他选个性子软的妻子,才好长年相处……再抬头,只见薛白正站在亭边,听远处几个婢女闲聊。   “在听什么?”   “她们说,有个美少年乃千牛卫将军之子,失踪了许久,昨日被找到了,旁人问他去了何处,他说这几日都是在你府上。”   杨玉瑶笑了起来,咬着薛白的耳朵轻声道:“在我榻上的人可是你。”   “为何不正名?”   “我才不怕别人说闲话。”杨玉瑶悠悠道,“懒得管她,达奚盈盈又不是第一次栽给我了。”   “伱说她冲你来的,却还未说你们有何过节?”   “谁知她为何恨我。”杨玉瑶懒洋洋道,“寿王的人脑子都有点毛病……”   ***   薛白又在虢国夫人府待了几日,到了二月初,杨玉瑶才终于留不住他。   而就在这期间,杨銛向圣人上了一道《论榷盐法事宜》,牵动了朝堂各方的目光。   ***   二月初一,永兴坊,十王宅。   一辆马车停在小巷里,达奚盈盈打扮成婢女模样站在车边,抬眼瞥去,施仲塞了一枚金子给寿王的家令。   因寿王李琩已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依旧住在十王宅里,每日的行踪都有家令密切监视,不得与百官来往,少与外界交通。   “寿王不宜见客,只许将瓜果送进去。”   于是马车先驶走,达奚盈盈由家令引着进去。   一路进堂,只见身形颓废的李琩正坐在那,似在看舞伎表演,目光却十分空洞。   “寿王。”   李琩挥了挥手,让舞伎们退下。   达奚盈盈当即凑上前,想与他亲热,却被一把推开。   “没心情。”李琩淡淡道。   “是。”   达奚盈盈心中幽怨,暗道他每次都有借口。   她初识他的那年却不是这样,那时他很有野心,说她长得像王妃的姐姐,每次都会让她背过身去,在她耳边唤“玉瑶”。   “查到了吗?”李琩说起正事。   “薛白所有来往之人都查了。他来往的官员不少,杨玉瑶,杜家,长安县尉颜真卿,前几日他还去见了杨銛……奴家认为,他背后确有废太子李瑛的残留势力在推手,因此才有如此能量。”   说到这里,达奚盈盈瞥了李琩一眼,见他毫无反应,于是继续说起来。   “两个多月前的陇右老兵杀人案,有人说是东宫或杨慎矜所为,奴家却认为,调动这支死士的是废太子余党,当时薛白、杜誊都在场,且最得利。而青门酒楼里闹事者,还是这些死士,薛白、杜誊依旧在场,依旧最得利。两个年轻人不该有这般能耐,这说明什么?京兆杜氏一直以来就是废太子余党,因此收养了薛锈之子。”   李琩终于开口,道:“这都是你的推测,因你没办成事,便开始胡编乱造。”   “这些都是奴家亲眼所见。”达奚盈盈道:“他们派死士把薛灵劫了,连我都找不到。”   “那你说,废太子余党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推庆王李琮为储君!”   李琩转头看向达奚盈盈,想要呵斥却是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如今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他面前谈论废立之事。   连他堂堂皇子都不敢!   愣过之后,他才开始思考。   李琮是皇长子,因狩猎伤及面部,失去了成为储君的资格。因此,太子之位先是给了皇二子李瑛,后给了皇三子李亨。   三庶人案发生之后,李瑛被杀,几个年幼的儿子遂成了孤儿,正是过继给了李琮抚养。   达奚盈盈虽全是猜测,却给了一个合理的可能——李琮故意把薛锈的外室子抛出来兴风作浪,让朝廷旧事重提,平反三庶人案。   李琮还要右相府、东宫两败俱伤。这就能解释,薛白为何助李林甫对付东宫,又为何与杨家合作提出榷盐法。   “不。”   李琩却马上摇了摇头,以非常确定的语气道:“李琮做不到,他不可能在十王宅里操纵这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里的监视有多严密,他绝无可能做到。”   达奚盈盈道:“李琮并不需要亲手布置,只要有人支持他……”   “够了。”李琩不太高兴,颓然坐下,饮了一杯酒,“本王让你查,没让你猜。”   “是。”   李琩道:“明日午时,你去右相府一趟。往后如何查,由右相安排。”   “寿王,奴家以为,右相未必还会不遗余力地……”   达奚盈盈话到一半,李琩已懒懒地挥了挥手。   她愣了愣,再次看了看面前这个毫无志气的男人,只觉一阵乏味,行了个万福,离开。   出了十王宅,她不由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终究是什么都没看到。   其实她心里清楚,李琩早就没有了为储君的希望,一辈子只能在这十王宅里行尸走肉地活。   为何还要替他做这些?   习惯了,她毕竟是他赎买回来的。   ……   马车在道政坊缓缓停下。   施仲见达奚盈盈心情不好,小心问道:“娘子,小人是否去找个美少年来……”   “好啊,你去把薛平昭捆了。”   “这……他毕竟在虢国夫人府……”   说话间,主仆二人回过头,便见到一个翩翩美少年在巷口看着他们。   ***   薛白走到阁楼前,转头向杨玉瑶派给他的两个护卫道:“你们请在此稍等。”   达奚盈盈听了,停下登楼的脚步,回过头向他笑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吃了?”   “求之不得。”   “呵。”   达奚盈盈勉强一笑,没再说话。   她觉得薛白身上有种压迫感,让她很不舒服。   比如,她掳美少年回来玩,享受的是权势的快感,那时她不再是那个卑微而低贱的俘虏,而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但面对薛白不行,她觉得自己被审视、被看透,有种没穿衣服的羞耻感。   哪怕薛白没在看她,她也想把束带拉高一点。   “你阿爷还欠我五千贯。”达奚盈盈一坐下就开口说道。   她脸上带着笑,显得有些强势。   薛白道:“你是李琩的人?”   达奚盈盈皱了皱眉,有些措手不及,从容应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想欠钱不还吗?”   “你想查我,因为我是薛锈之子,而薛锈就是被他们为了扶立李琩而害死的?”   达奚盈盈强自镇定,试图找回节奏,道:“你怎不叫阿爷?”   薛白道:“你们不会有前途,李林甫都比李琩更有可能登基。你没掂量清楚自己有多少份量吗?”   “你……”   “在长安开奢豪赌场,你自认为很有实力,或是觉得李琩很有实力?京兆府、万年县、南衙十六卫不查你,无非是李林甫把武惠妃一系看作同党,允你们赚些钱财。可钱财赚得多了,你还真当自己手眼通天了,什么事都敢掺和。权力面前,第一个被碾成齑粉的就是你这种棋子。”   达奚盈盈攥了攥拳,想要开口。   薛白再次打断了她。   “李林甫急了,杨銛一封榷盐法的奏折砸到了他的痛脚,他最恨有人比他得圣人信赖、比他擅于理财。他已查到这办法是我给杨銛的,且不信一个少年有这样的政治眼光,‘薛白身后必有推手,务必要找出此人’,他明日当会这般与你说……”   达奚盈盈再次被打乱了思路。   她意识到,薛白有备而来,他计划好了一切、准备好了说辞,打她一个措手不及,让她被他带着走。   必须得跳出来,掌握主动。   薛白却已站起身,准备离开了,同时留了最后一句话。   他语气很平静,却有种威胁之感。   “我明日再来,到时你可以把在右相府听到的一切告诉我,若有半句假话……你受难之时,会知道李琩到底有多无能为力。”   达奚盈盈站起身,道:“我们还没谈完……”   薛白已缓缓走下了楼梯。   达奚盈盈眼里满是疑惑,思索着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何像是在说“给你个机会”。   发生在右相府的对话,薛锈之子怎么可能分辨出是真是假?   他们那些人的势力已经可怖至此了吗?   ***   次日清晨。   达奚盈盈早早便坐在阁楼上看丰味楼的方向,直到施仲登楼。   “薛白来了吗?”   “他一般是不来的,娘子,小人以为他该是诈我们的。右相既出手了,他蹦不了多久。”施仲道:“还是收拾一下,准备去右相府。”   达奚盈盈摇了摇头,向远处看了一眼,忽转身下了阁楼。   “都别跟来。”   她从薛白身上学到一件事,即有时候要查一件事,大可以直接问。   ……   小巷里,杜五郎正牵马而行,忽然前方有个人影匆匆撞了过来。   “哎。咦,是你?”   “你知道我是谁吗?”达奚盈盈问道。   她知道杜五郎有些呆,她从一开始认定的就是他身份不凡,而非认为他不呆。   而之后所见的一切则说明,那不凡的身份果然是废太子余党的一员。   “其实,我是知道的。”   杜五郎挠了挠头,移开目光,很怕看到达奚盈盈那要溢出来的饱满之处,实话实说道:“薛白都与我说了,赌场的女东家常在隔壁清凉斋,那个……很大,我是说清凉斋很大。总之他一形容,我就知道是你了。”   达奚盈盈觉得他是个好拿捏的,终于恢复了从容笑意,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小心些,你背后的靠山很大。”   达奚盈盈问道:“那日在康家酒楼劫走薛灵,你也有份?”   “这你可不要胡说。”   达奚盈盈观察了一下,这呆子平时就有点慌慌张张,因此说谎时反而不易看出来。   她还要再试探,道:“你……”   杜五郎却向后退了两步。   “你就不要与我说话了,酒楼是你卖给我们的,大家都是邻居,往后好好相处可好?”   “好好相处?”   “对,等到傍晚,薛白自会与你说清楚,当好邻居。”   杜五郎赶紧牵着马走开,侧着头,始终不敢往她身上看。   ***   时近午时,右相府。   吉温拿出一片母丁香含在嘴里,紧张得不停抖脚。   自他出狱以来,他就希望能为儿子报仇雪恨,且非常清楚杀子的仇人是谁。右相要先查出薛白的幕后指使,吉温也想通了,确实该查,杀子之仇那人也有一份。   可惜年初右相忙于国政,只将此事交于旁人。   没想到,右相府还没动作,薛白反而先跳出来,怂恿杨銛上奏开收盐税,圣人虽还未答应,但这分明是要掘右相的根!   总而言之,他已迫不及待。   终于,庑房的门被推开,吉温走向大堂。   小径那边有一妇人袅袅而来,人未到而香先至,走到吉温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他目光瞥去,不由咽了咽口水,莫名地心跳得厉害。原本萦绕在脑中的杀子之仇,一半化为了绮念。   再往前,另一个穿浅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已等在那里。   吉温观察这一男一女的气场,心道右相这次终于派了厉害人物配合自己查薛白。   三人一起进了大堂,一起行礼。   “裴冕见过右相。”   “达奚盈盈见过右相。”   “吉……吉温见过右相。”   ***   傍晚,丰味楼。   “东家,食盒送回来了。”   “给我吧。”   杜妗从食盒中拿出一个纸条,向薛白招了招手。   两人如今颇有默契,一个动作彼此也就会意了。   薛白看过纸条,出了阁楼,走到大堂,向杜五郎招了招手,道:“一道去吧。”   “我能不去吗?”杜五郎不太情愿。   “我不常在此,带你与邻居打个招呼。”   “哦。”   两人走进隔壁院落,登上小阁。   达奚盈盈已经坐在那煎茶了。   薛白坦然坐下,道:“听说吉温想了个好办法,要寻个罪名把杜家再押到京兆府审?”   达奚盈盈手一抖,茶水湿了裙摆。 第80章 自立门户   傍晚时分,裴冕也在与人品茶,在茶汤里洒入了细盐。   “我主动向哥奴提出调查薛白,这是薛白要求我做的两桩事的第二桩。”   “哥奴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说来话长。”裴冕道:“盐铁之利,圣人早有意取之,奈何碍于颜面,而哥奴不敢触动盐商之利。薛白怂恿杨銛出头,且给出了‘民采、官收、商运’这等成熟可行之法,一举击哥奴之根基,如此老辣手段,幕后必有推手。此事又与薛白身世有关,我们之前不知,他原来是薛锈之外室子……”   渐渐地,茶汤沸腾。   裴冕说到了最后。   “达奚盈盈的推测有些道理,能培养出如此薛白,次次化险为夷,还搭上杨家关系,背后必有不小的势力。庆王年长且收养李瑛之子,是太子殿下以外唯一能得高将军亲厚之人,高将军出手相助一事也说得通了。”   “庆王也想争储?”对座的李静忠打扮成商人模样,沉吟道:“异想天开了,十王宅里除了殿下,全是废物。”   “话虽如此,难免有人心向于他。”   说到这里,裴冕给李静忠分了茶,给出了建议。   “他们说可以合作,我认为可以。殿下乃诸皇子中最贤者,且名正而言顺,可以借此机会收服那些支持庆王之人。”   “可以。”李静忠点点头,道:“但记住,东宫不轻易惹事。”   东宫不轻易惹事,可一旦事沾上来,自会果断且狠辣地处理掉。   “不惹事。”裴冕道:“我给了薛白一点无关紧要的消息,坐山观虎斗。”   ***   达奚盈盈给薛白、杜五郎分了茶。   茶汤洒在她裙上烫到了她的大腿,她拉了拉裙子,掩盖着心里的慌乱。   这些年开赌场结交权贵,让她有种权势堪比杨玉瑶的错觉,此时她猛然惊觉,连庆王的势力都大到这个程度了,寿王真已沦落为诸王中最废物的一个了。   全是杨玉环害的!   正是因为她,寿王的脸面才会被狠狠地掷在地上,千人踩、万人踏,如被拆了脊梁骨一般站都站不起来。   此时,面对薛白,她体会到的就是寿王被嘲讽时的那种无力、自卑、惊恐、不知所措。   “薛郎君可是与右相身边的女使……私通了?”   “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达奚盈盈原本还不甘心地想要试探,被这般强硬的一句话顶回来,终于收了小聪明,老老实实开口。   “吉温是第一个发现薛郎君身世之人,又与薛郎君有仇,因此右相用他。裴冕则是一听说榷盐法,便向右相进言此事有幕后推手,该查。至于我,一直是明着在查薛郎君的……”   薛白没有再瞒着杜五郎。   他本就信任他,只是对他能力不放心,但康家酒楼一事倒也能看出,杜五郎呆是呆了些,但交给他的事情会老老实实地办完,没有自以为是的想法或七七八八的坏习惯误事。   杜五郎初次接触到薛白身世的秘密,吃惊却不太吃惊。   抬头看去,不远处的树杈上有一窝喜鹊,他心里不由想到,那薛白就不是薛三娘的亲兄长了。   “我把我的推测都与他们说了。”达奚盈盈道:“我推测你们是庆王的人……”   她这次偷瞥了一眼杜五郎的脸色,希望能从这个好拿捏的脸上看出什么些来,可惜,杜五郎从一开始就是那吃惊却又见怪不怪的表情。   她不由后悔对李林甫说那些,原本以为薛白不可能知道。   薛白却没生气,而是问道:“右相就没想过转而支持庆王?”   “什么?”   达奚盈盈不由惊讶,之后低下头。   她身为寿王的人,当面听这种话,有种被羞辱之感。   薛白道:“继续说,伱们都怀疑谁?”   “张九龄,他虽已死,其门生旧吏却遍布天下。”达奚盈盈道:“右相推测,你们中必有人是张九龄的门生,另外,张九龄之妻姓谭,与你的过贱契书上的买主同姓,右相早已派人去查了……”   薛白脸上云淡风轻,其实右手不自觉地在腿上轻点。没带纸笔,他在努力把这些重要情报记下来。   李林甫怀疑的名单还很长,达奚盈盈其实已忘了一部分。   这其中有些人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作为曾经支持过废太子李瑛的重臣,他们都有嫌疑,甚至可能在这十年间出手庇护过薛平昭。   于是,哪些人或许可以亲近,薛白心里也有了一个名单。   张九龄、贺知章、张九皋、李适之、裴耀卿、韦见素、崔涣……   在大唐,门第非常重要。   它是人情、关系、名望,连科举都是由贵族公卿们事先商议好。   薛灵之子的身份不足以支撑薛白的志向,薛平昭的身份则是逆罪在身、打入贱籍。   由此,薛白只有先得薛灵之子的名义,再争取薛平昭在暗地里的人情,才能勉勉强强算是个高门子弟。   ……   “薛郎君,想要奴家做些什么?”   “不急。往后右相府的情报,你随时送往丰味楼即可。”   薛白分明让她送了情报,语气却像是什么都不用她做的样子。   达奚盈盈连忙起来,行了万福恭送。   “往后莫再掳美少年了,坏玉瑶名声。”薛白起身往外走。   “奴家不敢。薛郎君慢走。”   同时她也没忘了杜五郎,再次盈盈一拜,带着亲昵的笑容,又道:“杜郎君,看来往后邻居间要多多往来了。”   “啊。”   眼看着这样一个大美人凑到身前,矮下身来万福,杜五郎连忙后撤两步,摆手道:“不用多往来,那个……往后清凉斋的伙食交给丰味楼,每日送菜即可。”   虽然美色当前,他该做的事倒也没忘。   达奚盈盈眼睛一亮,心想如此一来,在右相那边也能交代过去,不由柔声笑道:“真是个好办法,杜郎君可否拨冗与奴家细议?”   “不,不,你让施管事来找我便是。”   杜五郎说罢,忙不迭便跑去追薛白。   达奚盈盈扶着茶案缓缓坐下,犹觉受到的惊吓未散。   她有些后悔方才没大胆些色诱薛白,再一想,心知对方身负血海深仇、心志坚韧,定是看不上自己的。至于杜誊,也不知是没开窍还是伪君子,暂时却还不好说……   ***   “薛白,我觉得这很不妥啊。”   “哪里不妥?”   “这位大娘子,似乎是看上我了。我说真的,她方才那样看我……她曾经救过我,教人好生为难。”   杜五郎说着,吸了吸鼻子,感到还残留着达奚盈盈身上的香味。   他闻得出来是麝香,搭配了些龙涎香,很容易让人动情,不由又唉了口气。   薛白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男儿也该自重些,不能但凡被女子看上就心旌神摇。自重者自持,方能立于不败。”   他说得很真诚,确实也在绝大部分的诱惑下选择了自重。   杜五郎感受到了这份正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男儿该自重些。”   两人走出了清凉斋,转进丰味楼,杜五郎去安排与邻居食盒来往一事,薛白则独自去与杜妗商议。   ***   入夜。   杜宅正房中又听得卢丰娘嘀嘀咕咕。   “伯娘说给五郎寻了门好亲事,出身闻喜裴氏,御史大夫裴宽之嫡孙女,裴公曾任范阳节度使兼河北采访使,故而与我卢家亲厚。”   “高攀不了。”杜有邻随口应着,翻了个身。   卢丰娘不依,揽过他的肩,道:“如何就高攀了?五郎明年可是要及第的。”   “那便等及第了再谈。”   卢丰娘近来总操心着这些,盼着明年薛白娶了她娘家侄女,五郎再娶了裴家女,双喜临门。   考虑着这婚嫁之事,她想到一事来。   “郎君,你猜薛家三娘几岁了?看着瘦瘦小小的,其实只比五郎小一岁,原本亲族为她寻了桩好婚事,结果薛灵收了聘礼转手赌光了,拿不出嫁妆来,对方遂反悔了,要薛家赔聘礼,因此耽误至今……前几日,我与柳氏说这事呢,也不知哪个婢女听岔了,传成我在为五郎说亲,好在及时堵了她们的嘴。”   杜有邻安排子女婚事从来只看门户,连薛三娘是哪个都不知道,已大摇其头,道:“薛家的门户低了些,何况是那般一个丈人,不是好婚姻。”   夫妇二人达成共识。   卢丰娘叹了一口气,道:“明日他们就要搬走了……”   ***   天还黑着,青岚已经爬起来了。   她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满脑子都想着要搬家的事,干脆起床早点开始收拾。   收了晾晒的衣服,她提着个小灯笼,从后罩院往正院走去,路过后花园时,却在院墙上的牖窗上看到有人走过。   “咦?大娘?”   青岚跑到牖窗边,瞥向游廊,正见杜媗的屋门轻轻关上,想来是睡不着出来看星星。   她走到正院,吹掉灯笼,轻手轻脚地推开薛白的屋门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帷幔拉着,想必他还在沉睡。   把洗干净的春衫放在床头,抱起旧衣服,正想走,青岚又回过身来,偷偷掀开帷幔往里看,凑近了,隐隐的月光下能看到薛白额上有些细汗。   果然被子还是太厚了。   不敢吵醒他,她很快又抱着衣物回后罩院,与自己的床褥一起洗了,等天光大亮,见薛白还未起,便先给柳湘君以及薛家儿女们安排了早膳。   之后收拾物件,薛白一直到午后才起来,他们便动身搬家了。   行李都装上车,青岚出了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快十年的杜宅,正见彩云哭着跑过来。   她脑子里的期盼与兴奋登时又被抛掉,跑回去抱住彩云大哭了一场。   “呜呜……彩云青岚,我们要分开了……”   彩云抹着泪,捏了捏青岚的脸,舍不得用力,只好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好了。”卢丰娘道:“都在这长安城里,时常还是会回来的。”   杜家众人也会一道过去帮忙收拾,杜五郎则回了丰味楼安排些酒菜,傍晚带过来。   一行车马从万年县升平坊向西,穿过朱雀大街,进入了长寿坊。   杨玉瑶送了薛白许多奴婢,此时已将宅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正等候在门外。   “贺喜薛郎君归家。”   “辛苦邓二伯来跑一趟。”   邓通笑着行礼相迎,道:“虢国夫人不便过来,薛郎君还有甚缺的,与小人说即可。薛宅这些年分割出卖,暂时只能恢复成这样,薛郎君看看可满意?”   薛灵赌输了钱,变卖祖产,原本六进的宅院只留下了东南隅的两进院。   此时柳湘君带着儿女们走进大门,当即愣住。   “阿娘,院墙怎么被打通了?”薛崭探头看了看,“隔壁的许偷鸡不在了吗?”   马上有婢女迎上前,行了万福,道:“恭迎大娘子回府,不仅是西侧前院,还有东侧后院、西侧后院都买回来了,是虢国夫人为报薛郎君的救命之恩……”   柳湘君吃了一惊,差点想要退开,终究是回想起了过去的教养,强自镇定,拉过薛白,小声道:“六郎,你阿爷还欠了许多赌债,若让债主知晓了,恐怕不好吧?”   薛白昨日才把那位债主吓得不轻,应道:“无妨的,那债主不追究了。”   他话音未了,那边杨钊派来送礼的人到了,又转身去应对。   柳湘君虽苦恼于儿子淡漠,终究是喜庆,拿出铜钱来分赏给奴婢,分到最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薛崭见了,心想阿娘是舍不得这些钱呢。   ……   青岚还是初次到薛宅,好奇地四下打量着。   这宅院比杜宅略小一些,一度被分割为四个院子,买回来重新修整之后格局依旧有些奇怪,但至少不像薛白说的没有单独的屋子了。   她有心想给薛白挑个住所,看了一圈,觉得后院东厢未免有些挤闹,于是转向西后院。   穿过小门,她登时眼前一亮。   当年这个院子大概是卖给了某个颇有品位的小京官,在不大的庭院里种满了花木,布置了假山、小亭。   一间正房隐在竹圃后,僻静又雅致,唯独朝向不太好,门窗朝西开。   院墙是加盖的,赎买回来以后没有完全拆掉,而是打通了个小门。既方便来往,关上门又能是个独门独院。   总而言之,她看着很是满意,有心想让薛白选这个小院起居,又觉得他毕竟是薛家的儿子,应该先顾着父母,再者说,她一个婢女实在是不好插嘴。   站在那踟躇了一会,薛白正好走来。   “喜欢哪个屋子?”   “郎君,都可以的。”   “总得选一个。”   青岚忍不住指了指西后院的正房,低声道:“那里很不错呢,就是……”   “那就住那吧。”   薛白半点没有给旁人谦让之意,随意点了点头,将此事定下。   青岚看屋内已拾掇干净,床榻还是新的,遂抱了被褥来铺,再绕到耳房一看,虽是小小一间,却有个朝南的窗子,窗外就是花园,愈发满意。   于是,她把自己的被褥在耳房铺好。   ……   安置了行李,杜五郎带着酒菜到了。   一场小小的家宴之后,杜家众人在暮鼓前离开,就只留下薛家人在大堂说话。   年纪小的几个孩子记事前这宅院就被割卖了,此时还没从震惊中恍过神来。   “阿娘,我们家以前原来有这么大啊。”   “是啊。”   “可我不敢自己睡一个屋,能不能还和娘亲睡通铺?”   随着薛九娘怯怯说了一句,众人都笑了起来。   “往后可没有通铺睡了,那么大一个屋子。”薛崭终于显出孩童的稚气笑容来。   唯有薛庚伯是个没眼色的,好端端地又叹息道:“唉,阿郎也不知被哪个朋友带去躲债了,他要是能见到这情形该有多好。”   薛崭笑容当即凝固下来,往堂外看了一眼,担心院门没有关好。   而当他回过头来再看薛白,不安感也就散了,觉得那个阿爷还是不要回来为好,六哥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   夜幕下,搬了新家的众人各自回房。   西后院的主屋中只有薛白与青岚两人。   青岚放下烛台,转头一看,只见薛白已经躺下了。   “郎君起得那般晚,这般早又睡了吗?”   “嗯,天黑了也不好读书写策论,明日早起也是一样的。”   “真的吗?郎君好像从来没早起过。”   “之后会的。”   “家里都是用虎子桶吧?傍晚郎君与二娘是去找茅房吗?”   “是啊,没有找到。”   “那我就睡在耳房里,往后郎君有事唤我就方便了。”   薛白听得她声音渐低,转头看去,烛光下只见她穿着春衫,显出一种居家的自然可爱。   青岚原本还想聊聊天,被他一看,反而害羞,跑回耳房去了。   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感受着与薛白只有一墙之隔,欣喜之外还有些慌慌的。   彼此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她还需要适应。   薛白闭上眼,感受到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他一个人茕茕孑立从雪中来,到如今得要担起一个门户。   与血缘无关,他需要一个门户,而这个门户也需要他…… 第81章 策论   初春的阳光从朝南的窗子上照进来,青岚翻了个身抱住被子,却忽然惊醒过来。   前一夜没怎么睡,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竟是睡过头了。   当婢女以来,她还从未这么晚起来过,连忙穿了衣服赶到屋中,却见薛白正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郎君吃过了吗?”   薛白指了指桌案上摆着的早食。   青岚见他不回答,以为他生气了,低声道:“奴婢起得迟了,请郎君责罚。”   “手伸过来。”   “哦。”   青岚可怜兮兮地伸出手,闭上眼,等着挨他一下打。   却感到手心里凉凉的,睁眼一看,他在上面写了个“笨”字。   “好了。”   薛白回头笑了笑,原来没有生气,只是太认真了。   青岚高兴起来,弯着眼笑道:“郎君的字写得真好。”   “是吧?我也觉得颇有进步。”   薛白不紧不慢地写下最后一列字,重新审阅一番,自觉满意。   但既是要给颜真卿看,他还是再仔细誊写了一遍。   吹干墨迹,收好策论,才要出门,青岚却又提醒了一件事。   “郎君,不是说今日要去给邻居们送礼吗?”   “哦,对,还好你提醒我。”薛白道:“我自己去吧,之后还得往县衙走一趟。”   青岚听得喜滋滋的,仔细地给薛白整理好了头发、衣衫,目送他出门。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她对这样的日子颇为满意,而新的担忧其实也有……她觉得卢大娘子的侄女脾气并不好,不适合当主母。   ***   “咚,咚,咚。”   长寿坊西北隅的民宅巷子里响起敲门声。   薛白带着两个护卫,一家一家地打了招呼。   “叨扰了,晚辈薛白,刚搬回巷口薛宅,往后难免有添扰之处,一点米面给诸位邻居当见面礼。”   “薛灵儿子?你阿爷还欠我一吊钱啊!”   “……”   街东边的巷子是几座大宅,薛白先叨扰了北边的两座大宅,再敲南边的一座宅院,却是敲的人家的后门。   一个装扮素净的仆妇开了门,见男儿来敲她家后罩院的门,认为有些失礼,好在看薛白长相不是坏人。   “小郎子太客气了,我家主人却不好轻易收礼。”   “只是乔迁添彩,并非贵重之物。贵主人若觉米面不妥,拿盒小点心也可。”   “小郎君稍待,奴婢去问问主母。”   原本是很小一桩事,薛白没想到这家人这般重视,只好站在那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位不到四旬的美妇徐行而来,相貌端庄,打扮素雅,仪态雍容。   她看了那糕点,问了详由,确定不是持重礼来求她家郎君办事的,方才万福称谢,含笑收了。   薛白见她有些面熟,忽想起是在何处见过,执礼相问道:“敢问可是颜少府家?”   “小郎子识得我家郎君?”   果然。   再看这妇人气质,难怪颜真卿与她感情相笃,留下《与夫人帖》传世。   “学生薛白,曾有幸得颜少府指点。正要向他投策论。”   韦芸稍稍一愣,她其实听过薛白的名字。   之后,她脸上浮起柔和的笑容,道:“郎君提过你,伱是个好孩子。他此时还在县衙,衙署不远,就在长寿坊内,西南隅……”   正在此时,后罩院与后院之间的仪门处有女子的欢笑声传来,如银铃般好听。   一个少女提着罗裙跑来,向身后的追她的婢女做了个鬼脸,才回过头却撞在韦芸身上,差点摔倒。   她也不恼,抱着韦芸便唤道:“阿娘。”   之后她才留意到有外客在,歪过脑袋,往薛白这边看了一眼,一双秋水般有神的眼眸里闪过些许的好奇,很快被韦芸手上的那盒糕点吸引了。   “海棠糕?青门苏记的盒子,阿娘,这不便宜的。”   她梳的是俏丽的垂鬟分肖髻,显然还未出阁,长了张极为标致的鹅蛋脸,皮肤白皙,额上有因玩耍而渗出的细细的汗水,稍稍沾湿了她的耳边的碎发,其中一小缕发还沾到了她的腮边,透着少女的顽皮与憨态。   一袭烟绿色的罗裙方才被她提着,放下去之后还在轻轻飘拂,绣着梅花纹的束带将玲珑的小胸裹出了微微鼓囊的感觉。   她手腕上戴着一对玉镯,脖子上挂着一枚长生符。   那枚长生符稍稍晃动了一下,落在她的衣领上。   薛白留意到她嘴唇有些发白,虽然她看起来颇有活力,但似乎身体不太好。   “你不许吃,这般冷的天你还玩闹,也不怕着了凉。”   韦芸当即紧张起来,拿袖子擦着这少女额上的细汗,从女婢手里接过披风给她裹上。   薛白见此情景,不再打扰,告辞而去,往县衙去寻颜真卿。   他想着去找颜真卿,无意中却先到了颜宅,还真是巧,摇头笑了笑。   宅院内,少女狡黠一笑,道:“阿娘,刚才那便是阿爷说的那个想拜他为师的厚脸皮薛白了?”   “少年郎温文尔雅的,到你们父女嘴里就成了厚脸皮了。起风了,你莫受凉……”   ***   长安县衙。   官廨中布置朴素,颜真卿正端坐在桌案后处置公务,眼中有些凝重之色,待薛白进来,他淡淡扫了一眼,道:“字帖在桌案上,且拿去吧。”   “是,这是颜少府让学生写的策论,还请过目。”   颜真卿稍稍一瞥,见薛白的书法确实有进步,之前是惨不忍睹,如今算是能入眼的丑了。   “听说你救了虢国夫人,在她府中养伤十余日?”   “学生惭愧。”薛白老老实实应了,“学生已搬来长寿坊,往后向颜少府讨教就更方便了。”   “咳咳咳。”   颜真卿呛了水,咳了两声,连连摆手,懒得再与薛白多说,凝目看向他的策论。   “国家赋敛之法皆为租庸调,有田方有租,有身方有庸,有户方有调,而大唐立国已一百二十九年,版籍浸坏,多非其实;田亩兼并,愈演愈烈;赋敛之司随意征科,自立色目,新故相仍;贫者丁多无所伏匿,不胜困弊,逃徙弃户。至此,赋敛之法不变则不通,拟改为两税法。各州县所征之赋额,先度其数,量出而制入;户税则制户籍之册,不论主仆,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地税则租庸杂徭悉废,以田亩多寡而论……”   策论很长,简单而言——以户税、地税来代替租庸调,户大地多者多交,户寡地少者少交。   其中竟还有许多详实的赋税记录,计算并列举了从开元十四年到天宝五载这二十年间,分别用租庸调、两税法能收到的大概税额……这是连他这个长安县尉都无权查看的帐目。   颜真卿眯起老眼看了很久,眉头时而微微皱起,时而舒展开,最后微微叹息。   “你可知这份策论会害死你?”   “学生知晓。”薛白道:“若真以此改革税制,将损害全天下世家大族之利益。可惜,它害不死我,因为它实行不了。”   官廨中安静了一会。   颜真卿体会着薛白所说那“可惜”二字,心里沉甸甸的。   近来,京兆府不停催促,要捉捕逃户、追缴税赋,他见得越多,越是深知租庸调早晚得改。   而薛白这份策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税法都成熟、完善,因此也更危险。   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少年郎的手笔……颜真卿关心的是,它能不能实行?   圣人必不愿大动干戈,然而真没希望吗?不见得。   颜真卿思忖良久,深知薛白能拿出这样一份策论给他看,是出于完全的信任。   必须慎重处置,既保全眼前这个年轻人,又不能辜负其心血。   他开口,却还要向薛白讨要更多的信任。   “你可放心将这份策论交给老夫?”   “学生岂有信不过老师的?”   此时官廨内没有旁人,颜真卿摇了摇头,缓缓道:“老夫想将它交给一位至交好友过目,或能让它有朝一日有施行的可能,你可愿意?”   “全凭老师做主。”   颜真卿深深看了薛白一眼。   其后,他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将策论收入怀中。   他话很少,脑中一直在思忖着这税法改革的利弊,甚至忘了给薛白评价,忘了给出字帖,连公务也不再理会,径直出了官廨。   此时此刻,看似波澜不惊的颜真卿其实失态了。   ***   薛白走出长安县衙,回头看了一眼杨玉瑶给他的两个护卫,心想右相府、东宫应该暂时都不会动手除掉自己。   杨慎矜案才结,双方都是在避风头的时候,他正可借此时机把水搅浑。   最好老师能把这篇策论传阅给清正忠臣,而清正忠臣往往支持东宫,那很可能还能让东宫也误以为他背后有势力的。   李林甫这边以为他有势力,反应是忌惮;东宫那边则必然会是想要吞并他。   那么,他或许就能在这忌惮与吞并之间存活下来,反过来吞并一些实力。   ***   “切合时弊,也大动干戈。”   房琯放下手中的策论,缓缓道:“这不是清臣的笔迹,何人手笔?”   颜真卿道:“房公先说觉得如何?”   房琯抚着灰白的胡须,笑道:“老夫方才已说过了。”   他时年五十岁,是武周名相房融之子,出身高贵,才学不凡,名重四海,如今官任太子左庶子、给事中,拜相之路已走到了最后几步。   另外,他是太子的长子广平王李俶的老师。   面对颜真卿的谨慎,房琯神情郑重了许多,于是直言不讳道:“圣人必是不愿行这一策的,但太子却很愿意。清臣可否让我将这策论呈于东宫?”   “我先誊写一遍如何?”颜真卿问道。   房琯笑道:“清臣这是在逼老夫表态啊。”   他明白颜真卿的意思,这两税法牵动的利益太广,如今还得先把提出此策之人保护起来。   “老夫对天起誓。”房琯遂抬手指天,“既献此人之策,必保此人周全,如何?”   颜真卿这才道:“此事说来话长,房公或许还见过他。上元夜的御宴上,他胡乱拼凑了一首词。”   “薛白?”房琯微微一讶,哑笑道:“老夫还当他是个攀附权贵的宵小,未曾想有这般志气……”   ***   “薛白?”   李亨昨日才听李静忠细说了薛白,没想到如此之快又听到这个名字。   此时已是夜深,坐在李亨面前的是他的长子李俶。   李俶时年二十一岁,有着酷似圣人年少时的英气。   “是,当时薛白跑来审问李静忠,孩儿还恼怒他如此无礼,未想到他有如此奇才,能提出这样的税法……”   年轻人锐意进取,总是畅想着有朝一日要革除积弊、肃清吏治,之前的一点过节此时反而就没那么重要了。   却没人与李俶说过,东宫曾活埋薛白一事。   李亨对两税法不像儿子这么感兴趣,抬手道:“知道了,去歇着吧。”   “孩儿难得从百孙院过来,想与阿爷彻夜谈税法……”   “我累了。”   “喏。”   李亨方才看向留在桌案上的那份策论,有些后悔天宝五载末的选择。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薛白背后有不小的势力。   若说裴冕给的情报让他认为此事很有可能,此时则是完全确定。   这两税法,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能想出来的,此事背后必有目光老辣、老谋深算的重臣。   如此一个人物,不肯亲近于东宫,反而假托于薛白之手……竟还真有一批人在暗中支持李琮!   思及至此,李亨招过李静忠,低声嘱咐了几句。   “裴冕所言不错,我们得把李琮的人拉拢过来,薛白是根钩子,得主动去拉……”   ***   吉温准备了数日,已想好如何构陷杜家,押杜家来审。   目的之所以是杜家,而不是薛白本人,因为御前认亲的佳话还没过去太久,薛白又有虢国夫人护着。   他书案上就放着一本武周酷吏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时常翻阅,已破旧不堪。   但这次,他用的却不是《罗织经》中的罪名……他准备指责杜二娘还是太子良娣时就与人有私情,等拿下杜家审讯,再将奸夫的茅头直指薛白。   他听说了薛白与杜大娘的风言风语,认定他们的奸情是真的,由此,想到了这个主意。   可惜,京兆府不受理这种案子,得要由御史台出面,吉温遂去御史台找了裴冕。   “吉法曹妙计。”裴冕听了,略略一想,很快给他出了个主意,道:“此事若由王中丞出面,旁人只当右相又在对付东宫,你可去寻裴大夫,他亲近东宫,此事由他办方显公正。”   御史大夫是裴宽,基本很少过问御史台之事,先是由杨慎矜把持,如今又由王鉷把持。   吉温遂问道:“他在吗?”   “裴大夫今日正好在御史台。”   吉温得了指点,遂往御史大夫的官廨而去,请求相见。   裴宽却只让他等着。   一直等到下午,才有人走进了这个署院,站在廊下的吉温转头看去,却是愣住了。   他瞪大了眼,看着薛白那样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他的身旁。   薛白手里还拿着几个卷轴,像是一个来投行卷的生员。   “你……”   “薛郎君请进。”   吉温才开口,已有小吏出来请薛白进去。   薛白走过吉温身边,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像是挥散了空气中的口臭,迈步进了官廨。   裴冕通知他来见裴宽,可见东宫已对他产生好奇之意。   时隔两月未见,薛白已经自立门户,开始展示才能,建立人脉,借力打力,行走于公卿门下。   而吉温还是那一套,一点进步都没有…… 第82章 骨牌   裴宽时年已六十六岁,在河东甚有威望,曾经官任范阳节度使,天宝三载,圣人用安禄山接任范阳,裴宽本以为这是要召他回朝拜相了。   边帅入相乃大唐惯例,裴宽家世、名望、功绩、资历都够,却没想到李林甫把持相位十余载,死活不放。   他回朝只任了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又因韦坚案牵连,连户部尚书之职也丢了。理所当然地成了李林甫的政敌,心里亲近东宫。   今日见薛白,其实是有人与他说“薛白御前认亲,当有高人指点,公可了解一二”,正好薛白递了拜帖,他便见上一见。   待这少年郎走进官廨,裴宽上下打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薛白见过裴公,敬请春安。”   “上元宴,你拼凑的长短句意境不俗。”裴宽性直,开口问道:“师承何人呐?”   薛白应道:“家师出身琅琊颜氏,开元二十二年进士及第,官任长安县尉。”   “你是清臣的弟子?”裴宽不由疑惑,“诗词一道,也是清臣教你的?”   “那不是,我去岁受伤失忆,近日才拜在老师门下。”   问来问去都是废话,裴宽整理胡子,抚平了不耐情绪。   一个卷轴已被递到了面前。   “学生想应试明载的春闱,这是行卷,请裴公过目。”   裴宽老眼昏花,眯着眼凑近了,又再推远了一点点,先是喃喃低语了一句“颜清臣的弟子,字写成这样?”   写在卷首的是一首七言小诗,格律还错了。   “天山万仞更无梯,但使登临回首低。挥袖拂开身上雪,吾生岂受古人欺。”   裴宽反复读了两遍,叹息道:“‘欺’字用韵不对,诗意亦是凌乱,若要人看懂,伱可用些典故。总而言之,下等。”   薛白颇受启发,应道:“学生记下了,多谢裴公教诲。”   “还有,投行卷,你当将五言诗放在前面。须知用越少的墨,写出越高的意境,方是上等。”   “听裴公一言,胜读十年书。”薛白随口就来,脸上还是从容清隽,毫无奉承之色,“学生也有五言诗,在后面。”   裴宽耐着性子,再往后看。   忽然,他眼皮一抬,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只因行卷上那一首小诗,让他激动不已。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天下的忠臣义士,便如草原上的野草,一代一代,如李林甫这等奸相,无论如何迫害忠良,终究会有人站出来。   小小的五言诗,却是何等壮阔意境?   裴宽直觉这诗写到了自己心坎上,恨不能现在就贴到那断了自己相位的李林甫脑袋上。   他平复了心情,缓缓坐下,抚须沉吟道:“你这两首诗,前一首很糟糕,比喻、用典一概不见,干巴巴地述志,枯燥、粗糙;这首《古草原送别》却很好,非常好,字字写景、写离别,却写尽了这大唐天宝年间……真是你写的?”   “我也不知。裴公或许不信,但我失忆之后,有时这些诗句自己就会浮进我脑中。”薛白道:“但若要我正经写诗,我却写不出来。”   裴宽根本不信。   他已经万分肯定了,薛白身后必有名家。   只是这小子油盐不进,却是不好问出来。   再次将五言小诗念了一遍,揣摩着这风格,裴宽试探着问道:“薛白,你可识得太子少保李适之?”   “并无如此荣幸。”   薛白不露声色地应着,心里对自己那莫须有的人脉又清晰了些……   ***   吉温继续在署院中站了一会,始终不见薛白出来,干脆转身,又去找了裴冕。   “裴宽不肯见我,却见了薛白,这是为何?”   “真的?”   吉温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道:“请王中丞拿下杜家,三木之下,右相想知道的事,我都能审出来!”   裴冕整理着公文,只以侧脸对着他,道:“侍御史卢铉被贬了,你知为何?敢在圣人面前乱说话,动贵妃刚提携之人。”   “我只拿杜家……”   “杜家也是在给虢国夫人打理产业,你要动,可以,休想让王公替你担后果!”   吉温大急,道:“我尽力办事,就没想这些。”   “总之王公不会出面,你自想其它办法。”   “那这样,我先将风声放出来,待满长安都知道薛白秽乱东宫了,为了保护东宫的颜面,裴宽这御史大夫不出面也得出面。”   裴冕斜眼一睨,淡淡道:“此事与我无关,你也莫让人知道是你做的。”   吉温眼珠一转,挑眉笑道:“可让那大皙娘子来办?她既操持市井之事,又不怕杨家姐妹。”   “随你。”   裴冕看着吉温火急火燎地离开,眼神渐冷。   又等了一会儿,薛白从御史大夫的官廨那边出来,似不经意般地从这个公房前走过。   裴冕正好有公文要送,与长廊上的薛白撞了个满怀。   “吉温去暗赌坊找人散布谣言了。”   “我来办。”   两人不再多说,各自离开。   ***   道政坊。   吉温到了清凉斋,在雅间坐了好一会,才见达奚盈盈过来。   “你去哪了?竟让我等这么久?”   吉温语气颇傲慢。   他瞥到她又大又白皙的胸脯,喉头滚动了两下,眼神中的光芒便有些不同。   达奚盈盈不以为意,仿佛只是走在路上被一条狗看了,悠悠然笑道:“神鸡童与王大郎来了,不知奴家是先招呼他们好,还是先招呼吉法曹好?”   吉温清醒了许多,狠狠剜了一眼,谈起正事:“我有事要你做,你结交的权贵广、手下无赖多,放风声出去,就说杜妗还是太子良娣时就常回娘家与薛白通奸……”   “不。”   “什么?”   达奚盈盈微微一笑,道:“丰味楼要开分店,奴家打算将这清凉斋拿出来、再出一大笔钱,试着与他们谈合作。这种时候,如何能多此一举呢?”   “你!”   “奴家已经禀报右相了,右相还嘉许奴家,这么快便接近他们了。”   吉温听得目瞪口呆,不悦道:“我要把杜家押去审,你接近他们有何用?!”   “审?你审你的,关我屁事。”达奚盈盈忽然变脸,懒得再与吉温笑语,手一挥,道:“你既没有线索,又不是来赌,请吧。”   吉温好生恼火,此时才发现,自己拿这女人毫无办法。   出了院门,牵马走到道政坊的十字街口,忽然,前方有一匹惊马撞来。   “吁。”   “阿郎!”   吉温肩膀被撞了一下,摔倒在地,身后随从们反应不及,纷纷大乱。   却见马背上的少年郎勒住惊马,翻身下来,赶上前道:“抱歉,马匹受惊,你可受伤了?”   “是你?”   吉温正要爬起,抬眼恰遇到薛白俯身过来扶他,且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你儿子是我杀的,我早晚还要杀你……”   “薛白!”吉温勃然大怒,抬手指着薛白喝道,“早晚让你给我儿陪葬!我让你不得好死!”   薛白退了几步,杨玉瑶派给他的两个护卫已赶了过来,一个叫何茂,一个叫卓广。   方才他们三人从皇城驱马过来,没想到薛白马惊了,好在没出大事。   “我家郎君不过是惊了马,不至于……”   “滚,贱奴也配与我说话?!”   何茂话音未了,吉温再次怒喝,二人只好护着薛白又退了几步。   此时周围已有不少行人围了过来,遂有武候来喝止,拨开起冲突的双方,一场小闹剧就这般散去。   ***   “无妨。”   薛白向两个护卫摆了摆手,道:“再随我去上次那个赌场一趟。”   “郎君还是莫招惹那暗赌场的女东家为好。”何茂道:“若虢国夫人问起你的行踪,小人还是要直说的。”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薛白笑道:“我只是提醒她莫再坏瑶娘名声,另外,还向她请教,制了一个礼物送给瑶娘。”   “如此便好。”   两个护卫不是多嘴的人,有了说辞之后,随薛白进了清凉斋,依旧在阁楼下守着,任他独自上去。   达奚盈盈见薛白来了,有些不安,很快道:“吉温想造谣……”   “我知道。”薛白道:“你什么都没向哥奴透露,这很好。”   他最近才注意到一个细节,有实力的官员都是称李林甫为“哥奴”的,他的身份就适合这种口吻。   达奚盈盈抬出贾昌、王准就能唬住吉温,在薛白面前却总容易惶恐。   “奴家不敢。”   “你是编户还是贱籍?”   “奴家的身契在寿王手上。”   “是逆罪吗?”   “不是,奴家很小就是俘虏。”   “近日我会给你一桩功劳,让你能够面圣,到时圣人问你要何赏赐,你将身契要回来。”   达奚盈盈一愣。   事实上,她这两天已经在思考若不听薛白的话能有怎样后果。毕竟他背后的势力虽大,却没让她看到能对付她的具体手段。   结果他竟像知道她所思所想一般……   “可奴家还不知是何功劳。”   “你明日到丰味楼陪杜家姐弟玩两圈就知道了。对了,带上钱。”   ***   丰味楼。   杜五郎正在与两位姐姐商议事情,大部分时候却只有他一个人在嘀嘀咕咕。   “依我说,盘下隔壁的清凉斋,无非是将总店扩大。第一家分店该开在长安县才对,得靠近西市……怀远坊,离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长安县衙所在的长寿坊都近,但不知何处有适合的宅院,若有一张长安舆图就好了。”   杜媗低头算着成本。   杜妗一直神色淡漠,独自思考,此时才沉吟道:“是该有张长安舆图。”   “二姐,你有在听我说吗?”   “你说你的。”   “唉,我马上就要去国子监了,你们这般,我如何放心这一摊事……”   说话间听得脚步声,杜五郎转头一看,见是薛白进来,当即问道:“你觉得分店该开在何处?”   薛白早与杜妗商议好了,随口应道:“怀远坊十字街口,盘两处地方,一为酒楼,二为茶铺。”   “那……”   “你把控菜品才是关键。”薛白安抚了杜五郎,看向杜妗。   杜妗抬头一瞥,目含秋水,都不必他开口问,已抿嘴笑道:“制好了,且随我来拿。”   两人上了小阁,杜妗反手搂住薛白的脖子,低声道:“我要把酒楼直接开到长寿坊去,方好日日见你。”   “怕是想夜夜见我?上次便想问你,为何你每次夜里来都不出声?”   “怕被人听到。”   时间短,只能偷偷有这般一个小小的亲昵动作,他们亦觉意趣。   ……   一个木匣被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一个个骨牌。   杜五郎拿起来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这便是你要献的宝?看起来也不稀奇嘛。”   “教你们玩玩?”   薛白不好玩这些,但确实也会,便教了杜家姐弟们垒骨牌。   杜妗很聪明,一学就会。杜五郎看着呆呆的,其实除了读书,旁的事物学得并不慢。   反倒是杜媗竟有些迷糊,薛白教了几次都还没记住,他只好到杜媗身后多教了几次。   “这样便算是和牌了。”   说话间杜媗喜得往后一仰,不小心与薛白撞了一下,他本以为以杜妗的性子必要吃味,目光看去,杜妗浑不在意,反而避开了些。   肌肤相亲,他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心里不由有个猜想……但自己都觉得太过荒谬了。   待开始玩了,两圈下来,看似没学会的杜媗竟是不声不响赢了最多。   “接下来动真格了。”   杜妗也小赢了一些,将两串铜钱往桌上一摆,笑道:“都拿出些诚意来。”   “啊。”杜五郎忽有惊恐之态,“这是赌博啊,若让阿爷知晓,会将我们都逐出家门的。”   暮鼓声响之前,几人都已完全学会了骨牌,一道策马回家,到了升平坊北门,薛白挥手作别,自往长寿坊而去。   杜五郎驻马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以前不觉得,他原来住在家里的时候多好啊。”   ***   杜妗很不愿意随薛白去虢国夫人府送骨牌。   但她知道杜家不能仅凭薛白来维系这个靠山,要让旁人不敢轻易动杜家,她得与杨玉瑶多走动。   好在,当着外人的面,杨玉瑶并没有太过份的举动,只是纤纤玉指拈着一枚骨牌把玩,与薛白谈笑着。   “妾身笨得厉害,若没人教可学不来。”   “我马上要去国子监读书了,因此带了二娘来教你。”   杨玉瑶笑了笑,招来明珠,四人边教边垒。   她其实学得很快,也很喜欢玩这些,不由问道:“你在府中养伤时从不沾这些,如何又制出这般有趣之物来?”   “我去告诫了达奚盈盈一番,见她赌具奇多,向她请教了一番……”   “哦?你如何请教的?”   薛白感到杨玉瑶拿脚背在他小腿处摩挲着。   他稍稍一夹,把她那褪了绣鞋的脚丫子夹着,不动声色地推了一张牌,从容道:“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了她一下。寿王想找我们麻烦,大可策反了这女人,将长安城的赌业攥在我们手里?”   “容易,我将这骨牌献给圣人,分润她一点功劳。”   杨玉瑶这方面倒颇大气,从不与女子为难,比如多年来就不与达奚盈盈计较,见明珠落难便出手相助。   说话间,她拔了两下没能将脚拔出来,含嗔瞪了薛白一眼。   薛白心里算着牌,故意推了一张牌给她吃。   “碰。”   杜妗表情平静,伸手便将那张牌从杨玉瑶手里接过。   “有趣。”   杨玉瑶笑了笑,这次却是说杜妗有趣。   于是,待薛白要走了,她却还把杜妗留下来陪她再玩几圈。   “说来,你我既合伙丰味楼,往后也该多亲近才是。”   ***   薛白出来时,何茂、卓广正蹲在前院数着刚领的赏钱,他们抬头一见他,当即兴奋地站起身。   “薛郎君!”   “走吧。”   “郎君真是神了,怎知府里会给我们发赏钱?还这么多!”   “运气好罢了。”   三人出了宣阳坊便往薛宅而行,路上薛白还说,如今闲杂事都办妥了,接下来在家中安心温书,准备入学国子监。   何茂、卓广大喜,薛宅高墙深院,他们留一个人在前院吃吃喝喝都足够守卫,可以轮流回家陪妻儿。   说话间,进了长寿坊,拐入小巷。   忽然,巷口有一大汉倏地扑起,将薛白扑下马背,扬起一柄匕首便扎。   寒光一闪。   “噗。”   血涌起。   薛白肩上一片殷红,刺客满手是血。   “郎君!”   两个护卫惊骇不已,跃下马背,撞在这刺客身上。   “叮。”   匕首落在地上。   三人缠斗,何茂腹中挨了重重一拳,胆汁都喷出来。卓广背上挨了一肘,差点没能起来。   此时已有行人赶来,薛白捂着肩踉跄起身,逃向人群,喊道:“京兆府吉温杀我!”   眼看杀人不成,那刺客转身便跑,跑得迅捷如风,须臾不见了身影。   “郎君,你没事吧?我去报官。”   “回来。”   薛白捂着伤口,眉头微蹙,道:“不必报官,此事算了,到此为止。”   “算了?”   两个护卫却不答应,虢国夫人护着的人都敢刺杀,岂可算了…… 第83章 天子庠序   右相府。   李林甫正独坐在桌案后,捻着下颌的胡须,眼中精光如射,盯着那封榷盐法的奏书,觉得如沾了狗粪般恶心。   他心里非常清楚,只要朝廷不肯轻徭薄赋、予百姓休养,任何税法到最后都会成为帮圣人剥削百姓的手段罢了。   事实上,他不怕那些自诩清正之士,张九龄、裴耀卿、李适之……这些人是君子,君子可欺,被他除掉的可太多了。   偏偏杨銛提出的这恶法,却对他有莫大的威胁。   “薛白真正的目的,是怂恿杨銛争权啊。”   心里对薛白的杀气再次浮起,若有若无地环绕,李林甫亲自提笔,在奏折上列举榷盐法祸国殃民之处。   在这一刻,他又成了体恤苍生、忧虑底层的千古忠臣。   世人只知骂他奸臣,却不知在苛捐杂税、嫉贤妒能的表象下,他其实是一心为大唐国库收税的贤相。而旁人若也想为大唐收税,那是会害了百姓、毁了大唐的。   忽然。   有女使匆匆赶来,将一封消息递到了李林甫面前。   他看过,本就有些拧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招吉温来。”   “喏。”   许久,吉温还未到,反而裴冕先来求见了。   李林甫与裴冕说话很简单,只问了一句话。   “你都听说了?此事如何看的?”   “回禀右相,下官听说了。”裴冕道:“此事不论是何人所为。下官都以为吉温太误事了。若没有他,下官反而更好暗访。”   “继续查。”   “喏。”   其后,屏风那头才响起吉温有些仓皇的声音。   “吉温见过右相,右相安康……”   “你有本事了。”李林甫搁下笔,道:“本相让你查,伱直接动手杀。”   “冤枉啊!请右相信我,我绝没有动手杀他!”   吉温连忙拜倒,喊道:“右相你是了解我的,这些年来,我凡是杀人,一向都是逮入狱中,刑杀、杖杀,流放之后使差役打杀,何曾派过刺客啊?!”   李林甫不语。   吉温跪着上前,磕了个头,泣声道:“自从右相主持修订《开元新格》以来,我始终恪守大唐律例,循法办事,从未动过以武犯禁的念头啊,又从何处去寻这般的死士?”   这些话,李林甫是信的。   他为相以来,除掉的人数不胜数,但不论是在蓝田驿被逼杀的薛锈一家、流放后被逼杀的韦坚、皇甫惟明,还是祼死公门的无数冤魂……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是他派刺客杀的。   堂堂一国宰执,根本就不需要像某些人那样鬼鬼祟祟,蓄养死士。   他连府中护卫都是圣人允的金吾立戟。   “右相。”吉温再次道:“恳请右相替我求求情吧!”   “晚了。”   李林甫拿起桌上的消息看了,眼中闪过思忖之色。   “虢国夫人得知消息,当即便带了宝物见了贵妃。这次,本相保不住你,你且主动外放几年,待贵妃消气……”   “右相。”吉温哭道:“右相若少了我这般忠心耿耿的在身边……”   “下去。”   李林甫根本不缺吉温这样一个京兆府法曹。   眼下更紧急之事,他要让圣人明白不需要榷盐,大唐盛世也能支持西北军费、扩建华清池。   烛光摇曳,不知不觉到了日暮。   “阿郎,达奚盈盈求见……今日,圣人在兴庆宫召见她了。”   “兴庆宫的消息到了吗?”   “还未。”   “带她进来。”   ***   透过屏风,能隐隐看到那美妇人风姿绰约的身段。   李林甫心想,寿王挑女人的眼光也是极好的……可惜,就是太好了。   “见过右相。”达奚盈盈万福道:“奴家有要事来报。”   她给人的感受比吉温好得多,开口也是娓娓道来。   “奴家舍掉了清凉斋,又拿出钱来合伙丰味楼,果然得了薛白与杜宅的信任,但薛白还是不放心我,他让杨玉瑶查到我是寿王的人,于是给圣人献了骨牌,分润了我一部分功劳,今日,圣人赐了我出身……”   说到这里,达奚盈盈也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她知道这般说会让李林甫怀疑她,但这事本就瞒不住的,只能抢在兴庆宫的消息传出来之前主动说。   “你是在告诉本相,你已转投了他们?”   “奴家不敢。”达奚盈盈连忙道:“奴家敢离开寿王,却绝不敢忤逆右相。毕竟他们岂能与右相争辉?”   李林甫沉默着。   达奚盈盈低下头,柔声道:“右相若不信,奴家想服侍右相……”   “咳咳咳。”   李林甫忽然咳嗽起来。   “右相,你怎么了?”   “莫过来。”   达奚盈盈关切地轻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止住,遂站在屏风边上,双手捏着束带上系的衣结,千娇百媚。   她目光却是偷偷往屏风后一瞥,只见李林甫身边侍立着四个女使,却不知是哪个与薛白私通。   “下去。”   “是。”   “接着说。”   达奚盈盈细说过骨牌与面圣一事,之后说起早些时候与杜五郎推骨牌,打探到的一点小事。   “当时杜誊已听牌了,却有人要见他,奴家借口更衣,悄悄跟过去,只听得一句很小声的话,‘便是死了,只要契书在,再找个人来还是薛平昭’。”   “何意?”   “奴家揣测着这意思,薛白未必就真是薛平昭,毕竟过了十年,一个沦为官奴的孩子谁知能否活下来。但他们背后有一股势力是肯定的,培养出几个出色的少年,丢出来,以薛锈之子的名义搅动是非,提醒圣人想起当年的三庶人案……”   李林甫眼中思量愈深。   他听懂了达奚盈盈在说什么。   那个幕后主使依旧让他忌惮,薛白却可能只是一枚棋子,而不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来报复的遗孤。   “继续查。”   挥退了达奚盈盈,李林甫回想着今日所得情报,心知贵妃不高兴,那圣人便不高兴,连他堂堂宰相也得表态,去安抚一下薛白。   他遂招过李岫。   “薛白受伤了,你去探望一番。”   ***   长寿坊,薛宅。   因一度割卖出去又买回来,薛宅的正厅格局颇奇怪。   李岫端坐在那,目光看向薛白胳膊上包扎着的伤口,道:“阿爷听闻此事亦是震怒,已奏请将吉温贬至范阳。”   “多谢右相为我出头,但此事未必是吉法曹所为。”   “不提了,你养伤要紧。”   时隔多日再相见,李岫也感到与薛白疏远了很多,完全回不到上元节前相处的气氛。   此时厅中并无旁人,他略略沉吟,道:“你我之间,可否开诚布公谈一谈?”   “好。”   “你可是薛平昭?”   薛白道:“我确是不记得身世了,能保证的是,只要右相府对我没恶意,我心中便无仇怨。这话已说过许多次,事情有时便是如此简单。”   李岫敷衍地微微一笑。   既然薛白依旧不肯坦诚相待,他便也没有多留的必要了,只是起身时又想起了十七娘的殷切交代,他遂停下脚步。   “你若能诚实告诉我,也许……右相府还能再给你个机会迎娶十七娘。”   “方才说了,开诚布公,我说的都是实话。”   李岫见他如此冥顽不灵,转过自哂笑了一下,再也没有回头。   薛白低头整理了一下肩膀的绷带,想起了那个自称“宗小仙”的女子。   他想到方才也许可以骗婚,但着实没有必要,往后要每日在李林甫这种气量狭小的人面前弥补谎言,右相府的扶持没有多少,往后的反噬却极大。   但却也记得,那小姑娘说过一句“你欠我一个人情”。   那日若没有她提醒,薛白被关到大理寺,若是先供出一些东宫的罪证,或也有办法脱身。但三木之下要受多少苦头却说不准。   他认这个人情债……   “郎君?”   薛白回过神来,只见青岚正站在眼前,满脸都是心疼与关切。   “受了伤坐在这,在想什么?”   薛白笑了笑,道:“我在想,摆脱了右相府,我们接下来能过得越来越好。”   青岚听得有些羞意,心想道,“郎君说‘我们’要一起过呢。”   两人出了正厅,抬头看去,只见天开云霁,晴空万里,薛白不由舒了一口气。   过去这段时间,他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只在人的指缝间逃窜的蚂蚁,却还是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是参天大树……如今可以发芽了。   这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   二月十六日。   这是吉温贬官外放的日子,他将要去范阳任录事,长安城没有人相送,唯有城门处的守卒丢给他几道冷眼。   回望长安,他只觉自己输得竟如此惨痛……   薛白则养好了伤,入学国子监,为科举谋官做准备。   他献上骨牌时,杨玉瑶问他要向圣人讨什么封赏,他想了很久,最后没有借机讨官。因为哪怕讨了,也只会是狎官,他的志向不是贾昌那样当个神鸡童,这个封赏大可欠着,留待往后出了事保命用。   杨銛近来在怂勇圣人榷盐一事,倒可让薛白到幕下做事,之后再举荐他为官。这个路子输在一开始官声就不好,走也是可以走的。   薛白凡事做两手准备,更希望能走正途为官,一开始看似麻烦些,往后做事却能容易很多。   若能在今年秋天通过国子监的岁考,明年就有资格应试进士,这段时间却该补足自己在才学、书法、声望等等事务上的不足。   ……   国子监在务本坊的西边,正对皇城的安上城,它占了足足半坊之地,南北阔三百五十步,东西长四百五十步。   如今天宝六载的春闱将近,各州县来的贡生许多已抵达,入住务本坊。长街之上,随处可见打扮文雅的男子,各个年纪都有。   正是结交朋党的好时候。   “薛白!”   远远地,便看到杜五郎在国子监大门处向他招手。   他喊的声音不小,马上便有几个人向他们看来,薛白不怕人看,向这些未来的朋党颔首示意。   “阿爷说,都安排好了,我们是补入的生员,直接去找国子监司业就好。”   杜五郎虽不太喜欢读书,初来乍到却还很有新鲜感,引着薛白从旁门往里进。   先是绕过了祭祀孔子的鲁圣人宫,后面是个高门大堂,再往后便是“国子”“广文”“太学”“四门”四个馆。   他们走向太学馆,一路上杜五郎都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着。   “这位司业名叫苏源明,据说是相当有才华。但你知道更了不得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就在近日,大名鼎鼎的协律郎郑虔被任为太学博士了。”   “他是谁?”   其实杜五郎也是昨日才听说的,却是侃侃而谈道:“郑博士不到二十岁就进士及第,诗、书、画造诣之高,被圣人称为‘郑虔三绝’,他还擅兵法、医药、道术、杂学。总之是才华横溢。阿爷说,我们入了国子监,能由他为我们授业真是造化……”   ***   国子监,太学馆。   苏源明推开公房的门,果然见郑虔正端坐在桌案上看着行卷,不由笑道:“趋庭兄果然调任太学了。”   郑虔时年已有五十六岁,长须飘飘,风采非凡,见了苏源明进来,当即应道:“往后你我饮酒便方便了。”   “杜子美这几日想必也该到长安,当以他的诗来下酒。”   郑虔含笑而应,目光却始终未从手里的文书上离开。   苏源明察觉到他的专注神情,问道:“趋庭兄在看什么?”   郑虔递过手中的行卷,道:“你看看这首五言如何?”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苏源明只一眼,便感到了这诗的不凡,读罢,再看那投行卷者的姓名,不由哑然失笑。   “又是他。”   “弱夫对他了解多少?”   “这次补进来两个生员,皆是以孝著称。天宝五载那桩案子,杜誊救父;不久之前,薛白则是为父奔走还债。另外,上元宴,薛白在御前那首词确实不错……”   郑虔笑了笑,抚着花白的长须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便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学生薛白、杜誊,求见师长。”   待两个少年入门,苏源明还没开始分辨,郑虔的目光已落在了薛白身上,未必是曾经见过,毕竟两个少年的长相区别还是明显的。   “见过郑博士,请博士春安。”   待薛白郑重行了礼,郑虔莞尔一笑,道:“颜清臣的学生,字写得如此不堪?”   “是学生愚钝,且刚拜师不久。”   “无妨,来日方长,学业之事,不可急躁。”郑虔说罢,闭上眼,无意般地又补了一句,“不论你们往日是何身份,今日既入了这天子庠序,在此间只是生员,可明白了?”   薛白心念一动,不知他是否有弦外之音,连忙行礼应下。   他隐隐感到,这郑虔或是冲他来的…… 第84章 会当凌绝顶   长寿坊,颜宅。   院中的柳树长出了新叶,随风拂动,颜家二郎正端坐于树下认真习字。   长廊上一颗彩球滚过,两个婢女追逐着穿彩裙的少女,传来欢笑声。   主屋中,韦芸带着仆妇端着热水进来,颜真卿已坐在胡凳上睡着了。   “郎君昨夜熬了一夜,一会早些歇吧。”   颜真卿睁开眼,边泡着脚,抬手让韦芸坐下,唤着她的小字,笑道:“弦娘不必忙了,我有幸娶了你。”   夫妻二人随意说着闲话,偶然间提及了不久前发生在街对面的凶案来。   “不到弱冠的少年郎,竟有人痛下杀手。”   “痛下杀手?实则只裂了衣袖,那小子的障眼法罢了。”   说话间,一颗彩球跃过门槛,颜嫣跟着小跑进来,也不胡闹,行了个万福,挤到韦芸身旁坐下,说笑了几句,老实听父母聊天。   “发生在长安县衙边上的案子,岂瞒得了我。”颜真卿道:“人还好端端的,血却洒了一地。我亲自看过,那是鸡血,而非人血。”   韦芸讶然,问道:“为何如此?”   “想必是他得罪了吉温,自保之计而已。”颜真卿叹道:“这酷吏横行多年,这次是栽在这只小狐狸手里了。”   “郎君既能看出来,那旁人若也能看出来,薛白又如何是好?”   “做得如此粗糙,可见他不怕有心人察觉。无非借此事表明虢国夫人会为他强出头,使欲害他之人心生顾虑。”   韦芸听得叹息,道:“小小年纪,也有许多人欲害他?”   颜真卿想着这两年的朝堂局势,微微苦笑,道:“除掉了吉温,恰保住了李北海公。”   这是长安县令贾季邻给他透露的消息,称吉温复官之后打算继续之前没办完的案子,攀咬北海太守李邕。   都是当世的书法大家,颜真卿遂写信提醒李邕防备。   “阿爷。”   颜嫣坐在那听着,旁的都听得明白,唯有一点不解,问道:“为何虢国夫人会保那厚脸皮的小狐狸?”   “想必有些原由吧。”颜真卿轻描淡写地略过这话题,道:“往后与那小子少来往些,莫再收他礼物了。”   韦芸应道:“是妾身疏忽了,以为只是一盒糕点。”   颜嫣此前分明提醒过那盒糕点不便宜,此时却笑着解围道:“可是很好吃啊。”   颜真卿脸上不由浮起笑意,心知这女儿小小年纪便是伶俐又知疼人的,只是身子骨弱,让他开怀之余,难免又有忧虑。   ***   次日,到了县衙,颜真卿处理过几桩公务,瞥见文书下压着的一份字帖,才想起那日忘了给薛白。   那小子近来去了国子监,想必正是忙的时候……   “清臣。”   “县令来了。”   颜真卿抬头看去,见到了一袭红色官袍,是长安县令贾季邻踱步进了公房。   贾季邻是开元二十三年的状元,被榜下捉婿而娶了京兆巨富之女田氏,后来攀附李林甫,青云直上,十二年间官任京县县令,可谓顺遂至极。   可惜,这般完满的人生却也有忧愁,他年逾四旬,膝下却无一儿半女。求神问佛,道是平生作恶多端,需有善行。   因此缘故,贾季邻近来一直在暗中行善,比如,这次便偷偷让颜真卿提醒李邕。   “清臣又这般看我,然我亦无可奈何。萧京尹又催了,城南那数十户人家积欠的租庸调……”   “若是交了,他们便要破家败产了。”   贾季邻摆摆手,不再多谈。   他如今对升官兴趣大减,既然来催过了,懒得再多谈这种麻烦事,坐下与颜真卿闲聊起来。   “对了,还未恭喜清臣收了个好弟子,又赋了一首传世名篇。”   “弟子?”   “清臣还想瞒我不成?近来便是长安小儿也能念一句‘离离原上草’,朗朗上口。”   贾季邻作为状元,对这首诗十分推崇,不住点头夸赞,唯在最后提了一件小事,道:“唯独他字写得不太好,若非特意说了,谁能想到是你的弟子?”   颜真卿当即叉手行礼,解释道:“县令误会了,他并非我的弟子。”   贾季邻本来不过是闲谈,见他忽然如此郑重,微愣了愣反应过来,摆手安慰。   “清臣可是担心有损你的名声?不必在意,国子监许多人都说了,薛白作出如此诗赋却不擅书法,必是天赋的原因,与清臣的教导无关……”   ***   国子监,太学馆。   “五庙之孙,祖庙未毁,虽及庶人,冠,取妻必告,死必赴,不忘亲也。亲未绝而列于庶人,贱无能也。敬吊临赙赗,睦友之道也……”   郑虔手持书卷,正讲到《礼记·文王世子》。   杜五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水都从眼角挤出来了,忽然,他耳朵一动,探头看去,坐在前方的杨暄正在那低头玩蛐蛐。   国子监四个学馆里,国子学馆中多是三品以上高官的子弟,太学馆则是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杨暄的父亲杨钊虽未到五品,手段却不凡,早把杨暄送进来了。   至于他与薛白,自然是因为孝行……想到这里杜五郎被自己逗笑了。   看了一圈,就没几个人在认真听学,只有薛白还端坐着,颇艰难地跟着郑虔啃读书上的内容。   杜五郎探头过去看了一眼,见他书上都是奇怪符号,遂低声问道:“伱还断句了?”   薛白点点头。   “《礼记》我在家就学过,没想到在这国子监许多人还不如我。这般下去,生徒如何能比得了各州县来的乡贡……哎哟。”   杜五郎还在小声嘀咕,后脑勺已挨了一下戒尺。   郑虔博带峨冠从他身边走过,口中还在诵读,手里的戒尺已再次扬起,“啪”的一下重重打在杨暄的手背上。   小蛐蛐掉到席上,须臾跳得不见踪影。   杨暄痛得都不知用哪只手摸另一只手才好,恨不能大嚷一句“阿娘,他打我!”   郑虔却已绕到另一边去了。   杜五郎不敢再乱动,耳听着那乏味的文章,连打了几个哈欠,头越埋越低,终于是睡了过去。   “适东序,释奠于先老,遂设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   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时口水都已干了。   转头看去,斜阳从西窗洒到薛白那笔直的身影上,他皱着眉头,学得依旧吃力。杨暄也睡着了,还在打着呼噜。   一声钟响,郑虔合上了书卷。   众生徒起身行礼,这乏味的一天终于要过去。   “暮鼓前还来得及,我们骑马去丰味楼用晚膳吧。”杜五郎拉过薛白,“若再让我吃国子监的给食,我真的……”   杨暄还与人在打闹,闻言转过身,道:“薛白,我听阿娘说,你与我阿爷交好。那往后你便跟着我,称我为‘渠帅’,现在可以带我一道去丰味楼了。”   渠帅就是对无赖头子的称呼,杨暄这却是要收薛白当小弟的意思。   薛白笑笑,道:“我还得去向博士请教,不如也一道吧?”   杨暄对这种事嗤之以鼻,讥笑着走开了,还留下了一句千金之言。   “聪明人都是等阿爷荫官,谁还读书啊?”   “唉,生徒真的会不如乡贡的。”杜五郎叹息一声,“既然甩开了这傻子,我们走吧。”   “我真要去向博士请教。”   “其实你若有不解,问我也可以,我经籍学得还不错。”   杜五郎是不情愿但还是随着薛白一起去了公房,远远的便看到几个古板的司业、博士的身影,让人十分不自在。   “我这在等你。”   “好。”   等了好一会,旁的生徒们都已经去用膳了,一群文人谈笑风生地从公房中走出来。   薛白亦在其中,向杜五郎招了招手。   “走,随先生们去饮酒。”   “什么?”   “杜子美来了。”薛白道,“去给他接风。”   “杜甫?”   “不错。”   杜五郎掰着手指算了一下,道:“虽然是远支了,但若算辈份,他比我阿爷还高一辈,比我高两辈。”   “走吧。”   “我们为何要去?”   薛白理所当然道:“结交朋友,瞻仰诗人。况且今年春闱,我们正该好好观摩,以备来年。”   “你就不考虑他们是博士,我们是……”   杜五郎说到一半,连忙跟上薛白。   他们与先生们一起,从小门出了国子监,直接进了街对面的一家酒楼。   这酒楼后院便是旅舍,住满了赴京应试的乡贡举子,热闹非凡。   郑虔面子极大,刚一进堂,马上书生主动让了一张桌子给他们。   “郑太学来了,我们挤一挤,均张桌子出来。”   “哈哈。”郑虔大笑道:“今日不论师徒、年岁,皆是忘年交!”   唐人的豪放、洒脱、不拘小节,唯在这种时候显得淋漓尽致。   众人在大堂落座,杜五郎抬眼看着这些他阿爷年岁相当的高官名士,只觉好生不自在,大股如长了钉子。   好在郑虔、苏源明并不像在学堂上时那般威严古板,反而很是豪爽,凡有好友进来,便朗笑着引见。   “次山来了,这两位是老夫的小友,敢在御前胡乱拼凑的薛白,杜家小子杜誊。”   “诸君有礼,元结,字次山,河南府乡贡。”   彼此见礼,元结时年二十八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眼神清朗,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自信昂扬之气,显然是个文武双全之人。   苏源明很欣赏这个年轻人,拍着他的肩道:“今日还是贡生,春闱之后便是国家栋梁。”   郑虔评价道:“以次山之才华,今载登科,已算太晚了。”   “郑公谬赞了。”   “子美呢?未与你一道来?”   “就在后面。”元结笑道:“他嫌酒楼里的酒贵,非要自去沽酒。”   “郑太学、苏司业,多年未见了!”   忽然听得一声朗笑,众人转头看去,一个身着粗布衣的中年男子迈入店中,人未到而声先至。   “上次见苏司业还是十年前同游兖州。且尝尝我在街边沽的浊酒,人活于世,若只肯饮美酒,未免太过无味。”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苏源明大笑道:“杜子美你若想省钱,大可直言。”   “……”   薛白目光看去,却觉眼前的杜甫与他印象中那个忧国、落魄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这中年人三十五岁上下,虽穿的是布衣,但气格雄浑,给人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狂。   两个装得满满的破旧酒囊被丢在桌上,与康家酒楼的精美瓷器一对比,显得颇为寒酸。   杜甫的衣袖上缝着两块大补丁,但他该是富过,腰间系着条鹿皮带,上面挂着个绣金线的小包,看得出材质很好,不过都非常旧了。   小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好像还塞了一支毛笔。   杜甫对这些浑不在意,说笑着已在一众锦袍中坐下,神态自若,甚至还有傲气,以他的才学为傲,不认为有任何外物能掩盖他自身的光彩。   “来,为你引见一位诗词神童,还有一位你族中子弟……”   见了礼,苏源明念了薛白的几首诗词。   杜甫当即来了诗兴,径直起身,招过店家要了纸砚,道:“方入长安便逢如此佳篇,我亦有一诗赠薛小郎。”   话音方落,店家恰送来纸砚,杜甫拿出一支有些秃了的小笔,捏了捏上面的羊毫。   羊毫秃笔挥洒,一气呵成,笔落,诗已成。   “渥洼汗血种,天上麒麟儿。”   “才士得神秀,书斋闻尔为。”   “棣华晴雨好,服早春宜。”   “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   众人目光看去,杜五郎情不自禁赞了声“好诗!”   郑虔却是道:“相比子美旁的诗篇,只能算一般。”   薛白近来也在学诗,更能感受到这种不加思索写诗的才气,郑重谢了,道:“我才疏学浅,和不了杜公的诗作,只想到了一句残句,‘李杜诗篇万口传’,诸公见笑。”   杜五郎听着都替薛白尴尬,心想这也太才疏学浅了。   旁人却不在意残句还是全诗,杜甫煞有其事地摆手道:“我不能与太白兄相提并论。”   “好个杜子美,你素来傲放,今日如何这般谦逊了?”   “若比诗才,不怕与旁人比,谪仙却是独一无二!”杜甫丢开秃笔,挽袖重新入座,笑道:“诸君可知?三年前我便在洛阳与太白相遇,当时达夫兄也在。”   “你们互赠的诗篇我已听闻了,却还不知详细,快快说来。”   “……”   酒宴并不像杜五郎原以为的那般沉闷,相反,杜甫说起各种经历来绘声绘色,先说了天宝三载与李白同游洛阳,又说了天宝四载与李白同游齐鲁。   再提到临别时互赠诗篇,杜甫愈显得意,吟诵李白相赠的诗句,神态竟与郭千里有些相似。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好!”   众人当即举杯,仰头而饮。   杜五郎被呛了一口,转头看去,薛白动作潇洒,神色磊落,仿佛酒场豪客,其实手里的杯子里还满满一杯。   “诸君,我们都中了子美的计了。”元结朗笑道:“他说的是李太白,却是不知不觉劝了一杯酒。”   气氛当即热络起来。   杜甫亦喜欢那首《古草原送别》,似乎还看出了薛白酒没喝完,直接又与他提了一杯,由衷欢喜道:“李太白之外又有薛白,大唐诗坛如此,盛哉!”   元结莞尔道:“长安生徒也是卧虎藏龙啊,好在薛小郎没有今朝应试。”   杜甫举杯一饮而尽,傲放之态尽显,醉醺醺道:“这一科便是再卧虎藏龙,状头也当在你我之间。”   周围乡贡举子纷纷看来。   薛白一直在看着杜甫,先是惊讶于他的狂,却忽然了然。   是啊,也就是这样的杜甫,才能放出那种狂言。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连名重天下的北海太守李邕听说杜甫游齐鲁,都特意赶去设宴款待。   如此才华,立志要取一个状头又算什么?   “子美醉了。”苏源明摆手向周围坐人摆手而笑,“诸君不必介怀。”   “哈哈哈,以杜子美之才,只要个状头,谁不服气?!”   有人这般喊了一句,大堂中众人大笑纷纷举杯,果然无一人敢不服气。   热络的气氛遂更上一层。   杜甫不知何时拾起了那根秃笔,又提了一首诗。   ……   杜五郎饮了几杯酒下肚,连自己国子监学生的身份都忘了。唯遗憾杜甫只给薛白赠了诗,反而忽略了他这个杜家子孙。   醉眼朦胧中看去,墙上那诗却是一首旧诗。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第85章 饮中八仙歌   酒楼大堂,觥筹交错。   乡贡举子们初入长安,个个都是意气风发,高声议论着国事。   不少人甚至毫不忌讳地谈论着天宝五载的韦坚案、柳勣案、杨慎衿案,痛骂李林甫。   其中一桌正在说李林甫在任官的各个时期认错字的故事,高喊着“杖杜宰相”举杯敬酒,哈哈大笑。   忽然,有人高声喊了一句。   “石堡城根本不该打!其城险固,吐蕃举国而守,事若不捷,退则狼狈!”   薛白闻言,转头看去,只见是坐在隔壁桌的三个书生正在争执,喊话者年逾四旬,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争执,面红耳赤。   他不由疑惑,原来乡贡举子对家国大事也这般清楚。   “不错。”元结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当即站了起来,开口道:“石堡城三面险绝,唯一径可上,倘若强攻,必死者数万,得不偿失,与其强攻,不如静待时机。”   这个话题对于一众举子而言有些陌生,大部分人都转过身去,继续饮酒。   唯有方才在争执的三个书生端了酒杯过来,想与他们这桌议论。   “诸君春安,在下严庄,这两位是张通儒、平洌,我等皆是河北乡贡……”   严庄三十余岁,思维敏捷,谈吐犀利,显得颇为干练;   张通儒便是方才高喊之人,年纪最大,科举十年未能中第,看着十分落魄;   平洌是个有些腼腆的年轻人,拿出行卷给众人看了,写得一手好文章。   “方才便是我与张兄争论。”严庄道:“我认为一两年内西北便有战事。”   “我依旧认为石堡城不值得发兵攻打。”   严庄道:“问题不在于是否值得,须知自开元二十九年石堡陷城以来,大唐已休兵秣马六年,将士们已等得够久,如今该考虑的是如何打。”   元结正要开口,闻言却是沉默一下。   这是大唐边事最重要的时政之一,他一直都在关注,知道天宝三载圣人就已命皇甫惟明夺回石堡城,但以失败告终,如今正好又是三年,只怕圣意已决。   末了,元结点点头道:“我依旧认为得不偿失,但看年初的募兵令,确有可能。”   严庄道:“元兄是极聪明之人,以为该如何打?”   郑虔抚须打断了这场谈话,问道:“你等可是在押策论题?”   “回郑太学,是。”   郑虔摇了摇头。   薛白瞥见这一幕,明白了郑虔的意思,春闱的策论肯定不会出这种题目。朝廷就不太可能拿这种军国重事考一群举子。   但大唐文人尚武之风也可见一斑。   此时大家正是酒酣耳热,虽押不到策论题,议论时政却不亦乐乎。   薛白不喜欢在这种场合发表看法,只偶尔应上几句无关痛痒,又不是全无作用的话。   “连我们这些生员都在议论,想必吐蕃也早有防备了。”   “薛小郎所言在理……”   这般插上一句之后,薛白便观察着他们,看谁适合往后当朋党。   今夜却只能观察到一些表层的东西。   杜甫才华绝世,且有忧国忧民之心,但没有城府,在官场会很吃亏;元结文武全才,通实务、有谋略,但性格也是相当硬气。   严庄也是才华不凡,相比起来却很有功利心,某方面可以说与薛白相像;张通儒已被磨了锐气,时不时挠着稀疏的头发叹气。   平洌倒有些让人意外,初看时只是个腼腆少年,喝醉了以后言语却十分锋利。   “我是随家乡的税赋一起发解到长安的,过潼关的时候我就在想,在想……圣人若是肯辛苦一点,河东的百姓能过得好很多。”   杜五郎听得打了个嗝。   平洌却又直接拿起酒壶灌,愈醉愈敢说,李林甫不该把持相位十余年,圣人久未巡幸洛阳、关东士民翘首以盼……连圣人不该扩建华清池他都敢说。   杜甫听了,收起脸上的狂意,眼神渐渐深邃,显出沉郁之色。   苏源明想阻止这些狂言,才要开口,元结已大笑着摆了摆手。   “弱夫兄,莫怕人说真话,我辈要科举入仕,就是因为如今朝堂上敢说真话的人太少了。”   元结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与平洌碰了一杯,道:“哥奴为固宠而蔽欺天子,放言‘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他要让百官像仪仗队所用的马一样终日无声,言路断绝,以便他长长久久把持国事……当今天下,百官已不敢言,若我等举子亦不敢言,那又何必登科及第?为了当仗马不成?!”   “说的好!”杜甫醉态更浓,“入仕则志在致君尧舜,一扫不正之风,何惧之有?!”   当即又有举子过来敬酒,气氛更为热烈。   元结确实是太刚强了一点,但算不上不成熟。如今要在读书人当中有名气,就得骂李林甫,举子中更放肆的大有人在。   依薛白不声不响谋好处的性子,平时多不愿沾这些事,但他此时已喝了一整杯,有些许醉意,竟也举杯与他们又共饮了一杯。   毕竟他可以当恶人,可人间若没有正气,那就连传承都要垮了。   得敬他们未入仕之前的意气风发。   ***   夜深,宵禁。   务本坊的各个旅舍酒楼里还有喧嚣声,长街上却已十分静谧。   完全紧闭的酒楼大门被打开,杜五郎探出脑袋,左瞧瞧,右瞧瞧,没看到坊中巡卫,遂往后伸手,招了招。   “走。”   很快,几个醉熏熏的身影迅速跑过长街,老老少少都有,躲进国子监高墙边的黑暗中。   哪怕是太学博士、国子监司业也不得宵禁行走,好在他们提前打点了门房,旁门还未锁,让他们能闪进国子监。   “呼。”   杜五郎惊魂未定,喃喃道:“我带太学博士犯禁啊?”   转头一看,郑虔、苏源明已脚步踉跄地往学馆的方向去了。   元结正从门房处搬起行李,杜甫捻着长须看着月亮,仿佛又有诗要溢出来。   “你们也住国子监?”   “长安城没旅舍了。”   薛白道:“我们的号舍空着。”   “走吧。”杜甫袖子一拂,摇头晃脑道:“带路。”   杜五郎想到竟带着叔公辈的大诗家住号舍,只觉这一夜是如此奇妙。   他与薛白刚补入国子监,只有一间很破的号舍。平时他们也不住,都是各自回家,好在被褥是有的。   四人轻手轻脚地进去关上门,气氛安静,没了方才酒宴时的热闹。   元结一进门便放行李,他从洛阳来,行李不算多;杜甫行李更少,只有一个书篓,里面全是行卷,全是诗文。   酒后都没心情拾缀,他们连烛台都不点,各自躺下。   再谈起薛白的诗,杜甫却不认为他背后有人代笔。   “有时便是这般,脑中自有佳句冒出来,旁人不知这等情由,故则疑你。”   薛白问道:“但不知该如何雕琢好诗,可否请杜公指点一二?”   “伱可通音律?”   “不通。”   “作诗便如音律,深谙其道之后,信口便能吟出来……”   杜五郎听着这些对话,只觉得杜甫这般教导了,与没教导也殊无差别。   他酒劲上来,莫名其妙地嘟囔道:“好诗。”   这是他一整夜说的最多的词。   眼皮越来越沉,耳边薛白与杜甫对话越来越远。   “杜公到长安,可打算去投行卷?”   “明日便要去拜会左相。”   “不知是当朝左相陈公,还是李公?”   “……”   ***   清晨。   国子监号舍里,杜五郎一醒来就在小榻上哼哼叽叽,因昨夜喝了太多冷酒而肚疼。   转头看去,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号舍里另外三人已不在了。   有敲门声一直在响,他就是因此被吵醒的。开门一看,却是薛崭正站在那里。   “嗯?薛七郎如何来了?”   “阿娘问六哥昨夜没回家,可是住在号舍了?青岚姐也很担心,但让我别说。另外,颜县尉让人到家里,也想找六哥……”   “昨夜有场很厉害的文会,酒喝得晚了。”   “多厉害?”   “如何说呢,杜甫你知道吧?你不知道,那我就无法与你说了。”   杜五郎又倒回小榻上。   薛崭便上前问道:“那我六哥呢?”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道:“昨夜隐隐好像听他们说,要去拜访谁来着……”   他头也开始疼了,根本就想不起。   ***   永乐坊。   李适之的大宅院便在永乐坊西南隅,占了一坊的十六分之一。而周围的十余个小宅院亦是李府的附属,乃是给族人、幕客居住之处。   薛白随杜甫翻身下马,目光看去,只见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侧门亦是关着,既不见门房,亦不见守卫。   元结自有亲友要去相见,因此只有他们二人前来。   杜甫上前叩动门环,等了许久才有人开门。   “敢问……”   “我家阿郎不见客。”   杜甫遂递上拜帖,道:“杜子美拜见,还请通传一声。”   “原来是杜先生,还请先进来。”   那门房这才肯放两人进去,很快又关上门。   李府豪阔,入内放眼看去,亭台楼阁精巧,底蕴不俗。一路走了许久,在一个偏厅坐下等了不多时,有爽朗的笑声响起,李适之绕过屏风。   “子美多年未至长安,物是人非矣。”   薛白与杜甫起身,目光看去,恍然有些明白,李林甫为何讨厌风度翩翩的官员了。   不谈其它,只看李适之的风采,让人一看就觉得这就该是当朝宰相。   李适之年逾五旬,乃唐太宗之曾孙,恒山愍王李承乾之孙。李承乾一度是唐太宗的太子,若不是谋反被废,皇位就是在他这一脉。   “左相。”   “莫再这般称呼。”李适之豁达一笑,摆手道:“我去岁便已罢相。”   杜甫叹道:“听说了,因韦坚、皇甫惟明案牵扯?”   李适之不等他引见,目光已看向薛白,笑道:“上元夜我见过你,诗词写得很好。”   他抬手按了按,不让薛白执礼,接着又道:“不必多礼,相反,我还得多谢你。”   “不知李公这是何意?”   “坐下谈。”   李适之不急着说这些事,举手投足显得十分洒脱。   在薛白看来,他身上少了一点为官者当有的矜矜业业、如履薄冰,有太多的贵族气质,若是个闲散宗室可以称得上贤,但入官场不行。   “子美可听了我的新诗?”李适之向杜甫问道。   “还未耳闻。”   “哈哈,我早便厌了与哥奴争斗,罢相之后还乐得清闲,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好诗。”   杜甫听了,诗意再次涌起,却还耐心听李适之往后说。   “可惜啊,哥奴心眼比针小,还不愿放过我。使人弹劾我,这一波尚未平息,柳勣案又起。”说到这里,李适之看向薛白,笑道:“幸而哥奴乱了阵脚,我才免遭外放,可不是该谢你吗?”   “不敢当,我在此案当中,未起到任何作用。”   李适之抚须道:“那是我想岔了……对了,你可知哥奴弹劾我的罪名为何?”   “请李公指教。”   “‘李适之与韦坚朋党,勾结废太子瑛之党羽’,不过是因我同情李瑛,他便如此污蔑。”   薛白心念一动,须臾平静下来。   当过左相的人,有着广阔的人脉、情报,多少能猜出一点事情。   若李适之连这都做不到,他就不必冒着风险来相见了。   “好了,不谈这些烦心事了。”李适之看了薛白一会,道:“子美难得来长安,我们该谈诗,你可听闻了?就在天宝四载,继张九龄离世四年后,贺知章也走了……”   杜甫听得谈诗,刚拿出行卷,再听到李适之提起贺知章之死,却是收了行卷,拿出了他的毛笔。   “再到长安,物是人非。我有一诗,欲与左相共赏。”   “好。”   杜甫面露悲恸,提笔,挥毫。   他第一句便是写贺知章。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   薛白看向李适之,已有所领悟。   他不知这是真相或只是李适之的猜测,但若有人在十年间出手保护过薛锈之子薛平昭,莫非是张九龄、贺知章?   故而,在贺知章死后一年间薛平昭便被转卖了?   “……”   杜甫还在奋笔疾书。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第86章 师徒   离开李府之后,薛白一直在想李适之说的那些话。   作为宰相,李适之为人爽直,简直太过爽直了。那道直视的目光、言语中不加掩饰的试探,几乎算是当面明说了。   ——“不错,我确实亲近废太子李瑛。听说你是薛锈的儿子?可是张九龄、贺知章保护你活下来?”   这个问题薛白也不知答案,他醒来时就已是大雪纷飞的天宝五载末,根本不记得开元二十五年那场宫变之后十年间发生的一切。   总之,这算是与李瑛一系的初次接触,他们天然是最亲近于他的势力,是朋党的基础,可眼下实在是太弱小了。   这些人一度是大唐王朝的核心,保护储君或许是希望大唐能有开先河般的、第一次顺利的皇位过渡。结果又失败了,连储君都与同胞兄弟、妻兄一起灰飞湮灭。   到如今死的死,罢官的罢官,哪还有多少能量?这些人顶多也就是出手保护几个被牵连的无辜者,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李适之自己都快要完蛋了。   连薛白都觉得,杜甫去谒见李适之是会影响科举前途的。   就这一系的官员,甚至还需要靠薛白虚张声势、辛苦巴结杨玉瑶,才使李林甫心生忌惮暂缓了对付他们。   看起来更像是拖后腿的。   但事情不能只看这一面,暂时的蛰伏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没用的。   三庶人案之后,必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把实现抱负的希望转移到了李亨身上,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贬谪外放,暂离了权力中心……他们会抛掉李瑛,但他们的政治主张没有变,势力还在。   那么,薛白该做的是去寻找张九龄、贺知章的门生故旧,结为朋党。   待有朝一日,哪怕他薛锈外室子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了,他的朋党们也会天然地亲近于他,尽力保他。   想到这里,薛白脑中忽然浮起一个人来……郑虔。   此前,他一直以为郑虔是东宫的人,认为是东宫把郑虔安排到国子监,调查他、监视他。   但仅是如此吗?   ***   杜甫交游广阔,出了永乐坊便去拜访别的好友,薛白却不跟去,直接转回务本坊国子监。   太学馆,学堂中正在教授《孝经》。   郑虔以才名满天下,授课时却从来只是捧着书卷念一遍,要求生徒背诵而已。若不问,他从来不解释书中之意,认为“读书百遍,其意自见”。   因此,每到他讲学,许多生徒都在昏昏欲睡。   杜五郎已经到学堂了,但昨夜的颠狂郑虔似乎完全忘了,恢复了古板严肃的样子,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   薛白到时远远看去,发现自己的座位上也坐着一个人……原来是薛崭,披了一件袆衣,睡又睡不着,低着头在那抓耳挠腮。   他遂想到,也该把家中几个弟弟妹妹送到私塾了。   “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   薛崭听到后来,终于是睡着了,待醒来转头一看,发现薛白竟坐在后面认真读书。   捱到讲完学,他便过去,问道:“六哥,你学这个干什么?”   “伱六哥是大孝子嘛。”杜五郎也围了过来。   路过的杨暄冷哼道:“你们能与我比?”   薛白笑笑,问了薛崭为何过来,遂让其等着,他则要去问先生几个问题。   杜五郎听得当即精神起来,连连摆手,推拒道:“又去?我今夜可不能再喝了……”   ***   薛白走进公房时,郑虔刚磨好墨,提笔在纸上誊写着昨夜杜甫的几首诗。   他被称为“三绝”,一手行书流畅至极,时人称为“风送云收,霞催月上”,偏偏当世有李北海、颜真卿、张旭等人,掩盖了他本该有的名气。   “你既是颜清臣的弟子,且来评鉴老夫的书法如何。”郑虔推了推写好的一张纸,莞尔而笑。   薛白从容应道:“博士这是在笑话学生不成?”   “老夫年少时家贫,却好书画,常苦于无纸,所幸慈恩寺藏有数屋的柿叶,我便常常过去,用柿叶练书画。把好几间屋子的杮叶全都写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当更刻苦些才是。”   “多谢博士教诲。”   薛白沉默了片刻,确保了四下无人,忽径直问道:“博士可知,驸马薛锈有一外室子,名薛平昭。”   还在“风送云收”地写字的毛笔颤了一下,写坏了那句“天上麒麟儿”的最后一字。   郑虔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薛白。   他绝未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如此的坦荡。   “你,承认了?”   “我真不记得。”薛白道:“但有封书契……”   “老夫知晓。”郑虔道:“有人与老夫说过此事,还说你背后是庆王主使,让老夫来看看你。”   若仅是如此,薛白绝不敢与郑虔揭开这话题。   “但博士不仅是来监视、试探我,私下其实还对我有保护、提醒之意。”薛白问道:“博士是故意带我去见杜甫,又交代杜甫为引见李适之?”   “不错。”郑虔道:“有些事我不清楚,李适之或许更了解些。”   “可否请教是哪些事?”   郑虔反问道:“你可知老夫与张曲江公的渊源?”   “愿闻其详。”   “景云初年,老夫与张曲江一同登科……”   郑虔的老眼当中泛起了回忆之色。   那年进士高中,他才十九岁,张九龄三十二岁,他们都得到了重臣王方庆的赏识,他迎娶了王家的嫡孙女,而张九龄则得到了王方庆的大力栽培。   “后来,张曲江终究还是牵扯到了储位之争,他从未与废太子结党,奈何武惠妃咄咄相逼。”   说到这里,郑虔以张九龄当年的口吻,一字一句道:“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这一番强谏之后,他被逼至不死不休之地步。两年间,罢相、宫变、废储接踵而来,三庶人案时,他已被贬至荆州,无能为力。但老夫知道,他确有让门生故旧出手。薛锈、薛妃兄妹虽死,三庶人的幼子们却留得性命,由宗室收留;唐昌公主被迫出家,幽禁于安业坊唐昌观;许多被牵连的家眷皆是张曲江请人赎买,并不止你一人。”   “薛家、赵家、皇甫家、刘家,老夫当年也曾拿出钱财上下打点,薛平昭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孩子。十年过去,如今却有人说背后有人在主使,与庆王有关。张曲江已逝、贺季真亦亡、李适之罢相。难道,这背后主使竟是老夫不成?”   郑虔脸上带着苦笑,看向薛白,最后问道:“老夫待你不可谓不诚,你可愿投桃报李,实话与老夫说?”   “天宝五载冬月,学生在咸宜公主府几乎被掐死,侥幸陷入假死而脱身,前事尽忘。”   “好。”郑虔道:“老夫知你要自保,故而方才所言,从未与旁人说过。唯有一句话,你务必记住。”   “学生洗耳恭听。”   “十年时过境迁,往后你须安份守己,静待太子为薛家翻案之日即可……”   ***   日暮,升平坊杜宅。   杜妗正坐在屋中亲手制绘着一张长安舆图。   她参照着几张原本很简洁的坊图,一笔一划地用小楷在她的图纸上写下各个望火楼、官员宅邸。   忽然,游廊上响起脚步声,曲水道:“二娘,薛郎君回来了。”   杜妗眼眸一亮,站起身来,却是先将舆图藏进暗格里,换了衣裙,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抿了口胭脂,方才出了屋门,初时有些赶,到后来换成不紧不慢的脚步。   偏厅里,气氛因薛白回来了而有些欢快。   “国子监当然乏闷,但与先生们喝酒议论却很有趣。”杜五郎道:“连郑太学、苏司业都称我们为忘年交呢……”   用过晚膳,众人又聊了好一会,夜深了,杜家姐弟再次留在薛白屋中说话。   杜五郎如今也渐渐能参与讨论一些秘密。   “郑虔的意思很明了,东宫让他来试探我,但他有自己的想法。”   “简单来说,他会保护你,不向东宫揭穿你,但也希望你支持东宫。”   “这很正常,他们当年支持李瑛,如今肯定会支持李亨。我们太弱小了,能找到这种情感上的关照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不错,人脉该慢慢铺开。”   “你回来得正好,我们正好想与你谈分店的事。”   “……”   谈到夜深,杜家姐弟散去。   杜妗走到闺阁前,停下脚步,低声道:“我想起有件关于东宫的事还未与他说。”   “嗯。”杜媗愣了愣,道:“我困了,睡了。”   杜妗于是吹熄了灯笼,重新转回薛白屋中。   他果然还未入睡,正站在窗前赏月,她栓上屋门,已与他拥在一起。   “唔。”   “我必须得与你说……我们绝不能支持东宫。”   “我知道。”   “你被他活埋过,他永远不会信任你。还有,吉温能猜到,那别人一定早就怀疑我们的关系了,只是不说而已。记住,不论是李亨还是他那些儿子,一旦坐稳龙椅,势必杀我们。我不要像韦氏一样被关在深宫里,但我这么久不出家,他们会杀了我的。不管他们说得再好听,你也千万不要信,你只要信我,我把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了……”   “放心,不论东宫给多少好处,我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动摇。”   “嗯,让我能信你,来。”   “……”   话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今夜,杜妗比平时还要热烈一些,她仿佛是想要以此让薛白永远坚定地与她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她要他完完全全地、毫不保留地、拼尽全力地与她合作。   如此,她才有安全感。   ***   帷幕没有拉起。   都赌上了性命的两个人似乎在生死相搏。   一支钗子落在地上,青丝如瀑洒下……   ***   夜里隐隐有吱吱呀呀的声响。   杜五郎从睡梦中醒来,心道薛白回杜宅睡又把窗户打开了。   他干脆抱着被褥穿过院子,在西厢的屋子里随意铺了一下躺倒,如此便安静多了。   夜风一吹,清醒了许多,他思考了一下薛白与姐姐们议论的那些事,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些事他们说起来仿佛是很大的麻烦,在他看来却很简单,薛白的身世无非与青岚差不多,只不过薛白更上进一些……   想到上进,困意当即上来,杜五郎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梦里,杜甫拍着他的肩膀道“不愧是杜家子弟,果然有作诗的天赋”,正打算开口吟一首,却被叽叽喳喳的喜鹊吵醒了。   ……   “你们两个记得,寒食那日早些回来,约了卢家、裴家的子弟们一道出城祭扫。咦,我看你们又长高了些,得赶紧再裁两件新衣,得裁,到时人家看着才舒心……”   一大早,卢丰娘就在絮叨着这事,反复地交代。   杜五郎与薛白出了院子,嘀咕道:“唉,裴家高门大户的,我要是被他家小娘子看上,得多受欺负啊。”   “嗯,你得谨慎些。”   杜五郎抬头看向屋檐下的鸟窝,愣了愣,竟真觉有诗意涌上来。   “二月春犹早,喜鹊已筑巢。”   可惜又是只有残句,杜五郎沉吟片刻,不由叹息自语道:“我干脆叫残句诗人罢了。”   薛白见喜鹊有两只,随口补了一句。   “檐下双飞过,微风春独好。”   ***   这日到了国子监,薛白与郑虔再未提及身世,只谈学业。   但彼此之间已经更多了一份师徒之间的默契。   有了这层关系,往后或许可与元结、杜甫结为朋党。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人脉从来都一点点铺开的。   ***   傍晚,薛白终于回到长寿坊的家中。   他连着两日不归家,青岚难免小小地发泄了一下不满。   “郎君说是到国子监去读书,却是玩得欢脱了,累得主母好生担心……”   “过来。”   青岚说到一半,上前一看,只见薛白掏出一袋青枣来。   “昨夜到杜宅拿的,尝尝看。”   抱怨声当即停了,青岚拈起一枚枣,咬了一口,脆生生的,齿颊留香。   “真好吃,郎君也尝尝。”   她再捏了一枚喂给薛白,感觉指头碰到了他的嘴唇,她慌了一下,连忙接过布袋,低声道:“我去洗了。”   转身之际,她偷眼瞥了瞥他,只觉手指头还有些温热,仔细想来又觉得羞人。   待洗了青枣回来,探头一看,薛白已经躺好睡下了,她不由暗道,郎君大概也是害羞了。   “天色还早呢,郎君是要起早去国子监吗?”   “得起早去看望老师,他派人来找我了?”   “嗯,颜县尉像是有急事找郎君,昨夜也派人来了。”   “老师不急的,否则就让人到国子监了。”   薛白心想,最近拜的两个老师,郑公官位虽高,却离东宫太近,终究是颜公更纯粹些…… 第87章 厚颜薄礼   天蒙蒙亮,薛白带着青岚,提着一篮青枣,先是到了长安县衙一趟,见颜真卿还没来视事,他们便转到颜宅。   反正路途不远,权当散步了。   颜宅的仆役起得很早,正在门外打扫。由门房引着进入前院,环目看去,颜宅虽不算大,布置得却很淡雅朴素,有山东园林明净大方的特点。   颜真卿正在一庭院当中吐纳养气,睁眼看薛白来了,微微一叹。   “学生请老师春安。”   “你为何又唤我老师?”   薛白恭谨答道:“所谓‘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学生得颜公之传道,视颜公为师,对待郑博士、苏司业亦是如此。”   颜真卿再次吐纳,道:“何处得来的歪……何处得来的道理?”   “忽回忆起一篇少时背诵过的古文,想敬呈给老师。”   青岚乖巧地把一篮青枣递了过去,道:“一点春令果子,也敬呈给颜县尉。”   颜真卿一挥手,让青岚送到后院,自由他妻子应付。   他则招过薛白,道:“随老夫来。”   两人走进大堂。   “听闻杜子美来了,《饮中八仙歌》一日传唱于长安城……你入了国子监,却还不肯闲着。”   “学生确实在场,有幸见杜公挥毫落笔。”   颜真卿似乎还想教训薛白几句,话到嘴边,却道:“我并非你的老师,此事伱须与人解释清楚。”   “是,学生惭愧。”   下一刻,一份字帖递到了薛白面前。   颜真卿长出一口气,无奈道:“你的字,过于丑了。”   “多谢老师。”薛白郑重接过字帖,放进背篓,拿出一个卷轴来,“学生入太学以来,每日临摹两百字,自觉略有进益,请老师过目。”   颜真卿接过,见是一个精美的长卷轴,心道这些丑字铺满这价格不菲的良纸,实在太过浪费了。   再看那第一句话。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人非生而知之者……”   堂外,院墙下的花木在春光中舒展,远处隐隐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很好听,为这春日添了几分明媚。   颜真卿手持卷轴,反复咀嚼了很久,喃喃道:“你何处得来的文章?此非骈体文风。”   这种文章与诗词又不一样,薛白显然写不出来,直言道:“学生失了忆,只记得是一位名为韩愈的先生所写。”   “文风质朴雄健,有秦汉古风,一气读来,意味深远。来日你若想起了,务必为我引见韩公。”   “是。”薛白应道:“我隐约还记得,韩公不讲究声律、辞藻,不喜排偶之骈文,认为文章不宜太过浮华……学生在想,若能简化骈文,每年能为朝廷省下许多纸钱,一定比右相省得多。”   这是他入学以来非常有感悟的一件事。   时人哪怕是写公文也要用骈体,常常是花团锦簇的排偶句写了整张长卷,真正有用的话只有最后一句。   这是他的弱项,他可以改,但想试着让整个时代也改一改。   “心机太深。”   颜真卿先是轻叱了一句,质问道:“这便是你那策论文体写得不堪入目的理由?”   “学生惭愧。”   “你是该惭愧。”颜真卿摇了摇头,觉得薛白实在是各方面都太差劲了,有种千头万绪、无处下手之感,最后道:“先说书法。”   “是。”   “坐下,握笔给老夫看看。”   薛白才提笔,颜真卿已微微蹙眉。   “错了。八分楷书讲求圆润流畅,不可用中锋。侧卧笔尖,以转动手腕为准,写个‘永’字。”   “是。”   薛白很专注,依言照做。   他知道厚着脸皮请教颜真卿其实很容易惹对方生厌,因此珍惜这个机会。   “再写,运笔须恣意,而恣意非随意。”   “再写,用笔当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   “……”   “笨。”   终于,颜真卿没能忍住,摇了摇头,道:“你自回去感受‘藏锋’二字,学会收放自如了再来。”   薛白自觉感悟良多,态度认真地应下,将字帖收好。   颜真卿打量了他两眼,负手道:“杜子美的诗写得好啊,‘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你今日来,让老夫想到了早年向张公求学,领悟笔法十二意……”   薛白静待下文。   颜真卿却又不说了,眼中泛起思量之色,心道笔法十二意若只传给此子一人,不如传于后世,正好以秦汉文体写一篇文章。   “书法一道,你今日先领悟运笔。再谈你的文章诗赋……唉。”   颜真卿摇着头,从搁子上拿出薛白的策论。   当日,在房琯起誓保护薛白之后,颜真卿还是誊写了一遍,拿回了原稿。因他不愿居功,须让房琯知道是何人提出两税法、且该保护何人,而薛白的原稿若交出去却是把柄。   “学文章之前,先学避讳!”   策论被丢在薛白眼前,颜真卿难得有些严厉。   薛白拾起策论一看,首先看到纸上多了几个“补丁”,却是颜真卿裁了纸片,粘在了他原来的几个字上,用端丽的颜楷写上了新的字。   比如,“民”的竖少了一半,这是要避讳唐太宗的名字。   李世民还在时,本人反而不在意这些,只要不把“世民”两个字连起来即可,但如今这避讳却是写在唐律里的。   薛白其实有留意这些,但到大唐的时间还太短,该讲究的东西又太多,难免会有疏忽。   他额头上稍稍冒出些冷汗,意识到自己之前太过急于求成了,甚至觉得等明年科举太晚。实则,确实需要有一段时间的沉淀。   沉淀沉淀也好,在大唐为官需有才学、声望,李林甫就是吃了这方面的亏,一辈子都在弥补。前车之鉴,得好好学学。   在这个清晨,虽只有片刻的教导,薛白已经感觉到厚着脸皮拜颜真卿为师,实在是太值了。   ***   “郎君。”   青岚挎着篮子从颜宅后院出来,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薛白见篮子还在,问道:“不肯收吗?”   “收了,颜家娘子回赠了黄粱米,说是亲友从魏州寄来的年礼,给我们尝尝。我不知能不能收,可不收娘子便不要我们的青枣。”   “无妨,往后与老师家互相帮衬就好。”   青岚连连点头,道:“颜家娘子人真的很好,对了,郎君不是要送小郎君们读书吗?颜家二郎就在长寿坊里的韦氏私塾,颜家娘子让管事去打了招呼。小娘子们要学琴棋书画,可以每日未时到颜家,与颜家三娘一起学。”   “老师有三个女儿吗?”   “没有。因为三娘打一出生就多病,过继给颜县尉的兄嫂抚养,长大了才接回来。”   “是什么病?”   “我可不敢细问,我都不明白为何因为多病就要过继给兄嫂。”   “有什么说法吧……”   说话间已从颜宅都到了薛宅,两地只隔了一条街,确实是很近的。   薛白牵了马,去往国子监。   目前这种与颜真卿、杜甫、郑虔、苏源明往来的日子,他过得颇为惬意。   当初那段在右相府与东宫争斗之间挣扎求生的窒息岁月,仿佛已离他远去了。   ***   青岚站在台阶上目送着薛白走远,转身去找柳湘君,商量黄粱米要怎么蒸才好吃。   忽然,坐在侧门边晒着太阳充当门房的薛伯庚“哎呀”了一声。   “这位女郎,你似乎是六郎身边……”   青岚转过头看去,不由蹙眉。   “你来做甚?”   皎奴不答,冷着脸走进内院,环顾而看,将地上一个水桶踢倒,道:“这就是薛白说的‘很快会有自己的宅院’?真破。”   “反正不是你住,你管不着。”青岚紧张地盯着她。   皎奴微微讥笑,目光转向柳湘君,问道:“薛白真是你儿子?”   “你是……”   “我问你话。”   “六郎自然是妾身的儿子。”   “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不错。”   “如何证明?”   柳湘君被问得微微一愣,其后恢复了气势,淡淡道:“当今圣人为妾身找回的儿子,妾身需要向你证明什么?”   皎奴问道:“薛灵呢?”   “与朋友去躲债了。”   “哪个朋友?”   “妾身不知。”   “告诉薛灵,右相要见他。”皎奴道:“还有,明日申时,让薛白到东市东北角来,我有话与他说。”   说罢,她再次打量了这院落,嫌弃地摇了摇头。   这里比杜宅还要小,还要破。   ***   平康坊,右相府。   后院,皎奴穿过曲径,登上小阁。   有两个女子正坐在窗边说话,气氛有些僵,似乎发生了争吵。   其中一人头发挽起,作妇人打扮;另一人头戴莲花冠,还未开脸,正是李腾空。   “十一娘、十七娘。”皎奴行了礼,“奴婢已传话给了薛白明日申时到东市。”   李十一娘遂转头向李腾空,问道:“还不满意?”   “阿姐你就不该做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阿姐以为的这般简单,为何就不能让我去修行?”   “为何偏要出家?世上好男儿多了……”   “不与你说了,总是这些话。”   “好,不说这些。”李十一娘道:“你既然只肯嫁薛白,阿姐来替你安排,不就妥了?”   “阿爷与阿兄都不答应的事,你再胡闹有何用?你就不能回家去吗?”   李十一娘笑道:“阿爷既然让我来劝你,那便是还有余地。无非是将他带回来入赘……”   “他不愿赘婿,我也不愿逼他。”李腾空道:“为何强人所难?”   “因为你是阿爷的女儿,凡是相府想要的,就没什么得不到。”李十一娘道:“如今若让你出家了,一辈子都不开心。”   “难道让他入赘我就开心了吗?”   “是为了让你放下。”李十一娘道:“你想要什么,阿兄阿姐就拿给你,从小到大不是一向如此吗?把他带回来,不出两年你就能厌了他,知道男人不过如此。重要的是你能因此心念通达,可知修道修不出平静,平静从来只有玩腻才能得到。你是右相府的女儿,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你的心情,明白吗?”   李腾空愣愣看着自己的姐姐,只觉这一切好生荒谬。   李十一娘始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又道:“我与阿爷说过了,由薛灵出面点头,让薛白入赘右相府,既成全了圣人的上元佳话,又能断了他与杨三姨子的关系。阿爷能饶他性命,你也开心,有何不好?”   “别再说了!你们若不让我当女冠,我当尼姑便是。”   李腾空气极,拿起一把匕首便要割自己的头发。   “别!”李十一娘连忙抬手,苦劝道:“十七啊,你何必为一个男人如此?”   “这已不是关乎于薛白,与他没关系了。”李腾空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是我没办法在这个家里待了,因为你们所有人都疯了!”   “我们对你还不够好吗?”   “鬼迷了你们的心!”   李腾空摇头不已,泪水滚滚而流。   “阿姐你知道自己说的是怎样的浑话吗?你把所有人都当成玩物,右相府就这么了不起吗?我生在这样的家里……我真是罪大恶极,我就不该嫁人!”   匕首割过。   一缕青丝落在地上,李腾空毫不犹豫,还要再割。   “别割了……好,女冠,你想当女冠,随你。”李十一娘抬起手,道:“是我多管闲事了,你也闹够了,放下匕首,此事与我无关,好吧?”   李腾空噙着泪,丢掉手里的匕首,显得极是倔强。   “以后我再多管你一件事,让我夫婿挨千刀。”李十一娘亦不高兴,赌咒了一句,转身就走。   李腾空抹了眼,不再哭,自去收拾她的书卷,为离家作准备。   皎奴当即跪倒,道:“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十一娘指派。”   “起来,你去与他说,都是误……”   一张纸笺从书卷中掉了下来。   李腾空俯身要捡,映入眼眸的,却又是纸笺上那首看过无数遍的词。   ***   次日,申时。   在茶楼上望了许久,唯见到少女的身影独立于梨花树下,薛白想了想,还是起身过去。   “宗小娘子?”   李腾空手指一颤,回过身来,许久没说话。   薛白道:“有人约我来,但似乎爽约了,没想到恰遇到宗小娘子。”   “我……我也是正好路过。”   “我近来结交了诗坛大家,杜甫,听说过吧?他与我说,天宝三载,李白娶了宗氏,乃宰相门第,可是你的亲戚?”   “嗯,若算辈份,我还高一辈。”   “那连李白也要唤你一声姑姑了?”   李腾空不由笑了一下,转头看向薛白,大胆地看了好一会儿,似要将他记在心里。   “嗯?”薛白问道:“对了,你那位朋友,还好吗?”   “她……很好啊,昨日还拜在启玄真人门下为女冠。”   “出家了?”薛白回过头看她。   “她不是为了别的,真就是从小喜欢修道、喜欢医术。与你说,启玄真人可不是轻易收徒的,他医术高超,为《素问》补注二十四卷,总之我那位朋友是很不容易才得以拜师……”   李腾空说着说着,不小心与薛白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眼中有些愧疚与遗憾,忽觉心里像被蛰了一下。   其后她又想,就该让他愧疚、遗憾,这样他才能记得她。   “我走了。”   李腾空笑了笑,走开几步,回头再看了薛白一眼,狠狠心,加快脚步跑开。   ……   暮鼓声响,东市的坊楼上亮起了灯笼。   在这有宵禁的傍晚,灯火远远不如上元夜好看。   少女抬头看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天宝六载的上元夜虽然也很开心,但她原本还以为天宝七载可以与他执手逛灯市的。 第88章 考验   转眼到了三月,长安城天气转暖。   四更天,薛白推了推还在酣睡的杜甫。   “子美兄,今日春闱,你该去应试了。”   杜甫翻了个身,喃喃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昨夜入睡前大家聊到待春闱放榜了得作首述志诗,他竟是在睡梦中已酝酿出了几句。   元结醒得早,还在整理着衣冠。   这是个气质卓绝的年轻人,才华出众,品格坚毅。他还交游广阔,到长安以后每天都要出去见朋友。   他向薛白笑道:“对这场春闱,我看你比子美兄还要认真。”   “科举入仕是大事。”   过了一会,杜甫才醒了,也不换衣服,直接就要随元结出门。   杜五郎连忙递过一套新的文房四宝,道:“这是我与薛白赠杜公的礼物,愿杜公文场大捷、金榜题名。”   “哈哈。”杜甫洒脱收下,揽过杜五郎的肩,笑道:“到时请你喝酒,喝好酒。”   “诶,好。”   四人出了号舍,离开太学馆。   今日不必再等待晨鼓,金吾卫和街坊使提前把务本坊的坊门打开,长街上到处都是举子,正是“麻衣如雪,纷然满于九衢”。   晨曦微露,仿佛给远处的皇城披上了一件轻纱。   举子们很明显地分为两种,一种是粗布麻衣、风尘仆仆;一种是锦锈衣冠、轻裘肥马,此时此刻难得地汇聚在一起,在皇城的安上门前等候。   三四千人汇聚一堂,热闹无比。   春闱并不只有进士科,还有明经、律、算各科,这些都是常科,即常例每年都有。   天宝六载与往年不同,多了一个制科。乃是圣人心血来潮,下诏征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可到京师就选,为“风雅古调科”。   这次春闱,寒门布衣非常之多,参加风雅古调科的举子们不需要通过州县的贡试。   薛白几次路过那些成群结伴的布衣举子,都隐隐听到了一些相似的话。   “我必以诗文谏圣人,斥奸臣之恶!”   “今科我不求登第,只求让圣人知晓,因韦坚案牵连,黄河沿岸死了多少漕吏、船夫!”   “……”   薛白吸了吸鼻子,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嗅到了躁动的气息。   气氛不对。   开春以来,天下举子们汇到长安,在日复一日的文会中抨击时政,有种愤怒一直都在蔓延。   像是一个个小火苗在今日汇聚起来,隐隐地有些燎原之势。   “次山兄。”   “嗯?”   “伱也听到了?”   “莫要声张。”元结拉着薛白避到街边,低声道:“各地举子有怨气。”   “书生意气,做不成事的。”   “我明白,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安抚他们。”元结道:“今日之前,你没听到风声吧?”   薛白点点头,心里对元结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这是结为朋党的好人选。   “走吧。”   两人跟上同伴。   正听得前方几个锦袍举子在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今科取消了殿试,省试之后,圣人不会亲试,仍委尚书省及左右丞诸司,委御史中丞更加对试。”   “不可能,大唐开国以来,圣人不亲临制举考试,还从未有过!”   “我阿爷与我说的,不可能有假。”   “御史中丞?王鉷?”   “对,最后一场,由王中丞审查。”   像是石头投入水中激起涟漪一般,关于圣人不临殿试的消息,并不止这一处在说。   其中还有人听到了薛白的名字。   “虢国夫人之面首薛白,献骨牌于圣人,使圣人沉迷嬉戏,无心国政,连科举取才这等大事也不理会了。”   “裙带祸国!”   杜五郎听得愣愣的,拉过薛白,安慰道:“你莫听他们的,斗鸡比骨牌好玩多了。他们怎不说圣人是为了神鸡童才不来的。”   不远处,有个披着轻裘的生徒想必也是听到了议论,哈哈大笑,高声喊道:“我早便说了,骨牌最是好玩!”   前方那几个锦袍举子转头看向这人,议论起来。   “那蠢货是谁?”   “杨护,二王三恪的旁支,捡了个弘农郡公一系的大便宜。”   “嘘,他堂弟杨齐宣是右相的十一女婿……”   忽然,皇城鼓响。   “卯时已到!”   “依准例,安上门放开!”   厚重的安上门缓缓而开。   薛白向杜甫、元结拱手,道:“预祝两位兄长蟾宫折桂。”   “来日一块到雁塔题名,痛饮一番。”   杜甫、元结爽朗应了,理了理衣袍,随着举子的洪流,走向皇城。   ***   今日国子监无课,杜五郎急着去丰味楼,薛白则打算回家。   挥手道了别,薛白才转身,只见郑虔正负手站在不远处。   “老师。”   郑虔正以忧虑的目光眺望着皇城内的屋檐,闻言回过头来,见是薛白,颔首道:“既遇到了,一块饮杯茶吧。”   国子监静谧无人,两人回到太学馆坐下。   “今科春闱,卧虎藏龙啊。嵩山书院有个举子名为刘长卿,字文房,五言写得极好,向老夫投行卷,还以你的诗用典‘惆怅王孙草,青青又一年’。”   郑虔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随口说着。   “还有一位皇甫冉,字茂政。聪颖好学,十岁能文,乃张曲江公的学生。进京路上耽误了,否则老夫当为你引见,不急,春闱后也就见到了。”   薛白默默听着,心知大唐真是不缺人才,这些都是能结为朋党的最好人选。   但前提是自己的实力得够,否则往后也只能给这些人当个幕客、以求受他们庇保了。   郑虔微微叹息,问道:“子美、次山、文房、茂政,皆状元之材,你认为能中榜几人?”   “学生不了解科举,正想向老师请教。”   “开考之前,名次就已经定得差不多了。”郑虔道:“今科主考官乃礼部侍郎李岩,此人还算公允。”   这样的科举非常不公平。   大唐科考不糊名,主考官若想点谁中榜,大可以直接找到他的卷子。   可相对而言,它也没有听起来那么不公平,举子们在开考前投行卷,才学、名望如何,世人与考官心里早有一个大概,据此先列出名次。   换言之,大唐科举要考的并不仅是考场上的几个题目,而是整个应试前后举子所能展现出来的一切,出身贫寒、死读书、清高之人不会有出路,举子们得出身高贵、交游广阔、声名远播、才学服众、长袖善舞。   “李侍郎拟的名单上,这些才子都是在榜的?”薛白问道。   他有些讶然,因为他隐约记得杜甫没有考中过进士。   “才望有目共睹,今科考官们若敢不取这些有才之士,是要被万世唾骂的。”郑虔道:“此事,李少保已打过招呼了。”   薛白才想到,这场春闱比原本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李适之还在,虽罢了相没有实职,但太子少保对朝堂的影响还在。   “敢问老师,李少保如今还有这般威信吗?”   “杜子美诗曰‘左相日兴费万钱’,李少保性情疏阔,本就不宜为相。但你可知,圣人为何要让他拜相?”   “请老师赐教。”   郑虔道:“经武周一朝,宗亲惨遭迫害,甚至于河东世族也敢轻视天家,为此,圣人必须优渥宗亲,宗亲有才干,大唐方能安稳啊……”   薛白原本不了解这方面的时政,仔细一想方明白过来。   他听卢丰娘说过,五姓子弟打心里就不愿娶李家的公主,既是因为公主往往品行恶劣,也是因心里根本看不上李氏。为此,唐高宗禁止五姓七家互相通婚,以免他们互相联姻势力更大……这是妇人之见,不知真伪,但大唐开国至今,李氏对河东郡望的影响力应该还是不够的。   这一点,从李治、武则天频繁去往洛阳或可一窥端倪。   到了李隆基,似乎觉得李家一百余年天子已经足够安稳了,不仅十年不出长安,还把子孙全都困在十王宅、百孙院当中。   那么,李适之对大唐的作用,从一开始就不在于掌权执政,而在于要以他的文气声望,增强宗室的影响力。   让一个在文坛极具影响的宗亲保证朝廷举士的公允、提高宗室的威信,这是李隆基为维护社稷该做的最基本的事。   郑虔点明了这个道理之后,缓缓道:“故而,李少保既出面了,天宝六载的科举当有个能服众的结果。”   薛白配合着笑了笑。   有一瞬间,他也想过,倘若是因自己的缘故、使李林甫没来得及除掉李适之,进而让杜甫今科高中。那还真是让他这只蝴蝶扇动了大唐的偌大变化。   然而,他沉吟着,却是问道:“今日学生听到,有许多乡贡想要以诗文谏圣人……”   “此事莫提。”郑虔摆了摆手,“哥奴当朝十余载,愤怨者次次皆有,然而于事无补,只会坏了前程,安抚住便是。”   “听说圣人这次不会亲试,是否哥奴……”   郑虔摆了摆手,示意薛白不必多言。   他眼中显出忧虑之色,口中却是道:“此事不过传言,圣人并未下召取消殿试,你莫非议。”   “是。”   郑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叹,道:“说正事,今科春闱,你该多学多看。老夫正好教你一些考场上的规矩……”   ***   考场内的事已与薛白无关,他得了郑虔的指点,便回了长寿坊家中潜心读书练字。   傍晚,青岚与薛家三个女儿才从颜宅回来。   眼看薛白原来在家,青岚颇为懊恼没有早些回来陪他,之后便说起在颜宅学习时的趣事。   “颜三娘琴棋书画都学得高深,小娘子们跟不上,颜夫人每次都让女先生从头开始教了,我们好生过意不去,颜三娘说多了玩伴才高兴,不过,她这两天有些不舒服,看着蔫蔫的,好可怜……”   薛白默默听着,手腕转动,流畅地写下一个“永”字,已有一点点感受到老师所言收放自如的感觉。   “你觉得我这字如何?”   “哇。”青岚赞叹道:“郎君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距离上次请教颜真卿已过了十日,薛白遂认认真真写了一篇字帖,趁着还未宵禁,去找老师指点。   昨日杨玉瑶使人送来的宫廷小食,他又带了两盒过去。   ***   颜宅。   韦芸正在将一些糕点往食盒里装。   忽然暮鼓声响,她有些慌忙起来,加快动作盖好食盒,递给身边的婢女。   “快送到后院,让管家给郎君送过去。”   “是。”   “慢着,还得带条厚毯。”   说着,韦芸连忙快步往正房去。   今日颜真卿都下衙了,忽得传召,说贡院需要人手,尚书省与礼部的长官点他过去。   这是临时调派,还至少得在贡院里待上一整夜,需要准备的就太多了,她难免有些慌了手脚。   “阿娘。”   颜嫣今日没怎么玩闹,一直都跟在韦芸身边,小脸发白,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她看母亲跑开,追了几步,扶着柱子在走廊上站住了。   “三娘,怎么了?”   “永儿,我好难受。”   颜嫣握住身边婢女的手,眼神无助地看向远处,只觉坊楼处传来的暮鼓声隆隆的,敲得她心慌。   ……   韦芸翻出了毯子衣物,忙吩咐下人赶紧送去给颜真卿。   她最不喜欢长安城的地方就是这每日的六百下暮鼓,总是催得人忙乱。   才安排妥当,便听闻薛白来访。   两家最近来往频繁,韦芸虽不常见到薛白,颜真卿私下里却时常说起他,“字写得太丑,坏老夫声名”云云,她心知自家郎君对这孩子是上了心的,遂亲自去见。   到了大堂,只见薛白绷着那张稚气的脸,神态端重地站在那,韦芸微微叹息,带着调侃颜真卿的语气道:“你那位老师到贡院去了,今日可见不着。”   她既如此说了,薛白当即行礼,道:“学生请师娘春安。”   “既受了你这声‘师娘’,字帖拿来替你看看,礼物就不必了。”   “师娘放心,这次的糕点不值钱的。”   薛白知道,就算颜三娘那小丫头在也看不出这两盒糕点的价格。   忽然,有婢女赶来。   “娘子,不好了,三娘又心口疼。”   韦芸顿时脸色一变,顾不得旁的,匆匆往后院赶去。   暮鼓声隆隆作响,薛白走到大堂门口,只见颜宅中一片忙乱。   不多时,韦芸竟是吃力地抱着颜嫣赶到前院,嘴里喊道:“备车,去医馆!”   ……   暮鼓终于停了。   一辆马车在夜幕下赶到长寿坊门处。   “长安县尉的家眷,发了急病,还请放行。”   “是颜县尉家的娘子?宵禁出坊,就算是朝廷命官也要文书。”   “来不及了,还请……”   “有文书。”   薛白策马赶来,递了牌符。这是他替李林甫办事时偷偷私藏的,本打算留待遇到危急情形时用。   很快,坊门缓缓打开。   “师娘先去。”   薛白等金吾卫记录过,驱马跟上颜家车马。   车轮骨碌作响,一路往北,终于赶到城北辅兴坊,颜家主仆匆匆去叩医馆的门,差点在台阶上摔了一跤。   “甄大夫在吗?我们三娘发病了!恳请施手……”   馆内一片漆墨,韦芸抱着颜嫣焦急地等在外面。   众人越来越慌,已有婢女急得哭出声来,连带着颜嫣的呼吸愈发急促。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小娘子有气无力地趴在韦芸肩上,紧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表情很难受。   “甄大夫?”   “甄大夫?!”   终于,有小厮开了门。   “大夫在吗?快,我家三娘……”   “原来是颜家娘子,阿郎今日不在,被请到贡院去了。”   “那可有旁的大夫?”   “馆中只有小人在,可小人不懂医术啊。”   正着急之际,颜嫣身子忽然一软,差点从韦芸怀里栽落。   韦芸连忙扶住,但已察觉到女儿样子不对,伸手一探鼻息,惊得魂飞魄散。   “三娘?三娘……”   “都让开,别围着。”   混乱中,有沉稳的声音响起,薛白上前,拨开了周围手足无措的众人。   “把她放倒,平卧,衣领松开,免得透不过气。”   薛白并不会医术,只是曾经在一位老长官身边做事时学过简单的急救、心肺复苏。   他刚到大唐遇到杜有邻昏厥,这技能便起到过一点作用,但此时颜嫣是何情况他却不清楚,并没有把握。   伸手探了探颜嫣的鼻息,薛白看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犹豫了片刻,还是按压在她胸骨正中处。   “……”   耳畔一片嘈杂,薛白却没听进去。   他一开始想过若救不活她会很麻烦,到后来这些也都没想了。   做心肺复苏很费体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体力不支,才转身想喊个人来替,周围已有人伸手指到他脸上说他无礼。   “呼……呼……”   薛白喘着气,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一回头,仰卧着的颜嫣睁开了眼,让他莫名感到一阵欣喜。   她眼睛里带着无辜、茫然,以及一些痛苦的神色,虽恢复了呼吸和心跳,却没有恢复光彩。   “要有大夫。”薛白忘了疲倦,一把拉过医馆的小厮,道:“哪里还有大夫?”   “这附近没有别的医馆啊……若一定要找……”   “哪里?”   “坊西南隅的玉真观,里面的炼师们倒也懂些医术。”   ***   “寻医?”   一名小女冠在夜色中打开被叩响的门,听得韦芸说了情况,迟疑片刻,答道:“确有几位师姐精通医理,此时恐已歇下。”   “还请炼师出手相救,必有厚报。”   面对韦芸苦苦哀求的眼神,小女冠终于动容,应道:“稍待,且容小道去问问。”   “……”   众人只好在门外等着,焦心不已。   薛白则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安慰着,以免他们太过着急,反而引得颜嫣更心慌。   说话间,颜嫣眼眸转动,看了他一眼。   薛白安慰道:“你会没事的。”   颜嫣扁了扁嘴,没说话。   玉真观内终于有动静响起。   “是谁病了?”   随着清脆的女声问了一句,薛白转身看去。   月色中,有个身材纤瘦的女冠走来,头戴莲花冠,一袭羽衣飘然,却是他相识之人。   “是你。”   李腾空停下脚步,看向薛白,亦是恍惚了一下。   她本以为出世修行,便能心如止水。未曾想,这般快又遇到了他,像是一场劫,躲都躲不开…… 第89章 野无遗贤   窗外柳绿莺啼。   薛白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玉真观的待客堂里睡着了。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   李腾空手里还拿了一柄拂尘,站在门外似想进来,却停住了脚步,隔着门槛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辛苦宗小娘子。”薛白起身执礼,问道:“颜三小娘子可还好?”   “心竭惊厥,恰好是我擅长的,施过针、熬了理气汤,暂时该无碍了。但她有疾在心,身骨又弱,往后怕还是会复发。”   “能调理吗?”   “颜夫人亦这般问的,我已开了药方,但我看颜夫人已守了一整夜,你可方便去买些药材?”李腾空说到这里,问道:“你是颜公的学生?”   “是,我去买吧。”   李腾空目光看去,薛白神色坦荡,已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忙从袖中拿出一张方子递了过去,道:“其中不少药材珍稀名贵,你未必能找到。”   “无妨,多跑几家药铺。”   “嗯。”   随着拂尘微微摆动,李腾空转身沿长廊往后方走,气质恬静,颇有仙风道骨。   走了两步,她回头看去,见薛白向正门方向下了台阶。她不由心想,他还真是容易被使派……   正看得出神,他回过头来。   李腾空微微慌乱,连忙避开,稳住道心,施然而去。   再观察了一番颜嫣的情形之后,她去小歇了一会,醒来时已是下午,薛白还没回来。   虽然她明知道那些药材不好凑齐,估计还得去哪支些钱财。   到丹房先挑出了观里有的药材,过了一会,薛白终于来了。   “请宗小娘子过目,是这些吗?”   “买这么多?”   “既需长期调理,不妨多买些。”   “也好。”   李腾空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拿出一个药秤,开始配药。   她才拈起几片丹参,眼见薛白上前帮忙,心中一慌,掉了两片在秤外,丹参的重量却刚刚好。   “伱包药材。”她淡淡道,“莫要捣乱。”   “好。”   丹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药味不同于香料的香气,有些苦,但闻起来其实是舒服的,草木清气沁人心脾。   李腾空很喜欢这种味道。   她不经意间悄悄瞥了薛白一眼,发现他也不讨厌这种味道。   窗外风和日丽,两人什么话都不说,闷头配药,却能体会到岁月的安宁祥和。   “对了。”李腾空忽然开了口,“我想与你说……我修道并非是因为……”   她不希望他因她出家而有愧疚,也不认为自己是因为他。   很早以前,她就这般决定了的。   只是话到嘴边,忽然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我知道。”薛白道:“你有你的理想,积德行善,悬壶济世。”   “嗯。”   远离了右相府,与他这般相处,李腾空觉得轻松了很多。   ***   “先服这些药,过几日你们再来,或是我外出看诊时到颜宅探望三娘。”   “多谢炼师,救命之恩,妾身一家人没齿难忘。”   韦芸说罢,颜嫣也跟着行礼道:“多谢炼师出手相救。”   李腾空温柔一笑,忘了她今日一直在摆的太上忘情姿态,道:“我医术不好,师父才是绝世名医,等他回到长安,也许能治好你的病。”   颜嫣眼眸一亮,显出期待之色。   她此时已好了许多,恢复了往日的娇憨模样,可唇上还没有血色。   韦芸几次想要留下诊金,李腾空却无论如何都不收,说是立下过不收诊金的规矩,让她药材自费即可。   颜家众人只好反复道谢,先带颜嫣回家再谈。   离开玉真观之前,薛白倒是见到了穿着一身道服的皎奴。   皎奴清瘦了些,很不高兴的样子,看到他,翻了个白眼就转身走开了……   ***   马车驶进颜宅停下。   “这次真是多谢你了。”韦芸看向薛白,感慨道:“待你老师回家了,让他好好谢你一番才是。”   “师娘不必多礼,是学生应该做的。”   这时,颜嫣掀开车帘,由婢女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下车登,先是抬眸看了薛白一眼,眼神有些疑惑,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道谢。   “谢阿兄的救命之恩。”   她虽然贪玩,确是很懂事的。   薛白笑了笑,不再叨扰,转身回家。   次日,他又去了颜宅一趟,问了些情况,表示老师不在,若有事随时可以差遣他。   忙完了这些事情,他才想起今科春闱快要放榜了。   ***   “你这两日忙什么?也不去国子监,今日放榜了知道吗?”   “知道,正打算去看榜。”   “我看还得是我来提醒你……”   清晨,杜五郎特意赶到了长寿坊,与薛白一道去往皇城。   放榜日长街上人格外多,连平日里不出门小娘子们也执着团扇出门选婿。   薛白还未到安上门,已被误认为今科举子,手里莫名被塞了许多封彩笺,邀他上门提亲用的。   这算是含蓄的,听说榜下捉婿更为夸张。   快到礼部贡院,前方太挤,马匹过不去,两人翻身下马。   “我去国子监栓马,你拿一下。”   杜五郎还未反应过来,手里已被塞了一大叠彩笺。   “哎,你……”   忽然,钟鼓齐喧。   “放榜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前方有官吏高举着一张金榜,贴在了贡院南墙之上。   杜五郎抬头一看,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么短?”   人群如潮水般挤上来,他当即被推搡到了一边,与路边一个胖胖的小娘子正对了一眼。   那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他,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彩笺上,惊讶地瞪大了眼,上前万福道:“郎君可是中榜了,迎娶奴家可好?”   “什……什么?”   “阿爷!这有个中榜的小郎君!”   “我……”   不等杜五郎反应过来,一群人当即拥上争抢,喊道:“你们放开,这是我家郎婿!”   这一片混乱之中,挤到前方的举子们抬头看去,却是个个都惊愣住了。   “怎么回事?!”   ***   “怎么回事?”   “常科进士中榜二十三人,制科无一人中榜,怎会如此?”   “发现了吗?今科中榜者一个布衣都无……”   惊呼声中,薛白挤过人群,站到了杜甫身旁,抬头看向进士名单。   孙蓥、包佶、石镇、李澥、蒋至……很快,他看完了二十三个名字。   状元是杨护。   没看到杜甫,没看到元结、刘长卿、皇甫冉,也没看到严庄、张通儒、平洌。   那些时人认为才望出众的举子,一个都没有中榜。   “走吧。”   杜甫还在发愣,薛白径直拉过他。   挤出人群已经与元结、杜五郎失散了,好在国子监并不远,两人径直转回太学馆。   “落榜了?”杜甫如失了魂一般,喃喃道:“怎会如此?今科以‘罔两赋’为题,以‘以道徳希夷’为韵,我这赋写得下笔如有神……”   “子美兄,成败乃人生常态,来年再考便是。”   “可我不明白。”   两人还在说话,国子监里忽然传来了呼喊。   “覆试!”   “覆试!”   “覆试!”   起初,还只是一声两声的叫喊,但那声音迅速开始汇聚,渐渐形成了山呼雷动。   当薛白与杜甫站起身来,已觉得置身于海浪之中。   他们走出号舍,见生徒们都在喊叫着往外赶去。   街道上,原本想要离开的举子们开始重新汇聚。   有人站到了国子监的院墙上放声疾呼。   “圣人未临殿试、哥奴把持科场、王鉷严防死守!奸臣为阻断视听,今科春闱,天下布衣竟无一人及第!我等甘为立仗马乎?!诸君,随我请圣人覆试!”   “覆试!覆试!”   薛白伸手去拉杜甫,却被杜甫反手拉住,随着人群往皇城涌去。   “……”   前方忽然又是一阵骚动。   “哥奴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把持科场!更使金吾静街,欲打杀我等!我等当往永乐坊请左相出面!”   这左相,指的当然不是现在那个只会对李林甫点头哈腰的陈希烈,而是李适之。   薛白忽然意识到,李适之如今既在长安,只怕这场风波更要被推波助澜了。   他根本阻止不了这一切,与杜甫一起,随着人群涌向永乐坊。   满街都是在喊着“覆试”,群情激愤,已经没有人能安抚这些举子了。   “次山在那里!”   他们终于找到了元结,正站在李适之的府门外。   那朱红色的大门已经打开。   李适之面沉如水,负手站在台阶上,正亲手执着一个长卷轴。   元结神色激昂,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正在奋笔疾书,有一个年轻人站在他身边,随着他的字迹高声念着。   “天宝丁亥春,元子以文辞待制阙下,著《皇谟》三篇、《二风诗》十篇,将欲求于司匦氏,以裨天监……此,亦古之贱士不忘尽臣之分耳,其义有论订之!”   一众举子渐渐安静下来,听元结那仿佛檄文一般的诗篇。   这是他们讨伐李林甫的檄文。   既然满朝官员不敢吱声,那就由他们这些布衣举子来。   终于。   “贤圣为上兮,必俭约戒身,鉴察化人,所以保福也。如何不思,荒恣是为?上下隔塞,人神怨奰;敖恶无厌,不畏颠坠!”   “圣贤为上兮,必用贤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長久也。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元结没有让他们失望,第一首诗篇就骂了当今圣人。   且他用字用词毫不隐讳,指责圣人荒淫恣肆、听信奸佞。“宠邪信惑”四字,笔锋则直指李林甫。   甚至直接揭开了三庶人案。   “废嫡立庶,忍为祸谟?!”   这八个字入耳,薛白有些惊讶。   他先是想到元结太冲动了,又想到元结不是没有隐忍过,但李林甫这次做得确实太过份了,若是这都能忍,这些大唐男儿也就不是大唐男儿了。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忍气吞声、受够了那些迫害之后,薛白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骂圣人废嫡立庶做错了,只觉振聋发聩。   而这还只是元结开骂的第一篇,他今日要以文辞十三篇骂醒当今圣人。   薛白心中甚至有一种想要走上前与元结并肩而立的冲动,扳倒李林甫、平反三庶人案,他往后的前途也将大有不同。   然而,他仔细考虑很久之后,却是转身走了。   ……   前方还有激愤的举子在涌过来,更远处,是金吾卫、右骁卫执戟而来,盔甲铿锵作响。   薛白逆着行人而行,脱离人群之后驻足回看了一眼,眼神有一点遗憾。   遗憾没有听完元结的所有檄文、没有与这些敢直之士站在一起。   但他有他自己的做法。   ***   玉真观。   “十七娘。”皎奴匆匆奔进丹房,急道:“出事了,长安举子们都在骂阿郎。”   “叫我‘腾空子’。”   李腾空正在翻阅着她师父启玄子留下的医书《补注黄帝内经素问》,她记得师父对内腑疾症有一番注解,此时正在思量。   “阿爷哪一日不被骂?”   皎奴道:“可这次只怕不一样,听说阿郎把持科场,把举子们全都激怒了……”   李腾空放下医书,听着皎奴述说,忽然想到薛白说过那句“我近来结交了诗坛大家杜甫”,心里微微发苦。   其实她早有预料,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若能看上一个人,他迟早会到与阿爷作对的一边。   一语成谶了……   ***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坐在屏风后面。   屏风的另一边,说话的是个内侍。   “右相放心,圣人近日不在兴庆宫,到禁苑的利园赏花排曲了……只是,事闹得这般大,右相恐怕要给圣人一个说法?”   李林甫身披紫袍坐在那,脸色波澜不惊,缓缓道:“天宝五载本相便说过,李适之勾结李瑛余党,如今又是他在煽动举子。”   “此事圣人当是信的,李适之自寻死路。问题在于,满朝都认为今科无一布衣及第只怕是说不过去,右相以为呢?”   “哈。”   李林甫竟是笑了笑,他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一封封诗文。   全是地方乡贡在指责他的奸恶。   这些人尚未学着如何为国尽忠,竟已学着抨击时政了。   处置李适之很简单,但科举确实是大事,得给圣人一个解释。   “可记得上元夜,御宴上圣人与百官共饮了一杯酒?”   “右相是说?”   “你忘了吗?圣人当时称赞了百官,天佑大唐盛世,群贤毕集,文武林立……”   话到这里,李林甫提起笔,在奏折上写了四个字——   “野无遗贤。” 第90章 申告   颜宅。   闺阁中弥漫着一股药材味。   “娘子,阿郎回来了,直接去了书房。”   “可算回来了。”韦芸连忙站起身来,嘱咐人照顾好颜嫣,赶往书房。   宅中下人都显得非常拘束,因为主母下了严令,禁止他们乱说话,尤其是前夜之事不能声张。   推门见了颜真卿,韦芸那颗飘忽不安的心才算定了下来,带着哭腔道:“郎君,三娘差点就出事了啊……”   颜真卿原本就一脸凝重,闻言手一抖,写坏了一个字。   “出了何事?”   “春闱日,妾身忙着家务,闹得三娘心慌……若非薛白施手,三娘已是没了。”   颜真卿听得女儿有惊无险,舒了口气。   这场春闱,诸事频发,已让他透不过气来。   “炼师认为三娘病根在于心府缺血,称她师父启玄真人乃当世圣手,或可以医治三娘。”   韦芸接着又说了个好消息,带着期盼之色问道:“郎君是否去求求启玄真人?”   颜真卿听闻过启玄子王冰的大名,只是王冰云游四海,往来皆玉真公主这般贵胄,他从未见过。   此时只能点点头,勉力而为。   韦芸也知这从八品县尉之家要请那等高人出手为难,想了想,提醒道:“郎君若空了也该去向炼师致谢。还有薛白,不如就收了这个学生如何?”   颜真卿却走了神,反问道:“那小子……这几日他都在家中,未去惹事吧?”   “他一直尽力帮衬我们,能惹何事?郎君总是将他想得太顽劣了。”   “唉。”   韦芸目光看去,见颜真卿这三日两夜根本没换衣服,连胡子都没打理,眼窝也深了许多。   “出事了?”   “嗯,那夜甄大夫在贡院,我看到他了……当时贡院死了人。”   “又是贡院。”韦芸实在是被这场春闱闹得心中惶惶,“今科真是鬼怪作祟。”   颜真卿拉过妻子的手轻轻拍着,眼中思虑之色愈浓。   他才从贡院回来,听说了许多消息,再想到不久前薛白随杜甫去拜访过李适之,还恰恰是那首《饮中八仙歌》横空出世那日,忧心忡忡。   “元月一过,哥奴又开始了。使人去提醒那小子,近日哪都别去,放老实些。”   “妾身这就去。”   韦芸知她丈夫这般说了,就是将薛白的恩情记在心头,肯出手庇护,连忙使人去了薛宅。   颜真卿长出一口浊气,再次提笔,继续写方才未完成的判文。   端丽的八分楷体稍显匆忙,在“臣疑礼部侍郎李岩”后面落下了“泄题”二字。   ***   通义坊的一处宅院中,杜五郎被摁着饮了几杯酒,微醺。   他晃了晃脑袋,侧目看去,一个胖胖的小娘子在屏风后偷眼相看,竟有点可人。   “你们这酒,也太烈了吧?”   “郎君虽中了榜,可若想为官,没有数百贯可打点不了吏部,老朽恰好颇有家资。”   一名锦衣老者话到这里,有仆役赶来对他附耳低声道:“阿郎,小人反复问了,他真就没中榜……”   暮鼓响时,杜五郎终于被放了出来。   他庆幸地出了一口气,步行穿过朱雀大街,正遇到有几个青衫书生同行,纷纷向他注目。   “杜郎君?”   “咦,你们认得我?”   “杜兄有礼,在下河北乡贡张通儒。”有一神态落魄、身材佝偻的老书生上前行礼,恭敬道:“有幸曾见过杜兄与郑太学、苏司业饮酒。”   “使不得,使不得,张兄唤我‘五郎’即可。”   张通儒依旧一脸敬重,关切地问道:“不知杜兄缘何这般……衣冠不整?”   “唉,莫提了,我本想去为子美兄、次山兄看榜,却遭了误会被榜下捉婿,好不容易才脱身。”   “杜兄往来皆名士,真风采也。”张通儒赔笑道:“我等落了第,盘缠也用尽了,本打算还乡。但听说会有覆试,不知真假?”   “啊?我也不知啊。”   张通儒弯着腰,有些紧张地嚅了嚅嘴,问道:“那能否请杜兄带我们见次山兄?”   杜五郎还在发懵,偏是拗不过这些寒门乡贡的恳求,挠着头答应下来。   到国子监大门处,聚在那的许多举子们早听说元次山住在杜五郎的号舍,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杜誊来了!”   “五郎,我听说次山兄已随左相去联络诸公申覆试,可是真的?”   “我去了长乐坊,他们都被金吾卫驱散了,哥奴责令乡贡们还乡。”   “……”   举子们自说自话,杜五郎傻愣愣站在那,抬头看去,夜幕降下、暮鼓已绝,肯定是来不及回家了。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们都吃过了吗?”   张通儒虽然寒酸,看眼色却很厉害,忙高声道:“诸君请听杜兄安排,吃饱了才有力气议论。”   杜五郎无奈,只好掏出荷包,让人到对街的酒楼买能供十六人吃的胡饼。   眼看这些大部分都是布衣乡贡,他只好与生徒们商量,从号舍里拿出被褥,铺在论堂里歇一夜。他不会别的,照顾人却还可以。   热腾腾的胡饼送来,乡贡们早已饥肠辘辘,狼吞虎咽。   张通儒嚼着胡饼,几粒碎屑掉落在地上,马上用手一抹,沾起来塞嘴里吃了。   杜五郎遂将自己的另一块胡饼递过去,张通儒连忙赔笑着接了。   “让杜兄见笑了。科举花费太大,我在胜业坊给人抄经,勉强糊口,寻常买纸墨都难,家中老母妻儿多年未曾来信,不知饿死没有。唉,今科又落第,只好沿路乞讨还家……”   有生徒讥笑道:“哪怕伱中第了又能如何?吏部铨选还要打点,拿得出吗?不如早些还家,还寄望覆试?”   张通儒看着怯懦,骨子里却有些顽固,否则也不会一考就是十年,更不会在酒楼里与严庄争论了,赔笑道:“若是技不如人便罢了,但今科总得有说法……听说有人泄题,杨护才能写出那样的文章。”   “真的?”   “真的。”有乡贡应道:“有个举子先前便替人写了一篇《罔两赋》,一出题就喊不对,被拖出去了。”   “我却听说是那人作弊才被拖出去,太激动,心竭而亡了。”   “我亲耳听到他喊‘我写过这赋,泄题了!’”   “若是我,定不会喊,再写一篇以求及第不好吗?”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泄题难道见少了?远的不说,天宝二载春闱,因当时李林甫倚重张倚,考官乃将张倚之子张奭点为状头,天下哗然,圣人只好于花萼楼覆试。你们猜如何,张奭竟是一字不识,手持白纸交卷,时人称为‘拽白状元’。”   “对,至少要圣人覆试!”   举子们的怒气再次被点燃起来,一次两次他们可以忍,但他们已忍了太久了。   “对,我要见圣人。”一个二十余岁的瘦削青年站起身来,团团拱手,道:“诸君,我是江淮乡贡郝昌元。我来长安,不是为了及第,而是为乡人申冤。”   杜五郎一愣,抬起头看去,见这郝昌元的气质与别的乡贡都不同,当即认真听他说。   “天宝初,韦坚任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要求各个州县征收三年租庸调,疏浚黄河、重筑漕渠,好不容易,漕渠通了,漕粮多往年十倍不止,但乡人们还不及欢呼,韦坚却谋反落罪,该免的租庸调没有免,反而还要查韦坚的同党。”   “我们交了血汗钱,每年五个月服力役,为朝廷开凿漕渠,等来的却不是免租庸调,而是朝廷的御史。御史抵达前,先派执事传令备马,当晚,县令就吓得服毒自尽了,但他还是被指为与韦坚同党,御史到处捕杀漕吏、船夫,拉到县衙杖死。”   “乡人死了近半,新来的县令不敢为我们作主,朝廷又设采访使、和籴使,收粮、收折色,大家是实在没办法了,才一钱一钱的凑出盘缠让我入京申告。”   “我不求能及第,只想能见到圣人。也不敢有别的要求,只申告一件事——泗州睢宁真的没有韦坚同党,这案子都查了整整一年了,能否别再查了啊?!”   郝昌元说到最后,大哭出来。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白色的帛布,上面全是血字。   杜五郎借着烛光看去,入眼的一列赫然是“自天宝五载,漕吏下狱,牢狱充溢,征剥逋负,延及邻伍,裸尸公府,无止无休!”   郝昌元一直往后卷,显出一个一个的血色指印,恐怕有数百枚。   杜五郎看得惊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他脑中浮现的是柳勣案时杜家的一幕幕遭遇,下狱、用刑、杖杀、流放,也就是最后杜家有惊无险了,骂一句“被索斗鸡盯上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就以为过去了。   但在天下各处,还有无数人在被韦坚案牵连而家破人亡。   在这个瞬间,杜五郎在心里下了决心,他一定要帮郝昌元一把。   他眼珠子转了转,却没有马上说话。   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时,他才拉过郝昌元,低声道:“我有一个厉害的朋友……”   ***   “杜兄,带我们去找次山兄吧。”   “不要急,你们且在此等我,不要冲动。”   晨鼓才响,杜五郎独自出了国子监,驱马往长寿坊。   薛崭正带着两个弟弟要出门,穿着青衫、背着书篓,满脸都是哀愁。   “你六哥呢?”   “六哥不是随杜阿兄去看榜了吗?”   “人太挤,他走丢了……你们别问,这不是孩童该知道的。”   “六哥被榜下捉婿了吗?可他也没有考今科春闱啊。”   杜五郎挠挠头,拉马而走,心想薛白长得也不差,可能也是因风采而被捉婿的,偏在这种关键时候……唉,长安真是有太多类似这样的陋习了。   策马赶到杜宅,他不敢进去,以免被阿爷关在家中。遂在侧门探头,招过全福。   “薛白有过来吗?”   “没有。”   “我昨夜未曾回来,爷娘问我了吗?”   “五郎不是在国子监号舍吗?”   杜五郎摇头不已。   他差点就被逼婚了,家中却是这般反应,实在让人失望。   再往丰味楼,他赶到后院,正见杜妗从后院进来。   “二姐,出事了,我把薛白弄丢了。”   “是吗?”   “你怎就不急呢?”   “忙,别烦我。”   “不是,我是有很重要的事得找薛白。”杜五郎连忙跟上杜妗的脚步,“二姐你看。”   “跟我来。”   出了后门,拐过小巷,没走多远便有一座小院,倒是十分幽静。   守院的两个护卫杜五郎也认识,正是虢国夫人派给薛白的何茂、卓广。   “你们怎在此?”   “这里是虢国夫人的别宅。”   杜五郎往主屋里一看,见薛白正在里面呼呼大睡,当即明白过来,道:“原来虢国夫人已经将薛白救回来了。”   ……   午时。   长乐坊,离李适之宅不远处的一座小宅响起了敲门声。   “次山兄在吗?薛白来访。”   “进来说吧。”   薛白、杜五郎走进大堂,只见元结、杜甫,以及几个年轻的士子正在议论着什么。   “子美兄就不想想妻儿?此事多你一个出面无益,你若信我,便该知我是有把握保命才如此行事。”   “不必再说,我与次山同进退……”   薛白进了堂,行礼道:“子美兄,可相信次山并非一时冲动。”   元结回过头,见到薛白,会心地笑了笑。   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若元结写诗只骂李林甫,一定会死。但骂圣人,反而能活。   因为当今这位圣人心胸并不狭隘,虽然不听谏言,却也不因劝谏而杀人。元结当着无数人的面骂了圣人,诗文传开,事已闹大了,圣人为了展现胸怀、彰显大唐盛世的气象,反而会保元结。   当然,一个无知的年轻人骂骂没关系,但不能让别人都跟着骂,那样就不是谏言,而是威胁了。面对威胁,圣人连儿子都能杀。   “你看,薛白也这般说了,子美兄便放心吧。”元结上前两步,迎了薛白,道:“你也是,此事你不必掺合,安心备考。”   “我躲不掉的。”   元结不解,问道:“为何?”   “原来是‘胡乱拼凑’的薛白。”薛白还未答,一旁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已上前,自我引见道:“安定皇甫冉,字茂政,已久闻你的大名。”   “茂政兄有礼了。”   薛白回礼,目光看去,皇甫冉的笑容有些亲近。   显然,郑虔将他的身份告诉了皇甫冉,而没告诉元结。   因为皇甫冉是张九龄的学生,天然就与薛平昭同一立场。李林甫才不会管他们怎么想,张九龄的学生、薛锈的儿子,都是敌人。   薛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薛平昭,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些人脉。   “次山兄,这次的事可有幕后推手?”   “没有。”元结道:“眼下许多人都说是我主导,实则是放榜以后,举子们想要闹礼部,我看情况不对,只好带头请左相出面。”   这就是元结的厉害之处了。   他行事看起来很冲动,实际上却是在稳定局势。   “大闹礼部不会有好结果,我的计划是,把讽谏圣人的诗文传开,在不犯禁的情况下,让圣人知晓天下怨哥奴久矣。圣人必召见左相,再由左相呈辞,罢黜李林甫。”   “好。”薛白不说对这个计划的看法,也不说他做了什么,直截了当道:“算我一份,我得罪过哥奴,避不开。”   “好。”元结亦干脆,道:“眼下,不必让乡贡举子聚集,以免落人口实、遭金吾卫驱打,也不能让他们离开长安,当分散各处,继续造出声势。”   薛白道:“哥奴很快会反应过来,让金吾卫到旅舍赶人。”   元结道:“不错。因此左相正在联络诸公,安顿乡贡举子。”   “对。”杜五郎道:“我就是这么做的,安置了十余名乡贡在国子监。”   这就像是一场攻打李林甫的硬仗,元结完全是按堂堂正正的兵法来做的,收溃兵、提士气、发檄文、结硬寨。   薛白则像是一支奇兵,道:“还得让朝中诸公面圣,拖住哥奴。圣人不在兴庆宫,去了禁苑。”   “什么?”元结终究是年轻位卑,“连左相都不知……”   下一刻,院外传来了大喝声。   众人出堂,只见金吾卫已如狼似虎扑进这间小院。   “你等好大胆!”元结当即抬手一指,大喝道:“敢在李公宅院擅捕乡贡生员?!”   他有理有据,正气凛然。   然而,金吾卫根本就不与他讲任何规矩。   “韦坚同党李适之,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全部拿下!” 第91章 罪名   “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喝骂声传入耳中,杜五郎当即便呆愣住了。   从冬月下旬到三月上旬,不到五个月,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牵扯到一桩谋反大案。   一切太过荒唐,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真的是一个逆贼。   元结也呆愣住了。   他做了无数的预料,春闱泄题、布衣无一人及第、李林甫阻断圣听……他分析了一切,认为哥奴真的没有才干。   正面交锋,必可胜之。   然而,李林甫根本就不理会他的一切手段,直接以谋逆大罪压下来,打元结一个措手不及。   这感觉,就像是辛辛苦苦排兵布阵,正打算凭兵法击败一个统领大军的废物,对方却直接掘了大河,任洪水淹了战场。   “你们……”   元结还要说话,被金吾卫狠狠摁住。   他挣扎两下,腹部当即挨了肘。   “次山!尔等也敢动乡贡?”   杜甫欲救元结,却被踹倒在地。   那金吾卫跟着又是两脚,叱道:“乡贡?与科举无关,你们的罪名是结交逆贼李适之!”   “别打了!”薛白沉声喝止,道:“随你们走便是,只要伱们担得起后果。”   “哈哈哈,这小童子乳臭未干,还吓唬兄弟几个呢?带走!”   众人被押出小别宅,只见李适之宅已完全被包围了。   不远处,金吾卫还在大喊。   “李适之利用科举图谋不轨!与生徒乡贡无关,尽快散去,切勿自误!”   “……”   一切似乎都开始平息下来。   有一部分原本激愤不已的举子平息下来,不敢掺和到谋逆大案里,开始散去。   ***   镣铐作响,薛白被押着走过皇城,在台阶下抬头看去,见到的是“大理寺”三个庄严的金漆大字。   一道道红色的木门被打开,穿过漫长的甬道,前方越来越暗。   终于还是进了牢房……这是薛白极力避免的事。   他从心里就抵触坐牢,甚至可以说这是平生最讨厌的事。   但随着木栅门上的铁索被打开,他还是被推了进去。   牢房里已蹲了三个人,有气无力地倚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五个人。   一股溺了很久的屎尿臭味扑面而来,火把昏暗的光亮下,地上的茅草脏得发黑,上面全是犯人留下的污垢与血迹,吸引着虫子爬来爬去。   还是那种蠕动的虫子……   杜五郎已一屁股坐了下去,叹道:“唉,又回来了。”   “你来过?”   元结、杜甫、皇甫冉都是第一次下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四处打量,愤怒中竟带着些新奇。   “这便是‘杀气盛,鸟雀不敢栖’的大理狱吗?”   “我之前待的是京兆府狱,和这里也差不多。”杜五郎道,“你们坐啊,都站着做什么?”   皇甫冉还在观察,却被薛白碰了一下。   他回过头,顺着薛白的目光看去,正见到牢房里原本关着的一个囚犯抬头往这边看来。因此马上明白薛白是何意。   “放心。”薛白道:“有人会救我们出去的。”   “谁?”   薛白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淡淡道:“待出去时,你们自会知道。”   ***   傍晚,罗希奭离开皇城,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右相,安排妥了。”   向屏风后的李林甫行了一礼,罗希奭道:“借着李适之一案,不仅扣下了带头闹事者,还拿了薛白。”   他有些担心虢国夫人发怒,毕竟有吉温的前车之鉴。好在这次薛白是牵扯到谋逆罪,只要有证据,虢国夫人也不能在圣人面前说什么。   简单来说,对付薛白这种有靠山的,就得按规矩来,有多少证据就治多大罪。不像对付平常人那样简单。   “春闱之事,举子能有这么大反应,必有人在幕后推动。”罗希奭道:“薛白此獠四处联络,一手主导了此事,必与李瑛余党有关。下官已在他的牢房里安排了眼线,或可借此查出幕后指使。”   “你比吉温聪明。”   “是。”罗希奭上前一步,道:“右相,下官已得知薛白与皇甫冉说,有人会救他们出去。”   “谁?”   “下官会盯紧,尽快给右相一个满意的答复。”   李林甫随意应了一声,道:“知你难办。唾壶愚蠢不可救药,当初带竖子见杨三姨子。”   很快,有人引着杨钊进来。   杨钊已不在右骁卫,迁为侍御史,与罗希奭一样,负责为右相府排除异己。   他虽志在户部,又在谋求户部官职,但排除异己也很擅长,最近为了讨李林甫欢心也是格外卖力。   此时一进来,杨钊便道:“右相,杨钊不辱使命。”   罗希奭侧头看去,见到杨钊的官袍下摆沾着一些血迹,当即心中一凛,暗道自己也不能落后了。罗钳岂可被唾壶比下去?   他们近来得到的指示很简单,“草野之士猥多,恐泄漏国之机要”,没想到这猥多的草野之士,杨钊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再商议了一会,两人同时退出右相府。   “杨御史。”罗希奭笑着提醒道:“你可知做错事了?”   “哦?”   杨钊回过头,笑问道:“我何处做错了?”   罗希奭直言道:“为何要引薛白见虢国夫人?”   杨钊愣了愣,心中暗骂罗钳多管闲事。   当时薛白也是右相的人,如何能怪到他头上?   但这是见过右相之后才提起的话题,杨钊不敢怠慢,问道:“罗御史如何教我?”   “既然是你引出的麻烦,自当由你来解决。”   杨钊微微一叹,心知这是要让自己去离间薛白与虢国夫人了。   办法也简单,无非是再找些美男子送过去。   待出了右相府,他最近刚收服的心腹杨光翙小跑着迎了上来,躬身行礼道:“国舅。”   杨钊一把拉过杨光翙的衣领,走得离门口的金吾卫足够远了,低声叱问道:“血状找到了吗?”   “下官搜遍了那小子的尸体……没能找到。”杨光翙结结巴巴道:“不过,张通儒招了,说很可能是被杜誊拿走了。”   “杜誊?”杨钊皱眉沉吟道:“那小子此时与薛白在大理寺牢吧?”   “是。”   “先去寻几个美少年来,要有趣的,最好会写诗词。”   杨光翙一愣,方才忙不迭地应了。   ***   皇城,门下省。   颜真卿等了很久,方才被引进房琯的公房。   给事中是正五品高官,为门下重职,分判日常国务,百司奏章,受他审议封驳诏敕,事权甚重。还可出入宫庭,常侍帝王左右。   因此说房琯已在宰相之路上走到了最后几步,他随侍的又是皇孙广平王,不像东宫属臣那般被圣人猜忌。   这次相见,房琯披着深红官袍、佩着金鱼袋,板着一张脸,比上次要威严很多。   “当此时节,清臣不该来见老夫!”   “为何?”   “你难道看不出?哥奴又想把火引到东宫。”   颜真卿双手拿起一封判文,递在了房琯案头。   “何物?”房琯也不看,淡淡问道。   “贡院死了人,这是我的判文。县令不肯收,京尹亦不肯收,只好送到门下省给房公过目。”   “因为长安县衙还管不到贡院!颜清臣,你做好份内之事足矣。”   “往日可以隐忍。”颜真卿道:“很多事东宫确实不宜出面,但这次哥奴做得太过了。取材乃国之根本,太宗皇帝曾御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天子不亲临科考,开国以来未曾有之!今哥奴把持科场,若诤臣杜口、谏鼓高悬,满朝绯紫尽如立仗马不发一言,则国之根基尽毁!”   “清臣……”   “房公,此事远比你预料中要可怕!万事皆可忍,此事不可忍。当朝中有才能之士皆遭排挤打压、全成尸位素餐之辈,英才不能入仕,如大树无根、江河无源,天下英雄只会倒流他处,社稷颠覆指日可待啊!”   “嘭!”   房琯大怒,拍案喝叱道:“颜真卿!休得危言耸听!”   “当此时节,除了东宫,没人还能出手保这些举子了……”   “东宫不出手,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   “但谁保护他们的心?衮衮诸公,倘若无一人出面,谁能弥补这些英才对朝廷的失望?国之储君,这种时候还不站出来,宗室威信何以为继?”   房琯抬起手,还要再拍案。   到最后,他的手却是轻轻放在了颜真卿的判文上,把那判文收了起来。   “你可知,东宫一旦干预,我们这些人都要被贬了。”   “坐以待毙,结果也是一样的。”   “你不适宜任长安县尉,老夫打算再为你谋升迁,这次是外放之职。”   颜真卿一愣,抬起头来,嘴唇抖动。   他不服。   有很多话想说,却没能说出来。   他想要问一问房琯,到底是他出了问题不适宜任长安县尉,还是这大唐盛世有哪里出了问题?!   ……   颜宅。   堂中烛台不算多,唯有六盏,摆放的位置是精心安排过的,显得颇为温馨。   韦芸正与颜嫣在烛光下说笑,年幼的次子则已睡着了。   “阿爷回来了。”   颜嫣气色好了很多,起身盈盈一拜,格外乖巧。   “今日炼师来过了,给了女儿一枚灵芝丸,下次可否送她一副阿爷的字?”   颜真卿不由抚须而笑,心情好了许多。   他在堂中坐下,陪家了会话,让颜嫣早些去睡。   只剩下夫妻二人转回正房,韦芸低声道:“郎君,今日柳娘子也来过了。放榜之后,薛白就不见了。”   颜真卿早有预料,叹道:“李适之被查办了。”   “什么?春闱大案不查,如何又查起左相了?”   “他已罢相半载有余,你们还在叫他‘左相’,这便是罪。”   韦芸小声嘟囔道:“我连现在的左相是哪个都不知道……”   颜真卿眼中愈发忧虑,心知薛白必是被李适之牵连了。   这个厚颜的小子才救了自家女儿,袖手旁观于情理不合,可这种事,区区一介县尉能奈何?   “弦娘,你明日亲自到薛宅一趟,提醒柳娘子及早去求虢国夫人救她儿子。”   颜真卿不是迂腐之人,终究是被逼得给薛家出了个主意……   ***   虢国夫人府。   明珠绕过屏风,走到大堂,淡淡扫了杨钊一眼。   “女郎,这是特意寻给你的。”   杨钊连忙弯下腰,赔笑着递上一枚极是精致的金钗。   “你看这金蝴蝶的工艺,翅膀比纸都薄,这叶子是整块的绿松石雕成的……价值连城啊!”   “不知你是从哪个可怜妇人发髻上拿的,奴家命比纸薄,消受不起。”   杨钊听得这一句话,心肝一颤,腰弯得更低,抬手便给自己一巴掌,哭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一见你我就堕入了情网,我……”   “别说了。”明珠看不了他那样子,道:“你年初才升的侍御史,现在又要官职,虢国夫人帮不了你。回去吧。”   “是,是,这次我不是来谋官的,是来送礼的……还请女郎过目。”   杨钊侧开身,显出一排的美少年来。   他们个个都是玉树临风,面容俊俏,难得的是气质还各不相同,文雅有之、英挺有之、娇弱有之。   “我是费了许多心思寻来的,女郎不如请虢国夫人出来过目?”   “等着。”   明珠不敢擅自作主,终于转回后堂。   过了好一会,杨玉瑶姗姗而来,左右打量着那一排美少年,悠悠道:“还真是秀色可餐,都报上名来。”   杨钊回过头,提醒道:“报名。”   “见……见过虢国夫人,奴乃扬州萧承欢,擅琴棋书画。”   “我是薛……薛薛太白?”   “噗呲。”   杨玉瑶忽然笑了出来,以团扇掩嘴问道:“谁教你报这个名字的?”   薛太白当即吓得跪倒在地,应道:“是……是……我我就叫徐太白……”   “好了好了。”杨玉瑶挥着团扇,“看来,堂兄是听说薛白被关到大理寺了,特意寻这些美玉郎君来哄我开心。”   杨钊笑道:“是,薛白这次牵扯的案子比较大,我也无能为力,只好出此下策……”   “嗯呢,还真是大案。”杨玉瑶还在笑,“对了,你可听说他前日作了一首诗。”   “说到诗词,这些少年也都会……”杨钊话到一半,见杨玉瑶要先念薛白的诗,只好作洗耳恭听的模样。   难得杨玉瑶这次竟还能背下一首诗,启唇轻吟。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杨钊听得一愣。   他原本以为有多了不得,此时听着,诗好还是坏还是听不懂,却能听出这只是一首写长安城的诗而已。   “不知此诗有何特别之处?”   “也没甚特别的。”杨玉瑶愈发笑意吟吟,悠悠道:“不过是薛白在丹凤门城楼上看长安有感而发罢了,对了,你可知此诗何名?”   “这……不知。”   “这诗名可不好记。”杨玉瑶想了想,道:“好像是《奉和圣制禁苑彻夜侍圣人打骨牌后大明宫城楼观灯应制》吧?”   杨钊初时没听清楚,琢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骨……骨牌?”   才反应过来,他却是呆立住了。   “堂兄的礼太重了,带回去吧。”   杨玉瑶得意地挥了挥手,自带着明珠转回后院去。   她愈想自己方才的表现愈觉满意,不由道:“明珠啊,我近来发现,唯有那种……那种,嗯,头脑很聪明的男子,方能入我的眼……” 第92章 天下一牌局   右相府,堂中气氛阴沉。   杨钊偷眼瞥向屏风后那许久未动的人影,终于沉不住气,问道:“右相,这首诗很普……”   “裴冕。”李林甫淡淡道:“你如何看待此诗?”   “此诗有隐喻。”   裴冕开口,语气笃定。   杨钊不由暗道自己琢磨了那诗许多遍,竟没能听出有何隐喻?   “此诗前两句以‘棋局’‘菜畦’为喻,像是在说垒骨牌,实则尽述长安恢宏;后两句笔锋转向大明宫,以‘一条星宿’为喻,描绘执着火把请求觐见圣人的官员众多,暗指今科春闱引起了太多朝臣的不满。”   裴冕说着,提高音量道:“薛白其心可诛,他是在骂右相不得人心啊!”   “竟是如此,此獠可恨。”杨钊不失时机地骂道:“当杀。”   李林甫不耐,道:“本相是在问你,如何看待那诗名?!”   那诗名实在是太长了,连裴冕都没能一次记住,拿出纸条再念了一遍。   “《奉和圣制禁苑彻夜侍圣人打骨牌后大明宫城楼观灯应制》,圣人去禁苑,本就不欲被国事打搅。哦,这不像是应制诗。”   李林甫问的就是这个。   他虽擅音律,却不擅写诗,每逢需要作诗的场合,会提前让幕客们准备好诗文,比如圣人亲自送贺知章还乡时,他便奉上了一首好词,总之不太了解应制诗的规矩。   裴冕道:“应制诗通常为五言律诗,薛白这首却是七言绝句。应制诗通常辞藻华丽、音律响亮,这首诗却是用字简单,平铺直述。该不是圣人让他写的,是他自己写的。”   “果然。”李林甫沉吟道:“禁苑到大明宫还远,圣人岂可能四更天送他到丹凤门?”   “但,彻夜打骨牌之事,当是真的……”   “嗯。”   罗希奭不由紧张,心想薛白打骨牌的次日就被自己拿了,圣人必定不悦,问道:“右相,既然如此,我是否将薛白放了?”   杨钊也怕得罪人,忙道:“是啊。”   “不可。”   罗希奭一惊,暗道右相好大的气魄!   李林甫沉声喝道:“既然已经拿了,圣人还未开口你们便敢放,不怕圣人以为伱们暗中窥探宫城吗?!都给本相按唐律办事,休得让薛白在大理寺狱中挑出错处。”   “喏。”   “右相英明。”   堂中几人都不由冒了冷汗,对李林甫佩服不已,纷纷暗道右相能当宰相十余年,自有其道理。   杨钊暗暗发誓,早晚得学成这种琢磨圣心的功夫。   “都下去。”   李林甫挥退众人,眼神却越来越阴翳,忽然起身,猛地将一个瓷瓶砸在地上。   咣啷!   他怒的是到了第三日竟还没得薛白彻夜陪圣人打骨牌的消息。   但必须冷静下来……圣人一般都在兴庆宫,这次移驾大明宫本就为了清静,倘若自己真能掌握圣人踪迹,那才是死期到了。   都已经发怒砸了东西,抱怨的话梗在喉咙里,李林甫眼珠转动,最后骂了一句别的。   “竟有人敢比我更得圣人恩宠!”   ……   “阿郎。”   苍璧绕过满地的碎瓷,惶恐地躬身行礼。   “小人得到消息,称十七娘去了大理寺狱。”   ***   李腾空近来很关心颜家三娘的病情,时常过去探望。   颜嫣年纪虽比她还小三两岁,书画上的造诣却非常了得,因此她也时常讨教书法,偶尔也聊到颜少府因薛白字太丑而收徒之事。   “虽然有进益吧,这字还是丑,也不知他最近偷懒没有。柳娘子说春闱放榜之后就不见他回家,可能是出事了?阿爷说京兆府捉了不少闹事举子。”   正是听了颜嫣似有意似无意的这一句话,李腾空离开以后当即让皎奴去问,得到消息后便赶来大理寺狱。   她终究还是用了右相府的权力,让小吏去问能否探狱,已等了一个多时辰。   站在那忽回想到颜嫣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眸,以及嘴角微微带起的笑意,李腾空不由疑惑,不知她是否看出了什么,甚至是故意出言提醒。   应该不至于,那般纯真乖巧的一个小丫头,岂有这般狡黠?   过了午时,皇城中许多官员用过午膳,开始散衙还家了。终于,有小吏过来,引她入狱探视。   “炼师烦请留个记录,与案犯是何关系?”   “好友。”   李腾空没想到他们知自己身份了还要记录,看着小吏在宗卷下题了“挚友”二字,不由眼帘微敛。   皎奴递过一颗银饼与一串钱,淡淡道:“案犯的食本。”   “食本已有位姓杜的娘子交过了,足够的。”   “给他吃些好的。”   小吏这才收过银饼,称重之后记录在宗卷上,那一串钱却如何都不收,公事公办的态度,看得李腾空一阵诧异。   ***   牢房中,杜五郎组织了一场斗草赛。   也就是每人选一根茅草,决出最坚韧的那根。   他看中薛白身下的草堆,伸手要拔。   “你别动他的。”杜甫倚在脏兮兮的草堆里笑道,“他好不容易才挑出干净的茅草。”   “他就是太讲究了。”杜五郎道:“食后连牙缝都要洗干净,比五姓子还娇气。我堂舅就是听说了这件事,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   “哈哈哈,大丈夫当不拘小节。”   薛白懒得理他们。   在当世,包括牙齿在内很多身体部位坏了都是没得修的,他自是要注意保养好。   “戊字牢房,薛白,有人探视!”   忽听得一句喊话,有人举着火把穿过甬道。   狱中几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往木栅外看去。   也不知是谁“哇”地赞叹了一声。   “薛白。”李腾空最后几步加快了脚步,赶到了木栅前,“你还好吗?”   她看起来比往日更漂亮些,头上的莲花冠与道袍干净得赏心悦目,身上的香气让人恨不得用力深吸两口。   “我没事。”薛白道:“你不该来此,回去吧。”   “是颜少府托我来看看你的,你怎牵扯到春闱大案里了?”   “与春闱无关。”   元结在一旁听了,道:“我们交构左相李适之,可能是韦坚的同党。”   听着这熟悉的罪名,李腾空愣了愣,顿觉尴尬。   她曾亲耳听阿爷与阿兄说过,易储之前,韦坚案永不结案,政敌一概可以此名义捕杀,此时面对这些人不由愧疚。   “这是我好友,宗小娘子,郢国公之后,宰相门第,连李太白也要随妻子唤她一声姑姑。”薛白引见,笑道:“这几位,则是我的朋友。”   “原来是宗小娘子当面。”杜甫行礼道:“我乃太白挚友杜甫。”   “久仰杜公大名。”   李腾空以道家礼节应了,偷眼看向薛白,心道他待人真是温和细致,不忘替她解围。   她还注意到,他称她也是“好友”,而旁人是“朋友”。   “原来薛白还有一位神仙般的红颜知己。”   众人还在调侃,薛白再次催促李腾空回去。   李腾空道:“我来,想问该如何救你?嗯……因为我觉得右相做得不对……”   “自有人会出手保我,出狱了我到玉真观向你致谢。”   “你会来吗?”   “嗯,你看皎奴。”薛白道,“回去吧。”   李腾空回过头,只见皎奴并未看这边,仿佛无处下脚一般,双手抱着肩,努力把身子缩小,一脸窒息的表情。   因薛白有笑话之意,她不由也笑。   “那,我走了。”   李腾空回眸又看了薛白一眼,一袭道袍飘然而去。   ……   “真是个好女子。”元结赞道,犹不知这是哥奴女儿。   杜甫不由想念家中妻儿,诗意上口,喃喃道:“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皇甫冉则拿司马相如的赋敲打薛白。   杜五郎更直率,道:“薛白,你对人家也太冷淡了。”   “我本该对她更冷淡些。”薛白隐约还能闻到些残存的香气,心知李腾空与杨玉瑶、杜妗不同,少女情思一旦招惹了却要麻烦得多。   “为何?”   “娶不了。”   “门第不相配?”杜五郎大摇其头,“你这样可不对,人家小娘子愿来这样的地方看你,你也该为她尽力争取才对。”   “我也有要做的事。与你说过了,男儿该自重些。”   “再自重,你不能对宗小娘子自重啊。”杜五郎恨铁不成钢,“我有位族中堂叔,思慕一位有婚约的小娘子,他便愿为了这小娘子舍了前程。”   薛白懒得再搭理他。   杜甫抚须叹道:“我族中有一个从侄,与奸臣之女互生情愫,已决意抛开世俗。”   “啊?那是……”杜五郎愣了愣,转头看去,却见杜甫点了点头。   牢狱里也无旁的事,总之是这般悠闲聊天。   傍晚狱卒送来食膳,竟与他们给的食本相符,没有胡乱苛扣。   杜五郎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次日清晨,有狱卒进来,把丙字牢一名囚犯带出去行刑,他当即脸色一变。   “坏了。我都忘了,我们也要被严刑逼供了……”   “当我们是酷吏吗?!”   有狱吏走进来,板着脸,一身正气的模样。   “大理寺办案,只讲证据,之所以拿尔等,因尔等出现在李适之别宅当中,例行批拿查证,尔等可服?”   “不服。”   薛白干净利落地吐出两个字。   狱吏顿觉压力,只当没听到,沉声道:“薛白、杜誊,你二人乃当日午后进的别宅,前后未待一个时辰。与本案无关,可走了。”   铁锁解开,牢门被打开。   薛白却不肯走,反而在茅草堆中坐了下来,道:“我们既是一起来的,便要一起走。”   ***   右相府。   李林甫难得没有在屏风后,而是走到了窗边负手而立,抬头看着窗外渐渐西偏的太阳。   “几时了?”   “回右相,快到酉时了。”   说话间,罗希奭匆匆赶来,禀道:“右相,薛白还不肯走,他执意要让大理寺连元结等人一道放了。”   “不可。”这次,王鉷也在堂中,沉声道:“元结乃春闱闹事之关键人物,倘若放了,右相府威严大损,举子们自认为得胜一招,必愈发咄咄逼人。到时谁还怕被李适之案牵连,事态控制不住,引火烧身。”   “右相,那小宦官说,若再找不到薛白,他只能回宫复命,实话禀圣人了。”   “把薛白直接赶出去罢了。”   “岂可如此?不放元结等人,他不肯入宫。”   “那圣人也是一起怪罪,他躲得掉吗?!”   “威逼利诱,能吓唬他的手段下官都用尽了。”罗希奭道:“此獠冥顽不化,就是不肯离开大理寺狱。”   “这是何道理?元结等人公然聚结举子,夜宿李适之别宅,证据确凿!”   罗希奭脸色愈苦,躬身道:“我等依规办事,薛白却不讲道理,完全是个不知廉耻的无赖嘴脸!”   杨钊道:“一旦宵禁,出入大明宫城门就难了。”   所有人都知道,圣人打算彻夜打骨牌,再不赶紧安排妥当,这一整晚都会成为圣人积蓄怒气的时间。   “当。”   堂中,漏壶滴尽,发出清响,酉时已到。   李林甫还在等,他已派人往大明宫进言,要求见圣人,在等圣人答应。   终于,苍璧匆匆跑来,禀道:“阿郎,宫中来人,圣人召见了。”   李林甫这才长舒一口气。   “放人。”   “右相。”王鉷还待再劝。   今科是他这个御史中丞审核的及第名单,他深知若不能平息势态会有多可怕的后果。   李林甫摆手道:“本相会亲自入宫,平息势态。”   “可……”   “够了!”李林甫难得对王鉷叱道:“天下事千桩万桩,没有一件事比圣人的心情重要!”   ***   夕阳西下。   北去的官道上一群人正在徒步跋涉。   严庄最后一次回过头,在斜阳中眯起眼,只见那恢宏的长安城已成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他心里空空的,这一趟花费了半数家财而来,感到的唯有无比的失望。   ……   长安城中,平洌一次次看着自己的文章,坚信只要有一场覆试,今科自己是能中的。   他听说力主申告覆试的李适之、元结都被捉了,却还抱着侥幸,想等一个确切的消息。   ……   黑暗的刑房中。   张通儒痛苦地喘着气,终于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   他表现得很怯儒,那些狱吏们允他去召号同乡回家了。   走出京兆府牢,他看到几具尸体倒在板车上。   年轻的郝昌元已经死了,仰面朝天,瞪大了眼,像是在看着天上的云卷云收。   张通儒上前,伸手去抚郝昌元的眼帘,却始终合不上,只好愧疚地大哭出来。   ……   长乐坊,李适之府。   “噗”的一声,尸体如麻袋一般被丢在前院,堆成一堆。   “都仔细搜!找到李适之谋反的证据!”   杨钊大喊着,眯了眯眼,从石缝中拾起一颗金珠。   ……   除了这些,大唐依旧是一片繁荣景象。   一匹匹精美的丝绸被搬进了太府库藏,锦绣成堆;一袋袋粮食被摆满了各个仓禀,稻米流脂;一艘艘漕船驶向广运潭码头,满载着江淮的贡品。   长安城无比恢宏,十二条街划出的市坊整齐如菜畦,百千人家散落仿佛棋局。   暮鼓声中,牵骆驼的商旅、骑马的行人、乘车的女眷、徒步的百姓在长街上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热闹非凡。   五个身影跑向大明宫。   丹凤门在他们眼前越来越显巍峨。   薛白在大理寺狱与人对峙了整整一天,终于,在最后关头还是对方服软,放了他们。   “薛小郎子!”   等在宫门前的一名小宦官连忙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快些,圣人可等了许久了。”   “辛苦内官奔劳。”   薛白转身对元结道:“你们在此等我,圣人或许会召见你们!”   “可宵禁……”   “快走。”宦官一把拉过薛白,匆匆而去。   元结转过头,见到了一队金吾卫正在丹凤门前执戟护卫着一辆马车,是李林甫的马车。   轰轰的响声中,沉重的宫门被完全关上。   ……   暮鼓声停,宫门闭。   薛白回过头,看到宫墙上一盏盏灯笼亮起,如同星宿。北衙六军,护卫于城头之上,无比庄严。   家国天下,纷纷扰扰,尽数被隔绝在外。   前方,连宰执天下、掌控万民的李林甫也在匆匆奔走,像一条狗。   “快,别坏了圣人的心情!” 第93章 谗言   梨园有很多处,骊山的秀岭峡、曲江池畔、大明宫东侧、禁苑之中……当今圣人所在,丝竹舞乐所在,即是梨园。   天宝六载,禁苑的梨花开得很早。   洁白的花瓣如同小雪球一般挂满了枝头,如雪花,如柳絮,却香得多。   穿过成片的梨树林,前方便是春蚕堂,堂中灯火通明,搭配着禁苑中景色,仿佛神仙居所。   入暮时,李隆基正在亲自排演歌舞。   他不久前做了个梦,梦到洛阳凌波池中有一位龙女请求他赐曲。他遂谱了《凌波曲》,近来正在排演,因此搬到这边来,免得被烦扰。   春蚕堂中响起了优美的曲声,李隆基打羯鼓,杨玉环弹琵琶,马仙期吹玉笛,李龟年吹筚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   殿中央,正在跳舞的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名为谢阿蛮。   她没有披帛,裙子裹在胸脯上方,显出漂亮的香肩,臂上裹着彩纱,脚上穿的是凌波袜,正是“玉尖微露生春红”,也是“翩翩彩练轻舒卷”。   杨玉瑶坐在席上,吃着果脯点心,目光始终追随着谢阿蛮,心里浮起一个想法。   她挺喜欢这个小舞师,身段美,性格乖巧听话,想来不是个善妒的。   说来,神鸡童贾昌便是得天子赐婚娶了舞师,传为佳话。   一曲歌舞罢,李隆基放下羯鼓,笑道:“诸卿觉得如何啊?”   偏此时李林甫进来,行礼道:“臣请圣人春安。”   李隆基一见他,当即玩笑道:“右相嫌朕玩物丧志,故而薛白才与朕打了骨牌,当即被拿了?”   “臣不敢,臣只是在查办李适之……”   “你来觐见,为了说这些?”   “不敢扰圣人雅兴。”李林甫笑道:“臣是太久未能随侍圣人,因此请见。”   “怪朕?”李隆基爽朗道:“那是何人在上元夜后抱怨国务繁忙、还要整夜随侍御宴?”   李林甫毫不掩饰他的大惊失色。   “臣有罪,臣……确实是老了,不像圣人盛年依旧。”   李隆基闻言开怀,不再敲打,宽慰道:“朕未怪你,你身为宰相,为朕操持国事即可,随侍之事自有旁人做。”   高力士闻言便要去办个敕令,允李林甫夜间出宫。   “圣人,臣可以的。”李林甫笑道:“臣已料理好国事,想随侍圣人,学习骨牌。”   李隆基心情好,看破他的心思却不点破,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子,笑应了。   此时,薛白已至。   “擅牌者来了!”李隆基抬起双臂,长袖一抖,潇洒转身走上牌桌,“来。”   丝竹声又起。   乐师们继续奏乐,为牌局增添气氛。   如星辰般的点点烛台下,桌上的骨牌已摆好。   薛白并不客气,也无李林甫那许多废话,往牌桌前坐下。   杨玉瑶、杨玉环姐妹对视而笑,一个放下酒杯,一个放下琵琶,由宫娥帮忙收拢着裙摆上前;谢阿蛮不用再跳舞,提着舞裙,凑到杨玉瑶身后。   李林甫有些尴尬,抬眼看去,圣人身后站着高力士,贵妃身后站着张云容,他只好站到薛白身后。   堂堂一国宰执,在宫外可以对薛白生杀予夺,此时也只能弯着腰,像仆从一般侍立。   “不愧是造骨牌之人啊,薛白这小子牌技了得,花样也多。”李隆基动作行云流水,“个中变化万千,还真就只有他能打出来。”   “圣人是真正的天纵之才,从未见有人能学得这般快,打得这般好。”   普普通通的一句奉承,薛白说得却很真诚。   而且他说话根本不影响打牌,才轮到他,牌已打了出去,一息功夫都没让人等。   杨玉环则稍慢一些,有时会捏着下巴思索一会,但她姿态极美,让人看得舒服,愿意等她这几息;杨玉瑶牌技也好,一边打一边还能说些趣事。   众人都很高兴,唯独李林甫藏着心事,站得好不自在。   “长安城近来有首诗在流传,写得极好,老臣来时还听到有稚儿传唱了。百千家似围棋局……”   说到最后,李林甫却是将这诗唱出来了。   这老头看起来精神刚戾,没想到歌唱得却是极好听。   李隆基准备要胡牌,瞥了杨玉瑶一眼,知道她也快胡了,目露思索,同时还随口跟着哼了两句,亲自给李林甫和音。   唱罢,李林甫笑道:“臣有些好奇,分明是七言绝句,为何起这般诗名?”   他不失时机地将诗名点了出来。   薛白应道:“我本来就不会写应制诗,觉得很得意就这般起名了,我看王摩诘就是这样。”   “哈哈。”李隆基抢先一步胡了牌,朗笑一声,指着薛白骂道:“不学无术,起个乱七八糟的诗名,也敢称是应制之作。”   “已经在学了,随杜子美学写诗。”薛白面露遗憾,递过筹码。   “我差点就能胡。”杨玉瑶颇不高兴,嗔了薛白一眼,不情不愿地交了筹码。   李林甫偷眼瞥去,发现圣人一脸好笑,像觉得薛白很有趣。他意识到此子圣眷颇浓,只好道:“说起杜甫,他近来所作的《饮中八仙歌》也在长安传唱。”   堂中乐师技艺高超,纷纷改变了在演奏的曲调,默契配合。   李隆基似乎颇喜欢这首诗,低声吟唱“左相日兴费万钱”丝毫不显芥蒂之意。   落在旁人眼里,很容易误认为这位圣人还不知李适之因交构东宫之罪被查办之事。   薛白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李隆基心里明白李适之没有谋反,不过是借李林甫之手,将这个声望太高、亲近东宫的宗室贬出长安。   在李隆基眼里,并不认为这是在迫害,或许还觉得大唐朝堂风和日丽。旁人的任何委屈,都是为天子威望稳固而应该付出的。   “圣人,大理寺捉拿元结、杜甫等人,乃因他们与李适之勾结,证据确凿。”李林甫逮着了时机,作出了解释,“有官吏急躁了些,误将薛白牵扯其中。”   他进宫为的便是坐实这桩案子,不让薛白以馋言保住带头的举子。   而一个“误”字,他已退让了一步,表示与薛白井水不犯河水。   不想,薛白竟是针锋相对,道:“右相、大理寺岂能有错?我一定是李适之的同党。”   “竖子无状,在圣人面前也敢阴阳怪气。”   “右相使人捉我,我认罪了,右相又说我阴阳怪气,这天下道理全让右相说了不成。”薛白语气不善,牌却打得很快。   李林甫注意着语气,道:“有官吏犯了点过错,伱便要得理不饶人吗?”   “那就是说我们是冤枉的,原来韦坚案中确实有人是冤枉的。”   薛白为的就是说这一句话。   他知李林甫的倚仗是什么——李隆基对东宫的猜忌。   把持科场、排除异己,李林甫但凡是在削弱东宫,李隆基都会放任,所以三千举子即使喊破了天,也能以“交构东宫”的罪名压下去。   但薛白就是要李隆基亲眼看看,这其中有多少私心。   李林甫一愣,偷眼瞥去,只见圣人云淡风轻地打了一张牌,却明显听到这句话了。   他忽然后悔到御前与薛白争辩。   哪怕辩赢了,圣人也会觉得是他没把国事处理妥当,结果还是他输。   果然。   薛白步步相逼,道:“原来右相早知杜甫与李适之勾结,知晓今科布衣举子全都是韦坚同党,不知其中是否有冤枉者?”   “信口雌黄,今科取士公平。有如此结果,乃因大唐盛世,人无匿才,野无遗贤。”   “右相方才还唱遗贤的诗。”   “够了。”李隆基终于出言喝止了薛白,“小小年纪,妄议国事,你可知罪?”   “圣人恕罪,我没想妄议国事,只是担心明年春闱这些人才与我抢名次。”   “朕不想听这些。”   薛白当即噤声,认真打牌,反正李林甫说野无遗贤,他就说怕遗贤抢名次,比谁更真心。   李林甫更是心中一凛,知圣人教训的虽是薛白,实则已对他不满。   他本以为薛白是想自保,那他可在圣人面前与薛白息事宁人,平息事势。   但此时他却忽然发现,不打算罢休的人竟是薛白,这小子居然想反击右相府,今夜这些话全是谗言,动摇圣人对他的信任……   ***   大理寺狱。   杨钊趁夜而来,亲自在火把的照耀下翻找着一堆衣物。   “都在这里了?”   “是,那五人离开狱房时,小人盯着他们换了衣服,没见他们藏了任何东西。”   杨钊皱眉,既然在牢里没搜出血状,那定是薛白、杜誊在到李适之别宅之前就放到别的地方了。   很可能是丰味楼。   反正薛白今夜不会把血状交给圣人。   “国舅。”杨光翙凑上前问道:“元结还在大明宫前,是否拿下?”   “罗希奭都不出头,我们出什么头?”   杨钊沉思着,道:“不管,其实那封血状没用……你得替圣人想,那岂是状纸,那是江淮百姓来讨要三年租庸调的债书,圣人看到会高兴吗?”   “国舅英明,这连右相都没想到啊!”   杨钊得意一笑,自觉进益良多,道:“薛白不敢拿出那血状的。此事到此为止,趁夜把那些人的尸体烧了,一干二净。”   ***   李静忠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判文,递在李亨面前。   “殿下,房公悄悄送来的。”   李亨展开一看,挑眉道:“好字……长安县尉颜真卿?”   “是,房公说,泄题案颜真卿已查明了,案情清晰,证据不难拿。又说东宫可以此为由,为举子们争一个覆试。”   “你说呢?”   “索斗鸡正等着挑殿下的把柄。”李静忠摇头不已,尖声道:“此时若出头,真要让索斗鸡污蔑殿下与李适之合谋,挑唆举子闹事了。”   “是啊。”   李亨根本没有犹豫,直接把判文放到烛火上烧了。   火苗迅速吞噬了那端丽的八分楷书与颜真卿花费心血查明的案情。   “东宫不出手,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李亨喃喃着,再次这般说了一句。   李静忠低声道:“听说,索斗鸡捉捕元结,以及几个带头闹事的举子,此案应该就此了结了。我们与李适之往来痕迹业已销毁,这次,依旧让索斗鸡拿不到东宫半点把柄。”   “知道了。”李亨点点头,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静忠亲自执着扫帚,把地上的灰烬扫掉,埋在后院的泥土里。   ……   天明时,长安城郊有乌烟腾起,堆积的尸体被烧成了灰烬,埋在荒野的泥土里。   来应试也好、来申冤也罢,谁能为他们出头?   ***   丹凤门外,站了一整夜的元结抬头看着天空,终于在破晓之际听到了晨鼓声。   庄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北衙六军开始换防。   再等了一会,只见李林甫出了宫城,乘马车离开。   之后,则是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盛装女子出宫,薛白的身影亦在其中,往这走了过来。   “圣人未曾召见我。”元结迎上前道,“下旨覆试了吗?”   “嗯,圣人牌兴很高,不管这些。”薛白道:“我本就是吓唬旁人的,让他们不敢捉你。”   元结一愣,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   牌兴很高,不管国事?这是何等荒谬之言论。   他终于理解满朝诸公不愿再劝谏圣人,而寄望东宫。可如此一来,圣人愈猜忌东宫,国事愈乱,长此以往,岂是幸事?   “所以,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元结心中失望,意兴阑珊,喃喃问道:“春闱大案,到此为止了?”   “若到此为止,次山兄有何打算?”   “还能如何?回乡读书、养气。”   薛白又问道:“若此事未完呢?”   “你有办法?”   “并非我有办法,但次山兄的计划不继续了吗?”薛白道:“我说过,算我一份。”   元结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他的计划原本没有问题,春闱不公,举子们申诉要求覆试,这事堂堂正正,输就输在李林甫只手遮天,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薛白把李林甫遮着的天掀开了一点。   “哥奴说我是韦坚、李适之同党。”元结道,“为的是不让我们闹下去。”   “但哥奴也在圣人面前承认是冤枉我们。”薛白道,“我们若识趣,就该罢手。”   皇甫冉神色一动,反应过来,道:“但其实我们若不罢手,反而显得我们问心无愧。”   “不错。”杜甫道:“我等虽穷追不舍,但只问春闱之事,而无不臣之心,何罪之有?”   他们已明白圣人纵容李林甫把持科举的根源是对东宫的猜忌,尤其是李适之在文人中名望太高,李适之亲近东宫……那么,便可以避开这一点。   还有一点薛白没说,李林甫只不过是李隆基的一只白手套,用脏了就丢李隆基也不会可惜,只是李林甫做事确实省心,让他十多年都没想过换。   可李林甫若因私心捅出了大麻烦,致使天下文人学士沸腾,就能提醒李隆基,这只手套该换一换了。   这是他们反击的机会。   既使不能扳倒李林甫,能覆试就足够了。   一旦覆试,他们这些朋党便可一朝名传天下,往后大有作为。   “走。”   元结道:“我们去联络举子,让他们知道我们出狱了。”   “不错。”皇甫冉道:“如此一来,更能振奋人心!”   杜五郎虽然还没有听懂,却是用力挥了挥手,比谁都激动。   “好,算我一份!” 第94章 春闱五子   丰味楼近来正在扩建,把达奚盈盈的清凉斋并过来。   对外说是薛白替父还债而卖出了他的一半红利,由此孝名远扬。   “我阿姐们在吗?”   杜五郎兴冲冲赶进后堂,说起了近日之事。   “……”   “我们五个,薛白陪侍御前,防止哥奴再行迫害,负责保护我们;元结联络举子,诗文讽谏,负责扩大声势;杜甫彰显才华,作诗赋文,再出名篇传唱,揭破‘野无遗贤’的谎言;皇甫冉拜访故旧,以张曲江公弟子之名,请朝中翰林出面奏请覆试;还有我,要做的许多!”   话到最后,杜五郎神色激昂,提高了音量。   “我与阿姐们通报消息之后,还得安顿那些乡贡,大姐你等会儿支一笔钱财给我……”   杜妗打断道:“薛白人呢?我有事与他说。”   “他打了一夜的牌,说是去歇了。”   “说去何处歇了?”   “当然是回家歇了。”杜五郎说罢才想起薛白只说“去歇”却没说去哪。   杜妗柳眉微蹙,不满道:“他年岁还小,夜夜随侍宫城,笙歌管弦,推牌娱游,岂是好事?”   “啊?我可是在宫城外等了一夜。”   杜五郎还要叫屈,见杜妗脸色凝重,忽想起一事。   “二姐,可派人去国子监接郝昌元了?薛白说了,得把那些来申告的乡贡们保护起来,免得哥奴狗急跳墙……”   “当即便派人去了,但到国子监时,那些乡贡已被押到京兆府。宵禁后我的人不能继续打探,只能天亮了再过去,还未得到消息。”   不安感一直驱使着杜妗收买人手、打探消息。但目前势力还很微弱,各种限制也多,她颇讨厌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没事。”杜五郎学着薛白的语气道,“我去找次山兄,带人到京兆府要人!”   入太学馆以来,学业他虽还没顾得上精进,书生们拉帮结派、抨击时政的能耐却已学了七八成。   提着袍衫迈过门槛,跑下台阶,他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意气风发。   ……   小阁上,达奚盈盈正在向施仲吩咐曲江赌场之事,转头恰见了这一幕,不由疑惑。   施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   “真是越看越呆,娘子总是高看他了,还以为他内秀,其实内也不秀。”   既然施仲都这般说了,达奚盈盈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   才进了务本坊,远远已能听到国子监传来欢呼声。   “春闱不公,覆试何错之有?我等既未做错,哥奴也只能放人!”   “让一让,春闱五子来了。”   “那是谁?”   “杜誊,已两次受哥奴迫害入狱。”   “真义士也……”   杜五郎挤过人群,走进论堂,一把便被元结拉到了一众生徒、乡贡的最前方。   目光看去,麻衣如雪,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他不由咽了咽口水,学着元结的模样,将手背在身后,强自镇定。   “诸君!且听我一言。”   元结昂然而立,高声致词。   “天宝丁亥春闱,哥奴以‘野无遗贤’把持科场,布衣无一人及第。再以韦坚案构陷敢言者,薛白、杜甫、皇甫冉、杜誊、元结囹圄于大理寺狱。”   “今我等犹能立于青天之下,乃圣人得知而御口亲赦。元子曾以诗文讽谏,幸而君王以囊括青冥之胸怀,不忤一蜉蝣之微言,天佑大唐出千古明君,安能遭奸相蒙蔽?!”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诸君之贤愚,岂由一场为奸臣操纵之科举定论?大唐盛世,野无遗贤或朝野皆贤,岂由一幸进之‘弄獐宰相’所能裁定?我辈寒窗苦读,欲为天子门生,文章仅过王鉷之眼而不得圣人指点乎?覆试!我辈文才,唯愿奉于圣人!”   “覆试!覆试!”   原本已平息下去的声势,在五人落狱又被释放之后,再次高涨起来。   虽然已少了一部分人,但这次他们更加冷静,更有组织。   “覆试!覆试!”   “诸君,连大理寺都放人了,京兆府却还无故扣押乡贡,我们去讨个说法。”   “走,去光德坊京兆府……”   杜五郎已经想好了,覆试之后,得要想办法让郝昌元在众目睽睽中将那血状呈于圣人。   但当他们抵达京兆府,得到的说法却是,天一亮那些乡贡们就已经离开了。   这两日离开的乡贡确实有一部分,众人见京兆府确实没有关押举子,只好作罢。   杜五郎还在疑惑郝昌元怎么会这样就离开,有个丰味楼的伙计拉了拉他的衣襟。   “五郎。”   “你见到郝昌元了吗?”   “这边说。小人昨日就在听着了,捉了的有数十人,放了的只有十数人。但今日晨鼓才响,有几辆马车从京兆府出城了……”   杜五郎听了这消息,恍惚了很久。   此时他才意识到,杜家上下能在柳勣案里活下来到底有多幸运。   ***   与此同时,皇甫冉正在见郑虔。   “不如让左相自请外放,尽快了结此案……”   “岂可如此?”郑虔两日都在为这案子奔走,满脸疲备,正色道:“今左相蒙冤,自请外放,与认罪有何区别?”   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以“左相”呼李适之,仿佛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圣人去年就点了一个新的左相,名叫陈希烈。   “左相?怪不得说圣人对一切心知肚明。”皇甫冉道:“太学公难道还不明白吗?就是因为我们还指望着‘左相’,哥奴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郑虔张了张嘴,神色黯淡下来。   他才望高卓,入仕以来任的都是清贵官职,协律郎、著作郎、博士,此时被提醒了,才意识到这些权术之道。   原本以为圣人还被蒙在鼓里,只要告知圣人真相就好。   “唉。”   “圣人放任哥奴敲打我们这些举子,因为我们错了,我们错在满腹牢骚!那就改给圣人看,我们不管什么‘交构东宫’,只问今科春闱,这才是顺圣意……”   “啪!”   郑虔抬手就给了皇甫冉一巴掌。   “张曲江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太学公?”   “伱们看似还在争,实则已志移。”郑虔痛心疾首,道:“你可知张曲江公与李哥奴之区别在何处?”   “老师他……”   “张曲江是相,拘束天子而治理万民;李哥奴是佞,剥削万民而奉呈天子。”   皇甫冉十岁就在张九龄身边,感情至深,此时听得这一句评语,当即眼睛一酸,热泪盈眶。   郑虔指着他的鼻子,道:“尔辈尚未入仕,为了覆试,不问是非公道,弃左相以求与东宫划清,迎合圣意,来日便是拜相,焉知不会是下一个哥奴?世风坏矣,世风大坏矣。”   皇甫冉先是惭愧地低下头,像是无话可说,但过了一会,他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是非公道,只在左相与东宫吗?难道无辜而受牵连的不是我们吗?即使我不无辜,花费家财、千辛万苦才来长安的乡贡却是无辜的,东宫出手保过他们吗?左相出尽了风头,不能为了他们避一避吗?”   郑虔无言。   “寒窗苦读的心血被踩踏、糟践,甚至无端卷入大案被冤枉、迫害。我们不过想求一个公平,错的又是我们吗?”   皇甫冉最后这一句问,听得郑虔怅然不已。   “这些话都是薛白与你说的?”   “太学公,这不是……”   “不用替他掩饰。”郑虔叹息道:“十年来,也不知是谁教给了他这些……”   ***   傍晚。   颜真卿牵着马匹风尘仆仆地进了长寿坊,眼底泛着忧虑之色。   前方的十字街口正有一行人簇拥着一辆奢豪的钿车,骑高头大马的护卫,穿锦绣彩裙的美婢,看着便过于张扬,在贵胄中亦属于风气不好的人家。   一个少年郎下了马车,恰与颜真卿四目相对。   “老师。”   “你成何体统。”   颜真卿下意识便板着脸叱责了一句,牵马便走。   他本以为薛白落了大理寺狱,受了许多苦头,心里还在担心。不想今日见着,这小子神采奕奕,仿佛刚沐浴过、换了新衣。   相比起来,忙碌了一天的他更像是从牢里出来的。   一路进了颜宅,回头看去,却见薛白一路跟着,老老实实的样子。   颜真卿叹息了一声,道:“先回去报个平安再来,老夫有话问你。”   “学生已使人回家说过了,老师但问无妨。”   原本有许多话要问,真见到了这个惹事生非的小子,颜真卿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   “先谈你那首诗吧,诗很好,诗名很糟糕,你本可加上‘天宝丁亥春闱后’几字。”   薛白稍稍一愣,只觉这主意蔫坏蔫坏的。   若加上这几个字,往后但凡提到这首诗,不可避免地就得提到李林甫的“野无遗贤”,必成为千古流传之诗,威慑力就要大得多。   颜真卿书法造诣太高,致使给人的印象往往是古板严肃的学究,可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迂腐,表面正儿八经,实则智计百出。   “……”   “你千方百计终于如愿陪圣人打骨牌,那也是故意与元结等人一同入狱?”   “老师这般说的,显得学生心机也太深了,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颜真卿心知薛白献炒菜、骨牌,必是谋划了许久的弄臣之路,学的是神鸡童贾昌,难处在于想出那许多让虢国夫人、圣人感兴趣的东西。   谋得这圣眷,最初肯定不是为了救旁人,该是打算用来谋身,再想到韦芸详述的他在颜嫣病危时的作为……与其说是心机深,不如说是舍得拿花费心机准备的门路救人。   “恰逢其会?那老夫还得赞你一声古道热肠不成?”   “谢老师夸奖。”   颜真卿见他如此坦然受了,似笑非笑摇了摇头,板起脸说起正事来。   “礼部侍郎李岩,本是不参与权争的公允之士,此番还是被收买了,泄题给杨护等生徒。若要奏请覆试,此为最直接的理由,个中详情老夫已递呈上去了。”   话到这里,颜真卿其实已经知道朝中没人能出头了,却还是继续道:“自会有重臣出面,往后你莫要再闹事了。”   “不知老师说的重臣是谁?”薛白问道:“据学生所知,右相独掌朝政,左相吱唔不言。其他能出面的重臣,似乎全被贬走了。”   说来旁人不信,但天宝年间的朝堂上就是没有任何人能制衡李林甫,除了东宫。   眼见颜真卿不答,薛白道:“那看来,东宫不打算出面了?学生以为如此更好,举子们大可自救。”   “若无人庇护,一群生徒乡贡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学生来庇护。”   “竖子欲死。”颜真卿叱道:“一点骨牌小技护得了你一次,能护你一世?你只看贾昌这等狎臣风光,可知他们从不曾干涉国事?以娱游幸进犹敢妄言时政,初次开口圣人侥幸相饶,再有下次,看圣人杀不杀你!”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   薛白知道颜真卿说的是真的。   昨夜李隆基心情一直很好,那是因为在那句“朕不想听这些”之后他就没再进言了。但若没分寸,真是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往简单点说,次次带着目的去打牌,谁能高兴?须知连李林甫都战战兢兢,深怕惹圣人心情不好。   “老师的教导,学生听进去了。”薛白道:“但这次学生敢为举子们争取覆试,恰是因学生无一官半职,无权无势,以直谏言,说的全是公道……”   “满朝诸公,需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说公道吗?!”   “需,我也敢主持这公道。道之所存,无贵无贱,无长无少。”   颜真卿忽然回想到今日见房琯,听到的那句“老夫尽力了,但东宫真的无可奈何”,再看眼前的少年,又是别样的感觉。   “你们打算如何做?”   “简单。只要保证哥奴不能以乱刑迫害举子,元次山等人堂堂正正制造声势,证明今科不公,就能争得覆试。”   “老夫有一份证据。”颜真卿压低了些声音,道:“贡院死了一名举子纪儇,老夫在他的住处找到一篇《罔两赋》初稿,卷稿上写题目的字迹,出自李岩之手。”   “足够定案了,纪儇已死,春闱当日又未写赋。那这篇出自他手的赋只能是开考前写的……”   问题只剩下如何递交上去了。   颜真卿已无门路,长安县衙、京兆府,甚至东宫都不敢受;薛白则有很多门路,但若以狎臣的手段递进宫去,反而要适得其反。   倒不如直接让举子们呈到礼部去,只出堂堂正正的明招。   “老师,能否再画一幅画?”薛白沉吟道:“我或可把与李林甫的私怨闹到人尽皆知……”   “这师徒二人还在谈呢?”韦芸进了堂,笑道:“便是有再多东西要教授,也该先用膳。”   薛白连忙起身唤了“师娘”。   颜嫣也跟在韦芸身后,脆生生地万福道:“见过阿兄。”   唯有颜真卿,分明从未答应过收这个徒弟,偏得坐听着他们这些称呼。   韦芸邀薛白留下用膳,薛白则是婉拒了,还是打算趁宵禁之前回家去。   师徒二人最后又聊了几句,关于那幅画该如何画。   颜嫣则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偷偷打量着薛白那身新衣服,再听得他们说话,一双水灵的眼睛转动两下,若有所悟。   ……   是夜,书房中,颜真卿执笔站在一幅画卷前,深深皱起了眉。   所要画的,说来简单,落笔却极难。   首先难在不宜擅自描绘圣人,再则难在等闲画不出杨贵妃的美。   景色勾勒了无数遍,待到画人时,却始终无法落笔。   再加上近来几番为春闱之事奔走,乏困之感涌上来,最后还是放下画笔,先回正房歇息,打算到明日清晨再动笔。   烛台没有被吹灭,颜真卿走后,一名少女推门进来,走到那幅画前驻足看了一会,小声嘟囔道:“果然。”   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没错,便决定明日再与炼师讲个故事。   转身要走,她却又停下脚步,偏了偏头,有些狡黠地笑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画笔。   ……   书房中的烛台渐渐熄灭,黑暗过后,有晨光洒了进来。   颜真卿推门而入,眉宇间还带着思索之色。   他走到画卷前,正要伸手执笔,却是愣住了。   只见昨日未完成的画作上已多了几个人物,正在推骨牌。   依着薛白的说法,圣人没有画成圣人,一袭白衣飘逸,背对着他,留下一个威严的背影;杨贵妃如仙女,只显出一个侧脸,正低头看牌,恰是只有侧脸,引人遐想着她的美;虢国夫人画得很美,一身彩衣,神情里有种得意的笑意。   一株梨花挡住了些许画面,稍稍遮挡了这三人,添了些神秘、高贵之感,仿佛神仙。   视线焦点处是一个露了正脸的少年美男子,剑眉星目,气质温润,神情专注,难得竟能画得与薛白几乎一模一样。   这少年身后,是个弯腰看牌的紫袍老者,面如斗鸡,神情扭曲,焦急不安之情溢于言表,唯妙唯肖。   着实太不给李林甫面子了。   若由颜真卿执笔,他画不了这么过分。   但此时看着这幅画,他却忍不住笑了一下,磨墨,左手提笔,在卷轴上写下两列字,用的却是草书。   “梦与神仙打骨牌图。”   “天宝丁亥春三月画赠薛白。”   待要落款时,颜真卿犹豫了片刻,忽神色一动,眼中泛起些促狭之意,题了两个字。   ——“韩愈。” 第95章 覆试   太平坊在皇城西南,乃达官显贵们云集的地方,王鉷的新宅就在此处。   王鉷乃庶子出身,旧宅在长安城最南的安乐坊,属于穷地方。这新宅则是刚落成,金碧辉煌,连水井的栏杆都用宝钿所制。   值得一提的是,宅中有一座“自雨亭”,是他请西域拂菻国的工匠建造,他每走进去坐下,亭檐上就会有水瀑流下,哪怕是炎炎夏日,亭中依旧清凉如秋。   王鉷还在家宅旁边建了使院,他身兼二十职,每日持公文请他批阅者络绎不绝。   这日,他却无心这些公务。   “右相说他入宫去平息事态,这事态反而越闹越大了?”   裴冕上前小声提醒道:“恐怕是右相太低估了薛白。”   王鉷此前对薛白关注不多,不由疑惑,问道:“一竖子,有这般大的能量?”   “竖子背后还有主使。李适之自请贬谪外放,右相的雷霆手段使不出来;长安城内所谓‘春闱五子’声势愈造愈大;杜甫接连作名篇以表野有遗贤;郑虔奏请覆试……这一切的背后,皆出于薛白与幕后之人谋划。”   “何以见得?”   “昨日丰味楼大堂上挂了一幅画,引不少人围观。我亦带画师去临摹了一幅,请王公过目,落款者名为韩愈。”   王鉷看着裴冕缓缓展开一幅卷轴,待见到那唯妙唯肖的紫袍官员,他目光一凝,脸色复杂起来。   总算是知道为何右相入宫之后事态反而不可收拾了。   他背过身去,挥了挥手,示意将画收起来。   “此画对右相的嘲讽着实太过分了。”裴冕道:“他们根本就是故意的,既提高了声望,又挑明了与右相之间的私怨,如此一来,右相要出手对付他都束手束脚。”   王鉷回过身来,一脸严肃,道:“是右相怕草野之士妄言,才让我主持科考落黜他们。如今闹成这样,后果却要我来承担不成?”   裴冕懂他的意思。   王鉷没有李林甫那么嫉贤妒能,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近来正忙着为圣人上贡,不想沾染是非。   “王公,不如这样吧?”裴冕低声道:“只消把那所谓的‘春闱五子’给……”   他伸手在空中劈了一下。   王鉷眯着眼看着,摇了摇头。   “没人会怀疑是我们做的。”裴冕道:“只会认为是右相所为。”   “为这种事惹一身麻烦,不值当。”   今科虽是王鉷负责对试,只要圣人知他是奉李林甫之命行事,即便真查出舞弊而覆试了,他虽有损失却伤不到根本。   反倒若是动手杀人,被查出来,却会与李林甫反目、惹圣人忌惮……   裴冕见王鉷神色,当即明白过来,右相一系这是打算暂时妥协了。   该除掉的麻烦杨钊已经除掉了,谁中进士反而没那么重要。   天宝二载也曾覆试过,伤不到相府根基,但若与薛白斗下去,事闹得太大,反而会让圣人觉得这个宰相不好用了。   “阿郎,右相府使人来了,召你与裴御史过去……”   ***   李林甫放下手中的画卷,脸色难看至极。   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得冷静下来。   得揣摩圣人是怎么想的,圣人看到这幅画,会有些不高兴,但若贵妃说喜欢呢?   若兴冲冲告到宫城,之后场面不难想到的……   “竖子猖狂,敢使人画朕打骨牌?!”   “圣人息怒,小子无状,因哥奴为我侍牌,太过得意,遂与画师说梦到与神仙打骨牌让他画。”   “原来如此,不知道的谁能看出这是圣人?还当是神仙呢。”   “嗯,这般一看,此画竟还不错,将朕与贵妃画得很有气韵……”   李林甫微微一叹,心知到时只会闹得人尽皆知,朝野取笑。   再一想,他知薛白就是故意激怒他。   眼下所有士人都在看热闹,不论他怎么回应,事情只会越闹越大,万一压不住而让圣人觉得麻烦了……后果就不堪设想。   相比圣人的心情而言,科举名额反倒是小事。   平息了怒火,他目光看向画卷最后的那枚落款,喃喃念叨。   “韩愈?”   追查良久,薛白幕后之人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了。但为何冥思苦想,始终未能回忆起朝堂上有过这样一个人物?   许久,王鉷与裴冕到了。   李林甫先问裴冕,道:“丰味楼挂的那幅画,你如何看?”   “右相,下官见了真是怒不可遏,薛白欺人太甚!”   “无妨。”李林甫带着些豁达的笑意道,“本相问你,对落款之人如何看?”   裴冕沉吟道:“想必薛白所为皆出自韩愈指点,无怪乎能写出那般诗词。仅看那幅画,此人书画技艺高超,画景肆意挥洒,画人细腻精巧,且画风一脉相承,可见工笔深厚。书法亦是了得,虽不如张旭、颜真卿,亦可谓大家。”   说着,犹豫了一下,他继续道:“此人出手,一幅画仿佛戏谑之作,对右相名声却十分有碍,心机深沉啊。”   “本相不在意这些虚名,要找出他来。”   “怪的是,如此人物,为何籍籍无名?还有一个细节,他没有印章,该是化名。”   “伱查。”   “喏。”   李林甫愈想愈忌惮,心中主意愈定,开口向王鉷吩咐起来。   “草地里的杂草都已经除了,眼下狂生们闹得厉害。在他们揭破泄题之事前,允了覆试。”   “右相?”   “我意已决。”   当日王鉷正是预料到这情形,故而坚决不放元结等人,要借李适之案立威。此时堆了满腹怨气,却无话可说,只好恭敬应下。   正此时,有吏员匆匆赶来,禀道:“阿郎,举子们聚集起来了,怕是要闹事了!”   ***   “春闱五子来了!”   国子监,众举子们转头看去,果然见五名男子走出太学馆。   当中一人却不是元结,而是更年轻的薛白。   “诸君肃静,听我等一言。我等既求覆试,可圣人若问原由,诸君能回答吗?”   “科举不公,布衣无一人及第!”   “这不是理由,朝廷要看的是证据。”薛白朗声道:“我老师颜公乃长安县尉,今已找到宫闱泄题的证据。今日便要呈与御史台,请诸君随我等前往,一睹朝廷查清真相的过程,堂堂正正要求覆试!”   他是第一次当众主持此事,却是甫一开口就给出了解决办法。   少了几分热血,多了几分沉稳。   对于众举子们而言,却是闹了许多日之后,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纷纷振奋,扬臂欢呼。   “后面的听到了吗?有证据了,覆试!覆试!”   “已查到证据,覆试在望!”   “我等不必闹事,往御史台一睹结果即可!”   “……”   春闱五子维持着秩序,领着举子们往皇城而去。   一路上,他们高唱着杜甫的新诗。   这诗杜甫早已酝酿了不少句子,原本打算及第之后述志。经此一事,气愤之下写成了一首长诗,起名为《奉呈圣人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圣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   诗声琅琅,饱含着众人的愤慨与不满。   他们很多人其实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及第,毕竟两三千考生仅有数十名额。但他们要让自己寒窗苦读的心血得到最起码的尊重。   从务本坊往西,行到宽阔的朱雀大街,引得无数长安百姓围观。   于是举子与百姓混在一起沿朱雀大街向北,如海潮翻涌,缓缓涌到了皇城正南面的朱雀门。   城门巍峨,禁卫执戟来拦。   “退!”   “退!尔等要造反不成?!”   春闱五子并肩而出。   薛白道:“我等乃国子监生徒、各州县乡贡,此来非为闹事。”   元结掷地有声,道:“为申张国法而来!”   “退!”   “我们是读书人,不是乱民。”   “退!”   “若将军不肯让我们进,那我们就在这等一个结果。”   禁卫如木头一般执戟,只管不让人群进皇城。   薛白等人也不急,只等着。   太阳躲进云朵中又出来,朱雀门前人越聚越多。   身穿麻衣的举子们像是一片片的雪花涌来,堆如积雪。看热闹的百姓像沙,聚集着,渐有浩瀚之势。   杜五郎一开始很得意,偶然间回头扫了一眼,却被这场面吓到了,于是过去悄悄拉过薛白,小声嘀咕起来。   “我们会不会闹得太大了,不好收场?”   “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的人是哥奴。”   杜五郎依旧不解,问道:“这般简单,真能让哥奴服软吗?”   “难道他驱使金吾卫打杀我们吗?”   “啊?”   薛白眼神笃定,拍了拍杜五郎的肩。   此时,有一队官员驱马赶来,为首者身穿深红官袍、神情深沉,正是王鉷。   “为何聚于此地?!”   王鉷勒住缰绳,环顾着一众举子,喝道:“何人带头闹事?!”   “我等非为闹事。”元结昂然应道,“为大唐选才之大事而来。”   说话间,王鉷的护卫们已拔出刀来,指向五人。   五人却都毫无惧色,连杜五郎也保持住了气势。   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事情已到了可以妥协的时候。   妥协是权术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但愈是到了妥协之时,王鉷的脸色反而愈发严肃,摆出凝重而严正之态。   “胡闹!文章越不如人,闹的越厉害,尔等配为天子门生吗?!”   薛白嘴唇微扬,笑了笑。   虽没有做到最好,比如斗倒李林甫,但能争取到覆试已经很好了。   在皇帝、宰相这种有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人手底下过招,冒着随时可能被他们生吞活剥的风险,好不容易有了结果。   也只是一场覆试而已,它本就是应该的,甚至不需要求覆试才是应该的。   无论如何,成了……   忽然,有马蹄声疾驰而来,一声清朗的叱喝声在城门前响彻。   “王鉷!敢欺我大唐英才耶?!”   驰骋而来的年轻人鲜衣怒马,身后是清一色的膘骑卫士,威武不凡,光彩照人。   “广平王至!”   蓦地一声喊,朱雀门前的举子们都显出喜色来。   “广平王来为我们主持公道了!”   “……”   欢呼声一片,薛白转头看去,眼神却是冷淡下来。   王鉷脸色亦是阴晴不定,隐隐泛出些戾色,暗恼还不如方才直接答应请奏圣人覆试。此时东宫派皇孙来争这个威望,让或不让都让人为难。   “吁!”   李俶马术高超,径直奔到城门前才翻身下马,三两步上前,站到了春闱五子身前,摊开手,将他们护在身后,独挡王鉷。   他作为圣人最喜爱的孙子,素以“器宇不凡,度量弘深,宽而能断”著称,这一幕英姿勃发,愈发得众举子之心。   面对王鉷这个长安人人怖惧之人,李俶亦威风凛凛,道:“见了本王,还不下马?!”   王鉷此时才下了马,执礼相见。   “今科春闱,由你负责对试,然也?”   “是。”   “制科无一人中榜,布衣无一人中榜,然也?”   “下官审查名次,只看文章,不看其它。”   “好!”李俶提高音量,喝道:“那本王再问你,可有人泄题?!”   “……”   薛白听着,心知东宫已经预料到自己的谋划了,这本就是阳谋,很容易推测。   此时颜真卿已经在御史台准备提出证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东宫要抢威望更是阳谋,只能让。   需要防的,却是另一桩事……   ***   “阿郎!”   堂上一阵声响,是赶来报信的苍璧撞到了屏风。   “东宫出手了!皇孙广平王出面,为举子争取覆试,现在朱雀门前已经聚满了人,消息只怕马上要传到大明宫!”   李林甫先是一喜,转念一想却是一惊,其后脸色复杂而沉郁起来。   “可恶。”   他站起身,将胡凳推倒。   “世人皆骂我欺辱太子,却有谁人知他奸险无比?我不曾伤他分毫,他却处处收拢人心!”   苍璧慌忙跪倒,知道阿郎这次又气大了。   “嘭!”   有瓷器被推倒在地,李林甫已失态了。   “怪我以韦坚案大兴冤狱?是他党羽越查越多!越查越多!只有圣人懂我,这些年来,到底是谁在欺辱谁?!”   苍璧不想听,这些话却纷纷涌入他耳中,让他不想听也还是听懂了。   阿郎斗不过东宫,这次怕是又输了……   ***   “谁敢来拦?!”   朱雀门前,随着李俶一声大吼,禁卫们只得让开,任这位年轻的广平王与举子们进入皇城。   王鉷默然退到一边。   这一退,覆试尘埃落定。   继天宝二载的“拽白状元”之后,天宝六载的“野无遗贤”再次成了笑柄,但既然能称“再次”终究算不上大事。   留给众人谈论的则是春闱五子被李适之牵连入狱、出狱后继续为举子倡议,还有广平王愤而出面,这些,必将成就他们的声望。   只论声望,薛白知道他们还是收获很大,虽然被东宫分润走了一部分。   元结却是忽然拉了他一下。   两人避到一边。   “皇孙此时出面,于举子们恐怕不是好事。”   “嗯。”   “我们怎么做?”   薛白向城门的方向扫了一眼,低声道:“既然东宫出面了,做事做全,可把韦坚案一并了结了。” 第96章 御状   御史台肃正天下纲纪,衙署建得庄严高大。   杨钊身穿一袭浅绿色官袍,手持竹笏,走出大门,扫视了台阶下的颜真卿一眼,举目望向远处,如浪潮般的举子已经往这边涌来。   春闱泄题案只能揭了,当然,这一切与杨钊无关,他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今日只是来看热闹。   “广平王至。”   李俶驱马缓行,领着上千举子穿过承天门大街,在台阶前下马,朗声道:“敢问公是何人?为何在御史台前?”   “长安县尉颜真卿,奉令查办春闱举子暴毙一案,已有结果,特来呈报。”   “为何不先报京兆府、刑部?”   “县令随京尹城郊视事,事涉春闱泄密,不敢怠慢,故呈与御史台。”   颜真卿沉声回答,字字铿锵,以几句话表明他是公事公办,尽可能不让人挑出错处。   原本计划由薛白率人逼迫王鉷服软,由王鉷来问话,但疑惑的是,为何是广平王来了?   旁人看不出来,他却深知内情。如薛白所言,东宫不出手正好让举子自救,结果如此一来,于东宫好坏参半,于举子却绝非好事。   “王鉷!”李俶再次喝问,“你身为御史中丞,兼春闱对试,此案合该由你来审,你可敢接?”   王鉷眼神中闪过一丝讥意。   原本,既决定妥协,他可与颜真卿“审查”泄题案,表明他这个御史中丞的正直能干,发现了科举舞弊,奏请覆试。   这个过程很重要,为的是彰显朝廷的公允,维护的是圣人的威信,求一个皆大欢喜。   总之,双方互相妥协,都是要让圣人心情好。   但,此时他却懒得花力气给广平王造势,因此并不回答李俶的问题,只是缓步走上台阶,迎向举子们。   “既然广平王与诸生不满,我将奏请圣人……覆试!”   最后两个字声如雷绽,许多人当即欢呼起来。   成了!   突如其来地成了,甚至有些仓促。   广平王才抵达皇城,喝叱王鉷两句话,他们辛辛苦苦求不得的覆试就真有了,这是何等的气慨。   大唐有如此皇孙,必可国祚绵延,杜稷千古鼎盛。   “覆试!覆试!”   王鉷见此情形,微微冷笑,转身而去。   他是故意这般潦草认输,表达的意思也简单,“广平王挟众望逼我!”   那么,覆试不再是因为圣人爱护诸生,成了皇孙逼迫,到时圣人心情不好,反正不是发泄在右相府头上。   他要为圣人再上贡一千万贯,与此相比,春闱不过一桩小事。   ***   欢呼声中,有寥寥数人面露忧色。   颜真卿手里还拿着泄题案的证据,此时却已没人在意这点;元结叹息一声,安慰自己,终究还是做成了……   薛白目露思量,他比旁人更了解东宫为何非要冒险来争这声望。   确实是冒险,至少现在,李隆基已经不会高兴了,东宫只能赌李俶的少年意气是否能始终被圣人喜爱、纵容。   李亨看起来懦弱可欺,其实不好拿捏,别的事极为隐忍,有两样东西却一直不肯放手——兵权、声望。   即使李林甫疯狂打压,到现在王忠嗣还兼着西北四镇的节度使,朝野倾向于东宫的大有人在。   从某方面来说这没错,身为一国储君,至少要有在出事时能顺利继位的实力,这是底线,连这都不给,还当什么储君?   出乱子时得有收拾局面的实力,李亨最后就是这么登基的,更可见他没错。   可惜,权力斗争不讲对错。薛白被活埋时,李亨也不会问对或错。   人各有立场,储君不可无储,弄臣也不可不弄。   “多谢广平王为诸生求公平!”   薛白高声喊了一句,走上台阶。   他已颇有声望,立即有许多举子齐声跟着喊。   薛白却接着道:“还请广平王再为江淮百姓作主,使他们不必再担心受韦坚之牵连,而惶惶不可终日。”   杜五郎一愣,没想到薛白竟是现在就挑明此事,他遂第一个跟着薛白跑上台阶。   他没明白此事之间的弯弯绕绕,真心觉得李俶气慨不凡,反而更为热忱,更为慷慨激昂。   “对!请广平王听我细说,江淮百姓因韦坚案受了多少苦!分明是多交了三年租庸调,为朝廷修漕渠,反而被构陷为韦坚同党……”   两个禁卫见这小胖子情绪激动,越说越靠近,伸手拦住。   但杜五郎大声疾呼时的唾沫星子还是飘到了李俶脸上。   李俶愣住了。   因韦坚案而受罪的岂止江淮百姓?漕运从江淮修到京师,其中牵扯钱粮巨大,一年来想把这账理清楚的,全都被杖杀了!   祼死者不计其数,大理寺鸟雀不敢栖息……真以为全都是东宫一系吗?   东宫背了多大的冤枉蒙受这“交构”之罪,难道不希望早点了结此案吗?!   可这事轻易?除非李林甫死,否则岂肯放掉这个排除异己的好借口?更何况,东宫是最不能沾这案子的……   脑中思量万千,李俶接也不是,拒也不是,着实为难。   下一刻,薛白伸手入怀,掏出一卷白帛;杜五郎脸色凝重,与他一起展开,显出上面的血字;元结大步上前,照着白帛高声念出;杜甫、皇甫冉一左一右站在旁,增添气势。   “天宝初,韦坚任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增收三年租庸调以浚漕渠。”   “……”   杨钊原本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此时脸色已阴沉下来,以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白帛背面干涸的血字。   他一直知道这血状在薛白手里,本以为薛白最多就是陪圣人打骨牌时偷偷呈上去,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当众拿出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必须尽快向右相当面解释清楚。   想到此处,杨钊当即转身而走。   而人群汹涌,都在朝御史台挤来。   黄淮沿岸的乡贡远不止数十人,杨钊杀不完,无非是将开春以来在长安串联、准备带头挑事的数十人拿了,此时却换成了春闱五子带头。   杨钊挤出人群,拐入皇城承天门大街,回头看去,只见御史台如同沸腾了一般。   这桩大案,盖不住了。   “牢狱充溢,征剥逋负,延及邻伍,裸尸公府,无止无休!”   “韦坚案牵扯无辜者无数,天下人心惶惶。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方使布衣无一人及第。恳请广平王作主,了结此案,为蒙冤者申张!”   “请广平王作主!”   “请广平王作主!”   在众目睽睽的期待中,年轻的皇孙避无可避,终于是伸手,接过了那封血状。   这是他作为李氏子孙的担当。   白帛入手,李俶反而一扫犹豫,面露坚毅之色。   他看向薛白,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崇敬的眼神,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   ***   平康坊,金吾卫正在静街。   杨钊猜想右相是要出行了,该是想入宫面圣,赶紧去报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这次,李林甫平时围绕在身边的一群美婢都散了,只留下最心腹的四个女使守卫。   “右相,我真是见鬼了,烧了一封血状,不知薛白从何处竟又找出一封,正在逼广平王插手此案!”   说话间,杨钊已拜倒在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他反应最快,第一个赶来。   “什么?”李林甫果然还未得到消息,沉声道:“薛白为何如此?”   杨钊只管此事对自己的影响,此时才开始思考东宫、右相、薛白在其中的利弊,一时也有些迷茫。   他懒得细想,心知自己给右相抛砖引玉就够了。   “是啊,当众翻出江淮漕渠的账,薛白这也是在找死啊……莫非他是恼怒东宫争他的声望,干脆同归于尽?”   “蠢才。”   李林甫果然叱骂,眼中精光闪动,思量着。   可想来想去,此事对薛白而言无非是添些声望,风险却极大,根本就不值当的,总不可能真心想平息冤狱。   那还真是宁死也要坑害东宫了?   “右相,下官该死,没能办妥差事……”   杨钊等了一会,不见李林甫说话,心中惶恐。   然而,他偷眼瞧去,却发现右相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生气,这就太怪了,他分明还看到地上有瓷器的碎片。   何况“野无遗贤”一事,右相费大力气为的就是不让草野之人妄议,此时所有事都办砸了,竟然不怒?   再想到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名声,杨钊登时一顿胆寒。   “也好。”   李林甫终于叹息一声,起身,任女使替他将官服整理好,准备面圣。   ***   梨园中依旧是仙庭景象。   李隆基才起身,歌舞已经准备妥当了。   乐师们拨弄着鼓笛,一百名舞师已经妆扮妥当,她们红罗抹额,穿的是白胯、绿衫,锦带缠了半臂,偏露着肩,鲜服靓妆,美不胜收。   今日唱的是江南的曲子……   “圣人,右相到了。”   “召。”   李隆基眼神中闪过不悦之色,且停了歌舞,让妃嫔们走远,独坐在那听着高力士诉说今日的新鲜事。   过了一会,李林甫到了。   “臣请圣人春安。”   今日见礼时他却不见李隆基脸上的笑意,态度淡淡的。   “右相近日常常觐见,国事可处置妥当了?”   “臣有罪。”李林甫当即惶恐,“臣犯了疏忽……”   他偷眼看去,只见宫娥端着玉盘过来摆在李隆基面前,一瞥间认出两个菜,孜然鱼包羊肉、同心生结脯。   那鱼包羊肉是丰味楼最新的菜品,以小鲫鱼斩头去尾,去除内脏,剔掉鱼刺,以孜然烤制,羊肉则在铁锅煎熟,卷入鱼肚……坊间只有传闻,没想到圣人已经吃上了。   可见,薛白的圣眷太浓。   “臣确实授意王鉷严加审查春闱举子,落黜了许多布衣举子。以至于诸生不满,朝野沸腾,长安近日生乱,是臣没有处置好。”   李隆基动作潇洒地夹了一块鱼包羊肉吃了,虽未发怒,却继续晾着李林甫。   “为平息此事,臣构陷薛白、元结等人,押至大理寺狱,遂有‘春闱五子’挟众闹事,臣弹压不住,与王鉷奏请覆试,平息事态。”   “臣身为宰相,未能办好政务,给圣人分忧,反而使京师乱象丛生,致诸生抱怨圣人,给有心人卖直邀名之机,臣有罪,罪大恶极。”   李隆基淡淡问道:“谈谈这‘有心人’是谁。”   李林甫打算先抛薛白这块砖,引出东宫那块玉,才张嘴,忽然想到了丰味楼的那幅画。   圣人若看过那幅画,怕会当他是在公报私仇,进言得要顺意而为才是。   与其点出最受喜爱的皇孙李俶,近来多在宫中打牌的薛白,不如直接点出东宫,还显得直率些。   “今日诸生涌至御史台讨说法,看似广平王与五子带头,实则这些年轻人冲动,易被人利用。此事背后,恐怕有人指使……陛下,臣这宰相难当啊。”   话到最后,李林甫郑重了许多,声音都沉郁起来。   “韦坚案,臣从天宝五载查到六载,进展缓慢,却触到了太子的逆鳞,他现在利用几个年轻人以及一群激愤的举子对臣咄咄相逼。储君亦是君,君臣有别,臣无能……”   李隆基叱道:“哥奴!伱好胆!”   李林甫惊恐失措,告饶道:“臣知罪,臣无才望,本当不得这宰相。韦坚捅出的窟窿又太大,臣真是快堵不住了……”   “够了!”   一瞬间,李隆基眼中精光迸发,终于被激怒。   此前,李林甫承认操纵科举、镇压诸生,甚至于以“野无遗贤”欺君,他都像没听到一样,连原因也不问,反而被这最后两句话激怒。   因为“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漏当时之机”这句话,本就是在为天子做事。   韦坚加收三年租庸调,疏浚漕渠,使江淮、山东的税赋贡品直抵长安,难道是送到他李林甫的府上吗?右相府占地才不到一坊的四分之一,装得下多少东西?   浐水之上建宫苑,广运潭中造码头,舟楫行于望春楼下,天下珍品是直接送到这禁苑里来!   广陵的锦、镜、铜器、海味;丹阳的京口绫衫段;晋陵的官端绫绣;会稽的罗、吴绫、绛纱;南海的玳瑁、真珠、象牙、沉香;豫章的名瓷、酒器、茶器;宣城的空青石、纸笔、黄连;始安的蕉葛、蚺蛇胆、翡翠;吴郡的糯米、方丈绫……   凡大唐数十郡之珍品,供一人赏玩、恩赐,这上千万贯的钱财,到底是谁用掉的?!   李林甫辛辛苦苦把持科场,落黜草野之士,为谁?这事做的不好,引得诸生对圣人不满,他错了。于是除掉那些告状者,再开覆试,为谁?   矜矜业业,好不容易要平息事态了,竟还有人把血状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让天子情何以堪啊?!   “陛下,臣太无能了啊!”   李林甫拜倒在地,泣声道:“臣有负君恩,当不好这个宰执,请陛下另择贤良……”   “起来。”   李隆基的怒火本就不是冲他,此时已平静下来,亲手扶起李林甫。   他知道,天下官员虽众,但能像李林甫这样尽心办事的,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毕竟这是继杨慎矜案之后第二次出了疏漏,还可以原谅。   “右相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臣愚昧,请陛下指教。”   “堂堂宰相,文官之首,当为朕处置国事,何以每每来找朕哭诉?你既不是贾斗鸡,又不是薛打牌。”   说完这一句话,李隆基爽朗大笑,拍了拍李林甫的肩。   李林甫感动无比,抹着泪连连谢恩。   ……   但不论君臣如何情深意重,这次李林甫就是没做好事,又把麻烦留给了圣人。   李隆基不得不亲自处置此事。   身为天子,他还不能像李林甫那么不择手段,务必得给臣民一个交代。   “传旨。”   不必招臣下商议,李隆基须臾已有了决断。   “准王鉷所奏,覆试;禁足李俶半年,无诏不得出百孙院;召薛白觐见,朕会亲自过问江淮百姓之申告……”   歌台舞榭上的乐师、舞师已经等了很久了,杨玉环与张云容说着趣事,笑盈盈地往这边跑来,恰听得李隆基这句吩咐。   “圣人召小薛白来,今夜又要打骨牌吗?好啊,臣妾使人去唤三姐。”   高力士听得贵妃一句话,只觉如聆仙籁,停下脚步,稍舒了一口气,等着圣人决断。   今夜若不支牌桌而招薛白,圣人问过话之后只怕要杀人泄愤,东宫亦危,储位生变社稷摇晃;若圣人能不杀薛白,事态或许还有转机。   一念之间,是暴政与怠政之间的天差地别,高力士屏息以待。   却见李隆基目含恼怒,有一个微微摇头的动作,但终究是搓了搓手掌。 第97章 得宝歌   御史台。   “圣人制,国家设文学之科,本求才实,苟容侥幸,访闻近日浮薄之徒,干扰主司,御史中丞王鉷奏请覆试,宜准……”   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欢呼。   元结转头看着这场面,忍不住笑了起来,拉过薛白说话。   “次山兄说什么?”   “虽有波折,然此时此刻,我还是很振奋!”元结只好提高音量,道:“我等至少教世人知晓,大唐男儿不可轻辱!去他娘的‘野无遗贤’,放屁!”   难得听到这位大才子骂粗话,薛白不由也笑了起来。   “放屁的野无遗贤!”   杜五郎振臂高呼,登时带动了气氛。   于他而言,他既没参与今科春闱,也没想过求名望,脑中根本没有利害关系,做这一切纯粹就是因为看不惯。   打破了当权者荒谬的谎言,给天下布衣哪怕多挣一个名额,于他已是足够狂喜之事。   “郝昌元,你看到了吗?覆试了,我们还要递上你的血状!”他在心里狠狠地呐喊。   薛白看向李俶,只见有龙武军上前保护着这位皇孙,将他带走了。   连着那封血状一起。   同时,有宦官上前,再次召薛白入宫觐见。   临走之前,薛白回头看向颜真卿,见到了老师眼中深深的忧虑之色。   借随侍圣人的机会干涉朝政很危险,师徒二人之前已聊过这个话题,此时终于应验了。   ***   有人从御史台走了出来,注目看着薛白等人离去的背影。   只见一个小宦官与两个龙武军卫士走在前面,那所谓的“春闱五子”走在后面。   御史台离大明宫还有很远,需要向东从景风门出皇城,再经过三个坊才抵达丹凤门。   ***   禁苑歌舞依旧。   薛白走过曲径,远远便见百余名曼妙的少女舞师正在齐舞,形成一个惊艳而震撼的舞台。   谢阿蛮是领舞,她今日裸着一双玉足,打扮成采莲女的模样。   唱歌的不是许合子,而是“宫中第一筝手”薛琼琼,她的声音不像许合子高亢,更婉转些。   她们在演的不是《凌波曲》,而是一首颇有江南风韵的歌。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李三郎确实坐在殿中看,老眼中含着怒气。   薛白站在殿外等着,等一曲舞罢,谢阿蛮、薛琼琼等人盈盈一拜过了,方才上前。   杨家姐妹却不在,她们也救不了他。   “请圣人春安。”   李隆基没说话,坐在那捧着酒杯拧了一口。   薛白遂也不动,如木桩一般站在那,像是因感受到了帝王给的压力而被吓到了。   高力士沉着脸上前,叱道:“小小年纪,什么事都敢掺和,不怕死吗?”   “高将军,我没做错什么……”   “还敢嘴硬,那封状纸何人给你的?”   “一个名叫郝昌元的举子,落第后交给杜誊。”薛白实话实说,“此事做错了吗?”   “做错了,何人让伱当众拿出来的?”   “没有何人。”薛白显得有些茫然,道:“我就是听了郝昌元的故事,心情激动,见了广平王,忍不住就交给他了。”   “还不实话招来?!”高力士抬手一指,叱喝道:“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   薛白愕然,不语。   李隆基还肯见他、还使高力士问话,他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至少,高力士这句“利用”是实实在在要救他的命。   这说明李隆基虽然发怒,但不至于因一个十六岁的无知少年为诸生、落难者声援就发怒而杀人,这个天子的格局还没低到那种地步。   否则为何参与此事的杜五郎等人没有被召过来?   因为真正值得忌惮的是,有人利用一个经常入宫打牌的弄臣来干涉国事。   说得更简单些,薛白借着圣人的庇护,逃脱了李林甫的迫害,申张正义……这都没关系,问题是当申张正义的矛头直指圣人,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太子?   “我被哥奴利用了!”   忽然,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连李隆基都愣了一下。   高力士再看薛白,不由睁大了眼。   “将军问我为何掺和韦坚案,此案与我本不相干,无非是一时义愤。”薛白道:“此时想来,难怪京兆府杀了郝昌元也不来找我要血状,怕是有人故意的。”   话到这里,他愈发坦诚。   “圣人,其实我之所以把血状交给广平王,是因一时气不过。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覆试,我有了声望,好争下一榜状头,偏东宫使人来抢功,我遂心想‘那就把这桩麻烦事也办了吧’。”   “竖子!”李隆基终于大骂出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实话。”   薛白一双眼睛真诚无比。   “我说的都是实话。高将军说有人利用我,我一想也是,就是有人利用我对付东宫,是右相吧?可为何提出韦坚案能对付东宫?太子从中贪墨了不成……”   “够了。”   “圣人,我知罪,我与右相有私怨,遇到坏事都往他身上想。”   “闭嘴。”   薛白当即噤声。   他自知瞒不过李隆基,因此说的绝大部分都是实话,矛头直指李林甫。   今日,东宫跑来抢声望,他就对付东宫;结果,李林甫显然已经进了谗言,想把他与东宫绑在一起陷害;他既然知道了,转头就对付李林甫。   三者之间没有盟友,只看谁露出破绽,谁就得被捅一刀。   当然,薛白还不配与他们相提并论,他只是两块巨石间的一株小草。   总之当着高力士的面,他只能把脏水往李林甫头上泼才能存活。   气氛安静,高力士低下头,退回了圣人身后,低声道:“圣人,查清了。”   意思是,他倾向于相信薛白给出的这个可能——   李林甫故意不把事情办好,留了一封血状给激愤的诸生,提前让东宫知道右相服软了,使东宫来抢声望,之后再到圣人面前来痛哭,利用圣人的怒火以谋私。   当年,武惠妃就是用的这一手段,哄着圣人杀了三个儿子。   至于李林甫谋什么私?   韦坚案涉及的财物,真的全到禁苑里了吗?   圣人从不过问此事,李林甫肆意牵连,真就没有私心吗?   今日先跑来告状,岂非是利用圣人的情绪给东宫下眼药,杀薛白以泄私怨?   ……   “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李隆基忽然开口唱了一句,语气里微微有些讥意。   这首《得宝歌》是韦坚开通漕渠,船只驶到望春楼下时唱的。   当时宝物是多,琳琅满目。想到这里,薛白所言至少有一点是对的……李隆基觉得自己没花费掉那许多钱财。   那账目繁浩冗杂,他从来没有仔细核对过,可见李林甫大兴冤狱,不肯了结韦坚案,确实有私心。   李隆基天生就是圣明之君,没有人能瞒得过他。   涉及到这一桩桩事里的所有人,李亨畏畏缩缩,又觊觎帝位;李俶年少轻狂、自作聪明;李林甫表面忠诚、实藏私心;薛白城府深沉、卖直邀名……没意思,想到国事都觉得肮脏。   这些人都贪他的权,都脏。   “提醒提醒这竖子。”李隆基意兴阑珊,淡淡道。   高力士遂沉声道:“薛白,你既然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出宫之后,当告诉诸生,国事复杂,不可以偏概全……”   “是,一定平息诸生。”   薛白知道自己这次是活下来了。   只是不知道韦坚案、江淮的三年租庸调要如何处置。这种事,李隆基却是不会与他说的。   可惜郝昌元拼了命到京城告御状,告来告去,至死都不知他们那些贡赋都交到了谁的手上。   果然是,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   “打骨牌了。”   远处,杨家姐妹换好了衣服,款款而来。李隆基爽朗而笑,起身往牌桌走去,指了指薛白,招呼他上前。   “往后莫让朕再听到你妄议国事。”   “回圣人,我愿科举入仕,为国尽忠。”   “国事与随侍,你只能选一个。”李隆基坐到牌桌上,心情又好起来,“朕身为一国之君,岂可与治国之臣打牌?”   这正是颜真卿说的,狎臣与文臣不能兼得。   薛白道:“我若入仕,便不能再随侍圣人打骨牌了?”   “你可知李白?连他那样的才情,朕都未曾破例,赐金放还了。”提到此事,李隆基有些得意,认为天子就该如此。   “我得入仕。”薛白犹豫着是否坐到桌牌前,“那……”   李隆基大笑,招招手让他坐下。   “还早,往后再谈。”   ***   晨鼓声响,丹凤门外,杜五郎打了个哈欠。   “郝昌元的供词,我最清楚,圣人为何还不召我进去?”   “这是大案。”元结道:“须问询之官员众多,暂时顾不到你我的证词。”   又等了一会,宫门缓缓打开,却见薛白又是与虢国夫人一道出来的。   他们当即迎了上去。   “如何?!”   “别急,这是大案,容圣人考虑。”   “你一整夜待在大明宫中,有何结果?”   “打骨牌,圣人给了很多赏赐。”   “可韦坚案……”   “回去再说。”薛白拍了拍杜五郎。   他没有去虢国夫人府,而是与他们一起转回国子监。   在号舍落坐之后,他沉吟着,问道:“你们想听真话?”   “想。”   薛白遂不再瞒着他这四个朋党,实话实说。   “这桩案子之所以结不了,因为增收的租庸调、折色、脚钱,漕渠运来的钱财,最后都落入了圣人的库藏里,有人要追问,就得治罪。李林甫得到圣人的充分支持,至死不会结案……”   几个年轻人都听得愕然。   杜甫揪着胡子,目露失望;皇甫冉眼神闪动,看向薛白若有所思;杜五郎则是没有听太懂,还有些茫然。   元结下意识警惕地看了看窗外,问道:“何意?”   薛白道:“圣人不会承认做错了,我们若不想惹麻烦,此事便到此为止了。”   “这便是你入宫收到的圣谕?”元结问道。   “是。”   “若我不肯到此为止又如何?”   薛白道:“那你就是在说圣人错了?”   元结一愣,明白了薛白的言下之意,陷入了沉思。   号舍中的气氛有些奇怪起来,透着凝重,还有些不安。   杜甫不自觉地揪掉了几根胡子,手指摩挲着,抬眼看青天……也许是在想,如果是李白遇到这样的情境会如何。   “我说。”元结终于再次开口,缓缓道:“这件事,圣人就是错了。”   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薛白听了却毫无反应,问道:“你们呢?”   “这件事,圣人就是错了。”   杜甫这般重复了一句之后,皇甫冉、杜五郎亦然。   像是交了投名状。   “你们真不肯到此为止?”薛白再次问道,“血状我们已经交给广平王,现在罢手,也可以问心无愧。”   “我老师乃宰相张曲江公。”皇甫冉道:“他任相则拘束天子、治理万民,提醒圣人错在何处、该如何改。若对这种剥削万民而奉呈一人之行径视若无睹,入仕何为?”   “好。”   薛白没有说今日举起那封血状就差点要了他的命,只是神色郑重了些,道:“那我们就继续追究下去,但要讲策略。”   “你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要圣人承认自己的错很难,但可以先让圣人认识到哥奴的错。斗倒哥奴,方能使大兴冤狱之事停下来。”   元结微微沉吟反问道:“从朝廷税赋下手查?”   “不错。但我们位卑言轻,贸然出面无用。正好如今广平王接了血状,可借东宫名义来查……”   薛白说了大概的计划,末了,道:“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欲申正义先谋身。诸兄还请先全力覆试,达则兼济天下。”   “好!”   “耐住性子,我们已做成第一步了。”   ……   春日,地上长出了新的杂草。   五人走出太学馆,杜五郎回头看了看自己这四个朋友,心想分明只有他一人认得郝昌元,但不知他们为何愿意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谋划这些,连圣谕都敢违抗。   ***   “对了,你阿娘想为你相见御史大夫裴宽的孙女吗?”   “唉,裴家太显赫了,我觉得裴小娘子不会是我的良配。我喜欢那种,嗯,不知道如何说。”   “去见见他吧。”   薛白随口说着,心想一旦李林甫罢相,裴宽就是最有力的宰相人选。   李俶既接了那封血状,正是怂恿裴宽出头,继而引发东宫、右相府拼命的时机。   这就是他方才说的借东宫名义查。   让那两块巨石再碰撞得狠些,他这棵杂草才能茁壮成长…… 第98章 请帖   官员们在丹凤门散去,皆认为春闱闹剧已平息,却少有人注意到太子如何了。   因整桩事看起来与太子毫无关系。   但梨园的丝竹声停歇之后,有宦官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了一句。   “圣人,太子已在宫中跪了整夜了。”   李隆基昨夜在牌桌上连战连捷,兴致正高,笑呵呵地用了早膳,闻言,脸色却当即冷了下来。   高力士连忙上前,一脚将这小宦官踹到一边,叱道:“平素就多嘴,旁人还当你收了好处。”   “奴婢知罪。”   “朕乏了。”   李隆基还是好相处的,很少怪罪身边人,神色淡淡吩咐人安排舆乘去歇息。   “圣人,那太子如何安排?”   “朕能安排吗?朕安排得了吗?”   “老奴多嘴。”   兴致一减,李隆基感到一阵疲倦,不由叹息了一声。   回想少年时,他天姿神纵,拥立父亲政变,又在父亲让位为太上皇之后政变,独揽大权。位登九五,缔造了这大唐盛世,统御群臣,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他早就做到从心所欲了。   唯独一件事不顺他的心——老。   只因他老了,群臣非要一个储君。   储君是什么?表面恭顺实则暗地里却一直在觊觎属于他的一切。迫不及待地盼他去死,等他死后来这禁苑里追逐美人……   李林甫昨夜真正触怒他的一句话其实是“储君也是君”,让他怒得恨不能废太子。   可惜,会很麻烦。   当时的杀气就是这般来的,君王胸怀囊括四海,只在无能为力时才想暴怒杀人,针对的是太子。   因此,薛白一划清界限,便有再多的小心思都不重要了。   李隆基早把这些人看透了。文臣、弄臣、狎臣,哪怕坏透到骨子里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变着花样哄着君王高兴,绞尽脑汁把好吃的好玩的奉上来。   唯一的威胁,只有儿子。   “唉。”   叹息声落入宫娥耳里,她们还以为圣人在可怜那跪了一整夜的太子。   ***   “殿下,起来吧。”   鱼朝恩小心翼翼地绕到李亨身后,扶起了这位太子。   “圣人玩了一夜骨牌,已经睡下了。”   “父皇不见我?”   “奴婢不敢说……”   李亨低着头,轻轻握了握鱼朝恩的手,偷偷给了一个诚挚的眼神,轻声道:“还请内官救我。”   “圣人说,安排不了殿下,是高将军作主请殿下回去的。”   “李俶、薛白皆年少冲动,绝非我在指使。”李亨大急,低声道:“我必须向父皇解释。”   “可奴婢如何能帮殿下?”   “能否让我见见阿翁?”   鱼朝恩好生为难,末了,还是跺了跺脚,转身去请高力士,只说太子不肯走。   高力士已服侍李隆基睡下,摇了摇头,终于还是亲自来见。   “阿翁。”李亨涕泪俱下,“请阿翁救我。”   “殿下勿虑,更不该见老奴。回去好生待着,莫再‘杞人忧天’方为自救。”   “真不是我指使的!”李亨道:“我既未授意李俶为诸生出头,更未授意薛白当众拿出血状啊。”   李亨非常清楚,薛白这一举动,已让圣人对东宫的观感败坏尽了。   圣人安抚了诸生,禁足了皇孙,骂了李林甫、薛白,唯独对他不闻不问,为何?   因为圣人越是雷霆之怒越是不动声色!   “父皇见了右相,见了薛白,唯独不见我吗?至少也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殿下想解释什么?”   “阿翁,你听我说……”   “殿下想说,不如与王忠嗣去说、与广平王去说。”高力士终究是心软,“圣人要石堡城,殿下却让王忠嗣保存实力;圣人要安抚诸生,殿下却让广平王抢先一步。殿下既如此有能耐,何必与老奴说?”   “连阿翁也不信我吗?”   “老奴信不信无妨,圣人听不听也无妨,重要的是殿下自己的心。”   “又是哥奴在进谗言,薛白那血状也是……”   “殿下若肯安分,能让旁人拿到把柄吗?!”高力士见这位太子还在嘴硬,敲打道:“圣人说了‘不必听解释,既废不了他,解释有何用’?”   李亨脑子“嗡”的一声,如被惊雷砸中,吓得愣在那里,背脊全是冷汗。   ***   大颗的汗水从薛白的背上沁出,顺着他有力的腰肢往下流淌。   杜妗死死握着榻边的木栏杆,以免得头被撞上去。   借着暮鼓声的遮掩,她叫出了声。   “要死了!”   随着这一声疾呼,仿佛散架的床榻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夕阳透过窗纸,将小阁楼内染成一片金色。   喘息声停下,杜妗抚开沾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目光又有不同。   “我们方才死在一起了才好。”   “不用总这么不安。”薛白轻抚着她满是汗水的细软腰肢,“不会死的。”   “往后你会抛掉我吗?”杜妗忽然问道,显得柔软了许多。   薛白看向她的眼睛。   他想到与她初见时说的,东宫若再舍弃身边人对人心很不利,这是他们的共识,也是共同的底线。   此后,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既有欲望与利益使然,亦有出生入死的情义。   薛白虽不是道德君子,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否则昨日就不会冒险拿出血状了。与东宫那种一点风险不愿意担就弃子的做法倒没什么好比的。   他忽然在思考,若自己是太子会如何做?   想来,终究没办法做到李亨的隐忍。只能尽力做得比李瑛好点罢了,既然都披甲提兵进宫了,都不懂有何好犹豫的,无非一死而已。   这般说来,权术一道他其实修为还是低的。当然,权术修得太高也未必好。   彼此间不必多说,杜妗已看懂了他,温柔地贴上前,道:“嗯,本想让伱多休息休息。”   “睡饱了。”   “其实春闱之事,我觉得你不必为旁人冒险。”   “我倒觉得摸清了一点圣人的脾气,还蛮好相处的,只要不与东宫走得太近就好。这方面还是哥奴有手段,出手就想把我与东宫绑在一起。”   “这点李亨也知晓,经此一事,他势必要故作大方,与你亲近,绑你下水,让世人以为你与他一党。”   薛白沉吟道:“不怕,他若来绑我,我便把他的人绑过来。”   杜妗听了不太高兴,压在薛白身上抵死了他,道:“我早是你的人了……”   ***   入夜,李静忠捧着一套新衣走过长廊。   “殿下,婚袍制好了,试试否?”   李亨正在窗边看月,头也不回地道:“眼下这时节,婚事宜从简,这衣袍太奢侈,换。”   当今圣人极奢侈,宫中为杨贵妃裁衣者就有七百人。   而他身为太子,连大婚时也不愿穿华衣,这是何等的节俭。   李静忠小声提醒道:“只怕张良娣不满。”   这句话,说的是张良娣,隐隐指的却是圣人。   李亨有意无意地道:“她当然不满,但婚事已定下,她还能不嫁我这个夫婿吗?”   “是,天下岂还有旁人配得上张良娣?”李静忠赔笑道。   储位亦是一样道理,圣人换别的儿子就能心安吗?   寿王?   总之,李静忠这般安慰了几句之后,太子的心情稍稍好些了。   “宾客名单给我。”   “殿下这是?”   “当此时节,少邀些人来吧。”   “可殿下好不容易才有的这接近众臣的机会……”   李静忠好生懊恼,心想若这般,还不如别让广平王去抢那声望。更可恨的则是薛白,当众掏出那要命的东西来。   宾客名单早已审了数十遍,仔细考量过的,皆是于东宫往后有大用且可以邀请的。   不想,李亨接过以后,毫不犹豫勾掉了御史大夫裴宽、给事中房琯、右领军大将军来瑱、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等人。   李静忠凑上前看去,见只剩下宗室以及贾昌、李龟年、公孙大娘这些艺人。   看得他心疼不已,心头更恨,忍不住道:“殿下,裴冕出了个主意,使人扮作索斗鸡的人,除了薛白……”   话音未了,李亨直接将手里的笔摔在李静忠头上。   “眼下是何时候?为泄怒而杀人,于大事何益?你还敢给我惹麻烦!”   “老奴知罪。”   李静忠吓得一个激灵,忙又换了一支新的笔。   李亨执笔,在宾客名单最后方,缓缓写下了几个新的名字。   ***   薛白执笔,缓缓写下了一列字。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清晨的阳光铺在颜宅大堂的桌凳上,宣纸上的字迹看着也算端正。   颜真卿看了一眼,却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叹息。   “字写不好,道理亦记不住。”   “老师今日是先教学生道理,还是先教字?”薛白规规矩矩问道。   一句话,倒是将颜真卿气得笑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在堂中坐下,道:“说说吧,前夜如何?”   “圣人先是问我,受何人利用揭开漕渠案,我答与哥奴有私怨。之后打骨牌,我赢了贵妃与虢国夫人一千贯,全被圣人赢了回去,结果倒输三百贯,包括我上次赢的八百贯也填进去。我说我没钱了,圣人赐了我许多贡品,其中有一座价值连城的钿铜镜,让我摆在丰味楼,我觉得圣人很大方……”   颜真卿听得脸色愁苦,比担忧薛白时要愁得多。   圣人的大方是出了名的,凡是心情好时,对身边人一向赏赐无数。   只是这种大方,于家国社稷到底有何益处?   既提到了钱财之事,颜真卿叹道:“你那两税法,房公近日仔细琢磨,认为如今恐怕不是实施的时机……”   可想而知,以圣人现在的心境,根本不可能进行税法变革。而且,只要这位毫无约束的天子不肯节俭,任何税法都只会成为剥掠万民的工具。   房琯提这事,目的在于拉拢薛白,意思是“太子、广平王以后要实施的,到时会重用你”。   薛白却也有目的,沉吟道:“老师或可回复房公,圣人似对哥奴有所不满,因近年要花钱的地方多,若有重臣能理财就好了,比如裴公、房公。”   颜真卿叹息着摇了摇头。   薛白自知一点心思被老师看破了,却还从容不迫,继续道:“开源之外,还有节流。听说圣人想扩建华清宫,我虽不懂建造,却觉得哥奴预算的造价太高了。”   颜真卿神色一动,初次发现有个弄臣在圣人旁边打探消息竟这般有用。   他却叱骂道:“还不悔改!在老夫面前挑唆是非。”   “学生接下来一定老实本分,安心读书。”   颜真卿看这态度是好的,方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算东宫一系,但与房琯相熟,即使看穿了薛白煽风点火让东宫反击右相府的心思,这样的情报还是会去说一声。   “再提醒你一次,休得再借随侍圣人之机干涉国事。”   “是,学生与圣人说了,以后要入仕报效国家,不能再入宫打骨牌了。”   “还算懂事。且问你,为何将血状递给广平王?”   “当众拿出来,虽不能让圣人与宰相认错还会惹麻烦,但造大了声势,多少能让他们往后有些忌惮。这些年大家都怕担风险,噤口不言,广平王是圣人最喜爱的皇孙,我是圣人的牌友,若我们都不敢一起担风险,岂非全天下都是立仗马?”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颜真卿本是想敲打薛白,让他别针对东宫,初时根本不信薛白这番借口。然而,细细思量了一遍,最后还是信了五分。   若非如此有这五分实意,他岂会收他为徒?   颜真卿起身,到堂外招人吩咐道:“到书房将老夫案上的卷轴拿来。”   ……   过了一会,却是韦芸带着颜嫣亲自送卷轴过来。   “小小年纪,往后少掺和国事,好好读书练字,看看。”   薛白双手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篇《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的文章。   他一看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漂亮行书,不由问道:“老师,学生能习行书了吗?”   “不能。”颜真卿负手嗤笑,“不用功,再练三十年楷书吧。”   颜嫣偷偷笑了一下,弯了眼眸,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薛白往卷轴上看去,先是看到叙事的序文,讲了颜真卿向张旭求学的故事,之后是笔法十二意的详解。   “予罢秩醴泉,特诣东洛,访金吾长史张公旭,请师笔法……”   他仔细看完,颜真卿便问道:“懂了吗?”   “学生还不太懂。”   “写个永字。”   “是。”   “你根本未看懂,让你‘俯仰有仪’‘纵横有象’,意在自然如崔瑗,形象如蔡邕,再写。”   “……”   当薛白又连着写了几个字,颜真卿依旧不满意,不耐烦地背过身去,韦芸忙安排早膳。   颜嫣走到桌边看了两眼,轻声提醒道:“写竖之时须发力,不必克制,纵笔直下,阿兄可体会‘纵’字之意?”   她说的便浅显了许多,薛白得了指点,再写已有了些许进益。   这点进益在颜真卿眼里简直是毫末,颜嫣则耐心得多,点点头道:“阿兄是有天赋的,领会了笔法,却还需要练。”   说罢,她转头看去,见她阿爷阿娘正在说话,遂向薛白小小声地问道:“听说你是赌博世家,你阿爷欠债跑了,你则夜夜打骨牌,是真的吗?”   “嗯?谁这般说的?”   “你阿娘说的。”   薛白无言以对,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探究,还有些许狡黠取笑之意。   莫名地,他在这小姑娘前面像是不太会说话了。   “那阿兄可以告诉我,你与炼师的事吗?”   “为何问这个?”   “炼师为我治病,我想多了解她。”   薛白竟又不知所言。   颜嫣似看穿了他与李腾空果然有些纠葛,却又不点破,向颜真卿问道:“阿爷造诣过高,我的造诣教阿兄刚好吧?可以让阿兄每天写一份字稿,我来点评吧?”   “随他写不写,书法文章是他自己的事。”   薛白道:“老师放心,一定写了送来。”   颜嫣得意,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那阿兄明日便写些东西来,僻如那《青玉案》的词。”   “好。”   韦芸目光看去,见薛白执礼告退,微微疑惑,向颜真卿道:“你说这弟子厚颜、狡猾,妾身看他怎愈发拘谨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   ***   薛白拿着书卷返回家中,一路上回想春闱之事,相比东宫、右相府,他增加了名望、拓宽了人脉,其实收获是最大的。   “敢问可是薛白薛郎君?”   正要进门时,听得这一句细声细气的问。薛白转过头,见是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   “是我。”   “薛郎君有礼,小人特来奉上请帖……”   那是两片相合的竹片,用红线系在一起,看着颇为朴素。   打开一看,里面是封彩笺单帖,上书“孟夏初二,东宫喜宴,薄具菲酌,申末相候。”   却是李亨的婚宴请帖。 第99章 接洽   寒食节。   今日禁烟火,只吃冷食,国子监无课业,杜家打算出城祭扫,前阵子已邀了薛白。   薛白其实不太想去,因杜家姐妹没去,而卢丰娘一直要他相看卢家的女儿。   “难道我就想去吗?”   杜五郎早早就到了薛家,坐在书房里打着哈欠道:“阿娘都筹备许久了,只能去。我还问了他们三个,说覆试在即,今日得去曲江文会,我们下午若得空可过去寻他们。”   “去就去吧,待我先去老师家一趟。”   “咦,这是谁写的字?”杜五郎忽探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你写的?水平竟比我也不差,这是何文章?倒有趣。”   “走吧。”   薛白懒得与杜五郎说,收拾了字帖往外走去。   两人走到前院,见薛家几个孩子正在那收拾马车,准备一道去往城郊。杜五郎遂停下脚步,道:“你去老师家,我在此等你。”   “伱这样,文章书法如何进益?”   “哎,你莫学郑博士的语气,难得今日没有课业。”杜五郎说着走开,向薛崭道:“我家院里养了一只猫儿,你们晚间去看吗?”   “那有何好看的?五哥太孩子气了。”   ……   颜家今日并没有祭扫,颜真卿反而早早去视事了。   薛白到时,颜嫣正裹着一条厚毯子坐在大堂上,打着哈欠与韦芸说话。   “来了?我今日去玉真观,阿兄何时送我去吗?”   薛白见她目光中有狡黠之意,忽想到自己在牢里答应李腾空的事,愣了愣。   也不知颜嫣是否知道了什么才故意提醒。   韦芸道:“你这孩子,为娘自会与你去。你阿兄怎好总是去女道观?”   “哦。”   颜嫣老实应了,转头向薛白问道:“阿兄今日的志异小说……不对,字帖文赋呢?”   近来,她不仅指点他的书法,还指他写文赋。   薛白有次不知写什么,想到蒲松龄的《狼》,就依照还记得的故事梗概试着以文言写出来。颜嫣看了,说他还不到学骈文的时候,这志异故事倒正好用来练笔,让他每日都写篇志异故事送来。   他早知这小丫头其实是想看故事,偏她每次都能指点出遣词造句上的问题,让他文笔提升巨大。   今日她却是刚睡醒,难得说漏嘴了。   “咦,倩女幽魂。”   颜嫣接过卷轴打开,只看题目便对今日这文赋颇感兴趣,但卷轴拉到底,她却是摇了摇头。   “阿兄每日只写这几个字,何时才能有所进益啊?春已过,据小妹所知,入秋便是国子监岁考了吧?”   她知道薛白聪明,偏是让这样的聪明人拿她没办法,才觉得意。   结果才说完,却是被韦芸轻轻敲了一下脑袋。   “没大没小,谁教你这般说话的?”   “阿爷教的。”   话虽如此,颜嫣还是拿出昨日那篇《画皮》递了过去。   薛白接过,打开来,只见上面已多了许多的批注。   若他哪个字写得太丑,颜嫣会以丹笔覆在上面重新写过,方便对比字形。语法上的不足之处,则是以漂亮的小楷写在一旁。   比如他写的“门未栓上”便被她改为“双扉虚掩”。   再往后看,其中有“结为夫妇”四字被改为“愿修燕好”,反倒是薛白愣了一下,感到韦芸目光瞥来,他下意识把卷轴抬了抬。   颜嫣得意地把今日的故事卷轴收好,抬起头,乖巧地笑了笑,开口指点起来。   “阿兄写字还是太锐利了些,所谓牵丝映带,有顿挫也该有回锋,笔划才会舒缓……”   薛白仔细记下,方向师娘行礼告退。   颜嫣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小声道:“阿娘,我要把我书房的几个卷轴一起带去玉真观。”   ***   回到家中,薛白先把卷轴放好,青岚则已打包好了今日要吃的冷食。   杜五郎不知从哪里挖来了一株小树,要种在薛家庭院里,薛三娘与薛崭在一旁帮忙,薛崭不时抱怨道:“五哥你这样会影响我练刀功的。”   “就没见过比你们家更空的庭院了,哪里不能耍?这树长开了,能把女儿家的闺阁与你们东厢隔开。”   “等这树长大了,我阿姐阿妹都嫁出去了。”   “你别乱说。”薛三娘羞红了脸,教训了薛崭一句。   “走吧。”薛白道。   男儿们骑马,女眷乘车,一路向东,到朱雀大街靖善坊与杜家诸人汇合,往南走去。   杜五郎与薛白并辔而行,问道:“你三妹闺名运娘吗?”   “好像是吧。”   “你连这都不知道?”   “平时只唤排行。”   薛白既知她们不是亲生妹妹,一直避免太过亲近,确有些生分。   杜五郎见他果然是自重的君子,难得有些佩服,问道:“哎,你想好没?一会怎么办?我堂舅的女儿可是蛮横得很,长得也不如宗小娘子。”   “你阿娘分明说大家闺秀,端庄得体。”   “在她面前当然端庄。”杜五郎叹息道:“我也得想个办法,不让裴家小娘子看上我。”   “你可有好办法?”   “太难了。”   ***   扫祭之后,众人便往裴家的庆叙别业。   薛白随颜真卿查案时来过这里一次,今日再来,见了裴家的马车,才更能体会到闻喜裴氏的门第显赫。   裴宽有兄弟八人,全是进士、明经及第,担任地方大员。他们在洛阳的宅院连成一片,子弟上百人,皆有才干。   根据杜妗给薛白打听的情报,说“河东皆希冀裴宽拜相”,意思是,裴宽在范阳节度使任上功劳甚高,连北方夷狄都感激其恩泽。圣人忌惮他威望,将他调回朝,这可以理解,但不拜相却已引得许多人不满了。   河东望族的代表,熬到这等名望、资历,以边帅身份入朝却不拜相,根本不是他一人丢脸的问题。   在薛白看来,被架到这地步,裴宽想退让都不可能……   正是有这样的分析,他今日来,最想见的就是裴宽。   “今日寒食节,中午便以冷食招待诸位了。”   “裴公太多礼了。”   “我为裴公引见,这是犬子杜誊,这是犬子的好友薛白,我亦视若子侄。”   “哈哈哈,老夫与薛小郎子见过,还看过他的行卷,诗文写得好啊。”   “阿郎,卢家也到了……”   庄园前堂众人说着话,卢丰娘则带着女眷往后院,笑呵呵地小声提点了裴、卢两家的小娘子。   裴六娘、卢四娘听得都有些脸红,但还是依言往前堂相看。   她们恰是大唐女子适婚的年纪,长得其实都是十分漂亮。若非要挑些缺陷,裴六娘脖子略有些前倾,卢四娘门牙缝大了些。   登上小阁楼,站在珠帘边,恰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前堂。   “那两个便是了。”   裴六娘才登楼便被一个身影吸引了目光,再顺着婢女指的方向看去,不由眼睛一亮,又喜又羞道:“那便是杜家五郎吗?我听阿娘说过他许多事迹,奔走救父、经营酒楼、入学太学、维护科场,真是英姿少年。”   她身边的婢女也是欣喜,问道:“六娘可满意?”   “嗯。”裴六娘当即低下头羞涩地应了一声。   “四娘可满意?”   “嗯。”   卢四娘也是低头应道。   此时主母妇人们才登上阁楼,笑问道:“可看到他们了啊?”   “娘子,都相看过了,六娘说满意的。”   裴六娘再看卢丰娘,态度便有了变化;卢四娘也是偷偷打量着柳湘君。   这皆大欢喜的场景却并未持续多久。   当卢四娘小声说了一句“薛郎比我想像中还要俊俏”,裴六娘愕然了一下,看向那位她以为的“薛郎君”,只觉那张脸即使称为福态、可爱,该不会称为俊俏。   “四娘,你不会搞错了吗?”   “我怎么会搞错?我姑母家的五哥我还不认得吗?没想到你一看就满意,他人是很好的……”   裴六娘当即就哭出来。   好在她也没难过多久,没多久,卢四娘的阿娘便赶到了,拉着女儿便走。   “谁让你来相看的?你阿爷都说了那是虢国夫人的面首,还堂姑母,却将人往火坑里推……”   “我?”卢丰娘恼道:“御宴之后,是谁先跑来与我说的?”   一对姑嫂才吵了两句,卢四娘已大哭出来。   裴六娘计上心来,忙哭喊道:“呜呜,卢家妹妹不嫁,我也不嫁了!”   “谁说我不嫁了?我就要嫁,我偏要嫁,呜呜……”   ***   薛白已离开了前堂,由仆从引着去解手,出来时,却在仪门处巧遇了裴宽。   “裴公。”   “吃杯冷茶如何?”裴宽负手笑问道。   薛白应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老少两人颇有默契地往一旁的院子里坐下。   裴宽缓缓道:“老夫听闻,你还有一位老师,名叫韩愈?”   薛白笑应道:“我以为裴公想知道一些更有用的事。”   裴宽未料到他有这般直率,沉吟半晌,问道:“你小小年纪,掺和太多事了……”   “斗倒李林甫的时机已到。”薛白不等他继续试探,单刀直入,“我在众目睽睽下揭露漕运之事,圣人未怪罪我,反而留我侍牌,赐下厚赏,为何?”   裴宽笑了,道:“乳臭未干。”   “因圣人已不满哥奴,开边建功、扩华清宫,所需钱财巨大,然哥奴贪墨成性,圣人已起疑心。此事,我已告诉东宫,裴公可知?”   薛白料定了李亨不会告诉裴宽这些。   李亨是个当儿子的,万事可隐忍,不可能因薛白挑唆而主动去找李林甫麻烦。尤其是,薛白给房琯出的两税法的主意,根本是用不了的。   但裴宽不一样,一旦得知李林甫的破绽,必会出手。   偏偏裴宽与东宫亲近,到时圣人又要以为是东宫主使。   果然。   裴宽捻着长须沉吟起来,故意喃喃道:“怪不得……房琯近日在谋‘监修华清宫’的差遣。”   “我告诉他的。”薛白道:“他没告诉裴公?”   “你这竖子。”裴宽还在试图主导局面。   “看来,东宫隐忍,定不打算为裴公谋相位了?那裴公可以考虑考虑我们。”   说到这里,薛白却又不急着说,停下话题,举起案上的冷茶饮了一口。   今日他一番话直言不讳,像是完全没城府。   因为面对裴宽,不需要绕弯子,利益明确,敌我清晰。   事实上,李林甫也知道裴宽对相位的威胁,现在李适之已贬谪,右相府的仇敌名单上裴宽一定名列前茅,而薛白才排到哪里?   裴宽心里实则已焦急欲死了,越直截了当的话越管用。   果然。   “你们……是谁?”   现在裴宽不说“乳臭未干”“竖子”了,薛白反而不急,从容问道:“裴公打听这些,莫非是想告诉东宫?”   “你信不过老夫?”   “信裴公,否则我今日便不来了。”薛白很给面子,沉吟道:“这般说吧,前阵子我给国舅献了榷盐法,哥奴对此十分警惕,严防死守。裴公再看眼下时局,若有人能助国舅一臂之力,会如何?”   这“国舅”并非杨钊,而是杨贵妃的兄长杨銛,官拜鸿胪卿、上柱国。   裴宽果然眉毛一挑,倾身向前,低声道:“你们早有计划?”   薛白笑而不答,低头饮茶。   “你这孩子。”裴宽叹息道:“还是信不过老夫啊。”   “裴公曾指导过我写诗,因此,我有几桩小事提醒。”薛白道:“听说,裴公与宜春太守李公亲近?”   提到李适之,裴宽果然目露忧愁,掩都不掩不住。   他入朝以来,想引援东宫对付李林甫,但东宫自保都难,向来是不出手的。   薛白道:“我还得知长安有传闻,哥奴不久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白皙多须、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逼近他,贴到他身上,推也推不开。他醒后,对手下人说‘其人形状类裴宽,乃裴宽谋代我之故也’!”   裴宽当即背脊一凉。   他非常清楚,严挺之、张九龄、韦坚、皇甫惟明、杨慎衿、李适之等人之后,轮到他了。   努力镇定下来,裴宽将手掩在袖子中,用力捏了捏,问道:“真的?”   “裴公竟这般相问?”   “你从何处听闻的?”   这是达奚盈盈在右相府打听到的,薛白却不会实言相告,只道:“我有我的门路。”   “你们联络老夫,意欲何为?”   薛白沉吟道:“我有几位朋友马上要春闱覆试,不知裴公可否出手?”   裴宽微微蹙眉。   他兄弟八人皆及第,这方面的人脉自是不缺的。且他官任御史大夫,其实比王鉷更有监察对试的权力。   “若让老夫猜想,春闱五子,三人赴考,大抵一人及第以平风波,两人落黜以施薄惩。”   “他们三人皆才望不凡。”   裴宽先是捻须沉吟,略显为难,最后却是洒然一笑,抚须道:“此前听你说,打算今秋岁考,开春省试?”   “是。”   “你诗写得好啊,老夫若能主持一场春闱,必点你为状头啊。”   裴宽既然决定答应薛白的要求,干脆再给个许诺,让薛白背后的人给他谋宰相之位。   但这许诺根本不对等。打个比方,若裴宽能助薛白拜相,宰相薛白也能轻易点裴宽一个状元。   一听之下,薛白略有些失望,感觉到裴宽不擅权术,又眼高手低,还与杨慎矜一样有些高门贵子的毛病,怕是在李林甫的攻讦下存活都很难。   眼下却不是嫌弃的时候,他面露喜色,道:“如此,多谢裴公了。”   裴宽抚须而笑,风度翩翩,问道:“何时引老夫见国舅?”   “覆试后再谈如何?”   “也好。”   此时不是长谈之机,两人对视一笑,起身而出,走过偌大的别业庄园。 第100章 攒局   相比于繁华的长安,城郊别业自有另一番景象。   傍晚,没有恼人的暮鼓声。妇人们从溪边浣衣归来,说说笑笑,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送客归来,裴宽负手立在一株柳树下,喃喃自语道:“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阿翁。”   裴六娘哭哭啼啼地赶过来。   “孙女不要嫁杜五郎……卢家给自家女儿挑个才貌双全、玉树临风、器宇不凡的,反给孙女挑个呆头呆脑的……”   裴宽回过头,叱道:“不愿嫁?你区区一介河东裴氏之嫡女,也只配嫁京兆杜氏一旁支,明白吗?”   裴六娘还在哭诉,闻言一下愣住,不知所云,随侍在一旁的裴谞过去,哄走了她。   “八叔,你也见了,他们两人差别多大啊,帮帮侄女嘛。”   “你且莫闹。”裴谞道:“八叔明白伱的心意。”   裴谞,字士明,乃裴宽第八子,今年二十八岁,明经及第,官任京兆府仓曹参军。   哄走了裴六娘,他返身道:“阿爷,入朝不比在边关,牢骚话还是少些为宜。”   “老夫偏要说,你看杜、卢联姻,两家人相处得好吗?那对姑嫂吵了整日了,还嫌不够闹腾!不打压河东世族如何显得关陇新贵?”   裴谞道:“小女儿心思,看上了薛白的风采相貌,如此而已。”   “可见老夫的孙女有眼光,河东世族就该嫁河东世族。”   “阿爷想得多了。”   “老夫看是你想得少了!”   裴宽原本只是借机过过嘴瘾,痛骂哥奴、抱怨圣人,结果骂完反而更加忧愁,长叹道:“哥奴近日做了一个梦……”   父子二人说了许久,裴宽转述了薛白的话,末了,问道:“你如何看?”   “薛白竟有如此城府?”裴谞皱眉思量,道:“他通风报信,言哥奴欲害阿爷,提了条件,实则并未提如何帮阿爷。”   “助杨銛行榷盐法,借机取代李林甫,当否?”   “难。”   裴谞当即便摇了头,他是实务官,对此颇有见地,沉吟着缓缓说了起来。   “一则,自大唐开国,为与民生息,不禁私盐,不收盐税,因此盐价低廉平稳,一旦开征,盐价必涨,此为乱政;”   “二则,除了江淮的私盐,天下盐场其实是掌握在朝廷与世族手里。以河东一大盐场解池为例,当年太平公主被放逐到蒲州封地,正是与太叔公控制解池盐场,逼得圣人服软,重回长安掌权。圣人赐死太平公主之后,让地方官兼管解池盐场。”   “表面上大盐场控制在朝廷手中,每采盐三石、税一石,用于供应军需、抑平盐价。但地方官只在盐场征税,不问其它。盐场依旧是民制、民运、民销,实则是控制在我们河东世族们手中;”   “三则,朝廷原本盐政简单,若要开征盐税,必要设置繁冗政令,加派官员,极难。因此,薛白提出‘榷盐’,即‘民采、官收、商运、商销’,简单而言,像是由朝廷来经营。但若吏治不清,依旧会使官吏中饱私囊,盐商加价出售,民生艰难。”   “总而言之,父亲若支持榷盐,背乱政之名,损河东之利,助朝廷盘剥百姓,抱薪救火,无益于当世……”   ***   次日是清明,杨銛宅。   “说得很有道理。”   薛白放下手中的李林甫反对榷盐的奏书,点头不已,赞叹道:“哥奴批评起别人的税法,真是针针见血,面面俱到。”   “唉。”杨銛叹道:“我辩不过他,自哥奴上奏以来,圣人已思虑良久,始终没有批允我的榷盐之法。”   “那是因圣人爱民如子,担忧盐价飞涨,民生沸腾。”   杨銛斜睨了薛白一眼,道:“此处没旁人。我是问你,我该如何再劝圣人?”   “那我就直说了。”   薛白看了一眼身边的杨玉瑶,她回了他一个宠溺的笑容。   “天下任何一个税法,要想挑,总能挑千万错处来,因为税的本质就是征收钱财,豪门大户总有办法把损失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但,旁人来挑无妨,哥奴来挑,简直放屁。”   “榷盐法弊处太多了,若由我来反对,我甚至敢言‘恐至社稷倾覆’。但在此之前,不如看如今的均田制、租庸调,哦,大唐已无均田,唯有均税。均何人之税?编户。”   “除了卖身豪门世族得免,剩下的编户则要承担起这偌大的大唐盛世一切费用,不论有田与否,租庸调、脚钱、折色、花样百出的杂税,还要入伍拓边,建不世之功业,让昭昭大唐威名远扬。”   “如此,哥奴当然会担心这些编户承担不了盐价之重。毕竟,他已经许诺圣人了,天宝六载,扩华清宫、攻石堡城,大唐盛世征得到这些费用。”   “王鉷还能在租庸调之外,另外再征一千万贯,专供圣人花销,‘岁租以外之钱物,供天子内帑’,话都说出去了,岂可让国舅抢功?!”   “……”   薛白的意思其实很简单,租庸调不改,大唐一定生乱,还是生灵涂炭的大乱。   两税法、榷盐法不完美,但它们就是在安史之乱以后替代了均田制、租庸调。改变均税这落后的制度,把收税对象扩大到编户以外的人,这是历史的进程。以他目前的地位,也不可能提出完善的税法。   更重要的是施行。   比如,眼下最简单、最有利无弊、最行之有效的办法是什么?节俭。   李林甫节省官府用纸,其实也省了很多钱。但比起天子每年的花费,实在是九牛一毛了。   吏治不整顿,在这种圣人、宰相的治理下,怎么改革都没用。   暂时而言,薛白提出榷盐法,目的更多在于对付李林甫,掌权。   “圣人若因怜恤百姓,依方才所言,榷盐至少好过租庸。”   “那为何圣人不肯答应。”   “因为获利少,但麻烦且危险。”   “何解。”   薛白道:“以解池盐场为例。太平公主曾经与蒲州刺史裴谈合谋,利用解池盐场控制朔方军。当年,解池一年出盐四十万石,一年有四万贯收入。如今盐场实际控制在闻喜裴家手中,每年交十二万石盐入常平仓,三税一,不可谓不高。那么,在圣人看来,即使榷盐,一年能从解池盐场征收到多少钱?”   杨銛皱了皱眉。   景云年间,每年一万贯或许不得了。但经历了开元盛世,一万贯连他都看不上,不用说圣人了。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又要加派官员,又要改革盐法,此为麻烦。”薛白道:“至于危险,江淮盐场控制在私盐商贩手中,河东盐场控制在世家大族手中。一旦动了,万一引起动荡,如何收场?”   “你这……”   杨銛站起身来,不满道:“那你还哄我提出这榷盐法?!”   “国舅勿急,且听我说何事更使天下动荡。”   “何事?”   “是哥奴的嫉贤妒能、排除异己。”薛白道:“还是以解池盐场背后的闻喜裴家为例,国舅不妨问问裴宽,是愿意拿出一点利益来惜身保命、封候拜相,还是愿意被哥奴赶尽杀绝,客死异乡?!”   他有时真觉得李隆基昏了头。   一方面出于天生的敏锐直觉,对河东世族忌惮不已、防范打压;另一方面,却不肯哪怕多花费一点心思,去威逼利诱、分化拉拢、循序渐进、缓缓图之地削弱。   李隆基懒得管,于是交给李林甫办。李林甫如何办?污陷、外贬、怖杀。   也许是有效果的,至少此时此刻,裴宽真的被吓破胆了。   “我问裴宽?”杨銛愕然道:“我去问问裴宽?”   “不必。”薛白道:“裴宽欲求见国舅。”   “真的?”   “自是真的,实不相瞒,寒食节,正是裴宽邀我至庆叙别业,与我长谈。”   杨銛虽还茫然,却已大概明白了薛白的计划,道:“如何谈的?”   “已有初步计划,裴宽将全力支持国舅的榷盐法。到时圣人若还有犹豫,可在河东道试行,废除各项杂税而行榷盐法,让圣人亲眼看看,国舅与裴宽治国之能,远胜哥奴、王鉷。到时国舅与他,一为右相,一为左相。”   “解池一年采盐不过四万贯,真能远胜哥奴?”   薛白笑了笑,道:“国舅放心,这是裴宽保命、夺相位之战,他必全力以赴,到时绝不让国舅失望。”   “好!”   杨銛自知没有才望,本安于现状。   可一旦宰相的权势在眼前招手,他竟还是抵不住诱惑,眼中有了振奋之色。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集圣眷、盟友、谋士、策略于一身,远比哥奴更适合担任大唐的宰执。   “何时安排我与裴宽见一面?”   “不急,覆试放榜之后。”   “……”   接下来则是徐徐计议。   薛白是真心寄望于扶杨銛为相,这个国舅很平凡,除了好风采、擅音律之外,优点不多,但缺点也不多。且彼此利益绑定。   关键在于,圣人愿意让杨銛为相,以贵妃兄长的身份,一旦拜相,必定会继续为圣人打压东宫。   唯一担忧的就是,杨銛身体不太好,希望他能活得久些,好多争取些上进的机会。   想到这里,薛白忽想起了一位喜欢医术的小女子。   他答应过出狱后去看看她的,只是近来确实是脱不开身……   ***   装有四个轮子的钿车大而平稳,也只能在长安城内平坦宽阔的街道上行驶。   钿车进了虢国夫人府,继续沿着开阔的青砖大道驶往后院。   其实杨玉瑶平素出门更多的是骑马,只是与薛白同行时希望能聊聊天。   “杨家避不开的,因此务必要劝你兄长保持奋进态度,不可动摇……”   薛白知道杨家之后的结局,因此这话说得十分坦然。   杨玉瑶今日在他与杨銛说话时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我怀疑你不是少年郎。”   “被你看出来了。”薛白一本正经道:“实话与你说也无妨,我是妖精,在青城山修行一千年,专勾大唐美人的魂。”   “好个妖精,看打。”   杨玉瑶抬手便要拍他,香气袭人,挥到一半她却舍不得花力气,轻抚着他英俊的脸,动情地柔声道:“奴家想降妖了。”   “回房中再降妖。”   “那你多住几日可好?”   “眼下我还要以学业为重。”   “我倒要看看,你休养这几日,学业有何成果?”   薛白揽过她的腰,任她坐在腿上,却是先从怀里掏出一迭纸来,道:“这个是真的学业成果,莫弄皱了。”   杨玉瑶接过,先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其后眼中泛起了疑惑之色。   “咦,这是文赋?”   “若觉有趣,你留着慢慢看。”   “真的?金银财宝我都收过,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投行卷呢。”杨玉瑶说着,自觉好笑,“都说杨三姨空有皮囊,也只有你,能往我腹里填诗书……”   钿车微微晃动,两人相抵厮磨。   杨玉瑶终究还是看不下去那些志异故事,单手将它们放进车榻下的匣子中,整个人娇软无力地俯在薛白身上。   “再填些别的?”   “嗯。”   钿车停下,明珠掀帘下车,道:“都退下去。”   “是。”   明珠遂驱退旁人,独自侍立在旁。   待听得钿车内的晃动,她也让开了几步,站得更远些……   ***   清明节后连着下了两日的雨,滋润了暮春的大地。   待薛白归家,休息了一日再往颜宅拜会,便是一次交了五份文帖。   颜嫣正在吃药,连忙放下药碗跑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以免让她阿爷发现写的全是志异故事。   好在颜真卿懒得看薛白的丑字,沉着脸,招薛白到偏厅说话。   “听说你又到虢国夫人府待了两日?”   “是,家道中落,清明祭扫还是虢国夫人派人帮忙。”   “那老夫还得夸你孝顺。”   “学生不敢当。”   薛白借用了薛灵之子的身份,把薛慎惑那残败不堪的墓修了一下,只能算是礼尚往来,不敢当“孝顺”二字。   颜真卿叹惜一声,道:“夫君子爱口,孔雀爱羽。你既称老夫弟子,便该珍惜名声,否则往后谁家嫁女于你?”   “学生知错了,学生以后谨言慎行,努力让名声好起来。”   “此番未再献玩物丧志之物吧?”   “老师放心,学生铭记老师教诲,决意不再当弄臣,此番只献了文章。”   “……”   颜嫣探头往偏厅看了一会,见阿爷带着薛白出来,四下一看,捡起一根树枝丢到薛白背上,待他回过头,招了招手。   “嗯?”   “阿兄的评卷还未拿呢。”颜嫣从身后拿出他上次给的文帖,道:“我的药快吃完了,今日得再去玉真观求诊,有几味药不知阿兄是何处买的?”   “我一道去吧。”   “阿娘说太麻烦阿兄了,让我不要说。”   “不麻烦,我到巷口等你们。”   薛白接了文帖,无意中瞥了颜嫣一眼,见她笑起来眼睛微弯,虽有些狡黠,却很单纯,细嫩的脸蛋上带着未褪的稚气,于是他当即撤了两步,转身走开。   脑子里都是与杨玉瑶在钿车里颠鸾倒凤、那风情美人不停求饶的画面,他很自觉地决定离老师家的小姑娘远远的。 第101章 名单   辅兴坊。   玉真观是玉真公主修道后所建的道观,在此修行的女冠多是宗室与权贵千金。   清晨,律堂内只有廖廖三人。   皎奴盘坐得双腿发酸,偷眼瞥去,李腾空还是一动不动;眠儿则已倒在地板上睡着了,小胸脯微微起伏,睡得很香。   她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出了律堂,在阳光下活动手脚,心想这样寡淡的日子还要过一辈子。   “腾空子可在?有客访。”   终于又听得这一声通传,皎奴也是眼睛一亮,连忙应答,请李腾空出来,她则揉了揉脸,恢复那生人勿近的冷峻神情,护卫在李腾空身后。   果然,来的还是颜家小娘子,每次来都带很多东西,好吃的好玩的。   文帖、画卷、书籍、乐器、毽子、陀螺……还有两盒糕点。   “皎奴阿姐,这个是给你的。扶风堂的鹿糕馍,我尝了很好吃,但阿娘不让我多吃。”   皎奴等李腾空点头了才接过,也不道谢,只是心里有点喜欢这个颜家小娘子。   “你们下去吃吧,毽子也带去玩。”李腾空已拿起了一张文帖看起来,“我要给颜家妹妹看诊了。”   ……   到小院里吃过糕点,晒着太阳,看眠儿踢了一会毽子,皎奴也觉困意上来,却见有两名女冠跑过,隐隐说的是“真是此前那位郎君吗?”   皎奴耳朵一竖,当即警惕起来。   她起身,跟着那两个女冠往见客堂方向走去,远远地,果然见十七娘把一张药方递在薛白手里。   看得出来,十七娘有些开心,拂尘忘了带,双手背在身后,有个捏手指的动作。   至于那狗男人,则还是一副表面彬彬有礼、实则就没打算娶十七娘的态度……看得皎奴火冒三丈。   她转身找了个院墙翻了出去,径直到侧门等着。   ***   “那我去抓药。”   “好。”   李腾空抿着嘴,摆出悬壶济世的名医态度,眼看薛白要走,忽道:“对了,你写得那《倩女幽魂》,我……看了。”   她其实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想告诉他。   薛白见到她的眼睛,似有一瞬间的诧异,其后点头示意,转身出了玉真观。   才出门,却见一个少女环抱双臂,踩着八字步站在门外,一脸的煞气。   “贼子好胆,还敢来招惹十七娘。”   这一声叱喝声色俱厉,但皎奴吓得住旁人,却吓不住薛白。   薛白遂指了指嘴角,道:“擦一下。”   皎奴大怒,骂道:“我告诉伱,玉真观周围都是右相府的护卫,让阿郎知道你来,活剥你的皮……”   她话音未了,薛白已径直用一句话压过她的气势。   “那不妨问问哥奴,如此行事,可为子女考虑过?”   皎奴听得“哥奴”二字,眼睛一瞪,忘了反驳。   薛白转身就走,他最近在学高力士“顺水推舟”的阳谋,并不怕人知道他的行踪。   ***   右相府。   李林甫瞥了眼王鉷提前拟定的春闱覆试名次,批了个“可”字。   此事与往年一样,能服众即可,反正及第也只是有了做官的资格,也不是真给官职。   正要处理别的公务,他闭眼时却又想到了不久前做得那个梦。   梦里,那酷似裴宽的男子几乎要夺舍了他的身体,给他带来巨大的恐惧。   示意身边女使把名单送出去,李林甫又道:“问问王鉷,升他为御史大夫之事,安排得如何了?”   “喏。”   “阿郎。”另一名女使只穿着罗袜走过檀木地板,安静地绕进屏风,禀道:“玉真观来报,薛白过去见十七娘。”   李林甫此时才在百忙之中想起薛白,吩咐道:“召达奚盈盈来见,再到巡街使处调消息,查薛白近来在做什么。”   “喏。”   “对了,十四娘呢,找到没有?”   “没有。”   “让十郎去找杜家把人夺回来,但莫闹大了……”   过了一会,关于薛白行踪的情报送到了。   这不难查,右相府早交代长安各处武候留意到,需要时调取即可,就是颇浪费纸。   不多时,达奚盈盈也到了,拜倒在堂上对答。   “薛白很少来丰味楼,只听说他近来读书用功。对了,寒食节,薛、杜两家出城祭扫,奴家向一些仆役打听,他们去了庆叙别院;清明节,薛白修缮了薛家祖坟,去了上柱国杨府,之后住进了虢国夫人府……”   她说的与李林甫收到的消息相符。   “继续查,莫让他们发现你是右相府的人。”   “奴家一定尽力。”   “可有韩愈的情报?”   “奴家没用,毫无线索。”   “退下。”   李林甫坐在那,用他粗硬的胡子刮着手背,喃喃道:“庆叙别院,裴宽,杨銛,榷盐法……果然早有布局……”   他眼珠转动,忽然还想起一事,从搁子里拿出一封小卷轴打开。   卷轴上,杨慎矜的名字被用丹笔、墨笔各划了一条,李适之的名字只用墨笔划了一条,下面写的正是“裴宽”。   “连这都猜到了?提前布局?”   李林甫沉思至此,眼中忽然精光大绽,喝道:“召王鉷、罗希奭到偃月堂,快!”   这句话一出,堂中所有人登时纷纷打了一个寒颤,都知道,右相又要再除一个政敌了。   ***   御史台。   官廨中,裴宽正在凝神看着一份卷宗,目露警惕。   这是王鉷今日亲自送来的。   借着这个机会,裴宽还试探了一下王鉷对覆试名单的态度,发现若要办成薛白的要求让三人都及第,几乎是与王鉷宣战,只怕代价不小。   他听儿子分析了榷盐法的利弊,态度再次犹疑起来,遂使人暗中问了东宫一句,“听闻哥奴欲除我?”   得到的回答是“无虑,勿受挑唆”。   于是裴宽心里又有侥幸,考虑是否薛白是诈他的。   他从来不是杀伐决断的性子,否则也不会一纸诏书就被召入朝中当个虚职。   此时,更让他为难的却是手里这份卷宗。   卷宗内容很简单,一个名叫曹鉴的郎将醉闯民宅、奸淫妇人,且杀了人家一家四口,证据确凿。   而就在裴宽桌案的另一边摆着一个匣子,匣子里装满了五百两黄金,乃是裴宽的族人裴敦复趁他不注意放在这的。   裴敦复官任河南尹,曹鉴便是其部下。   裴宽思虑着,在卷宗上写下判文,最后落了一个“斩”字,招过人,将宗卷上报。   他亲自捧着那匣黄金往裴敦复的住所去。   裴敦复却不在宅中,其妻子倒是认识裴宽这位族兄,据实相告丈夫出门时的详情。   “是一个罗御史突然登门,邀郎君到相府去了。”   裴宽早有不好的预感,听得这话心里一惊,手中那沉重的木匣掉落在地。   “嘭。”   木匣碎裂,耀眼的金锭砸得满地都是。   就像预示着裴家这显赫高门的命运。   ……   裴谞脚步匆匆回到家中。   他是被从京兆府忽然唤回的,一进堂便见裴宽面无血色地坐在那。   “阿爷,出事了?”   “哥奴要动手了。”裴宽强自镇定,述说着今日之事,道:“曹鉴的案子,我绝不能循私。但哥奴把裴敦复带到右相府又是何意?借他之手除我。”   “裴敦复手中,可有阿爷的罪证?”   “不算罪证。”裴宽摇了摇头,“我在范阳时麾下有一名爱将,名为史思明,他曾任互市牙郎,凡大掠奚人、契丹降部,妇孺皆经他手出卖,诸将分利,裴敦复亦有一成。”   “此事军中常有。反而是裴敦复在河南做得更过份,听说他被海寇击败,反而杀良冒功,佯称大胜,我早劝阿爷与他划清。”   裴宽道:“但他手上有能让圣人猜忌我的物件。”   “什么?”   “我有抱怨哥奴的书信予他。”   “阿爷是抱怨哥奴,还是圣人?”   裴宽皱眉,一时也说不好当时是抱怨了谁。   见此情形,裴谞骇得脸色煞白。   父子二人惊疑良久,裴谞问道:“阿爷,这几日,薛白可有来找你?”   “没有。那日听你所言,我亦觉得榷盐之事难办,想必他们是想要提条件,可一直没等到他来。”   裴谞皱眉思索,喃喃道:“不对,哥奴为何这么快就找裴敦复?”   “何意?”   “阿爷是接受贿赂还是秉公执法,他原本该待结果出来才是,为何这般沉不住气?”   “为何?”   “会不会是……庆叙别业人多嘴杂,哥奴知道薛白与阿爷接触了,他急了?”   “何以见得?”   裴谞踱了几步,喃喃道:“京兆府六曹,以法曹吉温最是权焰炙热,但我前阵子听说吉温是因薛白而被贬,当时只以为薛白是虢国夫人一面首而已,如今看来,哥奴很忌惮他啊……应该说,哥奴非常忌惮杨銛插手税赋,夺了他的相位。”   裴宽道:“哥奴当然怕,他若丢了相位,且看有多少仇家迫不及待扑上去。”   “阿爷,事到如今,与杨銛共推榷盐法。”裴谞终于下了决心,掷地有声道:“既要做,阿爷便代了哥奴的相位,整顿吏治,变乱政为良政,成一代名相功业。”   “可?”   “可!”   裴宽稳住心神,终于有了豁出生死的态度。   如此,他再仔细一想,到时自己带头交出隐匿的盐税、逃户的租庸调,鼓励让河东世族做出利益让步,圣人则用自己代李林甫为相,这是最好的结果。   重要的不是盐税上那一点钱财,而是能使社稷时局稳定下来。   这本就是他这个范阳节度使入朝的最大意义,圣人敲打他,逼他妥协,用他拉拢河东。   “薛白背后有高人啊……”   ***   时近傍晚。   薛白从马背上取下一大包药材,背着走进玉真观。   李腾空从丹炉房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嗯?”   “笑你堂堂薛郎君,这般哼哧哼哧搬药。”   “因你们玉真观不让我的两个护卫进来。”   “我是说……旁人也能这般使唤你吗?”   “我本就不是大人物,不难使唤。”   “这样。”李腾空想了想,“去给我倒杯水来。”   她说完,见薛白真去拿炉上的水壶,忙道:“哎,与你玩笑的,不用真倒。”   “分药吗?”   “我把今日颜家妹妹要喝的分好了,剩下的你明日再来拿。”   李腾空努力说得很自然,一副老成的医者模样,抓了少许药材称量。   薛白站在一旁,如闲聊道:“这阵子,我与当朝右相结了仇,接下来怕要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正在包药材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相府十郎是我朋友,想必到时他在其中必会为难。”薛白道:“我要做之事,却不会因他而停下,对此,我很遗憾。”   李腾空问道:“那你这位朋友,该如何是好?”   “她难免会因此而心生芥蒂,那自是不宜再与我来往,她当做自己想做的事,求内心平静。”   “那你呢?可会对她心生芥蒂?”   “我与右相之仇乃公仇,自是不牵扯到他家人。”   “那……若你也遭右相陷害,想必李十郎会出于情谊救你吧?”   “只怕我担不起这份情谊。”   “她定是没想让你承担,你可想过,这也是她求平静的一场修行?”   薛白默然,再看眼前的女子,他却有些惊讶。   他原是想开导她,委婉地推开她。   没想到,她竟真是有一颗道心。   “也许,李十郎与你交友,并非想要你如何。她是想忘掉自己是谁、再找到自己是谁。福已享、孽已造、债当偿,她情愿一生积善修行。可人偶尔总该要有自己,自己的喜,自己的欢,哪怕片刻,如此才不辜负天地生养,所谓‘道法自然’不是吗?”   李腾空说到此处,抬眸,直视着薛白的眼。   她不再掩饰她的喜与欢,同时,她眼神很清明,她很明白自己要什么。   “故而说,薛郎君不必有负担才是,你与李十郎为友,是助她修行。”   “受教了。”   愈是面对这样纯静的眼神,薛白反而不太会说话。   对视了几息,李腾空背过身去。   薛白提起两包药告辞。   “那……你明日还来分药吗?”李腾空问了一句,语气有些微微的抖动,其后,淡淡道:“我一人分不完。”   “好。”   薛白仓促应了离开。   他其实不相信,若他长期与李腾空来往而与李林甫你死我活,到时她会没有痛苦。   当然,正常来说,他根本斗不倒李林甫,毕竟她还准备要救他…… 第102章 大唐风气   暮春三月,天气已暖,长安更添丽影。   街市上,五陵少年骑着骏马,带着美貌可人的新罗婢出城踏青;女子们的衣着愈发轻薄,肆意显出娇美的身躯。   满城红妆,柳绿莺啼。皇城外忽响起爽朗大笑,惊走了枝头的鸟儿,羞走了围观的少女。   “薛郎当面,在下刘长卿,字文房,早盼与你详叙情谊。不如一道去平康坊嫖宿?!”   说话的男子二十出头,身长玉立,举止洒脱。说话间,转头看向那些裙摆飞扬的窈窕身影,眼睛一亮,随口便吟出几句诗来,甚显风流。   “曲房珠翠合,深巷管弦调。”   “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   当即便有妇人往这边掷花,正站在街道边说话的六人衣襟上登时落满了花瓣。   “看,是春闱五子呢。”   “怎有六个?哦,带了个小眼睛的胖书童。”   这日覆试结束,薛白、杜五郎正是来接元结、杜甫、皇甫冉,恰好认识了为人热忱的刘长卿。   有打扮奢华的美妇上前,邀六人往她家中作客,刘长卿虽想去,却被元结拉住了,避入务本坊,才清静些。   “哈哈哈,不去也罢,我等去嫖最美的歌姬!”   杜五郎扫着身上的花瓣,苦恼于这些纠缠,问道:“几位兄长,不知你们覆试如何?”   “欸,考都考过了,只等放榜便是,且先到南曲坐下再聊。”   “我与五郎年岁还小,就不去了?”   “薛郎此言差矣,我像你这般年岁时,可比如今更为风流,因此被阿爷送到嵩山书院苦读。”   “文房,莫在纠缠。薛郎君投怀送抱的尚且应付不来,岂有花钱去嫖宿之理?”   覆试之后,元结放松下来,一句戏言,逗得刘长卿哈哈大笑。   他们只好约定先去酒楼坐坐,其后元结、刘长卿、皇甫冉自去平康坊。   杜甫也不去,他原本家底还算殷实,丧父之后家道中落,加上到长安科举花费巨大,已经彻底沦落为寒门了,不愿去那销金窟。   众人落座,春闱五子还有些秘事要私下商议,因此合力灌刘长卿。   饮了一圈,薛白脸上泛了酡红,刘长卿反而愈发热忱,聊起过往的风流蕴事。   说他在薛白这年纪时到嵩山读书,与一女尼相好,将那禁忌的少年情事说得缱绻动人,说完他才半醉,兴致一起,唤店家借来琴,当众抚弦而歌。   “五年持戒长一食,至今犹自颜如花。亭亭独立青莲下,忍草禅枝绕精舍……”   一曲罢,刘长卿揽住薛白的肩,笑道:“听闻,伱曾向右相府提亲被拒。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让李小娘子当个女冠,便能与你长期来往了。”   “文房兄醉了。”薛白其实已有些醉了,道:“我与哥奴结仇,岂好误了她?”   “哈哈哈,薛郎太拘谨了,谁管这些?若照你这般,圣人还能先纳武惠妃、再纳杨贵妃吗?”   刘长卿这句话听着放肆,旁人皆只是大笑。   他又说有个朋友乃京兆杜氏之嫡子,名叫杜位,也是爱慕哥奴之女,正是他出的主意,让杜位拐了相府千金私奔云云。   “杜兄云浮风骨,自然不羁,真男儿也!哈哈哈……”   听闻这事,杜甫也击箸称善。   元结笑道:“相比而言,薛白确是太拘泥了,戒律比女尼都多。”   “哎,他就是太自重了。”杜五郎道:“不过,君子自重,也是我辈当学的。”   “大丈夫当世,当风流豁达。如此婆婆妈妈,简直束缚了我大唐睥睨万邦之雄风!”   刘长卿恨不能站在桌子上嘲讽薛白,仰头饮了酒,开始从高阳公主与辩机的风流事说起,洋洋洒洒讲述贵胄之女出家为冠与青年才俊交往是多么正常之事。   他雄辩滔滔,一番话,竟让薛白恍惚觉得自己被程朱理学、明清礼教束缚的思想是那般落后、狭隘。   当今,风流不影响上进,不风流反而要让人看轻了。   大唐盛世的开放、包容,确是往后一千余年从未再有过的。   ***   是夜,薛白回到家中,青岚忙前忙后,非要熬醒酒汤,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   “郎君,烫吗?”   烛光下,少女吹着勺里的汤,嘟起的嘴唇泛着漂亮的水润光泽。   她的小拇指翘着,细小,嫩红,让人想捏一捏。   即使在杜家,她也不是粗使奴婢,近来似乎更娇嫩了许多。   “郎君?看我做什么?”青岚小声问道。   “你,想当我的,侍妾吗?”   薛白虽久经人事,还真是从未问过如此堕落的话,尤其是对着这般青涩的小姑娘。话中间停顿了几次,全无大唐男儿潇洒豪纵的风范,此时倒真像是十多岁的束发少年了。   青岚先是一愣,头一低,应道:“郎君误会了……奴婢是逆罪贱籍,当不了侍妾的。”   说罢,她飞快偷瞥了一眼薛白,跑回耳房里。   捂着衣领躲回榻上,青岚探出头看了一眼,没见薛白追进来,一时对自己也很是着恼,干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她倒不是礼教拘束,而是天然的害羞。   ***   转眼到了覆试放榜日。   皇城台省依旧空空如也,拟定好的进士名单被送到了右相府。   待看到了最末多了两个名字,李林甫皱了皱眉,问道:“如何回事?”   “回右相,裴宽强压王中丞,直接放榜,礼部主考官崔翘不敢反对。”   “裴老狗嫌命长了。”   堂堂御史大夫,汉代的三公之一,仅仅是添了两个科举名额,甚至连名次都没变,李林甫却被激得杀气腾腾。   他心知自己猜得没错,裴宽与人联合要与右相府为敌了,在此事中上蹿下跳、牵线搭桥的正是薛白。   “薛白近日在做什么?”   “还是每日读书,另外,去了玉真观几次……见了十七娘。”   面对这样的回答,李林甫却也没有发怒,骂了一句“狗贼好胆”,开始安排应对。   无非是督促裴敦复举报裴宽,再搜查裴家,找到裴宽与东宫交构的证据,再把薛白等人牵涉进去……很简单的计划,右相府排除政敌只用这一招,屡试不爽。   唯薛白这种小蝼蚁已逃了两次,但凡事不过三。   “阿郎,十一娘来了。”   李林甫本没耐心处置家事,但皱了皱眉之后,还是让这个女儿过来。   不一会儿,李十一娘带着她的夫婿杨齐宣到了大堂,还未开口,便被骂了一顿。   “你教的好道理,让姐妹们随心所欲。眼下倒好,十四被拐跑了,十七尽日在道观与小畜生眉来眼去。”   “阿爷,这有何打紧?”李十一娘不怕,反而笑道:“女儿安排十七娘到玉真观,不正是为了让她开窍吗?她嘴里说得冠冕堂皇,要修道,要清静,当女冠还不是为了自在与男子往来。待回头她将薛白勾到手玩弄几次,厌了腻了也就罢了。往后与玉真公主一般自由自在,也无甚不好。”   这一番言论,李林甫听在耳里,竟是点了点头。   他确想弄死薛白,此时也觉得若弄死前没让女儿玩玩那竖子,或许会让她遗憾。   “这是小事。”李林甫道:“十四又是如何回事?可是你纵容她的?”   “女儿可没告诉十四娘可改嫁杜位,不过是说……”   “老夫不管你说了什么,去找回来。”   李十一娘是个爽利性子,竟还反驳道:“依女儿看,让十四嫁了京兆杜家也好,想来对阿爷是利大于弊吧?”   李林甫沉默了半晌,意识到此事似乎是有利的。   只是狭隘的心胸,让他不愿忍受这欺辱。   忽然。   “右相,不好了!”   这次竟是王鉷亲自来求见。   李林甫无心思再管家中小事,带王鉷到偃月堂秘议。   “右相,裴宽老匹夫有大动作!”   李林甫当是覆试名额之事,不悦道:“早吩咐你除掉他。”   “裴敦复已检举,我手下御史今日便要弹劾,但裴宽抢先一步递了奏折……”   “没有,台省并未收到裴宽奏折!”   “坏便坏在此处,那奏折直接递进梨园了。”   李林甫猛地转过头,眼中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岂会如此?”   “想必是杨三姨带进宫交给贵妃。”王鉷道:“裴敦复还献了五百金到虢国夫人府,称裴宽冤枉他的部下。杨三姨收了钱,转头便助了裴宽一臂之力。”   “奏折是何内容?”   王鉷没有回答,但两人都很清楚,裴宽与杨三姨素来没有交情,杨三姨突然间给这么大的面子,那奏折必然是支持榷盐法了。   “右相,万不能让他们一并促成榷盐一事啊。杨銛得裴宽,如太平公主得裴谈。”   李林甫当即招人,吩咐道:“本相要觐见圣人!”   一旦杨銛掌握实权,对朝堂上很多官员而言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下注的选项。   这影响或许不会立即显现,但会让右相的势力开始剥落,直到根基动摇。   ……   “右相,刚得到消息,章仇兼琼、杨钊等人被杨銛招到府中了。”   宫城的回复未至,李林甫却先得到了这般一个消息。   他与王鉷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但都意识到了——章仇兼琼、杨钊没有派人来知会一声。   这些狗,鼻子是最灵的。   “右相,宫城消息,杨銛正在觐见,裴宽、章仇兼琼、杨钊等人皆在。”   李林甫再次派人到宫城求见。   他皱眉凝思良久,猛地抬起头,招人喝问道:“薛白在何处?可在玉真观?!”   “阿郎,玉真观并无消息传来……今日覆试放榜,想必此子正在看榜。”   ***   礼部院墙外,人群中忽响起了一声娇呼。   “这覆试不公,薛白为何没有及第?”   不少前来榜下捉婿的老翁、少女们一听,再仔细往榜上搜寻,竟真没看到薛白的名字。   “咦,真的,薛郎竟未中榜,奴家岂不是白来了?”   “春闱五子中榜的三人都是成了亲的。”   有好事者听了,当即起哄,高声嚷道:“覆试不公,哥奴故意落黜春闱五子。”   刘长卿挤到前方,对着榜单看了许久,终是没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心中失望,待再看到杜甫竟是最末一名,不由自嘲笑笑,心道连杜子美都只能勉强登第,无怪乎自己不中,且回嵩山苦读吧。   ……   不远处一间酒楼上,薛白雇人抄来了一份榜单。   “恭喜三位兄长了。”   元结、杜甫、皇甫冉反复看了名次,又惊又喜,同时作揖深深一礼。   “兄长们不必如此……”   “须的,若非你为我们谋划,我等必要落榜。”   “这般说来,子美兄确说过中榜后大醉一场。”   杜甫笑了笑,眼神中却没了往日的狂放。   他很清楚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最末,并非因为才学。而在长安经历了这一遭,他已不为中榜而欣喜,心中的悲愤未消,反而沉痛了许多。   薛白没空去思量这些,满心想着让自己的势力在巨石夹缝中迅速生长。   “中榜只是第一步,有了授官的资格,下一步三位兄长当要谋官才是。”   “不错,关试之后便是守选,这比及第还难。”   所谓守选,就是要等朝廷官职空缺出来,有时三五年能出一个适合的阙员,有时须等十数年。即使出了阙,每年还有门荫、举荐、杂色入流的排队者累积在等着。   中了进士之后等了一辈子没当上官的大有人在,有人只等到岭南县尉之类的阙员,去了饿死在半路。   元结说着这些,杜甫听着,眼神愈发沉郁。   “子美兄?”薛白问道:“怎么了?”   皇甫冉道:“子美兄最近总往城郊走,朝廷征兵陇右,见许多白发老者、新婚男子在列,有些触动吧。”   薛白点点头,道:“说回守选,我已与裴公约定,今日便上表支持榷盐……若圣人能任国舅为盐使节,自有大量阙员,正是我等入仕谋身、徐图扫除积弊之机会。”   元结脸色凝重起来,有感激,有振奋,郑重向薛白行了一礼,道:“元结必当不负薛郎心血,谋身谋国,不忘今日之义。”   杜甫感触极多。   为这一场科举,他已散尽家财,凭薛白上下打点才末名及第,若再谋一个官身,又要打点多少?薛白今科没应试却为他们前后奔走,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他们,谋的还是税官,即使不要求他们偿还……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可见吏治已崩坏到了何等地步。   这早已不是他所渴求的“致君尧舜上”,然而今已不名一文,他连推辞了这恩惠的资格都没有。   他本是敏感之人,一时间各种情绪漫在心头,感激、忧虑、惭愧、苦涩、期待……杜甫最后上前抱了抱薛白,拍着这少年郎的背,长叹一声。   皇甫冉则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与薛白对视一眼,会心点了点头。   ***   大唐男儿终究性情洒脱,很快便收了这些小儿女情态,爽朗大笑。   “走,到雁塔题名去!”   “子美兄今日可不能再沽浊酒,我等要喝美酒。”   “赊账赊账。”杜甫大笑,又恢复了往日狂放,“薛郎只饮一杯,好酒坏酒,有何区别?”   “……”   到了大慈恩寺,薛白抬头看去,那古今皆存的塔身映入眼帘,岁月沧桑之感照进心中。   “薛白,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归来,有没有一只猴子一路护送。”   这大慈恩寺,正是玄奘翻译佛经之处,大雁塔更是他亲自督造。   “新科进士来了!”   杜甫大呼一声,拉着众人登塔。   五人站在塔顶上望着长安,风景如画,举酒囊痛饮。   “子美兄,且赋诗!”   “好!”   杜甫仰头饮尽囊中酒,张口便吐出一首长诗。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他想到长安所见所闻,心中悲愤再次涌上。   元次山敢骂圣人、骂李林甫,他杜子美又有何不敢?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薛白只饮了一口酒,但似乎醉了,闻得一句“回首叫虞舜”忽然大笑。   中了进士的杜甫没有写及第诗,写的还是这大声疾呼、痛陈时弊、畅所欲言的诗。 第103章 局外人   每日清早,颜嫣审阅薛白的文帖已成惯例。   她稚嫩的脸庞摆出严肃的表情,接过卷轴,一本正经地打开来。   “盘古开天,天地分四洲。东胜神洲近海,海中有花果山,顶上有仙石,感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遂育仙胎,忽迸裂了一猴……”   看到这里,颜嫣眼睛一亮,感到今日这文帖要比以往有趣得多。往后一瞥,卷轴也长了许多。   “阿兄略有进益了。”   她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道:“文章如美人,当骨肉均匀,岂不见王勃《滕王阁序》描绘地势景色便用了半篇对偶,骈俪藻饰,辞采华美?阿兄写文,却似个皮包骨头,小妹往后便教阿兄写骈文吧。”   “好。”   薛白已想不出更多的志异故事,倒是从大雁塔题名想到唐玄奘了,再想到了这石猴的故事。   脚步声响,颜真卿已踱步进堂,随口道:“今日得空,老夫看看你的进益。”   颜嫣心里正得意,见阿爷进来,连忙想把故事卷轴收起来,以免自己那些小算盘被看穿。   薛白却已另拿出了一个卷轴,递在颜真卿面前。   “请老师过目。”   颜真卿展卷看去,忽然目光一凝。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颜嫣听着,不由好生奇怪。   她最是清楚薛白的文赋水平,若说诗词偶有灵光,却如何能写出这般沉郁顿挫、简洁洗炼的文章?   这位阿兄,果然有秘密。   眼珠子一转,她正想悄悄探究,颜真卿却已道:“你们下去。”   “走吧。”韦芸当即便牵起颜嫣的手,转回后院。   颜嫣无奈,回了闺房马上便看那石猴子的故事,待看到猴子想拜菩提老祖为师,她心想这是借用了阿兄自己拜师的故事,倒也有趣。   但不知老祖答不答应……再一推卷轴,却已经展到底了,末列只有“待续”二字。   ***   大堂上,颜真卿收起卷轴,板着脸道:“你又惹事了?”   “老师为何这般说?”   “谁是老师?谁在问话?”   薛白于是答道:“学生近来安分守己,每日读书写字,偶尔向高朋请教学问,并未惹事。”   这些,颜真卿其实是看在眼里的,薛白近来过得看起来确实是安宁祥和。   但朝堂上正在酝酿的这场大波澜,必与此子有关。   “还敢狡辩,榷盐法不是伱为杨銛出谋划策的不成?”   “老师说的原来是此事。”薛白再次反问道:“可是有了结果?”   “你心里清楚。”颜真卿轻轻敲了敲薛白送来的卷轴。   薛白问道:“是老师想了解,还是房公请托老师相问的?”   “有何区别?”   薛白已观察了颜真卿一段时间,此时略略沉吟,决定将实话吐出。   “区别在于,学生曾遭东宫活埋,有些事,并不想让东宫知晓……”   颜真卿听着,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末了,薛白道:“因此,学生投靠杨銛,实在是不得已的自保手段。也有扳倒李林甫之意,并试试看是否有改革租庸调的可能,也稍缓朝中矛盾。”   “杨铦能保你一时,往后又如何?”   “往后?”薛白知道颜真卿与高力士一样,虽不属东宫一党,却不愿看到储位动荡,遂道:“也许太子只是被身边奸佞蒙蔽呢?于我而言,重要的是成为对社稷有用之人,想必太子宽宏,到时总能为我作主。”   颜真卿叹息一声,许久无言。   往后之事,眼下说了无益,他心思回到眼下之事来,沉吟道:“哥奴警惕杨銛掌权,你又凑数其间。真当哥奴不敢动你吗?”   “他必是想要动我。”薛白道:“因此今日来请老师相救。”   “老夫竟收了你这么个是非精……”   薛白连忙行礼道:“老师只要以左手草书,誊写这篇《马说》,再对此事保密,便可救学生。”   颜真卿冷哼一声,抚着长须,眼中却有得意之色。   这便是当时他故意在画作上署名“韩愈”的原由。   他既不认为薛白能写出那般文章,又对是否有韩愈其人心生怀疑,因此试探一二。   果然,这一探便探出薛白身后并无那等人物。   ***   丰味楼。   因分店马上要开张,达奚盈盈颇显忙碌。   她登上小阁,回头时恰见一队人驱马而来,为首是个身穿红色官袍、美髯长须的六旬男子,甚有威仪,连忙赶到门外相迎。   “女儿见过阿爷。”   来者是吏部侍郎达奚珣,其实并非她的生父,而是义父。   达奚盈盈自幼为俘,正是被这位义父买下,养育教导,在十四岁那年送给了寿王,当时寿王还是储君的有力人选,让李林甫大力提拔达奚珣。   “老夫有话与你说。”   “是。”   达奚盈盈低着头,领着达奚珣进了一个雅间。   “听闻,你背叛了寿王?”   “女儿不敢,是因女儿献骨牌有功,圣人赐还了身契……”   达奚盈盈话音未了,达奚珣已把手摊在她面前。   “阿爷?”   “写份自愿过贱的契书还给寿王。”   “女儿已与右相说过……”   “正是寿王见过右相,右相吩咐老夫来办。”   达奚盈盈闭上眼,心觉有些好笑。都过了这许多天了,她本以为李琩是不追究了,今日才知,原来他是被关在十王宅里,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   她拿来了笔墨,再一次写契画押,心知这雅间里的对话,杜妗该是能知道,且看这些人是否有能耐再赎她一次。   目送着一袭红色官袍的达奚珣离开,却见杜五郎抱着一个卷轴兴冲冲地赶来,直奔大堂。   达奚盈盈微感疑惑,遂跟了过去。   只见杜五郎搬了一张桌子,正在往墙上挂卷轴。   “五郎可要奴家帮助?”   杜五郎回过头一看,居高临下,恰见到达奚盈盈那峰峦如聚,心里一慌,差点摔下来。   “不,不用了。”他连忙背过身去。   “那奴家扶桌子。”达奚盈盈却不走,悠悠与杜五郎闲聊,“五郎似乎一直避着奴家?”   “啊?有吗?我近来着实是忙。”   “嗯,奴家都听说了。五郎倡义,为诸生争得了覆试,这长安城谁不知你的大名?”   达奚盈盈声音柔媚,一番恭维听得人浑身酥麻。   杜五郎挂卷轴的手都有些乱。   “哗。”   长卷被卷开,是一篇狂草,字迹飞扬,势若奔腾,尽彰名家气势。   达奚盈盈眼睛一亮,目光看去,默读了这篇马说,只觉通身感慨,气自惊然。再看落款,果然是韩愈。   “又是韩公大作?”   “正是。”杜五郎终于挂好了卷轴,得意道:“韩公要以这篇文章贺国舅兼任重职!”   达奚盈盈一愣,不敢相信如此重要的消息会这般落进自己耳中。   李林甫千方百计要探听的,正是这个情报;薛白则还未完全信任她,每次只给些不算重要的消息让她透露。   至于眼前这个杜誊,看着呆,实则也呆,却总是在她小看他时,给她一个惊讶。   “五郎也识得韩公?”达奚盈盈柔声问道。   她非是为李林甫,亦非为薛白,而是为了她自己,因为掌握越多,她越有价值,越能保护自己。   杜五郎不答,自顾自对着墙傻笑,道:“你也听说了吧?韩公的谋划要成了。”   达奚盈盈眼睛一亮,问道:“五郎信任奴家,因奴家曾帮过五郎吗?”   “这……”   杜五郎不太受得了她这般亲热的问话,愈发不敢看她,缓缓蹲下身,准备从桌面下去,她的一双手却扶住了他。   香气入鼻,他当即耳朵一热,仿佛烧起来。   达奚盈盈见了这通红的耳根,心知这少年完全是个雏子。   她眼波一转,脚忽往桌腿一勾。   “哎呀。”   一声响,两人搂着摔在地上。   杜五郎只觉身下一团软绵,如坠云端,登时就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得一声娇哼,他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见自己双手把按之处,不由大为窘迫。   “想捏吗?”达奚盈盈似在逗他,红唇轻咬。   “什么?”   “捏吗?”   杜五郎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连忙起身,倏然跑不见了身影。   达奚盈盈不由好笑,起身整理着衣裙,眼神中添了些神彩。   然而,一转头,只见杜妗正环臂站在台阶上,冷冷打量着她。   “二娘。”   达奚盈盈忽有些慌,万福道:“我方才……”   “如实与哥奴说。”杜妗淡淡道,“你的命还在我们手上。”   ***   “什么?韩愈?”   李林甫起身踱了两步,忽恍然大悟,脑子里隐隐有了破局之法。   “可有临摹?本相要亲眼看看此人的字。”   “回右相,韩愈这草书中的气魄,非一般匠人可仿。”达奚盈盈递上一个卷轴,“真迹方显名家手笔。”   李林甫接过看了一会,喃喃道:“本相得看了真迹,才能确定。”   “那……是否奴家偷偷将卷轴带来?”   “不。”   李林甫略略犹豫,道:“本相亲自去丰味楼看。”   “右相?”   “下去。”   李林甫驱退达奚盈盈,思量着既不能金吾静街、大张旗鼓地过去看,恐怕只能乔装改扮、微服出行了。   可是,十年来从未冒过如此风险,今日却只为了看一幅字吗?   以字见人,若不能透过字迹来分辨韩愈其人,与之对招,岂有必胜之理?   思量着这些,李林甫看了看身上的官袍,终究还是下了决定,要在一开始就将这祸端压下去……   ***   日暮,丰味楼后院的小阁。   “知道了,你去吧。”   达盈奚奚有些好奇杜妗为何也躲在屏风后接见自己,但说过消息,还是退了下去。   门被带上,小阁里响起对话声。   “哥奴竟要亲自来。”   薛白道:“他这次倒是谨慎。”   杜妗笑道:“换言之,若我要杀他,此时便是十年未有的良机。”   “杀他做甚,我们是要上进,又不是要下狱。”   “你这次不会有危险吧?”   薛白的声音比往昔更为从容淡定,道:“庙堂风波与我何干?我分明什么事也没做,每日只是读书练字写文章。”   “嗯。”   “我近来在学高将军用计,顺势拨动全局,而仿佛身在局外。你觉得如何?”   “不像。”   “何处不像?”   “……”   过了一会,薛白的气息便没那么从容了。   屏风后两人的身影绰绰,屏风也晃动起来。   薛白用心体会着手掌中的触感,忽然心念一动,有些事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觉得太荒谬。   如今想来,也许不是荒谬,而是自己还不够融入大唐风气?   ***   暮鼓声起,劳累了一日的人们又要依依不舍地回家。   薛白与杜家姐弟策马走在夕阳下,周遭景致宁和,正是“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   却少有人知道,他们已经布局好一场小小的阴谋。   若说春闱覆试是为了名望、朋党,这次,则是为了给自己扶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仕途要想走得顺遂,这些都是缺一不可的……   “我今日自重了一次。”杜五郎忽然道。   “是吗?”   “今日我才知,男儿自重,真是很难,反而更敬佩你了。”   “不必,我也时常做不到。”   “我懂的。”杜五郎叹息一声,看了看自己的手,道:“这种意志……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薛白问道:“收到请帖了吗?”   “什么请帖?”   “李亨新婚。”   “他为何要请我?”   “哦,你没收到。”   杜五郎大讶,问道:“你收到了?”   “嗯,春闱四子都收到了,走了。”   “……”   还未到升平坊,薛白转道向西,心中思量着李亨为何邀他们赴宴。   如今朝堂上关于是否任杨銛、裴宽兼任盐铁使之重职一事争得不可开交,因为它代表着大量的实职、巨大的利益,一旦李隆基点头,将完全改变朝堂的格局。   此事对右相府、东宫皆不利,这支势力本就是要从他们双方身上割肉。   “婚宴?总不会联手吧?”   薛白忽然扯住缰绳,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荒谬……李林甫、李亨斗得死去活来,会联手压制此事吗?   他往宫城的方向回望,仔细想了想,其后,眼中惊疑散去,眉头舒展开来。   既然都安排好了,任他们应对又有何妨? 第104章 东宫喜宴   四月孟夏,初一。   长安城的桃花绽放到了最艳丽之时,樱桃也熟了。   提着果篮的少女发髻上插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一队马车行过,寿王李琩掀帘凝视着街边那些窈窕的身影,黯然神伤。   他在崇仁坊北门的宝刹寺下了马车,深深吸了一口香烛燃出的烟气,难得感受到了十王宅之外的自由。   与其说他是笃信佛教,不如说他喜欢的是每月初一、十五能借着礼佛之名离开监视。   在大殿上过香,李琩大步走向后院的禅室。   以往每个月,达奚盈盈都会把钱财带给他,有时也带来些美人,除了上个月。   “她来了吗?”   “在里面。”   李琩那颓废的眼神终于迸出精光,径直推门而入。   达奚盈盈那饱满诱人的身段再次落入他的眼帘,这次终于勾起了他的情绪。   “啪!”   李琩大步上前,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漂亮的脸上当即浮起了血丝。   她摔倒在地,李琩跨坐上去,反手又是一巴掌,粗暴地按着她揉搓。   达奚盈盈痛得落下泪来,咬牙忍了,反而抚了抚自己,娇呼道:“寿王……”   李琩见她这般放浪,皱了皱眉,起身,重重一脚踹在她身上。   “贱婢,敢背叛我!”   “奴家不敢。”达奚盈盈连忙抱住李琩的靴子,求饶道:“奴家心里一直只有寿王,是薛白离间我们啊,他设计让奴家进宫……”   “不许说!”   李琩大怒,俯身死死掐住达奚盈盈的脖子。   她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脸怒得更红,无尽的恨意与委屈涌上来,彻底吞噬了他的理智。   “贱婢敢嘲笑我!”   达奚盈盈已准备好了借口,她可以说是因为十王宅守备严密,她才不能向他解释,但右相知道她没有背叛。可没想到,无意中一句话,竟让她就要被掐死了。   她已窒息,眼珠往上翻。   “咳咳咳咳……”   屏风内传来了咳嗽声,李琩从痛苦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松开手,惊呼道:“谁?!”   他绕过屏风看去,一个身着襕袍的老者在低头咳嗽,只以幞头对着他。   “狗贼。”   李琩惊恐不已,将搁子上的木鱼操在手中,扬手便要打这老者。   但当对方抬起头来,却使他惊讶得连退了数步。   “右……右相?”   “十八郎,久未见了。”李林甫收了咳嗽,眼睛死死盯着那木鱼。   李琩连忙放下手中的武器,问道:“右相如何这般打扮?”   今日,李林甫难得未带扈从,连心腹女使也没带,可谓十年未有之事。   “十八郎既然使人来说了,老夫只好亲自来将她的身契物归原主。”   “这是?”   李琩上前接过,摊开来看了一眼,眼神里有狂喜之色。   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在乎达奚盈盈,而是他终于有一次能在暗中维护住了自己的颜面,不让别人抢走他的女人。   达奚盈盈缓过气来,绕过屏风,拜倒在地。   “时间不多。”李林甫淡淡道:“说正事。”   “喏。”   达奚盈盈像是已完全消化了方才的一切,开口,没有任何情绪。   “薛白就是薛锈之子,薛平昭。这十年来,收养教导他的人名叫‘韩愈’,从目前仅有的一画一书二文章可以看出此人学术精博、文力雄健、书笔老辣,当属张九龄、贺知章一般人物,想必薛白之诗词亦是他在背后指点,另,韩愈之威胁不仅在于文章书画,而在权术。”   “他布局十年,献榷盐法于杨銛,笼络裴宽、章仇兼琼,在朝中扶持起一支势力,该是为了支持庆王为储君。庆王乃皇长子,又收养李瑛之子,是李瑛余党最好的选择。但一旦让他们成事,往后第一个要杀的人必是寿王无疑。”   李琩一惊,呼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寿王信不过奴家,还信不过右相吗?”   “本相亲自去看过了,确是如此。”   李林甫去丰味楼看过了,发现那幅字并不是出自李邕、郑虔、张九皋这些熟悉的对手,略带张旭之风范,与颜真卿风格迥异,确是名家手笔,薛白肯定写不出。   更重要的是,他亲自观察了杜五郎在达奚盈盈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确定了这个消息渠道是可靠的。   这一切都印证了他最初的推测。   虽没有证据,但无妨,他根本就没打算亲自到圣人面前揭开这些事……   李琩道:“可我根本不识得韩愈是何人!”   “此人无官无职,却有耐心蛰伏如此之久,做到如此地步,何等狠厉心性?”达奚盈盈道:“他还送薛白到咸宜公主府中,定是想要报复。”   “武惠妃忽然薨逝,想必与李瑛余孽有关。”李林甫道。   李琩惊疑不定,道:“当年李瑛真的要造反,才会留下如此狠毒之辈。右相,你当将这些毒计告知圣人!”   “唉。”李林甫叹惜一声,摇头。   “右相?”   “天子家事,外人如何进言?”李林甫道:“薛白献骨牌于圣人,借机谗害老夫。如今,圣人已不信任我了,且此事并无证据。”   “那该如何是好?!”   “李瑛余孽看似与太子不和,实际上早已联合,此番争夺盐税之权,目的在于削弱本相之势。待老夫一罢相,则无人可制衡太子。到时,太子手握西北四镇,得河东盐税,有川蜀边将之好感,登基无虞。也许,太子还答应了韩愈会为李瑛平反……那已是你我身后事了。”   “右相,你得阻止这一切啊!”   “天下万事,决于圣人心意。老夫,劝不了圣人。”   李林甫说着,拍膝叹息,起身。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十八郎要查的,今日特来将结果告知。时局如此,无可奈何啊。”   他出了这间禅室,立即就有女使与护卫迎上来,警惕地保护着他。   回想今日之行,丰味楼前车水马龙,宝刹寺里差点被木鱼砸了,危机重重,李林甫遂决意,往后不能再冒这样的风险。   好在值得,今日密谈无旁人在场,李琩如何,都与他毫无关系。   ……   “盈娘,伱说我该如何做?”   李琩问了一句,见达奚盈盈回过头来,脸上掌印与脖子上的掐痕通红。   他当即把声音放柔,抚着她的脸,道:“我,心情不太好,你知道我以前不是这样,这些年,我太难受了。”   达奚盈盈低下头,问道:“右相既不能改变圣意,阿郎或能出面?”   “我?”李琩道:“你难道不知圣人有多嫌恶我吗?”   “薛平昭之事,最初似乎是……咸宜公主要阿郎查的吧?”   李琩如获救兵,心想大唐公主过得可比他们这些皇子要滋润得多。   达奚盈盈抬头瞥了一眼,见他怀中还露着她那身契的一角。   她万福而退,出了禅室,离开前轻声道了一句话,而李琩正在思考,没太在意。   “奴家不怨阿郎。”   达奚盈盈确实在想,不该怨这位寿王,错不在他。   他只是一个被父亲抢了妻子而遭万人嘲笑致心态扭曲的可怜人,只是一个被关在十王宅严密监视而沦为废物的无能之辈。   她以前可怜他,如今却连自己都可怜不过来。   ***   丰味楼的厨院里一片忙碌。   蒸笼一掀开,腾起了浓浓的水汽,一个个大白馒头正是最饱满的时候。   如今也把馒头叫作笼饼,包着杂肉,杜五郎今日选了上好的白面试着蒸出不带馅也香的馒头。   他正吸着鼻子,忽听身后有人道:“五郎在此,二娘不在吗?”   回头一看,见达奚盈盈双脸红肿,脖子上还有印痕,杜五郎惊道:“你怎么了?谁这般打你?!”   蒸气萦绕中,达奚盈盈忽对视到了一双饱含关切而真诚的眼睛,愣了愣,捂了脸往外走去。   “你等下。”杜五郎手忙脚乱去找东西。   出了厨院,达奚盈盈回头看了一眼,没见他追出来,遂转回她的屋子。   一路穿过院门,忽听得杜五郎在身后喊道:“哎,你没事吧?”   她也不理会,自进了屋。   “打成这样,得是多用力啊……”   杜五郎忙不迭跟上,才迈过门槛,嘴里还在碎碎念,猛地被一拉,人已被达奚盈盈摁在木墙上。   “跟来做什么?”   “你这被打得也太狠了,到底是哪个畜生?!”   “你心疼了?”   “我……当然关心……”   杜五郎还不知怎么说,忽被达奚盈盈一把搂入怀中,他顿时感觉整个人被裹在了松软的馒头里,却还记挂着她那触目惊心的伤。   “你……”   “攮我。”   达奚盈盈情绪激动,直接咬着他耳边,以渴求的语气,急切地道了一句。   “攮我。”   热气进了杜五郎的耳朵里,他脑中“嗡”地一声,魂都不知飞到哪去了。   鼻尖一热,流出血来。   滴哒。   鲜红的血落在白皙的皮肤上,随弧度滑落,渗进束带。   达奚盈盈不管不顾,已将他推倒在地,伸手往他身下去。   这一下惊得杜五郎浑身一颤。   他一愣,忽回过神来,慌忙推开她,避开,背对着她,道:“别这样。”   “不是说关心我吗?又嫌弃我了?”   “当然不是嫌弃,可关心也不是这样……我也不能辜负了一心系在我身上的人……唉,反正,君子该自重。”   达奚盈盈脸露讥笑,回过头看去,那少年的背影透着股傻气。他还是背对着她,掏出一个粗布包着的东西递过来。   “还热着,你敷一敷吧。”   “这是什么?”   “蛋,你放到伤口上滚一滚,可能有用吧?我也不知道。”   达奚盈盈伸手接过,发现那个鸡蛋已经被挤碎了,但还温热。   “那个……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杜五郎道:“还有,二姐说,你也莫觉得我们不信任你,他们都安排好了,会把你的身契要回来。”   他推了推屋门,才想起这屋门是朝里开的,慌张打开屋门,匆匆走掉了。   达奚盈盈低头看了眼衣裙上的鼻血,犹豫了片刻,把那温热的蛋放在淤伤上敷着。   其实她屋里就有伤药,她过来就是为了拿药的……   ***   日暮,李琩离开了咸宜公主府,想着今日李娘说的那些话,眼中难得浮起笑意来。   “阿兄慌什么?李亨看似恭孝,实则狼子野心,真以为父皇没防着他吗?既然右相都查到了,只要父皇知晓是李亨暗中勾结朝臣,弄出这么大的事来,自会让他下去找李瑛。”   “可,没有证据。”   “这种事,岂要证据?我在父皇面前暗示两句足矣,明日李亨婚宴,正是我开口的由头。”   ***   是夜,上柱国张去逸宅中彻夜灯火通明,因张家次女便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良娣了。   说是嫁,其实良娣属于太子的妾,只是品秩较高。   当今圣人是由张去逸的母亲抚养长大的,以张家之荣宠,张汀自是配得上太子妃。   问题在于,太子的长子已有二十一岁,生母吴氏还是个被贬入掖庭的宫女,若太子妃诞下嫡子,势必会对李俶造成威胁。   因此,张汀只能成为良娣。   她初时觉得很亏。   但仔细一想,柳勣案之后,太子把杜良娣换成张良娣,看似被李林甫迫害,实则却是赢了;韦坚案亦是如此,太子看似输了,实则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之位被交到了更亲近他的义兄手里。   所有人都小瞧东宫,却正是她嫁过去的最好时机,今日看似越委屈,往后收获越大……   她一夜未睡,在三更时,坐在奢华的闺房中开始梳妆、更衣。   伸手抚过那有些俭朴的嫁衣,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坐下,对着铜镜笑了笑,摆出一个娴美的表情。   ***   长安晨鼓依旧,并未因太子婚嫁而与平日显得有何不同。   薛白睡了个饱觉,在未时三刻才出门,一副神清气爽、与世无争的模样。   春闱四子在朱雀大街汇合,驱马往崇仁坊而行。   “不是去东宫吗?”   “谁说婚宴在东宫?”   “请帖上写的‘东宫喜宴’。”   “难道还能说是‘礼院喜宴’吗?自造十王宅以来,诸王、公主婚嫁皆在崇仁坊的礼院举办,太子亦是如此。若写在请帖上,多窝囊。”   薛白觉得这并不窝囊,反而更能衬托出李亨的俭朴,再对比李隆基,无怪乎越来越多朝臣期待储君。   ……   礼院内张灯结彩,场面肯定称不上盛大,中规中矩。   不受圣人待见的太子纳堂堂上柱国的女儿为良娣,这婚宴的规格礼仪,想必让操办此事的礼部官员伤透了脑筋。   进门时,春闱三子递上的都是平平无奇礼物,唯有杜甫不拘一格,送了自己的书法一幅,因他确实没钱了,也不愿举债来给东宫送礼。   薛白目光看去,觉得那楷隶很好,收礼的官吏却是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瘦硬如骨”。   唐人终究是喜欢圆润饱满的字。   杜甫却浑不知自己送的礼人家不喜欢。   堂前,李静忠满脸喜意,一见薛白,热情洋溢地迎上前来。   “薛郎来了!老奴来为薛郎引路,与乐圣同席可好?”   这般扯着嗓子尖声一喊,不少宾客纷纷向这边侧目。   另有内侍引着元结、杜甫、皇甫冉到后方入席,薛白的位置却颇为靠前。   一路上,偶然能听到小声的议论。   “薛打牌来了。”   薛白如今已小有薄名,有人在意他的诗词、有人在意他的风采、有人在意他的作为。而对于今日宴上诸权贵而言,他最值得在意的是陪圣人打牌。   “公孙大娘!”   杜甫本要去末席,却忽然转身呼唤了一声。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五旬年纪的妇人带着几名弟子入席。   这妇人已白发苍苍,却还腰肢笔直,身材匀称,眼神中带着英气,飒爽而却不失柔和之态。让人看着都觉眼睛舒服。   “公孙大娘有礼了,杜甫年少时,曾有幸于郾城观大娘子剑舞,至今记忆犹新。”   “杜子美的诗,老身有幸读过。”   “真的?”杜甫大喜。   忽有人问道:“杜子美也在?”   说话间,三名美须的中年男子飘然而来,是“乐圣”李龟年与其两个兄弟,皆风度翩翩。   其后,神鸡童贾昌到了,还带了他那舞艺高超的妻子潘氏。   “薛郎也在?又见面了。”   “薛郎是如今风流人物,杜子美诗名远播,又是新科进士。今日喜宴,增光添彩啊。”   众人一番寒暄,薛白与他们一道入席,盘腿坐下,坐在除皇亲之外最好的位置,相处得其乐融融。   有时想想,若他肯老实一点,当个宫廷供奉,讨圣人欢心,想必也会与他们一样……在安史之乱里遭逢劫难吧。   ***   “永王到。”   “寿王到。”   “咸宜公主与驸马到……”   李娘挽着杨洄才落座,还在低声说笑,“终于让李亨逮着机会宴请了,和离真好啊,你说是吧?”   无意间,却瞥见了一张俊脸,她遂凝神去看,才发现那是薛平昭。   被掐死的人出现在眼前,再次让李娘脸色发白,好在她已听李林甫说了,这都是阴谋,转念一想,只觉这是好事。   李亨小心谨慎,没有邀请重臣,但与李瑛余党勾结的秘密终是被她发现了。   李娘遂附在杨洄耳边,低声道:“且看我明日到圣人面前施展手段。” 第105章 怪圈   申时未到,张良娣已被送进青庐,没有太多的礼仪,她终究还是妾。   李亨的心思显然更多地放在宾客上。   他本可以不办这个喜宴,但这个与朝臣联络的机会着实太难得。   譬如,天宝五载的上元夜,他之所以去见韦坚,正因那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惜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余光落处,薛白已起身了。   过了一会儿,李亨放下酒杯,道:“我先去更衣。”   “殿下请。”   李亨转到后院,李静忠已候在一旁,低声道:“殿下,已安排好了,有一柱香的时间。”   “带路。”   他来过礼院几次,有两次是为了操办婚事,一次是他迎娶太子妃韦氏、一次是他长子李俶迎娶王妃。   时隔经年,今日他忽然想起了韦氏,由此,忽后悔当时没有听李静忠所言将杜氏也送到禁苑佛舍里削发为尼,遗留了许多麻烦。   在一间庑房前深吸两口气,整理了心情,李亨推门而入,同时,脸上浮起了温和的笑容。   “薛白,今日才终于找到机会与你当面解释。”   薛白转头看去,见到李亨那张诚挚的脸庞,脑中回想起的却是昨日与杜妗的对话。   ……   “你不该去这场婚宴,哥奴一定会再次指你为太子同党。”   “其实一点都不危险,凡事不过三。”   “伱坦然与我谈这些,不介意我曾是太子良娣……其实是没那么在意我吧?”   “因为都过去了。”   “你不问我的想法?”   “你是何想法?”   “我想让你知道,我脑子里只有薛白,恨不能与你融在一起。你呢?哪怕是假装,偶尔也因我吃醋,显得更在意我一点可好?”   “好,往后我杀了李亨。”   “那我就当你是为了我。”   ……   薛白回过神来,笑了笑,问道:“不知殿下想解释什么?”   “李静忠擅自使人活埋你之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李亨很诚恳,道:“可惜知道时已晚了。”   “好,有殿下这一句话足矣。”薛白道:“我会记在心里。”   “我很庆幸你无事,否则便是一桩大罪孽。”李亨道:“我该如何补偿你?哦,我深知再多的补偿也不能弥补,只能聊表歉意。”   “什么都可以吗?”薛白问道。   李亨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薛白道:“有殿下这个表态也就足够。我不用殿下补偿,我要的,自己能争。”   “我真的很欣赏你。”李亨道,“尤其是两税法,与我不谋而合。”   薛白不语,静待下文。   他知道李亨时间不多,愿意听李亨谈谈对两税法的看法……如果说得完的话。   “自战国以来,国家赋税,皆以人丁为主。唯独这两税法改主田亩与家资,可缓贫民之困,而增国家之利。”李亨道:“未曾想,你小小年岁,已有这般见地了。”   “殿下过誉,终究是实施好了才是良法。实施不好,便是祸国殃民的劣法。”   李亨眉头微蹙,显出些踟蹰之态来。   他没有时间与薛白绕弯子,道:“你背后可还有高人?”   “不记得了。”   李亨负手踱了两步,忽道:“我可为薛锈平反。”   薛白依旧没有太多反应,像是没听太懂的样子。   李亨道:“我已知你是薛锈的儿子,当年三庶人案,我亦痛心疾首。我与二兄年纪相仿,感情深厚,因此与你阿爷亦交情甚深。不久前得知故人之子还活着,我既欣喜,又不敢声张。唯恐保护不了你,反而害了你……”   他表现得非常诚恳,说到后来,还将双手放在了薛白肩上。   “你虽是外室子,但你阿兄体弱多病。往后,河东郡公的爵位只怕还要落到你肩上,能担得住吗?”   薛白道:“我没听懂殿下在说什么。”   “你懂。”李亨道:“杨銛、裴宽等人如今联手争权,背后便是你们在谋划,若于社稷有利,我乐见其成,然而时机不对只会害了你们,此事当徐徐图之,否则一旦触怒父皇,悔之晚矣。让韩先生来见我,我会为你们做最好的安排,行良法,任贤材。”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薛白道。   李亨微微叹息,却也颇有风度,没再说别的什么,笑道:“那或是我想岔了,总之能将过去的误会解释清楚就好……”   薛白若真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也许就被李亨说服了;或者等触怒了李隆基还不知是为何。   李隆基若怒,必只因他交构东宫,所以李亨就是故意来交构薛白,触怒圣人,阻止杨銛争权。否则一旦杨銛拜相,势会继续废太子,到时还会与杨贵妃、李瑛余党等人合作,扶持庆王。   这么做,看起来李亨也会很危险。可事实上,韦坚案、柳勣案、李适之案他都安然无恙。   因为不论储君是谁,都有臣子投机,只除这些臣子,李隆基既不用面对废太子的麻烦,也不必担忧东宫的威胁。哪怕心知李亨不老实,换别的皇子就能好吗?重要的是保持东宫弱势的局面,让他安心享乐。   李亨就是吃准了李隆基这种心思,才敢一次一次地试探。   亲近提出榷盐法的薛白,让有心人认为东宫在为国谋事,等李隆基发怒,李亨撇清干系并不难,推到李瑛余党与庆王李琮身上即可。   “看,貌似老实的李琮更坏。”   这样一次一次,李亨看似一直在折损实力,自会有更多人认为圣人错了,转而期待东宫。   若说,李林甫只用一招,以‘交构东宫’之罪排除异己;李亨也只用一招,交构官员而累积实力。   一直以来,他们总是不能彻底击败对方。他交构一个,他除一个,于是再交构,再除。他们不停地找出那些不老实的官员,始终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平衡。   唯有圣人,始终高高在上。   却没有人想过,中枢就在这种平衡中越来越弱,直到这个平衡被打破。   ***   从礼院出来,元结拉过薛白,低声道:“我今日见到广平王了。”   “他不是被禁足了?”   “今日圣人允他到礼院。”   说到这里,元结沉吟着,道:“广平王仁孝温恭,文雅守礼,宇量弘深,可值得投效?”   薛白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没答,反而道:“子美兄如何看?”   杜甫醉醺醺地抚着肚皮,道:“只顾着吃喝,没听到广平王说话。”   皇甫冉遂笑了笑,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薛白此时才道:“次山兄聪明绝顶,道理岂能不知?眼下是掺和储位的时候?这些年被哥奴迫害的都是哪些人?你说广平王‘仁孝温恭’,他为何这般害你?”   元结苦笑,问道:“我是听有人嘀咕,你与太子同时消失了一柱香时间。”   “有人嘀咕?”   薛白点了点头,却没甚反应。   他该做的布局都已做了,想必李林甫、李亨的应对也都完成了,剩下的无非就是等着。   夜里已经宵禁了,但既是东宫喜宴,自有金吾卫持文牒送他们回家。   薛白回到长寿坊家中,却见客房的窗中亮着烛火。   他推门进去,果然是杜五郎,正坐在榻边唉声叹气。   “怎么了?”   “不知如何说。”杜五郎显得十分苦恼,挠了挠头,最后道:“我又被达奚娘子抱了……这次,我没能自重。”   “你碰她了?”   “没有。但就是,她碰我了,我一个激灵……我……”   “成长了?”   杜五郎一愣,反问道:“我成长了?”   “嗯,这些经历都会帮助你成长。”   薛白随口胡说着,主要是没嘲笑杜五郎,让他敢于面对这些。   “可是我……”   “正常,你一个少年人面对达奚盈盈那种,已经很了不起了。”   “真的吗?你为何懂这么多?”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薛白沉吟道:“我就是懂得很多,《马说》并非韩愈先生写的,是忽然冒进我脑中的,请老师用左手写的。”   “啊?”杜五郎没反应过来。   薛白又道:“榷盐法也不是韩愈先生想的,世上还没有韩愈。”   “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反正若有人问,你就实话实说,你就从未见过韩愈。”   ***   次日醒来,薛白依旧与平时一样,四平八稳地在檐下打了八段锦,出了一身汗,与青岚一起洗漱。   到颜府递了文帖,得了指点,回来便提笔在院中练习文章书法。   他最近每天写一卷轴猴子的故事,先把由颜嫣指正过的那卷重新誊写一遍,准备回头给杨玉瑶。之后,铺新卷轴写后面的。   今日写到猴子与如来佛祖打赌,能否逃出佛祖的手掌心。   毛笔在砚上蘸了墨,在卷轴上写下一个楷书,已有些颜体的雄秀风范。   不知何时,杜五郎也走了过来,歪着头在那看,嘴里念念有词。   “俺老孙一个筋斗云翻到天边,见五根天柱,遂留了个印记,你敢随我去看看吗?”   “好个尿精猴子,你何曾离开过我掌心?不妨低头看看。”   薛白笔尖一转,有条不紊地再写了几字,一个“见”字末笔才勾起,忽听得外院传来一阵喝叱。   “薛白何在?!”   杜五郎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威武的官兵大步而来,顿觉这画面好生熟悉。   若没记错,眼下这只怕是第三回了吧?   “你便是薛白?!”   “正是。”   “带走!”   眼看那为首的将领一挥手,差人带走薛白。杜五郎盯着那开合的嘴,不由道:“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哈哈,你倒是很懂。但不妨告诉你,我等乃龙武军。北衙狱不为人所知,因为能从里面出来的人就没几个。”   薛白从容道:“随将军去便是。”   杜五郎还想说话,见他如此淡定,安下心来。   他也不是第一次下狱了,确实感到一次有一次的成长。   脑中又想起了达奚盈盈,和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让他好生苦恼。   却听有人赶来道:“没在升平坊找到杜誉。”   “杜誉可在?!”   “誊,我就是杜誊。将军再看看,那应该是个誊字,誊写的誊……”   ***   “右相!成了……”   傍晚,罗希奭匆匆跑过右相府的庭院,进了偃月堂,拜倒道:“王中丞让我来报右相,圣人命龙武军审讯薛白了!”   此事不出李林甫意料,他只是捻着胡须,缓缓道:“仔细说。”   “中丞听闻,圣人似有意批允了杨銛等人的折子,使他兼任盐铁使。好在今日咸宜公主请求入宫,圣人见过咸宜公主之后,当即便命龙武军拿了薛白。”   “是拿了?不是诏见入宫?”   “是拿了!”   “东宫呢?”   “东宫尚无动静,想必事情还未追究过去之前装糊涂。”   李林甫沉吟着,推演各种可能。   圣人亲查,便会知榷盐法是一场阴谋,从薛平昭查到韩愈,查到李瑛余党。   如此,阻止杨銛争权,这是第一步;除掉裴宽,这是第二步;关键在于,能否废太子?   没有别的证据,东宫与此事唯一的牵扯只是在喜宴上密会薛白,与天宝五载上元节密会韦坚何其相似……   想到这里,李林甫忽然愣了一下,脑中浮起一个可能。   李亨是故意的?   这次的喜宴,恰如那次的上元节,这次李亨不支持杨銛拜相,那当时真的就支持韦坚拜相吗?   似乎也只能除掉裴宽、薛白等人了,像是打不破这个怪圈。   ***   李亨听得李静忠附耳低语,点了点头。   “又要死很多人了。”他叹息道。   这是没办法的。   都已经叮嘱裴宽不要轻举妄动了,其人却还是为了相位听薛白的挑唆。   让圣人与索斗鸡再削掉一些人,他们才能安心,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   北衙狱。   这个听起来十分可怕的地方,环境却比大理寺狱要好很多。   薛白甚至还有一杯茶喝。   坐在他对面的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陈玄礼长得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看着便让人胆寒,此时脸上却带着些许玩味的笑意。   “圣人让我先问清楚了,以免还得亲自听你狡辩。”   薛白道:“我面对陈将军也是实话实说,保证全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交构东宫,太子纳张良娣,我也不知为何邀我,但既收了请帖,只能去了。”   陈玄礼如一堵墙般坐在那,也不说话。   只有小吏在挥笔记着薛白的口供。   “宴到一半,我去如厕,便被带到一屋庑房,太子说为之前活埋我之事道歉……”   “慢着。”   陈玄礼忽抬了抬手,问道:“太子活埋过你?”   “是。”   “此前圣人问话,你为何没说过此事?”   “我担心引得圣人不喜太子,社稷动荡,当时说的是‘东宫不肯帮我,我走投无路’,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今日又惹了麻烦……”   薛白一直都对李隆基说真话,但得分时机。   因为,说真话才更需要有权力。   他没权力的时候,敢让人知道他是薛平昭,他就得死;若他有权力,他不仅可以是薛平昭,还能继承河东郡公之爵位。   而李隆基是个非常按个人喜好办事的皇帝,薛白近来的所做所为,已让他敢说更多的真话。   陈玄礼又问道:“说说韩愈吧?”   “韩愈?将军竟也知韩愈?”   “他是谁?”   “他不是谁,而是笔名。”薛白反问道:“将军可知何谓笔名?我与老师一起作文章书画而落款的笔名。”   “并无韩愈此人?”   “只须老师左手提笔,此事真假轻易可知。”薛白再次反问道:“但不知将军为何会重视韩愈?我们只落款了两幅字画、挂在自家酒楼而已。”   陈玄礼闻言愣了一下,预感到此案也许非常简单。 第106章 火眼金睛   这牢房采光不好,昏昏暗暗,一应器物却很齐全,甚至桌案上还摆着水壶。   杜五郎捏了捏干净的衾褥,惊喜道:“这般好?北衙狱我是第一次听说,却是最好的。”   “你还到过别的牢狱?”   “京兆府狱、大理寺狱都去过了,还有刑部狱没去过。”杜五郎掰着手指数了数,道:“龙武军真是个个仪表堂堂,正气威武,不像京兆不良人相貌可憎,凶恶刁钻。”   “我等乃天子仪仗,岂与渣滓相比?”   “……”   待到陈玄礼走进牢房,便听得里面还在闲聊。   “将军下次到丰味楼来吃炒菜,我为将军留最好的雅间……”   “你出得去才行!”   陈玄礼断喝一声。   杜五郎抬头看去,只见这位大将军高大得头都快碰到屋顶了,可怕的气势盖下来,他此时才感到害怕。   “大将军问话,都出去。”   “喏。”   “大将军,我……我什么都会老实说,就不用上刑,不刑我也会说的。”杜五郎语无伦次。   “韩愈人在何处?!”   杜五郎好生惊讶,呆愣了一会,道:“我,我没见过韩愈啊。一开始,我问他韩愈是谁,他说是他老师。后来他又说是逗我玩的,压根就没有韩愈。”   “还敢隐瞒,当我不知你与薛白合谋?!”   陈玄礼一怒叱,杜五郎是真怕,手都抖了一下。   “我,我没合谋,总是被逗。”   “为何总是落狱?”陈玄礼在胡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原来这牢房中的摆设,是给他准备的。   书吏则在一边坐下,抄录口供。   “第一次,我随阿爷落罪,因柳勣和离那些事,将军也知道吧?第二次,我们春闱五子落罪,我不知那是李适之的别宅就进去了,哎,确实闹了大事。至于这次,将军,这次我可真是什么都没做,连礼院的喜宴我都没去。”   “东宫独不邀伱,可见你方是春闱五子中交构东宫的那个!”   “啊,我……我是?”   陈玄礼看这小子反应,似乎有瞬间笑了一下,再问道:“你是何时认得薛白?”   “天宝五载冬月初吧。”杜五郎泛起回忆之色,“想来还不到半年,我却觉得与他认识许久了。”   “真不是很久之前便相识?”   杜五郎用力点点头,道:“将军一问便知,那日,端砚被打死了,我受了惊吓。薛白是被捡回来的,他一睁眼,我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   书吏一边听着这略胖的少年郎说故事,一边行笔记录,不时蘸蘸墨水。   渐渐地,砚台上的墨用尽,卷轴写了很长,不像寻常口供。   陈玄礼起身,喃喃自语道:“圣人赐我吃过炒菜,味道不错。”   杜五郎却还在发愣,直到陈玄礼先离开了,书吏以毛笔敲了敲他的脑袋。   “蠢材,给你梯子都不知爬。”   ***   陈玄礼走过长廊,马上有人上前,递出几封口供。   “三个进士分开审的,都言不知为何忽然收到东宫请帖,席上确与广平王谈论了国政。”   “嗯。”   “大将军,我们……”   “我们不是大理寺,代圣人问话罢了。”   “喏。”   陈玄礼闷哼一声,转回大堂坐着,闭目养神,如一樽偌大的罗汉雕像般。   待到高力士进门,他才睁开眼,道:“已问过话了,还在核实。”   “不急,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谈,以免圣人拨冗去听这些人争论、狡辩。”   “那高将军此时过来?”   “看看证物。”   从薛宅搜出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书卷,看得出来,这小子最近确实是在用功读书,备考国子监岁试。   陈玄礼本以为高力士要先来拿走《骨牌图》与《马说》,却没想到他看也不看,翻了薛白习字的书帖,拿了两卷,飘然而去。   临走时还调侃了一句。   “若非此物,竖子未必有如此好运。”   ***   是夜,长安城各个官宅忽然平静了下来。   杨贵妃的三位姐姐、兄长杨銛、堂兄杨錡,时人称为“五杨”,五杨宅邸皆在宣阳坊,平素上门送礼者就络绎不绝,自裴宽上奏支持榷盐法以来,更是把宣阳坊堵得水泄不通。   但凡是个耳目灵通、对现状不满的官员,谁不考虑着是否投靠国舅,趁早争取为朝廷税收效力的机会?   可向杨銛献策的薛白一朝落狱,像是对着这朝天热火泼了一盆冷水。   许多原本热忱的官员不敢再往五杨宅跑。   恰似韦坚通漕渠、向圣人献唱《得宝歌》,炙手可热,拜相前夕却转眼间人走茶凉。   弯弯的月牙儿高挂,仿佛去年。   ***   天光朦胧,颜嫣睁开眼,似梦似醒间想到阿兄要来交故事了,才肯从榻上撑起来。   其实还是困得厉害,揉了眼,看婢女永儿坐在一旁,她便趴过去,把脸埋进永儿怀里。   “三娘若是还困,再睡一会吧。”   “不要,今日猴子与如来佛祖打赌呢。”   前几日大闹天宫的故事,永儿也是看了,其实也在兴头上,连给颜嫣扎头发时都带了期待。   “永儿,拿你的胭脂给我额头点一下吧?”   “为何呀?”   “哪吒就是这样的。”   上次看到猴子大战哪吒,颜嫣就画了一幅画,结果薛白拿丹笔在哪吒眉心点了一下。   可惜,永儿没有胭脂,两人只好作罢,打扮过后,高高兴兴地到大堂等着。   韦芸不由取笑道:“不见你平时有这般用功,真当自己是老师了?”   “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嘛。”颜嫣得意道。   然而,待她用过早食,又待了许久,不见薛白来,不由啐道:“好泼毛,今日不来也不说一声。”   “谁教你这般说话,像个大家闺秀吗?!”韦芸当即骂道。   再使人打听,她们方知薛白又被拿了,柳娘已急得去金吾将军薛徽府上求情了。   颜真卿昨日去城郊清查田亩,直到晨鼓响过之后许久才归宅,听闻此事,抿了口茶,淡淡道:“既是被北衙带走,而非大理寺,无妨的。”   韦芸听了,还有担忧。颜嫣却知阿爷与兄长有秘密,安心下来,却犹不满于这几日看不到猴子。   “阿娘,使人到玉真观与炼师说声吧,女儿药还没吃完,今日就不过去了……”   正此时,却有龙武军找上门来,说话却很客气。   “敢问长安县尉何在?”   “老夫正是。”   “久闻颜少府高名,我家将军想向颜少府讨教书法。”   颜真卿不慌不忙地起身,心里忽然想到,自己这两手书法此番倒要落入圣人眼中了。   ***   玉真观。   皎奴赶到舍房前,一推门,只见李腾空正捧着卷轴在与眠儿讨论故事。   “哼,若非十七娘给他补齐,这故事如何能好看?”眠儿道:“连八卦炉都不懂,他才写几句话,十七娘给他添了半篇卷轴呢。”   李腾空此时又不要眠儿称她“腾空子”了,眼里带着些笑意。   近来她看猴子的故事,见薛白分明不懂道家学术,却偏要写老祖、老君,似故意向她讨教一般……   “十七娘,出事了。”皎奴上前道:“十四娘被捉回去了。”   “嗯?”   “听说十四娘与京兆杜氏嫡子私奔,在往洛阳的路上被捉到了。”   “私……私奔?”   李腾空吓了一跳,惊讶于阿姐这般大胆。   不知所言之际,有一名与她交好的女冠过来,称颜家小娘子送了信。   展信一看,李腾空当即脸色一变。   “快,我要回府!”   ……   穿过一尘不染的长廊,走进花厅,只见堂上都是自家人。   李林甫难得没躲在屏风后,冷着脸坐在上首;十四娘跪在厅中;十郎,十一娘夫妇等人低头站在一旁。   “见过阿爷。”   李腾空行了道礼,站到十一娘身后,同情地看着十四娘,有些好奇。   十四娘反而非常硬气,道:“阿爷不许女儿嫁也无用,女儿早与位郎生米煮成熟饭,非他不嫁了!”   “我在乎吗?你嫁不了那畜生!”   “位郎有何不好?!他门第显赫,乃名将之子、重臣之后,他年少随父横扫吐蕃、击得勃律国乞归,未满二十岁已有门荫;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文武双全,随军有谋略,上阵有武艺,下马能赋诗;他交游广阔,往来皆一时俊杰,崔颢、岑参、杜甫、刘长卿等名士俱为他作诗;最重要的是,他愿为女儿舍了这一切,与女儿浪迹天涯,厮守一生,如此男儿,女儿为何不嫁?!”   李腾空听呆了。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拂尘,心里好生佩服十四娘。   但阿爷又怎可能答应?   “阿郎!”   突然,苍璧在门外大喊了一句,慌忙跑了过来。   “京兆杜家……杜……杜公来下聘了!”   李腾空转头看去,只见李林甫起身整理着衣冠,脸上已不见一丝怒意。   她还不明白,十一娘已拉了拉她,低声道:“看不明白了吧?来,我与你说。”   “阿姐,我有事求你。”   “现在知晓我本事了?”李十一娘得意笑笑,“我早与你说了,让薛白入赘不是难事,你不肯听。如今又想救他了吧?”   “求阿姐救一救他……”   “急甚,先听我是如何助十四娘促成婚事的。”   李十一娘永远都是满嘴的道理,非要别人服她,悠悠然到小院里坐下,方才开口。   “你从小就傻,旁人骂阿爷,只你真往心里去,实则那些道貌岸然者心里怕极了阿爷,比如那杜希望,都当他是阿爷死敌,可世家向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有死敌?昨日你那情郎一下狱,谁都知裴宽马上要贬官,杜希望再硬气看看?嘁,我早与十四娘说了,世家子弟她想嫁谁都可,寒门之子要哪个入赘亦无妨,右相府从没有得不到的。”   李腾空听得这套说辞,依旧难以接受,可这次却是低声问道:“能放过薛白吗?”   “放他与否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可学到教训了?当时你若听我的,将他招进府里当赘婿,能有这些事吗?”李十一娘愈发来劲,“十四娘听我的,你不听,眼下可后悔了?”   ***   午后,杜有邻拜会过裴宽,告辞而出。   这日裴宅门前鞍马冷落,愈发看重杜有邻的来访,裴宽亲自相送。   “人情冷暖,老夫记在心里,往后一有机会,势必举荐你复官。”   “不敢以这些俗事叨扰。”杜有邻道:“只请裴公宽心。”   “好好好,你我相类啊!”   裴宽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哥奴的迫害,东宫的抛弃,不知如何言语,最后竟是目送了杜有邻走远。   杜有邻驱马回到家中,才在书房中坐下,浮起自得之色,却见卢丰娘匆匆赶来。   “郎君,不好了……”   听闻消息,杜有邻连忙出门,匆匆往杜氏大宗赶去。到时已是傍晚,杜希望正坐在堂上揪须。   “大伯,真与哥奴联姻了?!”   “唉。”   “若是担心时局,可就错了啊。”杜有邻大急。   他其实知晓一些事,只是不好告知。   杜希望摆了摆手,叹道:“与时局无关。儿郎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   “可,”杜有邻脸色踟躇,欲言又止,最后道:“当初我侥幸从大理寺刑杖下脱身,尚不敢与右相府牵扯太深。阿位今日虽成了右相女婿,可却要毁了往后前程啊!”   “拦不住他,罢了。”   杜有邻张了张嘴,心知此事已无法挽回,好生失望。   这夜,回到家中,他不由对卢丰娘叹息道:“本以为这个从弟是宰相之材,可惜了。”   “有甚可惜的?你一旁支倒替人家可惜,不如管管儿子,也不知跑到哪去,个个都瞒着我。”   “放心,老夫也要上进了……”   ***   月如钩,牢房中只有昏暗的烛光。   这是薛白被打入北衙狱的第二夜,健体读书休养,他待得颇为充实,一入夜早早便睡了。   吹熄蜡烛,伸手不见五指,他脑中却忽然浮起一个温柔的身影。   这个夜肯定不会有人爬到他床上来。   天光渐亮。   薛白一睁眼,却见有一人正站在榻边俯身看着自己,差点吓了一跳。   “高将军?”   “睡得倒香。”高力士淡淡道:“北衙狱可舒服?”   “高将军见笑了,我是冤枉的。”薛白道:“我近来安心学业,准备岁考,真的未曾惹事。”   “此事不归我管,只问你,昨日怎无文帖?”   “文帖?”   薛白一愣,看向那摆着笔墨纸砚的桌案,道:“昨日写了一首诗。”   “整日坐在牢中,只写了区区二十八字?”   “哪还有心思写别的。”   薛白小声嘟囔了一句,抬头与高力士对视了一眼。   两人心知肚明,高力士遂骂道:“尿精猴子,‘悟空低头却见’见了何?”   “圣人要放我出去了?”   “没斩了你便算你走运,还不起来?”   薛白只好爬起身来,目光看去,桌案上已摆着开锅羊肉与胡饼。   他一边吃着,一边磨墨,手里的砚台忽被高力士抢了过去。   “动作慢腾腾的,还不快些吃。”   嘴里咀嚼着胡饼,薛白看着高力士磨墨的样子,忽问道:“将军,问你一件事可好?”   “问。”   “李白……”   “嗯,我为他脱过靴。有何打紧?我做的就是这服侍人的事。”   “那……”   “翰林侍奉天子左右,起草诏书,当为圣人喉舌、心腹。他若不被放还,活得到今日吗?”   想必这是很多人好奇的问题,高力士有些烦了,提起毛笔蘸了墨水,递到薛白手里,又叱了一句。   “问旁人懂得问,如何不省得老实些。”   “我近来真的什么都没做。”   薛白再次强调,执笔,流畅地写下八分楷书。   高力士磨出来的墨汁确实是没的说的,均匀细腻,颜色饱满;薛白自己磨的就很粗砺,青岚那丫头则有些抠,每次添的水都多了点,墨汁稍淡。   “只见佛祖右手中指上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八个大字,指缝间还透着一股尿臊气,美猴王大吃一惊……”   高力士忽问道:“你不会用行书吗?”   “老师只教我楷书,说我远不够格学行书,高将军以为我书法进益如何?”   “尚可。”   高力士耐心不一般,竟就负手站在一边,从头到尾看着他写,有时还观察着他的神情。   待到午后,薛白写满一份卷轴,高力士收好便走,竟是从头到尾也不问旁的。   越不问,越代表圣人心里有数。   臣下们说的真话假话,揣着的私心算计,都逃不过那双火眼金睛。   而在这天宝六载的大唐,谁能把圣人哄高兴了,谁才是赢家…… 第107章 手掌心   北衙狱是个很神秘的地方,连李林甫都不敢轻易去打探。   但他却可以打探杜家,再将蛛丝马迹透露出去。   比如,十年前杜家买了一个婢女乃三庶人之一的光王李瑶生母皇甫家的孙女;春闱五子之一的皇甫冉乃张九龄的学生;杜有邻得到过张九龄的恩惠,曾出资刊印过曲江集……   将这些细节串朕起来,再结合薛白的所做所为以及那忽高忽低的文才,一切都了然了。   陈玄礼也见了李林甫一次,听了这些分析,最后点了点头,道:“待捉拿到韩愈便知。”   如此,李林甫心中有数,开始安排。   裴敦复再次状告裴宽,称麾下郎将曹鉴是被裴宽冤枉的,又拿出了裴宽“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的证据。   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证据。   一封裴宽当年为裴敦复引见太子舍人王曾的信件,交构东宫无疑;另一封信中,裴宽亲笔手书抱怨圣人长年任用哥奴为相,绝边帅入相之路,指斥乘舆无疑。   登时之间满朝恐惧,连杨銛都感到自危。   此前有一段时间没来右相府的杨钊也再次求见李林甫,拄着柺杖,拖着一条伤腿,说是骑马摔了,耽误了侍奉右相。   ***   东宫的反应也很快,直接上了一封自罪的奏表。   李亨自辩称,与裴宽并无私谊,且不曾去过东宫,东宫舍人自是从未见过。有心人给他递呈过榷盐法,他认为此举或有益于社稷,表态支持,未曾想到被裴宽所利用。   韦坚案时,是与韦妃“情义不睦”,惟恐西北局势动荡;如今则是“并无私谊”,只觉榷盐可替杂税。   他因对圣人的孝顺,一步一步地退让,舍掉私情与私谊,却始终以社稷为重。展现的是恭孝、弱小、可怜,却还心怀悲悯、体恤百姓。   当儿子的做到这个地步了,圣人若再想易储,士民都不会允许的。   ***   梨园。   几封奏折被摆在御案边。   歌台上一百名舞女又在唱《得宝歌》,尽显江南风情。   曲罢,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折子,淡淡道:“既然都演完了,带他们来吧。”   ***   御史台。   已没有官员敢再来御史大夫的官廨。   裴宽抬头看向窗边,仿佛觉得连鸟雀都不肯在他的院里歇。   悲意浮上心头,他提笔,在奏折上自罪。   他知道自己也输了,这些年就没有人能挡住出李林甫的攻讦。此去,大抵能贬为某地的别驾从事史。   那性命之忧也就是在一两年内了。   “裴大夫。”   门被推开,有内侍走了进来,道:“明日紫宸内殿院设宴,圣人邀裴大夫观歌舞。”   裴宽愈悲怆,心知这是圣人给他这个河东世族最后的体面。   ***   “真的?”   十王宅,李琩先是不可置信,其后眼中绽出惊喜之色,道:“圣人真的召我到大明宫侍宴?”   “不错。”   “我,我学会了骨牌,有用吗?”   “十八郎只管赴宴便是。”   除了宗室皆到场的大宴,李琩已多年不曾得到过圣人的召见。   他隐隐察觉到,其实是三庶人死后不久,圣人就已经厌恶他。之所以抢走他的妻子使他被所有人耻笑,虽是杨玉环真的太美,似乎隐隐就有那种厌恶在。   这次,想来也许是李娘的话起了作用。   李瑛余党交构杨銛、裴宽,让圣人意识到李瑛当年真的要谋反,从而对他改观了?该是如此。   思至此及,李琩难得赶到了寿王妃韦氏的屋中。   “王妃,明日与我去宫中赴宴,你该表现得与我恩爱有加才是。”   韦氏正在闷头绣花,抬起头来,脸露茫然,喃喃道:“恩爱?”   “记着,我们很恩爱。”李琩终于有振作之意,“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们无比恩爱。”   ***   次日,大明宫。   紫宸内殿院建在龙首山上,地势颇高,云霞环绕,仿佛仙境。   今日是小宴,殿中只摆了寥寥二十余个案席。   李琩握着韦氏的手入内,一起在席位上盘坐下来。   坐在他下首的是李娘、杨洄夫妇;坐在他上首的是李琮、窦氏;最上首则是李亨、张汀。   对面一列,坐着的则是李林甫、杨銛、裴宽、章仇兼琼、王鉷、萧炅等外臣。   李琮脸上有伤,隆起几条疤痕,看着有些吓人,他一向沉默低调,不想今日竟也来了。   圣人不立长子为储君,百官遂也觉得相貌不佳则难为人君,但其实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明文规定。   李琩心想,这个长兄也不老实。   圣人还未至,乐舞却已起来了。   “咚”的一声鼓响。   有高亢入云的声音突然唱了一句。   “得丁纥反体都董反纥那也?!纥囊得体耶?!”   李琩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来的鬼叫。   “好像是江淮话。”李娘道:“这是《得宝歌》,圣人又开始听了?”   事实上,圣人没来听,只让他们听。   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众人愈发不安,愈发不知所措。尤其是裴宽,额头上沁出汗来。   终于。   “圣人至。”   随着这一声高喊,众人连忙起身,只见李隆基头戴朝天幞头,穿着飘逸的绛纱袍,踱步而来,望之似是个老神仙。   杨銛偷眼看去,见杨贵妃不在,背脊一凉,头埋得更低。   “一个个这般沉闷做甚?”李隆基动作舒展自得地坐下,道:“朕邀你们宴饮,你们倒像是犯了错一般,可有哪个真犯错了?!”   初时,似是开玩笑的语气,话到最后一句,陡然声音一高。   裴宽一个激灵,当先拜倒在地,将一封自罪折高举起来。   “老臣有罪!”   “裴卿何罪?”   “臣……妄语,请圣人容臣告老。”   “仅是妄语吗?”   裴宽犹豫着,脸色愈苦,道:“臣还受人怂恿,上表请行榷盐法,却不知此法祸国殃民,臣罪大矣。”   李隆基饮了杯酒,笑而不语。   高力士则问道:“裴大夫受何人怂恿?”   “薛白。”   “薛白不过一稚童,何以怂恿得了裴大夫啊?”   “臣不敢隐瞒,臣只识薛白,不知其他,恳请陛下信臣。”   高力士再问道:“不识韩愈?”   裴宽一惊,忙喊道:“臣不识韩愈,此事千真万确啊!”   “裴大夫这就让老奴为难了。”高力士笑了笑,往两边看了一眼,道:“寿王以为呢?”   突然其来这一句话,李林甫、李亨瞬间脸色一变,身子似乎僵硬了些。   李琩惊讶至极,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李娘以目光鼓励了胞兄之后,直接开口。   “都有何不敢说的?榷盐法是薛白提的,薛白背后是韩愈指使,至于韩愈背后是谁,朝廷还能查不出来吗?!”   说着,李娘抬手一指裴宽,尽显大唐公主的嚣张,叱道:“裴宽,伱勾结韩愈,意欲何为?!”   裴宽有苦说不得,再次向圣人拜倒,道:“老臣辜负圣恩,恳请允老臣出家为僧。”   “裴卿此为何意?”   “陛下,老臣少年入仕,在长安县尉任上觐见陛下;后为陛下括天下田户、勾当租庸调;调太常寺管礼乐;转刑部正国法;迁中书省;放为边帅,采访河北、镇守范阳、出关扩边;入朝执宪台……老臣这一生,从青春华冠到白首苍苍,始终都在侍奉陛下,倾注心力,如今年老力衰,唯有佛法未悟,心愿未了。老臣惟请致仕,落发为僧啊。”   裴宽这辈子,地方官、京官、田官、户官、法官、省官、部官、边帅、宪官……功劳卓著。他这份资历,被别人压着不能拜相也就罢了,却被哥奴压着?   哥奴为相十余年,他裴宽不能?   尻!尻!尻!   每想到此事,都气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但正是如此,他知道一旦失势,哥奴必要杀他。   此时这一番话,正是这愤怒、委屈、恐惧、不满、失望、求生,各种情绪混在一起,裴宽话到后来,老泪纵横。   李隆基缓缓站起身来,似有些动容。   “裴宽!”   京兆尹萧炅当即起身,指着裴宽骂道:“敢指斥乘舆!所言何意?你劳苦功高,圣人委屈你了不成?!你心怀不满,欲造反耶?!”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啊!”   裴宽是真的不擅长说好话,他这种天之骄子,平时用来练习讨好别人的机会太少。发泄情绪发泄得习惯了,确实就是连求饶都像是在抱怨。   他心知自己越说越错,不住地恳求着要出家为僧,结果连这样,听在别人耳朵里都像是在指责圣人无情寡恩。   李娘激动万分,心想今日弄死裴宽不够,得把李亨、李琮牵连进去才行。   “裴宽,休在御前抱怨,说你背后何人指使!”   “够了。”   李隆基终于开口,淡淡道:“今日是宴会,非朝会,都坐回去……但既然都想追究,招‘韩愈’来。”   众人再次一愣,杨銛、裴宽如堕冰窟,其余人包括李亨、李林甫在内,俱是大喜。   真有韩愈!   北衙果然揭开了真相。   有宦官引着两人入殿,远看身影,一个是薛白,另一个则是长须飘然的中年人。   李亨、李林甫皆眯了眼,暗暗点头,心觉韩愈之风采未让自己失望。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物,才配在暗中布局,但此人不被拘禁,还能这般踱步而来,是已入了圣人的眼了吗?   唯有京兆尹萧炅惊讶地站了起来。   因他已认出了那个身影……颜真卿!   ***   “都想找韩愈,都打的好算盘,那不且看看韩愈何在。”李隆基忽然爽郎大笑,“都绷着做甚?今日宴上不必歌舞,赏名家书法!”   “久仰颜公大名。”李琮附和着,努力提高宴上气氛,笑道:“今日终于有幸一见。”   众人皆笑,笑得很尴尬。   正是在这般气氛中,颜真卿行礼问道:“请圣人赐题,臣方知该书何物。”   李隆基终于有了兴致,饮了酒,朗声道:“便书……薛白狱中之诗,他的诗、你的字,方可称为韩愈。”   颜真卿脸色一变,有些为难地应道:“臣遵旨。”   内侍们执起长卷,薛白磨了墨。颜真卿左手提笔,径直狂书。   浓墨肆意挥洒,是草书。   狂草。   不知不觉中,众人都站了起来,眼中满是震惊。   “臣少年时以左手写草书,自觉一生不能超越‘草圣’张长史,遂改学右手楷书,今日贻笑大方了。”   随着这一句话,颜真卿让开来,显出他身后那幅字。   李林甫凝神看去,久久不能回过神。他惊的是卷轴上的诗,不敢相信竟是在御宴上看到这样的诗,是在敲打谁?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在心里把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李林甫猛地打了个寒颤,心中却浮起侥幸,转头看向了对面的李亨。   李亨的脸色更难看,根本就是不可抑制的灰败。   他觉得,薛白这一句“王莽谦恭未篡时”简直是在指名道姓地骂他。他还觉得,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当众撕破脸了。   薛白彻底不要往后的前程性命,公开宣告与太子不和。   事不过三,再也没有人能以“交构东宫”的罪名构陷他了。   ……   裴宽也是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觉得,薛白这一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简直是在指名道姓地夸他。他还觉得,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为社稷做了这么多,竟有那么多的流言、乱罪向他砸过来。李林甫指责他,东宫乐见其成。   但此时再看那卷轴末落款的“韩愈”二字,裴宽精神一振。   好,他就是勾结韩愈了!   再问韩愈背后是谁?   当今圣人!   思及至此,裴宽老泪俱下。   他不打算出家了,他要继续支持榷盐,以求拜相!   至此,整件事已经很简单了。   薛白向杨銛提出了榷盐法,裴宽为与李林甫争权支持此事,李亨听闻,故意结交薛白以求邀名,李林甫为阻止榷盐,冤枉他们有不谋之心,以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利用李琩、李娘告状。   这是所有人心里的真相。   包括李林甫、李亨也知道这就是真相,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但他们心里还有一句呐喊——“这是薛白设的套!”   他们很清楚薛白是故意的,时而彰显才华,时而露拙,故意让人以为他背后有高人,结果却是个最容易就能戳破的谎言。   薛白算好了他们会怎么做,因为他们每次都会以同一种招术应对,薛白的目的就是要在圣人面前揭穿他们。   “圣人请看,太子真会邀名,看似隐忍,其实一点都不肯吃亏;右相总是借‘交构东宫’之名除掉对圣人忠心,却对他有威胁的大臣。”   可他们却不能揭破。   即使圣人知道他们是被薛白下套了,难道会同情他们吗?   圣人根本不会怪罪毫无威胁、还会哄他高兴的薛白,圣人只会更恼怒于他们。   “如此无能,也敢想坐朕的江山?!”   这个昏君已经自私自利到极致了……   ***   张汀小抿了一口酒,感觉到了李亨的手在颤抖。   她遂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看李琩。   李琩颤抖得更厉害,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像是失了魂一样。   见此情景,李亨反倒平静下来,毕竟东宫也就是动动邀名的心思,真正出手的,是寿王一系。   “十八郎。”张汀稳住夫婿,不失时机地开了口,“你怎么了?醉了?”   她虽只有十八岁,却带着长嫂如母的语气。   圣人邀寿王来,可见圣人明白一切。她此时根本不必揭穿李琩,反而是提醒李琩赶紧把圣怒担了,对大家都好。   李琩却不敢担,嘴唇打着哆嗦,始终不开口。   张汀柳眉一皱,心想给机会不要,那就别怪她拎出寿王来给东宫挡箭了。   她提起酒杯便要站起来。   “圣人。”薛白道:“我有一事想要问寿王。”   “问。”   “此前与我一起献骨牌的达奚娘子,圣人已赐还了身契,不知寿王为何逼她再卖身寿王府?!”   “我没有逼她,是……”   李琩还想解释,恰见李林甫猛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说!”李隆基突然怒喝。   近年来,已少有人见过圣人如此龙颜大怒,仿佛雷霆炸开、天色一暗。   “咣啷!”   啷当大响,却是李琩惊慌之下勾倒了桌案,摔倒在地。   一抬头,对视到了李隆基那双含怒的眼,李琩魂飞魄散,竟是吓得脚都软了,撑一下没能爬起来,反而洒了满身的酒。   “寿王醉了。”   “御前失仪,不像话,带下去醒酒,往后少出十王宅。”   当即有宦官上前,半扶半拖地把李琩拖了出去。   从头到尾,李琩甚至忘了看王妃韦氏一眼。   韦氏被忘在宴上,好一会才想起向圣人行礼,慌忙告退。   李娘呆愣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转头间正见薛白回过头看向她,还点头示意了一下。   李娘没来由地一惊,打了个嗝。   ***   “都坐下,杨卿、裴卿,朕的儿子不争气,让你们看笑话了,且宴饮,不谈国事。”   “谢圣人。”   杨銛、裴宽对视了一眼,强忍着没有去看薛白,心里却已是热血翻腾。   至此,李隆基根本还没在明面上发作。   他不会去仔细地审问并惩罚谁,不必让臣下知晓他具体查到了多少。表明了他掌控着一切,保持着君王的无上威严就够了。   李亨、李林甫显然已感受到他的敲打,惶恐于他的不满。   但这还不够。   一个本该安份守己的东宫,次次邀名争望;一个本该盯着东宫的右相府,次次藏着私心,结果反增东宫威望。   确实该有人在朝中盯着他们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心中已有了决意。   任命杨銛、裴宽之事,让台省下旨即可,此时在这宴上,李隆基依旧不动声色,抚掌唤来歌舞。让臣子感受到他掌握全局,却还轻描淡写,尽显风流。   “箜篌,箜篌……朕倒想起一个事。”   宴到后来,李隆基似有醉态,竟亲自为诸人弹了一曲箜篌,哈哈大笑。   “你等皆言薛白无才,故疑他受人指使,朕近来却得了他一个有趣的故事。有只小石猴子,一个筋斗云能翻十万八千里,可你们猜,这猴子能翻出佛祖的掌心吗?”   “这……”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瞥去,见圣人有个摊开手掌的动作。   李林甫当先行礼,一脸郑重,沉声应道:“臣认为,翻不出!”   “儿臣也认为翻不出!”   听着这一片高呼,薛白低头抿了一口酒,难以察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第108章 新搭子   宴上诸臣宗室胆颤心惊,气氛始终提不起来,没太大意思。   高力士查觉到圣人兴致渐低,干脆绕到薛白身后,低声说了几句。   张汀特意学过多年唇语,饮酒时目光斜睨,偷瞧着高力士的嘴型,推测他说的该是“宴后打骨牌”。   薛白闻言,看了颜真卿一眼,似有“老师不让我打牌”之意;颜真卿脸上古井无波,没有反对。   张汀眼睛一转,有了计较,掩嘴而笑,声若银铃。   “薛小郎近来可名重长安了,时兴之事,打骨牌、吃炒菜、听薛词,如今还得再加上一样看故事了?”   李隆基一听,捉住了儿媳妇话里的重点,笑问道:“你也会打骨牌?”   “侄女……小媳不擅其它。”张汀略略一顿,启唇道:“惟骨牌技艺,自问天下无双。”   “哦?”李隆基眉毛一挑,果然来了兴致,大笑道:“好!大唐盛世的女子就该有这般张扬自负。”   “圣人不信小媳?”张汀不满,微嗔道。   十八岁的女子笑靥如花,说话虽大胆了些,李隆基却不可能与她生气,反而很高兴。张家对他有养育之恩,张汀本就是他很宠爱的侄女。   “哈哈,信与不信,打一把便知。”   张汀颇有豪气,放下酒杯,道:“谁怕谁,那便打一把!”   桌案下,她手掌轻轻拍了拍李亨,以示安抚。   李亨不由长舒一口气,心道这次张良娣救了东宫。   相比李林甫整日缩头缩脑,李隆基大气洒脱得很,直接便让内侍在这大殿之上支了牌桌。   李林甫一见,连忙笑道:“圣人,老臣牌技见涨……”   李隆基原本还在搓手,闻言笑意减了几分,淡淡道:“右相是股肱重臣,先做好份内之事。”   一句话听得李林甫再次心惊,心知这次真是失了圣人大半信任。   圣心难测,不时这般敲打一下,使人讪讪,宴上气氛当然不好。   但总不缺问心无愧的人来与圣人凑趣。   杨銛不失时机上前,笑道:“臣无差遣在身,骨牌技艺愈发有进益。”   “哈哈哈,诸卿看看,他这是在抱怨朕啊。”李隆基搓着手大笑,“趁今日有暇,上桌!”   “遵旨。”杨銛大喜。   宴上诸人再次揣度圣人有无言下之意。   时局如牌局,恐有大变了。   此时还有最后一个席位,李娘虽心中惴惴,却也想争一个机会。   “女儿……”   “薛打牌,莫端着了。”李隆基笑道:“知道你近来潜心向学,但小赌贻情,来吧。”   ***   歌舞再起。   宴上诸臣或投壶,或赏歌舞,或观牌。   张汀坐在圣人对面,一点不怯,摸牌打牌架势十足;杨銛气势远逊于张汀,被卡了牌不说,既想表现,又要给圣人喂牌,略有些慌忙。   李隆基则潇洒得多,随手推牌,随口批评了薛白。   “你近日文笔太糟糕了。”   “是。”薛白直接出牌,应道:“往常每有向老师讨教,请友人润色,不懂之处还须去道观、寺庙等地打听,到各处观察。”   “行文干硬,毫无修饰,通篇尽是白话。若说写不出好文章,却常有惊人之句,想必是只糊弄朕?”   “我绝对不敢。”   “不敢?往日给小娘子写尽心尽力,落入牢狱则心生怨怼……碰。”   “圣人息怒。我昏迷之后,忘却前事,那些文章诗赋,有时便自己浮到脑海中。似作梦一般,真在梦中读了韩愈先生的文章。”   李隆基随口道:“有何稀奇?朕梦中遇神女,醒后张口即唱出了《好时光》。”   薛白不动声色,问道:“我的文才能有圣人一二天赋?”   “哈哈哈哈,朕从不亏待天才。”李隆基大笑,“伱太年少,且沉下心。”   得此一言,薛白便知自己一个进士出身稳了。   旁人投行卷,向郎官权贵投,他却是向天子投故事,谁还敢拦?   他正要开口谢恩……   恰此时,张汀推了牌,红唇一张,唱起圣人《好时光》一词。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薛白被坏了好事,侧目一瞥,张汀也正向他看来,一双丹凤眼略带示威之事。   她唱得算是好听的,但也看与谁比,声音远不如杨玉环,唱腔远不如许合子。   殿上,歌舞停歇,乐师们重新拨弦,开始演奏圣人的曲目,一派风流景象。   杨銛看着一手烂牌皱了皱眉,不敢出牌太慢,仓促推了张牌。   李隆基眉毛一挑,正要抬手。   “胡了。”张汀笑靥如花,竟是抢先从桌上拿了牌,得意道:“牌场无君臣,小媳失礼了。”   “哈哈哈,还真是小看了你。”李隆基也不恼,反而兴致愈发高昂。   与他而言,今日宴席,此时才算到了有趣时候。   高力士是个极会伺候人的,俯身帮忙垒牌。   杨銛被惹出了火气,趁这个间隙思量着,绝不容许张汀踩着他帮东宫赢回圣人好感,眼珠一转,抱怨道:“老臣一手牌被张良娣卡得……就像老臣的榷盐法,被殿下与右相拦了许久。”   裴宽倏然抬头,为杨銛这一句反击心中拍案叫绝。   谁能想到,宴席都到尾声了,真正的杀招竟是由杨銛在不经意间推出来。   图穷匕现!   须知,圣人今日还召太子、右相来敲打,可见虽决意扶持第三个派系,却不会动他们的根基,只让他们放老实些。   因为他们还没真正触怒圣人,而触怒圣人的理由还是只有那一个——交构。   总之,旁的都无妨,若太子与右相交构会如何?   死!   恰似此时,杨銛话里话外只一个意思“东宫与右相联手打压我!”   李林甫一个激灵,不由勃然大怒,心中恨恨怒骂杨銛太过份了,赢了一成竟还要赶尽杀绝。   最害怕的犹是李亨,手一抖,杯中美酒大半都洒在案上。   他无比委屈,因他根本没有与李林甫联手。   邀请薛白与三进士到他的喜宴,他表明的是东宫虽被打压至此,还在为年轻正义之士出头,意在平反韦坚案。换言之,东宫还是抗衡奸相的旗帜!   杨銛却谗言诬陷他。   但,圣人会怎么想?圣人会认为他表面支持,实则行抛弃、割舍之事,岂不就是打压?   昏君一直有偏见!   李亨有口难辩,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知自己说什么圣人都不会信。   完了。   李琮也抖了一下。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无望于储位了,此时却像是有风吹动他心里的一片灰烬。   灰烬里,还有火星!   须知杨贵妃没有儿子,他可以当贵妃的儿子,那怕他年纪有她两倍大。   只要巴结杨銛,会有机会的。   一时间,东宫、右相,都被推到了险地。   众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   “咦?国舅为何这般说?”   最先反应过来的依旧是张良娣。   她一双丹凤眼又转向了右边,问道:“就因为右相府与京兆杜氏联姻了不成?”   杨銛愣了愣,他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事,自是不能回答。   张汀道:“今日来之前,妾身还与殿下说此事呢,殿下一向与杜家情义不睦,偏总有人指他与杜家交构。右相这般说、国舅也这般说,至于榷盐法,又与殿下何干?”   杨銛、裴宽本来正要趁胜追击,此时一被打岔,却是听都听不懂了。   “原来如此啊。”   忽然,高力士笑了出来。   他一笑,如春风拂过,一扫殿中的惶恐。   “诸公只怕还不知吧?”高力士道:“近日,长安城有桩佳话,京兆杜家长公子与右相府十四娘情意相投,奈何家中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这对小儿女只好私奔到洛阳,终于逼得杜公前几日到右相府提亲了。”   “小儿女相爱相亲,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是交构呢。”张汀向杨銛问道:“国舅说是吗?”   “我不是说……”   “好一桩佳话。”李隆基已摆了摆手。   张汀之所以提此事,表达了对李林甫拉拢京兆杜氏的不满,同时提醒圣人,太子与右相偶尔有一个共同的政见是常事,若真联手了,反而不会在这时机闹出联姻之事来。   只要解了围,李隆基自然很清楚杨銛也是在拱火。   高力士凑趣道:“这一对人儿,正是奉了圣人的御旨呢。”   “哦?此言何意啊?”   “岂不闻圣人词中言‘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真乃盛世光景也。”   李隆基爽朗大笑,指着高力士,道:“朕的高将军啊,朕有高将军……今日每个人都得谢高将军。”   “老奴不敢。”   此时,牌已垒好,高力士功成身退。   薛白笑了笑,很平静。   他根本未曾想过要在今日对太子、右相赶尽杀绝。   这么说吧,即使做到了,对他有何好处?   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一不能拜相,二不能当储君,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百官都要除掉的对象。   连入仕资格都没拿到,连支持的皇子都没有,更别说根基、派系、兵权这些真正的实力,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让相位、储位空出来。   杨銛一句话是痛快了,真罢相、废储,他与裴宽把握得住吗?   一步一步来,借榷盐法搜罗人才、构建实力,这第一步都没迈出去,已经想着一步登天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杨銛一人死了不要紧,到时社稷动荡、朝野不安,还要连累多少无辜之人?!   很多时候,薛白、高力士的立场是相同的。   高力士从来不是东宫一系,他每次出手护东宫,都是为了稳定。   因此,薛白在狱中写“王莽恭谦未篡时”高力士不在乎。   甚至夸张地说,薛白哪怕与张良娣私通了,高力士也能当没看到,东宫如何与他这一心服侍圣人的宦官何干?   一句话,对太子想怎样敲打责骂都不要紧,废储而动摇社稷就是不行。   能护的人就尽力护,能稳住的局面就尽力稳住,因此,李隆基说“今日每个人都得谢高将军”。   而此时此刻,高力士再看薛白,眼神里也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最难的不是坑害别人,今日殿中,论害人的功力一个比一个强。   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知分寸。   右相、东宫不知分寸、逾矩了;杨銛才得胜一筹,就得意忘形。   唯有薛白,连圣人邀他打骨牌,他还要先看一眼颜真卿。   恩必报,债必偿,尊师重道,时刻记得自己是谁……这都是社稷栋梁最需要的品质。   ***   “胡了!”   李隆基忽然大笑。   张汀连胡了三把之后,薛白不声不响地放了张牌,终于让他胡了一把大的。   “哈哈哈,小女郎总是心急,殊不知赢到最后才是赢。”   “不服,旁人给圣人放牌。”张汀笑嗔道,“但我可不一样,我无求于圣人,定要赢!”   她还真就适合打这样的牌路。   放牌放得再好也不过是薛打牌第二,而一个无欲无求的太子良娣,真敢赢圣人,才能让牌局更加有趣。   果然,李隆基兴致更高。   “再来,再来!”   “……”   颜真卿端坐于席间,心中却在叹息。   圣人的汪洋恣肆、潇洒豪纵他看在眼里,百姓匿户逃亡、不堪赋户他也看在眼里,却难以将这景象联系在一起。   当今天子若是个中庸之辈也就罢了,偏偏是聪明绝顶,朝堂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无人能制他,甚至无人能劝他。   颜真卿一个长安县尉也劝不了,只能在暮鼓响起之前告退。   李隆基牌兴正高,竟是留薛白、杨銛、张汀在宫中彻夜打牌,李亨想要随侍,却被圣人一个冰冷的眼神驱出去了。   将妻室留在宫中,李亨却也不必担心重蹈了李琩的覆辙。   张汀算是个大美人,却远远比不了杨玉环那种绝世名姝,圣人虽是连天理人伦都不顾,品味确实是极高的。   若说李琩因妻子而错失太子之位,李亨这次却是娶了一位能安稳东宫的好妻子。   ***   金吾静街,李林甫的仪仗在暮色中回到了平康坊。   回想着这一日,他失魂落魄,在偃月堂中呆住了良久。   入夜,李岫前来,小声问道:“阿爷,成了?”   “十年未遭如此重创啊,相权险些跌落。”李林甫喃喃道:“老夫难得看走眼了……”   李岫听了也是一身冷汗,想了想,不由叹息道:“当初若拉拢薛白便好了。”   一瞬间,李林甫有些恍惚。   他犹嘴硬,冷哼道:“仇家之子,不可能拉拢。”   李岫脸色愈发忧虑,本有家中小事想说,嗫嚅不敢言。   李林甫沉思着,忽喃喃了一句。   “张家女,倒是凌厉……”   东宫得了张良娣这个厉害援手,想必圣人也后悔了,更需要宰相狠狠压制东宫了。   暂时而言,不宜太过于针对杨銛、裴宽、薛白,而是该让圣人看到他还在疯咬东宫,没有怠懈、没有私心。   李林甫于是再一次拿出了那个小卷轴。   被墨笔划掉的李适之后面,裴宽还没被划线,再往后看,他暂时忽略掉了许多个对相位有威胁的重臣,因为眼下不是处置私怨的时候。   一个名字印入了眼帘。   “王忠嗣。”   李林甫喃喃着,提笔,重新写了名单,把王忠嗣的名字移到了第一个。   今日得圣人敲打,心有余悸,岂敢不尽力? 第109章 派系   入了四月以来,桃花渐落。   清晨,颜宅依旧安宁。   颜嫣早早就醒来了,拉着永儿的手到大堂上,她听说阿兄已经又出狱了,还会把这几日写的故事都带过来。   不想,今日颜真卿已坐在那了。   “阿爷。”   “你的画。”颜真卿抬手指了指桌案上一封卷轴。   颜嫣上前接了,展开看了一眼,卷上画的是薛白。   因为上次那幅《骨牌图》的人物其实是她画的,这次北衙也派人来核实了,让她再画了一幅画作为证明。   还是颜真卿说女儿体弱,没将她牵连进去,只有宫中知道此事颜家小娘子也有掺和。当然,这种细节倒也不重要。   “往后莫再胡闹了。”   “好。”   颜嫣应了,听得动静回头一看,果然见薛白走来。   她背对着阿爷,冲薛白摆了个鬼脸,意思是“你又惹祸”。   薛白只当没看到,走到堂上,向颜真卿行礼。   “三娘,你拿文帖去看。为父有话与伱阿兄说。”   “是,阿爷。”   颜嫣大喜,接过薛白手里的几个卷轴便走,还哼了一声,不满他方才不搭理她。   “前夜又与圣人彻夜打骨牌了?”   “是,学生昨日天明归家,已歇了一整日。”   “那有封帖子,你看看。”   薛白过去拿起一看,见是杨銛下的帖,想设宴款待颜真卿。   既然在宴上狂书“王莽恭谦未篡时”了,颜真卿在朝中的立场已有些无可奈何。   “是学生连累了老师。”薛白道:“学生惭愧。”   “不怪你。”颜真卿叹道:“老夫心生促狭,落款了‘韩愈’之名,都是自找的。昨日,圣人已下诏了。”   这是大事,薛白也已听说了,但还是静静听着。   “圣人任杨銛为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盐铁使;任裴宽兼户部尚书、河北采访使、度支部;任章仇兼琼为吏部尚书……你做成了,今日杨銛一系势焰大盛啊。”   “学生在其中仅是穿针引线而已,国舅有多大势焰也还说不上,无非是有人能牵制哥奴罢了。”   “老夫不反对你们。只提醒一句,骤得高位,须有与之相符的才望品格。”   “老师金玉良言,学生铭记在心,也会以此劝说国舅。”   颜真卿点了点头,道:“这帖子,替老夫回绝了吧。”   “好。”薛白问道:“老师可要升官了?”   “竖子。”颜真卿没想到他有这般敏锐的直觉,摇了摇头,道:“还有些时日。”   ***   虽不知为何颜真卿的升迁还要等些时日,却不耽误薛白给他的朋党谋官。   曲江,杨銛别宅。   马车缓缓驶入宅院,杜有邻带春闱五子掀帘而出。   裴宽也刚到,正由裴谞扶着走下车登,一见薛白,脸上浮起了笑意。   彼此寒暄之后,几番叮嘱裴谞“如今长安城谁不知薛郎之名,你该多与他讨教。”   杨銛亲自赶到前院来接,大笑着邀诸人进堂。   如今想攀附他的人极多,然而真正能信得过的人,却正是这寥寥数人。   诸人入府,薛白径直开口。   “国舅,你我之间不必藏着掖着。河北榷盐首看解池,蒲州为关键,我想让元结任解县县尉、皇甫冉任虞乡县尉、杜甫任蒲州盐铁使书记事务。”   杨銛其实是不懂这些俗务的,转头看向裴宽。   裴宽捻须沉吟,点点头道:“可。”   “吏部尚书章仇兼琼是我们的人。”杨銛道:“我与他说一声。”   裴宽道:“你们到吏部铨选,考过之后,待官身便是。”   元结、杜甫、皇甫冉三人对视一眼,没想到旁人多年守选尚不可得的官职,自己如此轻松便能得到,连忙称谢。   杨銛抚须而笑,称赞了他们几句,认为这些俊才便是他往后拜相的班底。   可事实上,榷盐该怎么榷,他还是不太明白。   大部分时候,都是裴谞与薛白在讨论,意思也简单,在河北各个产盐地设盐官,向盐户收购盐,再卖给商人。   裴家对这些事非常了解,使杨銛顿增不少信心。   许久,好不容易谈完了这些杂务事,又说起了下一步如何争权夺势。   “要让哥奴罢相,须使圣人知晓我等治国远胜于哥奴,老夫料定哥奴必有侵吞税赋之事……”   裴宽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是看谁征收赋税能让圣人更满意,只靠老实收税是比不过李林甫的,当给李林甫使绊子才对。   杨銛一听便明白过来,道:“查哥奴!御史台有我的人。”   “欲查哥奴,当查王鉷。”   话到这里,裴宽便看向杜有邻,道:“老夫欲为你谋划,且先复官为户部员外郎,其后再求品阶,可否?”   “多谢裴公。”   裴宽朗笑,拍了拍杜有邻的肩,叹道:“可惜,你我未成为亲家,老夫年岁大了,管不了小女娃……”   原本也只是卢家牵线,让两家儿女相看,杜有邻本就觉得高攀,对此不以为意。   杜五郎更是高兴,不住拿眼看薛白,似有话想说。   裴宽轻描淡写拒了杜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薛白身上,语气愈发亲切。   “听闻你阿爷外出躲债了?老夫可有能帮上忙之处?”   薛白道:“不知去了何处,苦寻多日,总是不能找到。”   “老夫使人帮忙寻觅吧,好让你们父子早些团圆。”   “那便多谢裴公了。”   杨銛一眼便看明了裴宽的心思,暗道自家妹妹的相好,却要当裴宽的孙女婿不成?   薛白虽还未入仕,在诸人眼中的才望却已不俗。   如今靠山亦有了,前程已清晰可见起来。   ***   回程路上,拐入朱雀大街,薛白下车骑马,杜五郎非要去他家作客。   两人并辔而行,随口聊着天,颇为轻松。   “今日裴公说到姻缘,我想起一件事来。”   “嗯?”   “我舅家阿妹,可是死活想要嫁给你,在家中闹得厉害,砸了许多物件。”   “她还会砸东西?”   “哎。”杜五郎道:“我亦想将阿妹嫁你……你呢?”   最后两个字极是小声,像是被他自己吞了一般。   且正好有大队人马进入朱雀大街,人仰马嘶,薛白转头去看,并未听到杜五郎的声若蚊吟。   “有节度使回京述职了?”   “什么?”   薛白驻马相看,喃喃道:“陇右将领?”   “哎,你可少管闲事。”杜五郎忙拉过他的缰绳,“都嘱咐你了,莫再惹麻烦,让我们安心备考,明年当进士。”   薛白已然看懂了是何人回京,随他拉着马,转回长寿坊。   柳湘君正带着几个女儿坐在前院绣花,抬头见他们回来,连忙关切地迎上去。薛白依旧是含笑应对,礼貌中带着些生疏,反而是杜五郎很热情,扶着她坐下,与她聊起天来。   “伯母安心便是,我与薛白如今都是入了圣人的眼的,轻易谁能动我们啊?”   “如此便好,每次听你们入了狱,老身这心里总是忐忑。”   杜五郎耐心宽慰着。   偶然间目光落处,薛三娘坐在一旁娴静地绣花,绣的是幅逗猫图,他便猜是否因他带她到杜宅看猫了。   这种彼此间小小的心思挠得他总是牵挂……达奚盈盈对他而言,却实在有些太过刺激了。   “今日,我便与薛白去见了裴公。”杜五郎吞吞吐吐道,“哦。还有一件事,裴家小娘子没看上我。”   “那太可惜了。”   “不可惜,我好不容易才没让她看上。”   说到这里,果然把薛三娘逗笑了。   杜五郎正想再说些什么,柳湘君已抬头向门口看去,他一转头,却是吓了一跳。   “煞……女郎怎么来了?”   ***   薛宅西后院独门独户,颇为清静。   青岚很会持家,不仅将院落拾掇得很清爽,每次薛白来,都会很勤快地给他更衣。   “郎君好像又长高了些。”   少女踮脚比了比,正好对视到薛白的眼睛,登时害羞。   其后又觉得有何好羞人的?都一起在缸里待过。   “杜伯父要复官了,到时会摆个家宴。我们一道赴宴,在杜宅待一晚,次日去踏青。”   “真的?”青岚眼睛一亮,“那我准备礼物?”   “好。”   薛白的花销都是她在管,既可说是大婢的职责,也可说是主母的管家权,她一向很尽心。   “我想了个方法,或可以让你立大功,脱贱入良,需要你配合。”   “什么?”青岚愣了一下。   十多年了,她已很久没有想过脱贱入良之事,反而有些慌张起来。   “可,可如今许多人都逃户卖身呢,奴婢不用入良也可以的。”   “那是丁男逃税,你不同。哪有人喜欢当贱籍,往后连子孙都是贱籍。”   “可我怕,我牵扯到大案,身份若传出去,会给郎君惹麻烦。”   “不怕,总要面对的。”   青岚脸一红,越来越红,低下眼帘,小声道:“郎君,想要青岚当侍妾吗?”   “等你入良了,你便可有自己……”   “郎君。”青岚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你可不可以,亲……”   “嘭!”   有人一脚将门踹开,两人转头看去,只见是皎奴站在门边,后面则是薛家人追了过来。   “好贼子,白日躲在屋子里玩婢。”   “与你有何干系?”青岚在薛白面前羞涩,反而不怕皎奴,叉着腰道:“我是郎君的婢女,你又是谁?凭何跑到我们家中多管闲事?”   皎奴目光一扫,见这青岚脸上红通通的,白嫩了许多,身上穿得织锦,手里戴了个银镯……不由恼怒。   她在道观里过清淡如水的日子,反倒是小门小户的女婢活成了小娘子?   “野婢,再嚣张,撕烂你的嘴。”皎奴清叱一声,道:“还有你,十七娘让我告诉你一声,启玄真人云游回来了。”   青岚当即住口,躲到薛白身后,不与皎奴一般见识。   薛白道:“不知启玄真人……”   “不知道。”   皎奴十分倨傲,双手抱臂,仰了仰头,转头就走。   走开两步,她犹气不过,回身一指,骂道:“贼子,亏十七娘特意跑回家替你求情,受人奚落,你倒好,出来几日了一声谢也没有,躲在家中玩婢。”   ……   杜五郎在一旁看着,颇为震惊,其后若有所悟。   “难怪薛白说男儿当自重,否则便要招惹这样那样的麻烦了。”   ***   次日。   辅兴坊西南隅的巷曲中,少年牵马而行,看向前方的玉真观,恰见侧门被打开。   一名丰神俊逸、气质清朗的中年男子牵马而出。   “摩诘先生?”   “薛白?”   巧遇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王维抬手,问道:“共饮?”   “固所愿也。”   穿过巷子,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在酒楼雅间坐下,王维方才道:“近来,听说了你许多事。”   “让摩诘先生见笑了。”   “武康成死了。”   薛白沉默。   他答应过武康成,会救其出狱……当时定计陷害吉温,薛白与李林甫说收买武康成,用其为眼线。但没想到的是,反而是东宫去灭了口。   陇右死士,四镇节度使,这才是东宫最在意的事。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王维喃喃道:“都护早不在了,候骑也没了。”   “这其中详由……”   “我并非怪你。”王维摆了摆手,“有你无你,朝局倾轧总会死人。今日共饮,我依旧是想劝你。”   “洗耳恭听。”   王维正要开口,却又想到自己这番模样、岂好劝旁人别攀附权势。   目光相对,薛白已明白王维的意思。   他端起酒杯,敬了王维一杯。   “摩诘先生之意,我明白。可我们不同,先生出身于太原王氏,门第显赫,天赋高卓,才华无双。令尊官居四品,先生若欲立事业,门荫、举荐、科举皆可选择,之所以争状元,因为这一身才华就该是状元。你从一开始,就已达到天下无数人汲汲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   王维苦笑,饮尽了杯中酒。   薛白道:“我不同,我几番从死地里侥幸逃出一条命来,攀附权贵、在泥潭里打滚,做的都是让先生看不入眼的脏事,为的不过是能得到你生来就有的机会。”   “受教了。”王维道,“我素来知晓自己这辈子过得太顺了。”   他知道薛白并非在辩解,反而是在激励他,不由再次苦笑摇头,饮酒。   两人颇有默契,不再谈这些。   反正他们今日都是来找女冠的。   “先生官任库部。”薛白问道:“可是兵部库部司?管理武库?”   “寄禄官,无实权。你不必计算到我头上。”   “先生不欲上进?”   王维闻言讶然,其后神色愈显宁静淡泊,连方才的怅惘也消散了,反问道:“你可知旁人如何称呼我?”   薛白微微一滞,应道:“诗佛?”   他方知今日荒唐了,平时带着旁人求上进也就罢了,竟是游说到诗佛面前来…… 第110章 师门   既遇到王维,薛白猜想是玉真公主回长安城了,她在洛阳、王屋山等地都有宫观。   想必启玄真人也是与她一起云游归来。   离开酒肆,再行到玉真观前,景象果然与平时不同,门前的车马、护卫多了许多。   薛白依旧到侧门叩门,来知客的是个从未见过的女冠。   “见过真人,我拜会腾空子。”   “好你个小郎子,敢到玉真观来勾搭。”   “真人误会了,我与腾空子是好友。”   女冠招手让他进来,亲自领他往客院,莞尔笑道:“欺我不懂,哪个不是‘好友’?还当腾空子是个专心修道的,却有你这般好友?”   一路说话,她语态自然亲切,微有取笑之意,到了客院,飘然而去。   薛白等了一会,李腾空来了。   多日未见,她清减了些,显得有些消瘦。   “你来寻师父为颜小娘子诊病吧?师父并不居于此,才归长安,昨日又去终南山了。留了一个补心室气血的方子可先服用,伱随我来。”   说罢,李腾空转身,带薛白往练丹房去,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可否到终南山拜会启玄真人?”   “你要去吗?”李腾空抬眸间似有些惊喜,须臾淡淡道:“若要去,寻个时日,我带你前往。”   “如此,多谢了。”   “听闻你又入狱了一遭?”   薛白道:“今日来,也是想向你道谢,多谢你为……”   “没有。”   李腾空有些慌乱,暗恼皎奴又乱说话。   她背过身,推开练丹房的门,道:“我不过是因有些家事回去,得知你的事,遂问了两句,一点忙也没能帮上。”   说话间,她走到药炉前,连忙换了话题。   “这次的方子可制成药丸,我已快制好了,你等一会吧?”   “好。”薛白道:“不论是否帮上忙,你替我求人,反遭奚落,我总该谢你。”   “你还说。”   李腾空终究是少女心事,近来先是天天被十一娘数落,又羡慕十四娘,回了道观还被人取笑与男子交往……总之就是乱了道心。   这些全是因为薛白,她不免有些恼他,此时终于是嗔了一句。不是怪罪他,反而显得像是男女间打情骂俏。   可反应过来之后,觉得不妥的还是她,连忙稳固道心。   “咳咳,我是修行之人,不因闲言而扰。”   薛白笑了笑。   李腾空偷眼一瞥,没忍住,问道:“你听说了吗?我十四姐之事。”   “听说了,我与杜位有几个共同朋友。”   “是吗?那你如何看?”   “人各有志吧。”   在薛白看来,杜位大好前途必会被李家连累,这么傻的事他肯定不会做。   李腾空不满地扁了扁嘴,在心里骂了一句。   “上进鬼。”   “你说什么?”   “啊?我没说话啊……”   ***   拿了丹药,走到廊下,恰听到有悠扬的琴音传来。   仪门那边的桃树下,一个女冠正在抚琴,身姿窈窕。   “我也得学音律。”薛白低声自语。   如今这个皇帝好音律,有这技艺傍身,对他的前程会有极大的助力,比如哥奴就擅音律。   李腾空正要说话,却有个五六岁的稚童从小廊那边跑来,身后跟着四名婢女。   “师姐,我到练丹房玩,可以吗?”   “去吧。”   稚童笑呵呵地爬过门槛,仰着头,努力嗅着药材的气味。   他长得粉雕玉琢,想必父母双方都是极好的相貌。   传闻玉真公主虽未嫁人却有个儿子,薛白遂很小声问道:“是玉真公主的儿子?”   李腾空被附耳问了一句,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此时,抚琴的女冠听到动静,抱琴起身,向这边走来。   薛白原本以为是玉真公主,此时才发现这女冠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仪容妍美,艳若桃李。   “腾空子。”   “季兰子。”   李季兰应了,有些好奇两人的关系,不由问道:“这位是?”   “薛白。”   “原来是薛郎当面。”   李季兰眼睛一亮,大大方方行了一礼,道:“我亦爱读薛郎诗词,郎君以‘青玉案’为词牌,可有‘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之意?”   说话间,她上前两步,眼角含情盯着薛白,像是对他有意思,但其实她纯粹喜爱诗词罢了,偏是生了一双桃花眼,一颦一笑都让人觉得美艳。   虽还是个懵懂的单纯少女,却天生红颜祸水的相貌。   薛白不知她说的诗,应道:“只是随意起名罢了。”   “真是大家风范,薛郎随意起名便有那般意境。今日有幸得见,郎君能否指点小女子诗词?”   “咳咳。”李腾空忙道:“他还有事,这便要走了。”   说话间,有些警惕地拉着薛白往外走。   李季兰跟了两步,还想与他们说话,偏李腾空脚步匆匆,只好作罢。   ……   李腾空送了客,转回炼丹房,玉真公主正抱着儿子玩耍,李季兰站在一旁说话。   “真是长安风流人物,难怪连圣人也赏识。”   “怎么?动了凡心?”   “徒儿只是敬佩他的才华。”   说话间,李季兰回过身,见李腾空来了,道:“腾空子,我们正谈论你那位好友,‘天上李太白,人间薛公子’。”   听得这话,李腾空一愣,目光看去,李季兰双颊微泛红,杏眼含情,真似春心萌动了一般。   她知她长相如此,却还是担心自己的薛白被抢走,一时忘了回答。   玉真公主目光看去,见这两个徒弟一个如莲花、一个如桃花,相映成趣,不由笑了笑。   “季兰,你去整理你的诗稿,待空了,我宴请薛白,为你点评。”   “真的?多谢无上真人。”   李季兰面露喜意,行礼退下。   玉真公主放下怀里调皮的稚童,让他自己去玩,招李腾空上前说话。   “莫与季兰计较,她没有心计,只是看着妖冶。”   也是近日玉真公主才带着李季兰从王屋山归来,知徒弟们彼此还不熟悉,叹息了一声,说起李季兰的身世。   “她是工部司主事李华之女,李华官虽不高,而文章名重天下,为人刚正严肃。季兰六岁那年在院中玩耍,赋诗咏蔷薇曰‘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李华认为女儿小小年纪便知‘嫁却’心绪,恐她败坏门风,遂将她送到这道观里来。”   李腾空听了,叹道:“季兰子是可怜人。”   “还有你,防着师门姐妹,自己又缩手缩脚,无非让那般小郎子被外人抢去。”   “弟子没有……”   “只问你,可真想嫁他?若肯,你便点个头,我替你作主,若再扭扭捏捏,往后也莫怪旁人。”   李腾空抬头看去,玉真公主已双手按在她肩上,神情洒脱,眼神中带着鼓励之意。   她却是慌了,不知所措,暗问自己,如今这修的到底是什么道。   ***   薛白离开玉真观,想了想,没去颜宅,而是到了长安县衙找颜真卿。   “老师,这是启玄真人给的药丸,让三娘先补心府气血。”   颜真卿接过瓷瓶,沉默了一会,返身翻出一叠旧文稿,递给薛白。   “老夫年轻时的行卷,你看看。”   “多谢老师。”   “岁考准备得如何了?”   “学生自觉文章书法都有进益。”   “错觉。”颜真卿毫不留情地评价了一句。   他抚须沉吟着,道:“明日申哺,国子监课业结束后,随老夫去见一个人。”   “是。”   薛白有些好奇,等了一会,颜真卿却不说,反而问道:“近来未招惹是非?”   “没有。”薛白道:“若有事,定会提前与老师说的。”   “如此便好。”   颜真卿还在点头,却听这竖子接着又问了一句。   “老师可知,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回朝了?”   “你又想多事?”   “必不惹事,此事本与我与无关。”薛白再次强调,方才继续问道:“可是为了石堡城?”   颜真卿反问道:“你何处得的消息?”   “茶楼酒肆间都在谈论,据说圣人已决意拿下石堡城,下诏征询战略。”   此事确实已不是秘密,只是与长安城许多人无关,因此只有少数关注时政之人在讨论。   颜真卿一眼便看出薛白相询此事不是无的放矢,冷哼道:“你待如何?”   “敢问老师,石堡城一战有无可能避免?”   “只怕王忠嗣此番回朝,亦阻止不了此事。”   “既一定要打,学生或有一军器欲赠于王忠嗣,老师以为如何?”   “好胆。”颜真卿当即叱骂。   他一听就明白,倘若这军器有用,薛白不说献于圣人,那就相当于把原本能得的圣眷分了一部分给王忠嗣。   这是为何?结交边将。   薛白亦在试探,见老师如此反应,便知此举太过冒险了,应道:“学生说错了,是献于圣人。”   “是何军器?”   颜真卿出自关心,才问出口,须臾意识到不能与学生争功,摆了摆手,“你每多奇怪想法,倒不必给老夫看……”   “老师请看。”   薛白已将一个卷轴展开在他面前,让他猝不及防看到了。   “这是……投石车?”   “学生猜想,如今的投石车尚可改进,这种配重式的重型投石车,射程、威力或可增加数倍。我为它起了个名字叫‘巨石砲’,老师以为如何?”   “名字不错,图太潦草,若只依此图稿,造不出的。”   “学生不过略懂大概,目前只有初步设想。具体有无用作、能否造、如何造,还得与工匠商议。”   “倒懂得事前与老夫通气?”   “正是如此。老师叮嘱学生安份,学生听进去了,因此特来相问,此事可行否?”   颜真卿起身,捻须思忖,来回踱步。   献军器说来简单,但当此时局,势必又要卷入权争当中。可若真依这小子所言,射程、威力增数倍,或可使大唐将士少死许多人。   终于,颜真卿下了决心,应道:“可行。”   “学生不是惹是生非了?”   “你可有相熟的能工巧匠?”   “还在寻访。”   ***   次日,太学馆中响起读书声。   杜五郎倾过身子,小声地对薛白问道:“你今日可去丰味楼?达奚娘子想要向你致谢。”   “忙。”   薛白专注学习,头也不回地伸手把杜五郎脑袋推开。   杜五郎想到亲友们的官位都安排了,自己与薛白却连进士都没取得,确实不妥,也决意用功读书。   “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   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醒来时课业已结束,旁人都走了,坐在前面的杨暄睡得正香,薛白正在收拾笔墨纸砚。   “走吧。”   “今日有文宴,一道去吗?”   “好啊,文宴怎少得了我,都有谁?”   “不知。”   快出仪门时,杜五郎忽提醒薛白看向门外的一人,小声嘀咕起来。   “看到那位老者了吗?国子祭酒,韦公,讳名一个‘述’字,京兆韦氏。官任太子庶子、银青光禄大夫、集贤殿学士,编修国史十余年,你还是初次见吧?”   薛白目光看去,韦述六旬年岁、长须花白,牵着一头驴,正往驴背的褡裢里放书卷。   放好书卷,韦述脚一抬,却没能翻上驴背,他已年迈,身材甚胖,动作笨拙,转头见了两个生徒,招了招手。   “来,帮老夫一把。”   薛白遂与杜五郎上前,扶着这位祭酒上了驴背。   韦述坐定,打量了薛白一眼,问道:“你便是那文才忽高忽低的薛白?”   “学生正是。”   “哈哈,颜清臣相邀,你我正要往同一去处,走吧。”   “……”   杜五郎不由又是眼睛一瞪。   此前陪博士、司业喝酒,已闹出了好大一桩春闱案,这才平息了几日,却又要陪祭酒去喝酒。   到时若再闹出一桩秋闱大案,又如何是好?   ***   作为堂堂国子祭酒、当世文史泰斗,韦述的宅院很大,不愧是京兆韦氏门户。   可入内一看,韦宅却与薛宅一样是“删繁就简”的空旷朴素风格。   韦述却不是因为赌博,而是因为家有藏书二万余卷,全都是他买来,亲自校阅刊定的。   另有魏晋以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药方、格式、钱谱、玺谱之类,当代名公尺题,无不毕备。   老者一路炫耀,入了大堂,便招呼老仆去沽酒。   不多时,有四个中年人联袂而来,其中两人正是颜真卿、郑虔,另两人则都是三十几许年岁。   “哈哈,薛白已在,清臣既到,可算是把‘韩愈’凑齐了。”韦述抚掌大笑,“引两个小的见礼吧。”   众人都笑。   颜真卿年岁较长,也不客气,引见起他的两个好友。   “萧颖士,字茂挺,人称‘萧夫子’‘文元先生’,兰陵萧氏,南梁宗室后裔,鄱阳王七世孙。四岁赋文、十岁补太学、十九岁中状元,先授秘书正字起家,今官任集贤殿校理。”   “李华,字遐叔,赵郡李氏,二十岁中进士。隐居多年,登博学宏词科,擢秘书省校书郎,今官任工部主事。他们二人并称为‘萧李’,文名扬于四海。”   “这是劣徒薛白,才华平平,还不见过两位先生?”   “学生薛白,见过先生。”   “莫要多礼。”李华道:“我与萧夫子很赞同你的文章,时人文赋过于繁冗了……”   ***   此前,杜媗曾与薛白说过青云正道该如何分八步走,若没有实例则很难理解。   而眼前这些人就是实例。   他们早的十九岁中进士,最晚的是颜真卿二十五岁才高中,个个都先任校书、正字,外放县尉……都是往国之重臣的方向攀的。   韦述已是当今的文史泰斗;颜真卿往后的功业不必说;郑虔得天子青睐,御口称“三绝”;“萧李”共倡古文,为唐宋八大家开先河。   可惜,李林甫把持相位,死死挡住了他们成为宰执的路,其后又逢天下变乱。   但他们都是天才,他们走的都是只有天才能走的最稳的路。   这是颜真卿把他的人脉展现给薛白,算是真正认下这个弟子。   ……   “这劣徒天资是不差的,韦公若不信,可试他一试。”   “清臣既开了口,老夫岂有不信之理。今日难得相聚,且饮一杯再谈文章。”   与一群天才聚在一起,薛白亦感压力。   不过,他连诗佛都游说过,今日更不会忘了结交官员,携手上进。   一轮酒之后,他便盯上了李华。   “李主作任职于工部司?”   “不错。”   “学生有一军器欲献于圣人,不知李主作可感兴趣?”   李华虽二十岁中进士,运气却很差,守选了许多年没等到阙员,年逾三旬才释褐,如今还在九品官阶上。   他近日听闻,今科春闱有三人通过吏部铨选后直接补了县尉、书记。   “若工部司有能帮上忙之处,薛郎子开口便是。” 第111章 家宴   丰味楼。   小阁中清风徐徐,达奚盈盈问道:“奴家可否见郎君一面?”   杜妗的目光从图纸上抬起,看向她那丰满白皙之处,淡淡道:“他忙,你有何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经此一事,右相只怕再不会信我了。”   “那你往后称‘哥奴’即可。”   “二娘是说,奴家不必再去右相府了?”   “不错。”杜妗道,“你既得了身契,往后安心为我们做事即可。”   “右……哥奴心胸狭隘,若是报复,当如何应对?”   “因为伱?”   “奴家是担心郎君。”   “轮不到你担心,依我们如今的实力,哥奴岂敢轻易报复?”   达奚盈盈眼睛一亮,问道:“我们的实力?”   “至少已比你的寿王有实力。”   “二娘所言甚是。”达奚盈盈不由一笑,像在勾引杜妗。   杜妗稍稍皱眉,道:“这两三日我不在,丰味楼你来顾好……可知晓我指的是何事?”   达奚盈盈心念一动,轻声问道:“可是暗阁?二娘放心交给奴家。”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杜妗道:“此地原本便是你的赌坊,你清楚该如何做。薛郎眼下最关注的,是石堡城一事。”   “喏。”   达奚盈盈万福退下,出了小阁,抬头看向湛蓝的天,既觉自由,又觉不习惯。   她一辈子都是被人牵着走,如今换了主人,脖子上没了枷锁反而不安,像是还缺了一点什么没能完全填上。   但这感觉其实还不错,她心想,薛白该是还没完全信任自己,依旧是在考察。   ***   杜妗安排好琐事,去到账房,推门而入。   “走吗?”   “嗯。”杜媗放好账本,起身,挽着杜妗的手,一道往马房走去。   今日有家宴,薛白也会到杜宅,她们打算早些回去。   “炒菜的技艺渐渐传出去了,干脆将分店全部铺开。依薛白之意,手里的钱财可全部投出去,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好,我已理清了,随时支便好。”   “阿爷多年只任虚职,此番得了实务官,难免会有差池。你我也该多留意着些才是。”   说这些正事时,杜妗更像是姐姐……应该说她更像是上位者,每每都是由她安排的语气。   杜媗则性情温柔,并不计较这些,每次都好言好语地应了,将妹妹安排的事打理妥当。   两人上了马车,杜妗忽沉默了一会,小声问道:“今夜?”   “别说。”杜媗微微慌乱,轻声道:“我是喝醉了才闹出这等荒唐事来,你既替我遮掩,又何必再提。”   “那怪我吗?”   “我自己没用,岂会怪你。”   杜妗问道:“我反正改嫁不了,无妨。阿姐这般遮掩,可是要改嫁了?”   杜媗一愣,摇了摇头。   “早就决意不嫁了。”   马车缓缓驶入杜宅,却见杜五郎早已候在侧门处了。   杜妗缓缓下了车登,见兄弟这副傻样,随意找了个理由教训他,指了指屋檐下的喜鹊屎,道:“非在家中扎这许多鸟窝,还站在下面,呆吗?”   “二姐你能不要一天到晚训我吗?我可是与国子祭酒一起喝过酒。”   “你便是与圣人拜了把子,也是我弟。”   杜五郎不耐与她们说话,挥手让她们进去,自告奋勇在侧门处迎客。   今日只是家宴,连杜甫都没请,反而请了薛白的一大家子。   不一会儿,有人驱马而来,是杜希望在长安中的两个儿子,杜位、杜佑。   杜位二十岁出头,相貌俊俏,气质温润,十分好相处;杜佑今年则只有十二岁,聪明伶俐。   “大叔。”杜五郎先向杜位行礼,再向年纪小小的杜佑行礼,道:“五叔。”   “五郎乖。”   杜佑笑了笑,踮起脚,抬手摸了摸杜五郎的头。   杜五郎嘻嘻哈哈,转头道:“阿叔,何时成亲?”   “快了。”杜位提起李十四娘不由就显出笑容来,“到时你来观礼,别忘了带你好友薛郎一道来。”   “薛白与你可是两种人。”杜五郎嘟囔道。   不多时,薛家人也来了,薛白与几个兄弟策马在前,杜五郎迎出去,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到马车边迎柳湘君。   “伯母来了,阿娘总念叨你呢。说河东名门中,她在长安最交好的就是你……”   ***   虽无人引见,薛白还是很快与杜位见了礼。   “可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薛郎当面?”   “不敢当,想必是杜位兄?”   “我比杜誊高一辈。”杜位笑道,很亲切。   薛白也笑,道:“我与子美同辈论交。”   “那我们各论各的。”杜位道,“我都听说了,你我或能当连襟。”   薛白摆了摆手。   他不走回头路,做到如今这地步了,不太可能再娶李林甫之女。   之所以还与李腾空往来,只当她是宗小仙,维系着那份情谊,往后若李家有大祸,他总是得还她许多人情。反而是娶了她,只怕要与李家陪葬。   这想法,与杜位肯定是讲不通的。   他们很快换了话题,先是聊到彼此的共同好友。   入了宴,几杯之后,再聊到了杜位那些名扬天下的朋友们。   “刘长卿,文房兄是我游历洛阳时相识的,当时他在文会上放狂言,自诩‘五言长城’,无人服他,我与他斗诗十五首,输得心服口服,也是他,说他洛阳的宅院空着,让我携妻往游;”   “崔颢,崔兄是家父的门生,与我亦师亦友。他年少时与薛郎相像,翩然美少年,风采佳公子。十九岁进士及第,连李白都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可见他才气;”   “岑参,我与岑兄是天宝三载相识,当时他到长安科举,进士及第,守选了三年,今春终于是得了官身……”   薛白不由问道:“岑兄还在长安?”   “在。”杜位道:“待我成婚之日他亦会来,薛郎可来?”   “自当赴会。”   “我还有一位好友近日亦到长安了,他虽诗名不显,却与薛郎性情相似,你们必会聊得来。他曾与我长谈榷盐法,对此赞不绝口。”   “不知是谁?”   “元载元公辅,他出身贫寒,早年与名将王忠嗣之女互相爱慕,王小娘子不顾家中反对,毅然与他私奔,随他到长安科举,天宝元年,公辅兄高中进士,不负美人。如今任期已满,回长安守选。”   ***   门第有多重要,平时或不觉得,但对比此时的杜位与薛白便可知。   杜位年少就能随父戍边,在中军大帐增长阅历。须知,若一千个士卒中九百九十九人战死,剩下的一人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文事上,连崔颢都是杜希望的弟子,王维亦以师礼待杜希望,杜位从小与这些人习文。而杜希望官居三品,战功赫赫,可荫官二子。   杜位交识天下俊杰的人脉关系,薛白眼下也远远没有。   两人再碰了杯酒。   薛白问道:“杜兄与右相关系如何?”   杜位摇头道:“我娶十四娘,与她阿爷无关。”   薛白余光落处,恰见十二岁的杜佑饮罢桂花露,摇着头撇了撇嘴,似在说“阿兄真不懂事”。   之后,这小家伙与薛白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   ……   这场家宴是要庆贺杜有邻复官。在暮鼓响之前,杜位提酒恭喜了杜有邻几句,送上一首小诗,便带着杜佑告辞回家。   本就是亲戚间来增进一下感情。   不过,关系与立场就是在互相影响。在杜位离开之后,杜有邻才与薛白谈及正事。   “如今告身已下来了,裴公为我谋划户部员外郎之位,欲查历年账目,他认为王鉷必侵吞了税赋。”   “侵吞必是有的,但若数额不大则无意义。”薛白道:“圣人该是允许他们有一定范围内的贪墨。”   杜有邻道:“你可知,国舅让哪个侍御史与我合办此事?”   “杨钊?”   “不错。”杜有邻皱起眉头,“这唾壶,如狗皮膏药一般黏着国舅。”   “刚得实权,手底下无可用之人,任用亲戚实属正常。”   薛白知道,以杜有邻的性子与杨钊合办公务,恐怕是会吃些亏的。但也好,如今长点教训总比往后再栽大跟头好。   疏不间亲,没必要在杨銛面前表达对其堂兄弟的不满。   “杨钊唯有一点用处,他与哥奴、王鉷熟悉。”杜有邻道:“他说,王鉷的新宅造价常人想象不到,实则花了数万贯不止。”   “大唐一年租钱也只收两百余万贯吧?”   “是啊,别的不说,只说王宅中那自雨亭,杨钊亲眼看了,称是西域的能工巧匠所造,旁人无法仿制,花费比圣人的清凉殿还高。”   说到这里,杜有邻身子一倾,又道:“须知圣人建造清凉殿时,陈拾遗尚且以劳民伤财谏阻。你说,从此事查王鉷?”   薛白摇了摇头。   杜有邻一愣,问道:“为何?”   “伯父才得官身,连户部人都未识全,杨钊便给出这样的消息,他何时如此尽力办事了?”   “这……”   “要斗倒政敌,最重要的是时机,圣人若想换人且有人能取代王鉷、哥奴时,一句话足矣。如今杨、裴立足尚且未稳,何以代相?伯父到户部亦然,站稳脚跟才是关键。”   杜有邻点头不已,道:“果然,差点让唾壶这蠢货害了。”   薛白则把自雨亭之事记下,暗道哥奴、王鉷把持朝政多年,长安的能工巧匠想必也在他们掌握之中。   ***   四月已到中旬,月亮也变得胖乎乎的。   有只狸猫花自树间跳出来,在杜五郎面前打了个滚,开始舔爪子,引得薛家几个小儿女上前看。   卢丰娘与柳湘君挤在一起说着闲言碎语。   杜妗支着头,坐在一旁听她阿爷与薛白说话,也只有她敢听,杜媗整夜都很安静,自斟自酌了几杯酒,脸上微微泛红。   一场家宴快到尾声,青岚正要去马车上搬被褥,打算铺在薛白房边的通房上。   她却是被彩云拉了一下,两个丫头就说了几句悄悄话。   “真的?那薛郎君有没有和你……”   “才没有,不过,我们进展特别快。”   “有多快。”   “不和你说了。”   杜妗听了随口安排道:“免得铺褥子,今夜青岚与彩云一屋便是。”   “好。”彩云很高兴,拉着青岚便道:“我们正好聊聊天。”   “哦。”   明日还要出城踏青,散宴后,诸人各自回屋。   从后花园绕到西面游廊时,趁没人注意,杜妗一把拉过薛白,两人缩进拐角处的阴影中,深深一吻。   “我夜里过来。”   “好,我把五郎支到西厢。”   “嗯。”   回到屋中,青岚还不忘先给薛白更衣,令他觉得有些好笑。   “我自己还是会换衣服的。”   “那我也得尽到本分啊,郎君躺下了我再走。”   “对了,能为你脱籍入良的事,我开始办了,你祖籍可是在陇右安定?”   青岚点点头,看向薛白,满脑子都是侍妾的事。   “那你好好想想,把还有可能找到的亲戚写给我。”   “没有亲戚了。”   “无妨,我会查,你也慢慢想想。”   “郎君待我真好。”   “去睡吧。”   薛白看着青岚走掉,恍然觉得这个情形有些熟悉,正是搬离杜宅前那夜发生过的。   ……   睡到夜深,薛白忽然醒来。   杜妗还没有过来,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鼻尖闻到淡淡的香味。   “怎么不进来?”   他嘟囔了一声,将手伸到帷帐外,一只柔荑握住了他的手。   轻轻拉了拉,她顺从地进来,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气。   薛白遂将她搂进怀里,温香软玉,体贴舒服。   今夜的天气正好,不冷不热,肌肤相亲,干爽细腻。   她披风下是一件春衫长裙……   ***   四月中旬,桃花几乎已落尽了,像是暮春褪去了它鲜艳长裙。   盛开的是海棠花。   杜家最饱满的一株海棠是四季海棠,比杏花红,比桃花粉,令人赏心悦目。   春末夏初的夜里,含苞待放的花瓣终于打开来,伴着微风左右摇曳,飘过一阵幽香。   待风吹过,花枝再次高昂,愈发灼灼,愈发鲜艳。   ***   在这个情意萌发的季节里,猫咪叫了一声。   月亮似听到了,害羞地埋进了云朵里。   夜更黑了。   屋子里吱吱呀呀地响着,像是窗户在晃动。   有人没能忍住,银牙咬碎还是从鼻腔里长叹了一声。   忽然,薛白在她耳边轻声唤道:“媗娘?”   “呜!”   “……”   月亮又从云朵里出来了,淡淡清辉把屋中人的剪影照在璧上。   原来坐着的靓影忽然落下去,不住地颤抖。   薛白感觉着那细微的不同,又唤了一句。   “媗娘。”   “……”   云翻云滚,一片云朵压过了另一片,再次裹住了月亮。   ***   深院无人春夜长,游蜂来往燕飞忙。海棠娇甚成羞涩,凭仗东风催晓妆。   ***   次日,天明。   薛白睁开眼,屋中只有他一人,以及淡淡的残香。   杜家院里正忙,众人还在准备着出发踏青。   他站在廊下,发了一会儿呆,只见杜家姐妹挽着手从后院走出来。   杜媗打了个哈欠,之后,杜妗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这情景像极了前段时间的某一日,但如今三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更大的不同。   ……   正房廊下,杜有邻与卢丰娘走出来,见了薛白,有些遗憾地感慨了一句。   “这般一个好郎子,我娘家竟还看不上?”   “可惜了。” 第112章 踏青   当今圣人为方便去曲江游玩,沿着长安城东城墙修了一条夹道。   夹道墙与外郭城墙等高,把御道与外界隔绝,北起大明宫、途经兴庆宫、南至芙蓉园。   薛白等人没资格见识这御道,得从升平坊绕过启夏门,再拐向曲江。   车马缓缓,女眷们在后方。   杜五郎不知跑到了何处,独留薛白与杜有邻并辔而行,一路听他说些关于权术的幼稚言论。   “王鉷以御史中丞兼户部郎中,裴公则以御史大夫兼户部尚书,皆压他一头。老夫本为五品赞善,眼下复官为六品员外郎,想必裴公之意,待除掉王鉷,让我升五品郎中,重披红袍……”   远处蝉鸣不止,有些聒噪。   薛白心中微微叹气,转头看了杜有邻一眼,见他风度翩翩,神情亲切,总之人品可信赖、处事不迂腐。   眼下他毕竟是薛白核心朋党中,家世、资历、前途最高的一个,彼此之间利益绑定的程度也远不是颜真卿、杨銛可比拟的。   换言之,杨銛只是杨党的渠魁,杜有邻才是他薛党如今的面门,是该多费些气力扶持,多费些耐心培养。   “在小侄看来,品阶是最不必在意的,圣人要赐红袍、金鱼符只需一句话,权职才重要。”   “不错。”   杜有邻连连颔首,心知薛打牌能得圣眷,眼界必定不同,因此听得很服气。   薛白道:“争权夺势,其实是做好了本职差遣之后,请权力赋予者选择赋权于谁。那么伯父任户部,该做分内事。”   “老夫难道辅佐王鉷不成?”   “当然,所谓‘员外郎’,定员外增置之,为郎官之佐。伯父职责所在正是辅佐王鉷。官场上进,首先该做好本职差遣,比如,天下人虽骂哥奴,实则他从不耽误圣人吩咐……”   杜有邻听得受教,不由再看了薛白几眼,却是叹了口气。   他过去清贵度日,等着女婿让杜家腾达,结果两个女儿不成器,已完全指望不了。求人不如求己,还得自己争取。   从虚职到实权,要学的很多,若无薛白帮衬,心里总觉发虚。   可彼此关系该如何拉得近?原本收义子是个好主意,可惜被破脾气的女儿坏了事,一转眼薛白声名不俗,已错过了时机。   “唉。”   杜有邻心中叹息,转头间恰见到一幕,忽有了想法。   却见杜五郎策马在卢丰娘的马车边隔着车帘说话,正将一枝野花递进去,而探出手来接的,是薛三娘……   ***   曲江池风光秀美,东岸是皇家芙蓉园,寻常人家则在西岸游玩。   四月天朗气清,水边的柳树被风一吹,柳絮飘如雪。   一行人下了马车,卢丰娘与柳湘君坐下,看着几个小的孩子追逐,继续小声嘀咕着方才的话题,却见杜有邻向她招了招手。   “郎君何事?”   “你觉得,让五郎娶薛家三娘如何?”   即使到了眼下这情形,杜有邻首先考虑的依旧是门第,沉吟着缓缓道:“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曾孙女,门第是不差。”   卢丰娘愣了一下,道:“郎君糊涂了,薛三娘是有婚约的,妾身说过。”   “依律,男方悔婚聘礼不退。让薛家退一步,将聘礼还了,了结此事便是。”   “柳氏方才正聊此事呢,原本对方指薛家骗婚,非要赔聘礼;如今她想还了聘礼,对方却死活不肯退婚了。”   杜有邻皱了皱眉,依律,女方悔婚要杖六十,且继续履行婚约,这是他也没办法的。   此事,即使他或薛白出面都不行,恐怕还得把薛灵找回来办。   但想到要把薛灵找回来,联姻的心思忽然又淡了。   杜有邻再看向杜五郎,只见儿子与薛十一郎正在池边玩水,傻头傻脑的模样。   他不由在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怎可能旁人都没察觉,反而被自己这个一点不管家务的察觉了?   ***   薛白与杜家姐妹走在曲江畔。   侧头看去,风吹动了她们的裙摆,显出美丽的曲线来。   “献军器一事,我已有大概的想法。”薛白道,“我恰好识得兵部库部司的王维,通过师门结识了工部主事李华,如此,官面文章便好做了。”   “用工部的工匠?”   “只怕不够,更好的选择该是给王鉷造新宅那批人,回头我打听一番。”   杜妗道:“如此,事已可为,若真能造出你要的巨石砲,直接呈给圣人即可?”   “还缺一个由头。”薛白道,“总不能说,我们是在丰味楼的暗室里收集了陇右情报。谁人提醒我们造巨石砲,亦是一桩功劳。”   “你还是想分功劳给王忠嗣?”   “嗯,如此留下交情。”   杜媗道:“可这很危险,颜公已提醒伱不要结交边将。”   薛白转头,看向杜媗。   她目若秋水,眸中总是带着温柔,以及关心之意;而他看她,眼神从来不像是束发少年。   在他眼里,她始终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却过得太辛苦了。   杜媗被他那目光看得低下了头。   “我在想。”薛白道,“是否有个办法,能让王忠嗣念我的情,但旁人却又不知道,我与王忠嗣有这份交情。”   杜媗一听,当即觉得他这句话有双关之意,不肯再言语,只挽着杜妗的手走。   她穿得很素净,不着半点脂粉,平素完全是依照一个不与人往来的小寡妇的言行举止来规范自己。   “可有头绪了?”杜妗开口,为姐姐解了围。   薛白道:“听闻你太伯公在陇右时,曾对王忠嗣有举荐之恩?”   “有。”   杜妗点了点头,说起两家之间的交情。   ……   杜希望任河西节度使时,王忠嗣恰遭贬谪,杜希望遂招他到河西为左威卫郎将,攻取吐蕃新罗城。   据说,吐蕃还出动大军前来报复,王忠嗣单骑挺进敌阵,左右驰突,独杀数百人,使敌军大乱,杜希望侧翼掩袭,蕃军大败。   也正是这一次举荐,使王忠嗣再立赫赫战功,其后威震边疆……   ***   安仁坊,杜家大宅。   杜位听得有客至,赶到前院迎接,见了来人,不由朗笑。   “公辅兄,王十二娘,难得来看我。”   “知你马上要当宰相婿,喜宴繁冗,特来看看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说话间,元载奉上礼物,锦盒中装的是一对玉如意,颇为体面。   他三旬左右年岁,体貌丰伟,器宇轩昂,面容白皙方正,双目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笔直,两道剑眉斜长,胡子打理得很漂亮,端得是一副好相貌。   若让人猜,必以为这是世家子弟,定然猜不到他其实家境贫寒。   与元载一同来的还有其妻王韫秀。   王韫秀时年二十二岁,她是四镇节度使王忠嗣第十二女,确有将门虎女之风范。   她身材高挑,不像长安女子那般白皙丰腴,西北的风沙吹得她的皮肤略有些粗糙,有一股巾帼女子的英气。   未出阁前,她便以“凶戾”闻名,其实是性情刚烈,有些桀骜不驯的习气。   杜位曾随父在河西,很了解王韫秀,知她虽性子强硬,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忠义与豪气。   作为友人,杜位知道元载曾在王家受了不少冷眼,留诗离别,王韫秀则是回赠了一首诗,与夫婿患难与共,一道离开。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正是王韫秀当年这一股红拂夜奔的勇气,后来激励了杜位要娶李家十四娘。   因此,至今他依旧以“王十二娘”相称,以示对她的敬意。   三人坐下相谈。   “我归京守选,已到吏部打探过,有一大理评事之阙员。”元载道:“若能谋得,可留长安一段时日。”   “你已外放两任,确该谋一任京官。”杜位沉吟着。   他有心帮朋友一场,但如此,难免就要动用右相府的关系,实非他所愿。   元载并不勉强,道:“我的官身事小,丈人归了长安,却甚是为难啊。”   王韫秀道:“阿爷并非不愿攻石堡城,意在缓缓图之,奈何圣人听信小人之言,不知杜公可否劝谏?”   杜位苦笑,看向这一对夫妻,道:“石堡城一事,恐已无回旋的余地。”   王韫秀闻言,着实失望。   她确是在意此事,替阿爷心疼数万将士。   元载则只是微微皱眉。   彼此关系一直不错,大事上帮不上忙,杜位有些过意不去,便想在元载谋官之事上出一份力,沉吟道:“公辅兄谋官一事,我可试试问李寺卿?”   他与大理寺卿李道邃并不熟,此事是为难的。   “误会了。”元载摇头道:“不敢以这等俗事相扰。”   杜位心中一动,再想到此前元载对榷盐法侃侃而谈,极有见地,不由道:“若要阙员,岂止是大理寺?”   “你是说,盐官?”   “公辅兄今日既来,可愿去曲江踏青?”   ……   十二岁的杜佑刚刚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后领却被人一把提住。   他回头一看,却见是杜希望带人来了。   “阿爷,阿兄被元载哄去曲江了。”   杜希望听得这个“哄”字,紧锁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板着脸道:“你去读书。”   “为何阿兄去踏青,我却要读书?”杜佑当即苦了脸。   “没有为何,让你读你便读。”   ***   曲江池畔。   马蹄踏过青草,杜位举目四望,忽道:“他们在那里。”   说罢,引着元载、王蕴秀去见杜有邻。   待近了,元载目光看去,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正在扑蝴蝶,一双小眼颇没精神。他不由疑惑道这既不会是有美少年之称的薛白,难道会是小有名气的杜誊吗?   还真是杜五郎。   寒暄几句,元载意外发现,杜五郎的眼界相当不俗,得知他贫寒出身、三十岁前中进士半点不惊讶,谈及科举,不经意间提到的都是郑虔、萧颖士那等天才般的人物。   “公辅兄,你也是个上进的,定与薛白谈得来。”   “若能与薛郎讨论榷盐,荣幸毕至。”   “咦。”杜五郎转头一看,此时才反应过来,“薛白去了何处?”   “……”   众人遂让青岚与曲水去找。   两个小婢女沿着曲江小跑了一段,一路喊着,前方杜二娘迎了出来。   “何事急冲冲的?”   “安仁坊的大郎带了友人来,想要结识郎君。”   “哪位友人?”   “好像是公辅兄。”   杜妗道:“知道了,你们先去,我带他们一道回去。”   赶走了两个婢女,她在池边等薛白与杜媗说完话过来,三人自然而然地往回走。   “杜位是个好说话的,朋友多,待人也真诚。依我看,他是想给友人谋个阙员。”   “眼下杨銛刚掌权,正是招兵买马之际,最不缺的就是阙员。”薛白道:“只要人能用。”   杜妗道:“元载元公辅恰是王忠嗣的女婿,你这岂不是打瞌睡便有人送上枕头。”   “是啊,他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走了一会儿,杜家姐妹停下脚步,让薛白独自去交游。   看着他的背影,杜妗附到杜媗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你别胡说。”   杜媗转身要走,杜妗却是一把搂住她的腰。   在这片曲江丽景之中,姐妹俩如小时候一般追逐打闹起来,裙摆飞扬。   ***   薛白认为元载来此并非巧合,而是因为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王忠嗣这位太子义兄、四镇节度使,眼下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威风,甚至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身佩四镇帅印,控戎万里,西北劲兵重镇尽数掌握于一人之手,这是大唐开国一百余年来未有之事。   假若李隆基驾崩了,王忠嗣便是李亨能稳妥继位、掌权的最大保障,李亨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必须倚仗他、安抚他,直到羽翼丰满。   问题在于,李隆基不像要死的人,且自认为还能活很久。   聪明人都看得出来,王忠嗣已经成了圣人喉咙里的一根刺。   石堡城,真是边战的问题吗?   战或不战,胜或不胜,王忠嗣怎么选?   元载必然看明白了这些,也许早已谋好了出路,而杨銛一党横空出世,却能成为他更好的出路。   “薛郎当面,我归长安时日虽短,却已听闻你诸多事迹,今日一见,方知薛郎风采更胜传闻。”   “公辅兄太客气了,我亦久仰公辅兄的大名。”   “哦?你何时听说过我?”   “听闻过公辅兄与兄嫂的佳话。”   元载遂与妻子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王蕴秀瞪了元载一眼,颇显爽豪之气,大大方方向薛白笑道:“你唤我一声嫂子,往后但凡有事,开口则已。”   薛白竟也不客气,应道:“必有求到兄嫂之事。”   众人抚掌而笑,元载便与薛白谈及盐铁、赋税之事。   他入仕之后,先任新平县尉,再任黔中监选使判官,对民生实务非常了解,且是真的有才干,一开口,便让薛白刮目相看。   “除朝廷定额收盐税之外,盐业实掌握在大户手中,薛郎或以为盐场劳役者皆雇用之民?不然。治畦、修池、浇晒皆苦役,劳作者皆大户之奴役。榷盐法‘民采、官收、商贩’,欲使贫民采盐,朝廷挣一部分利益再卖给商贩,实则对盐业大户横插一手,向豪商收税。然而,若施行不当,盐价必飞涨,到头来依旧是购盐的普通百姓受难……”   元载侃侃而谈,举了几个他外放任官时地方小盐场的例子,同时还观察着薛白的反应。   当看到薛白不停点头,对他的看法深以为然之时,他则开始提出了他的意见。   “我以为,榷盐的关键若只在以盐收税,虽短期内必有大成效,然而若不加控制,盐价一涨,私盐横行,则乱也,故而关键当在于朝廷能掌控盐价。对此,我虽不才,亦有拙见,薛郎不妨过目。”   说到这里,元载竟是从袖中掏出一纸策文。   薛白接过,仔细看了,已不住点头,喃喃道:“公辅兄高见。”   他脸色凝重起来,深深看了元载一眼,有些犹豫。   元载盘膝端坐在草地上,身形笔直,眼中带着自信。   他不知薛白还在犹豫什么,却知自己是能助杨銛办好榷盐之事的人才。   良久。   薛白似乎看了王蕴秀一眼,有了决定,道:“公辅兄可否将这封策文留给我,我想请国舅一观。”   元载大喜。   他已是进士出身,在九品官任上向八品官迈步,而今日所为实则是在向一个白身少年投行卷。   但值得,得薛白这一句话,他的前程已明朗了起来…… 第113章 匠师   右相府有着北方园林少有的水景。   小池塘如偃月,环绕着偃月堂,景色如小曲江一般。   以往李林甫在此间定计,破家灭门,从无失手。但自从认识了薛白,就像是风水坏了一般。   “先前已未能除掉裴宽,此番对付王忠嗣,不得再有失了。”   李林甫叹息一声,喃喃道:“否则,圣人要解王忠嗣兵权,就只有一个办法……”   他没说,像是害怕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就会成真。   ——入相。   出将入相,本就是大唐那些战功赫赫的边将最妥当的安置办法之一。   “右相不必忧虑。”   今日在此对答的是王鉷。   “要除裴宽毕竟还得看圣意,王忠嗣本就是顺圣人之意才要对付的,自是万无一失,谁让他是太子义兄。”   “不错。”   王鉷道:“反倒是裴宽这只老狗是盯住下官了。他在御史台就妄图从我手中夺权,如今到了户部,更是按捺不住。”   李林甫听了,眼中浮起讥笑之意。   按部就班升上来的显赫世族,手段不高明,他着实不看在眼里。   “按捺不住,便是自寻死路。”李林甫道:“本相原当蠢货变聪明了,懂得圣人要怎样的宰相了。如今看来,当时不过是有人提醒了裴宽。这才多久已原形毕露,想查贪腐?圣人点他为户部尚书,让他收河东之税,而非让他多管闲事。”   “正是此理,蠢材永远看不明白。”王鉷道:“我故意漏破绽给杨钊,让唾壶引着这群猪往套子里钻,诱他们查我建新宅一事。”   宅子是圣人赐的,钱财是圣人恩赏,便是那自雨亭,也是要在宫城与华清宫里再建的。   裴宽若是一任户部便向王鉷动手,落在圣人眼里,这是什么态度?   ……   两人商议妥当,王鉷告辞。李林甫则思来想去,再次招过苍壁,问道:“薛白近日在做什么?”   有心人都知,薛白已是杨党的核心人物,苍璧知阿郎近来很关心此獠,早有准备,应道:“回阿郎,还是每日结交官员。”   “还敢?竖子不知收敛,早晚要死。”   ***   太平坊。   王鉷宅边的使院大门前,手执公文的官吏来来回回,甚至还排着队。   当今朝堂,皇城台省门可罗雀,无人办公,只有左相陈希烈在里面睡大觉。官员欲办事或去右相府,或来王宅。   王鉷归来时见此情形,不由想到,裴宽安插了不少官员在户部,此时只怕还在冷清的衙署里发呆,没有吏员会告诉他们该做什么。   因为,真正的户部在这里……   “阿郎,有绿袍官求见,自称新到任的户部员外郎杜有邻。”   “杜有邻?”   王鉷难得感到了诧异,进了使院,在沉香木制成的胡凳上坐下,道:“召他来见。”   杜有邻久在五品大夫之位,官气养得甚好,踱步而来,长须飘动,虽一身绿袍,却走出了红袍高官的气势。   “新任员外郎杜有邻,见过王郎中。”   “何事?”   “佐官到任,自当拜会郎官。若有差遣,还请郎官示下。”   王鉷微微眯眼,仔细打量了一遍杜有邻,意识到此前有些低估对方了。   “暂无差遣,你且熟悉有司。”   “喏。”   杜有邻却还不退,竟与王鉷闲聊起来。   “郎官这胡凳木料着实好,丰味楼的胡凳都有靠背、扶手,可须下官请工匠给郎官也制一把?”   “不必了。”   王鉷皱眉。   他权势熏天,任御史、御史中丞以来,凡出手必让人破家。朝中不少人都畏惧他甚深,敢在他面前这么聒噪的人真不多。   想来,这杜有邻莫不是虚职当太多年,傻掉了,而不知他王鉷威名?   “说到那丰味楼,下官家中恰有人在为虢国夫人打理产业,近来正在开分店。奇缺工匠,听闻郎官新宅中有自雨亭,乃拂菻国的巧匠所造?”   “不错。”   “下官可否也请这些巧匠造些物件?”   王鉷再次眯眼看了杜有邻一眼,心中恍然。   果然,还是冲着查他来的,裴宽、杨钊、杜有邻这一群蠢材混在一处,也只有这点伎俩了。   让他们查,无妨。   王鉷不打算让杜有邻知晓那些工匠正在为圣人重造清凉殿以备炎热,耽误不得进度。径直写了份文书,让杜有邻自去将作监要人。   “多谢郎官。”   杜有邻得了文书,终于告退。   王鉷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他空有皮囊,实则毫无城府。   ……   “有礼了,户部员外郎杜有邻,往后皆是同僚,互相照应。”   “杜郎官这是见了王公?”   “正是,王公吩咐我办些事。没想到,他深得圣人信厚,却还如此亲切。”   杜有邻一路出了使院,但凡看到官吏,也不管对方披何色官袍,皆手执那封得来的文书行礼,满面笑容。   众人遂以为这位新到任的员外郎深得王公信任,于是攀谈起来一片热情。   杜有邻反正也没有其它目的,只管与人为善。   薛白已提醒过他了,旁的不管,给同僚留下好印象,两三年内绿袍换红袍。   ***   大唐的繁盛,离不开工匠。   如今朝廷有一个颇完善的工匠管理制度,工部名义上掌天下百工,侧重于屯田、水利等大工程,其下则还有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等。   如今,仅少府监便有工匠两万人,将作监有工匠一万五千人,待遇颇厚,从民间吸取人才,也有大量的外蕃工匠被吸引而来。   安帛伯正是因此来到的大唐。   他本名叫钵阿波,乃是茀林国人,因自小便听闻了大唐繁盛,随乡人不远万里跋涉而来。   但工匠技艺,他其实师从于洛阳名匠毛顺,学成之后,他想到家乡炎热常以水车汲水浇灌于屋顶,开始为权贵建造避暑亭,渐成名匠。   这次与十一名工匠被带出将作监,离开前,安帛伯得了交代。“他们若查王中丞新宅造价,你们可直说,但为圣人造清凉殿之事乃机密,泄露者死。”   他心想,王中丞愿意出钱让他建造伟大的工艺,为何有宵小之辈来查?   马车载着工匠们向南,出了明德门,抵达长安城郊一个很大的木料坊。   见到的却并非他预想中的不良人,主事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像真有物件要造,递上一张图纸。   “这是……投石车?”   “不错,巨石砲。”   “你这画的,用哪一端抛石?”   “梢杆小头的一端,我画的这是网兜。”   “网兜?”   安帛伯用他流利的大唐官话重复了一遍,将手中的图纸翻转了一下,摇了摇头。   “哎呀,小郎子,伱不如拿你画的符篆,去请道士来给你变一个吧,小老儿还忙着,放我们回将作监可好?”   薛白没想到这个卷头发的罗马人这般说话,苦笑了一下,道:“安匠师请看,普通的投石机士卒们用力一拉,石弹飞出,但终究力度有限。而我这个是配重的巨石砲,梢杆大头这端挂的是配重篮……”   安帛伯眉头一拧,再仔细看了看那张图纸。   他原本以为这东西造不出来,此时一听,大概明白了原理。   无非就是在普通投石车的梢杆另一端加上巨重之物,力量远比士卒的拉力要大,再设法卡住梢杆,用时使重物突然下坠,抛出巨石。   也就是这小郎子所谓的“配重”了,只要够聪明,多生僻的大唐官话他都能听懂。   但恰是有可能造出来了,安帛伯反而愈发大摇其头。   “这是军器,你让我造?你莫欺我是外蕃,我对将作监的规矩很熟的。”   薛白侧过身,抬手,引出一名面容清癯、气质不俗的中年人来,道:“为匠师引见,这位是库部员外郎王维,专管兵部武库。”   王维拿出他的官符给安帛伯看了一眼,淡淡颔首示意,显得疏离高远。   他本不想掺和此事,倒显得他求功心切了。但薛白着实是会磨人,说是谈论诗词,却不停劝他,若此物造成,也许能令河陇将士少死一些。   “哪怕只少死一人也是功德,先生称‘诗佛’,却只愿在诗中修行不成?”   都说了这种话,诗佛也无可奈何,只好擅自作主,从兵部武部搬了一座投石车到此处来,再出面担些责任。   薛白再为安帛伯引见另一人。   “这位是工部主事李华,此地正是工部的木料场,匠师需多少木材,自可让樵工砍伐。”   关中各林地的大木也不能说砍就砍,而这种巨石砲,薛白打算造得很大很大,若无工部的文牒自是不行。   李华也是料想此事是大功一件,才敢私自作主安排他们在工部料场来造砲。   安帛伯却还有犹豫,道:“可,将作监却没让小老儿造军器……”   “事涉军机,谁与你多嘴!”薛白忽然喝叱。   此前薛白客客气气,安帛伯还敢拿捏,突然被叱了一句,反而连忙拱手应下。   今日见的这三人个个都带着股贵气,王兵部、李工部看着就像高官,唯小郎子没说是什么官,莫不是什么皇亲贵胄。   造就造吧。   做起匠活来,安帛伯气质却是一变,首先便是招过匠人们重新画图纸。   如何卡住梢杆并猛然拉动,底座多大多高,梢杆多长等等,真要建造时都是要仔细算过的,不是拿一个符篆一样的鬼画就能轻易造出来。   ***   京师每年营建、造船,再加人口众多,所需木材量巨大,都是从关中各地运来。相比起来这里只是一个小木料场,名为沣谷监。   沣谷监有一排不大的房屋,建在料场中间。   此时,元载、王蕴秀正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待见工匠们开始忙碌,王蕴秀便问道:“真能造?”   “能造。”   “那我回京与阿爷说此事。”王蕴秀道。   其实是否与王忠嗣说,意义都不大。毕竟有了巨石砲,石堡城依旧还是难打。王忠嗣并不可能因为多一个军器而改变大战略。   这巨石砲的作用,是在王忠嗣不得不打的情况下,聊作慰藉。   薛白考虑了一会,道:“不急,过两日再说。”   王蕴秀其实心急,但还是点了点头。   “兄嫂说过,我若有事相求,只管开口。”   “不错。”   薛白招过青岚,让她给元载夫妇见礼,道:“青岚乃是鄂王生母皇甫德仪娘家人,因三庶人案牵扯,逆罪落贱籍,非大功不可入良。她是安定人氏,早年曾听家中人说过西北有这配重的投石车,因此助我想出这样一军器。到时向圣人贡献,我欲为她表功,但这还不够……”   元载、王蕴秀当即拱手。   王蕴秀道:“我明白,待攻下石堡城,阿爷报功之时,定会提及巨石砲,为青岚女郎表一份功。”   “多谢。”   薛白干脆地应了,此事便定下来。   青岚却是在一旁听得很慌。   她从小在杜家管的就是娘子今天梳什么样式的发髻、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何时听闻过巨石砲?   那些河陇大军打吐蕃,数万人杀来杀去,砲车砸死了人,脑袋开花,然后报功之类的事,她从来没想过,如今就这样三两句话,却要算到她头上。   还要欺君,让她从逆罪中赎籍,想想都是害怕……   “郎君。”   不知何时,青岚已握住了薛白的手,道:“要不然,我不赎籍也可以的,万一让人发现了。”   “又怂。”薛白笑了笑,“你也得上进,脱贱入良,往后过更好的日子,哪有每次遇到事情就逃的?”   “我怕连累郎君啊。”   薛白道:“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   两人走进了在沣谷监暂时住的小屋。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他或有可能是薛平昭之事。   以前,此事他一直都是死死捂着,但近来却没那般在意了,因他知道,即使此事泄漏出去,他已有一些自保之力。   而让青岚先赎籍,本就是第一步。   “郎君?”   “往后莫再退缩了。”薛白笑道:“我早与你说过,我不会逃的。”   青岚却还是抬着头,紧紧盯着他看。   “嗯?”   “原来,郎君有可能与我一样。”   “不管我是不是薛平昭,我们都会活得堂堂正正。”   青岚却道:“我与郎君很有缘呢。”   薛白听了,不由苦笑。   他与这种十多岁的小姑娘就是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   城郊没有暮鼓声,只有捶打声。   入夜,捶打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鸟鸣。   暂离了长安城的喧嚣,王维与李华坐在月下对酌,谈论诗词。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安帛伯也很喜欢诗,跟在他们后面坐着听着,惊喜道:“原来这诗是你写的,你就是摩诘先生?”   薛白想与这个匠师谈论一些巨石砲之事,安帛伯反而道:“我与小郎子有何好说的?你又不懂。”   倒是元载,与谁都能说上几句。   众人聊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   沣谷监住处的环境颇糟糕,哪怕青岚很努力想把屋子收拾好,却也无可奈何。   薛白回屋时,只见她站在那,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眼屋中唯一的床榻,低声道:“郎君,你睡里侧吗?”   “好。”   薛白打了个哈欠,躺下。   青岚收拾屋子时就对这一张床榻胡思乱想了许多,此时见他如此反应,倒是愣了一会,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在他身边躺下,心想着彼此关系又更进了一步。   正想说些什么,隔壁已响起了呼噜声。   “郎君,这里是木墙哎……”   “嗯。”   薛白已经睡着了。   青岚却是辗转反侧,不知过多久,她才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梦到以后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偏是那建砲时捶打木头的声音又在远处响起。   “嘭。”   “嘭。”   青岚睁开眼,发现自己竟是抱着薛白,贴着他的背。   本想要悄悄转个身,她犹豫了一下,重新闭上了眼。   她静静听着那“嘭嘭嘭”的声音,觉得每捶一下就离赎籍更近一点,离薛白也更近一点…… 第114章 悔婚   薛宅东院庭中,才移植来不久的小树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杜五郎给树浇了水,听得柳湘君喊他用膳,转回大堂,只见桌案上摆着热腾腾的羊排、胡饼与几样时蔬。   “先去洗手吧。”   柳湘君说着才动身,薛三娘已舀了水,在檐下给杜五郎冲手。   “六郎说饭前洗手,又说孩子们长身体之时得多吃肉。”柳湘君给杜五郎递了羊排,“五郎经营炒菜,莫嫌弃家里的厨艺。”   杜五郎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六郎”指的是薛白。   “炒菜吃多了不合我口味,还是伯母蒸的羊排好吃。薛白怎不来吃饭,这家里处处只见他留下的规矩,却是一两天没见他的人了。”   薛崭正捧着一块羊肉猛啃,塞得满嘴流油,道:“六哥捂仔夹里。”   杜五郎听也听不懂,叹了口气,道:“干脆把西后院的院门一关,与他分家过算了,往后他与青岚在那边一家。”   这句抱怨真是说到柳湘君的心坎里了。   她早觉得薛白这孩子万事都好,唯独与她不亲近,住着小独院,有时觉得像是邻居。   反而这杜家小郎君为人热忱,细心,真是个好孩子。   薛崭放下手里啃干净的骨头,道:“六哥不在家里,他带着青岚姐去山里了,五哥不知道吗?”   “哦,他与我说过。”杜五郎道:“我忘了。”   薛三娘不由低头偷笑了一下。   杜五郎目光迅速一瞥,心知她能领会他的风趣,好生得意。   忽然敲门声响,管事薛庚伯忙跑去迎客,隐隐有对话声传到前院这边。   “你家阿郎还未归来?可婚事总得办的。”   “……”   不多时,薛庚伯回来,低声道:“大娘子,是萧家来了。”   柳湘君遂让女儿们都避了,拉开屏风,煮水煎茶,在大厅待客。   杜五郎已猜到来的是哪家。   果然,一对锦衣父子领着仆役进了堂,那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就是婚书上说的萧璠,长得竟……确实还不错。   杜五郎愣了一下,他平素开玩笑归开玩笑,此时忽然有些慌了。   “薛家大娘子有礼了,天宝五载初,你我两家约定婚书,萧家已下过聘礼,想必如今该履行婚约了吧?”   萧家算是客气的,因理亏的确是柳湘君。   当时,萧邡之刚迁为京官,被薛灵以平阳郡公之后的名义骗了,下了极丰厚的聘礼要给儿子娶薛三娘,结果被薛灵一转眼间输得精光,萧家听说后仔细一查,发现薛家还欠着巨债。   薛白的意思是还了聘礼,婚事便算了,三娘年纪还小,不必高攀萧家。   柳湘君有些犹豫,万福道:“这桩婚事,原本萧公你说作罢了……”   萧邡之摆了摆手,叹道:“那是因薛灵太过份……唉,但不必牵扯到小儿辈,婚事照旧便是。”   “可……”   “薛家想要悔婚不成?”   柳湘君无话可说,她其实觉得这是桩好婚事,唯一的顾虑只是薛白不赞同。   萧邡之见她不应,道:“既没有悔婚的理由,两家请期、迎亲……”   “不行!”杜五郎忽然站起。   萧家父子目光看去,皆感疑惑,心道人道薛打牌风采不凡,如何是这般长相?   “敢问可是薛六郎当面?”   “不是,但我与薛白情同手足,他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杜五郎以一种不顾一切的态度摆着手道:“这桩婚事,不成!”   “为何?”   杜五郎激动道:“伱家先悔婚,结果又出尔反尔,不肯退婚,无非是嫌贫爱富,绝非良配!”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萧邡之一愣,怒气上涌,强自压着,道:“谁家婚姻不讲究门当户对?你家吗?!”   杜五郎顿时被呛住,杜家当然也讲门第,他阿爷安排儿女婚事最看门第了。   但他下意识往后院方向瞥了一眼,想到薛三娘,心中底气一壮。   他可不一样。   才不是因为薛家如今富贵了他才起了心思,他就是……喜欢。   “我家!”   “什么?”   “我家不讲究门当户对!”杜五郎突然放了狠话,喊道:“若我能娶薛三娘,哪怕她家徒四壁,负债累累,我也绝不悔婚!”   “竖子到底在说什……”   “你们不会对三娘好,我才会对她好!”   “……”   萧邡之莫名其妙被喷了一脸的唾沫,犹未反应过来;萧璠震惊不已,疑惑这小胖子长得如此一般,竟与自己这美少年抢亲。   薛崭已站了起来,看着杜五郎,好生敬佩;柳湘君则是完全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门外阳光正好,喜鹊飞来,落在屋檐下的窝中。   有仓促的脚步声响起,在窗外偷听的薛三娘吃了一惊,慌忙跑回闺房。   闺房下的花树随风轻轻摇动……   ***   如今杜家姐妹忙着分店之事,道政坊的丰味楼基本交给了达奚盈盈打理。   是日,达奚盈盈正在亲自整理暗室中打听到的市井消息,却见施仲匆匆忙忙跑来。   “娘子,出事了,杜五郎在京兆府沾了案子!”   “又交构东宫了?”   “不是。”施仲连忙道:“这次只是小案子,乃是婚约之事上的一些纠葛……”   才听到这里,达奚盈盈已忍不住笑了一下,反问道:“可是哪家与他订了亲,见了本人想要退婚?其实他看久了也还不错。”   “是他抢了旁人家的亲,被告到京兆府了。”   “嗯?”达奚盈盈不由讶然,“五郎还有这个能耐?”   她放下手中的毛笔,静听了事情的经过,问道:“此事杜家如何说?”   “还未告知杜宅,杜二娘使人来支取些钱财,要到京兆府去摆平。”   “此事,我来办吧。”   难得能帮上杜家姐弟的私事,达奚盈盈不肯放过这机会,使人备车马,往光德坊京兆府去。   ……   入了京兆府,这桩案子还未开堂,唯有一群人正在前院争吵,吏员们坐在台阶上看着热闹。   杜五郎昂首站在一个小女子身前,竟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男儿气概,声大如雷。   “竖子,不必再说了,依唐律办事而已。”   “我都到京兆府了,还怕依唐律办吗?!”   “那好,薛家已受聘财,悔者杖六十,婚仍如约。”   “谁与你‘婚仍如约’?!”杜五郎抬手一指,道:“我说,这婚约毁了!”   “依唐律便是婚仍如约,哪怕女方更许他人,杖一百,婚仍如约。”   “哈。”有吏员起哄道:“女方更许他人,已成,徒一年半。”   “好,徒我!”   杜五郎回过身,一把牵住那小女子的手,喝道:“薛家已把三娘许给了我,有本事你们徒我,反正不会嫁你们家!”   一句话,周围众人惊呆。   达奚盈盈目光看去,那被杜五郎牵住了手的小女子有些惊慌,但没有躲开,一张脸红通通的,眼神里却带了欣喜与激动。   在她看来,她长得不算美,瘦弱,头发有些枯黄,皮肤既不水灵也不白皙,身材更是单薄。   达奚盈盈遂微微一笑,上前,挡在杜五郎身前,万福道:“敢问可是萧公?万事可商量,何必闹到对簿公堂?”   “将作监主簿萧邡之,兰陵萧氏。”萧邡之见她貌美,当即客气了些,行礼道:“鄙人问心无愧,也绝不平白受此竖子欺辱。”   “不论萧公有多少损失,奴家来赔,可好?”   “娘子是明理人。”萧邡之道:“然事到如今,已非聘礼之事。”   达奚盈盈心念转动。   她知将作监掌握在哥奴手里,李十郎便是将作监右校,那此事是恰巧还是右相府在背后推动就要深思了。   原本她有办法,此时却不敢擅自作主。   “五郎随奴家来。”   她笑了笑,转身拉过杜五郎到院角,问道:“五郎此番行事,可问过薛郎君?”   “没有。”   杜五郎被她丰盈的身段逼得退了一步,道:“快派人去告诉薛白吧,也问他能否……能否把三娘嫁……嫁给我。”   达奚盈盈再往前一步,低声道:“此事我们理亏,不宜声张,该私下解决,否则既于三娘名声不利,也把对方架得下不来台。今日且服软,容奴家来办可好?”   杜五郎被逼到墙边,不敢看她,却固执地摇了摇头,道:“他们趁薛白不在,逼伯母请期,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京兆尹也姓萧,一会对簿公堂,可真有可能徒刑五郎。”   “若下狱便能娶三娘,我不怕。”   “那你可知,萧邡之有可能是右……”   达奚盈盈再说话,施仲却已赶了过来,低声禀道:“娘子,杜二娘传话来了。”   “说什么?”   “由他们闹……”   ***   太平坊,王宅。   再过些时日,有些地方的麦子就要夏收,王鉷近来忙着和籴之事。   也就是强制向百姓买粮。   裴冕抵达书房时,只见王鉷刚写好一份公文。   “来得正好,看看吧。”   “王公,这是否压价太低了?”裴冕看过,迟疑道:“天宝五载,青稞一斗三升估价一钱,如今一斗五升才估一钱,农户恐是……”   王鉷道:“年景好,收成多,谷价贱,和籴估价自是略低些。”   其实两人都非常清楚,待这份公文发到府县,按户籍强制收粮时,地方官还要以杂色匹缎来充付,农户收到的远没有这个价格。   再加上和籴到的粮食还得强令农户运送到县仓,路上损耗依旧要算在农户头上。   哪怕运到了,从县仓再往上运,脚钱还是要收的。   “只怕如此一来,又有许多逃户啊。”裴冕叹息一声。   “那就募兵。”王鉷道,“河陇正缺兵额。”   裴冕无言以对。   这仗是硬打、蛮打,不惜花费。国库缺钱,于是强征、猛征。均田与府兵崩坏,逃户愈多,募兵愈多,国用愈缺……循环往复,虽是恢宏盛世,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劝也无益,只待往后拥立新君、宰执天下,一扫积弊!   许久,说过了和籴之事,王鉷挥挥手,忽想起一事。   “对了,杨党。”   裴冕正要转身,停下动作,问道:“杨党又有动作?”   王鉷道:“你也知我一向只管圣人差遣,不像右相总在偃月堂定计除奸。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杨党近来太嚣张了……”   他确实很少勾心斗角,想除掉谁直接让御史台动手。因为他本职差遣做得好,圣人信任他,有这种底气。   但最近不同,杨銛、薛白也很得圣心。   “薛白从将作监调走了一批工匠,到沣谷监造巨物了,正是为我造自雨亭的安帛伯。”   “杨党是想查王公?”   “原本我亦警惕此事。”王鉷道:“然而,我暗使人去探过,沣谷监有兵部、工部小官,以及王忠嗣之女,所造之物疑为军器……”   此事不难探查,工匠本是以王鉷的文书调动的,木料场更是人多眼杂。   裴冕听了,沉吟道:“此事往小了说,是薛白私造军器,结交边将。往大了说,却是杨党与东宫勾结。”   王鉷摇了摇头,道:“右相已多次指薛白交构东宫,圣人只怕不会再信了。”   裴冕愈发疑惑,思忖道:“若能造出有用的军器,大可不必私造,禀明了圣人即可,何必如此鬼祟?”   “这正是我想不通之处。”王鉷道:“右相让你查他身世,可有进展?”   “有,下官翻找了十年前的宗卷,发现有亲近废太子的官员出手庇护了牵扯三庶人案的官奴,譬如,皇甫德仪娘家一孙女正是如今薛白身边之婢女。而买薛平昭的谭氏,正是张九龄之妻,我已派人到荆州详查……”   “待有结果再谈。”   “喏。”   裴冕低下头应了,眼中似有遗憾,退下。   王鉷思量了一会,还是亲自去将此事报给了右相。   ***   长安城郊,沣谷监。   几只麻雀正歇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享受着初夏的阳光。   忽然。   “嘭!”   一道巨雷突然响起,如晴天霹雳,惊得麻雀们慌忙飞逃,倏地消失在天空中。   木料场中,一座巨石砲还在摇晃。   匠师们已欢呼起来。   安帛伯仰着头,看着一块巨石消失在视线中,直到脖子有些酸了才扭过头,问道:“薛郎君觉得如何?”   薛白其实也是初次见这巨石砲抛射的情形,根本不知道这算不算厉害,嘴里却是淡淡道:“不够,还可继续改进。”   安帛伯不停用手捋着那茂密且卷曲的大胡子,盯着砲梢嘀嘀咕咕起来。   “还要改进……造更大……”   “薛郎。”   薛白回过头,却见是元载、王蕴秀夫妇邀他私语。   三人遂往林边走了一段路。   “我想将此事告知阿爷。”王蕴秀道。   薛白遂问道:“为何急于一时?”   “阿爷此次进京,乃因右金吾卫大将军董延光向圣人请缨攻石堡城。阿爷顾惜将士性命,欲劝圣人收回成命,董延光已借机夺了先锋兵权,以一禁军将领为先锋,与直接让将士送命有何区别?阿爷愈发被动。”王蕴秀道:“与其如此,不如让阿爷早知巨石砲之事,看能否设法挽回圣人信任。”   薛白听罢,先是看了元载一眼。   元载微微苦笑,似在说“我知如此不好,还望多多包涵”。   薛白竟真包涵了,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兄嫂便先回长安,将此事告知王将军。”   “多谢!”王蕴秀径直抱拳,飒爽应下。   元载略有诧异,含笑行礼。   不一会儿之后,马蹄声起,这对夫妇已提前离开。   ……   薛白四下看了一眼,往树林里深从走去,忽然树丛中窜出一个大汉,是老凉。   “郎君。”   “鱼上钩了?”   “没有,这次郎君怕是钓不到鱼了。”老凉操着浓重的陇西口音道:“今日只有一只小虾米跳了出来,为了娶三娘,把五郎告到京兆府了,是否宰了?”   “不急,他们会悔婚。”薛白问道:“平康坊、太平坊都没反应?”   “小人确定没有。”   薛白不由沉吟,喃喃自语道:“真是事不过三,不肯上钩了?”   也好,大家相安无事,那就顺顺利利地把军器献于社稷…… 第115章 鱼钩   又是一个蝉鸣鸟叫的清晨。   薛白出了暂住的小木屋,身上依旧带着青岚搂着他睡觉时留下的少女气息。   这已是他在沣谷监住的第五日,只觉山居的日子太过简单枯燥。   唯有王维最是适应,天不亮就会去采些露水煎茶。   这种事很繁琐,兼山中不便,一整天也就煎一壶茶。   薛白也尝过,不好喝,根本就是难喝。   “摩诘先生不会被蚊子咬吗?”   “心静,则蚊虫避之。”   “先生怕是被檀香熏入味了,因此蚊子不咬。”   王维不说话了,盘膝坐在那闭目养神,转动着手里的佛珠。   薛白想了想,道:“山居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好意境,亦有韵律。”王维问道:“新词牌?”   薛白只知一句,此时亦不说话了,坐在那看着远处造砲的进展。安帛伯正在重新造一座更大的巨石砲,大得像是一座塔。   王维谈兴一起,不由问道:“对诗吗?”   “不对了,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这却是好诗句,可有后文?”   “没有,摩诘先生叫我‘残句诗人’罢了。”   山路那边忽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薛白站起身来,迎了过去。   他们来时,最后一段路所有人都是下马而行的,因为山道崎岖陡峭。   而今日来的人却能策马疾驰,如此马术,薛白已猜到是谁了。   “咴!”   一声马嘶,骏马飒沓而至,扬起前蹄,停在了一座巨石砲下。   马上的男子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壮阔,满是风尘之态。   他没有披甲,戴的是幞头,披的是襕袍,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大将,因为浑身都有杀伐之气。   可若仔细一看,其实是看不懂他这杀伐之气具体由何处而来,他的眼神、表情一点都不凶,甚至十分温和。   这是王忠嗣。   他跨坐在马上,抬着头,默默看着高高的巨石砲,陷入了沉思,像是一座雕像。   “见过王将军。”   “你便是薛白?”   “正是。”   “可否让我一观这巨石砲的威力?”   “好,更具突破的还未造好,将军可先看看这座。”   “请。”   王忠嗣话不多,翻身下马,顺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大步走向巨石砲。   周围的工匠、劳役不知他是谁,却不由自主地老实站到一边,连安帛伯也是,停下手里的大锤,没说话。   像是山羊遇到猛兽,自然能感受到那种气场。   “如何抛石?”王忠嗣道:“可让我来操作?”   “需一起搬,那有块两百多斤重的巨石,需放在网兜里。”   王忠嗣招了招手,自有一个亲卫上前,与他一起搬了巨石。   薛白继续指点,道:“先用钩绳将这端固定住,再往配重篮里配重……”   王忠嗣话不多,闷头做事,不一会儿便利落地将配重篮装满。   “解掉卡钩。”   “嘭!”   声震天地。   两百多斤重的巨石被高高抛起,从视线中消失。   “去看看多远。”   “喏。”   当即有士卒翻身上马,奔进树林。   王忠嗣从怀中拿出一张舆图,直接在沙土地上铺开,蹲下身,道:“来,看看。”   这张舆图已经很破了,有着不同人在上面写写画画的笔迹。   “石堡城被称为‘铁仞城’,城建于东山之上,山虽只高九十丈,然东、西、南三面为悬崖绝壁,唯北面一条小径可通顶部。”   “顶部有两个城台,北为小城台,长宽各二十余步;南为大城台,长三十余步宽十余步。两城台之间仅一条狭窄的山脊相连,为烽火台,可观测到我军动向……”   王忠嗣对这个地形了如指掌,随口道来。   他说了一会儿,那派出去的士卒策马赶回,禀道:“将军,巨石被抛出二百五十步,入地七尺!”   “远超我所预想。”   王忠嗣先是点点头,又盛赞了薛白一句。   他军中投石车,抛三十斤重的石弹不过达八十步;七梢砲以两百人拉索,发百斤石弹只达五十步……这确实是极大的差距。   但紧接着,他拾起一根树枝,在沙土上画了画,道:“石堡城山高九十丈……即两百余步,而北面攻山之小径,无处可安置砲车。若置巨石砲于山脚……”   “抛不了这么高。”薛白道。   抛两百五十步的距离,与抛两百步的高度,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方才听王忠嗣讲解地势,就已经明白以石堡城地势之险,即使有了巨石砲,攻这种险关依旧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除非……”   王忠嗣也是眉头一挑,看向薛白,与他异口同声地道了一句。   “不抛巨石?”   “不错。”   “试试看。”薛白道:“不该往大了造。而该调整梢杆角度,看能否斜抛高处;或往小了造,置于攀山小道。”   “时日已不多,敢问可否尽快?”   “我估且一试。”   “好!”   王忠嗣极爽快,说完正事便站起身来,怀往里一摸,发现无旁物,干脆将佩刀解下递给薛白。   “薛郎赠河陇如此重器,我唯此佩刀回赠,以示不忘今日。”   “多谢。”   薛白也不推辞,双手接过。   王忠嗣又向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而去。   ***   次日,右相府。   议事厅的屏风后,李林甫负着双手,来回踱着步。   一众官吏正在向他禀报。   “右相,都打探清楚了,虢国夫人近来一直没进过宫,圣人已有数日未看薛白的故事。”   “下官确定,工部并未收到任何监造军器的文书,此事乃李华僭越行事。”   “兵部亦是如此。”   “……”   “右相,此事很明朗了。只要证明薛白是李瑛余党,私造军器、交构边将的罪名他躲不掉。”   李林甫却是摆了摆手。   薛白要献军器,此事不难查。   王忠嗣的举动也一直有人盯着。   正是因此,李林甫反而疑惑,薛白为何会犯这样的错误?   献军器本很简单,却不报圣人,不经有司,反而通过王蕴秀结交王忠嗣,真以为瞒得住?还是胆大包天了?   亦或是故伎重施。   上次,薛白正是一边以骨牌、故事哄得圣人开怀,一边以“韩愈”引他攻讦,结果反而使他失去圣人的信任。   吃过一次大亏,此番李林甫预感到此事不简单,已不敢轻易出手。   只是思来想去,若坐视不管,任那小子献军器、立功,暗助王忠嗣,亦是不妥。   正在犹豫之际。   “阿郎,十郎到了,有急事。”   “让他进……”   “阿爷!”李岫已匆匆进了堂,道:“可是阿爷命将作监主薄萧邡之状告薛白私造军器、交构边将?此事孩儿事前不知,如今诸公相询,如何应对?”   “你说什么?”   “孩儿不知如何应对。”   “我问你谁状告了薛白?!”   “萧邡之,乃京兆尹萧炅族弟。”   李林甫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眼神十分疑惑。   他迅速召集党羽打听。   ……   “怎么回事?!”   “回右相,萧邡之告状之后,不少御史以为是右相出手,当即便弹劾王忠嗣……奏折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全都弹劾王忠嗣了?”李林甫有些惊讶,“这种时候?”   “是,咸宜公主与驸马也进宫了。”   “他们还敢?”   李林甫眼珠转动,思忖着局势为何突然到这一步。   萧邡之确实是他的人,但他只让萧邡之与薛家联姻,并未安排其检举此事。   是巧合吗?萧邡之立功心切,发现了除掉王忠嗣、薛白的机会,擅自动手?   或是有人推动,比如,王鉷没能沉住气?   御史台早准备好攻讦王忠嗣,如同箭在弦上,此时突发变故,像是号角意外吹响,只能万箭齐发了。   趁王忠嗣不在军中,直接贬了,再寻机弄死。   ***   京兆府狱。   拥挤的牢房中,正有人在侃侃而谈。   “刑部狱没去过,京兆府狱我却是第二次来,不过,上次我待的是重犯牢房,伱懂吧?那种谋逆大案……”   “哪个是杜疼?出来吧。”   杜五郎有些诧异,站起身来,问道:“案子还没结呢,这就放我出去了?”   却是个小吏带着狱卒来开释他,道:“萧家悔婚了,此案不必审了。”   “真的?!”   杜五郎大喜,待出了京兆府,只见一众人正在门外等他。   他第一眼便见到了薛三娘,她眼神羞涩闪躲,却又偷偷瞧他,使得他也不好意思起来。   心里正悸动,却见一人穿着绿袍,挡住了他的薛三娘。   抬头一看,竟是板着一张臭脸的杜有邻。   “啊!阿爷?”   “……”   回去的路上,杜五郎不由向杜有邻问道:“阿爷,你是如何让萧家退婚的?”   “不知。”   杜有邻眼中也泛起些疑惑之意,似有些想不明白。   他知道一些薛白的计划。   薛白与王忠嗣这种风口浪尖上的人来往,难免要遭到右相府的构陷。原本打算在被构陷时,退了与萧家婚事。   奇怪的是,萧家反而先退婚了。   “为何呢?”   ***   “将作监主簿萧邡之,见过寺卿、大夫、尚书。”   “萧邡之,你所告何事?”   “下官发现一桩大案,七日前,有人从将作监调走了正在为圣人造清凉殿的十余名大匠师,但下官核对文书,发现文书只允他们出监一日。仔细查访,遂发现有人私自使他们在沣谷监造军器,其军器巨大,发则声动如雷,威力不同凡响。”   坐在上首的是大理寺卿李道邃、御史大夫裴宽、刑部尚书萧隐之,三人神色各异。   萧邡之继续道:“下官又去工部、兵部打听,得知并无监造军器之事,此事甚为可疑。于是,下官使人盯着前往沣谷监的道路,终于发现是……王忠嗣所为。”   上首的三位高官,不时有人走开,但也不会太久,便重新坐回来。   终于,裴宽道:“王忠嗣乃四镇节度使,督造新军器,实属正常,你为何称是大案?”   “下官听闻,圣人御旨命王忠嗣攻石堡城,王忠嗣按兵不动,反而回京,心中不安。”   说到这里,萧邡之心中竟真的隐隐有些不安,缓缓道:“咸宜公主驸马杨洄说,他怀疑薛白乃是逆贼薛锈之子薛平昭。而这样一个逆贼之子,与王忠嗣在一起私造军器,着实可疑。”   “原来如此?”裴宽喃喃道。   李道邃、萧隐之都没说话。   萧邡之觉得这反应有些平淡,与商量好的不一样,遂抬头看向萧隐之。   萧隐之却是对上了他的目光,才反应过来,抚须道:“你可有证据?”   “有。”萧邡之道:“咸宜公主手中有一封身契,另外,薛白身世必是假的,只需寻到薛灵即可证明。他们这些人互相勾结,妄称图谶,皆有迹可循……”   正在此时,有小吏走过,萧隐之再次起身离开,附耳听那小吏说了一句。   “此事并非右相安排,问问萧邡之为何这么做,再顺水推舟除王忠嗣……”   ***   沣谷监。   一大队禁军牵马走上山路。   “薛打牌!”   “陈大将军竟亲自来了?”   陈玄礼在这山林里走得不太高兴,低头看了一眼鹿皮长靴上的泥,喝道:“你若肯少惹些事端,我能来吗?!”   薛白不惊,反问道:“我又惹何事端了?”   陈玄礼抬手一指,几乎指到他的鼻尖,道:“休当我不知,你故意给右相下套,一而再,再而三,还不知悔改?!”   “确实是。”薛白应道:“我就是与右相有私仇,没事便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哈。”   陈玄礼被气笑了。   但知道薛白藏着这个心思是一回事,却不能以此治罪。   “若非看在你真有本事的份上,就这些小心思,死八百回。”   “那是我本就没向圣人隐瞒我陷害右相的心思。而且他真的想弄死我,这次又出手了?”   陈玄礼重重“嗯”了一声,确实也对李林甫有些不满。   明知道圣人喜欢薛打牌,还次次出手,这是坏;连薛白下套都看不出来,这是蠢。   一国宰执,嫉贤妒能,到如此地步。   “圣人命我来看看,那了不起的军器是何模样,真有助于攻石堡城吗?”   薛白道:“我只管造,具体如何用,那是王将军的事。”   “走吧。”   “将军请。”   陈玄礼挥了挥眼前的蚊虫,却见王维、李华正站在一边行礼,他哈哈大笑,指着王维道:“摩诘先生,此番是开窍了。”   ……   “嘭!”   巨响声中,一块巨石再次划落天空,重重砸在山林中,引得草木震动。   ***   弹劾王忠嗣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递到了台省。   李林甫却一直觉得整件事有哪里不对。   他怀疑薛白故伎重施对他下套,但私造军器就是犯了忌讳,此事无论如何都会触怒圣人。   忽然。   “右相,兵部有人说,说是……”   “说!”   “军器不是私造的,库部员外郎王维,曾私下与玉真公主说过此事,是圣人御旨让他们造的……”   “什么?王维?”   李林甫其实并不惊讶,而是愤怒。   他就知道薛白不可能犯这种错误,更何况有颜真卿提点,怎么可能造军器不先与圣人提,反而与王忠嗣先结交?   薛白是在保王忠嗣,故意带王忠嗣犯错,引他动手,再通过证明此事是假的,使圣人连其它对王忠嗣的指责都不相信了……   萧邡之是被人利用了。   “快去,让大理寺、刑部严审萧邡之!是谁让他告状的!”   “喏。”   “右相,圣人诏右相觐见……”   李林甫一时有些忙不过来。   他知道此事背后绝不简单,不止有一方势力在保王忠嗣。   说到底,薛白只是在造军器时顺带下了一个小小的鱼钩,是有人硬把右相这条鱼挂上去了。   “谁呢?”   ***   陈玄礼走到一个大坑边,低头看去,只见那两三百斤的巨石已深深陷入了地里。   他不由皱了皱眉头。   并非是对这巨石砲的威力不满意,而是想到有了此物,往后华清宫护卫圣人,压力又要大增。   无怪乎李林甫要以此事为借口弹劾王忠嗣。   “走吧。”陈玄礼回过头,道:“回长安,给你们请赏。”   “多谢陈大将军。”薛白应道。   而他身后的匠师们虽然惊喜,却被龙武军大将军的气势压得不敢说话。   “还有,猴子的故事写了没有?”陈玄礼忽然问道。   “写了一些。”   “给我,一并带回去。”   薛白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到,有心人从最近圣人都不找他讨故事这件事,就可以看出圣人早知道他在造军器。   所以,哥奴一般都是不会上钩的。   他反正无所谓,献军器的功劳本来就稳稳的跑不掉,无非就是看能否顺带帮王忠嗣一把。   若是裴冕这样都不懂顺水推舟,那就太废物了。   接下来的关键是,王忠嗣会把这份人情记在谁头上…… 第116章 人情   傍晚,凉风入殿。   李隆基一觉醒来,老眼半睁,慵懒地倚在那听高力士叙长安新事。   “薛白气量狭隘,柳勣案时右相冤他一遭。此后这小子凡做事,皆似对右相叫嚣‘再来冤我’,此番连王忠嗣也被连累了,尽日就是‘交构’,谁听不厌?”   “嗯。”   只听结果,李隆基犹感冗陈乏味。   此前有过一遭“韩愈”之事,今日再重演,他根本没耐心再听细节。   “王忠嗣‘交构’薛白这‘来历不明’的,倒是愿打石堡城了,称圣人赐的军器或有用,待他想个法子来。”   “肯打了?”   李隆基抬手,任高力士把他架起,神态高深莫测,让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高力士道:“肯打,满朝都说他‘违逆圣命’‘施恩于下’‘养兵自重’,他却是一听说有办法,连规矩也不顾,直接去城郊‘私造军器’了。”   “他把战略看得比朕的旨意还重要!”李隆基依旧骂了一句。   但“战略”二字入耳,高力士知圣人对王忠嗣的怒气消了不少。   从战略考虑不打石堡城,与因为某种私心而不愿打,是完全两回事。事关边镇重将之性命,只在圣人一念之间。   “毕竟是圣人一手养大的孩子,是何脾气,圣人还能不了解吗?”   “高将军啊,你又在帮人说好话了。”   “老奴定是‘交构’王忠嗣了。”   “哈哈哈。”   李隆基还没完全睡醒,晃了晃脑袋,想着今日是邀贵妃梨园演舞,还是与梅妃泛舟,或召张家两个侄女入宫打牌?   张汀的长姐张泗,牌技也极好。   正在醒神,高力士已将几个卷轴递了过来。   “圣人,陈将军带回来了。”   “嗯。”李隆基已有些习惯看故事醒醒神,喃喃道:“要到高老庄了。”   高力士如想起来一般,提醒道:“圣人,右相还在候见。”   李隆基恍若未闻,末了,将卷轴一收。   “词藻太糙了,又是没润色过的,发回去重写。”   “喏。”   “做事如做文章,火急火燎,以粗糙、低劣之结果呈报,糊弄朕吗?”李隆基微带不满,“让哥奴回吧,做好份内之事。”   ***   “阿爷为何不向圣人解释清楚,此事根本与阿爷无关。”   “解释?本相一国宰执,三番两次折辱于一竖子,莫非圣人想听宰执言‘陛下,老臣被那乳臭未干的稚子耍了啊,老臣好委屈’,这便是你要我做的解释吗?!”   “可此事,阿爷分明没有中计……”   “啪!”   “还敢多嘴。”   李林甫林抬手便给了李岫一个巴掌。   “废物!你身为将作监右校,不知管教属下,反而管教起我来了?”   “孩儿不敢。”李岫当即便跪倒在地,手足无措,“孩儿不知……”   “查!”   李林甫怒叱道:“既不知还不去查?跟在老夫身边,一辈子喂饭给伱吃吗?!”   “啪!”   李岫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慌慌张张往外跑。   其实此事与他毫无关系,无非是恰赶到了阿爷气头上了,将作监连工匠在内有两万人,他根本就不认识萧邡之……   ***   是夜,刑部狱。   随着铁链锒铛作响,萧邡之被绑到刑架之上,脸上犹带着震惊、不可思议之色。   “诸位,可是弄错了?是我揭发王忠嗣、薛白私造军器,他们未经有司,擅于京畿制造重砲。我秉公探查,未触任何律例,我乃朝廷命官,诸位以何罪名拿我?!”   任他喊了许久,却是无人应答。   直到刑房外有人开始对话。   “刑部官吏也懂施刑?还是我来。”   “久仰罗公大名。”   “来人,将我的‘驴驹拔撅’搬过来。”   萧邡之目光看去,待见一个身穿浅绿官袍的阴翳男子进来,一瞬间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人是谁,罗希奭,罗钳。   站在罗钳身后的还有三名紫袍官员,竟是亲自到刑房来观刑。   “不,不,你们没有罪名拿我!”   “萧邡之,你诬陷边镇大将,何人指使?!”   罗希奭还未动手,犹在招呼人搬东西。   萧邡之已有些扛不住,哆哆嗦嗦道:“罗御史,自己人啊,是右相让我做的,真的是右相吩咐……”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   “真的!真的!就是与你一样的御史,持右相手令命我做的……”   “无妨。”罗希奭笑了笑,“一开始都嘴硬,我有的是时日与你慢慢询问。”   “……”   惨叫声响起,连壁上的火把都跟着晃动。   ***   薛白已回到了长寿坊的宅院中。   青岚知道他怕蚊虫,一回来就拿了很多艾草将屋子熏了一遍,因此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   似乎做了个梦,梦到他在岸边插了很多鱼杆,第一根拉上来是空的,第二根的鱼钩上挂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惨兮兮的。   拉到第三根,却是钓到了咸宜公主,她哭得十分伤心,说怎样惩罚她都可以,薛白凑近一看,却发现她人身鱼尾,原是一条美人鱼……   真是个奇怪的梦。   “郎君,你做梦了吗?”   薛白睁开眼,只见是青岚正蹲在自己榻边。   四月下旬的天气有些燥热,她的春衫系得不高,显得很是青涩。   “嗯。”   “今日要去老师家吗?”   “反正起晚了,一会到县衙找老师。”   薛白翻了个身,青岚目光看去,觉得他的床榻很舒服的样子。   赖了一会床,等收拾停当,薛白在廊下练功,才隐约听到内院那边有人在敲门。   绕过竹圃,开了门,只见薛十一郎站在那,敲门敲得满头大汗。   “好累,六哥,给院门装个门环吧?”   ……   薛宅,前院大堂。   柳湘君、杜五郎正在待客。   来的是王忠嗣的麾下一名近卫士卒,名叫管崇嗣。   “不急,将军没先送拜帖,我冒昧登门,等一会无妨。”   管崇嗣确实愿意等,就是薛崭一直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让他有些不自在。   “管将军,你有多高?”   “莫唤将军,唤我‘崇嗣’就好,我崇敬王将军,因此改了这名字,身高七尺二寸。”   “真高啊,将军在战场上杀过敌吗?”   “帐中攒有贼头九颗。”   “哇。”薛崭又问道:“我可以与将军比试一下吗?”   正受不了这多嘴的小孩,薛白来了,管崇嗣连忙起身,恭敬道:“见过薛郎,王将军想邀你一见。”   这态度倒不是冲别的,而是他知道若巨石砲能使河陇军少死一些人,捡回条命的就会是他身边同袍,甚至是他自己。   “我们见过,将军与王将军到过沣谷监,测量了抛石距离,我记得将军大名该是管崇嗣?”   “薛郎竟记得小人,荣幸备至。”管崇嗣惊喜不已。   “走吧。”   “薛郎请。”   杜五郎特意早起了过来,还仔细梳了头,换了新衣衫,是有话与薛白说的,没想到才见面,薛白却被请走了。   他只好跟了上去。   ***   延寿坊,王忠嗣宅。   庭院很大,显得颇空旷,前院竖着箭垛。两个力士只穿着裤兜正在相扑,一群军汉正围在旁边吆喝着看热闹。   管崇嗣一路带着薛白、杜五郎往里走,穿过布局方正简单的两重院落,直登大堂。   “将军,薛郎来了。”   王忠嗣正站在一个简易的沙盘前,见客来,只是颔首示意,径直说起正事。   “且看看石堡城的地势,你我谈谈巨石砲如何用。”   薛白上前一看,那沙盘是用泥胚做的,比地图更能直观地看出石堡城之险峻。   旁边还摆着一张大舆图,画着周遭地势,舆图上还题着一首诗,“石城门峻谁开辟,更鼓误闻风落石。界天白岭胜金汤,镇压西南天半壁。”   王忠嗣拿起几个小木架摆在沙盘前。   “若不能将两三百斤的巨石抛上石堡城,二三十斤,可否做到?”   这个重量的东西抛上去砸不出威力来,薛白想了想,问道:“将军想用火攻?”   王忠嗣不答,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我曾在书上看过,秦人修五尺道时,有一种‘积薪烧岩’的办法,能让岩石被烧红之后遇冷爆裂。但不知石堡城地势如何?”   薛白之所以造巨石砲,因对宋元历史略有了解,知蒙军攻城正是喜欢用砲车抛火球,以尸油烧裂城墙。   王忠嗣颔首,答道:“名为‘石堡城’,自是石城坚固。”   “将军想用何物制火球?”   “脂油,你呢?有何看法?”   薛白沉吟道:“烧岩须烈火久烧,可用石脂水,也叫石漆,我曾在西市见过,用于燃灯、制砚。”   王忠嗣吩咐管崇嗣去买石漆回来。   他则在沙盘上演示,与薛白讲述他需要怎样的砲车。   等到管崇嗣买了石脂回来,薛白闻了闻,一股辛辣味扑鼻。   王忠嗣竟是直接搬了一块石头到院中,倒上石漆,火折子一点,“轰”地便燃起熊熊大火。   杜五郎吓了一跳,只觉热气扑面,目光看去,黑烟把院子熏得乱糟糟,一片狼藉,场面十分骇人。   “啊这……是自己家……”   王忠嗣像没看到,任火势熊熊,与薛白继续说话。   “此番薛郎出手保了我一遭,我看得懂、也记在心里。可惜军情紧急,不能久在长安,待拿下石堡城,再寻报答。”   “王将军客气了。”薛白也不与他婉言客气,“能出一份力是我的荣幸,且我也有私心,只盼王将军报功时莫忘了我的请求。”   “好,坦荡。”王忠嗣道:“你若不能中进士,可到我幕下历练,我为你举荐为官。”   “多谢将军,春闱若不能登第,必投奔将军门下。”   王忠嗣久在边镇,说话自在惯了,却也不是全无分寸,笑道:“当然,以薛郎之才,必是能及第的。”   “谢将军吉言。”薛白道:“对了,还有一事,不知可否请将军……”   “但说无妨。”   “将作监主簿萧邡之检举我们私造军器,不论目的如何,并未真伤及我们。听闻他已被下了刑部大狱,他家人却无辜,且他儿子曾与舍妹有婚约……”   “好!”王忠嗣大手一摆,道:“我会保萧家。”   “多谢。”   “不必谢,你气量恢宏、格局宽广,我便小器了不成?朝中有只斗鸡,近年来动不动就索人全家,我早看不惯。”   于薛白而言,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   他知会对萧邡之灭口的必是东宫,恰让王忠嗣来保一保无辜,看其人与李亨是否万事都一条心。   ……   烈火裹着石头烧得发出了“噼啪”声,王忠嗣亲自提了一桶水站在一旁等着,人也像石头。   直到时间差不多了,他猛将一桶水浇下去,受热的石头突然受凉,“嘭”地一声炸裂开来。   “石漆可用。”王忠嗣道,“石堡城昼热夜寒,此法或可行。”   商议妥当,又请了匠师安帛伯依这办法造军器,薛白方才告辞。   ***   出了王宅,杜五郎才舒一口气,只觉被那股杀伐之气压得憋坏了。   他有些遗憾,没能与王忠嗣说上话,连见礼都不曾。   但想来四镇节度使忙着边关重事,岂有闲心理会自己一个少年郎?他反而愈发感到对方了得。   “大将果然是大将,与这长安城里的人都不一样。”   “嗯。”   “对了,你也知道我的事了吧?”杜五郎道:“我与三娘……那个……”   薛白道:“看三娘的心意,若她肯嫁你,待你春闱授官之后议亲便是。”   “真的?!”   “我说了不算,问你阿爷,问柳娘。”   “哎,你怎么一直唤你阿娘叫‘柳娘’,多生分啊。”杜五郎道:“我还得每次替你哄她,免得她积闷在心里。”   薛白懒得与杜五郎说。   如今他的才望已在渐渐积累,连李林甫都不敢轻易再构陷他,那等到及第授官、人脉铺开……总之有了足够的实力,他或有可能去当薛平昭,谋求河东郡公的爵位。   真假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不可能真把谁当成亲爹亲娘去孝敬。重要的是,能否接得住这个身份。   眼下还差很多,但已有了想法。   ***   出了延寿坊,已是下午。   两人驱马回了长寿坊薛宅,恰见一辆奢华马车停在门口,却是虢国夫人要见薛白。   薛白早有预料,这次则将青岚也带上。   ……   “这是你的贴身婢女?”杨玉瑶喜欢美人,一见青岚便仔细打量了一会,讶道:“还未开脸?”   “是。”   青岚听了,恨不能把脸埋到衣领里去,杨玉瑶愈觉好笑,向薛白道:“你不碰她,可别说是为了我。”   “为了专心学业。”薛白道:“她是皇甫德仪娘家的孙女,因此有人指我与她是李瑛余孽,相互勾结。”   “是是是,一心仕途,真了不起。”杨玉瑶掩嘴而笑,啐道:“你这妖怪,又想利用我。”   “不是利用,我想给她谋个功劳,好赎籍入良,此事已拜托了王忠嗣,担心往后有人又以此作文章,先与你说一声罢了。”   “这小婢子,三生有幸遇到这样的主家……明珠,你带她去玩,吃些糕点,裁几件新衣衫。”   “是。”   待婢女们退下,杨玉瑶拈起一颗樱桃,轻轻一丢,丢在薛白脖子上,啐道:“许多日不来,原是攀上了玉真公主,往后用不到我了。”   “想知我为何如此?”   “过来说。”杨玉瑶抬脚勾了勾薛白。   “咸宜公主指我是薛锈之外室子,我亦不知真假,可万一再遭构害,必死无疑,多备些自保的手段……”   “别怕,姐姐护着你。”   杨玉瑶听罢,俯首从薛白脖子上咬走她方才丢过来的樱桃,秋波一扫,媚态横生。   “想降妖了。”   “降得住吗?”   薛白有了动作,逼迫着杨玉瑶,眼中有些取笑她不够厉害的神情。   她不甘示弱,轻哼了一声。   “我有紧箍咒,紧紧箍住你这只大妖……” 第117章 结交边将   清晨,罗希奭准备离开皇城,往平康坊见右相。   他仔细审讯过萧邡之,惊讶地发现此案的背后主使竟真是右相门下的一名御史。   是有人没沉住气,擅自动手?亦或是被收买了?罗希奭首先怀疑杨钊。   萧邡之不知对方姓名,但此事简单,召集御史辨认即可,很快就能查出来。   “罗御史!”   还未出安上门,身后忽有刑部吏役匆匆追来。   罗希奭勒马,回头问道:“何事?”   “人犯……人犯萧邡之,死了。”   “什么?”罗希奭讶道:“如何死的?”   “不就是……不就是……被罗御史你刑讯弄死的吗?”   “胡言乱语!”罗希奭大怒,叱道:“你知本官是谁,敢说本官用刑把握不了分寸?!”   ……   重新回到昏暗的牢房,火把的光亮下,萧邡之挂在刑架上,低着头,浑身都是伤口。   罗希奭走进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罗御史,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实属常事。”   罗希奭一把拎起萧邡之的头发,仔细观察死人的眼睛,喃喃道:“他是被人灭口了。谁做的?刑部尚书萧隐之?查!”   “罗御史……”   “还叫我?我绝不可能失手!”   身后脚步声起,罗希奭一回头,见来的是王鉷,连忙腰一弯,趋步上前,恭声道:“中丞竟亲自来这等肮污之地……”   “出何事了?”   “刑部,刑部吏员有问题,把重要人证弄死了。”   “分明是罗御史用刑过当!”   “中丞了解下官……”   王鉷不嫌晦气,亲自探查了尸体,皱眉沉思,招过裴冕问道:“你如何看?”   裴冕上前附耳道:“若定案为灭口,对右相、王公皆无好处,本是萧、薛两家因婚约不遂而引起的小事,反成了阴谋,让人看笑话。”   “如何做?”   “查。如柳勣案,查到最后是萧邡之诬告,但该杖杀的都杖杀了,该有的结果也有了。”   王鉷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去。   “罗希奭,此案伱莫管了,交给裴冕来办。”   “中丞,我……”   裴冕轻轻拍了拍罗希奭的背,轻声安抚道:“莫冲动,审案不重要,为官才重要。你不是吏,是官。”   说罢,裴冕离开刑部狱,招过几个心腹,吩咐道:“把萧邡之家小押到大理寺狱,本官要一一审讯。”   “喏……”   ***   与此同时,杜五郎正从薛家出来,准备往国子监。   “杜誊!”   抬头看去,巷口却是站着一个美少年,正是萧璠。   不等杜五郎反应过来,萧璠已冲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   “你们为何陷害我阿爷?!”   “陷害你阿爷?我们?”杜五郎迷茫道:“我听说你阿爷到了刑部大牢,但我不知道为何啊。”   “我阿爷去状告你们,反被拿了,还不是被你们陷害的?!”   “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杜五郎叹息一声,摇头不已。萧璠跟在他身后,责骂不停。   “一定是你为了抢亲,陷害我阿爷,你给我放人!否则我绝不饶你……”   滔滔不绝,杜五郎只当是耳旁风,一路打着哈欠往务本坊走,反正萧璠总没有卢丰娘絮叨。   一路到了国子监,却见前方有几个官差押着一名老仆。   “五郎快跑!”   “找到萧五郎了,拿下!”   萧璠还在发愣,杜五郎忽想到昨日隐约听到的薛白与王忠嗣的对话,一拉萧璠便跑。   “跑啊!”   “站住!”   ***   “呼……呼……你走,去延寿坊……西街二巷,找王将军救你……”   “我会信你?!”   “走,你家惹上麻烦了,要命的事……我来引开他们……”   气喘吁吁的杜五郎又推了萧璠一把,把这空有皮囊的蠢材推入巷子,忽又想起一事。   “对了,运娘……运娘是我的!”   萧璠一愣,回头又看了这丑小子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跑掉了。   杜五郎支着膝盖在那喘着气,眼看官差又追上来,怪叫一声,窜进另一条巷子。   不多久,他便被摁在地上。   “拿到萧璠了!”   “我不是萧璠。春闱五子,杜誊,听说过吗?”   “信你?若不是萧璠,你跑什么?”   “五郎,我也是五郎。咦,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看装束像是大理寺狱吏?见过我吗?”   “还真是你小子,为何护着萧璠?!”   “我护他做甚?你到京兆府打听打听,我才与他打了官司,他今日来报复我。哎,我还以为你们是他的人,又来拿我。”   ***   是夜,十王宅。   李静忠端着托盘进了堂,只见李亨正在与张汀下棋。   有了张良娣,太子居所的火烛都亮堂了许多。   将酒杯放在李亨面前,李静忠欲言又止。   “有事便说。”李亨道,“我不会有任何事瞒着良娣。”   张汀微微一笑,瞥了李静忠一眼,已有女主人的姿态。   李静忠将背弯得更低了些,低声道:“我们的人打扫残局时遇到了麻烦,萧家被王大将军保下来了。”   “义兄为何保萧家?正是萧家对付了义兄,不是吗?”   “个中因由,老奴也不知。”   李亨起身,亲自返身去取了一把很旧的弹弓,递在李静忠手里,道:“设法告知义兄,不可心慈手软,萧家不能保。”   “喏。”   李静忠退了出去,夫妻俩继续对弈。   “本以为是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原来是这般妇人之仁的性子?”   “义兄正是这般性子,才不愿牺牲数万将士性命强攻石堡城,为自己立大功。”   张汀道:“我很奇怪,薛白为何要帮他?”   “也许造砲只是为了功劳?”   “不,这次的伎俩与上一次相同,必是有心助王忠嗣。”   李亨沉吟道:“李琮也想拉拢我义兄。”   “可确定他是薛锈之子?”   “不错。”   “李娘太蠢,一点证据都没有,却次次跑出来叫唤。”   “是啊。”李亨盯着棋盘,思忖着,喃喃道:“他们势力越来越大了,却还不知如何揭露。”   张汀伸手,从李亨的棋篓里拈起一枚棋,摁在棋盘上,展露笑颜,道:“不急,殿下只要不犯大错,就能胜到最后。”   ***   两日后,薛宅。   薛白从虢国夫人府回来,又去颜宅拜会了一趟,才终于回到家中。   他最近在薛宅,几乎可以算是稀客。   “你可算回来了,我有事与你说,关于萧璠。”   杜五郎神神秘秘的,拉着薛白到前院客房中,仔细说了他的所见所闻,薛白却也没什么表态。   “哎,你怎么看的?”   “王将军不肯为个人战功而牺牲将士性命,当会保萧家。”   “是吗?”杜五郎依旧担忧,“我与萧璠争婚是一回事,他不该被人害了却是另一回事。”   “若有消息,会告知我们。”薛白说罢,自回了西后院读书。   杜五郎不明白会有何消息,自留在大院这边与薛崭等人说话。   中午,管崇嗣竟真见薛白了。   “将军一诺千金,使人护萧家到陇右安顿,薛郎可以放心。”   “如此,多谢王将军了。”   ……   此事有了结果,薛白当即牵马出门。   他一路向东,到了青门,在一座望火楼下驻马。   不多时,田神功、田神玉从望火楼走了下来,看都不看薛白,往小巷里走去。   薛白遂笑着招了招手,田家兄弟一愣,当即不再假装不认识,迎了过来。   “郎君,不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走,喝一杯。”   “哈哈,郎君是真的只喝一杯。”   田神玉大笑,却被兄长踹了一下。   “不会说话便少说……”   三人进了一间酒楼,薛白要了酒肉,问道:“有些时日了,你们可有升迁?”   “郎君说笑了。”田神功道:“我们调任没多久,岂有升迁的道理。”   田神玉则嘿嘿笑道:“郎君,我这阵子忙着成婚生娃哩,多亏郎君给的钱财,我太想邀郎君来喝一杯喜酒,阿兄偏不让。不过这事也就是刚开始有意思,久了也就那样,大丈夫还是得上阵杀敌……”   “听郎君说。”   薛白道:“时日不多,是时候升迁了,眼下也许有两个选择。”   话到一半,田家兄弟已是眼睛瞪圆。   他们知道这郎君上进,却依旧不太适应这般快的升迁速度。   “第一个选择,你们可以到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将军麾下,王将军先看武艺本事,或任队正,或任旅帅,好处是机会多,一旦攻下石堡城,升迁会很快,但很危险,生死难料,眼下谁都说不准此战能活下来的人有多少,也许半数,也许九死一生……”   田神玉眼睛一亮,当即道:“多谢郎君!我愿去!就选这个,多谢郎君!”   “你给我坐下,听郎君说完。”   田神功一把拉住兄弟。   他原本不想投边军,但却知道由薛白引见入了王将军的眼,以队正、旅帅之职建功,与普通小卒那是天壤之别。   “第二个选择,北衙龙武军,从南衙调到北衙,个中差别你们应该清楚,不必我多说。”   此事,薛白有把握让陈玄礼卖他一个面子,有时候相互求助也是增进人脉的一种方式。   田神功先是起身行了一礼,站在那思忖起来。   他知道龙武军是一个多好的机会……   田神玉也站起来,凑到田神功身边,低声道:“阿兄,石堡城。我们选石堡城,阿兄。”   薛白不着急,抿了一口酒。   “郎君。”田神功很快有了决定,“我们去陇右!”   “为何?”   “追随当世名将打一场大战,是千载难逢之机会。”   “好,我来安排。”   田神功当即表态,道:“愿郎君早日金榜题名、封官授职,使我兄弟二人能在郎君门下效力。”   田神玉忙道:“我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你也能金榜题名不成?”   ***   次日,薛白不急着向王忠嗣引见田家兄弟,反而先把元载引见给了杨銛。   权力真是很神奇的东西,杨銛原是鸿胪卿、上柱国,只是没有实权,如今兼任门下侍郎、盐铁使不过短短一阵子,气场已有了不同。   他对薛白却还是很热情。   “如今长安都在说你博学多才,赋得诗词,打得骨牌,制得美食,造得军器。薛郎才气,名噪一时啊。”   “军器一事,本该早与国舅说。可惜哥奴盯得紧,因此我与他玩了一招暗度陈仓。”   杨銛大笑。   他不在意这一点功劳,不过薛白能这般说,还是让他很高兴。   “我懂,我懂,又摆了哥奴一道,哈哈。莫要客气,你我乃忘年交,往后以兄弟相称,你唤我‘阿兄’即可。”   说着,杨銛还眨了眨眼,不太像正经人。   薛白也不客气,当即唤道:“阿兄。”   “哈哈哈,好。”   “来为阿兄引见,这是元载元公辅,公辅有大才,深谙钱粮盐铁一道,必可为阿兄臂膀。”   薛白既如此说了,杨銛当即眉毛一挑,郑重看向元载。   他听说过元载是王忠嗣女婿,此时一看果然是好样貌,只是,这身份让他有些不敢重用元载。   寒暄之后,三人进堂坐下。   薛白似猜到了杨銛的心事,沉吟道:“公辅有大材,阿兄可放心用之,哥奴敢再攀咬我等交构东宫不成?”   此时他是作为杨党谋主,语气与平时不同,直呼元载字号。   “对于阿兄而言,眼下权争不重要。没有一年两年的成果,让圣人看到阿兄宰执天下的能力,岂能让阿兄拜相?因此用人当重才干,不以派系为意,都是为大唐社稷效力,何来你我之分?”   “正是如此。”元载郑重道:“我若能为国舅效犬马之力,绝不因私废公,唯以社稷、百姓为念。”   杨銛才掌权,最容易被薛白说服,仅这两句话足矣,当即便上前执起元载的双手。   他暂时还不通实务,沉吟半晌,干脆径直问道:“公辅,你能担何官职啊?”   这种让属下人自己选官职的气魄,近来让杨銛收服了不少能人。   然而,元载竟没有被他这般唬住,坦然道:“愿随在国舅身旁出谋划策,为盐铁转运使判官足矣。”   杨銛愣住了。   如今盐铁转运使方设,拟为三品官。盐铁判官还未设置,准备定为从六品下。而元载这一个九品官,竟敢开口就要个六品官,还“足矣”,不可谓不大胆,不可谓不自负。   他肯定是不能答应的,但心中对此人印象已是极深。   薛白微微笑了一下,心想元载不愧是元载,这种对功名的渴望,对自身能力的信心,确实是仕途进取的重要品质。   只是,若底线守不住,就像再高的梯子没有根基。   ……   事实上,薛白与元载交情并不算深,只是元载善于攀关系,王蕴秀为人豪爽热忱,加上大家利益暂时相符,看似一拍即合罢了。   但薛白还是愿意助元载谋官。   为了王忠嗣。   他知道,元载之事早晚会传到李亨的耳朵里,也许李静忠会问上一句“殿下,莫非是王忠嗣起了别的心思?”   不急,他可以慢慢来……   ***   王忠嗣时间很赶,就在三日后便要赶回陇右。   太子李亨并没有前来送行。   因身份敏感,此次王忠嗣回长安,从头到尾都未曾与李亨见过面。   薛白却一直送到了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他站在元载、王蕴秀夫妇的身旁,没怎么说话。   目光看向王忠嗣的队伍时,却能看到这队伍里有能造巨石砲与石漆火球的匠师,有被保下的萧家人,还有田家兄弟。   一度相逢,这些已足够了。   “好了,送到这里足矣,别过。”   王忠嗣翻身上马,最后扫了一眼送行者们,忽勒住了缰绳,高声道:“此番归京,已得相赠良多,但我贪心,听闻薛郎才气不凡,可有诗词赠我?”   薛白回过神来,道:“赠别诗有何意思?待王将军攻破石堡城,必为将军贺。”   “哈哈哈哈。”   王忠嗣大笑,指了指薛白,也不多说,径直策马而去。   “驾!”   马蹄踏着长安古道,扬起尘烟。   薛白举目远眺,西边的残阳即将要坠入万里关山。   在关山那头是与繁华的长安城完全不同的景象,而恰是有人在那边守着,才有这般长安。 第118章 寻合作   当今用的历法是《大衍历》,还很准。天宝六载的四季也分明,四到六月是夏季,七到九月是秋季。   六月中,大暑,正是湿热交蒸,万物狂长的节气。   清晨,薛白还未醒,已在凉席上睡得汗津津。   隐约中感到有人在脱自己的衣服,迷糊中以为是媗娘,拉过她那只柔荑,睁眼一看,却是青岚。   “郎君很热吗?”   青岚被握住一只手,也不慌张,她如今已很习惯与他牵牵手,另一手拿起团扇,轻轻给他扇着风。   “还好,能受得了。”   “郎君为何每日睡这么久?”   “长身体的时候。”   薛白嘟囔着,醒神了一会,转头看去,只见小婢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又在盯着他的晨勃之处。   她看得认真,过了一会才发现他发现她了,当即羞涩地低下头。   “郎君,我就是想到在缸里的时候,没……没别的意思……”   薛白才发现自己还在搓着她的小嫩手,心念一动。只是再一看小姑娘已满脸通红,毫无经验。   “你知道,如何避……孕吗?”   “郎君?什么?”   “哦,没事。”   杜家姐妹、杨玉瑶往日都是不肯要他操心这些的,小姑娘却是什么都不懂,能惹出大麻烦来。   何况眼下连她的贱籍之事都还未摆平,万一有了孩子是要落贱籍的。   薛白遂翻了个身,心想孤男寡女住一起总是太考验人,不如将她赶出主屋罢了。   再一想,自己久经考验,不怕。   ……   如今王忠嗣已回了西北两个月,还未开始攻打石堡城,只知朝廷这边一直在遣官员催促。   虽不知还有多久,等攻下石堡城报功,给青岚赎籍入良,到时想必会有人利用三庶人案挑事,薛白欲早做准备。   另外,再有不到两个月便是国子监岁试,紧接着是中秋节,天子要在勤政楼设御宴,到时安禄山也要到长安献宝。   薛白思来想去,为稳妥起见,该怼着当今这个皇帝的兴趣也献点东西。   他打算依着《西厢记》的梗概写出一个戏曲来,找些文人润色,找些歌姬排演,让李隆基这位梨园祖师开开眼界。   起来换衣服时,他遂问道:“若要买歌姬,到东市寻奴牙郎吗?”   “郎君要买歌姬?”青岚对此很是警惕,“可是……想看跳舞的话,我也可以给郎君跳的。”   “你还会跳舞,我看看。”   青岚有些不好意思,退开两步,扭捏了一会,摊开双臂,舞了一圈。   清晨在屋里她穿得单薄,裙摆飘扬,展出颇动人的样子,有些笨拙,看着是可爱的……但根本算不上是舞。   “郎君,不好吗?”   薛白笑了笑。   青岚扁扁嘴,小声嘟囔道:“彩云说我跳得漂亮呢,你想看跳舞,漂亮不就好了。”   “说的什么话。”薛白道:“我是要找专业的正经音律舞蹈,熏陶一下。”   青岚不信他,暗骂郎君花花肠子,家里有漂亮的婢女跳舞不看,还想花钱买外面的歌姬。   “郎君马上要岁考了,奴婢觉得还是安心攻读比较好。”   ***   薛白确有安心攻读。   他时常会到颜宅学习如何应试……   “进士科考三场,帖经、诗赋、策问,此外书法亦影响名次。”   颜嫣手里拿着一根戒尺,虽不敢真打薛白,时而在自己的小手掌上轻拍。   “帖经无非填写儒经、道经,死记硬背即可;策问对答时政,言之有物即可;书法,阿兄得颜家真传,日益精进,这些阿兄都勉强能过关,可知自己薄弱之处为何?”   她年岁不大,气场却不小,一幅老师的口吻,自问自答道:“诗赋。主司褒贬,实在诗赋,诗赋才是最关键的。结果呢?诗才名噪长安的薛郎,应试赋诗文,格律押韵一塌糊涂,传出去,丢不丢人哦?”   说到兴起,颜嫣模仿着小时候颜真卿教训她的样子,瞪着薛白的脸。   可惜,最后那个“哦”字有些没压住,稚嫩之气冒了出来。   薛白才转头看她,她却自己先气势一泄,有些娇憨地躲开来了。   “咳咳,阿爷反正是被伱气惨了,眼下只好我来教你。嗯,我看看啊,就从历年的科举试赋为例,来教你吧。”   “好。”   颜嫣早有准备,从搁子里拿出一个卷轴,展开来,道:“开元二年甲寅春闱,题为旗赋,以‘风日云野,军国清肃’为韵,阿兄来写一篇吧。”   “……”   过了一会之后,颜嫣眉头微蹙,有些纠结。   但她对薛白确实有着旁人没有的耐心,很快眉头又舒展开,把卷轴在薛白面前铺开。   “没关系,我们来看当年的状元赋,‘遐国华之容卫,谅兹旗之多工。文成日朋,影灭霜空。乍逶迤而挂雾,忽摇曳以张风。’此处,工、空、风,用的是何韵呢?”   薛白沉吟着。   杜媗曾送了他一本《切韵》,他很努力背了,只是这比背字典还难得多。   “东韵。”颜嫣提醒道,“是东韵啊。”   薛白又读了几遍,问道:“为何‘空’与‘风’是同一个韵?”   “古韵就是这么读的嘛,你看我的舌头……隆……像不像风声?阿兄这般记就好了……”   ***   韦芸一直坐在边上绣花,直到薛白起身告辞。   “师娘,学生走了。”   “三娘不懂事,言语没大没小的,你莫与她见怪。”   “不会,三娘教了我很多。无长无少,道之所在,师之所在。”   薛白既得了颜家恩惠,有些事还是上心的,道:“前阵子启玄真人闭关修炼,我打算近几日到终南山拜会,请他为三娘看诊。”   “你这孩子,费心了。”韦芸笑着打量了薛白几眼,道:“看着又长高了些,入秋了多裁两件衣裳。”   她招过家中绣娘给薛白量尺寸,闲聊着家事,从颜嫣的病说起。   “三娘从小体弱,有人说是与我们夫妇有冲,加上我们没养过女儿,遂过继给兄嫂养了九年,故她虽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却也是兄嫂家的三娘……”   这“兄嫂”指的便是颜真卿的兄长颜杲卿,与其妻崔氏。   薛白对此人颇感兴趣,特意询问,得知颜杲卿门荫入仕,初任范阳户曹参军,如今正在安禄山的部下,且安禄山对他颇为信任,举荐他为营田判官。   就在昨日,颜家已得了书信,颜杲卿下个月会随安禄山一道来长安。   “这么说,三娘有两个阿爷阿娘。”   “嗯,都是我阿爷阿娘。”   薛白自然而然道:“那等入秋,颜公到了长安,我亦该当面拜会。”   颜嫣眼珠子转了转,马上就知道这个阿兄又是打着结交官员的主意,她无奈地吁了一口气,拿他没办法的表情。   “……”   稍稍寒暄了两句,薛白告辞出来。   回到薛宅,杜五郎竟是又在。   “马上要岁考,之后要春闱?”薛白问道:“你不读书吗?”   “我是明经科。”杜五郎理所当然道,“在哪里背诵经籍都是一样的,我过来还能带九郎、十一郎一起读书。”   “是吗?却没见你背诵。”   “不急,等用过午膳。”   “到时你又困了。”   薛白懒得再理会杜五郎,自转回西后院,与青岚一道用了午膳,铺开卷轴,提笔,准备写一出戏曲。   然而,毛笔悬在那纸上,却是许久都未落下。   直到东院那边又有人来“咚咚咚”地敲门。   薛白竟真的在内院门上安了门环,也不肯把院墙打通以更加融入薛家。   “六哥,又有人来找。”薛十一郎道,“六哥是名士吧?好多人来拜会,我都要成门童了。”   薛白摸了摸这孩子的头,道:“你好好用功读书,往后也会是名士。”   “好,我要像六哥一样。”   这次是玉真公主下帖,邀他次日赴宴。   薛白正因颜嫣之事,想要拜会玉真公主,欣然应下,再回到西后院提笔,苦思良久,终于是写出了一点东西。   ***   次日,在太平坊玉真公主府邸前见到了王维。   王维是才下衙便过来,身披着红色官袍。   “摩诘先生有礼了。”薛白含笑打量了他一眼,道:“还是这身新官袍更衬先生气质。”   “托了你的福。”王维脸上未见太多喜意,淡淡摆了摆手,道:“迁为库部郎中了。”   “恭喜。”   哪怕是诗佛,此番得了薛白好处,也得有所表态。   “岁考、春闱将至,你用功些,莫让人拿了话柄。”   这话里的意思,王维愿助薛白及第,才劝他真添些学识,免得又来个拽白的闹剧,场面不好看。   薛白莞尔道:“春闱我自有办法,摩诘先生若觉欠我人情,且先欠着,往后总有偿的时候。”   王维微微皱眉,似乎不愿亏欠人情。   两人走进了偌大的公主府,薛白拿出一个卷轴递过去。   “请先生过目。”   “这是?”   “戏文。”薛白道,“我想写一出戏曲,奈何才能有限,想请摩诘先生一同执笔。”   说是一同执笔,其实他想的是请王维来执笔,自己则只做指导。   毕竟,猴子的故事用大白话便可以讲,戏曲却是看真功夫的。   此事他没有请颜真卿出手,因颜真卿重实务,不喜欢以这些华章丽句取悦天子。而这方面,王维的才情显然更出色,毕竟曾担任过太乐丞,专教习音律、舞蹈。   王维停下了脚步,凝目看着卷轴上的内容,眼神有些异样。   许久,他收起卷轴,递回到薛白怀里。   “此事我做不了。”   “先生才华无双,又精通音律。”   “太艳了。”王维淡淡道,“与我文风相冲。若为你执笔,影响我诗文境界。”   虽明知这是个得圣眷的好机会,他终究是不那么上进。   但想到与薛白的交情,他还是道:“此事我为你寻一人执笔。”   “多谢摩诘先生。”   王维平淡地点了点头,前方有婢女迎过来,分别带他们二人去更衣、稍歇。   有些奇怪的是,薛白被单独带到了后院,绕过重重院墙,直登上了一间阁楼。   婢女停下了脚步,万福道:“薛郎请进。”   周围很安静,长廊那边是一个虚掩着的门。   薛白意识到了不对劲,但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迈步过去,推门而入。   帷幕后站着一人。   掀帘看去,此人四十余岁,身形丰伟,脸上有着几道隆起的伤疤,正是皇长子庆王李琮。   ……   “薛郎不必多礼。”   李琮不等薛白行礼,先抢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双臂,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满是伤痕的脸凑近了虽有些可怖,但李琮的眼神却非常亲切。   “像,真像啊。”   “庆王是说?”   “神宇辉杰,高标朗秀,如此风采相貌,不愧是薛家之后。”李琮自顾自地喃喃道:“此前在禁苑见你,我便在想,你长得真像驸马薛锈。”   这种话也就是听听,十年过去,鬼能认出像不像。说的是交情,谈的全是利益。   薛白不答。   他虽早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出,却还远没有做好要当薛平昭的准备。   此时结交李琮、牵扯皇位之争,于他是非常不利。   因为李隆基最忌惮的就是十王宅里这些不安分的东西们,为人臣子,谁招他们谁就是引火上身。   李琮看似贵为庆王,实则没有任何势力,一个囚徒罢了。   但这种事避不了的,当右相府、东宫都将薛白视为庆王一系,真假就不再重要;而薛白还很年轻,李隆基却早晚要死,到时,这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关系又会至关重要。   其中的分寸极难把握,已经有非常多的人就是因为没把握好这个分寸而被杖杀于大理寺,全家发配岭南。   “我听不懂庆王在说什么。”薛白道。   “十八娘已经揭破此事了,还说你我有所交构。”李琮道:“可见武惠妃的儿女们不会放过你。”   巧的是,李娘在公主中排行十八,李琩在皇子中排行十八,都是武惠妃生的。   薛白道:“她是诬告的,圣人不信。”   “他们早晚会证明此事。”李琮叹道,“当年武惠妃设计三庶人案,我与太子情意深厚,尽力保住了他的几个儿子,可惜无力救出薛家,至今犹深恨于此。如今你终于长大成人,然而才华太甚,定会成为武惠妃一系的眼中钉,到时,你会很危险。”   这话中隐藏的意思很多。比如,说废太子李瑛是太子,又将李亨至于何地?武惠妃一系如今对皇位的威胁虽小,却是他们的共同敌人。   薛白知道自己有危险,见到李琮之前他本就是在准备应付,见了李琮却是更危险。   他遂保持着平淡温和的态度,矢口否认,道:“我并不是驸马薛绣之子,他们要如何证明此事?”   这让李琮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大家能一拍即合的。但这是大事,他也不可能因此气馁,依旧保持着亲近的态度。   “你确实是。”   谈及此事,李琮的语气比旁人都笃定,道:“此事你一问四娘便知。”   “四娘?”   “唐昌公主,她被幽禁在安业坊唐昌观为女冠。”   薛白反问道:“若是真的,只怕我死期将至,庆王可能保我?”   “我一定尽力。”李琮毫不犹豫道。   说罢,他上前轻轻拍了拍薛白的大臂,又道:“你们既能做到这个地步,相信一定有办法。”   “庆王只怕有所误会。”   “无妨,往后你会相信我的。”   李琮根本就没有任何权力,因此不是来帮忙的,是来表态的。   杨党势力渐大,必须与东宫对立,早晚该要找个皇子扶持,他自认为是最好的人选,且认为薛白天然就会亲近他。   但,薛白却不认为要先确定扶持谁,就好比李林甫难道不知寿王早就毫无前途了吗?   恰恰是李林甫太明白了,圣人只关心自己,相比而言,就没那么在乎大唐的未来。宰相能否压制储君才是关键,之后谁当储君?圣人有二十余子、百余孙子,只要有权力,扶持谁不是扶?   ***   薛白走下阁楼,庭院内并无旁人,只有一个婢女领着薛白往前堂赴宴。   他脑中回想着方才之事,判断李琮根本不能确定他就是薛平昭,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骗他去找唐昌公主。而他一旦去了且被人发现,不论真假,他就会成为薛平昭,大家的利益也就完全绑定在一起了。   此事风险太大,收益太小,但早晚会面临。   应对的办法也许需要更快地跟上了。   ……   进了前堂,坐下,玉真公主与王维还未到。   却是两个女冠并肩而行,飘然入内,一似莲花,气质高洁,一似桃花,灼灼其华,正是李腾空与李季兰。   李腾空手持拂尘,还在矜持,李季兰见到薛白,却已眼睛一亮,上前,双手将一叠彩笺递到他面前。   “薛郎能为我评点词作吗?”   薛白目光看去,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的其实是对诗文的热爱。   他愣了愣,接过那彩笺,当先入目是一首小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薛白看了,有些默然,心知自己根本评点不了这个女诗人。   他的一只手却是放在了他那个卷轴上,回想着王维所言,已明白何人适合执笔写他想要的戏文了。 第119章 旧事   午食吃得太饱,总是容易乏困。   杜五郎只诵读了几句经籍,又在客房中眯着了。   这亦是他喜欢来薛宅的理由之一,没人会严厉逼迫他读书。   一直睡到午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将他吵醒过来,前院有个大嗓门在嚷着“薛郎君真不在吗?”   其后,薛家三兄弟哇哇怪叫。   杜五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道这般动静,必是有人来找薛灵讨债。   赶出客房一看,却见一个魁梧大汉正站在院中,把薛家三兄弟挂在身上,像是一棵大树上挂了三只猴子。   “郭将军?”   “五郎可莫要这般叫。”郭千里道:“我不是将军了,又被贬了,贬了。”   杜五郎揉了眼屎,招呼他在大堂坐下,都不用问,他已倒苦水一般说起来。   “有两三月未见了吧,五郎你可知道我为何被贬了?那是得罪太多人了!”   “哦?”   “四月,右金吾卫将军董延光说他要去攻石堡城,董延光那种大蠢蛋怎么可能攻得下石堡城呢?连坐镇半个金吾卫衙门他都坐不住。我就说,董延光连石头都不是,就是一团硬梆梆的屎,一敲就破,压茅坑都压不住,还能指望它砸墙呢?”   杜五郎道:“郭将军这话,好像是有一点失礼了。”   “实话都不许人说了吗?”郭千里道:“五月,我又得罪了一人。”   “哦?”   “吐蕃公主不是嫁给了小勃律王吗?小勃律国与其周围二十余国皆依附于吐蕃,贡献不入,这些年安西节度使一直讨伐小勃律国不能胜,圣人气得不得了……”   杜五郎睁大了眼,不知这些话自己能不能听。   郭千里虽莽撞,是否泄漏军机还是有分寸的,一见杜五郎的表情就明白这小子在想什么,手一摆,道:“没事,几千里外的仗,说几句怎么了。哎呀,圣人派边令诚去监军,催促安西节度使。我以前守宫城时,就常见到边令诚这个宦官,胆子又小又贪财,怎么能去监军呢?”   “郭将军这些话,也说出来了?”   “若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郭千里唉声叹气,道:“这一贬再贬的,我俸禄都不够养家了。我听闻,你阿爷可是升官了?”   “啊,是,复官了,小官。”   “我本是想请杜公为幕客,眼下是不成了。”郭千里道:“薛郎君还没有官身,我遂想来问一问他。”   “这……”   杜五郎听着都替郭千里尴尬,犹豫了一下,道:“郭将军,其实你有大智慧,也许不需要幕客,也许只要在为人处世时……收敛那么一丁点呢?”   傍晚,薛白从玉真公主府回到家中时,便听得两人正在堂上畅聊。   待他走进堂中,已从那丰富的对话里听出是如何回事了。   “哈哈,薛郎君可算回来了。”郭千里高声道:“沾了这一身的香气,一定是随小娘子喝酒去了吧?”   薛白看着他,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杜五郎见此情形,只好解围道:“我鼻子最灵,却也没闻到甚香气。”   薛白却是在考虑值不值得帮郭千里一把,最后点了点头。   “看。”郭千里见他点头,笃定道:“薛郎君果然与小娘子去喝酒了。”   “说正经的,郭将军想升迁?”   “那当然。”   薛白向杜五郎问道:“陈将军近来可有去丰味楼。”   “倒是有,可是……”   “无妨,我带郭将军与他见一面。”   郭千里道:“薛郎君说的,莫非是陈玄礼。”   “不错。”   “薛郎君若想帮忙我调到龙武军,怕是不成。”郭千里挠了挠头,道:“我只能在南衙任职。”   “为何?”杜五郎道:“将军是怕自己这性子招圣人不喜?”   “那不是,圣人以前可喜欢我,我在北衙当过将军,值守禁中,因此李太白说我‘入掌银台护紫微’,我以前真是天子禁卫,后来那不是‘畴昔雄豪如梦里’了吗?”   “为何?”   郭千里素来直言不讳,此时却是摇了摇头,讳莫如深。   杜五郎反复又问了几次,他都不肯多说。   “那这样,我们可帮不了伱了啊。”   “好吧。”郭千里也无奈,撑着膝盖要站起,“我不求升迁了便是。”   薛白忽神色一动,问道:“可是与三庶人案有关?”   郭千里愣了愣,面露震惊之色,维持着那半站半坐的姿态,不知如何反应。   薛白走到堂外四下看了一眼。   “那看来是了。此前上元御宴,我看郭将军大胆出入花萼楼,与圣人嬉笑,就不像一个小小的金吾卫中侯。”   郭千里不答,重新坐了下去,紧盯着薛白,有些懊悔之色。   “入掌银台护紫微,郭将军以前在北衙禁军,守左银台门的?”薛白道:“左银台门处于大明宫西侧,通往西内苑,西内苑以南便是东宫。当年三庶人案,废太子是从将军守卫的宫门入宫的?”   “那不是,若是我放的,我早没了。”   “但此事必与将军有关?”   “你休问。”郭千里道:“这不是你个少年郎该打听的。”   “打不打听于我都不会有更多影响。将军若不信我,何必每被贬职便来寻我?”   郭千里为难,两条粗眉都拧在一起,十分纠结。   薛白不再说话,等着他说。   “唉,其实也不是甚大事。”郭千里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左银台门不是我下令开的,但那夜我看到圣人的草诏了。”   草诏就是圣人下的旨意,但没经过中书省。   “后来,三庶人被拿下了,旁人说他们是擅闯宫城。”郭千里道:“但我们都看到了,是圣人下旨让他们进宫的。”   “然后呢?”   “我被押到北衙狱,直到三庶人都死了一阵子了。李林甫来告诉我,那草诏是假的,让我去告诉禁军,之后我就被贬到南衙了。”   “就这样?”   郭千里点点头,郑重道:“此事我十年未与人提过,你万万不可传出去了。”   薛白问道:“草诏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千里又是一愣。   薛白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道:“真的……假的……”   “假的。”郭千里咽了咽口水,“当然是假的。”   “好。”   ***   送走了郭千里,杜五郎依旧有些迷茫,小声向薛白问道:“方才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若草诏是假的,那三庶人案就是武惠妃假传圣旨酿成的;而若草诏是真的,那就不是假传圣旨了。”   杜五郎听不明白,眨了眨眼,问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千里还活着,因为他说了对的话。”   ***   到了季夏,右相府也忙碌起来。   既要筹备征收租庸调、和籴、杂色等等,还要募兵,因今年的战事特别多。   在这等情形下,李林甫也不太有工夫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但日渐崛起的杨党就像梗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让他寝食难安。   他时常忧虑,杨銛、裴宽会取代自己的相位,因此已做了好几次的恶梦。   “右相,有人持拜帖求见,称是胡儿的部下,来给右相送礼。”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红袍官员匆匆趋步赶来,径直拜倒在堂前。   “下官张利贞,拜见右相。代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安禄山传达,胡儿请右相安康、洪福无量。”   “起来说吧。”李林甫淡淡道:“胡儿入秋了才来长安,如今便派你来了?”   “来给右相送礼,有好消息告诉右相。”张利贞模仿着安禄山的语气,道:“裴宽老狗离开之后,胡儿已收服了他的部下,包括平卢兵马使史思明也与胡儿说,裴宽在范阳时,犯了不少大罪。胡儿在边境,也听说了裴老狗敢惹右相,等这次到了长安,一定要为右相出这口气。”   李林甫听了讥笑一声,道:“本相看这胡儿是又想贪裴宽御史大夫的位置。”   张利贞吓了一跳,惊道:“右相真神仙!安大府估计正是这心思。”   不论如何,这般奉承的话还是让李林甫开怀不少。   他前阵子被薛白连着坑害了两次,圣眷已不足以对付杨銛、裴宽,此事终究是得要有帮手,等安禄山入朝,方好动手。   仅是那长长的礼单就看了许久,张利贞才退了下去。   其后,裴冕前来求见,开口便让李林甫有些吃惊。   “右相,薛平昭之事,下官已查到了眉目。”   “说。”   “下官派人到荆州,发现张九龄之妻谭氏已经过世多年,但却发现,张九龄生前确实在长安置了一处别宅在谭氏名下。”   “果然。”   “别宅位于安业坊,三进院,据邻居称,宅中人深居简出,从不与人来往。仔细一查,发现谭氏确实收养了几个三庶人案的遗孤安顿在其间。她过世之后,先是贺知章派人照料那宅院,到天宝三载贺知章致仕,改由驸马张垍派人照料。”   “张垍?”   李林甫喃喃着这名字,首先想到的是张垍的父亲张说……张说是开元之治时的一代名相,张九龄很年轻时就得到了张说的赏识,在张说去世后而成为宰相,交情匪浅。   张垍身为名相之子,原本是要在开元十六年的八月娶唐昌公主,但不知为何,唐昌公主在当年五月突然嫁给了薛锈,张垍在八月则改为迎娶宁亲公主。   直到三庶人案发,薛锈一死,唐昌公主受牵连而遭幽禁;宁亲公主的同胞兄长李亨却成了新的太子,地位一路水涨船高。两个公主与其驸马的命运,从此天差地别。   “张垍虽是宁亲公主驸马,帮忙照料那宅院,想必是记着与唐昌公主的情义。”   裴冕继续道:“到了天宝五载的冬月初,宁亲公主发现了张垍暗中在做此事,大发雷霆,发卖了那宅院与一应奴仆。因谭氏已死,契书未改,而实际供养这宅子的钱物又是出自宁亲公主府,因此那契书上谭氏的指印是假的,遂使我们查了许久、绕了个圈子。”   “是宁亲公主把薛平昭卖到咸宜公主府?”   “是。”裴冕道:“但下官认为,宁亲公主其实并不了解这些奴仆的身份背景,之所以发怒,只是因为吃醋。”   李林甫若有所悟,喃喃道:“安业坊?”   “右相英明,那别宅与唐昌观同在安业坊。”裴冕道:“张九龄、贺知章、张垍不过皆是受人之托,出钱出人照料那些犯官家眷罢了,此事背后的主使者是薛锈之妻、唐昌公主。”   “这便是你查到的结果?”   李林甫对此并不满意。   三庶人案发生后,圣人杀了三个儿子,杀了薛家兄妹,牵连了皇甫家。唯独有一批人没杀,孙子、女儿、外孙。   李瑛的儿子们被过继到李琮名下,唐昌公主与儿子薛广被幽禁在唐昌观……但这些人也受到了最严密的监视,不可能掀起大的风浪。   而薛平昭不同,只是薛锈的外室子,与皇家毫无血缘,唐昌公主本没有保他的必要,若这么做了,无非是出于善心。   “本相绝不相信,若唐昌公主是幕后指使,能培养出薛白这样厉害的角色。”   裴冕提醒道:“张九龄、贺知章、张垍,皆是老谋深算之辈……”   “这些人既非亲自将薛白带在身边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只是置于一别宅照料、深居简出,如何养得出那等城府心计?”   “如此说来,莫非是障眼法?”   李林甫踱步沉思,缓缓吩咐道:“继续查。不论真相如何,先拿到证据,把能除掉薛白的关键证据拿在手里。切记,这次本相要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可再行构陷攀污。”   “喏。”裴冕正要退下。   “你可知李瑛还……”   李林甫忽想到一件当年的未解之隐秘事。   裴冕遂又停下脚步,倾耳去听。   等了一会儿,屏风后的李林甫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淡淡道:“与此无关,你继续查吧。”   “喏,下官会派人盯紧唐昌观,留心唐昌公主是否与薛白有所往来。”   ***   长寿坊,颜宅。   颜真卿看薛白难得安分了两个月,近来脸色也是好了些。   “入秋便要岁试,你莫给老夫丢脸,也莫让祭酒为难。”   薛白一听就明白,这是国子祭酒韦述会保自己过岁考之意,连忙谢过,道:“老师,学生今日来,却是有一桩好事,昨日,学生到玉真公主府上赴宴……”   说到这里,颜真卿其实是皱了皱眉,暗道这小子不是去虢国夫人府就是去玉真公主府,都不是正经地方。   但薛白之后的话,却让他有些动容。   “玉真公主说,打算到终南山下的玉华观暂住一阵子,似乎是道教的盛会,启玄真人也会下山过去,我们可以带着三娘一起去看诊。”   “真的?!”   “是,玉真公主作了保证,必让启玄真人出手。”   “好,好。”   唯有此事,能让颜真卿夫妇激动到不知所言。   ……   玉华观的所在,便是闻名天下的楼观台,位于终南山北麓。   尹喜曾结草楼于此观星望气,老子曾设坛于此讲经授道,李渊曾亲率文武百官拜祭老君,诏改为“宗圣观”。   当今圣人更是多次扩建,使它成为当世最大的皇家道观,有‘天下第一福地’之称。   薛白想到,玉真公主邀自己离开长安,想必不止是热情帮忙引见启玄真人这么简单。   到时,很可能是有些不方便在长安相见之人也想要见个面。   如今他名气愈大,这些事早晚避不开,见见也无妨。 第120章 道宫   天蒙蒙亮,节奏有致的敲门声响起。   薛庚伯一听就知这是雅客,他腿脚虽不灵便却异常敏捷,赶上前开门一看,又惊喜又慌乱。   “颜县尉?这么早就来了,快快有请……大娘子,颜县尉来了!”   “与薛白约好,今日带小女到终南山求医。我夫妇激动难寐,来得太早了。”   颜真卿还是初次到薛白家中作客,抚着长须入内,须臾目光便被一个木制的物件吸引了。   “此为何物?秋千不似秋千,莫非名为‘立秋千’?”   “踩着走路用的,可谁还嫌走得少啊?许久没人用了。”   “这大木框、矮木框又是何物?”   “一个是六郎常挂上去玩,说能长高,另一个是郎君们在两边抛球玩的。”薛庚伯压着声音,赔笑道:“都是些累人的没用物件,堂上有个摇椅才是神了,颜县尉坐一坐吧?”   颜真卿在摇椅上坐下,感受了一会,初时有些不安,再摇了一会,才觉有趣。   柳湘君忙迎了出来,趁薛白还未起,领着韦芸、颜嫣往后院参观。   一个婢女搬来了梯子,爬上院墙,向西后院那边挥手。   “青岚,快开门。”   “来了来了,郎君昨日吩咐收拾了物件,卯时二刻出发……见过颜三小娘子。”   颜嫣与青岚相熟,上前见了礼,往西后院一看,亦是见了什么都觉得好奇。   “这是什么?”   “吊床,下午躺在上面纳凉,可舒服了。”   “那个呢?”颜嫣指了指另一个挂在树杈上的物件。   “沙袋敌人。”青岚道:“郎君有时会出手打它。那边还有一个沙袋,郎君背着它蹲蹲。”   颜嫣又跟着青岚看她洗漱,植毛的牙刷、草药牙粉、澡豆胰子是当世已有的,薛白院子里的却有些许不同,据青岚说,这些都是她郎君想要改进的物件。   ……   薛白在睡梦中听到了女子清脆的说话声,还以为是青岚。   但他睁开眼,却见颜嫣站在屋门口探头探脑,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眼,颇为无辜。   “阿兄你……”   “快出去。”   薛白连忙起来,拉过薄毯,将这小姑娘赶出去。   他收拾停当,出了屋子。   颜嫣正在院中与青岚说话,转头见了他,笑话他道:“阿兄的‘闺房’可是不给人看的?”   “嗯,不能进。”   “不进就不进,有什么不了起,我也是不小心才误闯了。”   颜嫣心里却惦记着他屋子里还有许许多多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且留下了或改变了她一生的深厚印象。   待回到前院,他们便要出发。   颜真卿还有公务在身,薛白带着韦芸、颜嫣以及一应仆婢,与玉真公主的大队人马汇合后往终南山去。   ***   楼观台玉华观距长安城有一百余里,车马缓缓而行,要走整整一天。   这路途对于有些人而言很辛苦,于有些人却只觉有趣。   颜嫣已经许久没有出过远门,见什么都新奇,掀开车帘看去,薛白在她的马车边驱马而行。   她探出头,往前方看了眼,见李腾空骑着马却没敢过来,不由为这不争气的好友摇头叹息,心想还是得自己出手。   “小仙阿姐,这里。”   李腾空遂驱马过来,问道:“三娘可有不舒服,是车马太颠了?”   “不会啊,我们来说话吧?”   “好。”   李腾空忍不住偷瞥了一旁的薛白一眼,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多时,李季兰在大队车马中找到了他们的,径直驱马到薛白身边。   “见过薛郎,我无郎君高才,日夜琢磨,戏文却只写了半折,犹不满意,可请郎君过目?”   前几日在宴上,她看了薛白写的半折戏文,已一口答应要为他执笔写《西厢记》,此时却是等不及到终南山楼观台便想让他看看。   说着,李季兰一手持缰,转过腰肢要往身后的马褡子里拿她的卷轴。   她骑术一般,做这动作时没控住马匹,身体一晃,差点要跌下马背,薛白眼疾手快,连忙倾过去扶了她一把。   “多谢薛郎。”   李季兰惊魂初定,敛眉道谢,桃腮粉脸,似是秋波流转。   薛白知她是真害怕而非撒娇,未曾因此而起绮念,接过卷轴,在马背上展开看一眼。   “薛郎小心。”李季兰柔声提醒。   李腾空在薛白的另一边,目光却是落在他的马前,留意着路况。   《西厢记》的故事很简单,难的是文笔才情。语句要如花间美人,满口余香,以戏腔唱出来才能引李隆基动容。薛白读书时背诵了其中一折戏文,还忘了大半,只能勉强把记得的内容写出,让人仿那文风来写,自是极难的。   李季兰之才情,确是适合做这件事的。   开篇写崔家寄灵柩于寺庙这么一桩小事,她也能写得花团锦簇,清丽婉约。   但薛白认为,还能更精进。   “季兰子才华横溢,唯有些许不足。”他收了卷轴,缓缓说道。   李季兰眼神一亮,问道:“只有些许不足吗?小女却觉得远远不足呢。”   她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个道士。   “戏曲是歌与故事的结合。”薛白随口胡诌,“但戏曲不是故事,不可如文赋般直叙,交代背景身世,当借人物来说,到时才好唱。”   “可若让崔莺莺自陈身世,闺中女子岂好说得那么详尽?”   “也是。”薛白思量了一会,道:“那让她阿娘来说如何?”   “薛郎真是高见。”   说过写法上问题,薛白又道:“季兰子诗才无双,只是这诗放在戏文里,太工整了些……”   “对,对。”李季兰连忙点头,“这正是小女苦思懊恼之处。”   她兴致一高,脸颊更添一抹红晕。   “薛郎写曲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真是美极了,这般长短有致,依着戏腔唱出来方有那韵味。我却只知写诗,一整折下来,唱法变化太少,总是单调。”   可惜马背上不便抚琴,她只好清唱了几句。   “我写愁思,‘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唱起来远无那‘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来得婉转丰富呢……”   薛白实则才情远不如李季兰,大部分时候都只是默默听着,渐渐明白她薄弱之处在于听过的词曲太少了。   “不急,待到了终南山,我拿些词牌给你看看,写时自然也就放开了。”   “真的?”李季兰喜道:“多谢薛郎。”   颜嫣在一旁看着,眼见李腾空如清辉冷月一般,其实就是插不上话,只好再次出手。   “阿兄,你是写了新的故事吗?却不给我与小仙姐看。”   “是戏曲。”薛白道,“须等排演出来了才算完成。”   “戏曲是什么?”   薛白与李季兰大概说了,颜嫣只觉是婆婆妈妈的情爱故事,兴致大减,嘟囔道:“可我还是更喜欢看猴子取经……小仙姐,伱呢?”   李腾空被问得慌乱了片刻,连忙稳固道心。   虽然,薛白与季兰子因这戏曲走得有些近了,可她总觉得这《西厢记》是他依着与她的故事来写的,彼此爱慕,为家人所阻。   可惜,故事里说张生中了状元便能终成眷侣,而实际上两人之间的阻隔却比张生与崔莺莺还要大得多。   真如他戏文里写的,此恨谁知?   “小仙姐?”   “啊?哦,贫道看来,都差不多。”   颜嫣最了解薛白了,道:“阿兄才不管我们喜欢哪个故事呢,我看他定是又想向圣人献宝,官迷一个。”   “就是,上进鬼。”   气氛这才轻快起来,几个小娘子们聚在一起,胆子大了不少,平时不敢调侃薛白的话此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   一大早出发,直到夜幕深沉,队伍才抵达楼观台。   虽是在夜色当中,薛白还是能看出这道宫占地极为广阔,乃是占据终南山北麓群峰的一大片宫观群。   中心宫殿乃是宗圣宫,玉真公主住的玉华观已不算偏,离宗圣宫还有七里山路,可见这片道宫之大。   玉华观也称为“玉真公主别馆”,修建得恢宏大气,且与周边景色相融,典雅自然。   夜风吹来,带来长安城所没有的清凉之感,十分舒服。   众人绕过正殿,玉真公主与女冠们自有居处,薛白与颜家人则被领进一座独门独院的客院。   “请。”   引路的老婆婆年岁颇高,腿脚却很利索。   走进客院大堂,悬挂在堂中的竹帘引起了薛白的注意。   因其中有几片帘子上题了诗。   薛白提着灯笼看了,帘上的书法不同于颜体的端方,大开大合,参差跌宕,仪态万千,尽显洒脱。   他先念了诗名。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这是?”   老婆婆想了想,嘀咕道:“当年那小子叫什么来着?自称名气很大。哦,李白,在这住过一段时间。”   说着,她不满地抱怨道:“乱写乱画,公主也不让换了这竹帘。”   薛白虽猜到了,依旧震撼,又问道:“敢问这卫尉张卿是?”   “可能是宁亲公主的驸马张垍吧,当时他常来看望李白,饮酒,酒坛子丢得到处都是……”   穿过堂院,分了屋子,颜家母女一屋,薛白与青岚一屋,各自住下。   一夜无话。   次日,薛白早早便起来,站在玉华观的高台上眺望远处,只见千峰耸翠,楼台相叠,绿树青竹掩映着道家的重重宫观,景色秀丽。   夏日炎热,山林中却很清凉。   他深吸了一口终南山中的清新空气,舒展双臂,打了一套太极。   不知何时,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也走到了石台,站在那默默看着他。   薛白一套动作收尾,见了这道人,当即行礼道:“可是启玄真人当面?”   “你便是那名噪长安的薛白了?”   “晚辈正是。”   “贫道看你能打出这般拳法,当有慧根,可愿随贫道修行?”   “晚辈俗事未了,凡心太重,还是更喜欢在红尘中打滚,可惜辜负道长一番美意了。”   薛白很礼貌地拒绝了,忽然想到,倘若真成了启玄真人的徒弟,那与李腾空可就是师兄妹了。   于是,近来常听到的一个词莫名跃入脑海。   ——道侣。   他连忙挥散这念头,暗自警惕自己近来越来越经不住小姑娘的考验了。   “凡心是太重,还算有自知之明。”   启玄子王冰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摇了摇头,叹道:“你要为何人看病?且带贫道去看看罢了。”   “多谢真人。”   看诊时,薛白一直观察着王冰的神色,见他没有显出为难或凝重之色,暗暗松一口气。   却见王冰招过李腾空,带着些考较意味询问了几句。   “心府血气不足,得长年调理,腾空子的方子颇对症,略作调整即可,丹参舒心丸与黄芪补血汤先每日吃着,这阵子老夫再教你们一套吐纳养气的功夫,增心肺气血运行,如此调理几年再看……”   ***   山中清净,其后几日都过得舒坦惬意。   薛白每日清晨陪着颜嫣跟着王冰学吐纳养气之法,练体养生;之后与王冰、玉真公主品茶谈天;下午先忙一会学业,再与李季兰、李腾空讨论文学戏剧;有时会聊到入夜,有时则一起喝杯小酒,玩玩行酒令。   在当世能这般活,大概也算是神仙日子了。   薛白却知,玉真公主邀自己入山必不会这般简单。   果然,到了六月末,她便发出了邀请。   “中元节祭祖,要拜祭老君,圣人也许会来,醮法需提前准备,贫道明日便去宗圣宫,薛郎可一道去?”   薛白早有准备,且已猜到了谁想要见自己。   玉真公主是圣人的妹妹,若与子侄一辈来往,肯定不会与李十八娘这种年轻的玩到一起,自是李大郎、李二郎、李四娘这样的年岁的与她交情更好些。   大郎毁了容,二郎已死,四娘被幽禁,正是最惨的几个。   想必玉真公主能这般坦然相邀,因只是冲着交情,而非利益。   薛白遂也不点破,从容应道:“自当随无上真人前往。”   ……   宗圣宫比玉华观更加恢宏,占地一百余亩。   沿着石阶缓缓而上,偌大的山门前竟有北衙禁军在巡卫,在道家的清静氛围中添了皇家的威严之感,想必中元节圣人真会来。   倒也不耽误国事,反正不来终南山也是在骊山。   穿过一道山门又见一道山门,分别是玉清门、上清门,第三道山门上则书着“仙都”二字。这道宫规模,不逊于一整座城。   道士们飘然穿梭于其间,确有仙都之感。   继续往前走,一株银杏树植于庭中,也不知有多少年了,枝繁叶茂,苍老而挺拔,周围甚至有甲士看守。   “此为太上玄元老君亲手所植。已有一千四百余年的树龄。”   玉真公主难得介绍了一句。   她停下脚步,道:“贫道还有事先往正殿。季兰子,你领薛白与腾空子到紫云观客院稍坐。”   “是,真人。”   李季兰便引着薛白往西边的宫观走去。   绕过一重山峦,前方渐渐偏僻。   看得出来,山峦后乃是隐居的道人的住所了。   终于,一座宫观出现在小径尽头,李季兰抬头一看,念道:“紫云观,是这里了。”   一名很苍老的女道长迎了出来,安排两个女冠在堂上歇息。   待看向薛白,她却是道:“何处跑来个小郎子?长得这般俊,定要影响此间小坤道们修行,且到偏院去待着吧。”   李腾空、李季兰只觉好笑,眼看薛白被赶到偏院。   ***   偏院破旧,地上杂草丛生,檐上挂着蛛网,似久无人打理了。   薛白回身关上院门,继续往里走,院中有个小殿,供奉的是个地官神仙。   两个道士正站在那,一个是中年女冠,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仪态都显得有些萧索,给人一种老树枯枝之感。   他们的气质不够从容,显得很紧张。   “你……”   中年女冠似乎忘了怎么与生人说话,开口之后停顿了一会儿整理情绪,才显得自然了一些。   “贫道,道号顺宁……我乃圣人第四女唐昌公主。”   时间紧迫,她终究是没心思拐弯抹角,直接报了身份。   薛白并不惊讶,道:“见过公主。”   他知道这是李琮的安排,李琮迫不及待地想让他能确定身世,以成为皇长子一系的拥趸。   唐昌公主拉过那少年道士,又道:“这是我儿,薛广,你们可以兄弟相称。”   薛广嚅了嚅嘴,没说话。   他脸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手缩在道袍里,拂尘稍稍转头,因不擅长交际而显得过份不安。   薛白遂行礼道:“薛兄。”   唐昌公主有些尴尬,犹豫着,缓缓道:“广儿是你的亲兄长,也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你们可以多……”   薛白打断道:“敢问公主,可是庆王让你们来找我的?”   “这……是。”   “公主可知此事很危险?若让有心人察觉,我们都是交构之罪。”   “我并不了解这些,我们被幽禁了十余年,很少能见到外人。”   “理解。”薛白道:“但事实是,即便危险困难,庆王还希望你来,把我的身世告诉我?”   “是。”唐昌公主解释道:“我认为你也该知道此事。”   这几句试探之后,薛白其实已得到了谈话的主动权。   他看得出来,十年幽禁,让唐昌公主处在一个极为被动的局面上,也终于肯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   “公主确定我是驸马的外室子?”   “嗯。”唐昌公主道:“开元十六年我嫁于驸马,开元二十五年驸马身死,将近九年间,我从不知他在外面置了外室,直到三庶人案发,驸马惨死于蓝田驿,朝廷彻查薛家产业,相国夫人才告诉我,驸马确是在曲池置别宅,生有一外室子。”   薛白听着,有了第一个疑惑,记在心里,没有打断她。   唐昌公主又道:“当时,我自身也是朝不保夕,唯求相国夫人设法保一保这外室子,她答应了,可惜张公已罢相,只能在暗中赎买你,十年间,他们将你养在安业坊别宅中,直到老臣相继过世,宁亲公主发现了此事,她一直与我有嫌隙,故意发卖了你,我是近来才听闻此事……”   薛白仔细听完,开始问他所疑惑之事。   “那这个外室子一开始就名叫‘薛平昭’吗?可有别的名字?”   “我不知。”唐昌公主道:“驸马生前从未与我提过这个孩子,方才说了他死后我才得知。”   “生母呢?总有生母。”   “我亦不知。”   “那是抄家时公主只愿保驸马的骨血,任由那外室妇人被卖入教坊、母子分离,是吗?”   “不是。”唐昌公主急道:“我从未这般交代过……”   “那是相国夫人这般决定的?”   “没有,定没有,当时大难临头,多救一条无辜尚来不及,岂有这般心思?之所以没有找到那外室妇,也许早便过世了。”   薛白笃定道:“公主没与我说实话。”   唐昌公主愣了愣,忙道:“这些都是真话,这是你幼时之事,你真不记得了吗?你记得的吧?”   “冒着大风险会面,不说实话,何益?”   薛白说罢,转身就走。   “你等等。”   唐昌公主见他脚步不停,忙道:“等等,我与你说实话。”   薛白这才停下,道:“公主今日来见我,无非是听庆王夸大我的本事,希望能为儿子寻一个倚仗,若我们真是兄弟,往后自该相互扶持;可若是假的,公主这般行事,反而是在招祸。要相互帮扶,首先得真诚不是吗?”   “自该真诚。”唐昌公主道:“想必你是记得的,该知我方才所言皆是真的,当时确实未找到你生母,也确是你在抄家入册时自称驸马之子、名薛平昭……我唯一未说的是此事有两种可能,一则,你是驸马之子;二则,你是他收养的。”   “是吗?”   “驸马确是暗中收养了一些孤儿,大大小小都有,认作义子,悉心培养,为的是往后能够……襄助殿下。”   说到这里,唐昌公主有些紧张地向四下看了一眼,声音也惶恐了些。   “薛家被彻查之后,这些孩童被找到了,我们很怕……”   果然。   薛白推测若只是为一个外室子,张九龄想赎就赎了,不必让妻子冒险去找唐昌公主。   想必当时的情形是,张九龄得知薛锈暗中养了许多义子,担心三庶人案因此牵连巨广,连忙让妻子去教唐昌公主说辞,以平息此事。   当然,薛锈替李瑛养士也正常,李唐宗室谋反像家常便饭一样多,这算是小事。   “当时别的义子都送走了,只有最远的曲池坊没来得及,被抄查了”唐昌公主道:“我猜想,你在被查抄之时自称驸马之子且报名‘平昭’,是出于忠义,既遮掩了驸马蓄谋之事,又有为驸马平反之决心,是个好孩子……”   说到这里,她也根本不能证明薛白的身世。   换作旁人定要失望,薛白却很惊喜。   对他而言,过往是谁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能成为谁。恰是此事不能证明,决定权才掌握在他手中。   因为一点血缘或旁人几句证词就能任意摆弄他的命运,他绝不接受。他必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做选择。   现在,他可以衡量其中有多少风险、多少机遇,考虑是否当一当薛平昭。   “这些你都记得,对吗?”唐昌公主试探着问道:“你方才一听便知我有隐瞒,因你并未失忆。”   薛白不答,反问道:“草诏是真的吗?”   “你竟知草诏之事?”   “草诏是真的吗?”薛白再次问道。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关系到当了薛平昭是死是活。   唐昌公主却摇了摇头,道:“草诏真假我并不知。当时驸马已落罪,要被押送出长安,我追着囚车哭送,他说他们是冤枉的,有圣人草诏命他们入宫,但我并未亲眼看到过草诏。”   “你不曾就此事问三庶子身边之人?”   “我想问,但我赶到东宫之时,薛妃已经死了。”   “薛妃当时已死了?”薛白有些惊讶,道:“她死在薛锈之前?”   唐昌公主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他一眼,疑惑他为何打听这些。   薛白道:“公主希望我能帮扶薛兄,那平反此案才能让你们自由,不是吗?庆王让你们来见我,想来也是相信我的能力与立场。”   唐昌公主点点头,答道:“薛妃是与殿下一起被赐死的,就在驸马被押送出长安的同时。”   “换言之,圣人赐死三个儿子的同时驸马却只是流放,驸马直到押至蓝田驿了才被杀的?”   “是。”唐昌公主欲言又止。   “公主想说什么?”   “死的,还有一个孙子……”   “何意?”   唐昌公主嘴唇抖动了一下,还未开口,已先红了眼。   薛白道:“此事对平反此案很重要,你可以信我。”   “听说,逼杀殿下与薛妃的兵士是武惠妃的人,他们不等下旨保护皇孙已杀入东宫,几个皇孙都是被直接拉走的,殿下的三子抱着薛妃不肯松手,被误杀了……”   “怎么可能?”   “连你也不能相信,也是,误杀皇孙之事,天下讳莫如深,无人敢提,办案官员也只敢说殿下三子失匿了。但你可知?那孩子名叫‘李倩’,在他死的同一年,皇六子荣王李琬又生了个儿子,圣人亲自赐名‘李倩’,不等成年便封其陈留郡王,若非此事,岂有堂兄弟同名的?如今你问皇孙李倩是何人,世人只知是荣王之子,谁能想到还有个六岁的孩子被砍死在了母亲面前?”   “有证人吗?”   “怎可能有证人?连武惠妃也在同年因惊吓而死了。”   “那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当时我赶到东宫,有个宫娥跑出来与我说,那兵士拉不开皇孙,激怒之下以刀鞘砍在皇孙后颈,没想到弄死了人,那兵士自己也吓得当即疯了,不停砍杀周围人,想要灭口。东宫大乱,宫娥吓得乱逃,恰遇到我才说了此事,话没说完,龙武军赶到,她尖叫要逃,直接被一箭射死了,也正是因此,旁人不知我听说了此事。”   薛白听了,有些失望,武惠妃若不是因为矫诏死的,三庶人案就绝不可能翻案了。   那若被指为薛平昭,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然而,下一刻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脖颈。   手指抚过那微微隆起的疤痕,他很清楚自己这是烙伤而不是刀伤……但莫名地,有一种念头像杂草一样开始往外冒。   若有利可图他可以当薛平昭,但要坐实这身份必然需要唐昌公主的帮助,那么河东郡公就得许给薛广。而他拼死拼活,连一个郡公之爵都得不到?   风险与所得完全不匹配。   三庶人案是一个沾到就能死的巨案,藏着天大的风险,本该有天大的利益。   这天大的利益,薛白一开始是不敢想的,他知道这时代谋天下很难。   可如今他已苦苦挣扎了一段时间,下场赌命,该下的赌注全都下了,忽然看到了更高的回报……野心一起,压都压不住。   是不是薛平昭、是不是李倩,这不重要。他也许就是个孤儿,无所谓,这最好。他没有心思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去纠结,在意的是也许能成为并证明自己是李倩。   ——太子李瑛之子,有资格争大唐皇位的人之一。   李亨、李琮、李琩都想争皇位,安禄山可争天下,那他为何不能?   与其扶持一个宗室子,不如扶持自己。   这想法不停在脑中蔓延,连自己都觉得疯狂。   但薛白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考虑这些太遥远之事的时候,连忙将思绪强压下来,提醒自己不能被权欲冲昏头脑,得先顾好眼前。   ……   “也就是说,你并未亲眼确定当时东宫内的情形,这些是听闻的?”   “是。”唐昌公主道:“几乎已没人知道了。”   薛白又问道:“废太子有四个儿子养在庆王膝下?”   “不错,长兄待兄弟妹妹、侄子侄女一向很好。”   唐昌公主目光诚恳,道:“你可以相信长兄。”   这便是她今日冒险相见,所要告诉薛白的,为李琮争取一点助力。   薛白不急着下结论,他还要从长计议,遂沉吟着,缓缓道:“我明白了,公主、驸马对我有庇护养育之恩,这份恩情我必会回报,庆王的心意我也知晓了。”   “如今三兄当了太子……”   唐昌公主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   忽然,院外有声音响起。   “薛白,你在里面吗?”   薛白听出是李腾空的声音。   她语气有些急促,似乎有重要之事要说。   薛白连忙示意唐昌公主母子不要发出动静,打开院门。   只见那年迈的女道长把李腾空拦在小径那边。   但在更远处,已有几名道士打扮的人往这边赶过来,个个步履矫健,显然并不是真的道士。   这次见面还是被盯上了…… 第121章 共识   上元节时杨慎矜案发,侍御史卢铉攀咬薛白,杨贵妃一句“御前嚼舌”便将他从七品任上贬为了九品宫苑监主簿。   如今半年过去,中元节在即,圣人将御驾亲临宗圣宫,卢铉提前到行宫安排,得到了裴冕的嘱咐。   “你因薛白而贬,欲复官必除他。此次玉真公主带薛白去楼台观,又迁唐昌公主往,必为安排他们会见。你务必揭破此事,使圣人听闻。”   “为何?”   “圣人一向不喜旁人与唐昌公主来往,何况是薛平昭?”   到了宗圣宫之后,卢铉便安排人盯着唐昌公主。这日,玉真公主遣人带唐昌公主往正殿谈论醮事,使人脱离了他的视线,他便知不对。   再得知玉真公主带来的弟子中混杂了一个郎子,卢铉笃定是薛白来会面了,当即带着人来揭破。   一路赶到紫云观,果见有年老女冠守着偏院。   “进去!”   卢铉毫不犹豫,带人强闯,“嘭”地撞开那被栓上的院门。   穿过荒芜的小院,果见薛白拉着一个女冠避入小殿。   “薛白,你在此何为?”   卢铉直接逼近,同时让手下人去请宗圣宫中的宗亲、道长过来。   此前咸宜公主指认薛白是逆贼之子却无人肯信,今日算是坐实了,薛白既敢暗会唐昌公主,往后就可以与他们母子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为何躲?”卢铉讥道:“莫非伱调戏了紫云观的小坤道……”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愣。   薛白确在殿中,手里也确实牵着一个小女冠,不是唐昌公主,确实就是个二八年华的漂亮小女冠。   “你?”   “卢御史。”薛白道:“你总与我为难,因与我有私仇是吧?”   “快找。”   卢铉惊愣,忙命人搜索这偏院。   此时却又有数名老道联袂而来,王冰正在其中,人未至而声先至。   “卢主簿何事喧闹?”   “见过启玄真人。”   卢铉才行了礼,目光再往后一看,只见启玄子王冰身旁还站着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忙惊道:“见过玄静真人!”   老道长们并不理会,目光俱落在了薛白与李腾空身上。   “腾空子,出了何事?”王冰问道。   李腾空被这许多人围观,有些赧然,低头道:“他们……忽然闯进来……”   “我们闯进来?”卢铉只觉这小女冠好不讲道理,急道:“你们在坤道宫观里卿卿我我,我为宫苑监主簿,我闯进来反而我不应当了?”   忽然,有人拉了他一把,低声耳语了一句。   “卢主簿,那是右相府的千金。”   卢铉一惊,像是失了声,目光在薛白、李腾空脸上来回看着,连忙俯身赔罪道:“是下官不应当,是下官太鲁莽了。”   “……”   薛白看都没看卢铉,目光落在那几名老道长身上,心知这些人身份不一般,是李琮安排好来救场的。   他能很直观地感受到李琮要表达的意思。   皇长子正在迫不及待地拉拢他,迫不及待地展示其实力。   但在薛白眼里,这不是实力,这只是人情。   玉真公主、启玄真人、玄静真人,可以为了人情帮忙,却绝对不可能助李琮谋位。   这一点,必须拎清楚。   ***   数日间,已到了七月初。   阳气渐收,天气却依旧有些炎热,立秋之后还有处暑。   长安城往终南山的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禁卫骑兵回来驱驰,让行人避让。   队伍中段,整齐的龙武军左右护卫,黄罗伞盖下有丝竹之声不停,乐曲飞扬,使整个行程都像是一场宴舞。   庆王李琮的车马在队伍的中后段,相比前方杨家的奢豪车驾,显得十分简朴。   马车中,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正趴在车窗边,贪婪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只觉一切都那么新奇。   “阿爷,那是什么?”   “那是老黄牛,正在拉车。”   “俅儿好想近一些看,咦,那又是什么?”   “那是柿子林,你吃过火晶柿子。”   “阿爷,是嗦过,火晶柿子是拿来嗦的。”   李琮不由大笑,十分开怀。   这一路上,李俅遇到什么都得问,面对这些问题,李琮极有耐心。   此时父子俩人都披着道袍,李俅忽然低头摸了摸衣袖,嘟囔了一句。   “阿爷,当道士真好啊。”   “俅儿为何这般说?”   “可以出十王宅,哪都可以去。”   李琮莫名有些心酸,拍了拍儿子的肩,眼神中的喜意渐渐褪去,目光凝重了些,愣愣看着远处美得如画卷一般的终南山。   渐渐地,车驾驶进了终南山。   庆王妃窦氏看了一眼李俅,低声道:“睡着了?”   “嘘。”   李琮俯身,抱起李俅,下了马车。   “庆王,老奴来吧?”   “不用。”   李琮摇了摇头,踏上石阶,走向高处那恢宏的山门。   山风吹动他的道袍,若只看背影,不见他那满脸的伤疤,看到的其实是个身材伟岸的父亲。   但其实,李琮是没有亲生儿子的。   他少年即与窦氏成婚,有一妻二孺十妾,却一直未有子嗣。当年旁人只说是他因脸上的伤疤而失去了储君之位,其实是不好明说没有子嗣才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直到十年前,废太子李瑛死后,四个儿子被过继到他膝下。   他一直将四个儿子视为己出,几乎没有偏心,但若一定要说最喜爱其中哪个,那便是李俅。   收养之初,李俨、李伸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李俅一岁,李备刚出生不久,记事起就视他为父,天然亲近。其中,李俅是李瑛与薛妃所生的嫡出,性情更亲人些;李备则是宫人所生,性情略木讷寡言。   这次极难得能离开监禁,四个儿子期盼随驾出长安城,李琮为难许久,终究是选了李俅。   一步一步进入宗圣宫,抵达所住的别馆,李琮微微气喘,目光看去,禁卫已列队巡视……走到哪都像是在十王宅。   有道人赶来,行礼道:“见过庆王,贫道韦景昭,道号怀宝子,玄静真人之弟子。”   “有劳真人了。”李琮轻声道。   韦景昭连忙领着他们安顿,出了屋,小声感慨道:“庆王慈爱,待小郎君真好。”   李琮眼神里浮起些许笑意。   近年来,已无人再提他与儿子们是否亲生的问题,事实上他也不在意了,论血缘都是李家的子孙,重要的是,他在十年间一点点将他们抚养长大,他就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他们早已不是李瑛的儿子,是他李琮的儿子。   “前几日出了一桩小事。”   聊了一会之后,韦景昭似无意般地提起。   “右相府的千金与名动长安的薛白在紫云观幽会,恰被宫苑监官员撞见了……”   李琮听着,知道四妹已顺利接触到薛白了。   他也知玉真公主、玄静真人等人只是出于人情帮忙,这些人根本就没想过他也要争储。因他们可怜他,看不起他。   但,凭什么他身为长子却不能争储?   丑陋?无子?这本不该是理由!   比起相貌,一国之君更重要的难道不是治国的能力?且当皇帝难道只是为了传位子孙吗?世人为何直接就忽略了一个皇长子天生就有的抱负?何况他有儿子。   忽视!所有人都在忽视他。   而他已意识到自己有资格争一争,近来朝中有一股新的势力正在崛起,在右相与东宫的激烈争斗间,巧妙地将新贵杨家、河东裴家、失势旧党联合在一起,其中关键人物竟是个少年,薛白。   恰好,薛白天然可以被他拉拢。   他太需要这样一个立场一致的心腹自由地在十王宅之外为他积蓄势力了。   ***   一整夜,薛白连在睡梦中都感受到野心的滋长。   似梦似醒间,各种想法在冒出来。   听说过皇孙失匿的人其实不在少数,而知道详情的人却极少。而年龄相符、身世不明,给了薛白一个极好的冒充机会。   从李隆基给新出生的孙子起名“李倩”之事,便可以推测出他确认过李倩已死了。若要纂谋,得等李隆基死后。   那就需要扶立一个能给三庶人平反的皇帝,且还要有能逼迫这个皇帝的权柄。   志向一旦有了不同,一些原本不想冒的风险,忽然就值得一试了……   迷迷糊糊之中,薛白翻了个身,因这些想法而感到燥热。   他想到若与杜妗说了此事,她一定会很兴奋。   权欲一向是与别的欲望挂钩的,愈想愈蓬勃。   因此,推门声响起的一瞬间,薛白恍然以为是杜家姐妹一起过来了。   但等他睁开眼,竟是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嗯?”   一声轻响,李腾空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她慌乱捡起,道:“师父邀你到宗圣宫迎驾。”   “御驾到了?”   “嗯,昨日傍晚便到了。”   李腾空背过身,只觉好生尴尬,方才却是颜嫣与她说“阿兄似乎出去了,你到屋里问问青岚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站到门边看去,颜嫣正在客院吐纳练功,模样单纯无辜,该是没有这种心眼子。   薛白迷迷糊糊坐起,目光落在李腾空的背影上,只见她脖颈优美,腰肢纤细……不由想到若能谋得天下,大可给她一个妃嫔之名。   他连忙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眼下除了一个想法之外一无所有,倒是考虑起妃嫔之事了?昏了头,经不住考验,争了天下也是昏君。   “你怎么还不起来?”李腾空背着身问道。   “起来了。”   薛白坐了一会,稳固了上进之心,又待青岚打水回来帮忙梳洗,往宗圣宫去。   ……   因圣人带着一部分皇亲国戚前来,宗圣宫的守卫严格了许多,更添肃穆。   这次,走过那棵千年古银杏时,玉真公主却是向李腾空道:“腾空子,你阿姐与咸宜公主在化女泉道院,你去见见。”   “是。”   “薛郎随我来。”   她领着薛白一道向西走,沿着小径蜿蜒而上,百余步之后,地势忽然开阔。   前方是个说经台,西侧有八角凉亭,八卦悬顶,旁有一池亦是八角,内壁有石龙吐水。   “此为上善池,老君曾炼丹药溶于其中。”   玉真公主说着,拂尘轻轻一挥,走进亭中,自在一角坐下,显得仙风道骨。   旁人对她多有狎言,其实天下最有才情的俊杰人物她都得到过,她早已修得眼界极高,道基稳固,仙气飘然,不掺半点淫俗之气。   亭中另外几名男女道士亦然,皆世外高人模样……除了脸上满是伤痕的李琮。   奇怪的是,亭中的老道士们都在闭目养神,听一个二十余岁、很有仙气的道人在讲《道德经》。   薛白站在玉真公主身后,没去看李琮,而是将目光落在那年轻道人身上。   “所谓‘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泌年满十六,自负才气,赋长歌行曰,‘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唯张曲江公告诫小道‘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况童子邪!但当为诗以赏风景、咏古贤,勿自扬己为妙’,得此言,泌方开悟……”   听到此处,薛白心念一动,忽明白了这小道士是何人,李泌。   再回过神来,李泌却已然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视,薛白忽然觉得方才这一席话,他就是在与他说的。   论才华,十六岁时的李泌绝不输于如今的薛白,且其人有神童之美誉,圣人亲口承诺过要以“国之重器”委以重任,他认为时机未到,不肯出仕而已。   这个中道理,薛白听懂了,遂点了点头。他亦觉自己比李泌俗气太多了,但人各有志,总不能世间人人都仙风道骨。   继续听他们论道了一会,有内侍过来,召走了几位老道士以及李泌。   亭中只剩下玉真公主与李琮等廖廖几人。   “听闻圣人还打算拜静玄真人为师,修长生法门。”李琮道。   玉真公主道:“我修道多年,若有闻长生法门,岂有不报于圣人之理?”   “也是因李适之一案,宗室声望有损,圣人欲尊道教以彰声望。此次来,欲加尊太上玄元老君‘圣祖大道’。”   薛白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大唐的问题李隆基心里都清楚,但就是随心所欲依自己的喜爱来做。   而李琮这句话,是在不经意间展露一点点他治国的想法。   玉真公主对这种政事不感兴趣,稍坐了一会,自领着人去看风景,给了李琮与薛白单独说话的机会。   八角亭地势颇高,不虞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   “我与庆王近来见面的次数似乎有些太多了。”薛白提醒了一句。   其实他们大半个月只见了两次,且还有许多事没有达成共识。   李琮很诚恳,道:“我与姑姑说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她只当我们相见是因为私事,你不必有顾虑。”   “庆王,我很顾虑。”薛白亦态度诚恳,道:“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看来你已见过四妹了。”李琮道:“那你应该也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一句话入耳,薛白眼神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他略略沉吟,缓缓道:“是,我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上一次见面,他认为与皇子走得近,风险大、好处小,对于李琮的拉拢有些抗拒之意。今日的态度却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那么疏远冷淡。   果然,确定了身世,立场自然会有不同。   眼下他们是同路人了。   李琮笑了笑,脸上的伤痕虽有些狰狞,态度却亲切温和,以长辈的口吻道:“我与你阿爷情同手足,往后当以子侄视你。”   “多谢庆王。”   “你唤我伯父即可。”   “是,伯父。”   薛白只略略犹豫,顺势应下。   他已意识到自己有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来争一争帝位,而过程中需要一个暂时扶持的对象,李琮很适合。   这样一个被幽禁十王宅之内的皇长子,正可让他利用其名义来积蓄势力,应对危机。 第122章 隐情   上善池中山泉溪水淙淙。   近处翠竹林海,随风而动,远处的终南山山峦起伏,烟岚横断。   “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李琮叹息一声,拍了拍薛白的背,“我听闻,三弟几乎活埋了你?”   此前,薛白被诬为交构东宫时向陈玄礼阐明了此事,也放出了风声,因此李琮也听说了。   这句话算是进入了正题。   “不错,只怕我与东宫结下仇怨了,伯父可否为我化解?”   李琮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如此模样,幽居于十王宅,岂能干预得了储君?”   薛白沉吟道:“若三庶人案平反呢?”   “你想平反三庶人案?”李琮试探地问了一句。   “是。”   薛白很干脆,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   “我与李亨有怨,以为他不当人君,国储当属仁厚长子。”   李琮神色一变,因这单刀直入的一句话而惊异。   却也激赏。   欲谋大事,岂还能惜身?正该如此锐意进取,直截有力。   而若三庶人案平反,那么他的子嗣将不再是他成为储君的阻碍,相反,他的四个儿子将成为最大的助力。   “难,极难。”李琮踱了几步,缓缓道:“圣人绝不可能平反此案。”   薛白问道:“为何?”   他不急,等着看李琮对草诏之事所知多少,但李琮却给出了另一个解释。   “伱可知王皇后?”   “略知一二。”   薛白听说过李隆基原配王皇后的一些事。   王皇后名叫王菱,乃太原王氏之女,很早便嫁给了临淄王李隆基,在武周朝那段最艰苦的时期与他同甘共苦,在幕后给了颇大的支持。   她并未生下儿子,色驰爱衰,李隆基登基后便移情了武惠妃,武惠妃产子得宠之后,炮制了“符餍案”,坐罪将王皇后废为庶人,幽禁冷宫至死。   李琮年幼时得过王皇后恩惠,此时提起,语气有些敬重之意。   有些话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是,废太子李瑛一度养在王皇后名下,可谓嫡子。   这是前提,说过此事,李琮竟是有些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确定了身处于这四下空旷的山亭之中,方才开口。   “张曲江公为相,过于耿介了。”   “这是何意?”   “圣人登基以来,锐意进取,任用开元四贤相,治理出了大唐煌煌盛世。只是到了张公任相后来那几年,张公有些过于自负、清高了,常常忤逆圣人。”   此后,李琮举了几个张九龄固执的例子。   开元二十三年,幽州长史张守珪击败契丹,圣人欲任张守珪为相,张九龄执意阻挠;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冒进中伏,损兵折将,张九龄力主杀之,圣人执意不肯;开元二十五年,圣人在洛阳待不住,决意返回长安,张九龄担忧农忙时启程会踩踏庄稼,苦苦阻拦……   “这是圣人最后一次去洛阳,此后十余年,圣人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   李琮这些话里有些别的意思,薛白听得懂,点了点头。   对于圣人而言,这已不是罢免张九龄一个人的问题。   换成姚崇、宋璟、张说,难道就会好吗?开元四贤相都是一样的德性,指手划脚、多管闲事。   这一批臣子全都有问题。   大唐到了盛世,圣人到了晚年,根本不再需要这种约束。   “试想当年之事,圣人欲立武惠妃为皇后,太子身为王皇后之养子,自是反对;张公出于忌惮武周,亦极力反对。”   话到这里,李琮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薛白已听懂了。   这一段话说的是三庶人案的起因……应该说是李琮这个皇长子多年观察下来,对于三庶人案起因的猜想。   一个有威胁的皇子,一批阻碍了皇权的文官,互相勾结在了一起。在李隆基看来,该做何感想?   “就是那年圣人在洛阳时,还发生了一桩事。”   李琮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招手让他上前。   “十三郎颍王李璬,曾向圣人秘奏,太子向他索要盔甲武器两千具。圣人巨怒,曾向张公问策,张公答说‘子弄父兵,罪当笞,况元良国本,岂可动?’”   汉武帝时,太子刘据举兵谋反失败,田千秋平息事件,就是这么说的。儿子调皮不懂事,玩了玩父亲的兵马,打一顿便是了。   “然后呢?”薛白问道。   李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伯父如何得知此事?”   “驸马张垍曾私下告诉我的。”   薛白隐约意识到这才是三庶人案引发的关键,武惠妃骗李瑛到宫城去拿盗贼之事,显然有太多可疑之处。李隆基那样皇帝,岂会轻易被骗了?   “问题是……颍王李璬哪里来的二千具盔甲?”   “他定然没有,连我都没有。”李琮笃定道,“但十三郎当时与太子处境类似,都是生母被冷落,他们交往颇深,因此,圣人愿信十三郎的话。”   “此事太可疑了。”薛白道:“张垍又是如何得知的?”   “张垍与任何人都很亲近。”   薛白又问了许多问题,李琮却都不知,他已将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那,伯父可知草诏一事?”   “听闻太子当夜制造了一份假诏骗开了宫门。”   薛白踱了几步,试探地问道:“那若是证明颍王当年是诬告了太子,如何?”   “平反不可能。”李琮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低声道:“但或能改变圣人心意。”   他一瞬间意识到一个问题——没有人能证明颍王是诬告,因为圣人从来没有与人提过此事。那么,谁跑去主动向圣人证明,就表明谁在暗中揣测圣人心意,会死。   可见,只要圣人还在,平反三庶人案,很容易死。   但李琮没有说出来。   薛白不动声色,问道:“此事,驸马张垍、杨洄,咸宜公主,颖王李璬,寿王李琩,李林甫,都知晓的?”   “不错。”李琮目光闪动,点了点头,又道:“张垍既然知晓,宁亲公主应该也知晓。”   “皇八女宁亲公主?”薛白前几日已听唐昌公主说过她,问道:“她是李亨的胞妹?”   李琮从来没想过这一层,愣了愣……   ***   玉真公主回过头看去,远远的,只见薛白郑重向李琮行了一礼。   皇家子女不易,这不过是桩私事、小事,有能帮的地方,她也就出手帮了一把。   不多时,薛白从八角亭那边过来。   “走吧。”   玉真公主也不多问,不管这些凡俗之事。   一行人重新走下蜿蜒的山径,却见前方的千年古银杏树下站着一个青袍官员,正是卢铉。   与上次一样,这些皇子公主们与人会面,做得再隐秘,还是被人盯上了。   ***   化女泉道院。   李腾空踱步而入,却见李十一娘正在与咸宜公主闲聊。   “小仙来了。”   咸宜公主李娘当即便招了招手,道:“你出家以后,我还是初次见你。这身道袍真漂亮,我也裁一件好了。”   “公主也要修道吗?”   李娘闻言不由好笑,道:“我修什么道?也修你们的玉真道吗?”   李腾空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微有些不快。   “方才我还与十一娘聊,你竟还与那薛平昭有瓜葛?”李娘道:“可知我因他之事,被圣人狠狠骂了一顿。”   “他从未承认过是薛平昭,公主是否……认错了?”   “我倒是巴不得是我认错了,可你看他的所作所为。”   说着,李娘反而更是不快,忧心忡忡道:“如今长安城到处在传他的名字,‘薛郎才气’四字我听了要发疯,此獠是个有手段的,媚惑了杨三姨,早晚要成为祸害。还有你,被鬼迷了心窍,知道吗?十一娘你也不说他。”   李十一娘笑道:“我如何没说?我早劝她玩玩也就腻了,谁料她是个实心眼的。”   “哎,小仙,帮我个忙吧?”李娘一把握住李腾空的双手,道:“想个办法,帮我弄死他可好?你要怎样的美少年我不能给你?”   李腾空发了一会呆,突然抽出双手,转身就走。   她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平息了情绪,道:“贫道已是化外之人,不理会这些俗事,过去的姐妹情谊,你们若念,便听贫道一句劝,若不念,忘了便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李娘愣了一下,颇为茫然。   “她说什么?”   “不必理她。”李十一娘道:“她从小便性子古怪。”   “被迷了心窍,待除了薛平昭,她早晚也就好了。”   说着,两人脸上各自浮起了些讥讽之色。不多时,却有侍婢进来,低声道了一句。   “公主,他前几日见了唐昌公主,今日见了庆王……”   ***   从宗圣宫出来的一路上,李腾空一直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进了玉华观,玉真公主回了住处,她便一把拉着薛白的袖子。   “你与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两人甩开李季兰,赶到正殿边的竹林,李腾空便低声道:“咸宜公主想要害你。”   “我知道。”   李腾空也说不出更多来,一时愣了愣。   薛白见她模样,反而轻笑着摇了摇头。   “凡尘俗事,权力之争罢了。他们不觉得烦心,我也不因此苦恼,为何只有你夹在中间心绪不宁?”   “我……我也没有心绪不宁,只是从小就觉得与她们有些格格不入。”   “哦,你道德标准高。”薛白往里走去。   李腾空听他说得轻松,心情也好了些,跟上他的脚步,道:“因为我读《道德经》?”   “这是个玩笑?”   “嗯。”   “不好笑。”虽这般说,薛白反而笑了一下,道:“放心吧,她害不了我,我也许还能与他们夫妻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薛白没有回答,又陷入了思索。   这次到终南山所见所闻,对他的心态与处境有了颇大的改变。   更大的目标,让他变得更愿意忍耐。   他知道两次会面迟早瞒不住了,自己几乎就要被卷入三庶人案的余波。   李娘虽然不聪明,但毕竟是李隆基的女儿,又一直锲而不舍地胡乱攻击。自己一下多了这么多破绽,还真有被她击倒的可能。   即使不至于被这女人弄死,被耽误了事情却很麻烦。暂时而言,除掉她也不容易。   这种时候,很多人暗中盯着,一定都以为李瑛余孽薛平昭要与武惠妃子女咸宜公主干起来了吧?   有些人等着坐山观虎斗……   这般想着,薛白回过头,道:“为我引见一下吧?”   李腾空听得愣了愣。   “什么?”   “咸宜公主不是你朋友吗?明日带我去见见她?”   “你……你是为了我吗?其实不用……”   说到一半,李腾空忽然惊醒过来,连连摆手,道:“我没有乱想,我是道士。我是说……明日会为你引见。”   她一直到后来,才恢复了平静的语气,行了一个道礼转身要走。   然而,转身之际,余光却瞥见李季兰已拿着卷轴站在客院台阶上等薛白,很美的模样。   李腾空遂决定与他们一起探讨一下戏曲。   毕竟,圣人既喜欢道法又喜欢戏曲,可见两者是有共同之处。   ……   客院当中,颜嫣刚刚午睡起来,正与青岚、眠儿在院中跳皮绳。皎奴也在玩,但见有人来,收起笑容走到一边去了。   颜嫣见了李腾空,眼睛里便泛起些狡黠之意,似有些得意。   李腾空也不知她为何这般看自己,没来由解释道:“我们准备议论文章诗词。”   “哦,文章诗词。”颜嫣点了点头,脆生生地吟道:“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   “快别说。”   李季兰反而没有她们那许多小心思,只以一双秋水横波的桃花眼仰慕地盯着薛白直勾勾地看,一心讨论文章。   “薛郎说过,要给小女看各个词牌的词曲,却是至今一首也没给呢。”   薛白近来满脑子都是些阴谋篡位之事,确实没顾得上这些。   此时他也有些惭愧,暗道眼下还是哄住李隆基最是要紧,遂拿出此前写好的寥寥几首小词,递在李季兰手里。   “季兰子看看,能否有所启发……”   ***   是夜,李腾空一直没有睡好。   在玉华观,她与李季兰是同住一个屋子,整夜都能听到李季兰窸窸窣窣的动静。   夜半,起身一看,却见李季兰还在捧着纸笺对着月光看着,有些如痴如醉的样子。   李腾空对此很不安。   她总觉得她已不再只是仰慕薛白的诗词,而是也开始仰慕他那个人了,偏是没有证据,只好暗暗苦闷,且还要烦恼因此损道心。   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脑海中却又浮起薛白那首词……是写给自己的吗?正好是在紫云观被人误会为幽会的那夜写的。   “好烦。”   闷在被窝里这么嘟囔了一句,也不知后来睡没睡着,次日起来看着铜镜,两只眼已是肿了。   再如何道法自然,修为高深,对此亦无可奈何。   “十七娘。”眠儿兴冲冲地跑来,“薛郎君一大早就来找你了,就在门外呢。”   李腾空扎好莲花冠,再看了铜镜两眼,不由扁了嘴,低声嘟囔道:“平素那么晚了还四仰八叉,去见咸宜公主就这般早,上进鬼。”   “十七娘,你这可不是道士该说的话。”   “屋外是道士,屋里你管我。”   出了门,只见薛白正站在清晨的阳光下,精神奕奕的样子。   “不用担心。”他笑了笑,“咸宜公主会顺利与我当朋友的。”   他竟是一眼就看出她的眼睛肿了。   “并不担心。”李腾空拂尘一摆,侧身,淡淡道:“我昨夜观星象,一时忘我罢了。” 第123章 敌友   终南山虽清凉,蚊虫难免多。   一大早,李娘因一只蚂蚁出现在窗柩,没完没了地喝叱着宫婢。   杨洄被吵醒后睡不着,只好坐起听她的喋喋不休。   他昨夜与几个驸马皇孙饮酒到半夜,此时脸上还浮着倦容,眼神空洞,任由家中丑婢替他更衣。   “哭?让这么可怕的虫进了本公主的屋,吓死了我,砍你的头都不够……驸马你说说她,驸马?!”   “什么?”   杨洄忽然被喊到,只好回过神。   果然,李娘还是冲他来了。   “驸马你出头啊。”   “哎,伱怎么能让虫子进屋呢?”   “叹气?”李娘声音一提,嚷道:“驸马你叹什么气啊?!为何让你教训个婢女你有气无力的?!”   “我是说,几年也来不了宗圣宫一次,算了吧。昨夜我们在谈,圣人如今扩建华清宫,要在骊山也建十王宅、百孙院。”   李娘道:“那我们下次到骊山也有别馆住了,别馆有温泉吗?”   “我们是在说,圣人到了骊山也不放心皇子,时刻监视……”   “你休打岔,你方才为何叹气?”   “……”   “杨洄!你终日这般有气无力,才让姓薛的鬼吓到我了知道吗?当时就是你们没掐死他!”   叫嚷声愈尖,愈大,杨洄愈发头疼。   但既提到薛白,他还是顺势安抚了妻子几句。   “我已经在对付那小子了,他暂得圣眷,不好动手,准备出手阻挠了他的仕途。时长日久,圣人、杨三姨腻了他,除了便是……”   正在此时,有宫人前来禀道:“公主,相府十七娘求见。”   杨洄长舒一口气,忙道:“公主快去见客吧。”   “驸马,十七娘是带了外客来的,想见公主与驸马。”   “外客?”   这对夫妻不知在这终南山中还有哪个外客大清早要来相见,一道转往堂外。   堂上,李腾空正怀抱拂尘,一脸恬淡地坐着,旁边则是个少年郎,听得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点头示意,正是薛白。   青天白日,那淡淡的笑容落在李娘眼里,却还是吓得她脸色一僵,紧紧捉住杨洄。如见了可怕的虫子,恨不能喊人来把它弄死。   杨洄突然被掐了一把,臂上一痛,强自忍着。   他则镇定得多,只要不是鬼,他都不怕。   “你,你来做甚?”   李娘最害怕,偏要抢先开口,喝叱了一句之后,牙齿有些打颤。   “见过公主、驸马。”薛白不慌不忙,道:“我近来正在寻找记忆,为此拜会了几位长者,故而今日来见公主。”   “什么?”李娘惊愕万分。   杨洄拍了拍她的手,坐下,道:“不知薛郎之记忆与我夫妇有何相干?”   薛白笑道:“公主既说我是逆贼薛锈之子、交构废太子余孽,那是与不是,我自该确认清楚。”   他语气很平和,像是在聊一件普普通通的家常。   杨洄、李娘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当面把彼此的矛盾挑明开。   “你!”   李娘根本坐不住,站起身叱道:“你承认了!薛平昭,你还敢说你不是居心叵测?”   “公主先指罪于我,我不能装作不知,主动探究清楚,岂可称‘居心叵测’?”薛白道:“即使到了圣人面前,我亦是这态度。”   李娘听得呼吸一滞,只觉这少年的好皮囊下心机阴沉得可怕。   她宁可看他发怒、撕破脸,也讨厌看到这种笑脸相迎。   更让她恼火的是,李小仙坐在那好像还觉得薛白很有风度,哥奴生的蠢女儿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薛白转过头,低声向李腾空道:“你到院中等我一会可好?”   李腾空点点头,起身出堂,自到廊下观云。   背过身,她才扁了扁嘴,有些小小的埋怨他不让自己旁听,没将她当自己人。   ***   堂上,薛白看了李娘一眼,忽想到了那个钓鱼的梦。   梦中他钓到了一条美人鱼,现在决定将她放了。   连着两次的权力倾轧,寿王一系都吃了最大的亏,因各方都知道寿王没希望了,故意利用他们、欺负他们,包括薛白也踩着他们爬了一步。   不过,权场中的关系无常,联弱抗强比恩怨重要。   薛白遂开口道:“你们当我是薛锈之子,此事我再多解释也无益。但今日不妨只聊聊,我们真有必要为敌吗?”   他知道这对夫妻是有些懵了的,只好始终掌握着主动权。   “当年驸马向武惠妃献计,炮制三庶人案,使薛锈死于蓝田驿,因此,驸马自认为是薛平昭的平生大敌。恕我直言……驸马太过于高看自己了。”   “什么?”   杨洄站起身来,脸色变幻之后,强忍着心中讶异,正色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薛白道:“简单而言,冤有头、债有主,即使我是薛平昭,我也不至于将这些仇怨算在驸马头上。驸马被人当刀使而不自知,我却不会这般。”   杨洄眼珠转动,竟没有因为薛白这些贬压他的话而生气。   李娘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节,闭着嘴,坐在那发愣,方才有了些美人的样子。   “何意?”   “武惠妃与薛锈等人一样,都是三庶人案的受害者。”薛白道:“试想,三庶人案之前,武惠何等受圣人宠爱?缘何一落千丈?”   李娘抬起头来,张了张嘴,竟觉得事情真是这样。   她自小都是将自己当成皇家嫡女,在姐妹当中霸占了圣人所有的宠爱。反而是那场大案之后,阿娘没了,胞兄一蹶不振。   再看驸马杨洄,她此时才发现他真是笨死了,自以为聪明,安排了一场骗李瑛入宫擒盗的把戏,事后还得意洋洋。   薛白许久没有再开口,给他们夫妻俩时间慢慢消化。   堂中安静了一会儿,杨洄似乎有些苦笑之意,大概他本就隐约明白其中缘由,如今被点透了。   只是身为驸马,还能奈何?   “你说……”   李娘左右一看,有些谨慎地,试着与薛白开始谈话,缓缓道:“你说我们被人当刀使?被谁?”   薛白道:“谁最受益?”   “他?”   李娘眼睛一瞪,讶道:“可,可他只是个窝囊废,运气好,生得早罢了。阿娘与驸马辛苦谋划,却被他捡了好处……”   杨洄轻轻拉了妻子一把,示意她说得太多了。   “无妨。”薛白看出了杨洄的意思,道:“堂中无旁人,我并非来诈公主的话,炮制三庶人案的罪名武惠妃枉背了多年,即使我们不谈,可堵得住悠悠众口?”   他仿佛还在为武惠妃叫屈。   李娘不由深以为然。   “驸马以为呢?李亨真是窝囊废吗?”   杨洄沉吟着,缓缓摇了摇头。   薛白道:“柳勣案时,我好心相助李亨,他让人活埋我,公主却说他窝囊?”   “够了。”杨洄喝叱道:“你来鼓唇摇舌,不安好心。”   “我只是个白身,献些小玩意,陪圣人打牌,求的是自保而已,于公主驸马有何威胁?”薛白道:“太子看似懦弱,却是真真正正能要了我们的命。”   “当我不知你包藏祸心?”   “我来,是为了与公主驸马化敌为友。”   杨洄警惕道:“我岂会信你?”   “有件事问驸马。”薛白压低了声音,略有些神秘,问道:“十年前,颍王李璬曾有一封密奏,驸马可知此事?”   杨洄脸色一变,反问道:“你如何知晓?”   薛白不提李琮,而是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杨洄一见,果然脸色有异,想到了李八娘宁亲公主,再想到了她的同胞兄长太子李亨。   他眼中浮起深深的思忖之色。   李娘坐不住了,身子扭动了两下,想说些什么。   杨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稳住她,看向薛白,开口道:“你待如何?”   薛白其实想与他们就密奏再探讨一番,但知道杨洄还有警惕之意,不必急在一时。   “听说,是宁亲公主将我卖到咸宜公主府的?”   这一句话,李娘终于忍不住了,惊愕道:“你是说……她是故意的?!”   薛白不答。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既不知李璬密奏之事是否有李亨的参与,也不知宁亲公主是否故意卖他到咸宜公主府,一大群兄弟姐妹争权,有这样几个巧合太正常不过了。   他所做的,无非是把事情引到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在诸多线索之中故意牵出几条,供他们猜想。   “让我想想。”   李娘喃喃着,发挥她的才智,在脑子里勾勒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八娘一直知情的,她和李亨一起做局……再故意把你卖到我府上,为何呢?”   “想必有何隐情吧。”   “隐情?”李娘喃喃自语,“东宫知道你们的势力?想要挑拨我们双方相斗?”   薛白等了一会,知道诈不出更多了,方才道:“我失了记忆,不记得在公主府上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己未死,却不知你们为何没有依着宁亲公主的意图杀了我?”   “嗯?”   杨洄、李娘对视了一眼,从未想过事情竟是这样的解读。   如此说来,莫非对薛白还有恩了?   良久,杨洄淡淡道:“你当我们是好杀之人不成?”   “当时情形如何?”   “不过是发现新买的奴仆中有逆贼之子,将你赶出府去,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看来许多事本是误会。”薛白遂有了恍然神色,“我们原是被东宫迫害了。”   李娘有些被话绕晕了,再看薛白,只觉他真是好相处,此时她才稍稍明白李小仙为何会被迷了心窍。   杨洄却不似她这般容易被说服,目光闪动,犹有警惕之色。   薛白稍稍沉吟,说出了另一桩事。   “为表诚意,有桩秘辛我愿告知公主、驸马,可知右相门下有一人,名为裴冕……”   ***   李腾空回过头偷偷往堂中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气氛竟真是渐渐和谐起来。   她不由觉得真是奇怪,他分明是个好钻营的上进鬼,待人却淡泊平和,丝毫不见戾气,竟是一个少年人能修到的境界?   若是他也能与阿爷这般和好……只怕是不行的,阿爷的心胸比咸宜公主还要狭隘很多很多。   正想得出神,薛白已从堂中走了出来,奇怪的是,咸宜公主夫妇还在堂上有些发愣,稍失待客之理。   “走吧。”   “你们谈得如何?”   “我与他们交了朋友,多谢你引见。”   “朋友之间,何必客气?”   李腾空早已准备好了应答,她不经意地抬头看了薛白一眼,因他轻松的语气,心情忽晴朗了些。   两人出了别馆,鬼使神差地,她没忍住,还是拿话点他。   “说来,季兰子可喜欢你的词句了。”   “她爱好文学。”薛白随口应着,说到这个,他心思回到了戏曲上,喃喃道:“我近来在想,若让崔莺莺嫁了一庸人,张生中状元成了高官,将她抢回来……圣人才会喜欢这出戏吧?”   “不可以!”   李腾空当即不顾那恬淡的道家风范,坚决阻拦道:“崔莺莺一定一定不能嫁给旁人。”   “是吗?你觉得圣人不喜?”   “崔莺莺心里只有张生,便只嫁张生,定是宁死不嫁旁人的!”   薛白目光看去,见到的是一双纯净又坚定的眼睛,不掺杂半点世俗的杂念。   他默然了片刻,最后“哦”了一声。   李腾空有些固执,再次确定道:“你不会乱改吧?”   “好。”   这上进鬼这般干脆就答应了,反倒让李腾空愣了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懊悔自己方才太激动了,倒显得太过在意……慢着,他莫非是在试探自己的心意?   他竟也想与女冠相好?未免太轻浮了吧。   这般念头一起,她既不知这猜测是真的还是假的,气氛略有些尴尬。   两人一路走过宗圣观,竟是都没再说话。   ***   待薛白与李腾空离开别馆,杨洄看着他们的背影,向李娘叹道:“你这个闺中好友,未曾真将你视为好友。”   “我就知道。”   “哥奴也未曾真心想扶十八郎为储。”   “我们怎么办?”   杨洄沉吟道:“不急,莫再轻举妄动,为旁人利用。”   “他说东宫安插了人手在右相身边,李亨有这般能耐?”   “嗯,看似恭孝懦弱,实则从不肯吃亏。争了这么多年,等他一登位,必对我们下手……”   李娘还在迷茫,有宫人上前低声禀道:“公主,宫苑监又来人了。”   “我还见他们吗?”李娘看向杨洄。   “见见无妨。”   杨洄起身,独自转到后院,招过一个老宦官。   “武酉,你随我来。”   “喏。”   两个走过无人的长廊,杨洄停下脚步,问道:“看清楚了?是他吗?”   “是。”武酉低声道:“是他。”   杨洄听出他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似乎有些许惊恐之意,皱了皱眉,问道:“承认了?是你没掐死他?”   “老奴尽全力掐了……”   “你还想骗我!”杨洄突然发怒,一把掐住这个宦官的脖子,叱道:“今日他所言你都听到了?当时你可是故意放他一马?他可是说了,我们是故意放他的!”   “驸马……驸马误会老奴了……”   “说!你为何没能掐死他?敢不说,我杀了你!”   “老奴真的使劲掐了……他他他……他临死前问老奴既然姓武,可知道贞顺皇后如何薨的?”   杨洄脸色一变,稍松了手,下意识就问道:“如何薨的?”   武酉眼露惊惧,道:“他说……他可以告诉老奴,但老奴不敢听。”   “他知晓?”   武酉低下头,颤声道:“看来他是真知晓,但说出来却是故意要害老奴,这等事不是老奴这样一个贱婢能打听的,老奴害怕之下,拼命掐死了他。”   杨洄疑问道:“你真没听?”   武酉慌忙跪下,磕头道:“老奴真不敢听,当时还有两个婢女可以作证,老奴不等他说就掐死了他,什么都没听到。驸马明鉴,老奴能活到现在,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杨洄反而退了几步。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武酉这个反应,说明武惠妃之死是不能打听的。   再回想上元节李林甫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分明就是知道隐情,故意以此事利用他。   李林甫果然不可靠。   “也就是说,你慌了,没掐死?”   “这……”   武酉也不知如何回答。   杨洄四下一看,不再打听武惠妃一事,心思回到薛白身上,喃喃自语道:“他都知晓?那是真失忆了还是故意不说?”   此时,再仔细一想薛白今日所言,体会又有不同了。 第124章 自由   古老的银杏树上叶子已有些泛黄。   李腾空与薛白走过树下,抬头一看,见玉真公主正在不远处,连忙上前行礼。   “见过真人。”   “贵妃设宴,你随为师去一趟。”玉真公主说过,看向薛白,道:“圣人在此不宜打牌,你且回玉华观。”   这便是不会道法、音律的坏处了,只会斗鸡、打牌的人就是不能时常伴圣驾左右。   薛白抬步正要走,忽见不远处转出一个女冠正在向他招手,却是明珠。   不得不说,每个女子穿道袍都有不同的风韵,明珠就穿出了凡心未断却被强制出家的可怜之感来。   “薛郎君,瑶娘与姐妹们住在一个别馆,不方便见你,此时才稍有闲暇,伱随奴家来。”   薛白于是随着明珠又往东边转去。   穿过小径,绕了许久,前方的红墙下禁卫愈多,明珠出示牌符过了院门,已能见到宫娥走动。   花圃处,有几个花匠正在忙活,薛白目光落在他们的腰间的令符上,忽停下了脚步。   “薛郎君,怎么了?”   “此处可是行宫?”   “郎君勿虑,此为三位夫人暂住的别馆,离行宫还隔得远。”明珠道:“这一片别馆是供随驾的皇亲国戚居住,不算私闯禁苑。”   薛白抬头环顾,发现绕了一圈,自己其实是又回到了宗圣宫的东苑。   “公主驸马们是住在那边?”   “是,三夫人住得更靠里些。”   “我听闻宁亲公主的驸马风采不凡,道法高深,你可知他住何处?”   明珠听了有些好笑,道:“驸马再有风采,郎君见了有何意趣?瑶娘好不容易支开两位夫人,莫让她等急了。”   薛白沉吟道:“玉瑶想要见面,还得支开两位夫人?”   “那是自然。”明珠还当他是出言轻佻,低下头,轻声道:“总不好让人知晓了。”   ***   卢铉脚步匆匆,赶进了咸宜公主别馆。   “公主、驸马万福,下官侍御史卢铉,今任宫苑监主簿。”   “我住的这破地方便是你安排的?”李娘忽然开口,语气不悦。   卢铉一惊,忙道:“这……这府别馆是最好的,公主可是觉得何处不妥?下官这就改善。”   “我看你就是最大的不妥!”李娘喝道。   杨洄再次安抚了她,道:“卢御史,我记得你,上元夜,你打算带薛白到大理寺狱,缘何被贬了?”   这问题的答案分明就在题面上,卢铉愣了愣,道:“下官口不择言,在御前说了不该说的。”   听了这回答,杨洄点点头,又看了李娘一眼,有提醒之意。   ——你看,没必要强出头、乱说话。   “公主,下官身为宫苑监官员,发现了一桩不妥之事,薛白一介白身却常常进入宗圣宫,且暗中与唐昌公主、庆王会面。”   这宗圣宫中谁见了谁,自是瞒不过宫苑监卢铉,此事他昨日便禀报过咸宜公主了,但今日听闻薛白到了咸宜公主别馆,却让他有些不安。   “我知道。”杨洄道:“他今日来了,竟敢威胁我们。”   “原来如此。”卢铉道:“此事可恶。可惜,右相并未随驾前来,而下官位卑言轻,此事,只怕还需贵人出面。”   裴冕与他说过,对付薛白依旧由咸宜公主出面最好,本以为她会立即答应。   杨洄问道:“你想让公主告御状?”   “是,下官听说,正是驸马发现薛白乃逆贼之子,与右相说其居心叵测,如今下官已找到了证据。”   “不错,倒还真是这般。”杨洄微微讥笑,问道:“是何人安排你到宗圣宫盯着?”   “御史裴冕,他是王中丞之臂膀。”   “裴冕?”   杨洄咀嚼着这名字,缓缓道:“是他让你发现薛白交构庆王之后,请公主出手?”   事实确是如此,不过卢铉已起意,抢些属于裴冕的功劳。   “下官对公主、驸马心存敬意,愿甘脑涂地,因此一得到消息就来提醒。”   “好啊。”杨洄赞叹不已,道:“可惜,前两个月,公主已被圣人训斥,如今她再行揭发,只怕适得其反。”   “这……”   “给你个复官的机会。”杨洄道:“你去找宁亲公主驸马张垍,他近来常与圣人行道,让他引见到御前奏事。”   卢铉又惊又喜又没底,迟疑道:“圣人能信下官吗?”   “事实俱在,怕什么?”杨洄道:“去证实此事,你自然能复官。”   “多谢驸马!”   卢铉大喜,连忙拜谢。   “莫再提公主,否则反而误事。”   杨洄挥挥手,自让人领他去见张垍。   李娘冷着脸坐在那,神色很是恼怒,啐道:“一群狗东西,全都敢利用我!”   杨洄脸色也冷下来。   既然连裴冕之事他都知晓了,自不会再被卢铉这等蠢材利用,但……确实已被利用了太多次。   他不免长叹一声,道:“十八郎这处境,他们早就不将我们当一回事了。”   “驸马,你为何让他去见张垍?”   “整桩事必与张垍关系不小,当年要娶唐昌的是他,不娶的又是他。结亲李亨的是他,卖掉薛平昭的又是他的妻子,正好借卢铉这蠢货,让他露个底。”   ***   卢铉才出别馆,便听得一句禀报,   “主簿,薛白到虢国夫人别馆里去了。”   他当即眼神闪动。   因他很清楚,薛白是虢国夫人面首这件事,圣人定不高兴。上次他说了此事之所以被贬官,那是因为杨贵妃说他“御前嚼舌”,颠倒黑白。   但这次,裴冕安排得太妙了,正好让他到宗圣宫来捉现形。   带着这种期待,卢铉愈发兴奋。   “走,去宁亲公主别馆。”   ***   张垍是宰相之子,又被选为驸马,风采自是不凡。   他看似四旬年岁,长须飘然,气质高雅。   卢铉到时,他正在别馆中待客,听闻宫苑监有官员过来,竟是亲自到院中相迎,态度随和,请卢铉到庑房坐下谈。   待听得卢铉说明来意,张垍抚着长须,笑道:“那便请卢主簿在此稍候,待圣人召我论道时,你我一道面圣。”   “劳驸马费心。”   卢铉只觉一个身份如此高贵之人,对待他这个小官还能如沐春风,对张垍好感大增。   他遂在庑房当中坐等,有时向窗外看去,能看到不少宗亲贵胄左拥右呼地走进这别馆,其中甚至包括广平王李俶。   今科春闱时,广平王因支持诸生闹事,被禁足半年,如今时限未过,竟能随御驾来终南山,须知连太子都没来。   不过这也不知是因为圣人喜爱这个皇孙,还是因为对东宫有所防备?   当然,广平王与亲姑父亲近,也无甚可指摘的。   想着这些,卢铉愈发佩服驸马张垍,与任何人都有往来,而且还不被忌惮,皇亲国戚当中其实少有人能做到的。   这一等就是许久,中间还坐在那眯了一会,直到傍晚时,圣人才遣宫人相召。   与张垍一起面圣的还有一位年轻的道士李泌,两人仙风道骨地走在前面,卢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路抵达了紫云衍庆楼。   衍庆楼前一片肃穆。   卢铉眼看着高力士亲自来迎接张垍、李泌,笑容可掬,稍稍放松了些。   待那三人说过话,他才敢躬着身子上前,向高力士见礼。   “卢主簿何事啊?”   卢铉正要开口。   气质高雅、为人温润的张垍反而先说话了,道:“卢主簿有桩要事,言薛白密会唐昌公主、庆王,兼私通虢国夫人,事关重大,不敢呈宫苑监长使,欲直禀圣听。”   “哦?”   高力士转头看来,卢铉连忙点头。   张垍又道:“只是……卢主簿口中正在私通虢国夫人的薛白,当时正在我的别馆当中与诸王、驸马一起,听长源讲《道德经》,或许我也参与了某桩阴谋而不自知,特领他来向圣人解释。”   卢铉一愣,张了张嘴。   高力士已看向李泌,讶道:“此事与李神童有关?”   莫名被牵扯到权争之中,李泌神色平静,实话实说道:“确是如此,昨日上善池,薛白在,庆王在,我亦在;今日别馆,薛白在,诸王在,我亦在。”   卢铉蓦地一个激灵,忙道:“高将军且听我说,乃因此事涉及薛锈……”   “够了!还没腻?!”   高力士忽然一声叱喝。   短短五个字,卢铉被骂得吓出一身冷汗。   他此时才发现,张垍的如沐春风、高力士的和蔼可亲,并非是给他的。   “等着。”   高力士说罢,领着张垍、李泌登楼。   卢铉惊恐万分,抬头看去,紫云衍庆楼上雾气环绕,一派仙境景象。   ***   李隆基披着一身道袍,正在打坐。   等高力士站到身后了,他眼都不睁,淡淡问道:“何事喧哗?”   “又是薛白惹事,有了点名气,便在宗圣观到处交游,每日见诸王、公主、驸马,卢铉想向圣人告状……”   “闲了就去岭南。”李隆基忙着长生不老,没有耐心听这些无聊的琐事。   高力士默默退下,走下衍庆楼,安排人带卢铉下去。   这一去,去的便是岭南了。   ***   薛白知道卢铉一直在宗圣宫盯着他,换作以前,他会尽量不让卢铉拿到把柄,但如今想法一变,他反而决定借这个机会,多与宗室来往。   靠近他们,了解他们,往后才能变成他们。   因此,在进了虢国夫人别馆之后,他立即转出,前来拜会张垍。   他倒是很想知道,张垍为唐昌公主照料安业坊别宅之事万一被揭破,会如何解释。   甫一见面,周围耳目众多,张垍却只提薛白如今声望,称仰慕已久,邀他一起论道。   今日,李泌以淡泊之态在讲《道德经》,薛白在堂中听着,脑子里却全是乱臣贼子的想法。   待圣人召走了张垍、李泌,薛白也没找到机会与张垍私语……当然,他根本不急,时间有的是。   起身之际,却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薛白,一起谈谈道法如何?”   回头看去,是个华贵不凡的年轻人,广平王李俶。   相比于李亨的谨慎,李俶某些时候颇为大胆,敢与一些官员、俊望来往。   “却之不恭,请。”   两个年轻人遂出了别馆,漫无目的地往东边走去。   前方是闻仙沟,走过吊桥,有一座会灵观,风景颇佳,视野开阔。   “我听说了你的事。”李俶放眼天际,任山风吹动他的衣襟,颇显英姿,“柳勣案时,李静忠太害怕了,做了蠢事、错事,是东宫的不对。”   “原来广平王也听说了。”   “我若是你,不会将此事说出来。”李俶道,“这话是为你好,说出来了,反而让东宫难堪,更难善了……但我能保护你,消解此事。”   薛白问道:“广平王如何保护我?”   “我有个同胞阿妹,在姐妹中行三,相貌可人,敏惠纯孝,很受阿爷喜爱。我们年幼丧母,她养在韦妃膝下,是嫡女。”   说着,李俶转头看向薛白,一本正经。   “你娶了我阿妹,从此可与东宫尽释前嫌,往后你的前途,我保。不会再有人攻讦你,你可尽情展露你的才情。今日,你也见到我姑父与长源先生了,他们是何等神仙人物?你也可以那般活。”   薛白没有回避,直视着李俶的眼睛,应道:“广平王厚爱,可我不能娶县主。”   “为何?”   “我有难言之隐,恕不能据实以告。”   “难言之隐?”李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回答,挑眉道:“真的?”   薛白很诚恳,道:“真的。”   若娶了李亨之女,他自是不能再自称宗室而谋朝篡位。   自从有了野心,他就莫名地坚定,对李俶这种拉拢丝毫不感兴趣。   李俶倒也不生气,他毕竟是来拉拢人才的,只是皱眉沉吟着,问道:“你……可是身体有恙?”   “那倒不是。”   “不愿?”   “实不能。”   李俶眉头一动,再问道:“你已有婚约?”   “广平王觉得,联姻之外的关系都不可靠吗?”薛白不与他纠缠,道:“可即便联姻,太子也曾两度和离,不是吗?”   一句话,李俶哑口无言。   他觉得薛白太过无礼了,又知往往有才之士都有傲气,倒也愿意容忍,最后苦笑了几声。   “阿爷有他的无奈,往事已矣,倒也不必介怀。”   “是,往事已矣。”   “不聊这些了。”李俶道:“我真正想与你谈的是税法。大唐立国至今,均田、府兵、租庸调已到了早晚得破旧立新之际,此事为你我之共识,然也?”   薛白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与他深谈的心思。   谈来谈去,眼下都只是空中楼阁,既无落地实施的可能,纸上谈兵有何意思?   连自由都没有。   暮色渐沉,两人转身往回走。   前方忽有一队禁卫走过,其中有一名被押着的青袍官员,正是卢铉。   “薛白!你就是逆贼之子……”   卢铉才喊到一半,嘴已然被人堵住了,以免扰了道家福地的清静。   李俶稍感惊讶,问道:“那是?”   “哥奴手下又想害我。”薛白反应平淡,“不过,我已能保护自己。”   李俶一愣,隐隐听出他话里有话。   薛白执礼告退,从卢铉落罪一事,他便知今日已又添了一个新的盟友。   至于李俶的拉拢……从坑里出来,他就已不寄望于别人的保护了。   寄望别人,还不如寄望自己。   从眼下而言,他至少比深居百孙院的皇孙李俶掌握了更多的自由…… 第125章 猴子偷桃   紫云衍庆楼。   李隆基坐忘了半日之后,确实感到身体轻松了些。   张垍、李泌为他引见静玄真人之事,他确是颇为满意的。   才睁眼,已有内侍趋步赶来,禀道:“圣人,有河北的贡品到了。”   闻言,李隆基抚须而笑,道:“过了中元节,朕便返回长安了,胡儿有何贡品还要送到终南山来?”   “回圣人话,是饶阳郡的贡桃,今晨到的长安,恐不新鲜了,因此送来。”   “胡儿有心了。”李隆基朗笑,很是开怀,“贵妃最爱吃这些,快给她送去。再拿些来,给几位上师尝尝。”   “遵旨。”   “谢陛下厚爱。”   不多时,高力士亲自端着托盘上楼分桃。   待走到李泌面前,这位年轻的道士起身,双手接过桃子,彬彬有礼却不失世外高人之风度,举手投足间分寸拿捏得极好。   李泌有真才实学,近来讲解道法连圣人也服气,已命他待诏翰林、供奉东宫。   这意味着道家为东宫讨好圣人,终于有了巨大回报。其中也离不开高力士、张垍合力为东宫说好话。   同时,一筐筐的贡桃被端进宗圣宫,送往杨贵妃的住所。   它们是连着枝叶被剪下,以日行千里的驿骑送来,此时犹带着露水。   这意味着安禄山以及背后的右相府,在讨好圣人这一方面绝不逊色,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哄得杨贵妃高兴才是最关键的,杨贵妃偏就好尝这类时令鲜果。   安禄山的贡品还远远不止于此,近来圣人也常常念叨“待八月,看看胡儿送了什么来”,为此,连打骨牌、看故事的心思都淡了……   ***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   阴天的终南山中无暑气,屋中,玉盘上摆着几个贡桃。   杨玉瑶午间已尝了一颗,此时心思却不在这美味上。她坐在铜镜前,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未施粉黛的容颜,目光又向屋外瞥去。   终于,门吱呀一声开了,明珠带着薛白进来。   “谁?”   杨玉瑶背过身去,慵懒问道。   “瑶娘,是薛郎君来了。”   “他倒舍得来了,我昨日白等了许久,该是不配见薛郎才气。”   明珠瞥了薛白一眼,示意他好自为之,万福退下。   薛白道:“卢铉盯着我们,除掉他了我方才敢来。”   “哪个?”   “上元夜诋毁你我关系的那个御史。”   “他怎就诋毁了?”杨玉瑶不由莞尔,回过身道:“你说,他如何诋毁了?”   薛白避过她的眼神,不答,神态正经,略带含蓄。   杨玉瑶眼睛一亮,拉过他的手,道:“都怪玉环心软,斩草不除根,没除掉这个……谁来着?”   “卢铉。不用记了,已经除掉了。”   “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开口就是害,真是个妖怪。过来我看看,你近来在玉真公主那,可让她欺负了?”   “没有,我忙着交构诸王、公主、驸马。”   杨玉瑶不由好笑,道:“听说了,算我又欠高将军一个人情。却也怪了,这些人为何总是污伱?”   “也许是我真这般做了?”   “就像旁人诋毁我们的关系,其实都是真的?”   “嗯。”   薛白认真地点点头。   杨玉瑶愈觉好笑,眼神中秋波流动,拉过他的手,低声道:“我姐妹就住在院中,她们去赴宴了,我待不了多久也得过去。”   她大概是想说,今日不太方便,却又没说,总之是想亲近一小会也好。   连薛白也不太懂这种女子心事。   “你尝尝这个。”杨玉瑶捧起一颗贡桃,“此桃名为‘燕红桃’,确是好吃,汁多且甜……”   话到一半,她抬眸看去,看了薛白的眼睛一会儿,忽道:“你与往昔有些不一样呢。”   “如何不一样?”   杨玉瑶初时说不上来,却分明能体会到薛白气场上的变化,想了想,迟疑道:“好像是……霸道了些?”   “嗯?”   莫名地,杨玉瑶竟是被他注视得低下了头,体会到了久违的少女娇羞之感。   她心想今日是不方便的,遂道:“我给你剥桃吗?”   “不剥桃。”   杨玉瑶还得赶去赴宴,明知来不及了,轻轻推了推薛白,似要拒绝,最后却又没有说她不方便。   她今日穿的也是道袍,颜色素净,其实比平时那艳丽轻薄的披帛更衬她不施粉黛的容颜。一条腰带系着纤腰,反而更勾勒出身段。   同样的道袍,穿在李腾空身上是清丽出尘,杨玉瑶反而被裹得更显饱满了。   ***   杨玉环目光落处,张云容连忙上前捧起一颗燕红桃,桃子很大,她一只纤纤玉手有些握不住。   桃红色的轻薄果皮被剥下,显出里面诱人的白色果肉,均匀肥美。   张云容动作轻柔,仔仔细细地将它剥得干净了,只见桃尖上的果肉发红,泛着果味清香。   “给我吧。”   杨玉环接过,咬了一小口,只觉果肉细嫩,入口即化,汁水充沛,满口余香。   她其实是有些贪嘴的,遇到这种好吃的,眼睛里不自觉地带了满足的表情,美得不可方物,看得张云容呆了呆,连忙递过手帕,擦拭顺着她嘴角流下的桃汁。   “贵妃吃东西像个孩子。”   杨玉环小口吃了好一会,把吮干净的桃核吐了,随意的小小动作竟也显得妩媚。   堂上,许合子、谢阿蛮、薛琼琼等人还在讨论新词牌唱法,但终究是讨论不出来的。   杨玉环由着张云容替她洗手,笑问道:“三姐怎还不来?真到要用她时,反不见她人。”   “怕是在屋里睡着了,奴婢去请。”   “她排场大,我去请她。”杨玉环笑着站起身来,向众人道:“你们且议着,我请人去找词家问问。”   她也不要一众宫娥跟着,自提着裙摆一路往三位国夫人的别馆去。   别馆中,明珠连忙迎上,正要开口。   “贵妃。”   “三姐睡着了吧?我去唤她。”   杨玉环登上台阶,忽然,隐隐听到里面传来杨玉瑶一声叫唤。   “降不住了……降不住……”   “三姐?出何事了?”   屋中声音顿消。   杨玉环担心姐姐,示意明珠推门,进了屋中,绕过屏风,只见帷幕还在晃动。   掀开一看,杨玉瑶背身而卧,发髻凌乱,雪白的后颈上带着汗,人还在微微喘息。   “等了大半日,三姐不肯赴宴,闷在屋里做甚?”   “睡着了。”杨玉瑶打了个哈欠。   “瞧这一身汗,不热吗?”   “不热的。”   “方才在门外听到三姐喊了呢?”   “我,”杨玉瑶稍稍迟疑,“我做了个噩梦。”   “哦?什么梦?”   “有个妖怪……很是张狂,一时没能降住它。”   杨玉环笑了笑,转身摆弄着桌上的贡桃,道:“想来三姐是看了薛白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想必是的。”   “说起薛白,他近来给玉真公主师徒作了好几个词牌,皆是新的格律、曲调。”   “是吗?”   “我们钻研许久,一首都未能完整唱出,三姐何不招他来问问?”   杨玉瑶伸出白嫩的胳膊,将落在地上的道袍拾起,问道:“我吗?我招他来?”   “圣人忙于修道,总不好我以贵妃之名召见外臣吧?”   “那……明珠,你去玉华观请薛白来。”   屏风后,明珠似乎有些慌乱愣了一下,万福道:“是。”   “玉真公主师徒就在我宴上,称他今日不在玉华观。”   “不知他去了何处,也许在何处交构诸王?”杨玉瑶道:“我让人去找,你且回宴上稍待,我马上便来。”   “好吧。”杨玉环笑道:“三姐也知我喜欢音律,这几个新词牌可够我玩好久。”   ***   诗词一道从来与音律分不开,乐府诗许多本就是歌,盛唐的诗亦是歌,五言、七言往往都有固定的曲调。   也会有新的调子,因圣人、贵妃都非常喜欢,近年来常有新的教坊乐曲,文人们按这个曲调填词,便是“词牌名”三字的意思。   旁人只是依调填词,但薛白却是随手就连着创了好几首新曲。   外行人不以为然,对于爱好歌曲的人们却无异于一场盛宴。   宴上,李季兰小心翼翼地将眼前的杯盏推开些,铺开彩笺,把脑中忽然浮现的词句记下来。   听名家唱了薛白的新词牌,她已有了许多想法,像是发现了宝藏,这也想拿,那也想拿。   她心想,难怪薛郎说自己写的戏曲有些过于工整了,只有听过这些富有变化的曲词,才能写出《长亭送别》那样满口余香的戏词来……   “季兰子,你说薛郎随手就将这些词作交给你了?”谢阿蛮忽走过来问道,“真未交代旁的吗?”   李季兰再次听到这问题,点点头道:“是,薛郎才气无双,这般词句也是如寻常事一般。”   “可怎么唱?”谢阿蛮有些苦恼,沉吟着喃喃道:“几首当中,《浣溪沙》是最简单的,正体双调四十二字,只与教坊曲稍有不同,其它却是一首比一首难。”   许合子也过来讨论,道:“《蝶恋花》还是简单的。”   说着,袖子轻拂,再次开口试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虽只唱了这几句,天籁般的声音入耳,李季兰听得胳膊上起了疙瘩,心想若让许合子唱一整出戏,也不知是何光景?   这就是贵妃的宴席,随时能听到名家唱新曲。   “永新找到感觉了吗?”   随着这句黄莺般的声音,杨玉环转回了宴上,道:“词家恐还要许久才来,我们却可再试着唱一遍。”   “可以试试。”   薛琼琼于是在古筝前坐下,素手轻抬,拨弦。她是宫中第一筝手,古筝弹得极好。   乐声起,许合子再次开口。   谢阿蛮提着裙子,小步赶到堂中,轻盈地舞动起来。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李腾空看着这一幕,竟是又呆住了。   她其实前几日便听到了这些词,以道法修为强压着心中情绪,可此时一看她们演绎,又有了别样感受。   还萌发了许多个不该有的奇奇怪怪的想法。   “连这些倾国倾城的女子都喜欢他的词句呢?可他又是为谁写的呢?”   “腾空子,你可是修道之人,如何能有这般虚荣妄念?”   “你且看她们唱啊弹啊舞啊,实则是他写给小仙你的词呢,不高兴吗?”   “心中魔障已起,腾空子,快挥慧剑斩了它,你的道法便又可再高一层了……”   “铮!”   筝声忽然拔高,又转为轻柔;谢阿蛮长袖一挥,身段更柔;许合子唱到最后一句,眼中竟是落下泪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李腾空听得心尖一颤,如中了魔障一般。   ……   忽然,随着一阵掌声,有人踱步而来。   “永新唱得好啊。”李隆基朗笑着步入堂中,“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   “见过圣人。”   “都不必多礼,从来先有曲,再有词。薛白作词却每要人替他谱曲,架子倒大!”   李隆基佯骂了一句,竟是潇洒地在小凳上坐下,要来一个琵琶。   “但你们有几处唱得不对,朕来。”   这举止,不像是威严的一国之君,却尽显一代音律名家的风流。   “臣妾来舞。”   杨玉环当即走到堂中,裙摆飘飘,似仙女下凡。   不知何时,杨玉瑶也已到了,在她大姐的身旁坐下。   她抬头往堂外看去,远远地,明珠正领着薛白过来。   他也重新收拾过了一遍,看起来又成了人畜无害的少年郎。   ***   “词家来了。贵妃交代,薛郎可直接入内。”   “多谢。”   薛白步入堂中,听到李隆基那苍老的声音正在唱那首《蝶恋花》,唱得确实好。   他不懂音律,不由思忖着该用怎样的夸赞之词。   下一刻,他却是目光一凝。   有个女子正在堂中蹁跹起舞。   她舞得不快,却很轻盈,轻盈得像是脚尖踩到了他的心尖。   他分明是不懂舞蹈,却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她舞中的情境……她舞的该是蝴蝶与花,动时,彩袖招摇似要飞起来,静时,腰肢款摆如风中花朵。   忽然,她回过头来。   一张娇美的粉面,两湾秋水,一点朱唇,神色间带着绵延的情意与哀伤之色,动人心魄。   对视间,薛白被莫名地震撼了一下。   乐曲一停,他才意识到,是杨玉环在舞那首词里的情绪。   只是这词确实还是太短了。   让人想写长调,写散曲……   杨玉环笑了笑,提着裙摆回到上首的位置上。   “哈哈。”   李隆基放下手中的琵琶,恰见到薛白,笑道:“词家到了,以为朕唱得可对啊?”   他问的是对不对,其实颇难回答,怎么说都像是在圣人面前拿大。   薛白干脆也不绞尽脑汁去恭维,实话应道:“这词我只是胡乱拼凑的,从未想过竟还真能唱出来。”   李隆基闻言又气又笑,骂道:“小小年纪,溜须拍马功力不凡,油滑。”   骂归骂,可见这句话还是让他极高兴的。   ……   那边杨玉环才坐下,听得这一番对答,见薛白慢腾腾的反应,不由笑了一下。   她有些容易出汗,才跳了小小一支舞,脖子上已有细腻的汗珠,颇觉恼人。   张云容替她擦了汗,当即又奉上已经切好的贡桃果肉。   杨玉环尝了几块,顿觉好吃。   “贵妃。”有内侍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这是胡儿特意从河北送来的贡桃。”   “我知道。”   杨玉环本就打算向圣人夸一夸安禄山的。   恰在此时,李隆基也落座了,她便拿起一块桃肉递过去。   “圣人。”   李隆基却还在与薛白说话。   “朕不信你能填词,却不通音律,且唱一首。对了,不唱是欺君,唱了才是油滑。”   薛白颇为难,道:“圣人恕罪,我真是五音不全,恐有污圣人耳目。”   “朕恕你无罪,唱。”   “遵旨,那我就唱那个《一剪梅》。”   薛白不会音律,但他小时候,恰好常听母亲唱一首以这首词作歌词的《月满西楼》,于是清了清嗓,准备开唱。   见此情形,杨玉环颇觉有趣,不由放下了手中的桃肉,一双漂亮的眼睛转向了他。   薛琼琼准备弹筝,谢阿蛮打算起舞。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众人皆是一愣。   平心而论,薛白唱得不算难听,声音还是好的……但,也只有声音是好的。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谢阿蛮偷偷抿唇一笑,还是起了舞,只是舞姿显得俏皮了些,与这词的意境略有不搭。   许合子却是一抬眼,目露惊讶之色,像是惊讶于薛白能唱得如此一般,可还是呆住了。   李隆基摇了摇头,自拿了那桃肉吃了,心中以有这样的臣子为耻。   然而,他忽然眉头一动,看向薛白。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杨玉环也意识到了,目露震惊之色,站起身来,低声道:“这是……新的唱法?”   李季兰脑子里把自己的诗与这首词对比着,觉得不论诗意的话,同样写愁,终究是这首词唱起来更婉转多变,不由心想“薛郎作词,为了教我写词呢”。   薛白看似少年,脸皮却是厚的,在这种众人的环顾下,竟还能用大白嗓唱下去,气息不乱。   他这种坚持终是有了作用,毕竟词是好的,薛琼琼的筝音也是好的,终于还是能将人带入那词句的意境之中。   杨玉瑶回想起方才的缱绻,抿了抿嘴偷笑,目光愈发温柔。   却无人注意到李腾空的反应。方才听许合子唱,让她心魔丛生,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拼命稳固道心,没想到,薛白竟还要亲自对她唱……着实是有些过份了的。   终于,他唱到了最后那一句。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有人蓦地眼睛一酸,低下头去。   ……   良久。   李隆基闭目沉思,再睁眼环顾堂中众人神情,发现只许合子、杨玉环能听出薛白唱法的不凡之处。   他想评点几句,最后却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连朕,也不知该夸你还是损你。”   薛白有自知之明,应道:“能得圣人这般说,已经是夸我了。”   李隆基似有叹息,恨铁不成钢。   “对了,方才贵妃想说什么?”   杨玉环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闻言却也忘了方才想对圣人说什么。   她看了薛白一眼,抿唇一笑,道:“圣人吃了炒菜、打了骨牌、看了故事,今日又听了他这歌,总得赏他些什么才是。”   李隆基大笑,道:“还只是一只小猴子啊。”   他抬手一指薛白,板着脸教训道:“朕每听人告你的黑状,可见你是个好惹事的!学学李泌,他像你这般大时可比你沉得住气,如今他不过二十五岁,朕已赏了他六品要职。”   这说的是李泌十六岁时作诗出山、被张九龄劝回之事,薛白不久前才听李泌说过。   高力士不由提醒道:“竖子,愣在那做甚?还不谢陛下隆恩。”   圣人的意思已明显了——“等你年纪大点赏你个高官当当。”   能让杨贵妃开口讨恩赏,岂有落空的? 第126章 皆大欢喜   李季兰忽然转过头,低声道:“腾空子,我可以唤薛郎‘先生’吗?”   李腾空愣了愣。   她意识到自己误会这个同门师姐妹了,季兰子原来真的只仰慕薛白的才情吧?   “为何问我?你要如何唤他……与我何干?”   李季兰却没再说话。   她觉得薛白才华真是太高了,不仅诗词写得好,还故意唱得不好,让圣人承诺给他封官,愈发崇拜。   至于为何问腾空子那个问题?她其实只是想赞叹一下而已,分享、表达一下对先生的景仰。   带着这种情绪,她目光紧紧盯着薛白,也不知先生那颗脑袋里还有多少了不得的词作。   因看得认真,她甚至没留意到有宦官领着人进了堂,从薛白身后走过。   ……   李俶走到堂中,在薛白身边站定,向圣人、贵妃行了一礼。   抬头间,他忽留意到了什么,转头一看,恰见玉真公主身后有个小道姑正在看他。   这小道姑生得十分美艳,尤其是一双眼,含情脉脉,似春风吹过的一泓春水,似盛开的桃花。   李俶虽然还很年轻,但英姿勃发,早已习惯了被女子爱慕。此时见这小女子确实动人,有些起意将她纳为宫人。   宴上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办正事要紧。   “你们来有何事啊?”   “回圣人,三妹听闻贵妃宴上有新乐曲,颇感兴趣,也想要听一听。”   李俶说着,侧过身,引出身后的妹妹李月菟。   李月菟时年十五岁,不久前才行了及笄礼,暂封为和政县主。她长得漂亮高挑,身穿襕袍,英姿飒爽。   她今日莫名地被兄长带过来,此时还被当成借口,却也不生气,落落大方地向圣人行了一礼,道:“孙女其实是想见见圣人。”   李隆基大乐。   他听得出来,这孙女此言是真心的,并非假意哄他高兴。   当年,宫人吴氏就是他赐给李亨的,吴氏虽早逝,生的这一双儿女却很让人满意……比李亨让人满意多了。   “赐坐,在朕的宴上不必拘礼。”李隆基打趣道:“阿菟尝尝贡桃,待你何时要成亲了,朕给伱封郡主。”   “不成亲才好,我随姑祖修长生道。”   李月菟说着,在玉真公主一旁坐下,又聊了几句,待旁人不注意,转头向身后两个小女冠道:“你们好漂亮,与我交友可好?”   语气坦诚、直率。   ……   李俶在玉真公主另一边坐下,待许合子开始唱歌了,低声笑道:“姑祖可不能偏心。”   “我一个化外之人,偏心谁了?”玉真公主不由莞尔,“你们这些小的,也个个是鬼机灵。”   “那有桩小事,姑祖帮帮侄孙儿可好?”   玉真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到已入座的薛白。   她当即明白了李俶的心意,反问道:“欣赏他?”   “他有大才。”   玉真公主没说话,饮着茶,听着身后三个小丫头那小小声的嘀咕,摇了摇头,道:“此事我帮不了你。”   李俶有些讶异,道:“为何?”   “我既收了十七娘为徒,怎好坏她的姻缘?”   李俶略略沉吟,心知不能让薛白与索斗鸡联姻,此时却对玉真公主无可奈何。   他转头看了李腾空一眼,无意中又见到了李季兰那含情脉脉的眼。   ***   李俶年纪不大,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且长子李适今年都五岁了。   他年少时看上了宫人沈珍珠,生下了庶长子,此事其实是有些麻烦的。   好在圣人喜爱他,为他选了王妃崔氏,崔氏身份不凡,父亲是博陵崔氏、母亲是韩国夫人。   换言之,李俶与杨家有联姻,这也是他认为自己能拉拢薛白的原因之一。   是日,回到别馆,他便与崔氏谈起了他的想法。   “你觉得让三妹嫁给薛白如何?”   “噗呲。”崔彩屏不由好笑,拍了拍李俶的肩,道:“郎君总不会不知吧?薛白那可是我三姨的面首。”   她原本长得极美,但去年为李俶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又接着生了一个,身材走形得厉害,脾气也差了许多,此时虽在笑,语气却带着些颐指气使。   “郎君有这想法,可得罪了我三姨。”   李俶知道崔氏娘家势大,因此也愿忍着这妻子,道:“不可与三姨商量?不论如何,薛白总该会有个正式妻子。”   “反正我不会去说。”   “此人是个人才,于我们有大用,偏李静忠为人阴狠,结了怨,总得化解。”   “人才谁愿娶公主啊?”崔彩屏实话实说,“何况,我听说薛白狡猾,虽有才,人品却不好。”   “非常时期,用人首重才干。人品如何,可待往后再说。”李俶试探着问道:“你大舅总不能真与薛白支持庆王吧?”   “瞧郎君说的,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在做事。大舅想拜相罢了,他有他自己的主意,还能只顾着我这个亲戚的想法不成?”   忽然,孩子的啼哭响起,吵闹不堪,崔彩屏连忙让宫人将小儿子抱过来。   李俶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微微苦笑,起身出了屋门。   内侍程元振趋步赶了上来,低声问道:“王上,可到沈氏处歇息?”   “不了。”   李俶摆了摆手,走过长廊。   程元振亦步亦趋地跟上,小声问道:“王上有何思虑?奴婢可否为王上分忧?”   “不要紧。”李俶摆了摆手,自嘲道:“想到两桩姻缘。”   “两桩?”程元振疑惑道:“县主的婚事,毕竟还是要回了长安,问过殿下,若殿下肯,直接请圣人赐婚即可……却不知另一桩是?”   李俶不答,只喃喃道:“阿爷不会不肯,他身边的老奴出的差错,我是在化解此事。”   “是啊,幸而有王上。”   “对了,今日见到姑祖身边有一女弟子,颇有才情。”李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可知她叫何名字?”   程元振当即了然,应道:“奴婢明白,奴婢去问一问。”   ***   次日,竹圃边。   李季兰有些紧张地盯着薛白的脸色。   好不容易,待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卷轴,她不由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好。”   《西厢记》的故事简单,却难在词藻。李季兰改来改去,如今才算完成了三折。   薛白确实看到了她的改变,原本更多的是工整的对偶、骈文,如今则是随性了许多。   只说这第三折,写到崔莺莺与张生的幽会,李季兰遣词用字也是相当大胆。   “且看月色横空,玉宇无尘,花阴满庭,罗袜生寒,蹑着脚步儿行,芳心自警。”   再往后看,看到一句“恨不得教他在我眼底眠”,连薛白都觉微微慌张,连忙合上卷轴,交回到李季兰手里。   他想到王维当时所说,一时也不知道教小姑娘写这种艳文,到底是催生了艺术的发展,还是拉低了她的境界。   “季兰子大才,依如此写法,接下来便顺了。”   “是先生教导有方。”李季兰得了夸赞,脸泛红晕,又道:“腾空子也帮了许多忙。”   李腾空吓了一跳,连忙否认,道:“我没有……”   “许多词句都是腾空子想的。”李季兰不肯贪功,已飞快地说了出来。   “不是。”   李腾空来不及狡辩,眼看薛白目光看来,连忙扭过头去,道:“我不过是……指点一二罢了。”   “对了。”薛白道:“之后的故事,我还是想略作修改。”   “啊?”   “且说张生入京赶考,崔母逼莺莺出嫁旁人,她宁死不从,遂出家为道,崔家只好寻一婢女冒充她嫁于一庸人,待张生高中归来,从道观接出崔莺莺……你们觉得如何?”   薛白觉得如此一改,李隆基定然会喜欢这故事,都用婢女代嫁来表明寿王妃与杨太真不是同一个人了。   可他面前的两个小女道却是呆愣住了。   “小女子无才……哪知道这些……”   “师妹,等等我。”   她们匆匆跑掉了。   薛白无奈地吁了一口气,回过头来,颜嫣正坐在秋千上,一脸看戏的表情。   “阿兄把人吓跑了。”   “没有。”   “季兰子叫你先生呢。”颜嫣又道:“我又是阿兄的先生,那岂非是她的祖师?”   “别胡说了。”   颜嫣真就不再胡说了,起身,乖巧地行了万福,道:“阿兄,启玄真人说我已学会了他的吐纳之法,往后该向阿兄学太极拳法,请阿兄多多指教。”   薛白不敢逗她,但两人对视了一眼,却是因默契而同时笑了出来。   因为想到了他们常说的那句话。   “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   中元节过后,在终南山居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回程时,薛白随着圣人的车队而行。   他驱马走在颜嫣的马车旁,一路都老老实实的。   此行虽没能根治颜嫣的病,好在得名医调理,还是稳固住了她的病情;他还教会了李季兰写戏文。   从唐昌公主口中了解到宫闱旧事,确立了志向;与庆王结成了暂时的同盟;与咸宜公主夫妇化敌为友;以几首词作增进了圣人、贵妃的好感。   与宁亲公主驸马、广平王也有了初步的接触。   从局势上来说,把咸宜公主这个最爱出头的拉拢过来,右相府、东宫暂时都不能借刀杀人,又不愿亲自出手对付他,想必能得到暂时的安稳。   而且祸水东引,有的是让东宫与右相府烦恼的地方。   当然,之所以这般顺遂,主要是他得了终南山的地利,李亨、李林甫在长安城忙于正经事,没工夫搭理他。   但终究还是要回长安的,往后便不会次次这般顺遂了……   想着这些,薛白抬头看去,恢宏的明德门渐渐展现在了眼前,心情莫名地澎湃起来。   长安城虽更险,却没有让他感到畏惧。   ***   七月已到下旬,岁考将至,安禄山将至。   而楼台观发生的诸事,也开始在长安城产生着影响。   ***   宁亲公主掀开车帘,向后方望了一眼,恰好能看到薛白跟在玉真公主的马车后面。   目光落回车内,她那虽然老了但还很英俊的丈夫张垍正在闭目养神,好整以暇。   “你做的好事,哪天那姓薛的小子惹出大祸来,看牵不牵连你。”   “那便实话实说罢了。”张垍道:“故人托付,我拒绝不掉。”   “你永远就是这般软弱性子!”宁亲公主不满,道:“谁托付你了?还不是你忘不掉那个逆女。”   “与你说过了,贺秘监致仕归乡时嘱托,以他与我阿爷的交情,我断不可能拒绝他的请求。”张垍道:“即便圣人得知此事,看在贺秘监的面子上,也不会怪罪于我。”   “满口鬼话,我能信你?贺知章是太子老师,此事岂能瞒着太子?”   “此事已说得够多次了。”张垍闭上眼,淡淡道:“公主若不信我,便当是我对四娘旧情未了罢了。”   “张四郎,你太放肆了!”   张垍苦笑,也不知自己是太软弱还是太放肆。   想来,若不软弱,如何会活成今日这般?   “驸马。”宁亲公主叱喝了一句之后却又放柔了声音,道:“夫妻间不该有所隐瞒,你实话说,他背后的势力你知道多少?”   “有何势力?”张垍叹道:“就那么一个小宅子,每月花费几钱,公主已查得清清楚楚。我再多言何益?”   一个话题争来吵去无数次,每次都是这样的结果,像是成了夫妻二人之间的一根刺。   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直到抵达宁亲公主府,有仆从上前通报。   “驸马,有客至,自称替范阳节度使送礼的。”   说话间,一份长长的礼单被递了过来。   宁亲公主看了就不悦,道:“你别收这狗胡的礼!”   “他得圣人恩宠,君子之交该有的。”张垍神态淡定。   宁亲公主无奈,自转回后院。   张垍总是这样,能与所有人都交好,比如,李白亦是他好友,且多次劝他莫与安禄山来往,他偏是能两边都安抚住。   他下了马车,整理了袍袖,踱步前去迎客,在外人眼里依旧是一副逍遥的神仙模样。   唯他自己心知这辈子因尚公主而付出了多少。   ***   “薛白为何拒绝了?”   太子别院,李俶一回长安已迫不及待向李亨说了他的想法,李亨对此是认同的。   “他若娶了三娘,尽释前嫌,亦可保日后前程,竟是不愿吗?”   李俶道:“他说,是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李亨忽然想到了一个隐秘的传闻,眼神一变,脸色当即有些难看起来……薛白是因为杜二娘?   他背过身,没让人发现他的不悦。   “看来是李琮许诺了他更大的好处?”李俶问道。   “有可能。”   “孩儿以为,还是当拉拢薛白,他很懂得讨好圣人、贵妃、高将军。”李俶道:“且我们与杨家、大伯是可以相处好的。杨家与孩儿有姻亲,大伯那边则只要答应平反三庶人案、许诺封赏。薛白正是拉拢他们的关键。”   “这竖子不愿,奈何?”   “请阿爷直接向圣人请求赐婚,如何?”   李亨有些不情愿,理智却知如此做是最好的。   安禄山又要进京了,其人与裴宽这两任范阳节度使之间利益冲突极深,到时李林甫、安禄山势必要除掉裴宽。   这正是收服薛白背后势力的时机。   “我这太子,在圣人面前未必说得上话啊。”李亨叹道。   李俶道:“阿爷只要与圣人言,三娘看上薛白了,此事自然玉成。”   李亨径直点点头,喃喃道:“三娘是我最宠爱的女儿,便宜他了……”   他们父子并不能谈论太久,很快,有内侍来催促。   李俶告退,离开了太子别院,转回百孙院。   他深吸了两口气,正要去见崔氏,忽想起一事,招过程元振。   “问过了?她可愿意?”   “王上。”程元振有些为难,迟疑道:“她自称是女冠……恕不能入百孙院伺候。”   “何意?”   李俶很惊讶。   程元振犹豫片刻,道:“依奴婢看,季兰子许是爱慕了薛白。”   “哈。”   李俶自嘲一笑,豁达地摆了摆手,道:“不妨的。”   不妨的,这两桩姻缘,他已安排得很完满了,皆大欢喜。 第127章 金饭碗   御驾抵达宫苑后,那些不受圣人亲近的宗室们先被打发走,各自回家盘算前途,被留下的才是得圣眷的。   “圣人口谕,‘既回了长安,且让薛打牌来打一圈’。”   薛白当着颜嫣的面被这般唤走,也算是坐实了赌博世家的名头。   一路进了禁苑,李隆基正在看安禄山麾下的采访使张利贞呈上贡物。   “安大府一直与工匠说,圣人喜欢酒器,也盼着到万岁千秋节为圣人贺寿。”   “胡儿有心,有心了,待他到了,自然可看到‘舞马’。”   李隆基哈哈大笑。   薛白随着内侍站到一边,目光落向李隆基手中摩挲的那把银壶,恍惚了一瞬间。   千年的光阴流转,他曾见过它,那时叫“鎏金舞马衔杯纹皮囊式银壶”。   舞马衔杯,是大唐的又一盛景。每逢圣人生日宴,便会让舞马起舞,衔着酒杯给圣人敬酒祝寿。   这一画面,被鎏金浮雕在了皮囊壶之上,皮囊壶是契丹风格,从设计到制作都堪称一绝,与中原酒器完全不同。   旁人不了解,仔细一想,才知安禄山送礼的厉害之处。   得了解圣人有收藏饮酒器的习惯;得了解舞马乃圣人得意事之一;再不露声色地提出很在乎圣人的生日。   薛白自愧弗如。   比起安禄山讨好圣人的功力,他差太多了。   圣人生辰是何时?九月初八。   万岁千秋节,安禄山那是当成一年中最大的事来办的,连打仗都是为了能在秋天来献俘。   这还仅仅是一件小礼物,而这般礼物,那箱子里还不知凡几。   且眼下才刚开始,安禄山送礼的车队如今还没走完路程,更多的俘虏、牛羊、驼马,珍禽异兽、珠宝异物都在路上。   张利贞又呈上了好几样贡品之后,李隆基终于留意到薛白,开口又叱了一句。   “薛打牌,为何一脸不情愿啊?!”   “回圣人话,我马上就要岁考了。”薛白故作为难道:“总是彻夜打牌,此后好几日没精神。”   李隆基大笑。   上赶着想与他打牌的人不知凡几,反倒没有强人所难来的有意思。   “朕尚且不觉得劳累,你才多大年岁?”李隆基放下手中的金盏,浮起了得意之色,“来,上桌。”   一旁,才拿起下一件金器准备开口介绍的张利贞一愣。   他往年前来送贡品,每一桩器物圣人都要听他讲解,有时还问上几句。还从未有过今日这情形。   薛打牌?   时隔一年没来,长安城竟出了这样能抢圣心的人物。   ***   这次一起打牌的是杨玉环、张汀。   张汀身为太子良娣,常常入宫打牌,倒也没人担心李隆基会再抢一个儿媳妇。   因为李隆基身边的美人其实太多了,朝野知名的就有数十个,个个都有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他如今六旬,需要的更多还是玩伴。   这边牌局一起,那边李龟年拨弦,开口唱歌,与许合子又是不同的味道。   “红藕香残玉簟秋……”   杨玉环推了一张牌,跟着轻声哼唱,唱法却与李龟年全然不同,竟是已将薛白那唱法融会贯通了。   李隆基接着唱,愈发得意,轻蔑地扫了薛白一眼,问道:“比你唱得如何啊?”   薛白讶道:“我唱歌那样……圣人与我比?”   “哈哈,竖子,连同样的唱法也听不出?”   “音律是高雅之物,我只能打打牌。”   李隆基莞尔道:“朕既擅音律,又擅骨牌。可见骨牌与音律一般高雅。”   张汀虽不知他们在聊什么,但天子说了笑话,她当即凑趣地笑起来。   “托圣人洪福,我也高雅了。”   说罢,她推倒面前的骨牌。   “胡了。”   李隆基朗笑,赏赐了张汀一件贡品。   任内侍宫娥们上前垒牌,张汀道:“我来之时,恰遇阿菟回来,说起终南山之行,不住地说起此番难得见了名动长安的薛郎呢。”   “一转眼,阿菟也及笄了啊。”   “女儿家嘛,见了新奇的事物难免好奇,又是故事又是新词,说也说不完。”   李隆基自是能察觉到张汀的意思,目光看向薛白。   薛白低头抿了一口水。   “竖子,在说你,伱避什么?”   在避什么,连一旁的内侍们心里都清楚,这大唐,谁愿娶宗室女啊?圣人的公主、郡主又多,个个愁嫁。   忽然,杨玉环笑了笑,道:“少年郎得了夸奖,还懂得谦逊。”   她招了招手,唤张云容把今日收到的一只莲瓣金碗拿过来。   这只金碗又是安禄山所造,碗壁上捶出了莲花瓣纹,极为精致。   锤揲浮雕工艺并非中原匠师所擅长,可见安禄山绝对是送礼的一代宗师了。   “你献了那些好东西,圣人许你长大后的前程,我却还未赏你,便以这金碗赠个‘衣食无忧’的好彩头……前提是你赢了今日的牌局。”   “谢贵妃恩典。”   有了金饭碗,何必尚公主?   李隆基闻言,嘲笑道:“太真所赐金碗,能装酒十斛,你可饮得下啊?”   “圣人若舍不得给,赢了这小子……”   张汀见圣人不肯再聊赐婚之事,心中失望。   玩笑般的一句话之后,杨玉环美目一转,瞪了薛白一眼,带着些提醒、警告之意。   ——这次且替你解围,看你往后再敢招惹是非。   ***   阳光透过纸窗,照着桌案上的金碗熠熠生辉。   “好漂亮啊!”   青岚已趴在那盯着它看了好久,连眼睛里都闪动着金光。   她却不舍得用这金碗倒水,将它擦干净了仔细收起来,倒像是供起来养着一般。   薛白却对这些金啊银啊丝毫不感兴趣,觉得瓷的就蛮好。   他盯着青岚的背影看了一会,忽然在想,上次问她“想不想当我的侍妾”真是太没有气势了……每次刚睡醒时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长安城不像终南山清静,还没醒过神,已经有客来见。   ……   堂上,裴谞正在与杜五郎闲聊,看似云淡风轻,眼中却透着一股焦虑,一见薛白便站了起来。   “薛郎终于回来了,终南山一行,可有收获?”   “随启玄真人学了吐纳之法,顿悟良多。”   裴谞笑道:“昔年,卢藏用隐居终南山而得授高官,反而矜矜业业务事者,官途难走啊。”   薛白会意,引着裴谞进了书房,问道:“裴公又有麻烦了?”   “安禄山马上要进京献贡了。”裴谞道:“此胡是哥奴门下,且已放言要御史大夫之位,势必要对付家父。”   “这般嚣张?”   “胡儿深得圣宠,势必要在圣人面前构陷家父,到时只怕还得请国舅与薛郎帮衬一二。”   裴谞脸色凝重,能跑来与薛白这一介白身商议,可见对形势的预估很不乐观。   薛白却是问道:“既然要构陷,总该有个罪名。哥奴、胡儿也不能凭空害了裴公吧?”   裴谞知他这是在问裴宽的底细,本不想说。然而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相信眼前这个盟友。   “家父在范阳节度使任上时,曾纵容边军劫掳契丹奴婢,私下发卖分赃,谎报战功。当然,这是边军惯例了。”   “既是惯例,他们能以此对付裴公?”   “薛郎可知契丹之事?”   “愿闻其详。”   “开国之初,贞观三年,契丹大贺氏依附大唐,赐李姓,之后七十年大贺氏一直以松漠都督之身份治理契丹八部,直到遥辇氏与大贺氏内讧,叛唐,投靠突厥……”   裴谞大概说了契丹之乱的由来。   简单而言,大贺氏忠唐,遥辇氏叛唐。   “开元年间,圣人任命张守珪为范阳节度使,屡破契丹。后利用大贺氏的李过折,除掉了遥辇氏的可突于,朝廷封李过折为北平郡王、松漠都督,统领契丹,看似结束了契丹之乱。圣人认为张守珪立下了不世大功,欲重赏,甚至要封他为宰相。但薛郎可知,张九龄为何反对此事?”   薛白道:“功劳有假?”   “除掉一个可突于,根本就解决不了契丹之乱。就在第二年,遥辇氏的首领就杀掉了李过折,重新叛乱。故而,张九龄认为张守珪的功劳根本不足以拜相,‘且守珪才破契丹,陛下即以为宰相;若尽灭奚、厥,将以何官赏之?’”   “这是家父之前的一任范阳节度使张守珪,再说后一任安禄山,此人是张守珪的义子,擅胡语,狡猾,打仗的才能是有的。但张守珪、安禄山皆有一个本事,即谎报战功。”   话到这里,裴谞有些为难,问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家父在范阳节度使任上,整肃军纪,体恤民情。认为欲灭契丹,当有长远打算。”   薛白反而敢直说,道:“圣人更喜欢张守珪、安禄山这样能来事的臣子。”   从这些事里就能看出李隆基治国的敷衍。   张九龄看待契丹局势显然更有远见。至于李隆基,与其说是短视,不如说是好大喜功,且没有耐心,他未必是看不出契丹之乱的根源,就是觉得烦,耽误他享受了。   所以,张守珪打了一场胜仗,再夸耀一下战功,就是平定契丹,功勋卓著,堪比卫霍。大唐盛世,千好万好。   自满、自得、自私。   这个皇帝早在开元年间就显露出了骄纵的心态,只是当时还有诸多名臣良相约束。   到了如今,已没有一个人能够制衡这唯我独尊的皇帝了。   “边军恶习,家父在任上时其实是约束得最好的,但确实有。”裴谞道:“此事如何说……安禄山在范阳,年年出兵,与契丹互有胜败,在圣人眼里就是大功。家父在任时,无胜无败,反而要被拿到罪证了。”   天宝年间的朝堂风气就是如此。   会钻营的,能把一成的功劳吹嘘为十成;太本分的,有半成的疏漏都能被构陷为十成。   问题出在根上,薛白也无办法。   “我只是一介白身,并无权力在此等军国重事上向圣人进言,国舅也不知边事。”薛白道:“裴兄希望我如何帮忙?”   裴谞缓缓问道:“有资格在圣人面前议论东北边事的,能说句公道话的,该是西北将领?”   他这是想请东宫和解了,西北将军当然不是个个都亲近东宫,但眼下,在边事上的话语权能压过安禄山的,绕不开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今日来既是通气,也是想通过薛白结交王忠嗣。也许王忠嗣一两个月内攻下石堡城,到时一句进言就能保裴宽。   薛白会意,摇了摇头。   但他再一想,裴宽也是无可奈何了。   眼下这个被哥奴把持的朝堂,除了王忠嗣,还真就没有别的有份量的重臣敢出面与安禄山论边事。   “裴公想亲近东宫,我不反对。眼下我只是白身,且岁考在即,此事便不掺和了,专心学业。”薛白思忖到最后,缓缓开口。   裴谞一愣,问道:“此为何意?”   “划清界限。”   “可……”   “都是圣人的臣子,凡事该就事论事。”薛白正色道:“否则,难道我们是朝中拉帮结派的朋党吗?”   裴谞目光闪动,隐约有些明白过来。   他微微苦笑,道:“今日来我却还有一事……本是想与你议亲事。”   “眼下这关节?此事只能作罢了。”   ***   薛白才不想娶裴家的女儿。   他如今立下了志向,自也有了娶妻的标准。   既不能是李氏公主又不能是树大根深的世族之女,门第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能支持他但不是支配他,有名声有才干最好,其后性格、才情也得好,能服人且大度,品行能让人敬佩。   毕竟是家国天下,如此才能安稳……   想得太远了,他摇了摇头,驱散这些有的没的无聊念头,拿起文帖以及一大袋西域大红枣,去了颜家。   ***   “一个大西瓜……”   “阿兄,西瓜是什么?”   “寒瓜,继续,一个大西瓜,一刀切两半,一半送给你……”   院子里,蝉鸣声响了一会,倒也不吵,庭边的树丛里开着白色的小花,给人一种悠闲之感。   薛白与颜嫣一前一后,慢腾腾地打完一套拳,收拳,吐气。   “记住了吗?”   “哪有这么快就记住的。”   “哦。”   “阿兄明日再过来教我。还有,今天的故事也太少了吧?”   颜嫣近来气色确实有好一些。   她以前血气不足,脸色有些苍白,今日打完拳脸颊却颇为红润。   “岁考主要考帖经,不考故事。”薛白道。   “我有季兰子的戏文看,她可比阿兄勤快多了。对了,她能直接到阿兄家中去拜会吗?总得把戏文给阿兄过目。”   “我明日过去吧。”薛白并不想放李季兰到家里来。   如今颜宅最多的就是丹参、黄芪,近来薛白每日前来,颜嫣喝黄芪汤的时候,韦芸都会熬一碗丹参给他喝。   打完拳,两人坐在庭中的石桌边捧着碗喝。   “好苦,黄芪汤里放了好多当归。”   颜嫣叹了一口气,见薛白都喝了丹参汤,只好继续灌药。   “阿兄喝这个有什么好处吗?”   “不知道,哦,师娘说固气养元。”   ***   是夜,薛白做了个梦。   梦到他处在两块巨石中间,本来待得好好的,忽然左边跑来一个大胖子,右边则跑来几人,男的女的道士都有,两边都开始推动巨石。   薛白本以为自己要死……幸运的是,巨石似乎变成了别的东西,软绵绵的,才没挤死他。   梦到后来,果然还是变了味。   他醒了之后坐在那发了会呆,心知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胖子要来,裴家吓得投奔了东宫,自己又何去何从?   忽有些后悔在梦里时没能给这些人每人都甩上一个大巴掌。   “让你们推。”   ……   下午去了玉真观。   走过辅兴坊的小巷,这次竟是见到了广平王李俶。   “薛白?这么巧。”   李俶眼睛一亮,热情地上前攀谈,道:“我前来探望姑祖,你呢?”   “广平王不是被禁足了吗?哦,我这般问,太过失礼了。”   “无妨,姑祖不久便要回王屋山,我遂请求前来见她。”李俶再次问道:“你来此何事?”   “以文会友。”   “薛郎才气,以文会友,雅哉。”   李俶笑容温和,如薛白的至交好友一般,揽着他到一旁亲切说话。   “你与右相府十七娘之事我已知晓,或便是你说的难言之隐。可惜,世事不由人,强求不来。”   “是。”薛白道:“强求不来。”   “想开些。”李俶道:“你往后会遇到更适合你的妻子,男儿成亲后还是该规范言行,善待妻子,对吧?”   “广平王所言甚是,该善待妻子。”   李俶愈发亲切,道:“我视你为知己,因此交浅言深了,莫见怪。”   两人寒暄了几句,方才别过。   薛白步入玉真观,回头看了一眼李俶的背影,想到张汀在圣人面前那些言语,微微皱眉。   他觉得这位皇孙近来有些太过自由了。 第128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夏末,玉真观的庭院中景色正美。   关中的园林难得有小池,更难得池上还种着莲花,盛开得亭亭玉立。   今日,薛白却没有见到李腾空。   他是一本正经地为了戏文而来,李季兰直接从前堂转来见他。   风吹过池面,带来莲花的香气,薛白站在池边看了两折戏文,连连点头。   “季兰子回长安短短时日,竟又写了两折。”   “嗯。”   薛白察觉到李季兰声音有异,目光看去,只见她偏着头,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李季兰本还在忍着,被这般一问,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如雨滴般流下来。   她还挺能哭的。   自己在那越哭越伤心,躲到树后面,不让薛白过来看她。   “教先生见笑了……呜呜……”李季兰抽噎道:“方才师父问我,是否愿到百孙院作妾……”   “广平王?他逼你了?”   “可我才不是那种爱慕虚荣又轻佻的女子,阿爷觉得我从小就轻佻……谁都觉得我轻佻……呜呜……我怎么就看上他了?分明都不知那是谁……好歹也是高门大户出身,谁要到百孙院作妾……都觉得女冠好欺负,不要脸……”   后面的话越说越含糊。   等了一会,她才渐渐平息下来,转过身来,忧心忡忡问道:“先生,他要是一直纠缠,我坏了名声还怎么嫁人啊?”   “嗯?”   薛白一愣。   她分明是个女道士,却满脑子只想嫁人?   李季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薛白,见他如此惊讶,腾得一下脸红不已,扭过身去。   “以广平王为人,定不会纠缠,你可放心。”   “嗯。”李季兰低声道:“先生,你……伱流血了。”   薛白抬手一擦,心知近来参汤喝得太多了。   再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句“不要脸”,他不由暗道这道观是非太多,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   今日本是打算去见杜家姐妹的,但出了玉真观,薛白想到李俶之事,却是驱马往虢国夫人府而去。   杨玉瑶正在自家后院打马球,听闻他来,颇为惊喜,衣裳也不换就迎出来。   她一向不施粉黛,素面示人,平时还喜欢作男装打扮,今日便穿的一身圆领窄袖袍衫,秀发裹起,美艳中带着飒气。   薛白却是少见她这般,不由多瞧了两眼。   “看什么看?”   “你袍装竟是更美。”   “可见你根本不了解我。”杨玉瑶嗔了他一眼,“长安人惯会造我的谣,可知我在川蜀时,人称我‘雄狐’?”   “打一场?”   “好呀,马球场上我可不输你。”   ……   打过马球,出了一身汗,两人一起沐浴,杨玉瑶愈发欣喜。   “不是说岁考将至,今日却有闲暇跑来打马球,你定是又有事求我。”   “说是求,不如说是商量。”薛白问道:“广平王希望我娶和政县主,玉瑶以为如何?”   “不行。”   杨玉瑶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下。   她会生气,是早有预料之事。   薛白若不想得罪李俶,本不该把此事告诉她。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堂堂皇孙前来示好,婉拒也就是了,岂有告状害对方的道理?   显然,此事杨玉环也没有与姐姐说。   薛白偏就说了,又道:“此事我本已拒绝,可广平王有些誓不罢休的架势,让张良娣到御前说了。”   “此事若让和政县主到御前一说就麻烦了。”杨玉瑶沉吟道:“广平王是大姐的女婿,我请大姐出面,警告他莫捣乱。”   “我却不知他与杨家有这层关系。”   “彩屏嫁过去两年多,已生了两个儿子。”   “是吗?”薛白有些疑惑。   “怎么了?”   “我今日遇到广平王时,他正想从玉真观纳个妾。”   杨玉瑶原本还压着怒意,再听此一言,顿时玉面寒霜。   ***   百孙院。   一大早,李俶便来到崔彩屏的屋中。   小儿子还在哭,宫人总也哄不好,崔彩屏正一脸不高兴地坐在那发脾气。   “谁又惹王妃生气了?”   “怎么?嫌我脾气不好?五姓女的脾气再大,总大不过你李家公主。”   崔彩屏有时确实有些心里不舒服。   五姓望族私下里连皇家都瞧不起,认为他们冒充陇西李氏。世上不愿娶公主而想求娶五姓女的俊才不知凡几。   而她是博陵崔氏嫡女,母亲是韩国夫人,在五姓女中都属于最高贵的。她及笄时,仰慕她的名门俊杰如过江之鲫。   结果被赐婚给了一个皇孙,终日窝在这百孙院里,除了生儿子就是养儿子,如何高兴?   但此时只抱怨过一句,她自己也知道有舍才有得,这桩婚事,求的是往后。   如今她娘家虽势大,还愿作为嫡妻与他同甘共苦、生儿育子,等到他登基为帝,她便是皇后,她的儿子便是储君。   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好了,没与你置气。”崔彩屏稍放软了语气,道:“郎君今日怎过来了?”   李俶道:“听宫人说,你阿娘今日要入宫见圣人?”   “嗯。”崔彩屏道:“圣人邀我阿娘一道赏曲呢。”   “那能否带三娘一道去?再请你阿娘帮忙请圣人赐婚。”   “还不死心?”崔彩屏忍不住撇了撇嘴。   “此事对东宫颇重要。”李俶低声道。   “好吧,奶娘,你去与阿娘说一声,可好?”   “喏。”   崔彩屏的奶娘应了,转身离开,背对着皇孙时却是翻了一个白眼。   ***   李俶说服了妻子,当即唤人去把李月菟领来。   兄妹二人在堂上说些交心的话。   “在宗圣宫,你也见过薛白了,觉得如何?”   “没在意。”李月菟道:“小妹自知不能作主自己的婚事,仔细相看了反而平添麻烦。全凭阿爷阿兄安排便是。”   李俶笑道:“你的心意当然也很重要,若你不喜欢,此事便作罢。”   李月菟心中一暖,看向兄长,道:“有阿兄这句话,足矣,小妹愿嫁。”   “那就好。”李俶道:“我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薛白不仅才情相貌一等,人也有趣,你定不会后悔。我绝非只出于对东宫前景的考虑。你看旁的那些纨绔子弟,简直不成体统。”   “是。”   李月菟知道这都是事实。   大唐公主从来难嫁,眼下薛白刚有名气还好安排,等往后他中了进士,更不愿意娶她了。   “待你到了圣人面前,只需说你愿嫁,请圣人赐婚,可好?”   “多谢阿兄费心。”   李俶见妹妹如此听话,欣慰地点了点头。   “阿兄,小妹可以去看看沈氏吗?”李月菟问道。   李俶愣了愣,道:“好,莫太久了,待韩国夫人领你入宫。”   李月菟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没说,起身往偏院走去。   “姑姑。”   “岧郎,你姨娘呢?”   “阿娘在屋里,岧郎去扶她出来。”   李月菟目光看去,只见五岁的李适转身跑回屋子,扶着他生母沈珍珠迎出来。   见了礼,沈珍珠便柔声道:“岧郎,你去读书,我与县主说说话。”   “好,阿娘。”   李月菟连忙让沈珍珠不必多礼,低声道:“阿兄什么都好,唯独不给你争个名份。”   “郎君事忙,该是忘了。”   沈珍珠是良家女入宫,生了长子,按理能得个封号,如今却依旧只是侍妾。   此事,李月菟有些看不过眼,叹道:“阿兄什么都好,唯独总是忘了你,这也忘了,那也忘了。我今日来想问问你有甚难处?”   “郎君待我极好,岧郎也孝顺,没有难处。”   沈珍珠回想着当年李俶对她的情意,心想道,他如今有难处,待往后他会对自己好的……   ***   李俶在书房独坐许久,放下手中的书卷,疑惑韩国夫人竟还未派人来请李月菟一道入宫。   忽然,程元振急匆匆地撞了进来。   “王上,韩国夫人已经进宫好一会了……”   “嗯?”   李俶有些诧异,问道:“不带三娘,她便能请圣人赐婚吗?”   “是宫中来人了……”   程元振话音未落,几个身披红袍的宦官走到廊下。   “广平郡王,接圣人口谕!”   “孙儿在!”   李俶连忙整理了衣服,执礼接旨。   “圣人口谕,‘好个崽子,命你禁足,还敢上蹿下跳,再禁足你一年,这次哪都休想去,在家休养身心,善待妻子’。”   以唯妙唯肖的语气念过口谕,那宦官又道:“广平王,失礼了。”   李俶一愣。   接着,那宦官走上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一下不重,一点也不痛。   但这竟是代圣人打的一个巴掌。   “‘休当你那点心思藏得住!’这是最后一句口谕。”   恶狠狠的一句话之后,眼前的宦官赔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李俶愣了愣,连忙示意程元振追上去问,不论塞多少好处都把事情问清楚。   ……   “王上,奴婢问了。”   “为何会这样?”   程元振犹豫着,低声道:“是韩国夫人进宫之后……”   “说。”   程元振其实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好,坏了广平王与王妃的感情。   但他还是说了,道:“韩国夫人告了王上的状,说王上冷落王妃。”   “我冷落她?”李俶大为诧异,脱口而出,“她有多妒悍,你知道吧?”   “妒悍”二字一出,程元振大为惊恐,忙道:“王上慎言。”   李俶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平息了怒气。   所有人都说他宠爱崔氏,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可知韩国夫人为何要告状?莫非是季兰子一事?她如何知晓的?”   程元振大惊,连忙道:“王上,奴婢有罪,但此事奴婢绝无外漏。”   “我明白。”李俶拍了拍程元振的背,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岂有不信你的?如今我被禁足,你帮我查。”   “喏。”   程元振大为感动,连忙趋步而出。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命途都压在广平王身上,待广平王往后一飞冲天,自然能带他鸡犬升天。   ***   整件事并不难查,问了几个崔家的奴婢,程元振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韩国夫人进宫前,见了虢国夫人。”   “哈?”   李俶再想到在玉真观前见到薛白,当即明白过来。   “薛白?他不愿娶三娘,罢了便是,我好心好意,他为何反过来害我?”   “王上一片真心待人,但薛白该是把季兰子视为禁脔,方才敢如此无礼放肆。”   “他?”   李俶有些讶异。   一介白身与郡王争女人,他还从未想过这种事。   脸上隐隐觉得有些发麻。   受的那轻轻的一巴掌,竟像是打进了他的心里。   不论如何,他这次都是伸着笑脸去拉拢薛白,反挨了一巴掌。   ***   “啪。”   天还未亮,杜五郎打着哈欠爬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   今日是国子监岁试,通过了岁试,才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就相当于州县的贡试,但当然比贡试要轻松很多了。   屋中有人点起蜡烛,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今天不是在薛宅客房,而是在国子监号舍。   薛白也已起来,精神奕奕的样子。   “你不困吗?”杜五郎打了个哈欠问道。   “终于等到这天了。”   “是是是,岁试,春闱,入仕,其实入仕也没什么好的,你看我阿爷都已经倦了,每日去视事都嫌烦。”   “有志向就不会倦。”   杜五郎有些担忧,道:“你到终南山那么多天没来国子监,你能过吗?”   “别说傻话。”   两人收拾停当,推门而出,一路往太学馆,见到了太学博士郑虔、司业苏源明……国子监祭酒韦述则端坐在最上方,穿着一身紫袍,花白的长须飘然。   一众学子都大为紧张。   杜五郎其实也紧张,但能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忘年交。   他是考明经的,没有与薛白在一处,却是见到了杨暄。   “咦,你也岁试?明年春闱你也考?”   杜五郎大为惊讶,他还以为杨暄要在国子监再读二十年。   “不然呢?”杨暄揉了揉眼,“杜傻子都能考,我不能吗?”   “哈?”   杜五郎好歹也是读过许多年书的,被杨暄称为傻子,一时也是无语了,倒还忍得住,问道:“你也考明经?”   “本来是想考进士的,但我阿爷说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杜五郎问道:“一会帖经,你能对几成?”   “你阿爷是户部员外郎?”   “对。”   “哈哈。”杨暄拍掌大笑,“我阿爷都升到度支郎中了,穿的可是红袍哦。”   “唉。”   杜五郎听薛白说过了,杨钊作为杨銛的堂弟,又是杨党中难得与各方势力都相处不错的,升迁必然会很快。   薛白虽与虢国夫人友好,但杨家的国夫人有三位,杨钊从来不忘打点,逢年过节,连杜家、薛家都收到他的礼呢。   杜五郎的砚台、马鞍、银碗等等,都是杨钊送的,不贵重,但附赠的喻意很好,妙笔生花,突飞猛进,年年有余之类。   明经考试也分三场,帖经、口试、时务策。   杜五郎依旧是在杨暄身后坐了,不一会儿开考。   他目光一看,却见《老子》考得尤其多,果然,圣人去了终南山就是不一样,薛白都与他说过了。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杜五郎只觉好奇怪,明明是背过的句子,怎么到用时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郑虔正坐在那闭目养神。   忽然,一队官差大步而入,道:“太学博士郑虔私撰国史,到刑部走一趟吧。”   杜五郎惊讶地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于这个闻所未闻的罪名。   “私……私撰国史?”   ***   薛白的第一场也是帖经,此时正提笔写着漂亮的颜楷,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竟见是郑虔被带了出去。   “出了何事?”   苏源明往外跑去,慌张道:“此处是国子监,天子庠序!”   “正因为是天子庠序,岂容私撰国史之人误导诸生?!”   此时国子监里已是一团大乱了。   太学博士忽然被刑部带走,正在岁考的诸多生徒们纷纷起身,有人叫嚷着要拦,有人偷抄旁人的帖经。   “为何带走我们的博士?!”   有生徒们从明经试馆跟了出来,拦着那些官差,为首者正是杜五郎。   让人惊讶的是,杨暄竟是没有去抄题,而是跟着大家拦救郑虔,指着一个官差的鼻子,叱道:“你知我阿爷是谁吗?”   薛白放下毛笔,起身。   他不知此事是否与自己有关,却想到了前几日那个梦,很多人推巨石对撞。   看来,巨石已经被推动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被撞下来的竟是郑虔。   事发突然,他一边过去,一边思忖着整件事的因由。   “都让开,我们是奉命行事,罪证确凿……”   “太学博士你们也敢拿?!”   “听我说,开元二十五年,郑虔任协律郎,集选当年事例,写了八十多篇抨击时事之文稿,私撰国史……”   薛白一听,当即转头看向苏源明。   只见苏源明一瞬间变了脸色,目露惊惧之色……此事只怕是真的,刑部没有冤枉郑虔。   再想到“开元二十五年”能有什么事称得上是私撰国史,薛白几乎已能确定,此事与三庶人案有关。   是唐昌公主、李琮私下与他相见所引起的?或是这次与李俶翻脸所引起的?   “国子监诸生,全都给老夫坐回去!”   忽听得一声苍老的大喝响起,众人转头看去,一名紫袍老者犹端坐在那巍然不动,正是国子监祭酒韦述。 第129章 新朋友   薛白已赶到了那些官差面前,沉声道:“大唐就没有过私撰国史的判例。”   当世断案除了要依律法,更看判例。隋律明令禁绝私人撰集国史,唐虽随隋法,但开国以来就没有过因此罪判刑的。   眼下皇帝再如何自利自满,骄纵享受,至少从不因言兴罪。朝堂风气虽差,臣子落罪在他那里一般都是杖责、贬官,暴亡的几乎都是李林甫做的,皇帝其实颇有心胸气度,连抢儿媳妇都不怕被议论。   大唐不是满清,没有文字狱,不愚民,不禁言论,不拘文化工艺自由交流,故而文华鼎盛,千古耀眼。   这些官差们当然说不出任何判例来,应道:“我等只是奉命拿人,与我等说有何用?如何定罪,自有大司寇断案,要分辩,你们到刑部大堂上分辩。”   杜五郎当即道:“去就去!我还正想去刑部瞧瞧。”   薛白亦不怕去刑部。   下一刻,韦述已拍了拍他的肩,道:“且坐回去,继续考试。”   一老一少两人对视了一眼,薛白让开。   “岁试继续。”   韦述说着,踹了杨暄一脚,亲自赶开诸生徒,任由官差把郑虔带走。   之后,这个年迈的国子监祭酒点了几个生徒,让他们把卷子交了,叱道:“抄?老夫眼还没花!”   薛白重新坐下,执笔填着帖经,脑中却依旧还在思虑方才之事。   好不容易考过帖经,后面还有两场。   收卷的间隙,他心念一动,起身掀竹帘而出。   苏源明当即赶上前,给了他一个眼神,领着他避开诸生,拐过长廊进了一间公房。   韦述正站在公房中,问道:“你要去何处?”   “只怕郑博士牵扯的案子不小,且与学生有关。”薛白道:“此事更紧急,岁试可否推迟?”   “不能。”韦述叹息,带着些提醒之意,道:“若停了再开,便不由老夫主持了。”   薛白一听便明白,这位祭酒私下里受到了一些压力。   有人不希望他通过岁试。   薛白虽得圣眷,但如今也只有圣眷,得罪的人还多。而东宫有影响力,右相府有权利,要想阻止他科举入仕总有办法。   比如,贾昌更有圣眷,李白更有才名,也没见得有功名。   这条路,必须有像韦述这样的人出手庇护他。   薛白却不能抛下郑虔不顾,问道:“若岁试不能停,敢问祭酒,可有办法救郑博士?”   韦述方才从容,此时却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窗外,只留下一个披紫袍的肥胖背影,缓缓道:“老夫一辈子都是馆职,哪知朝中纷争?既救不了他,却得保诸生前程。”   薛白沉吟着,道:“那学生或有办法,想试试能否救郑博士。”   “岁考还有两场。”   “来不及了。”   薛白看了眼天色。   两场岁考之后,长安城已然宵禁,到时再有办法也得拖到明日,什么都晚了。   岁考耽误了,无非是多沉淀些时日,郑虔之事却牵扯三庶人的大案,性命攸关,孰轻孰重根本不用考虑。   韦述抚须思量,以为薛白是没听懂他方才的言下之意,再次提醒,直言道:“不久前,有人叮嘱过老夫,不予你过岁试,伱这一去,则如了他们的意。”   “这是阳谋,学生只能走。”   “也罢,路上莫让人瞧见。”   薛白遂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韦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对苏源明道:“去将这小子的帖经拿来。”   “是。”   不一会儿,薛白的卷子便被摊开在他面前。   韦述目光一扫,随口喃喃道:“填得马马虎虎。”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像否?”   苏源明上前一看,只见那是几个不错的八分楷书,虽也算好看,但远不如韦述本身的书法。   这却是在模仿薛白的笔迹。   “祭酒仿得天衣无缝。”   “清臣的弟子,书法只有这点水平。”韦述叹息一声,“他既去救郑三绝,后两场只好老夫来替他答卷了。”   ***   薛白换了一身装束,戴了顶帽子遮着半张脸,随着苏源明从东面的小门出了国子监。   他翻身上马,却没有找杨銛、杨玉瑶、玉真公主这些人。   方才在帖经时他已思虑过,若郑虔私撰国史真的事涉开元二十五年的三庶人案,那么,一旦他动用关系替郑虔说话,就像是抱薪救火,火只会越烧越大。   这件事,薛白参与越深,牵扯的人越多,越危险。   好比,李林甫指责韦坚交构东宫,李亨帮韦坚说话只会害人害己,不如划清界限。   但此事若是冲薛白来的,为了引出薛白背后的李瑛一党,对方必然要对郑虔下死手。   薛白不打算学李亨。   半个时辰之后,他驱马进了平康坊。   他压低了头上的帽子,四下观察是否有人跟踪,拐进西北隅的循墙小巷。   占据了整个平康坊西北的只有一座府邸,即长宁公主府,现在属于长宁公主的儿子杨洄与咸宜公主这一对夫妻所有。   府邸恢宏,像在述说着两代公主曾经的显赫。   小巷两侧都是高墙,薛白独自走到后门前,递上拜帖,道:“烦请告诉公主与驸马,有好友来访。”   ……   “谁与这只鬼是好友。”   李娘兀自骂了一声,但还是与杨洄一道转到静宜堂待客。   待步入堂中,见薛白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夫妻俩的神色皆凝重了一些。因感受到了与薛白交锋的压力。   “你来做甚?”杨洄淡淡问道。   李娘色厉内荏,务必放点狠话,恶狠狠道:“不怕我们弄死你。”   “弄死我有何好处?”薛白道:“等李亨继位,还是不会放过为了扶寿王而与他斗了这么多年的你们。”   “又来挑唆是非,我们能被你利用吗?”   薛白面露难色,缓缓道:“我们确实出了事。”   杨洄冷笑,心道薛白果然是想利用他们。   那么,今日这场对话,将由他们来掌控局面。   “太学博士郑虔,因记录三庶人案的内情,已被拿下了。”薛白愈显忧虑。   事不关己,杨洄神态平静,问道:“郑虔是你们的人?”   “郑博士自然是我的老师。”薛白故意打了个机锋,“驸马也知道,郑虔、张九龄都是王方庆的门生,支持前太子。”   “呵。”   薛白眉头微蹙,道:“郑虔看似东宫的人,实则是我们埋在东宫的一枚棋子。”   杨洄、李娘不由挑眉,惊讶于李瑛余党有这么大的能耐。   “继续说。”   “此事暂时还不好断定,是哥奴出手对付东宫,误伤了我们的人;抑或是李亨察觉到了郑虔的立场而出手。”   “李亨即使察觉,也没必要对他出手吧?”   薛白道:“不久前,他们想把和政县主嫁于我,我回绝了,彼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此事,李娘已经听说了,点了点头,示意杨洄这些是真的。   “胡儿马上要进京,哥奴声势大振,必要除掉裴宽。”薛白继续道:“裴宽出任户部尚书以来,与国舅合力,在河北征收了不少的盐税,马上便要押解入京。可惜,经此一事,裴宽成了惊弓之鸟,欲转而投靠东宫,一桩天大的功劳,恐为李亨所占。”   杨洄沉吟着,不明白他为何跑来说这些。   但这等朝堂上的重要消息,寻常想打探都打探不到,他是很愿意听的,因此作侧耳倾听之状,不时微微颔首。   薛白叹息,道:“右相、东宫相争,仿佛两块巨石对撞,殃及的却是夹在其中如杂草般的我们。眼下之情形,我们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活该!”李娘啐道,“李瑛余党,该灭干净。”   薛白不答。   杨洄思忖着前一次的对话,心知双方有化敌为友的可能,何况薛白今日主动前来示弱,当然是存了交好之意,自是该利用一番。   “你们是谁?”   “开元二十五年,皇三子李亨窥测圣心,误导圣人怀疑太子与宰相交构,唆使李璬密奏,利用武惠妃,罢张九龄、除三庶人,再阴谋陷害武惠妃,设计圣人纳寿王妃,一箭双雕,除掉两个大患。这一切,为张九龄所察觉,可惜他已被贬放荆州,唯将此事告知了挚友郑虔,这便是郑虔‘私撰国史’的由来。”   说到这里,薛白微微苦笑,这才回答杨洄的问题。   “我们,是得知此事从而想要揭破这个阴谋的人们,认为大唐社稷不能交在李亨手里。”   杨洄问道:“那你们认为大唐社稷能交在谁手里?”   薛白道:“寿王不行。”   杨洄眉毛一挑,问道:“你们想的是庆王?”   薛白道:“庆王虽为长子,旁人皆以为我们要扶他,实则我们不便与他来往。今日,我便未去找庆王。”   “是啊,庆王相貌有损,不可为国君。”   李娘不耐烦他们这般废话,径直道:“不立长那便立嫡,我阿娘既封为贞顺皇后,我胞弟盛王李琦贵为嫡子,当为储君。”   杨洄略有尴尬,也不再藏着掖着,看向薛白,问道:“你如何看?”   “可。”   “答应得这般轻易?”   “盛王既是圣人唯一嫡子,自是可行。何况大难临头,岂顾得了那么长远?”   杨洄没想到薛白如此直言不讳。   但转念一想,眼下说什么都是虚的。要吞下对方的势力,也得看对方登门有何事相求,如今公主府地位大不如前,还未必能做到。   “你今日前来,意欲何为?利用我们去救郑虔不成?”   “不必贸然出手。”薛白沉吟道:“在终南山,我曾说过裴冕的身份,驸马可确认过了?”   李娘见他只顾着问杨洄,像是不知道公主府是谁当家,当即道:“确认过了又如何?”   “公主不曾向哥奴揭破?”   “呵,我为何要受你的利用?”   薛白拿出一封文书,摊开来,给他们看了一眼。   只见这文书上盖的是东宫属官的印章,中间还被撕掉了一块。   “这是?”   “能证明裴冕身份的证据。”薛白道:“若是我呈给哥奴,哥奴必是不信。”   杨洄伸手便要去接。   薛白却是把文书一收,笑问道:“我的身契呢?”   李娘不悦,皱眉道:“你与我谈条件?”   “公平交易。”   “你是何身份,配与我公平交易?我若弄死……”   杨洄连忙拍了拍她,柔声劝慰了几句,夫妻俩方才使人去将薛白的身契拿来。   薛白拿回身契,递过裴冕的接头信,却是道:“不过,驸马若将它呈给哥奴,哥奴便知我们合作了。倒可用来驱使裴冕做事。”   “你为何不自己利用此事?”   “我身份不够,只会让裴冕心生杀意,不如给驸马。”   杨洄目光闪动。   薛白又道:“驸马能否帮忙问问郑虔一事的详情?他们拿下郑虔是为引蛇出洞,我不好中计,此事于驸马而言却不难。”   ***   右相府。   李林甫正俯首案头。   第一批河东盐税便要押解进京,给了他颇大的压力。近来一直在探查此事,并思忖对策。   前两日,他要除掉的政敌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人,元载。   听闻便是此子给杨铦出谋划策,在税赋之事上甚有才干,颇具威胁。   “阿郎,驸马来了。”   听得通传,李林甫放下手中的公文,让杨洄到堂上坐了。   他猜想,杨洄又是为了催促右相府除掉薛平昭而来,甫一见面便摆了摆手。   “驸马不必急在一时,本相已听闻卢铉被贬。待那竖子圣眷渐淡,再寻机除去便是。”   “右相所言甚是。”   杨洄听着这些话,再抬眼看李林甫,忽有了某种新的感受。   哥奴说的仿佛对付薛白是为了他们一样,无非还在把人当成傻子利用罢了。   坐下寒暄了几句,杨洄道:“右相,我今日听闻一事……刑部忽然捉拿了太学博士郑虔,可是与当年旧案有关?”   李林甫目光一凝,缓缓道:“驸马好快的消息。”   “恰好有几个子侄在国子监,事发后第一时间便听闻了。”   杨洄应着,心里忽有一种戏弄哥奴的快意。   李林甫颔首道:“刑部尚书昨夜收到秘信检举,郑虔私下撰文,虚造国史。”   “右相若是要以此对付东宫,我愿效一份力。”   杨洄倾身过去,表了态度,实则是想试探是否李林甫指使了此事。   不想,李林甫却是摆手,道:“此案尚不清晰,待萧隐之审明再谈,驸马不必着急。”   杨洄诧异,问道:“此事并非出自右相构陷?”   李林甫斜睨了他一眼,板着脸道:“本相执法公允,从不行构陷之事。”   “是我失言了。”杨洄连连歉道,“我是问……真有人揭举郑虔,他真是私撰了国史?”   “是啊。”   李林甫揪着胡子,目露沉思之色,缓缓说了起来。   “张九龄死了七年,其弟张九皋一直想要为他立一座神道碑……”   神道碑是立于墓道前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石碑,刻碑并非易事,要请人撰文、书写、雕刻。   杨洄一听就明白,为何张九龄死后至今还未立神道碑。因为小肚鸡肠的李林甫还活着,定会关注张九龄的碑文上是否说他坏话,张九皋很可能是想等李林甫死了,畅快淋漓地写一篇碑文。   果然。   “此次萧隐之收到的证据,便是郑虔为张九龄撰写的碑文,其中便有‘武惠妃离间诸君,将立其子’之句。”李林甫道:“为护武惠妃清名,刑部拿下郑虔,严查此事。”   “原来如此。”杨洄不由显出感动之色。   “待此事查明了,自会报与驸马得知。”   李林甫说罢,抬手送客。   杨洄遂告辞。   他转过身,眼中浮起了冷笑之意。   世人都说是武惠妃害了三庶子,刑部这般雷厉风行地拿人,怎可能是为武惠妃?   如薛白所言,此事必有隐情。   事到如今,李林甫还在拿他当傻子。   “驸马,回府吗?”   “不急。”杨洄翻身上马,想了想,道:“去御史台……” 第130章 以快打快   御史台。   衙署的台阶前,一名小吏探头望了一会,快步迎向裴冕。   “裴御史,你去哪了?驸马等了你许久。”   “哪位驸马?”   “咸宜公主驸马。”   裴冕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往公房去见客。   踏上台阶之前,他仔细整理了衣袍,闻了闻袖子上的檀香气味,擦掉了额头上微微的汗水,还抬脚看了看鞋底的泥迹……确保不会让人怀疑他方才去见了东宫的人。   “驸马大驾光临,想必听说了卢铉之事?”甫一见面,裴冕当即赔罪,“此事是下官安排不妥,未能除掉薛白,请驸马再给下官一些时日。”   杨洄笑了笑,道:“今日并非为此事而来。听闻,刑部拿了郑虔?”   裴冕低头煎茶,瞬间眼珠转动。   “原来驸马也听闻了?郑虔确是私撰文章,恶语中伤了武惠妃,刑部及时拿下了他。下官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正要去监察此事。”   “是谁检举的?”   “此事暂时不知。”裴冕道:“有人偷偷将郑虔的亲笔文章放至萧尚书的桌案上。”   “不是右相安排的?”   “这……下官不知。”   杨洄在公房中走动着,四下观察,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并无旁人。他示意奴仆守好院子,亲自关上了屋门。   “驸马这是?”   “此处无旁人,裴御史直说了吧,此事是谁安排的?”   裴冕道:“下官属实不知。”   “哈。”   杨洄咧嘴笑了起来,眼神瞬间阴狠,抬手,直接甩了裴冕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极重,裴冕反应不及,头上的幞头掉落在地。   半边脸当即红肿,他捂着脸,愣愣看着杨洄,错愕不已。   “这一巴掌,让你认清楚,谁才是伱主家。”   “驸马这是何意?”   裴冕话音未落,那张盖着东宫属官印记的文书已被展开在他面前,他瞳孔一震,立即明白过来是薛白怂恿了杨洄。   他就知道要以快打快,抢先把薛白除掉。   “驸马请听我解释……”   “再哄我一句试试!”杨洄怒叱,抬手又是一巴掌,极是熟练,“还敢在鼓唇摇舌!”   裴冕双颊红肿,终于不敢多言,连忙拜倒,深深低头,犹在强自镇定,思量着对策。   杨洄见此情形,颇为满意,负手在裴冕面前踱步。   “我不管你以往是右相还是东宫的人,往后便是我的人。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是。”   杨洄想要问的有很多,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先用眼前的案子来试探裴冕。   “郑虔一案,如何回事?”   “郑虔受张九龄外甥徐浩所托,为其拟了神道碑文草稿,其中有‘颍王奏前太子索甲二千领’之句。”   果然,此事李林甫就刻意瞒了,说甚为武惠妃。   杨洄再次问道:“谁告的?”   “下官真不知……”   “尻!”杨洄一把拎起裴冕,再次赏了一巴掌,叱道:“知不知道我能要了你的命。”   “是,是。可下官真不知是何人告状。”   “你敢说不是东宫?”   裴冕有一瞬间的滞愣。   杨洄得意地咧嘴笑了起来,啐道:“瞒我?”   “下官方才去见了房琯,问了此事。房琯得了广平王吩咐,叮嘱郑虔不予薛白通过岁考,给他一个教训,郑虔没答应,确与房琯生了嫌隙,但此事并非房琯所为。”   “何意?”   “告状者另有其人。”   “谁?”   “暂不知,但不论何人告状,右相府必然要借此事对付东宫,王鉷已命我到刑部大牢提审郑虔,诱出口供,攀咬东宫。”   杨洄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我岂有打算?”裴冕还想耍聪明,话到一半,无奈一笑,实话实说道:“唯有祸水东引,牵扯到庆王、薛白等人头上。”   ***   刑部。   萧隐之一见到杨洄,便知这位驸马为何而来。   “竟还惊动了驸马?此案乃郑虔讪谤,驸马不必在意。”   “敢讪谤贞顺皇后,我岂能不在意?”杨洄应道:“可查出幕后指使了?”   萧隐之目光看向跟在杨洄身后的裴冕。   裴冕点了点头,道:“依右相之意,得让郑虔攀咬东宫。”   “是啊。”   萧隐之放松下来,知眼前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遂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来。   “这些都是郑虔的同党,一个‘指斥乘舆’之罪是逃不掉的。”   杨洄接过一看,名单很长,全是右相府的政敌。   裴冕则在旁分析。   “刑部郎中徐浩,张九龄外甥,东宫臂膀,此案中的另一个要犯;北海太守李邕,东宫臂膀,与郑虔皆书法名家,互有书信往来;国子监生员薛白,在此案中亦牵扯极深;蒲州盐铁使书记杜甫、权理盐铁使判官元载,皆薛白的好友……”   之后,由薛白又引出了许多人,首当其冲的就是户部尚书裴宽。   总之是东宫与盐官都有,全都是右相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杨洄看得连连点头,心想,尻他个李林甫,嘴里是维护武惠妃,打的全是阴私算计。   他微微冷笑着,斜了裴冕一眼。   裴冕无奈,一瞬间的不情愿之后,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递在萧隐之手里。   “王中丞想把人犯移交到大理寺狱,文书在此,请萧尚书过目。”   “可这是刑部的案子……”   “刑部主管刑罚,大理寺掌管审理,此案牵涉官员众多,当由大理寺来办。”裴冕不慌不忙道。   萧隐之虽是尚书,却畏惧王鉷之权势,答应下来。   ***   时近黄昏。   国子监,杜五郎终于完成了岁试的答题。   他走出学馆,抬头看向天边的夕阳,听着暮鼓声,忧心忡忡。   想到与郑博士毕竟是一起喝过酒、抨击时事的交情,他决心做些什么,遂连忙转去找薛白。   赶到考策问的学馆,只见一层层竹帘隔着的考场中已走了许多人。   “薛白。”   杜五郎才探头喊了一句,忽被人拉到了一旁。   “苏司业,你看到薛白了吗?”   “这边来。”   “哎,我们还得去刑部大牢救出郑博士……”   ***   郑虔带着镣铐缓步被带出刑部大牢,走过皇城大街。   大理寺在西边,抬起头就能看到将要落下的太阳,暮色苍茫,他看着这一幕,眼神中满是疑惑不解。   那些文章都写了数年了,为何会在近来被人检举?   带着这种思量,他步入大理寺衙署,被领着穿过了一道道回廊,却意外地没有进入大理寺狱。   ……   暮鼓停歇之前,一辆马车穿过了皇城西边的顺义门,进入了布政坊中的一间宅院。   这宅院不大不小,亭台楼阁却是非常精巧。   夜幕降下,主院中,一名美貌女子莲步轻移,迎向杨洄,娇声道:“郎君总算肯来看奴家了。”   下一刻,她却停下脚步,因杨洄身后还有另一个高挑的男子,夜幕中没有显出脸来。   “你去歇着,我还有事,莫让人过来打扰我。”   “是。”   几句话安抚住这漂亮的外室,杨洄以警告的眼神瞪了身后的薛白一眼。   两人赶到侧院,只见郑虔还没有被带过来。   绕过屏风,杨洄吐出一口长气,抱怨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无妨,人是以裴冕的名义带出来的,谁能想到你我头上?”   “呵,我信了你的鬼话。”   薛白笑了笑,依旧平静。   私下劫走郑虔很冒险,但他别无选择。   天宝年间的权力斗争已日趋激烈,这次若不果断且迅速地出手,首先会被连根拔起的就会是他的势力。   杨洄踱了两步,思忖着,最后决定把几封文书递给了薛白。   “这可是了不得的证物,我拿来的。”   “驸马本事了得。”   薛白不忘赞了他一句,接过文书看起来。   首先是一份名单,密密麻麻都是李林甫准备牵扯进此案的名字……这是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可惜字迹不是李林甫的。   一份刑部的口供,郑虔已画押,承认了私撰国史的罪名。   再便是郑虔的文稿。   有神道碑草稿,叙述了张九龄一生的功绩,提到了李璬秘告李瑛索要盔甲,张九龄劝说圣人息怒一事。   事涉三庶人案的只有寥寥几句,却表明了态度。   把这件事记载在神道碑里,说明郑虔认为这是张九龄的功绩之一。换言之,他确定索要盔甲之事是诬告。   最后,还有另一篇文稿,记载了开元二十五年的一些宫廷琐事。   太子李瑛与诸王打马球,赋《球场诗序》,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景象;圣人祭青帝,忠王李亨、颖王李璬分别为圣人担任忠献、亚献之事。   薛白反复看了,略略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刑部破天荒以“私撰国史”之罪拿人,该是因郑虔写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而只有这些,右相府马上就能肯定这是大罪,东宫马上就让房琯交代裴冕祸水东引……要么是反应过激了,要么是知道此事能牵扯出了不起的东西来。   杨洄凑上前,低声道:“看得出来吧?这几张纸,能要了你们这些人的命。”   “多亏了驸马。”薛白道:“但看字迹这不是原稿。”   “原稿萧隐之直接递上去了,岂会给裴冕?这是刑部誊抄的。”   “裴冕人呢?”   “我让两个心腹看着,堵在大理寺公房里。”   “嗯,如此就好,必能让驸马立一桩大功。”   杨洄微微冷笑,似有不信。   不一会儿,有人带着被蒙了眼的郑虔进了屋中。   薛白并不出去与郑虔相见,以免他对杨洄说谎话被揭穿了。   他把要问的在纸上写下,让杨洄的手下来问。   ……   “你私撰国史,该不仅写了这些文稿吧?”   郑虔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警惕地问道:“你们是谁?”   过了一会。   “此案会牵连很多人,我们助你出大牢便是为避免此事,若不想害你的亲友,与我们直说。”   郑虔想了想,道:“确实不止这些,我还写了当年三庶人案的审讯过程,但在数年前已经烧掉了。”   “如何写的?”   “太宗废太子承乾,命诸大臣参审,事皆验明;武后与太子贤积怨之深,废太子乃依程序,派中书、门下堪验……唯圣人废太子,全凭一人专断,禁有司参与,三庶人妻族、舅族牵连甚广。”   “这些事你如何得知的?”   “有些是张曲江相告,有些是我伴天子左右亲眼所见。”   “文稿你烧了?”   “是。”   “为何烧了?”   “数年前便有好友提醒我,私撰国史或将落罪,我便烧了。”   “这好友是谁?”   郑虔道:“恕难相告。”   “你既烧了,为何有两份文稿落到刑部尚书的桌案上?”   “不知。”郑虔回忆着,缓缓道:“当年,有八十多篇文稿,我全部丢入火盆,本以为全烧尽了。”   “被人偷了?”   “也许吧,已是许多年前的旧事。”   郑虔说罢,等了一会,对方竟是不再问了。   ***   “你怎么不问了?”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有骗你吗?”薛白淡淡道:“再知道更多,反而危险。”   杨洄心中一凛,目光看去,只见薛白正在把他方才写下的问题一张张放在火烛上烧毁。   他烧得很仔细,显然不会像郑虔那样遗留下一张两张被人偷走。   “谁告的状?”杨洄道:“是东宫吧?”   薛白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右相府、东宫必因此事而互相攻击。我们要做殃及的池鱼,还是得利的渔翁?”   “怎么做?”   “裴冕。他是东宫的人,这次就是他为东宫劫走了郑虔。”   杨洄目光一动,猜想这是要栽赃东宫了。   薛白烧完了自己的字迹,拍掉了衣襟上的灰烬,指了指那些从刑部拿来的证据。   “右相借着郑虔案又一次打压政敌,犯人都还没审,已经列出了一堆罪人,包括刚刚为圣人征收盐税的盐官;东宫也不老实,居然安插一个眼线到王鉷身边,得知此事,想要灭口。”   “如何揭发他们,且洗清我们的关系?”   “因郑虔一直与东宫亲善,右相便告诉公主郑虔讪谤武惠妃之事,怂恿公主入宫告状东宫,每次都利用咸宜公主,驸马察觉到不对了,到刑部问了萧尚书,得到了这些证据,可没想到,裴冕一转眼就把犯人带走了。”   “如何证明裴冕是东宫的人?若用你给的证据,我们也会露馅。”   “那证据是用来吓唬他的。”薛白道:“今夜人犯就是以裴冕的名义带走的,哥奴怎么可能会怀疑你?自会猜到裴冕是替东宫做事,想必现在南衙已经开始搜人,只要搜了裴冕的家,总有线索。”   “可行?”   “可行。”   “圣人不好欺瞒。”   “放心,我们说的几乎都是事实。”薛白从容笑道:“且我在宫中有些关系……”   杨洄学会了。   薛白每次就是这样,把李林甫、李亨变成坏人,在圣人面前扮无辜。这次,是把机会让给他们夫妻。   咸宜公主就是太单纯了,才会每每被人利用。   薛白看似云淡风清,但事发突然,他原本还在岁考,此时只是用大概的计划哄住杨洄,其实还没想好细节。   比如,如何隐掉他在此事中的所做所为?以免有人指出是他在其中掺和。   还有更多漏洞要补上。   杨洄想了想,沉吟道:“可这一切,裴冕都知道。”   薛白讶然道:“此事驸马还要我教?”   “哈。”杨洄咧嘴一笑,拿手刀割了割脖子,意味深长地道:“东宫还敢杀人灭口,真是心狠手辣。” 第131章 岁考   “裴御史身边人说,他要彻夜在大理寺公办。”   夜深,一队右骁卫到了大理寺,听得守门杂役如此说了,大步赶入衙署。   身后还跟着几个狱卒,赔笑道:“想必裴御史在亲自审问人犯。”   “不合章程。带路,人犯在哪?!”   “……”   火把的光亮与脚步声惊扰了公房中的清静。   裴冕站在窗边,侧耳倾听,远远地正有人在喊话。   他猜到是郑虔没有被移交入狱,怪不得自己一进大理寺就被看押起来。杨洄利用自己的名义把人劫走了,可见根本就不顾自己的死活。   那两巴掌白挨了。   裴冕转动眼珠,道:“南衙来人,若看到你们在此,必然会牵连驸马。你们躲起来,我去应付。”   扮作奴仆看押着裴冕的二人是杨洄手下心腹,闻言对视了一眼,犹在警惕。   “你跟我们走。”   裴冕讶异于他们竟有应对,杨洄那种高高在上的人绝无这般细心,背后必然又是薛白。   彼此合作过一次,那次,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一夜之间杀了三十余人。   这次,薛白势必要杀他了,之所以暂时没动手,该是还在伪造东宫杀人灭口的假象。   好在这里是大理寺,他远比这两个奴仆熟悉地形。   “好。”裴冕当即老实带路,“随我来。”   三人快步在衙署中穿梭,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   两个奴仆渐渐不安,有心直接掐死裴冕,但此时在不熟悉的地方,他们也担心没了裴冕引路会被人捉到。   “快了,这边就能出去。”裴冕不停安抚着他们,突然拉开一个院门,前方火把闪烁,恰撞见那些兵丁。   “裴御史,人犯在何处?”   下一刻,裴冕迅速窜入黑暗中的小径。   “跑什么?!”   一片惊喝中,两个奴仆也慌了,心知一定不能被捉到,否则会连累驸马,连忙往外跑,好不容易才跑出大理寺。   皇城中一片黑暗,他们不敢乱走以免留下犯禁的记录,干脆躲起来,直到动静渐息,杨洄又派人来找他们。   “裴冕呢?驸马吩咐,布置好了,可除掉他。”   ***   李静忠在睡梦中被推醒,迷迷糊糊听得义子说了句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什么?!他怎敢找来?!”   “说有要命之事。”   顾不得旁的,李静忠匆匆披衣赶出。   穿过一尘不染的长廊,竟真见到裴冕跪在沙砾地里。   “伱想害死殿下?”李静忠咬牙切齿,拎起裴冕的衣领,恨不得咬死他。   “出事了!我死不足惜,但得把消息告知殿下。”   裴冕语速很快,担心万一说得慢了被李静忠除掉。   他心知自己要成为弃子了,只有极冷静才可有一丝保命的机会。   “无论如何,你不能夜里过来。”李静忠心焦不已,“留下了多少痕迹?!”   “薛白与杨洄联手了。”裴冕且不说自己的身份暴露,只说道:“他们要对殿下不利。”   即使如此,李静忠依旧杀心不减。   他知裴冕此来,实则是为自保,否则就该先撇清干系才对……可惜那些死士被索斗鸡发现,已送出长安。   事已至此,他瞬间冷汗直流。   “出了何事?”   终于,李亨披衣而来,颇有风度地道:“章甫既来,必是出了大事,到堂上谈。”   裴冕当即跪倒在地,跪行了几步,道:“臣身份已被揭破,索斗鸡必杀臣,恳求殿下遣臣往朔方,改名换姓,继续为殿下效力。”   李静忠冷眼看着裴冕这拼命求活的姿态,又气又无他法。   “裴卿言重了。”李亨上前亲手扶起裴冕,勉励道:“孤绝不弃裴卿于不顾。”   “请殿下成全。”   李静忠好急,裴冕此来,留了一堆罪证。竟不先禀报要事,只顾要挟殿下庇护?该掐死了才好。   “到底出了何事?”   “薛白揭破了我的身份。”裴冕还在要挟,面上惶恐,说的话却似有深意,“我为殿下做的许多事只怕要被查出来。”   他早有准备,他若死,东宫也不好过。   李亨目光闪动,态度亲热地拍了拍他,道:“好,你持我信物去朔方,保命安身,以图将来。”   “谢殿下!”裴冕连忙道:“我会以王鉷属下的名义离开长安,殿下勿虑。”   李亨朗笑,眼神中隐含的阴翳这才稍缓了些。   裴冕遂说起今日之事。   “依臣所见,他们必要嫁祸东宫,殿下只须点出杨洄与薛白勾结之事即可脱身……”   ***   天色将亮,杨洄得了消息,看向薛白。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薛白看了一会杨洄的表情,问道:“让裴冕逃了?他去了东宫?”   “哈。”   杨洄点点头,稍有些尴尬。   “我毕竟是驸马,宵禁中做事不方便。但这次,更坐实了东宫的罪责。”   薛白斜了杨洄一眼,俱在不言中。   他沉吟着,道:“驸马去右相府盯着,一旦拿到裴冕,务必在他开口之前杀掉。绝不能让哥奴知晓我们在此事中的所为,如此,哥奴才会咬着李亨不放。”   杨洄懊恼道:“但李亨已经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薛白道:“他才是第一可疑之人,攀咬旁人有用?”   远远的,传来了晨鼓之声。   薛白侧耳听着,交代道:“把郑虔送回他家中,此次切莫再出差错了。”   “送回家中?”   “不错,郑虔不知是谁劫了他,到时实话实说,谁会想到是我们藏起他?”   杨洄不是容易被使唤的,问道:“冒险将人带出,再还回去,我们不是瞎忙?”   “驸马递了证据,这般大事,北衙自会接手。”   薛白耐着性子作了解释,匆匆离开这别宅,汇入清晨熙熙攘攘的人群。   ***   清晨,国子监里就一片吵吵闹闹。   杜五郎出了号舍,揉着眼走出院落,只见前方有官吏正带人在挨个号舍搜查。   “怎么了?有人舞弊被查了?”   杨暄正领着一群生徒在看热闹,一拍杜五郎的后脑勺,道:“笨。他们休想查到我舞弊,是来捉郑博士的。”   “郑博士不是已经被捉走了吗?”   “越狱了,再捉一遍。”   杜五郎愣了愣,拍了拍自己的脸,以清醒一点。   他比这些生徒们多了些牢狱经验,知道越狱是很难的,却没想到那文质彬彬的郑博士竟然能越狱。   此时,一名绿袍官员过来,四下看了一眼,径直招手唤过苏源明。   “苏司业,薛白住哪个号舍?”   “敢问长吏何人?为何独问薛白?”   “大理寺司直杜鸿渐,督办此案。本官听闻薛白与郑虔交好,他住在何处?”   苏源明道:“我亦与郑太学交好,杜司直是否先搜查我的号舍?”   “带我去见薛白。”   “他只是一介生徒……”   “莫多言,带我去。”   杜鸿渐之所以来查,就是知道薛白的名气。   他承认这个少年已有足够资格扛一些寻常人扛不起的大罪,又岂止是一介生徒。   苏源明无奈,惟在前方引路。   杜鸿渐随他快步而行,走到廊下,回头一看,见一丑胖少年一路跟着,不由叱道:“闲杂人等让开。”   “我住这里。”杜五郎应道。   “你与薛白同住?”杜鸿渐摆出威严,喝道:“可知他昨夜犯事了?!”   “啊?”   杜五郎一脸茫然,讶道:“那我也犯事了?”   “何意?”   “我整夜都与薛白在一起。他若犯事,我当然也犯了。”   “你们做了什么?”   “谈论岁考。”   杜鸿渐眯起眼,再次打量了眼前的丑胖少年一眼,问道:“你便是杜誊?”   “原来长吏也听过我的名字?我们都姓杜,也许还是亲戚呢。”   “我是濮州杜氏,宰相之后,与你无亲。”   苏源明连忙执礼,道:“失礼了。”   杜鸿渐看出来他们是故意拖延,微微冷笑,忽伸出手,推门直接抢进号舍,扫视了一眼。   “薛白果然不在,岁考之后已是宵禁,他还能回家不成?”   “嗯?”   帷幕里有人哼了一声。   杜五郎跟进来,掀开帷幕,道:“你还不起?没听到吵吗?听说郑博士越狱回国子监了,真奇闻怪谈也。”   薛白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看向杜鸿渐。彼此眼神对视,有些事心知肚明。   “昨日你一直都在国子监?”   “是,岁考。”   “你考了?”   “考了。”   杜鸿渐冷笑,转身向外走去,推开碍手碍脚的杜五郎,招过手下一名心腹,低声吩咐道:“他没在岁考,必然有人留意到,找出人证来。”   “喏。”   “带我去见韦祭酒。”   ***   学馆中,一众国子监、礼部官员正在忙碌。   杜鸿渐等了一会儿,终于见韦述缓步而出。   “见过韦公。”杜鸿渐执子侄之礼,开门见山,低声恳求道:“请韦公出手,相救东宫。”   韦述捻着长须,抬眼看天,喃喃道:“东宫又有难?”   “是,韦公门下生徒勾结奸徒,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可是能动摇储位的大罪?”韦述低声问道:“譬如,私索盔甲、披甲入宫?”   杜鸿渐脸色骤变,不知韦述何意,慌连拱手道:“韦公了解殿下,他一向恭孝,自不可能如此。”   “那又何必老夫相救东宫?反而是国子监有一博士,无辜落难。之巽,你在大理寺任职,可否出手救一救他?便当我这世伯求你。”   “小侄……位卑言轻。”   杜鸿渐说着,不甘心就此作罢,道:“国子监生徒薛白,献骨牌以使圣人耽于享乐,或受指使,昨夜城中有大案或与他相关,可否调其试卷为证据?”   “唉。”韦述长叹,点了点头,转身步入学馆。   馆中正在阅卷。   很快,薛白的卷子被调了出来。   杜鸿渐目光看去,见到的是一手还过得去的书法,帖经对了十之七八,颇不错的成绩。   他知道薛白没考完就去联络了杨洄,遂再看诗赋、策问,卷子一翻,他却是愣住了。   只见诗赋的考题是《乐德教胄子赋》,以“育才训人之本”为韵,且用韵要求依顺序,对于国子监的生徒而言,这是相当难的题目。   但薛白答了,且行文很规范。   “王子垂训导于门子,戒骄盈于代禄。厉师严以成教诲,敷乐德而宣化育……”   这赋不算非常出彩,但挑不出毛病。   杜鸿渐不可置信,再翻了翻后面的策问,仔细辨别了字迹。   “敢问韦公,这可是薛白今日清晨才答的试卷?”   此言一出,周围一些官员当即不高兴。   “这位寺棘,此言何意?我等昨夜便阅了薛白之试卷,众目睽睽,你是指我等舞弊不成?!”   “不敢,我是说,有人看到薛白昨日不在考场……”   “杜司直乃断国子监岁考舞弊了?”韦述道:“老夫身为主考官,大理寺不妨拿老夫问罪罢了。”   杜鸿渐顿觉压力,碍于韦述的资历,不敢应答。   ***   “韦公岂能如此?!”   傍晚,房琯听闻消息,惊诧不已。   今日出了大事,南衙正在搜捕郑虔、裴冕,风雨欲来,像是韦坚案之初。而他得到消息,确认是薛白怂勇杨洄嫁祸东宫。   眼下须尽快拿到证据。   “薛白有答卷?不论是如何舞弊,必然是韦公帮他了,为何要帮他?”   杜鸿渐道:“如此一来,若要咬定薛白涉案,就必须证明国子监岁考有舞弊。”   “只能如此了。”   “可……得罪了韦公。”   “事到如今,岂顾如此小节?”   房琯皱了皱眉,忧心忡忡。   其实他清楚,国子监岁考本就年年舞弊,高官子侄多在其中厮混,科举及第的生徒一年比一年少。   揭国子监舞弊案,倒显得多管闲事。   下一刻,有小吏匆匆赶来,禀道:“房公,郑虔找到了!”   “在何处?”房琯当即问道:“能确认此事与杨洄有关?”   “还不能,郑虔是在家中被找到的,初时是京兆府找到,现在人已被北衙带走。小人仔细打探,得知了一些线索。”   “说。”   “郑虔自称不知被何人带走审问,全程蒙眼。可有人在搜查时发现,他鞋底踩到了一片没烧干净的纸片,虽只有数字,依稀能看出是一封接头信,其中,有小半个东宫属官印章。”   “栽赃?!”   杜鸿渐上前一些,附耳对房琯悄声道:“是裴冕那个印,只怕已在其家中被搜到了。”   房琯一惊,再问道:“这东西在京兆府手中?”   “不是,有不良人亲眼看着北衙的曹官从郑虔鞋底刮下来的,在北衙手里。”   房琯听得头皮发麻,扶住桌案站定。   开春之时,薛白曾让颜真卿转告他“哥奴报的华清宫造价太高了”,他得此内幕消息,谋划许久,终得以主持修缮华清宫。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权职。   但正因此权职重要,房琯很清楚,自己必在哥奴的政敌名单上。   此次,东宫若被拿到把柄,下一次要贬放的就是他。   再想到薛白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让人感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房琯不由扶住杜鸿渐。   “不要顾忌,务必查出真相,证明东宫清白。”   “房公放心,此事有许多人证,国子监岁考确实是舞弊了……”   ***   国子监。   学馆的高墙上,几张长长的名单被挂了上去。   杜五郎先找薛白的名字。   他自己是无所谓的,不必急着年纪轻轻就入仕做事。薛白一心上进,却很在乎此事。   犹豫了一下,他选择从最后一排开始找,更符合薛白的水平,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去,这一看就是许久。   “那是你的名字吗?”   杨暄忽然一把拍在杜五郎肩上,扯过他,指着考明经科的名单让他看。   “看,那个是你吗?”   “那是杜訾,他是濮阳杜,我是京兆杜。”   “杜子?那竟是个‘子’字?”杨暄颇为讶异,问道:“对了,你名叫什么?”   “我的名字,咦,我竟中榜了,我名字就在你名字的……下面?”   “哈哈哈,我果然比你高几名。”杨暄毫不诧异,拍着杜五郎的肩放声大笑,“但你这般说,我还是不知道你叫什么啊。”   杜五郎心情郁闷,懒得理他,看回方才的榜单,却找不到看到哪了。   他干脆直接抬起头往榜首看去,目光一滞。   “嚯……” 第132章 不打自招   号舍的门被推开,杜五郎人还未进去,已兴奋大喊。   “榜首!可知你这不学无术的竟是榜首?”   然而,四下一看,薛白却不在号舍。   杜五郎心中讶异,正担心薛榜首是否又入狱了,忽在案上看到一张字条,上书“回你家了”四字,那字迹相当好看,居然真是薛白写的。   “竟连放榜都不看?虽说只是岁试。”   杜五郎赶到长寿坊薛宅,先说了薛白得了榜首的喜事,商量着如何庆贺一番。   忽然,他发现薛白不在,才想起那纸条上说的是回升平坊杜家了。   怪他没注意,才看到纸条便急忙跑过来了,只好再赶回杜家。   “吁!”   到了侧门,恰好遇到薛白、杜有邻交谈着并肩走到前院。   “老夫这便去了。”   说话间,杜有邻一转头见到杜五郎,原本有些许喜色的脸就板了起来。   “阿爷,我们都过了岁试了。”   “真当是自己的本事不成?”   杜有邻冷哼一声,翻身上马,自出门去。   “哎,你得了榜首。”杜五郎以手肘捅了捅薛白,眉开眼笑,“看往后谁还敢说我们是在国子监混日子。”   “没有人这般说过我。”   薛白转身,往书房走去。   前方管事全瑞捧着一个礼匣走了出来,道:“薛郎,准备好了。”   “多谢全叔。”   薛白接过礼匣,向杜五郎问道:“伱去趟杨钊家中可好?”   “啊?”   杜五郎吃了一惊。   五月时他曾与薛白一道去杨宅送端午礼,见识了裴柔的热情,妩媚的眼神似乎想把他们这少年郎吃掉。   “我不太适合去吧?可若一定要我去,我便去一趟吧。”   “好。”薛白道:“你去,无非是恭喜杨暄通过岁考,往后可能还是同年。”   杜五郎很勉强地笑了两声,自嘟囔道:“若与他成了同年,我真是,唉。”   待接了礼匣,他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幅字,是他阿爷亲笔所书的“鹏程万里”。   他阿爷的字虽然不错,但肯定不值钱,大老远跑一趟,只送这么个东西。   看着全瑞走远了,杜五郎嘿嘿一笑。   “我可不傻,说吧,需我与杨钊说什么千金之言?”   ***   薛白推开门,杜家姐妹正坐在屋中。   自从他七月去了终南山,回来忙着岁考,已有一个月没与她们多多相处。   薛白甚至还未告诉杜妗自己有了新的野心。那些事想起来虽然很兴奋,实际上却是慢慢透露比较好。   “今日我从国子监出来,已有人在盯着我。”薛白道:“方便派人在不被跟踪的情况下传话?”   “可以。”杜妗道:“我让曲水去丰味楼,自有许多信得过的伙计递消息。”   “帮我找到老凉、姜亥,让他们到国子监见我;再给郭千里送一句话,我已写下来了;国舅府、虢国夫人府我近日亦不方便去,皆需要带话;还有,动用我们的人手,追查裴冕……”   在杜妗的经营下,丰味楼虽在菜品上进步不大,规模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在平康、宣阳、光德、长寿、兴庆诸坊都开了分店,为的不是赚钱,而是为了方便打探、传递消息。   曾差点家破人亡,她很在意这些事。   “这次,我们与杨洄夫妇合作?”   薛白道:“只要杨洄夫妇站在我们这边,对手就很难证明我是薛平昭,继而把我牵扯进三庶人案。那么,一个没有身份的薛白,如何会是搅动长安风云的幕后黑手?”   “所以,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揭发我们与这对夫妇合作了。”   “我们首先得防着这一手,岁考之事我已有安排。”   杜媗心细,柔声提醒道:“你这边虽布置妥当,却还要防着公主府那边出了纰漏。”   “嗯。”   薛白得了提醒,转头看她,她反而瞥了杜妗一眼,低下头去。   他们议论了应对此事的细节,接着谈论起局势。   “三庶人案本已过去,谁都不愿多提,如今竟有人不惜牵出此案,仅是为了对付我?”   “是盐税一事对哥奴威胁甚巨,他不惜祭出这杀招?”   “安禄山马上要进京了,哥奴应该在准备着对裴宽动手,何必节外生枝?”   “我看,郑虔一案,更像是……有人往野兽间抛了一块肉,引它们打起来。”   “似还有些试探之意。”   薛白原本也有预感,却不能像她们这般把直觉形容出来。   “这么说,有人想用此事,提前引得东宫与右相争斗,且还想引出‘李亨指使李璬诬告李瑛’这个说法。”   “李亨指使的说法,应该是从无人说过吧?”   “是我胡乱推测的。但我并不想过早地参与纷争,若没有郑虔一事,我只打算入仕积蓄实力……”   说到这里,薛白心念一动,隐约有些猜到可能是谁状告了郑虔。   他不久前才提醒过李琮,这么快,郑虔的两份文稿就被人拿出来了,且两份文稿都提到了李璬。   郑虔分明还有很多更严重的“指斥乘舆”的文稿,为何偏偏是这两份?可见,对方并非是为了害死郑虔。   现在再猜对方的目的。   首先,一个亲近东宫的官员入狱,右相府一系本能地就要攀咬东宫。自从薛白上次戏耍李林甫之后,有心人已学会利用这一点了;其次,牵出当年的旧事,观察各方势力对三庶人案的反应,试探李隆基的底线。   但李琮不该有这么大的能耐,关在十王宅里,如何能得到郑虔的文稿?而且,明知李林甫会利用此事打击盐官,他更不该如此了。   薛白还是没能完全想通。   而眼下最重要的首先还是自保。   ……   杜妗去安排了事情,再回到薛白屋子,却见杜媗已不在了。   “办妥了。”   “好。”   “这次又会有危险?”   “往好处想,我们本是如李适之、裴宽这种要被干掉的势力,如今却还在夹缝间顽强生长。”   杜妗笑了笑。   两人抵在榻边。   “今夜我过来?”   “再忍忍,只怕随时要查我舞弊,把我捉走。”   “嗯?你流血了?”   薛白苦笑,自去终南山了就一直在清修,中间只见了见杨玉瑶,燥得厉害,结果还喝了许多丹参汤。   “太自重了。”   “这么自重?得好好奖你。”杜妗咬在他耳边,低声道:“那等过了这一劫……再过来。”   薛白隐约听到她说的是“我们再过来”,但不确定。   大概是喝了太多丹参汤,幻听了。   “……”   “你有听到有人在喊我吗?”   “有吗?”   两人侧耳听去。   确有一个声音从前院传来,越来越近。   “薛白何在?!涉国子监岁考舞弊案,即刻押往大理寺问话!”   ***   从升平坊被带往大理寺时,穿过了朱雀大街,薛白忽然听得一阵嘶仰之声。   转头看去,只见一队队人马正缓缓从南面而来,吸引了无数人围观。   “是鹰!鹰!”   孩童们兴奋地大喊着。   因为在那支队伍前方,有武士骑在高高的骆驼上,肩膀上架着通体雪白的大鹰,正在顾盼自雄,很是神气。   不同的鹰有好几只,在献鹰队身后,则是一辆大马车,车上架着笼子,里面有两只漂亮的走兽,似猫似虎似豹。   长安百姓围观过去,喊声越来越大。   “草上飞,草上飞!”   “还有天马……”   直到薛白走进皇城,最后回望了一眼朱雀大街,还看不到那支献奇珍异兽队伍的尽头。   是安禄山进京争宠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薛白,这些可是你的试卷?”   “是。”   “有人称,国子监岁考的后两场考试你并不在,你作何解释?”   薛白在大理寺堂中,看着杜鸿渐的眼睛,反问道:“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只怕该杜司直给我一个解释。”   “此处是大理寺,你当自己是谁?”   薛白镇定道:“我是天子庠序之国子监生徒。”   杜鸿渐吃惊于他的狂傲,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理寺卿李道邃、御史中丞王鉷、礼部尚书崔翘。   韦述、苏源明等涉及此事的国子监官员皆坐在侧边听审。   东宫平素不插手国事,这次难得才掀起这桩案子。房琯甚至利用了职务之便,直接奏禀圣人,请整肃国子监。理由也很充分,国子监的堕落不是一日两日了,确有整肃的必要,那便从岁考舞弊查起。   “还敢狡辩,把证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几个国子监的生员被带了上来,皆不敢看坐在那的韦述。   杜鸿渐有备而来,胸有成竹,安排人证一一开口……   “学生赵赞成,岁考时正坐在薛白后一位,帖经试结束之时,学生正在交卷,恰见到薛白掀帘而出,准备擅离考场,被苏司业带走了。”   “薛白,你作何解释?”   “郑博士被带走时,我碰碎了砚台,打算回号舍拿一个。”   “确是如此。”苏源明道:“我是监考,因此随他取砚。”   赵赞成道:“可是薛白离开后,再未回来。”   “他回了,考场以竹帘相隔,你该是一时没留意到。”   “有几次风吹动了竹帘,学生看到他的府位里面并无一人。”   “你看错了。”苏源明只应了简简单单四个字。   杜鸿渐听了微微冷笑,再让另几个生徒作证,皆表示只看到薛白离开,没看到薛白归来。   “一人看错,还能人人都看错吗?事实俱在,人证齐全,薛白,你还有何话说?”   “你没有证物;我却有试卷为证。”薛白道:“你挑选了十名证人以证实我不在考场;我可挑出在考场见到我的五十人来,不知可否将他们放入大理寺?”   “你所谓的五十人都是被你收买的同窗。”   “这十名人证就不能被杜司直收买?”   “诡辩。”杜鸿渐道:“我为何收买人证?”   “是啊,为何呢?”薛白思量着,答不出来。   杜鸿渐则向大理寺卿李道邃行了一礼,道:“廷尉,我有物证,且有更多人证,在岁考当日于别处见过薛白。”   薛白知道,如杜媗所言,咸宜公主府的下人管理不当,已有人被收买了。   杜鸿渐要证明真相并不难。   韦述不等更多证人上堂,已叹息着起身,道:“若薛白舞弊,无非是老夫提前泄题。此案若要查,当查老夫。”   “韦公此言,是承认了?还是倚仗名望威逼下官?国家取士,乃社稷大事,此案自是该好好查下去!来人,上物证!”   ***   大理寺外,闻讯赶来的杜五郎一脸焦急。   他拽着袍襟奔跑着,不时招呼身后的数十名国子监同袍。   “快!”   他必须得早一些救出薛白,否则这次薛白就会独自落入大理寺狱了。   终于,他气喘吁吁登上台阶,前方却有一队守卫执戟而拦。   “尔等欲造反不成?!”有官员大步而出,喝道:“敢在大理寺门前闹事?还不退下!”   “我们是人证。”杜五郎喊道:“我们来为薛白作证!”   “荒唐,人证由大理寺召唤,岂有擅自闯入之理?”   话音未落,却有一人从杜五郎身后窜出,指着那官员的鼻子骂道:“你知我阿爷是谁?!”   “我管你阿爷是谁……”   “好大的口气,我就是他阿爷!”   忽然,一声喝骂响起。   杜五郎回头看去,只见是杨钊大步赶来,一身浅红色官袍披在身上,竟是穿出了紫袍大员的气派。   今日,杜五郎就是在杨宅作客,正在贺喜杨暄通过岁试往后必“鹏程万里”,忽得报朝廷要查岁考舞弊大案。   当时杜五郎与杨暄就赶到国子监召集同窗,而杨钊此时过来,竟是带了好几名红袍官员。   ***   堂上,杜鸿渐已使人呈上更多的证据。   “诸公请看,这份帖经卷子,与诗赋、策问卷子,所用的墨不同。薛白所用的是松烟墨,有淡淡的香味;而这后两份卷子用的则是镇库墨,乃国子监供墨。故而我推测这两份卷子是国子监官吏代写的。诸公别急,我还有更多证据,我查了薛白在旬考时的卷子……”   “哪个小人?!”   忽听一声喝骂传来,堂外一片嘈杂。   杜鸿渐转过头看去,只见几个红袍官员抢过吏员手中的廷杖,直往这边扑来。   “韦公素有清名,岂容你等钻营小人构陷?!”   “国子监乃天子庠序,如何有舞弊之事?!”   “……”   喝骂声中,杜鸿渐眯眼看去,只见到一个高大英俊但一身呆气的生徒猛地向这边扑过来。   他认得他,是度支郎中杨钊的傻儿子杨暄,大字不识几个,也通过了国子监岁考……当然,国子监一直就是这样。   “尻!我舞弊?!”   “拦住他!”   “住手,公堂之上,不可放肆……”   “嘭!”   来不及了,猝不及防之下,杨暄竟是直接扑到杜鸿渐面前,挥起拳头,一拳击在其肚子上。   “我好不容易考过的!”   杨暄不愧是长安混混的渠帅之一,一拳击出,完全显出无赖子的气势来,瞪向那十名作证的同窗。   “你们想覆试重考?!”   诸人俱感吃惊,场面混乱。   杜鸿渐捂着肚子,敏锐意识到杨暄被人怂恿了,从“覆试”二字可知,必是薛白使人危言耸听。   “杨大郎息怒,还没人说你舞弊。”   杜五郎眼看着杜鸿渐想要戳破自己聚众闹事的阴谋,连忙叫嚷起来。   先是胡乱煽动,之后,他忽然在那十名人证之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杜訾?你明明要考明经,如何会知薛白在不在?哦,我知道了,你是杜鸿渐的子侄?他让你造伪证的对吗?!”   “肚子?”杨暄先是听得一愣,之后吼道:“你都通过岁考了,还想覆试?!”   “我,我是真看到他不在……”   “还说?”杨暄挥拳威胁,“屁股往哪坐不懂吗?”   杜訾害怕,只好道:“我,我没看到。”   “胡闹,你等敢大闹公堂?!”   杜鸿渐大怒不已,转头一看,见诸公还端坐在那,看热闹一般,只好招呼吏役镇住局面。   “带人证来,岁考之际,薛白正在咸宜公主府!肃静!”   “都住口!吵死了!”   “……”   薛白站在一旁,避开了杨暄的口水沫子,事不关己的态度。   他知道杜鸿渐急着证明他勾结杨洄栽赃东宫,但应该可以不用急了,想必杨洄此时已在圣人面前交代了。   ***   大明宫,紫宸内殿院。   一张骨牌才被推出来,李隆基当即吃牌。   杨洄见自己放了牌,有些懊恼,继续聊着天,道:“圣人若能允小婿说句实话,十八娘是有些呆笨。”   “你才呆笨!”李娘闻言很不高兴。   她今日与张汀较上劲了,两人都赢了颇多筹码。   “还不呆?”杨洄脱口而出,“听得几句话就入宫,你身为公主,本就不宜掺和国事。”   张汀看似专注于骨牌,却耳听着这对夫妻一唱一和,偶尔目光一瞥,见有内侍捧着托盘,盘上有几封文书被镇纸压着。   今日圣人本召了张汀、张泗、贾昌打牌,李娘跑来状告郑虔讪谤她母亲,圣人听了并不高兴。但杨洄说已意识到太容易被人利用,这次学了先查证,遂递上了文书,又表示下次不再多事。   此举,竟赢得了一个打骨牌的机会。   张汀手上不敢耽误打牌,心中权衡,决定冒着被圣人不喜的风险也得给杨洄上眼药,遂笑道:“驸马说着‘不宜掺和国事’,实则却递了东西呢?”   “我错了。”杨洄当即认错,“此事与我无关,我为了不让十八娘瞎掺和,跑了一趟刑部,反成了我瞎掺和。入宫前甚至都听人说,是我与薛白勾结。”   李娘讶道:“裴冕放人时你在场,说你可疑就罢了。此事与薛打牌又有何干?”   杨洄自觉好笑,道:“他与郑虔是忘年交,在郑虔被捉时放了狠话。所以有人说他放弃岁考,跑来怂恿我救出郑虔。”   “啊?”李娘更讶异。   杨洄啐道:“让他名气大,让他狂。”   李隆基打着牌,忽然讥笑一声。   其余三人顿时惶惶,不敢再开腔。   “放弃岁考?他们也想得出来?薛打牌那种汲汲营营之人。”   “圣人英明。”   在事情被详细奏禀圣人之前,三言两语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这就够了。杨洄笑了笑,只管专心喂牌。   张汀一愣,一双美目瞪着自己眼前的骨牌。   她没想到,东宫的一手牌还没出完,牌路已被这轻描淡写几句话毁了? 第133章 分利   大明宫,丹凤门。   献宝的队伍已排得很长。   “李猪儿,大府招你过去。”   “喏。”   李猪儿是个契丹少年,幼年时被唐军俘虏,因长得十分清秀又会诸部语言,被安禄山留在身边服侍。他已有十四岁,头上的发髻却还扎成总角,看着如稚童一般。   此时得了吩咐,李猪儿连忙从一列列亲兵间跑过,到了安禄山马前。   安禄山生得极为肥胖,下马时需要有四个人扶。   李猪儿自觉在马凳边站定,躬下身,不一会儿,一团软绵绵压在了他头上。很重,是安禄山那巨大的肚子。   他的职责之一,就是用头抵安禄山的肚子,算是撑住大肚的第三条腿。   侍从们好不容易把安禄山扶下马,李猪儿把头从肚子下拿出来,退到一边。   前方,有红袍宦官过来。   痴肥的安禄山竟是灵活地迎了上去,身子左右摆动,肥肉往两边甩开,像是一个将要旋转的陀螺。   “安大府这般快就到了。”   “哎哟,段翁,你得叫我胡儿,不要见外,胡儿可想死你了。来的是快了些,为了早些见到圣人,胡儿一路紧赶慢赶,瘦了许多。”   “哈哈哈,胡儿一来,长安都显得热闹了。”   宦官段俊恒被逗得哈哈大笑,很是开心。   这般一称呼,安禄山身上那节使度的威仪淡了,显得更滑稽,更人畜无害。   李猪儿看准时机,接过一个匣子,上前递了礼单。   安禄山嘿嘿笑道:“一点礼物,胡儿让人给段翁送到宅里。”   “费心了。”段俊恒笑着收了,提醒道:“圣人方才在打骨牌,须晚些才能召见伱。”   “骨牌?”   安禄山那圆滚滚的眼珠子一瞪,满是好奇。   段俊恒道:“是件有趣的玩物,圣人近来甚喜。”   “嘿嘿,胡儿来了,才是圣人最有趣的玩物。”安禄山扭动着身上的肥肉道。   段俊恒又是大笑,让人先将那些飞禽走兽,奇珍异宝送进禁苑。   这宦官离开后,采访使张利贞趋步赶来。   “大府。”   安禄山虽还有笑意,却是问道:“今日这场骨牌是怎回事?”   他往年进京,圣人可都是迫不及待地见他的……   ***   “圣人,胡儿到了。”   高力士俯身,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隆基正在摸一张牌,目露思量,忽然眼神一动,看也不看将牌摁在桌上。   “胡了。”   高力士凑上前一看,喜笑颜开,赞道:“圣人这一手真是神了!”   李娘瞪大了眼,先是震惊,之后哀叹一声,撇嘴撒娇道:“女儿好不容易才赢了一点。”   “哈哈,胡儿一来,给朕带了胡牌的好运。”李隆基抚须大笑,“你等先下去。”   “女儿也看看这胡儿又带了什么好礼物嘛。”   李娘出生时武惠妃正受宠,她难得能从小就陪在圣人身边,感情是有的。但她一心为胞兄李琩谋划,又蠢又烦。   今日她不提这事,李隆基才看她顺眼些。   “想看就看吧,莫再多嘴。”   说话间,李隆基目光一扫,看到了杨洄递上来的那些文书,招宦官呈到他眼前。   有些事实,只瞧一眼就能看清楚。   郑虔一落罪,刑部还没来得及开审,连案犯的名单都拟好了;裴冕身兼御史、采访使判官,皆是王鉷身边的副职,竟是东宫的眼线,一出事便带走郑虔。   两边皆是好算计,做得亦娴熟。可惜,中间出了差池,丑态毕露了。   唯独对郑虔的文稿还有疑虑,李隆基招过高力士道:“让北衙问清楚。”   “喏。”   “召胡儿来!”   “宣!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安禄山觐见……”   牌局方停,丹凤宫已大开,献宝的队伍缓缓而入,宫城一片热闹喜庆。   禁苑欢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大理寺。   杜鸿渐犹在努力证实薛白岁考当日去了咸宜公主府。   大理寺卿李道邃却已以证据不明为由暂不判决,怒叱了咆哮公堂者,将他们全都驱逐出去。   礼部尚书崔翘一脸肃然,扬言要奏告圣人,生徒杨暄少年意气,当堂殴打朝廷命官。   都是身披紫袍的人精,看起来威严无比,其实,一点麻烦都不肯沾身。   杨暄打了人又如何?   贵妃的侄儿,不过得了个科举资格,竟被带到公堂上查。受了这般天大委屈,若不还手,岂不是失了少年人天真可爱?   “哈哈哈,肚疼,不愧是你。”   杨暄出了大理寺,用力拍着杜五郎的肩,得意大笑。   “听说春闱就是你带头闹事,秋闱又是你,这方面很有办法,往后你便是我的副渠!”   “唉。”   杜五郎心知与这种幸进佞臣的傻儿子走得太近了,往后名声会臭掉的,哦,等不到往后就要被阿爷打死。   他只好客气地避过了,转身去寻薛白。   远处,薛白竟是在与王鉷说话,两人颇亲近的模样,看得杜五郎目瞪口呆。   ……   “你方才与王剥皮说了什么?”   “他烦心得很,岂有心思管岁考之事?”   杜五郎回头看了一眼,问道:“他为何烦心?”   “手下出了事,自是烦的。”薛白随口应道,“走吧,去国子监。”   “好,薛榜首。”   杜五郎乐呵呵地跟在薛白身后,絮絮叨叨道:“你知道吗?今年秋闱被这一闹,谁还管京兆府试啊,都看着国子监岁试呢。以后说起京兆府的解头,只会知道是你薛榜首。”   “解头有甚意思,要当就要当状元。”   “你真是。”杜五郎摇头不已,道:“人得知足,这次得了榜首,又有名气,慢慢来嘛。”   薛白却不这么觉得。   通过岁考本在计划之中。这次冒了诸多风险,接下来才是收获的时候。   还未到国子监,薛白拐进僻静的小巷。   有两道身影悄悄跟了过来。   “郎君。”   “没人跟着吧?”   “我们做事,郎君大可放心。”   薛白点点头,道:“裴冕已利用完,可以除了,他知道我们太多秘密。”   老凉、姜亥皆是眼睛一亮,绽出大喜之色。   “可惜,杨洄本事不济,教裴冕逃了。”   “正好给我们一个手刃此獠为兄弟报仇的机会!”   “你们找得到他吗?”   “请郎君示下。”   薛白招了招手让老凉上前,低声说起来。   “裴冕昨夜去找了东宫,右相府顺着这条线索追查却没找到人,可见方向错了。方才我与王鉷谈论,推测裴冕以京畿采访使判官之名,调动了驿马,迅速出了长安。”   老凉道:“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查?”   “不。”   薛白道:“我猜裴冕一定还没走,他耍了两手虚招,在等旁人以为他逃远了再秘密出长安。你们只管盯着李静忠,不论多久,等到此事告落,李静忠必去找裴冕。”   “明白了,我们对东宫这一套最熟悉不过,旁人找不到的,我们能找到。”   “好,近来日子可有困难?你侄儿入私塾可还顺利?”   “郎君放心,顺利得很。”   “去吧。”   ***   北衙。   陈玄礼皱着眉,看了眼案上那两份文稿。   当年,他曾亲眼见证了三庶人案,并不希望有人旧事重提。   今日这案子,写文稿的郑虔虽然是不知好歹,那匿名检举之人却也不安好心。   正想到此处,有人通禀道:“大将军,金吾卫巡街使郭千里称有线索来报。”   “郭千里?”   陈玄礼心想那蠢人如今都被贬成巡街使了。还是那般不知规矩,有事不到南衙去报,跑到北衙来。   “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郭千里大步往这边而来,一边走,一边不时挠挠额头,不时抠抠鼻子。   陈玄礼看得摇了摇头,骂道:“你那点出息。”   “大将军,我查到了一件事,不懂该说,还是不该说。”   “进来。”   郭千里四下看着,喃喃道:“龙武军衙就是气派,唉,金吾卫是什么样子。”   北衙六军守宫城,南衙十六卫守长安,自是有区别的。   “说。”   “右相府不是让我们追查那个谁吗,裴冕,反正又是交构东宫,我查到和被大将军捉到北衙狱那个倒霉蛋有关。这事我本不想管,免得又被贬职了,哎呀,不过大将军也知道,倒霉蛋关在北衙狱,和我那时候的处境一模一样。”   “别废话,说。”   “倒霉蛋叫什么来着?我一下忘了。”   “郑虔,郑三绝。”   郭千里道:“对,郑虔,在落狱的前一天,他见了一个人,叫房琯。”   陈玄礼拿过宗卷看了一眼,道:“太子左庶子,广平王之师,给事中,居门下省之要职,主持华清宫修缮之事。”   “郑虔在申时二刻,到了房琯宅中。大将军你猜,在这之前,房琯还见了谁?”   “我猜?”   陈玄礼淡淡扫了郭千里一眼,有些冷峻,但还真猜了。   “裴冕?”   “大将军这都能猜中?”   “金吾卫不就是追着裴冕才查到此事?”   “哦,对。”郭千里道:“我就奇怪,这么巧。他们见了面,接着郑虔就被拿了,接着裴冕把人带出刑部,接着逃走了。”   “你怎么看?”   “我都说郑虔是个倒霉蛋了,和我当年一样。”   郭千里不是个藏着掖着的人,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事情遂有了一个新的猜想。   裴冕是东宫暗棋,房琯负责联络,当日这两人联络,烧了一封密信。之后,房琯又见了郑虔,要求不让薛白过岁考,郑虔拒绝,离开前踩到了没烧干净的纸头。   也许是房琯宅中有人向右相府揭发了此事,房琯与郑虔是好友,文稿有可能便是从房琯手上来的,刑部遂拿下郑虔审问,既是对付东宫,也是为查裴冕因何见房琯。   裴冕得知,慌忙带走郑虔,恰好被杨洄盯上,他自认暴露了,抛掉郑虔,连夜出逃。其手下不知所措,问话确定郑虔不知东宫之事,遂将其丢回家中。   如此一来,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须知,圣人并非想惩罚诗、书、画三绝的郑虔,而是不许人再提三庶人案内情。若真治了郑虔的罪,反而会把事情闹大,不如全算在裴冕身上。   证据完整,符合事实,解释得通……   陈玄礼踱了几步,忽然看向了郭千里,问道:“想回北衙吗?”   “想。”   郭千里眼睛一瞪,毫不犹豫地点头。   “大将军,我可太想了!”   ***   右相府,李林甫阴沉着脸,满是不悦。   他才知晓,裴冕竟是东宫的人,许多事登时想明白了,无怪乎近年来对付政敌常常不顺。   幸而此时揪出来了,追查下去,正可重挫东宫。   可惜杨洄太不懂事了,也不先来右相府商议,竟直接把证据递到御前。那份罪犯名单如遮羞布一般被扯开,露出了右相府的丑态。   不过,这个驸马一向就是这么不受控制,自大的蠢货一个。   “右相,杜位求见。”   “他来做甚?”   李林甫沉吟着,忽想到一个可能,吩咐将人带来。   杜位很快就会成为右相女婿,却连一个当面相见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在屏风外行礼。   “说吧,何人让你来的。”   “回丈人,是我族兄杜有邻请我代为传话。”   “传谁的话?”李林甫淡淡道:“杜有邻还没有与本相对话的资格。”   杜位略略尴尬,干脆直言不讳。   “是上柱国、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盐铁使……”   “想当我的女婿就把位置摆正。”   “杨銛听闻,刑部拟了一份犯案名单已递在御前。其中有一部分正是他属下的盐务官员。他自陈很是惶恐,想要向丈人求个情。”   李林甫脸色难看。   人都没开始审那名单就到御前了,根本是他的罪证,甚至是耻辱。杨銛这话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给他一个台阶下,总之让人听得很难受。   “他待如何?”   “杨銛本打算带着三位国夫人一起到贵妃面前请罪,称他盐务没办好,虽收到了河北不少税目,但被刑部拿到了罪证……”   “够了。”李林甫叱道:“谁给你胆子到本相面前阴阳怪气?”   杜位只好执礼告罪,应道:“丈人是听原话,还是听小婿简述?”   “说。”   “杨銛之意,他想要裴冕空出来的两个权职,京畿采访使判官、殿中侍御史。”   这两个权职虽品阶不高,却都是王鉷的副职,颇关键。一旦给了杨党,那就相当于任杨党把两只手伸到王鉷的腋下。   “凭何?”   “若不给他,他就到圣人面前闹事,借着此次之事诋毁丈人。”杜位沉吟着,道:“若丈人肯给他,那就息事宁人,他可以拿几个权职给丈人交换。”   “换?”李林甫诧异。   “比如,大理寺司直、太子左庶子、门下给事中、主持华清宫修缮事务……这些可都是要职。”   “呵。”   李林甫讥笑。   果然不是交换,这些权职没有一个属于杨党,全是东宫的,且是东宫最关键的几个位置。   但杨铦这话说得确实好听。   李林甫心胸狭隘,少有与人化敌为友的时候。这次却是没办法,被人拿住了痛处,思来想去只能答应。   “你转告他们,本相允了。”   “是,丈人。”   ***   次日,国子监号舍。   薛白睡了个大懒觉,醒来之后还躺在那发呆。   他其实也想去了解局势进展如何了,但李隆基、高力士、杨玉环都相继警告他别再惹事了,这次他就是在岁考,与案情无涉。   只能等着。   忽然,号舍的门被人推开,杜五郎咋咋呼呼地跑进来。   “你看谁来了!”   薛白抬头看去,见到韦述、苏源明,连忙起身。   “学生见过祭酒、司业……”   “我呢?”   又有一人迈步进了号舍,正是太学博士郑虔。   薛白再次执礼,郑重道:“见过郑博士,贺郑博士沉冤得雪。”   郑虔上前,扶住他的手,道:“你既过了岁考,春闱务必尽力。若是落第再回国子监,老夫可不能再教你了。”   “博士还是贬官了?”   “能安然无恙已是知足。”郑虔亲切地笑了笑,凑近了些,低声道:“多谢你,此番恩义,老夫绝不相忘。”   薛白微微笑了笑。   这种事,几人会心便是,此时亦不便多说。稍稍聊了一会,三位国子监官员自往别的号舍巡视。   杜五郎探头看着他们的背影,乐呵呵道:“秋闱二子,又解决了一桩大事吧?”   “秋闱二子?你与杨暄?”   “哎,你不要把我与那个傻子相提并论好吧?”   薛白看看天,心想既然郑虔出狱了,想必郭千里也已重回北衙六军了,也不知杨銛争权了没有,杜有邻是否能顺利升官。   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走,回去。”   他心情大好,决定亲自去问一问杜有邻。   想到此事,莫名地期待起来。   “走,回去。”   杜五郎也很高兴,此番他又经历了一桩大事,更是能与薛家兄妹几个好好说道的时候。   两人出了国子监,他正要驱马向西往长寿坊,回头一看,不由讶然。   “哎,你……怎么往东走?是去我家啊?”   薛白已翻身上马,自驱马而行。   抬头看去,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一个鸟窝。   虽已是秋天,还是让他想到了自己作的一句诗。   “檐下双飞过,微风春独好。” 第134章 用人   杜宅,后花园。   八月上旬的月亮越来越圆。   清辉洒下,杜有邻与薛白举杯对碰,一人饮酒,一人饮水。   “国舅之意,给我谋一个吏部考功司郎中,五品实职官。”杜有邻沉吟道:“至于户部员外郎、京畿采访使判官、殿中侍御史等职,他想给元载兼任。”   薛白听着,对此并不意外。   如今他还没有入仕,杨銛身边能用的人才少,确实只有元载有能力架住王鉷。而元载又极有野心、敢于任事。   但他还是提醒道:“元载年纪、资历尚轻,国舅如此倚仗,容易让人心高气傲,未必是好事。”   “是啊。”杜有邻道:“可眼下是用人之际,有才能且值得信任的人少,可惜你还未入仕。”   “我不眼红。”薛白道:“须知如今还是哥奴掌权,接下来东宫一缩头。哥奴的眼中钉就是国舅、元载这些人。”   “这……”   薛白压低了些声音,道:“升官快未必好。”   杜有邻点点头,明白薛白这是当他是自己人。眼下朝中风气大坏,由着杨党这些人吸引哥奴的目光,他们则默默积蓄实力。   如此一想,他对五品红袍官员的执念都淡了些。   薛白却是道:“不过,吏部考功司郎中之职很关键,我们确实要拿到手。”   别的不说,他若进士及第,要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官职,吏部郎中可发挥大作用。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朋党要提拔。   不急,一步步来。   两人细谈了官途,卢丰娘又想给薛白说媒,还未找到机会杜有邻已是酩酊大醉,她只好扶他回屋。   一场小家宴散场,薛白抬头看着天空,道:“风好大。”   “有吗?”   “我要开窗睡,你若嫌吵就去西厢。”   杜五郎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让人把窗户修过了。”   薛白倒没想到他如此细心。   回头看了一眼,杜家姐妹就在身后不远。   “哦,那我去西厢。”   “我都把窗户修好了,伱反而要去西厢?”   “嗯,你也知我近来在写戏文,想必会有所启发。”   “你那戏文……唉,未免也太艳了些?”   ***   烛火在轻轻晃动。   李季兰坐在窗前,展开自己写的那戏文,看着看着却是出了神。   她知自己把这戏文越写越艳,偏是薛白总是纵容着她,有时提点她几句,却是让她往艳了写……   “季兰子,还不睡?”   李季兰收起卷轴,转头看去,却见是李腾空。   “腾空子也未睡吗?”   “无上真人过几日就要回王屋山,有些道经还未整理好,不知她带不带。”   “那是我该整理的。”李季兰连忙起身,“瞧我,误了事。”   “无妨的,我们一起整理吧。”   师姐妹二人到了经房,整理着玉真公主带回来的经书。   “这个包袱要带吗?好重。”李腾空问道。   “啊,无上真人不让人碰这个包袱的……”   说话间那沉重的包裹却是掉在地上,经书散了一地,两人连忙蹲下身去收拾。   只见都是些道家经书,如《花营锦阵万方图》、《洞玄子》、《天下至道谈》、《素女经》、《胜蓬莱》等等。   李腾空好道学,随手翻开看了一眼。   “呀!”   李季兰抬头看去,只见李腾空双颊通红,在夜里看得清清楚楚,正将手中的经文丢开,如被蛰了一般。   她不由好奇,拾起,翻开一看,瞬间面红耳赤。   烛光晃动,手中的图画似也在晃动,画中,两个女子正在与一个男子……那个。   她不知所措,连忙想要将这脏东西丢开,下一刻,却瞥见了图边是有些小诗的。   “半似含羞半推托,不比寻常浪风月。”   “回头低唤快些儿,叮咛休与他人说。”   这诗,竟是比她所写的戏文还要艳得多,但似乎更贴近西厢记的文风……其实是值得观摩的。   一抬头,对上李腾空的眼,李季兰连忙将它收起。   师姐妹二人不再说话,默默地收拾好经文。   走过长廊,她们的手不小心碰了一下,李季兰如触电一般收回手,转头一看,李腾空一派道心沉稳的模样。   “哦,听说了吗?”她开口想聊些别的话题,道:“先生中了榜首,被告到大理寺了。”   “嗯,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没事了。”   “好厉害。”   李腾空回头看了李季兰一眼,莫名地,气氛更为尴尬,两人连忙散开,各自回屋。   是夜。   李季兰作了个梦。   月色横空,花阴满庭,她提着绣鞋蹑着脚走过长廊,却见薛白与李腾空搂在那里……亲。她吓了一跳,转身就逃,薛白却追上来。   “先生,我不能与腾空子抢你。”   “我因你流鼻血了。”   抬头看去,果然见到了那两道鼻血。   后来的画面就变了,那图集上的画面一直在晃动。   她与她手拉着手,像是两朵在水面上摇摆的并蒂莲。   李季兰真的被自己这个梦吓坏了,吓得出了一身细汗。   ……   “真人,徒儿大概是病了吧?”   次日,玉真公主在李季兰的榻边,伸手探在她额头上,皱了皱眉。   “发烧了。”   “许是……夜里燥热,掀了被子。”   玉真公主拿出一枚药丸塞进李季兰的嘴里,道:“为师开些药,无大碍。待病好了,再启程回王屋山吧。”   “不可因徒儿而耽误了真人的行程,徒儿能否留在长安玉真观与腾空子一起?”   李季兰低声说着,看了李腾空一眼,莫名有些脸红。   再想到腾空子心无杂念,自己却梦到了那种东西,十分羞愧。   但至少能留在长安,将戏文写完。   ***   八月初五,万岁千秋节,三品重臣与皇亲国戚们为圣人过了生日。   次日,一队车马缓缓出了长安城,玉真公主又要离开,相送至十里长亭的人非常多。   “姑祖。”李月菟上前万福道:“阿兄本早早就说好会来,可他如今被禁足了,千方百计都不能出来,只好让我代他相送。”   “不妨事的,他身为皇孙,守规矩更重要。”   玉真公主比别人多知道些详情。   近来,东宫又有些岌岌可危之态,先是李俶被禁足,之后是裴冕案牵涉颇广,房琯、杜鸿渐等人皆被贬谪外放。   须知七月中旬,圣人方任李泌待诏翰林、供奉东宫,朝中都以为东宫形势转好,结果不到一个月,中秋都未到,就像是一巴掌抽在了东宫诸人脸上。   玉真公主不参与这些,她受李白影响讨厌安禄山,且她喜欢俊的,讨厌丑的,看不得圣人被那滑稽胖子逗得前俯后仰的样子,干脆回王屋山去。   车马远去,长安古道安静下来。   从次日开始,不断有被贬谪的官员在此启程,留下了许许多多遗憾与忧虑。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古道边的树林日渐添了秋意。   终于到了八月十三日,中秋节的前两天。   中秋夜,圣人要在勤政务本楼设宴,此事成了目前长安城的第一大事。   朝廷旁的公务暂时都停了下来,以保证中秋御宴顺利进行为重。   一名中年男子骑马走过古道,从东边而来,向西而行。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中年男子随口念着诗,身形虽落魄,眼中的精光却不散,显得极为干练,正是裴冕。   他根本就没向朔方逃,因他知道索斗鸡必然会向西搜索他。因此,他离开长安之后向东而行,躲在蓝田驿附近,如今风声渐歇,方才启程往朔方。   走过十里长亭之后又许久,时近傍晚,前方有一间驿馆。   裴冕下马入内,径直向迎上来的小厮道:“我来会客。”   “客官后院请。”   裴冕走进后院,先观察了一眼,马厩处拴着马和骆驼,院中堆着货物,可见东宫确实准备了一支商队送他去朔方。   他这才稍稍放心。   因他不傻,心知太子既能两度和离,不是没可能杀他。且太子极为倚重李静忠,而李静忠乖戾阴骘,并不好相与。   当然,今日东宫派来的人也许做了两手准备,可能杀他,可能护送他。   “客官请。”   裴冕推开一间屋门,目光一扫,屋中有八人,皆是回纥人,为首的一人他认识。   “骨屋骨,殿下让你来送我走吗?”   “裴先生若真愿意去朔方,我们明日启程就是。”骨屋骨道:“且来喝酒。”   裴冕过去坐下,捧起酒杯,却不敢喝。   骨屋骨让手底下的人都下去,问道:“裴先生,李翁让我问一件事,去年你把陇右死士转移出长安城,盔甲武器藏到了何处?”   “此事,我早已告诉过李翁。”   “李翁派人看过了,那里没有盔甲武器。”   “没有?”   裴冕故作惊讶,整理着自己的须发,沉吟道:“不过,眼下去探看那些盔甲武器,万一被人发现了,会很危险吧,毕竟都是陇右军器。”   骨屋骨抬头看去,天色已暗。   “裴先生在朔方自有一份大好前程,京畿之事也该妥当交接才是。”   “放心,我以性命担保,没人能找到那些军器,除非我死了。”   “……”   与此同时,一名回纥汉子正走到马厩边撒尿。   驿馆的院中只挂了一个灯笼,将他的身影照在稻草堆里。   忽有一只手从背后猛地伸出,死死捂住这回纥汉子的嘴,同时,匕首划过,割破了他的脖颈。   “嗤。”   血从脖子的伤口中喷出,因气息瞬间泄出,稍微有一点像是哨声,又被血流的声音中和,没有哨声那般尖细。   很快,血洒在稻草上,尸体也倒了上去。   “还有七个,加裴冕八个。”老凉低声道。   “我会数数。”   姜亥迅速比划了几下,意思是,在庑房里喝酒的六人,全由他一个人去干掉;老凉只需要杀裴冕与那个领头的,别让人跑了。   老凉没有废话,点了点头,猫着腰贴到了主屋的门下。   姜亥咧了咧嘴,眼中冒出兴奋之意。   他衣服里穿了一件轻甲,手里拿的是一柄陌刀,足以让他杀了那六个醉汉。   吹着欢快的口哨,走到了庑房前,里面的回纥人正在说笑,推门声响起时还转头说了句什么,之后用汉话相问。   “你是谁?”   回答他们的是姜亥的狞笑,以及那毫不犹豫劈下的陌刀。   “噗。”   “尻!”   “噗。”   一瞬间刀起刀落,血溅满屋。   “干死他!”   “……”   骨屋骨始终不能从裴冕口中问出东西来。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李静忠实在没必要灭口,决定送裴冕去朔方罢了。   忽然,外面响起了怒吼声。   骨屋骨当即抄起刀,拉门而出。   “噗。”   破风声迎面而来,呼地砍断了他拉门的那支手臂。   强壮的臂膀落在地上,骨屋骨半边身子都在泼血,痛得惨叫不已。   第二刀已劈下,他就地一滚,想要躲。   论武艺他也许比来人更高强,但这是偷袭,且来人心狠手辣,下手极果断,完全弥补了武艺上的差距。   骨屋骨还在打滚,一条腿已被砍断。   他痛呼之下还要拼命,来人却极有经验地退开,任他流血不止,自去追裴冕。   ……   裴冕第一时间想要翻窗逃,才跃下窗户,背上就挨了重重一下。   那是个酒坛,被掷过来将他砸在地上。   再想起来,一只臭脚已踩住了他,冰冷的刀贴住了他的脸。   “我有用!”裴冕语速飞快,“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此时他才定眼一看,正好来人也俯身来看他。   一照面,裴冕魂飞魄散。   来的竟是老凉。   在杨慎矜宅给这些老卒下毒的一幕浮现在眼前,让裴冕一颗心坠入冰窟,万分冰凉。   老凉却没有马上杀他,利落至极的两刀下去,先挑了他的脚筋,不顾他的惨叫,道:“我听到了,那些盔甲武器你藏在哪?”   裴冕又痛又怕,见有一线生机,忙止住痛叫,嘶着气道:“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对了,你如今跟着谁?”   “说。”   “在长安城北,渭水附近,禁苑之外,那地方不好说,我可带你们去找。我若死了,你们就找不到了。”   老凉不说话,意识到自己与裴冕耍心眼要吃亏,有心想一刀了结他。   但他其实是斥候出身,刺探敌情的习惯让他直觉裴冕能抖出些对郎君有用的消息。   “你是薛白的人对吧?”   裴冕试探地问道,观察着老凉的反应,之后飞快地递话。   “我知道对薛白极重要的事,李林甫让我查他身世,我查到了,还没告诉李林甫。对薛白至关重要,你带我去见他……”   后方的庑房中,一身是血的姜亥走了出来。进了主屋,喝问道:“你是东宫的人,朔方那条线上的?”   “啖狗肠。”   不一会儿,姜亥出来道:“狗回纥自尽了,裴老狗你问过话了就给我,我还有仇要一桩桩地报。”   老凉抬手止住他,想了想,道:“带走,给你慢慢折磨?”   ***   薛白在杜宅住了几日。   这日醒来,却见杜妗正坐在他榻边。   “还没走?”   “天一亮就有食盒送过来,你可要去看看?”   薛白知是要事,当即起身,换了一身仆从打扮,悄然随马车离开杜宅。   马车进了丰味楼在怀远坊的分店,他走进仓房,推开书柜,后方有条秘道,穿过秘道,则是另一间高墙院落。   连着穿过两道院门,老凉迎了上来,与他低语了几句。   “人在里面?”   “是。”   薛白推门而入,只见裴冕被绑在柱子上。   “又见面了。”裴冕展颜笑道,“我很后悔,此前你放过我一次,我却没有真心与你合作,傻傻地相信东宫。”   薛白道:“不错,我本可以借东宫之手除掉你的,但我很欣赏你。”   “我们才是聪明人,你我若能相互扶持,必能大展所长。你想扶持庆王吗?还是他抚养的四位皇孙之一?我可以帮你。东宫、右相,他们的秘密我都知道。”   薛白俯过身,看了眼裴冕脚上的伤,皱了皱眉。   “无妨。”裴冕道:“男儿生于天地间,当挫而不折。小伤,不影响你我大展鸿图。”   “你方才所言,是知晓我的身份了?”   “那是自然。索斗鸡命我查你,但许多事,我没告诉他。”   薛白默默听着。   裴冕却不再多说了,他得留着这些秘密保命。   薛白会意,笑了一下,道:“你把东宫的军器藏起来了?若是你死了,你的人会把它们交出来,指认东宫?”   “不会,我吓李静忠的,你也知道他的为人。”裴冕道:“但当夜事发突然,我怎么可能做这种布置?”   “军器在哪,能告诉我?”   “可以。”裴冕知道自己总该表明些诚意,沉吟道:“你可知广运潭?漕运沿渭水进入广运潭,能直抵禁苑。我是京畿采访使判官,有些职务之便。”   薛白笑了,问道:“若有变故,你们可以直接杀入禁苑?”   “不敢,只是略作些九牛一毛的小布置,藏了数十具全甲。”   “具体在哪?”   “离广运潭码头不远,禁苑之外有个仓库……”   ***   老凉与姜亥正守在院外,姜亥不明白老凉为何把裴冕带到这里来,此时想到一种可能,不由有了抱怨。   “你要问话就问,折磨两天,什么事问不出来?还告诉郎君做甚?到时人死在这里,查到丰味楼……莫非是你这斥候忘了兄弟们的仇?”   老凉有些为难,正要答话,薛白已从屋中出来了。   “郎君。”姜亥有些着急,“裴狗不能信……”   薛白拍了拍两人的肩,道:“该问的他都说过了,你们把人带走,替你们的兄弟们报仇,此事我答应过你,但务必处理干净。”   姜亥大喜,老凉亦是松了口气。   两人再次对薛白行了礼,眼神比往昔还有了些不同。   之后他们赶进屋中,干脆利落地把裴冕套入麻袋带走。   各种痕迹很快被一一清除,薛白重新穿过秘道回了丰味楼,藏进马车,脑中还在回想着裴冕之事。   裴冕是厉害,但他不能用裴冕的理由太多了,那是条反噬的蛇,会爆炸的雷,还可能让他好不容易拉拢的人离心。   终究是得做取舍。 第135章 斩死   长安城西郊驿馆。   忽然响起了“呕”的一声,有衙吏冲到门边吐了出来,再抬头,见官道上尘土飞扬。   “县尉来了。”   “尸体在何处?”   “里面请,此处恰在沣水以西,属我们长安县管辖。”   “莫计较这些,把人带来问话。”   颜真卿大步进了驿馆,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驿馆中伙计小厮以及几个住客正被衙役们押着问话。   “入了夜,小人已歇下。听得动静,被那贼人喝骂了一句,不敢作声。天太黑,瞧不见他们的长相,只知是将那中年客官带走了……”   大概了解了情形,颜真卿带着仵作查看尸体。   仵作走进庑房,看着眼前的可怖景象,啧啧感叹。   “除了被割脖那人,其余人都是被斩死的。”   仵作指了庑房中的一具尸体,仔细观察着伤口,解释着何为“斩死”。   “县尉请看,切面平顺,可见凶器是一把极锋利的刀,重且长,凶徒力气极大,故能一刀斩断。学生推测,当是一名老卒持长柄陌刀所为。”   “如何确认?”   “伤口多出现在脖颈、肩臂、腿弯等处,此为老卒上阵杀敌之习惯,因关节之处盔甲覆盖不到。而游侠、强盗杀人招术轻盈迅捷,伤口该多留于心口。县尉且看,屋中可有一人乃心肺贯穿之伤?”   颜真卿深以为然,道:“确是老卒所为。”   他转入主屋,不嫌血污,正要俯身去探那回纥领队的尸体。   驿馆外恰传来了马嘶声,一队衙役赶了进来。   “此案由京兆府接手!一应县衙官吏立即退下。”   颜真卿转头看去,连京兆尹萧炅都亲自赶来了。   他无奈停下查案的动作,上前见礼。   “清臣来得好快。”萧炅道:“明日便是中秋,当此时节,竟是出了这等凶案。”   颜真卿竟隐隐听出萧炅语气中似有些幸灾乐祸之意,沉吟道:“此案出在长安县辖地,我难辞其咎……”   “吁!”   马嘶声再起,一声大喝在驿馆处响起。   “北衙龙武军左中候郭千里,奉命督案!京尹何在?!”   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按着佩刀赶了进来,径直到庑房里扫了一眼,骂道:“啖狗肠!砍得七零八落,动手的不是边军就是虏寇。”   说话间他走向萧炅,见到颜真卿,当即喝道:“小官退下,这不是你能掺和的案子!”   “退!”   龙武军兵士大喝,竟是把长安县衙的官吏尽数驱逐。   郭千里这才道:“大将军令我督案,可确定此案与裴冕有关?”   “确定。”萧炅语气笃定,“被带走之人正是裴冕,而这些回纥人只怕与东宫脱不了干系。”   “立即找到裴冕,大将军要见他。”   说话间,又有快马赶来。   “京尹,找……找到裴冕了……”   ***   颜真卿转回长安县衙,兀自分析着今日所见。   本以为裴冕案已经了结了,没想到又出一桩大案,让右相府引出东宫手下蓄养的回纥商队。   他渐渐心绪不宁,无心坐衙,直接转回了家中。   “阿郎,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   韦芸才迎上来,颜真卿当即问道:“那小子这几日都不在家中?”   “是。”韦芸笑道:“岁考得了榜首,到杜宅住到中秋,如今长安都说解头是你的弟子。三娘方才还嘀咕,中秋节后得带他去拜见她大阿爷大阿娘。”   “你与柳娘说声,让他老实待在家中。”   “出了何事?”   “急风骤雨不断,莫被淋到了。”   ***   杜五郎早上看了一小会的书,不知何时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到中午,他到西厢去找薛白,一推门却不见人。   “又去哪了?”   从后院找到前院始终不见人,但门房却是匆匆跑来,称有人来找薛郎君,不肯自报姓名,但显然是权贵门下。   杜五郎一听就头皮发麻,他已很有经验,也不说薛白在不在家,只吩咐带来人到大堂见自己,说些闲聊淡扯的无聊话。   “怎么知道上我们杜家来找薛白的……好吧好吧,全福伱去看一下薛白醒了没有。”   却不知薛白从哪里又变回来了,打着哈欠,刚刚睡醒的模样。若非杜五郎太了解他,还以为方才自己是看错了才误以为他不在家。   薛白只看了来人一眼,就问道:“驸马要见我?”   “嘘,薛郎噤声。”   “无妨,没必要躲躲藏藏,走吧。”   杜五郎看着这一幕,猜测薛白又做了些厉害事,被自己轻描淡写帮忙遮掩了。   ……   平康坊,咸宜公主府。   中午李娘非要让杨洄陪她喝几杯,此时脸颊上还带着酒后的红晕,趴在杨洄肩上,自说自话。   “驸马,我看李亨近来是越来越不得圣人欢心了,将他废了,扶我胞弟为储,往后你我方能继续快活度日。”   “你莫说这种话,圣人不爱听。”   李娘不高兴,张口就用力咬杨洄的肩,她稍有些醉意,也没个分寸。   杨洄吃痛,只好解释道:“圣人心里盼着长生不老,你却总在为他驾崩以后作打算,他能高兴吗?故而说争储很难,你每次觉得只差一点,显出着急,圣人心思就难测了,这就是过犹不及。”   掺和储位之争十余年,他经验丰富,道理都很明白。可惜,他这种王孙公子有一个通病,就是眼高手低。   李娘却是连道理都不想听,怒道:“怪我?你怪我?”   “唉。”   与这骄纵惯了的公主说不通,杨洄叹息,不作声了。   “今日为何将薛白找来?”李娘问道:“人家才说我们勾结,不怕被发现了?”   “我们若不联络他,他必不联络我们。”杨洄道:“召他来见,冒些风险,才好将他捏在手里。”   “何意?”   “掌控他,把他绑在我们的船上。万一事情败露,我们无非被圣人责骂几句,他却会没命,所以接触得越多,他就有越多把柄在我们手上。何况,我们还知晓他的身份。”   “不愧是我的驸马……”   许久,李娘酒都快醒了,薛白才到。   她当即又不高兴了,起身,走到薛白面前教训了几句。   “现在才来,你小子不知自己为谁效力吗?!”   薛白淡淡打量了她,问道:“公主如今不怕我了?”   李娘叉腰一挺,昂首道:“你既不是鬼,本公主怕你做甚?”   “公主醉了。”   “十八娘,你确实醉了。”杨洄只好上前将她扶回去。   “我没醉。”李娘道:“既然你是我们的人,谈谈下一步如何废掉李亨,扶我胞弟为储。”   杨洄再次安抚住她,向薛白道:“我让你悄悄过来,你为何明目张胆地来?”   “此事早晚瞒不住有心人耳目,若有人问起,驸马可坦然回答想与薛打牌化敌为友。”   薛白不傻,悄悄会面万一被人发现,双方要担的罪责完全不同。岁考时是出于无奈,冒了一次险,如今却没必要留更多把柄给杨洄。   杨洄不悦,再次敲打,道:“若问你的身世当如何?”   薛白道:“实话实说就是,唯独身契一事,驸马可说没见过我那一张身契。”   “你!”   李娘忽然发现,自己被骗了。   薛白拿一张东宫罪证交换身契,结果罪证被用来保他的人,身契还给他,现在还说这种话。   “你敢耍本公主?我揭穿了你的身世!”   “都是自己人,何必内讧?”薛白道:“至少此次合力对付东宫,颇有成效。”   杨洄感觉到这小子不好驾驭,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仍打算驾驭。   他踱了两步,道:“明日的中秋御宴,你会去?”   “是。”   “可有办法助盛王讨圣人欢心?”   薛白沉吟道:“眼下不是出头之机,李亨看似岌岌可危,实则没威胁到圣人。此时站出来争宠,反而要惹圣人不快。”   “推托?”李娘叱道:“你要我们出手时说得好听,我们要你出手时好多道理!”   杨洄虽明白薛白言下之意,犹讥道:“你愿向虢国夫人献炒菜、献骨牌、献诗词,如今说要效忠盛王,却是一点诚意也不愿拿出来啊?”   于薛白而言,眼下涨名望、扩人脉、讨圣眷,准备入仕,默默积蓄实力才是正理。太早在储位之争中上蹿下跳,惹得李隆基厌恶,却还是替旁人争,半点好处没有。   此前事出无奈,只好重重打东宫一棍,让东宫老实下来。这是被迫,故而旁人愿同情他。   眼下这对夫妻还想伸手来捏他,让他主动去挑事。   因他没有哥奴的权势,他们就居高临下看他。   说白了,两个没眼力见的东西,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立即就蹬鼻子上脸。   “驸马要诚意,我们自是该给。但……”   “你还编?!当时说好的条件。”   “那便实话实说了。”薛白缓缓道:“但只怕在御宴上与我走得太近,会给盛王添麻烦。”   “呵。”   “公主、驸马,这是还未听说吗?”   “听说什么?”   “命案。”薛白道:“近日出了两桩命案,一则,有八个回纥商人死在长安西郊驿馆。”   杨洄淡淡道:“这与我们何干?”   “驸马莫急。”薛白道:“第二桩命案,在长安城东郊荒野中,此时此刻,或许官府刚刚找到裴冕的尸体。”   “你说什么?!”   杨洄倏然站起,震惊不已,问道:“你们做的?”   薛白不答,只微微一笑。   “你们……”   杨洄张口,却不知所言,这几日间他连偷偷去与外室私会都没做到;而薛白竟已找到裴冕,还杀掉了。   想一想,薛白将此事告知他们,就不怕他们状告吗?   可没有证据,更重要的是如何状告?万一被牵扯进此事,公主府也未必担得下这罪过。   乍听之下,这夫妻二人都有些乱了分寸,李娘再次有了恐惧之意,杨洄亦无主张。   他们本想拿捏住薛白,此时却发现他扎手得很,让人握不住;他们今日本想把薛白绑在一条船上,此时却担心被他绑在船上。   ***   长安东郊,黄台乡,万年县界。   荒野里杂草丛生,正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京尹,头找到了,可以确认就是裴冕。”   “带本官去看看……”   萧炅亲自走过荒野,待看到那支离破碎的尸体,强忍着心中那想要呕吐的感受,蹲下身去,仔细查看。   裴冕至死犹瞪大了眼,眼神里包含了很多。他是望族出身,才干出众,有青云壮志,大抵是没想到自己是这死法。   京兆府的仵作凑过来,指着头颅,低声说了起来:“京尹请看,他临死前受了极大的痛苦,凶徒用刑了,审讯过。”   “但何必把头砍下来?”   “要么是为了泄愤,要么是为了祭奠,要么是这些凶徒残暴无道。”   “尸体没有被埋起来,甚至就抛在官道边,凶徒不怕被人发现。”   “嘘。”   萧炅瞥了一眼身后过来的龙武军。   凶徒故意让人发现尸体,说明凶案并非东宫所为,但没必要提醒龙武军。   萧炅要做的,是替右相府捉住整个案子最值得关注的一点。   “把头颅带到驿馆,再确认一遍,回纥商队确定是与裴冕接头。”   “喏。”   ……   萧炅也不嫌累,为此案奔走了一整日,傍晚时还马不停蹄地赶到右相府,详细地禀报了诸多细节。   比起旁人,他与李林甫之间更多了一点交情。   萧炅任户部侍郎时,把“伏腊”读成“伏猎”,因此有“伏猎侍郎”之美称,与“弄獐宰相”李林甫齐名。   李林甫见他,都不必以屏风相隔。   “边军老卒动的手?何方势力?”   “暂时不知。”萧炅道:“痕迹清理得很干净,异常干净。下官任京兆府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老练的凶徒,竟是连蹄印、车痕都未留下。”   李林甫皱眉,目露警惕,道:“太放肆了,长安城绝不容允如此恶劣的刺杀案,坏了规矩。”   他从不刺杀,只以唐律破家灭口,偏是仇家无数,因此最讨厌刺杀。   “是。”萧炅道:“不过此案的关键还是在东宫……”   “真凶也得找出来!”   李林甫再次非常郑重地吩咐了一遍,决定加强府邸的防卫,之后心思才转到对付东宫的正事上。   “证据齐全?”   “全。”萧炅道:“此番确凿无比,东宫明知朝廷在搜捕裴冕,犹派回纥商队去见裴冕,不论是送走还是灭口,无可抵赖。”   李林甫踱步沉思。   他之所以对付太子,原因与武惠妃子女不同,没那么多私心,其实很多时候是圣人纵容的,因此他敢出手。   问题在于,此事对太子之势力有多大的打击?   ***   “能废掉太子吗?”   “尽力一试,若不成,至少该砍掉太子之臂膀。”   是夜,萧炅又到道政坊的安宅,向安禄山转达了李林甫之意。   道政坊临近兴庆宫,圣人赐安禄山宅院于此,便是为了方便召他入宫,可见安禄山圣眷之重。   “右相不是刚除了房琯吗?太子还有什么势力?”   萧炅抬头看去,也不知安禄山是真傻还是假傻,只好提醒道:“太子最大的臂膀如今有两人,皆是安大府前程路上的绊脚石。”   “嘿嘿嘿。”   安禄山这才傻笑起来。   眼下,他最忌惮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前任范阳节度使裴宽,在北方声望甚高,有碍他掌控河北;另一个是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其人看他不顺眼,而且他很害怕王忠嗣。   “回纥人?东宫能够勾结到回纥人,此事肯定与王忠嗣脱不了干系。”萧炅道:“我会仔细查骨屋骨的身份,牵扯到王忠嗣,安大府明日在御宴上见机配合即可。”   “好,萧京尹只要开口了,胡儿肯定配合。”安禄山嘿嘿笑道:“为何不是契丹人保护裴冕走,而是回纥人?”   “安大府高明。”萧炅道:“至于裴宽……”   “好办,只要胡儿对圣人说一句话。”   很快,萧炅已与安禄山顺利议定。   他沉吟着,接着郑重问起了一桩事。   “敢问安大府,你是否……遣老卒斩杀了裴冕与那些回纥人?”   安禄山猛地瞪大了眼,那滑稽之感顿时消散,一怒之下,杀气迸发。   “你说谁?!”   萧炅骇然,不由地退了两步,喃喃道:“可此案必是边军老卒所为……长安城中,少有旁人能做得出来。”   安禄山迅速恢复了那茫然模样,摇头不已,脸上的肥肉不断往两边甩动,道:“不是胡儿做的,胡儿怎么敢犯这种凶案呢?”   话虽如此,他却知萧炅不太信,待其退下去之后,不由发怒,挥鞭猛抽身边的侍儿。   “谁?!谁敢栽赃我?给我弄死他!” 第136章 宴前   八月十五,中秋节。   御宴将在天时之际于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举行,宴后,圣人将与万民一同赏月。   为了这场御宴,诸多重臣今日都不再视事。   位于大明宫西夹城内的翰林院愈发清静,李泌却还早早抵达了公房,端坐着,考虑今夜御宴上的应制诗词。   “李先生。”   忽有轻唤声在公房外响起。   李泌睁开眼,已猜测到来人是谁。   他如今供奉东宫,唯东宫之人称他为“先生”。   果然,门被推开,李静忠鬼鬼祟祟地进来,蹑手蹑脚走到李泌身前,直接跪倒,哭道:“求先生救命。”   李泌叹息了一声,问道:“昨日那桩命案竟真与殿下有关?何不早与我说?”   “裴冕、杜鸿渐都折了,老奴没了消息,还是今晨才得知的。”   “听闻此案与东宫有关,我本不信。”李泌道:“裴冕既已脱身了,何必再派回纥商人去接应?”   李静忠面露苦色,心知瞒不过李泌的一双慧眼,只好俯在地上老实交代。   “是老奴怕他多嘴,让骨屋骨看能否……灭口?”   “你!”   李泌倏然起身,以一双饱含悲悯的眼看着李静忠,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与你说了几次,上善若水。你却接二连三,欲害死殿下?活埋薛白不成,为东宫引一大敌,至今遗害未消,却还想杀裴冕?需灭的不是他的口,而是伱心中的魔障。”   “老奴知错!老奴真知错了!”   李静忠也不知反驳,跪在那,对着李泌磕头不已,道:“老奴真的知错了,此事皆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殿下无关,到时索斗鸡攻讦殿下,若能以老奴一人抵罪……”   “别说了。”李泌叹息,“国本动摇,社稷招祸,你一人担待不起。”   他很清楚,错是李静忠犯下的不假,但绝对没有人会攻讦一个奴才。李林甫之目标只在东宫,或支持东宫的文武重臣。   李静忠涕泪交加,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求先生救一救殿下。”   “请殿下向圣人自罪。”   “什么?”   李泌道:“眼下还来得及,圣人犹在歇息,消息还未送到御前。殿下自罪,绝不至于使圣人动废储之念。”   这是他认为眼下最好的办法,他幼时所言“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亦如此。   李静忠却是低着头,目光闪动。   “可……殿下并不知此事,能否请先生为殿下美言几句?”   李泌摇了摇头,道:“此事美言无用,反而会害了殿下。唯请殿下认错,稍担些罪责,方能大事化小。”   “是。”   李静忠见李泌唯有这个办法,磕头便要告退。   “还有一事。”李泌俯身扶起他,低声道:“李公当提醒殿下,广平王为长子,殿下与张良娣当节制才是。”   这句话他本不想说,但近来东宫多事,作为属官,他不得不提醒。   此前听说广平王被禁足,他就很担心太子对广平王有所动摇,转而倚仗张良娣的家世。张良娣出身高贵,但若生下儿子,长远来看对东宫必是坏事。   ……   李静忠是以送中秋礼的名义入宫的,好不容易才去了趟翰林院,没想到只得了这般一个主意,颇为失望。   回到太子别院,他仔细说了李泌的回答。   “向圣人自罪?”李亨皱眉,忧心忡忡。   “是。”李静忠道:“李先生并不愿为殿下说情,却忘了他这翰林待诏还是殿下拜托驸马为他谋来的。”   李亨负手看向窗外,长叹一声。   “殿下,万不可听李先生这自罪之论啊。圣人本就对殿下有偏见,若殿下承认此事,即承认私下积蓄实力,如同于韦坚案时承认与韦坚交构。本是老奴来担即可的罪过,反成了殿下的不是。”   若李静忠真能担下也就罢了,李亨却知道,此事舍掉一个李静忠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如今朝中能为他说情的人越来越少了。   想着这些,他转到了张良娣的居所。   为了今夜的御宴,张汀一大清早就开始梳妆打扮。   “都下去。”   李亨执起梳子,亲自为她梳头。   “殿下遇到难处了?”   “出了些小事。”李亨其实不会梳头,放下梳子,道:“李静忠安排了一队回纥人去杀裴冕,结果全都死了,连信物都落在索斗鸡手上。”   张汀讶然,问道:“谁杀的?”   “不知。”李亨叹道:“索斗鸡今夜必会以此攻讦我们。”   张汀笑了笑,自梳着胸前的长发。   李亨却已握住了她的手。   “汀娘,我一直都觉得,只让你为良娣太委屈你了,你该是我的正妻,我们该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   杜宅。   卢丰娘犹在苦口婆心地劝薛白。   “你今夜又要去那御宴,若被圣人赐婚哪个公主如何是好?这可是清河崔氏的女儿,不知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的五姓女。崔公官任尚书左丞、礼部尚书,明年春闱极可能又是他主持。崔公在大理寺一见你,便对你十分欣赏,比我兄嫂眼光可好太多,我与他家可没有亲戚,实在是这桩姻缘太好,才肯应承下来带你去相看……”   “还请伯母替我回绝了崔家美意,确是我配不上清河崔氏。”薛白回拒得很果断,又道:“我这便去御宴了。”   “这么早去?”   “是,我随虢国夫人一道入兴庆宫,先去寻她。”   “那便御宴后再谈,毕竟是五姓女。”   “不妥,虢国夫人不答应。”   卢丰娘一愣,却是无言以对。   薛白出了杜宅,只觉这一幕与上元节时颇为相似。   毕竟,圣人爱好宴饮,卢丰娘爱好说媒,习惯都没变。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还未起,听闻薛白到了,吩咐婢女将他带到闺房。   “宴后又得赏月,不知闹到几时,不如白日多睡会,你过来。”   一只玉手伸出帷幕招了招,薛白上前,杨玉瑶将他拉到榻上。   须臾,明珠却是抱着衣裳掩在身前,起身,低声道:“奴婢去准备热水。”   她自在帷幕外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退了出去。   杨玉瑶笑了笑,知这婢女与薛白都是懂分寸的,彼此间从不眉来眼去。   “你可知长安城又出了事,今日御宴恐又不太平。”   “听闻了。”薛白道:“他们斗来斗去的,看着也烦。”   “此事与你无关吧?”   “我近来安分守己,不掺和这些。”   “真乖。”   杨玉瑶笑着侧过身,伸手捏他的下巴。   “不过。”薛白道:“我与你说过我的身份,我近来查了此事,得到一样东西。”   “在哪?”   “怀里。”   杨玉瑶伸手去掏,不一会儿,掏出一张身契来,看了一会,不由笑起来。   “嗯?”   “竟真是薛平昭?与我的辈份可一下矮了两辈呢。”杨玉瑶一只手指按在自己唇下,表情似觉很有趣。   “不一定是,我查过,既无生母,又无家状,再看这名字,更可能是薛锈收养的孤儿……”   薛白任她为自己解衣,他则坦诚相告,赤诚相见,将真相说了。   末了,他将她柔腻的身躯拥入怀中。   “我早晚怕是要被坐定是逆贼之后,希望不会连累你。”   “连累不了我,我说过,我保护你。”   此前说这事,薛白只是打个招呼,如今却是证据都已出来了。杨玉瑶想了想,决定做些什么,防患于未然,将祸事的苗头直接掐掉。   她不怕出手帮忙,只怕他一直瞒着她,或事到临头才引发,到时想帮也帮不了。这般一想,愈发喜欢他的坦诚。   杨玉瑶道:“就在今夜的中秋宴上,我替你将此事解决了,如何?”   “能解决?”   “简单,我们早些去,我与玉环说一声。”   “你罩我?”   杨玉瑶竟是听懂了这句话的双关之意,偏是目光看去,他还是一脸认真坦诚。   她不由动了情。   “嗯,姐姐罩你……”   ***   太阳一点点西偏。   兴庆宫内,宫人们还在忙碌地筹备着晚上的御宴。   各个臣子也在做着准备。   道政坊,安禄山便在准备着他今夜要献上的中秋礼,手里正查看着一个鎏金翼鹿凤鸟纹银盒。   银盒上的凤鸟乃是皇后的象征,这是他准备献给杨贵妃的。   这鎏金的工艺极为复杂,是他亲自督工的,第一次的效果他很不满意,因此又进行了第二次的鎏金,可谓精益求精。   花这份心思,因他有一个很了不得的想法……他要认杨贵妃为母亲。   他知道杨贵妃也需要边境将领的支持,一定会乐于认下自己这个儿子。   “阿娘。”   安禄山对着银盒这般唤了一句,犹觉不够可笑诙谐,遂扭动着满是肥肉的身体,练习起来。   “阿娘,你就认了这个儿子吧,阿娘……”   许久,李猪儿领着侍从过来,问道:“阿郎,马上要到申时了,是否更衣。”   “更衣,我得早早到兴庆宫等着圣人。”   安禄山转头一看,见李猪儿准备的衣服上果然有翻领,不由哈哈大笑。   “对,今夜得好好跳一支胡旋舞,正是该穿这套衣服。”   李猪儿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用头抵住安禄山的肚子,让人替他更衣。   ***   虢国夫人府。   “你们在此等着。”   明珠带着婢女们捧着杨玉瑶要换的衣服而来,独自走到门前,道:“瑶娘,到时辰了。”   里面却无人应答。   明珠等了片刻,附耳到门边,听得里面还有动静。   “可以了,可以了……姐姐认输了……”   “我比你大,叫哥哥。”   “……”   明珠有些惊讶于薛白的大胆,听声音,他竟是在欺负瑶娘。   她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等在一旁,直到瑶娘真喊了薛白几声“哥哥”,又过了一会,方才唤她进去。   杨玉瑶脸色犹带潮红,缓过气来,瞪了薛白一眼,嗔道:“偏要闹,赴御宴来不及了,看你怎么办?”   薛白却只是笑笑,随意地拍了拍她的头以示安抚。   明珠不敢多看,低着头,服侍他们收拾好,一行人才出了府邸,往兴庆宫而去。   也就是杨玉瑶从来都素面朝天,否则便要来不及。   一路进了兴庆宫,马车还未停下,远远地便见到了一个肥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勤政务本楼走去。   “那是安禄山?”   “嗯,自从他来,圣人也不打骨牌了,每日看他逗闷。”杨玉瑶柔声道:“我先去见玉环,你自在这等着可好?莫乱走动。”   薛白却还在看安禄山,漫不经心道:“昨日长安那案子,据说是边军劲卒做的,劈死了九人,全是以陌刀斩杀。”   “你如何得知?”   “我老师是长安县尉。”   杨玉瑶目光落处,只见薛白还在看安禄山,不由吃了一惊,轻声道:“你是说……”   “倒也未必是他,但不知长安城谁还能调动好几个边军劲卒。”   “看着诙谐可笑一个蠢胖子,竟是这般阴险凶恶?”   “人不可貌相。”   “知道了,我走了。”   杨玉瑶凑上前,又亲了薛白一下,方有些不舍地下了马车。   薛白看着她的背影,想到上元夜时也是她出面帮了自己一把。   ***   “三姐就这般喜欢他吗?”   “嗯,不然呢?”   “我以为三姐只是与他好一阵子。”杨玉环正拿着一匣金钱在看,这是她今夜要掷出去赏赐臣下的,嘴里取笑道:“不想,竟是越来越上心了。”   杨玉瑶闻言一愣,低声道:“他那样的男儿,是与众不同的。”   这话竟是没经细想就说出来的。   杨玉环听了,手里的动手一停,末了,道:“答应三姐便是。”   “真的?”   “还不是看薛白是个人才,否则才不帮你。”   “我知道你对我好,否则怎会特意让我进京来享福。”   “三姐可享福了呢。”   “……”   姐妹二人说着话,杨玉瑶准备一会看时机就告退,却见有宫人捧着许许多多的漂亮器具进来。   “贵妃,这是安禄山送的中秋礼,圣人口谕让奴婢们直接送过来。”   “胡儿有心了,你回圣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太真很喜欢。”   “是。”   杨玉瑶目光落在一个五足镂空银熏炉上,心想,薛白请自己办事倒是非常卖力,自己请玉环出面却是一件礼物也没送。   那胡人丑胖子这般送礼,倒显得她不知礼数了。   “长安城近来出了桩大案,你可听说了?”   杨玉环正摆弄着一个玛瑙杯在仔细端详,随口问道:“嗯?”   “死了许多个回纥人,坐实了东宫包庇裴冕之罪,此事查出是范阳劲卒所为……”   “真的?”   玛瑙杯被放回了托盘之上,杨玉环有些惊讶,亦稍有些害怕,接过帕子擦着手。   杨玉瑶道:“想不出长安城还有谁敢犯这种大案……”   ***   “敢问可是薛白薛榜首?”   “正是。”   薛白回过头,竟见到一名还算漂亮的婢女站在自己身后。   “有贵人相邀,可否请薛郎移步一见?”   “否。”   那婢女一愣,只好凑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家主母有要事相商,请薛郎务必前往。”   “此为兴庆宫,我在恭候御驾,岂有更重要之事?”   “哎,你这人……”   那婢女却是有点没教养的,邀不到人当即变了脸,气恼地走开了。   薛白懒得理她,继续站在那等着,他所在的位置并不显眼,乃是车马停放之处与花萼相辉楼之间。   过了一会,竟是李月菟带着几个宫娥过来。   “薛榜首有礼,可否移步与张良娣一见?”   李月菟行了万福,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否则,若我一直缠着你,你也会很麻烦的吧?”   “……”   张汀此时就坐在一辆马车上。   她已打扮得非常精致,发髻梳得整整理齐,脸上的脂粉抹得十分均匀。   薛白一过来,她便指了指另一辆马车示意他上去,与他隔着车窗说话。   二人彼此也算熟悉,算是牌友,但这种私下会晤若是被发现,双方都会非常麻烦。   “裴冕死了,此事想必你已听说。”张汀开门见山,道:“索斗鸡今夜要对裴宽、王忠嗣出手。”   “与我无关。”   张汀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向薛白,发现他的装束有些乱,像是仓促收掇的。   目光再落到他的脖子上,她忽然有种直觉……他不久前有过一场非常激烈的情事。   “你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能够瞒得住,你把柄也多得很。此前,彼此都有顾忌,不好下死手而已。真逼到绝路,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眼下,放任索斗鸡、胡儿重创东宫,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信我,东宫一旦失势,下一个被对付的就是你们。”   张汀语速很快,又道:“薛白,我知道你与殿下有怨,但你还非常年轻,我能比殿下许你一个更长远的将来,你若能信我,早晚会是大唐宰执。而我要你做的也很简单,今夜索斗鸡攻讦东宫时,让你们的人维护裴宽、王忠嗣即可……”   她还有很多话要说,权争嘛,联弱抗强乃常事。   张家亦得圣眷,今夜她自会维护东宫,此时无非是多拉拢一方,哪怕让薛白及其背后势力不添乱也好。   薛白却显得非常冷峻,不等她说完已抬手打断,道:“知道吗?上元夜,李静忠也与我说过同一番话,他说他死不足惜,奇怪的是,李亨到现在还在重用他。”   张汀当即眼睛一亮,道:“这正是我要说的,我可以杀了李静忠。很多恶事,殿下其实不知,皆是这宦官所为。”   “重要的是,若是连一个宦官都控制不好,如何君临天下?”   张汀不由瞪大了眼,惊讶他敢如此出言不逊,愣了愣之后又劝道:“那是因殿下无人可用,你我可联手除掉李静忠,则……”   薛白道:“上元夜他没劝动我,中秋夜你就能劝动我吗?东宫与其这般次次求人,何不想想如何改正自己?” 第137章 胡儿舞   中秋依旧有宵禁,日头还未完全落下,长安城的暮鼓又开始催促行人归家。   兴庆宫的烛光一点点亮起,恭候着一年一度的佳节,恭候着千古唯一的君王。   恭候圣驾的队伍前方,李亨垂着双手,走到了诸王前方站定。侧目一瞥,李林甫负手立于官员之首,精神刚戾,气势慑人。   忽然,有一个胖硕的身影从他们之间穿过,先行登上台阶。那是安禄山,因圣眷太浓得以先行到瀛洲门接驾,圣人要在路上与他说话。   随着安禄山呼哧呼哧登石阶,后腚上的肥肉不停抖动,让人又羡慕又鄙夷。   李林甫也被逗笑了,转头瞥向李亨,目光轻蔑。   好好的良辰美景,偏被索斗鸡这一股煞气而毁了。   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张汀与薛白结束了谈话,隐秘地离开马车。之后,有内侍蹑手蹑脚地穿过人群,找到李亨,低声禀报说了一句。   “殿下,张良娣给殿下也备了份中秋礼,是党参茯苓地黄丸。”   李亨闻言点了点头,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   兴庆宫内,御驾已起行。   安禄山不敢坐李隆基赐的肩舆,努力趋步追着御驾,像个圆滚滚的球,很是滑稽。   “胡儿可太重了,别累坏了圣人的舆夫。”   “你这胡儿倒是心善。”   安禄山傻笑,继续逗着李隆基开心,待到时机差不多了,忽道:“陛下,方才胡儿看到裴宽,想起一事。”   忽称“陛下”则是要说正事的语气。   李隆基遂吩咐仪驾稍停。   安禄山那张诙谐的胖脸也显得郑重了些,禀道:“陛下,臣打压河北氏族,很有成果。孝敬陛下的金银珠宝就是从河北氏族身上得来……”   李隆基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   他是千古明君,很清楚自己的江山有哪些问题。   早在大唐建立前,河北与关陇之间就有对立。   随着崤山以东的中原大地民力物力不断增强,在南北朝时已有了动摇关陇统治的可能。杨坚尽毁邺城、杨广三征高句丽,隐隐似都藏着削弱河北民力的祸心。   至大唐立国,高祖平定了河北窦建德之乱,依旧以关陇为基,太宗、武后,一步一步限制河北氏族,但都没能解决这种对立。   唯有他李隆基做到了!   他限制河北士人科举入仕,剥削河北氏族在朝堂上的声音,哪怕是五姓七望,若不肯到长安定居,则休想及第;   他对崤山以东的百姓课以重税,使他们供应了大唐三分之二的绢帛、近一半的粮食,所谓“河北租庸,充满左藏,财宝山积,不可胜计”;   他禁止河北本地建立防务以应对契丹、奚人等外虏频繁入侵,由朝廷设立边镇,命边帅频繁主动出击,削弱河北民力;   他重用没有根基的胡人将领,降低河北氏族对军队的影响,使河北边境日渐胡化,削弱其对关陇统治根基的影响。   总而言之,一手索取、一手严防,安禄山就是他的手,替他牢牢扼住了河北氏族的咽喉。   故而,大多数世人没听说过安禄山到底打过什么大胜仗,李隆基却总夸安禄山战功赫赫。   有些人不懂圣明天子的深谋远虑,赋诗“年年战骨埋荒外”指责他好大喜功了,错了。他是旷世明君,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轻松的方式,做到了天子集权。   “朕最忠心的臣子,替朕解决了一桩大事啊。”   李隆基感慨了一声,伸出手,抚了抚安禄山的圆滚滚的肚子。   安禄山像只被摸了脑袋的狗一般,笑道:“胡儿的大肚里装的,全是对圣人的赤胆忠心。”   “哈哈哈哈。”李隆基开怀大乐。   有了这样忠心的胡儿坐镇河北,裴宽确实可以除掉了。   旁人总觉得是李林甫、安禄山要对付裴宽,错了,从一开始,真正看裴宽不顺眼的就是圣人。   除掉裴宽,就是再给河北氏族一个巴掌,彰关中天子之威严,使天子集河北之权。一直以来,只是在等待适合的时机罢了。   时机成熟,除掉裴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   “圣人至!”   “臣等恭迎圣驾,圣人中秋安康……”   夜幕落下,一轮圆月升起,御驾抵达勤政务本楼。   安禄山不敢与圣人一道入内,小步绕到裴宽身后落座。   官员们的最前方,李林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嘿嘿而笑,示意今日要办的事已办完了一桩。   另还有两桩事,一是在右相攻讦东宫时递几句话,于他而言更主要的一桩事却是认杨贵妃为母。   御宴嘛,在逗圣人开心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给自己谋好处,胡儿最擅长了……   李隆基落座,兴致却没有上元节时那么高,当即招了招手,让高力士把李亨唤到身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伏惟父皇安康,千秋万岁。”   “除了问安,你可有旁的话要说?”   李隆基目光平淡,可能已提前得知了某些内情,故而在开宴之前给这儿子一个当众认错的机会,以免待宴会到了兴头上又要听他这些破事。   “儿臣……”   李亨开口的一瞬间,脑中再次权衡着。   若自罪,便是承认裴冕是东宫安插在右相身边的眼线,更严重的是,东宫还暗中蓄养了一批回纥人,想要灭口。   他苦心经营多年,才成了世人眼中的贤太子,一旦认下这等罪责,则人心失尽,还给了圣人废太子的口实。   而只要他不承认,事实便有可能是裴冕虽身为奸党门下却心向东宫,回纥人去灭口之事乃旁人栽赃陷害。   或许,索斗鸡会找到借口,以查案之名牵连亲近东宫的臣子。但落在世人眼中,依旧是圣人有偏见,纵容奸相迫害可怜的太子。   这才是他不愿依李泌之计行事的根本原因。   “儿臣,无话可说。”   “好。”   李隆基心知这个儿子仗着今夜是中秋,欺他不会当众发作,简直是挟众逼迫君王。   他却不动声色,淡淡笑着,抚掌向诸臣,朗声道:“良辰美景,朕与诸卿共度中秋,开宴!”   “圣人制,共度中秋,开宴!”   宴上群臣连忙整齐地行礼,敬酒。   唯有李亨没得到吩咐,退下去也不敢,只好垂着双手站在那,低低埋着头,十分尴尬……   ***   殿内,稍偏些的位置,薛白就坐在贾昌、王准附近。   他还未有官身,也只配与这些狎臣在一起。   “薛榜首看好了,马上就到我们表演斗鸡了。”贾昌趁旁人不留意,与薛白低声交谈。   “今夜第一个表演竟是斗鸡?”   “当然。”王准傲然一笑,颇鄙视薛白。   他是王鉷之子,被称为长安第一恶少,除了因父亲的权势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任卫尉少卿,经常出入宫中陪圣人斗鸡,乃是神鸡童第二。   王准气焰比右相之子都嚣张,对薛白这种有机会当狎臣却还想科举入仕的行为不能理解。认为薛打牌变成薛榜首,蠢得不可救药了。   贾昌、王准战意腾起,看向安禄山所在的方向。   “看我们赢了那杂胡。”   “哦?”薛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毫不犹豫跟着他们的称呼,说了一句废话,“杂胡也会斗鸡?”   “他会个屁。”   王准啐了一句,方才觉得薛白是个有种的,勉强够格与他说话。   “尻,杂胡为哄圣人,什么都玩。”   “开宴!”   随着这一句,两人当即去安排,给圣人助兴。   薛白目光看去,贾昌、王准共挑了三只瘦小矫健的斗鸡;安禄山也捧着大肚下了场,招呼三名隆鼻碧眼的胡儿抱来了神骏非凡的西域雄鸡。   李隆基哈哈大笑,当着诸臣的面,要与妃嫔们押宝。   “朕押一个玉精碗赌西域雄鸡赢。”   天子带头赌博,也只有杨玉环敢率先与天子对赌,笑盈盈地押了个扬州水心镜。   诸王、重臣这才纷纷押宝,多是跟着圣人下注。薛白胆大,虽只是一介白身竟也敢凑趣,添了一千贯押贾昌、王准赢。   中秋宴不像上元宴,规模小些,官员少些,也更放得开。   须臾,殿中斗鸡交战,众人边饮边看。前两场一胜一负,待斗鸡到第三场,双方都被激起好胜利,纷纷助威……若说不成体统,圣人却最爱这种热闹。   厮杀数十回合,只见西域雄鸡挥舞翅膀,不断飞扑,劲风阵阵;长安斗鸡左右闪避,快速腾挪。终于,西域雄鸡疲态渐露,长安斗鸡突然奋翅猛扑,用力啄下,鸡血飞溅间胜负已定。   “好!”   鸡坊小儿们欢声雷动。   安禄山苦了脸,不停拍着自己的大腿,懊恼道:“胡儿没用,害圣人输了个玉精碗,胡儿给圣人跳个胡旋舞。”   这场斗鸡精彩,李隆基对输赢不以为忤,反觉得安禄山一来,宴上的气氛都比平时欢快。   “哈哈哈,胡儿来跳舞,朕亲自为你打羯鼓!”   ……   李隆基从小就擅长打鼓。   在随父被幽禁的那段岁月,他就是与兄弟姐妹们靠着乐器消遣度日。为了学鼓,打断的鼓槌摆满了四个竖柜,比乐圣李龟年还要勤奋。   他鼓技之高超,在梦境中都能用鼓声谱曲;还可头顶鲜花,打完一曲而鲜花不落。   “咚!”   鼓声起。   安禄山开始跳舞了。   他恐怕有三百余斤,往夸张了说是“腹垂过膝”,平时换衣服都要有小厮抵起他的肚子,但当圣人的鼓点声一响,他竟是真的转起来了……   “尻。”   王准才走回薛白身边,转头一看安禄山的舞技,不由直了眼,低声骂了一句。   一时间,殿中不知多少人在惊呼。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那肥肉竟能飞起来。   旋转肚子完全就像一个陀螺。   此时此刻,李隆基的鼓点仿佛成了神仙的鞭子,抽动着这陀螺。   羯鼓催花已是奇迹,今夜的鼓点加上这舞蹈,却是在奇迹之上犹给人一种点石成金之感。   安禄山可谓是李隆基在音律上的知己。   “咚咚咚咚……”   鼓点越来越急,安禄山舞得越来越快,叫好声越来越响,气氛越来越高。   李隆基的额头上出了汗,眼神却越来越兴奋。   他已是完美的君王,他还多才多艺,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该在这鼓点之中对他心生崇拜。   “咚咚咚咚……”   终于,安禄山摔在地上,如同一团肥肉砸下。   “晕了晕了,胡儿晕了。”   “哈哈哈哈。”   鼓声歇,李隆基十分尽兴,仰天大笑,听着殿中众人的齐声赞颂。   他摊开双臂,任内侍们解下羯鼓,替他擦汗,之后坐回御案,道:“胡儿,还晕着吗?”   安禄山被搀扶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御案前,却是一不小心又摔倒在地,十分滑稽,逗得众人不由大笑。   唯有薛白见此一幕,平静地抿了一口桂花露,觉得口味有点酸。   掉凳嘛,不是多高明的喜剧技巧。   “哈哈,伱这胡儿。”李隆基却是不小心将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指着安禄山笑道:“你这胡儿,拜了又拜,一天要拜几回?”   安禄山满地打滚,作婴儿姿态,顺势道:“拜几回都不嫌多,胡儿拜见圣人。”   说话间,转头一看,见杨贵妃坐在圣人身边正在掩嘴而笑,他再次磕了个头,又道:“胡儿拜见贵妃。”   “如何不拜太子?”   内侍当中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宴上欢快的气氛一滞。   自从开宴,李亨就一直垂手站在御案边,如同在侍酒,此时就站在安禄山面前。   不少人心想,圣人身边竟有内侍敢公然替太子出头?   李林甫收回目光,低头饮酒。   安禄山毫不犹豫,高声应道:“胡儿不知太子是何人,胡儿心里只有圣人与贵妃!”   他一句都没有提王忠嗣,却以行动表明了他与王忠嗣的区别。   一个是圣人的义子,受圣人抚养之恩,得莫大信任,身挂四镇帅印,却是屡次忤逆圣人,每每与太子眉来眼去。甚至,帮忙太子收买回纥人为死士。   另一个只是个卑贱的胡儿,得了圣人的恩惠,拼了命地想要报答。根本就不在乎太子继位以后自己的前途,大不了就随圣人一起升天。   有时,构陷旁人不需要多说,尤其是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一个对比,足以影响圣人的心意。   一瞬间,李亨脸色难堪。   身为一国储君,被这般羞辱,若不重惩安禄山,损的是大唐的国威……   然而,李隆基已开怀朗笑。   “你这无礼胡儿!起来,还晕着不成?胡旋舞跳得不错,朕该如何赏你?”   “圣人,胡儿真是转晕了。”   安禄山不肯起来,犹在地上撒娇,一抬头瞥见杨贵妃,忽道:“贵妃是神仙,胡儿自幼是孤儿,想认贵妃为娘。”   “……”   殿中俱静。   众人目光向御案的方向看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安禄山已四十四岁,生得又胖又丑;杨贵妃不过二十多岁,看起来比他女儿都小。   李亨还未从上一刻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安禄山,又吃一惊。   他真的受够这头肥猪,以及纵容这头肥猪的昏君了。   祖宗留下的社稷基业,被搞得乌烟瘴气!   他转头看向张汀。   却见张汀向他微微摇头,示意他耐心等候。   “尻。”   王准手中酒杯差点掉落,低声骂道:“杂胡不要脸。”   薛白已站起身来。   他并不是因为吃惊。整个勤政务本楼,只有他对此事最不感到意外。   远远的,他与杨玉瑶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李隆基已指着安禄山笑骂了一句。   “不知礼数,失大臣体统。”   安禄山惶恐,连忙俯下身,扭动着肥圆的后腚。   李隆基看似在骂人,却并未生气。   张九龄倒是很有大臣体统,还不是被流放了。李林甫身为一国宰执,字认不全,毫无气度,又有何大臣体统?   明君不需要体面的大臣,只需要千依百顺,千方百计逗他开心的奴仆。   于是,骂过安禄山,李隆基乐呵呵地转过头。   “贵妃以为如何啊?”   杨玉环原本还在发愣,被这君臣二人的反应逗得笑了出来,正要点头答应。   忽然。   “岂有这般容易的?”   说话的女子声音动听,带着莞尔的笑意,却是杨玉瑶。   “安使君想当贵妃的义子,那便是要当我们兄妹几人的外甥,岂有不问过我们的?”   安禄山眼看好事将成,没想到横生枝节,回过头,却是露出了一脸讨好的笑容,唤道:“三姨认下胡儿这个外甥可好。”   “可别,我还盼着花容月貌地年轻下去。”杨玉瑶道:“若有你这般一个外甥,岂不显得我老了?”   众人不由好笑,原来杨三姨是怕显得老了才出面。   安禄山眼珠一转,嘿嘿笑道:“没关系,胡儿认贵妃作娘,也可与三姨结为姐弟,这在胡俗里是以子继弟,大大的吉利哩。”   “姐弟?”   杨玉瑶灵机一动,道:“巧了,我正打算认个弟弟,且是个年轻俊俏的,方与我相衬,你这胡儿便罢了。”   安禄山以无辜的眼神看向李隆基,道:“三姨认弟,贵妃认子,都不耽误,正是中秋佳节的两桩佳话嘛。”   “什么佳话?贵妃认子,老了三姨。”杨玉瑶偏要阻拦。   说话间,她向薛白看去。   杨玉环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不由笑了笑,之后也是灵机一动,道:“倒显得与我认亲是个彩头一般,既然如此,你们比试一番如何?”   安禄山一愣,傻呼呼问道:“和谁比试?”   杨玉环道:“圣人说呢?有比试才有趣,臣妾的义子义弟岂是轻易能当的?”   她眼中又有了那种小女孩般的顽皮感,偏是美艳不可方物。   李隆基当即笑着点了点头,朗声道了一句。   “既然太真与三姨都这般说了,薛白,你还不上前来?” 第138章 水调曲   勤政务本楼的御宴正热闹之际,三个隆鼻碧眼的胡人抱着落败的西域雄鸡离开了兴庆宫。   等在宫门外的几个范阳士卒迎上前,嘻嘻哈哈地打了招呼。   “赢了吗?”   “没,都是没用的废物鸡。”   “咯咯咯咯!”   说话间,西域雄鸡预感到不好,惨叫起来,但胡人还是利索地拧断了它们的脖子。   “走吧,拿回去炖鸡吃,大府要到下半夜才出来。”   “哈哈。”   他们住的道政坊离兴庆宫并不远,穿过长街就是坊门。   然而核验牌符时却是遇到了麻烦,守坊门的金吾卫不肯让他们通过。恰好有鸡坊小儿过来,指着他们嘲笑起来。   “杂胡也会斗鸡?废物。”   “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的鸡好软哦……”   从这一句话开始,双方的对骂逐渐激烈起来。   有斗鸡小儿眼中精光闪烁,手握着一把匕首,盯住了那抱着西域雄鸡的胡人。   ***   勤政务本楼,张汀独自坐在案边,转头看向身后,她的长姐张泗抬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张汀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分别又观察了几个人。   李亨还垂手站在那,只留下一个弯着腰的背影,扮演着一个不受圣人喜爱、被奸相打压的隐忍形象;李泌端正坐在后排,未碰酒菜,那格高意远的清高姿态,与整个宴席都格格不入。   张汀已听李静忠说了,李泌给了殿下两个朴实无华的建议。   她丝毫没有从这两个建议中看到所谓“神童”的智慧,说什么上善若水,其实是稀松平常。   今夜,她要让殿下看看谁才是东宫智囊。   目光再一转,落在了薛白身上。   他正从座位上离开,走到殿中,站在安禄山旁边,两人一俊一丑,倒也相映成趣。   张汀不由在想,薛白果然是大胆,分明许多人都知道他是薛锈之子,北衙只要一查就知。他竟还不隐姓埋名,反而到处出风头。   “薛白,还成国子监榜首了。”李隆基的语气中带着些取笑之意,“杨三姨所言之人,可是你啊?”   薛白道:“圣人英明,一猜就中。”   “为何想认三姨为姐啊?”   “我与虢国夫人有些合伙的产业,平时往来,多有流言蜚语,不如认个亲,以示清白。”   李娘听着薛白这些话,当即冷笑。   旁人能被这些鬼话骗了,她却知他完全是个不要脸的,今日与杨三姨结为姐弟,往后两人交情起来只怕更刺激。   “该怎么揭穿了他们才好。”李娘低声向杨洄耳语道。   杨洄想到了自己在布政坊中的外室,应道:“不要多管这种无聊的闲事为好。”   “他又要自己在圣人面前表现,本该让他扶持我胞弟的。”   “无妨,让他现眼,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   李隆基打量了薛白与安禄山一眼,虽偏心胡儿,但天子的气度还是有的。   “说吧,伱们想如何比试?”   薛白略作沉吟,道:“安大帅跳了舞,我便唱个歌吧,只比谁更让贵妃满意。”   杨玉环忍不住又笑了出来,莞尔道:“这比试好,既想与我认亲,当是由我满意。”   李隆基放声嘲笑道:“薛唱歌啊薛唱歌,你这大白嗓,怕是想与胡儿比谁更可笑。”   圣人又风趣了,满殿众人连忙跟着大笑。   安禄山原本还想说话,此时也只好捧着大肚子傻乐。   众人笑过,李隆基挥挥手,道:“唱吧。”   “遵旨。”   薛白长揖一礼,朗声道:“我自幼飘零,举目无亲。幸得圣人眷顾,上元、中秋两次御宴,使我不再孤活于世。值此中秋良辰,以此怀亲之作,略报君恩之万一。”   一番话,李隆基满意地点了点头,包括他身后的高力士、杨玉环亦觉没有白白照拂他。   薛白走到殿中,与李龟年低声交谈了几句。   “先生可否帮忙弹水调曲?”   “好。”   不一会儿,悠扬的琴音响起。   薛白却并未马上开始唱,而是环顾了殿中这些国戚高官们一眼,缓缓说了一句。   “丁亥中秋,勤政楼御宴,感怀身世,作此篇,兼寄故人。”   此时此刻,还没人理解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众人只当作是一句普通的序言。   但有一种可能,也许这个序言会随着他接下来唱的这首词传遍大江南北,直到有朝一日,有人猛然惊觉并联想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为何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要在勤政楼御宴上感怀身世?   到时,他们或可以好好揣摩这词中之意。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歌声响起。   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李隆基忽然转过了头,眯起眼,盯着薛白,震惊于这少年如何能作出这般词作,又琢磨出这般唱腔。   若说安禄山是他音律上的知己,薛白却不同,像是上天将其降临到这大唐盛世,给他这个独步天下的圣人再看一些新的东西。   李龟年拨着琴,动作难得出现了一些慌乱,因薛白唱的并不是他以为的水调曲。   杨玉环已站起身来,一双美目凝视着薛白,心中震惊。   此前她知他善于作词,曲调上偶有灵光,此时她却惊讶地发现,他或许是词曲上的天才,或许他水平比她还要高,高到让她需要仰视、崇拜的地步……   ***   夜色正浓,一轮满月高挂在天际。   月光下,有人正在杀人,像极了十年前宫变的那一夜。   披着盔甲的士卒惊慌地跑出了门楼,身后却有人追了上来,双手持着长柄陌刀,砍下。   “噗。”   血溅起,一条臂膀落在地上,伤口整齐流畅。   “杀了他们!”   持刀的劲卒一见血更加发狂,陌刀再次劈落,力贯始终。   “噗。”   望火楼上火光闪动,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赶来。   砍人的劲卒这才清醒过来,四下一看,目露惊恐,喊道:“我没想杀人!”   “拿下!”   “不是我挑起的!他们先动的手……”   已无人再听这种辩解,数不清的巡卫扑上,迅速卸了闹事者的盔甲武器,将他们押入北面的宫阙。   他们并不知道,那片灯火通明的琼楼玉宇之中,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歌声停下,琴声也停下。   整个勤政务本楼都安静了下来。   杨玉环许久才回过神来,抬手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   她说不出自己为何哭了,但肯定不是因为那少年郎的大白嗓。也许是因那词句吧,一句句都暗合她不为人知的心事,感触万千;也许是因那空灵婉转的曲调吧,她太爱音律了,不免有所感悟;也许,只是感激他唱这首歌的心意……   高力士看向薛白,恍惚了很久。   他想不明白需要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小小年纪的少年作出这样的孤独清冷、而又寄望美好的诗词来。   就像这大唐社稷,虽有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吧。   “哈。”   李隆基清笑一声,从李龟年手中接过琴,抱着琴到栏杆边,抬头看着圆月。   风吹动他的灰白的长发,衣袍作响,如欲乘风归去。   他拨动琴弦,重新唱起方才听到的歌,像是要洗掉薛白那大白嗓对这词曲的侮辱。   但很奇怪的是,哪怕他唱得极好,琴技与歌喉都到了独步天下的地步,却似乎并没有给人以方才那种乍闻其歌的震撼。   隐隐有一丝……不够哀,不够盼。   李隆基自己却不觉得,反认为自己唱得更有仙气。   一曲罢,他长啸一声,得意大笑。   “盛哉!”   李隆基大步走回御案,朗声道:“如此词曲,盛哉大唐文坛!”   宴上众人纷纷持酒,贺道:“盛哉大唐!”   李隆基回身,一指薛白,笑道:“薛唱歌,你给朕送了中秋好礼,想要何赏赐?”   “小子斗胆,盼能与贵妃结拜,弥补幼年失亲之痛。”   “哈哈哈,玩笑之言你竟也当了真?”   李隆基年过六旬,只觉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与自己的妃子结拜有些荒唐。   但方才胡儿要认母,他就不觉得荒唐。此事却也奇怪,想来是因胡儿年长,是自降辈分,薛白却有些高攀之感。   见此情形,杨玉环不由瞥了杨玉瑶一眼,心想为了三姐,还是应下这个义弟为妥。   她遂道:“玩笑归玩笑,我可是愿赌服输的。”   “也好。”李隆基虽觉荒唐,亦愿赌服输,“薛白甚有才华,配得上当太真的兄弟。”   “谢圣人!”   一时间,堂中众人瞪大了眼,只觉圣人因杨贵妃而愈发胡闹了。   杨銛、杨錡,以及两个国夫人则笑着出列,包括杨钊也起身凑趣。李隆基兴致高昂,让杨家兄妹们与薛白共饮,义结金兰。   杨玉环与薛白碰了一杯酒,笑吟吟道:“往后既是我的弟弟,有吃的、玩的,诗词歌赋,可莫只知给三姐,也记得我这个姐姐。”   “是。”   “叫姐姐。”   “姐姐。”   薛白目光落在杨玉环那倾国倾城的容颜上,移开,倒显得有些不太会说话。   “薛郎唱得曲词真好,胡儿想拜薛郎为舅舅!”安禄山却不罢休,跟着傻笑道。   此言一出,薛白迅速瞥了李隆基一眼。   李隆基依旧不怒,在他看来,安禄山赤胆忠心,知道杨贵妃受宠,故意凑趣罢了。   杨銛则有些动心,不停向杨玉瑶行眼色,认为认下安禄山这个边镇大将为亲戚,必对杨家有好处。   奇怪的是,杨钊这次却没这种功利态度,眼神对安禄山甚是嫌恶。   “就认下胡儿当外甥吧?舅舅?”   安禄山心知李隆基故意纵容,且吃定薛白没有资格拒绝,遂作出更加滑稽的姿态纠缠不休。   不得不说,一个丑胖油腻的老胡儿对着一个清朗的少年郎口口声声喊“舅舅”的样子颇具反差。   李亨见此一幕,眼神愈发难看,生怕这些人全都联合起来对付他这个储君,目光不住地看向张汀。   忽然。   “噔噔噔噔”的脚步声中,有龙武军将领登上了勤政楼,赶向陈玄礼,低语了几句。   “圣人。”   陈玄礼赶到李隆基面前,却没有太多避讳,小声道:“范阳劲卒与鸡坊小儿起了冲突,斩死了两人,金吾卫想阻拦,被斩死了两人、伤了四人……”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   “之所以发生此事,因有一部分范阳劲卒押送战俘,是披甲带刀进的长安城。”   他声音虽小,却恰好能让李隆基附近几人听到。   安禄山脸色一变,顿时不敢在御前装傻卖乖,第一时间向李隆基拜倒认错。   “陛下!胡儿管束不力,请陛下重惩胡儿!”   “……”   李泌目光看去,见到安禄山跪下、李亨松了一口气的情形,微微叹息。   另一边,张汀低下头抿了一口酒,以掩盖眼中的得意之色。   她做成了。   好不容易,她才从薛白那里套了话,“找我有何用?何不想想谁有能耐斩死那些回纥人?”   因这一句话,她马上意识到该如何反击。她没有授意人去查,或指证安禄山,而是以狠辣干脆的方式,直接逼着范阳劲卒展示了杀人的手段。   做起来也简单,好在长姐张泗好赌博,利用与贾昌、王准的关系,分别收买了几个鸡坊小儿与金吾卫,骗他们去杀安禄山的人。   这些长安恶少横行惯了,不知边军有多凶悍。   圣人、贵妃也一样,真以为杂胡是什么善与之辈,今夜,由她来把杂胡的面具撕下来。   ***   “起来,查明了再谈。”   李隆基唤起了安禄山,并未当即惩戒。   这种小冲突常有,且情况未明,安排有司处置即可。天子不必在中秋宴上亲自审案,万一一时查不出结果,会在众臣面前损了威严。   “胡儿忠心,朕信得过,不必因此事坏了中秋良辰。且都落座,看歌舞。”   “遵旨。”   安禄山连忙俯身行礼,不敢再作纠缠。   今夜的冲突事小,一定是鸡坊小儿挑衅在先,他对自己的亲兵有信心;但,怕的是圣人联想到杀回纥人的案子,误会是他派人做的。   退下之前,偷偷瞥了一眼,圣人那一双眼如深井,难测圣心。   同一时间,薛白与杨家众兄妹也退了下去。   杨玉环不由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此时对他阻止她认胡儿为义子之事感受又有不同。   李隆基淡淡道:“太子不必在朕面前站着,落座吧。”   “儿臣遵旨。”   李亨恭恭敬敬地退下,落在众人眼中,像是又被奸臣陷害,暂时洗清了冤屈。   安禄山听着这些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眼珠转动起来。   末了,他心里有些讥笑起来。   难怪右相说这个太子狡猾。但今夜,东宫看似施了一招高明手段,其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些回纥人又不是真是胡儿杀的,胡儿还能让人冤枉了不成?   反倒是那个薛白,小小年纪就心脏得很,闷不坑声地坏了胡儿的好事。   “我的小舅舅啊。”安禄山心里讥笑着想道:“我们的事可没完呢……”   ***   是夜,许合子唱了准备好的一首咏月歌,远无预料之中的反响,她遂也唱了一遍《水调歌头》。   这个中秋夜,一首新词便这般萦绕在兴庆宫中所有人的心间。   ***   散宴,李亨与张汀共乘于一辆马车中,归往太子别院。   掀帘看去,唯见李静忠守在车辕处,四周并无旁人。   “此番全靠汀娘出力,我本以为会是请丈人美言几句,没想到,竟能揭破那杂胡的嘴脸。”   说到这里,李亨愈发感到不满。   圣人对那杂胡都比对他更亲近,简直是昏庸到不可救药了!   张汀道:“我们早该想到的,只有杂胡有能耐犯下此案。可惜,消息太少,没能尽早知道案情。还是得在诸司安插自己人。”   “李先生所言却是相反,认为一动不如一静。”   “那殿下便听他的好了?”张汀微微一笑。   李亨苦笑摇头,想了想,却是道:“当时,裴冕说有两个陇右老卒逃了……”   “逃到哪了?”   “没什么,想必是逃远了。”   李亨叹息,又开始担心起裴冕私藏的那些盔甲来。   张汀觉得他总这样叹气挺没劲的,道:“杂胡只怕还要狡辩,接下来还有重重难关,殿下该振作些。”   “不错。”李亨道:“对了,你答应了薛白什么条件?”   张汀摇了摇头,“没有条件,他就没答应与我们合作,好在我套了他的话。”   “是吗?”   “殿下不信我?”张汀讶道:“我说的是真的。”   “他那等人,此番能不要好处?”   “殿下?”   李亨无奈苦笑,道:“好吧,是我多心了。”   ***   与此同时,薛白才离开兴庆宫,恰遇到杨洄驱马过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杨洄问道:“今夜道政坊之冲突,可是你安排的?”   “与我无关。”   “真的?”   薛白神色冷淡,道:“驸马请记住,此事与我们毫无关系。”   杨洄潇洒一笑,也明白过来,接下来是东宫与杂胡狗咬狗局面,他们何必去沾这种闲事?   “好吧,是我多想了……” 第139章 书坊   虢国夫人府,明珠绕过长廊,步入香闺。   “瑶娘。”   “嘘。”   杨玉瑶起身,披衣出了屏风,拉着明珠到偏房,小声道:“这边说,莫吵醒了他。”   她自觉有趣,忍俊不禁道:“莫吵醒了我的弟弟。”   “是。”明珠也觉好笑,小声禀道:“是杨钊前来送礼了。”   “没空见他。往后他再求官,干脆让他将官职写在礼单里,省得啰嗦。”   明珠应下,转身正要走,屏风后响起了薛白起身的动静。   “吵醒郎君了?”   “可是杨钊来了?”薛白道,“我去见见他。”   此间的床很舒服,他一觉睡得很饱,才起床就神清气爽,从容自得,倒像是这府邸的男主人。   待拾掇妥当,薛白到前院堂上见了杨钊,更如主人待客。   “劳国舅久等了。”   “诶,我是国舅,你也是国舅,兄弟之间不可如此客气。”   杨钊对薛白又恢复了往日的亲热,甚至想上前握住他的手,热情道:“务必称我为‘阿兄’,我虚长些年岁,唤你为‘阿白’,可好?”   “由阿兄作主。”   一番亲切的寒暄之后,杨钊在堂上坐下,竟真就是来找薛白的,沉吟道:“近来长安城出了很多乱子,听说那些范阳来的士卒到处砍人……”   所有薛白认识的官员中,杨钊立场最洒脱,眼中只认好处,不太在乎对方是右相、东宫或杨党。此时既说了“到处砍人”,想必是被安禄山挡路了。   “杂胡确实是跋扈了些。”薛白应道。   杨钊眼睛一亮,愈显真诚,道:“你在中秋御宴上拦了杂胡认母一事,他只怕要忌恨于伱,往后你要小心了。”   “我近来只管备考春闱,朝中这些事不是我一介白身能管的。”   “话不能这般说,你才华如此之高,取一状头不在话下,入仕几年,很快便能赶上我。”杨钊说笑道:“我也得快快上进才是啊。”   薛白顺着他的话头,问道:“阿兄可有计议?”   “裴公在河东盐税一事上立了功劳,可以迁光禄大夫。王鉷早在窥伺御史大夫之职,以期红袍换紫袍。巧的是,我人缘不错,与他们皆有交情,此事本都快谈妥了。”   可见,裴宽在仕途上快无路可走了。虽有薛白助他联合杨党、立下功劳,可到了分利之时,连杨党都在算计着让他交出御史台的实权,迁一个虚职。   没办法,越是众望所归,盼裴宽拜相在朝中为河东执言,皇帝就越忌惮、打压他。   事到如今,已与能力、人品都无关,这人就不可能出头。领个虚职老实致仕还有一条活路,否则等安禄山根基更稳固,只怕连命都要没。   薛白微微叹息,点了点头,道:“待王鉷披了紫袍,阿兄想谋御史中丞一职?”   “是。”杨钊说到兴起,粗俗之气又显出来,道:“偏这个时候,杂胡跑出来想抢御史大夫一职。”   “这杂胡。”薛白骂道,“那他的两镇节度使可要卸任了?”   “自然是兼任。从来只有捉权,岂有放权的?”   李隆基用人就是这样,喜欢集权,往往让信任的臣子一人身兼多职,如李林甫、王鉷皆身兼二十余职。   杨钊也不差,一年内身兼数职,从青袍、绿袍换到浅红袍,如今还想换深红袍了,这也与薛白助杨銛发迹有关。   有时薛白想想,除了得一点名望、人脉、圣眷以及贵妃义弟的身份之外,他至今只是一介白身,千辛万苦,赢的还没有杨钊多。   “杂胡太贪心了,吃着锅里的,还伸手到王鉷与阿兄的碗里来?”   “不错。”杨钊一拍膝盖,怒道:“杂胡如此欺负你我兄弟,当给他点颜色瞧瞧!阿白,你消息广,可知范阳劲卒杀人案详由?”   “此事非同小可,莫牵扯进去为宜。”   薛白依旧表现得事不关己,往后仰了仰,心里却有些警惕。   张汀、杨洄、杨钊都相继跑来问他,说明他在“置身事外”这方面做得很差,让人看出来他与此事有关了。   一则确实太出风头了,二则有心人本就怀疑他是薛锈之子,背后藏着势力。   果然,杨钊就认定了他知道些什么,凑近了,低声道:“你还信不过为兄吗?若知道什么,出了你口,入了我耳,绝不教旁人听到。”   “阿兄为何认定我知道什么?”   “若非如此,你昨夜为何让三娘阻止杂胡认亲?”   “好吧。”薛白无奈,只好据实以告,“四月,我造巨石砲赠于四镇节度使王忠嗣,我们曾谈到杂胡,王忠嗣认为杂胡‘形相已逆,肝胆多邪’,早晚必起大乱。”   “真的?”杨钊确实有去了解过安禄山,道:“张九龄也曾这般说。”   “不论如何,这两位边镇大将之间并不和睦,想必杂胡对王将军也是极为忌惮。”   杨钊恍然大悟,道:“难怪,杂胡刚到长安,就斩杀东宫手下的回纥人,原来是为了对付王忠嗣。”   “不错,朔方离回纥最近,哥奴必利用此事栽赃王忠嗣。”   “阿白不愧是杨家智囊,我便知今日来不会有错。”杨钊大笑,沉吟道:“王中丞有监察百官之责,杂胡包藏祸心,岂能不察?”   “此事与我们无关,且王鉷也是哥奴门下,岂会出手对付安禄山?”薛白摇头道:“我们管不了,还是莫惹麻烦为妥。”   杨钊一门心思只管升官,不在乎别的,眼珠转动,打算让王鉷告安禄山一状。   且恰是同在右相门下,告状才有用,话术他都想好了,“岂能让一无耻肥猪爬到王中丞头上?”   ***   送了客,薛白独坐在堂上思忖了一会。   安禄山还要在朝中至少一两个月,这段时间必与东宫相互攻讦,如今再加上王鉷、杨钊这两个捣乱的,倒也算势均力敌。   谁胜谁败,他丝毫不在乎,唯独想保一保裴宽、王忠嗣。   抛开私心不论,裴宽是如今河东大族中最有可能拜相之人,哪怕断了前途,也不宜被过于逼迫,只因恶劣的朝堂氛围而故意激化地方矛盾,着实毫无必要;王忠嗣正在攻打石堡城,牵扯到整个西北局势,且还是如今最能镇住安禄山之人,贸然除之,自毁长城,自断臂膀,那就更不应该了。   他有时也不知李隆基是如何想的,若真忌惮,便不该将四镇节度使之权系于一人之身。结果赋了权,又放任李林甫、安禄山疯狂对付王忠嗣。   说白了就是迷信集权,对待臣下如对待女人,喜欢时万般宠爱,厌了就翻脸无情。践踏制度,随心所欲,万事只凭一人之喜好。   薛白也没办法,他一介白身已尽了全力终究是只能治标,治不了根。勾心斗角之事他做得太多,也到了必须收敛之时。   倒不如趁着这段狗咬狗的时间,做些自己的事、有助于以后用来改变家国积弊之事。   ……   “咦?堂兄竟还真是来见你的?”杨玉瑶转到堂上,笑道:“莫非是因你又捅出了甚大事?”   “竟连三姐也这般说。”薛白道:“他不过是要谋官,向我问计,毕竟我如今是杨家智囊。”   “三姐你个头,此间又无外人。人家还想看看你的智囊里装了多少东西呢。”   说笑归说笑,杨玉瑶也有正事要说,又道:“方才玉环派人来了,特地夸了你。说是杨家男丁稀少,兄弟们又不成器,往后还须你多帮衬则个。”   “以杨家今日之荣宠,岂需帮衬?是我得了姐姐们太多庇护。”薛白道:“日后,若能为杨家做些长远打算,才算我回报恩情之万一。”   “倒是嘴甜。”杨玉瑶轻声在他耳边道:“你卖力待我好已是回报了。”   “有正事与三姐说,我们再做个产业如何?”   “还有好产业?不提榷盐法,只说丰味楼一年的分润便不得了,如今在长安城斗富,少有人斗得过我。”   杨玉瑶确是贪财,手里不仅有产业、孝敬,还通过替皇子公主们做媒以勒索钱财;她还好色,才会被薛白迷了心窍一般。   此时与这个替她赚钱的美少年说起这些事,她不由眼睛发亮,喜滋滋的。   “丰味楼的收益我还分了一成给玉环当脂粉钱,否则你以为她认你这义弟这般轻巧?”   薛白道:“这次的产业赚的不是钱,是往后的安稳。”   “嗯?”   “简单来说,我们可设一个书坊,造纸,刊印,先卖卖那猴子的故事,往后再卖些科举书籍。”   “你想开书坊玩,有何打紧?开便是了。”杨玉瑶一听便知不是太挣钱的产业,兴趣缺缺,难得的是她知薛白说此事的用意,道:“若需本钱,你自找邓管事要,依旧用虢国夫人府的名义办,看谁敢找你麻烦。”   她不愧有“雄狐”之称,颇豪气干脆地便答应下来,倒省了薛白许多口舌。   “那我就去办了。”   “嗯?”杨玉瑶轻哼一声,“不如,先办些别的?”   “三姐,你我如今关系不同了,还是都自重些为好。”   杨玉瑶见他这般正经模样反觉有趣,探手过去,问道:“好个妖怪,这便是你的自重?”   “心里自重。”   杨玉瑶更觉好笑,却没想到闹了一会,薛白竟似把昨夜的结义当了真,她不由渐渐着急,担心帮他一把反而亏了。   “你别闹了。”   “该是三姐别闹了,姐弟之间不可逾矩。”   “好吧。”杨玉瑶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凑到薛白耳边柔声道:“真别闹了好不好?好哥哥。”   “……”   中秋节过后,月亮似乎更圆了。   ***   三两日之后,薛白回到杜宅。   中秋御宴上发生之事已在官员中传开,造成的具体影响虽不可知,却能从一些小事上稍稍感受出来。   比如,卢丰娘做媒的热情更高了。   “亏得是这孩子争气,我兄嫂特意来赔了罪,说之前误信谣言,误会了你。如今他们还是想将女儿嫁给你,总归是看你的心意。”   “伯母一番好意,侄儿感激不尽。只是义姐们都说过,要替我安排婚事,怕是不好再擅自说亲了。”   卢丰娘好生遗憾不能与薛白亲上加亲,事已至此,也只能骂兄嫂太不争气,痛失了这等好女婿。   另外,虽有心想问薛白与虢国夫人之间是否清白,这种事却不好开口。更难开口的,则是两个女儿依旧是喜欢跑到薛白屋里。   ……   “书坊?”   杜妗听了薛白的打算,首先是微微蹙眉。   她忙不过来,丰味楼正在飞速扩张之时。   薛白却早有考量,问道:“书坊之事交由媗娘来办,如何?”   杜媗每次听他这般称呼都有些慌神,尤其是在妹妹面前。但就正事而言,她对书坊之事很感兴趣。   “也好。”杜妗道:“丰味楼我倒也管得过来。书坊草创,还可让达奚帮大姐。”   之后,薛白便说对此事的想法。   “此事我们不求赚钱,甚至亏钱也无妨。重要的是提升造纸、刊印工艺,降低读书的成本,利益短期内或看不到,我的长远目的在于渐渐能控制舆情。另外,会有更多的寒门学子因此而受益,读书不再是世家的特权,长年累月,这些寒门士子能成为一股新的势力……”   杜妗隐隐察觉到了此事所图不小,此时却也没多想,只觉他竟这般高尚。   杜媗则没想这许多,仔细听了薛白所言,问道:“我明日到东市打听,直接买下几间书铺、造纸坊,如何?”   她看着温温柔柔,其实一直管着丰味楼的账目,手底下过的都是大钱,真做起事来,气魄倒也不俗。   薛白这才刮目相看,道:“好,工艺之事,我略有心得。接下来我会指出工艺提升的路子……”   先是商定了这计划的大概,杜家姐妹便回了房,是夜,她们却没有再过来。   但只在次日中午,杜媗竟已对书坊之事有了头绪。   “我使人在东市打听过,能开书铺的往往颇有背景,却正好有一户商贾打算将铺子盘卖。一道去看看可好?”   “这般快便打听到了?”   “二娘昨日傍晚便送了食盒让达奚派人打听。”   杜媗领着薛白上了马车,一路细心说着。   “这商贾名为姜澄,乃川蜀人士,以制纸起家,在东市开了铺面,后院有间作坊。他原本供应朝廷的公文所需的白藤纸,近年朝廷数次减少纸张用度,他生意一落千丈,遂决定变卖长安产业……”   说着这些,马车颠簸了一下,两人坐得本就近,杜媗倒在薛白怀里,他便顺势抱住了她。   她今日穿着一身男装,却只是为了方便出行,能很明显看出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因不习惯在白日里这般亲近,她低下头。   “昨夜怎没过来?”   “别说这个。”杜媗一慌,本想躲开,犹豫了一下,却是倚在薛白怀中,轻声道:“我又不是只贪欢娱才来找你,是因为……心里有你。”   相识以来,她只有过这一句情话,心意却表达得很明白,总之不愿让他太累,希望能多帮他一些忙。   之后,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握住薛白的手,继续说起来。   “朝廷之所以年年减少纸张用度,因公文、诏书只用白藤纸,纸坊砍伐古藤,原料愈稀,价格愈涨,故而纸荒。如今则多用婴州、杭州等地进贡之白编绞、排绞、藤纸,价格依旧高昂。而民间则多用黄麻纸、葛纸、竹纸。”   “已有竹纸了吗?”薛白疑道,“我却不常看到。”   “有的,只是竹纸粗劣,难登大雅之堂。要刊印书籍,还是得选昂贵的白藤纸为佳……”   两人说着话,马车驶入东市、拐向卖书籍的曲巷。   薛白掀帘看去,凡是来买书的几乎都是携婢带仆的高门子弟。这年头寒门都读不起书,更何况平民。   也该开始一点点地改变了,过程会很慢,和风细雨,但天下事本就需要极大的耐心。 第140章 改变   东市曹门以西的小曲间有一排书铺,其中一间名为“澄心书铺”,卖的除了书籍,还有纸。   马车在铺门前停下,薛白与杜媗走进书铺。   卷轴装的书籍摆在搁子中,另一侧的柜中摆着各式纸张,越往里纸质越好,越白。   铺中已无伙计,唯有一名老者正伏案写着什么,眉宇间有些愁态,听得动静抬起头来,道:“客官可要买书?”   他的川蜀口音很重,说话时双手笼在袖中,显得有些拘谨。   薛白问道:“敢问东家可在?”   “鄙人姜澄,正是此间东家。”   “可有竹纸?”   姜澄一愣,暗道他们气度华贵竟只买竹纸,引着他们到货柜前,道:“有,客官请看。”   薛白拾起一张竹纸摸了摸,确实是不如他平时所用的白藤纸,纸面浅黄,柔韧性差,纸质脆弱易碎。   “可有更适宜书写的竹纸?”   姜澄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鄙人是川蜀夹江人,说句夸口的话,长安城中就没有比我更会造竹纸者,鄙店的竹纸尚能用来书写,字不能密集,别处的竹纸却是只能用作纸钱。”   薛白问道:“可方便领我们看看你的作坊?”   姜澄这便明白过来,他们是打算来盘下他的铺面。他却是叹息一声,抬手,请他们往后院走去。   绕过照壁,中堂上摆着几张桌案,上面都放着笔墨纸砚,该是用来抄书之地……薛白见了,心想此间没有用雕版印刷术。   他知道如今有这个工艺,只是还不流行。   后院的制纸作坊远比想像当中大,庑廊中摆着大量的原料,桑麻、褚皮,也有竹子。   薛白只对竹纸感兴趣,但看了各种造纸材料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个门外汉,与杜媗所说的“指出工艺进步的道路”确实是太夸口了。   但他知道竹纸是趋势,因为竹是生长得最快的原料。   那么,至少能在造纸之事上少走弯路。   俯身,拾起一些半成品拿在手中摩挲着,他甚至还有了一个猜想,如今竹纸的工艺也许首先差在如何去除竹筋。   “姜先生为何想卖掉此间铺面?”   姜澄叹息,指了指侧边处一个空置的棚屋,道:“那边原本放的是藤皮,但如今藤料稀缺已难买到。且我得罪了人,失了向朝廷供应白藤纸的资格,这买卖恐是做不下去了。”   薛白点了点头,问道:“怎不见造纸的工匠?”   “工匠多已被旁的作坊雇走,唯有三名造竹纸的同乡,准备随鄙人回夹江。”   “夹江可还有亲友?”   姜澄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道:“十三岁到长安,至今已近四十年,故乡岂还有亲友?他们亦差不多,不过是长安待不下去了。”   薛白问道:“你们得罪了何人?”   姜澄抬头瞥了薛白一眼,面露难色,唯恐说出来吓到了这个小后生,耽误了变卖铺面之事。   薛白知他有顾虑,道:“你这铺面我买下了,另问问那些竹纸匠人,可愿留下为我做事?”   姜澄十分惊讶,道:“可郎君还未看完……”   薛白的心思就不在这些生意上,无非是砸钱提高造纸工艺而已,抬手道:“到东市署立契吧。”   ……   干枯粗粝的手掌抬起,准备按在契书上。   姜澄忽感到有些失落。   他十岁时,他阿爷还在世。那时他颇有志气,好读书,苦于无纸练字,他遂学着家乡人造竹纸,用的是嫩竹,还细心地把竹青都削掉,因此纸质胜于旁的竹纸,他小名洪儿,这纸被乡人称为“洪儿纸”。   一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他好不容易成了长安城的书商,却要在五旬高龄抛掉一切?   “这位郎君。”姜澄没有按下手印,而是忽然问道:“伱可知鄙人得罪了谁?”   “谁?”   “京兆府户曹、右相府女婿,元捴。他仗势欺人,常年盘剥鄙人,郎君若买下这书铺,亦可能遭他迫害,还请三思。”   说到这里,姜澄的长须有些发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摆着一旁的一匣钱币。若不多这句嘴,他或许已捧着它离开长安城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确实没听说过哥奴还有这么一个女婿。”薛白在契书上用了印,将那一匣钱推了过去,“他没资格碰我的产业,可否让你的竹纸匠人留下替我做事?工钱好谈。”   姜澄吃惊许久,脑中有许多想问的,末了,却是问道:“郎君想造竹纸?”   “姜先生也有兴趣?”   没等到姜澄回答,薛白却感到杜媗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两人遂到一旁低语。   杜媗低声道:“事涉工艺,你若要用人,当将他们买为家仆才妥当,由我来谈如何?”   她平素看着温柔,做事却是有考量的。   至于买为家仆,在当世大概相当于签个入职保密合同。   薛白遂道:“由杜大东家安排便是。”   “不要叫杜大东家,多难听。”   杜媗难得撒娇,可见她心里还是更愿意薛白唤她“媗娘”的。   ***   “郎君身上好像有媗娘的气味。”   次日,薛白才醒来,听得青岚在榻边这般说了一句。   她还凑近了嗅了嗅。   “嗯。”薛白从容应道:“我昨日与她研究造纸了。”   他今日要到颜家拜访,起得颇早。   准备出门时,他却拿了一块松香墨块闻了闻,挂在身上。用墨香盖掉身上的脂粉香,以免被老师闻出来。   穿过大街,进了颜宅,恰遇颜嫣正在庭院里打太极拳,一见他便哼了一声,停下动作。   “怎么不练了?打扰到你了?”   “阿兄只教了我这几招,就不见人了。”颜嫣道,“我只会一刀切两半。”   “好吧,我教你练。”   薛白说着,打算将手里的几个卷轴找地方放下。   颜嫣反而先笑了起来,手一摊,道:“我要先看猴子。”   “那你拿着。”   忽然,颜真卿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猴子。”   颜嫣吓了一跳,抱着卷轴转身就逃。   薛白则进堂见过老师。   ……   “中秋御宴,你又闹了好大一桩事啊。”颜真卿上下打量了薛白几眼,语气与往日有些不同,“你与虢国夫人既是清白的,以往怎不作解释?”   这问题颇不好答,薛白想了想,应道:“并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颜真卿捧着茶杯饮了一口,淡淡道:“近来没惹麻烦?”   “一直安分守己,若有麻烦,必会与老师通气。”   “房公外放之前曾找过我。”颜真卿道:“当时他想见你一面。”   薛白果然是没能完全瞒住颜真卿。   房琯被贬确实与他有关,颜真卿没安排他们相见,显然是出于回护之心。否则只怕有更多人猜到他又在上蹿下跳。   “学生确实是请了几位朋友出手帮一帮郑博士,房公被贬或与此事有关。”   “莫牵扯到如今那桩大案之中。”   “是,学生近来也厌倦了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一直在钻研造纸之术。”   这话听得颜真卿无言以对,只好抚了抚须,道:“随老夫去拜会兄长。”   “是。”薛白也早有意想要见一见颜杲卿。   ***   颜家在唐初就已迁居长安,祖宅在万年县的敦化坊。   马车驶过坊门,颜嫣掀开帘往外看了一眼,道:“阿爷家就在那里。”   她幼年就在这里生活,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十三郎回来了。”有颜家老仆笑喊着开门。   即使是颜真卿,回了本宅也只能被称为十三郎,一听就是小辈后生。   “兄长可在?”   “今日真是难得在家,自回了长安,中秋节前一直在忙,每日都有应酬。”   前方有两个年轻人快步赶来相迎,向颜真卿唤道:“十三叔来了,快快请进……三妹可算来了,阿娘每日都念叨你。”   看得出来,颜嫣在颜家颇为得宠,一路上都有人看到她就挥手相唤。   还没到第二进院,颜杲卿与其妻崔氏也迎了出来。   “三娘!”崔氏匆匆上前抱住颜嫣,仔细端详着这小女儿,喃喃道:“能康健些就好,阿娘总担心你。”   “阿娘我没事了,阿兄找了名医给我看病。”   “好好好。”   崔氏看向薛白,满脸欣慰,当即让家人前来见礼……   颜杲卿时年已五十五岁,气质与颜真卿颇相像,只是皮肤更黑、更糙,身材壮实些,想必是在北方多年,有了武将气质。   算上颜嫣,他有三个女儿,另有三个儿子,次子夭折,长子颜泉明、三子颜季明。再加上女婿、儿媳、孙子、外孙、妾室,一家也有三十余口人。   见了礼,妇人孩子被带到后院,堂上只留下颜真卿师徒与颜杲卿父子说话。   “自回了长安城,常听人提起薛郎,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伯父过誉了。”薛白道:“我亦久仰伯父大名。”   颜杲卿摆了摆手,和蔼笑道:“不过是河北一判官,有何大名?”   他看薛白时总带着打量之色,神态又有种莫名的亲切,问道:“我这十三弟素来高傲,如何肯收你为徒啊?”   这句话便看出来,他比颜真卿要热情、直爽些。   薛白笑应道:“因我死皮赖脸,老师无可奈何,只好捏着鼻子认下。”   “哈哈。”   站在颜杲卿身后的颜季明忍不住笑了出来。   颜季明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依在族中排行被称为“颜十二郎”,许是常随父管理河北营田,脸晒得黝黑,牙却很白,笑起来颇显单纯。   薛白见了,点头示意,心里觉得自己与这个年轻人能成为好朋友。   颜季明反而似在观察审视他,转头很小声地对颜泉明道了一句,“为人倒也有趣。”   众人说笑几句,至此还是亲友寒暄的气氛。   薛白忽问道:“伯父对长安城近来的两桩案子如何看?”   颜杲卿有些讶异。   颜真卿带着些喟叹语气道:“我这个学生在朝中人脉颇广,兄长可与他商议大事。”   “年少有为啊。”颜杲卿反问道:“薛郎如何看?”   薛白早已有了准备,环顾了堂中众人一眼,给了个坦率的回答,道:“依我看,安禄山确有狼子野心。”   颜家众人并不惊讶。   这些年朝廷除罪的逆臣多了,“狼子野心”早成了可以随意乱扣的罪名,且早有人这般评价过安禄山。   颜真卿只是看了颜杲卿一眼,问道:“兄长这些年在安禄山麾下,如何看此事?”   颜杲卿却是沉吟着,缓缓道:“安禄山治理河北,颇有办法。”   薛白不曾想听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道:“愿闻其详。”   “河北局势复杂,有望族、重税、边事、胡化,寻常人确实难以镇守治理。且只说这胡化,自汉末以来,已有部分匈奴、鲜卑逐渐在中原定居;大唐灭东突厥,大量突厥人即安置在河北;加之契丹、粟特、奚人等部族内附。数百年间,河北已为胡汉杂居之地。胡人以部族迁徙,有土地、人口、兵马,若非通晓胡事之官员,根本治理不了……”   颜杲卿是切身了解河北情况之人,难得说了一些朝臣们所不了解之事。   “相比于历任节度使,安禄山至少有三点好,更了解胡俗,能安抚河北胡人;其幕下能招揽人才,安抚平民;且他擅长造军功,不必征缴大量军费就能造出大胜……”   安禄山打仗确实更有胡人的风格,他喜欢劫掠边境的弱小部落,向朝廷报功献俘,今年就又献了八千男女在观凤楼下。   他还喜欢诱杀,经常邀请部落首领赴宴,先掘一坑,在酒水里下药,待这些首领昏醉,斩首埋之。据说已前后数次这般做,诱杀了契丹人上千。   薛白不明白是契丹部落首领们太容易上当,还是安禄山太过狡猾,却已明白这个能让圣人、河北士民皆满意的节度使确有其独到之处。   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却是个能耍花招替河北人应付朝廷欺负的人。   “如此说来,安禄山若无狼子野心,倒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地方军政大员?”   “河北税重且不太平,民生艰苦,换了安禄山未必好,寻常人镇不住局势,很可能会更糟。”颜杲卿叹息道,“朝中总有人疑他,可诸多河北官员暂时都还未看出他有异心。”   如今只是天宝六载,薛白也不能一口咬定安禄山要造反,为时过早。   今日这场会面,重要的反而不再是他提醒颜杲卿防备,而是他该从这个河北官员口中多了解问题所在。   整个崤山以东都在被迫为大唐盛世输血,如今反而是安禄山在缓和局面。   “……”   “伯父想必还会在长安待上一两个月?我可否常来讨教?”   “薛郎能常来最好,我两个儿子都是庸才,该与你多往来。”   傍晚,薛白随颜真卿告辞,心情却稍沉重了些。   他一直都明白,若要阻止安史之乱,不是除掉安禄山就行的。但今日这场长谈,让他意识到若要解决根本问题,恐怕要有数十年之功。   平边事、薄赋税、兴文教、促融合,都是要非常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慢慢做。   偏李隆基是这种骄固自满的态度。   换言之,即使他能靠着一些权谋、勾心斗角的技巧弄死了安禄山,也无太大作用,恐怕还要激化矛盾,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   这日之后,薛白似乎真的远离了朝堂的勾心斗角,除了沉淀自己之外,常做的就是到造纸坊与姜澄一起研究竹纸的工艺。   在诸多尝试都失败之后,他依旧认定要造竹纸,并在沤煮竹料的过程中试着往里加料,好把竹质沤软,更有韧性。   盐、糖、面粉,甚至是尿都试过之后,姜澄往里加了石灰,终于是使竹纸的质地有了显著地提升。   这一小小的改变,让薛白对未来感到心安了些。   哪怕只是安慰自己,他看到了往后能引导舆情、汉化胡人、改变寒门与平民子弟处境的一点希望。   他虽然还没入仕,但其实要做有用的事,未必需要入仕。   “哇。”   当一张新的竹纸被摊开,青岚赞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薛白的表情,不由问道:“郎君,你近来沉迷造纸呢。”   “有何不妥?”   “郎君好像没以前上进了?”   “不。”薛白道:“我更上进了……” 第141章 世情如纸   九月初一,晨鼓才响过没多久,敛尸房的门已被推开。   稀薄的晨光不足以驱散房中的黑暗与阴森,腐臭味在弥漫。   火把凑近,只看到灰白的石灰上摆着的是一截残肢,已开始发黑萎缩。   “伤口已辨认不出了,可由王中丞收殓。”   “多谢。”   王鉷脸色沉重,走到了一颗头颅前,亲自擦掉了裴冕脸上的石灰。   他转向身后的几名缝尸匠,道:“缝。”   “喏。”   有一部分残肢没能找回来,王鉷特意给裴冕用了名贵的木料为骨、黏土为肉,足足缝了三个时辰才有了一具完整的尸体。   办丧的队伍抬来了棺材。   忽然,一队北衙将士走了过来。   “王中丞竟亲自给裴冕办丧?”   “是。”王鉷道:“章甫与我相交多年,他死于非命,我该为他收尸。”   “可我听闻,裴冕是东宫安插在王中丞身边的人?”   “为朝廷效力,皆是圣人的臣子。”王鉷道:“章甫即使有错,绝不该不经有司审讯而遭如此毒手。”   “王中丞所言极是。对了,我听闻御史台奏言,杀人者乃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为何有此断言?”   王鉷脸色冷峻,郑重其事道:“我不会以章甫之死作文章,实言而已。”   “是。”   棺材被抬起,招魂铃响起,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向城郊。   王鉷则决心走向御史大夫之位。   他今日一身素衣,来日必要身披紫袍。   ……   “魂兮归来,不可以久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冥纸被高高抛洒,落了满地。   这些都是泛黄而粗劣的竹纸,脆得一碰就碎,很快被人们踩烂。   有人目送着送丧的队伍走远,转身回报了消息。   “王鉷亲自为裴冕收尸,葬在近郊,到处说人是范阳劲卒杀的,此事怕是没完了。”   “等这老狗死了,看谁为他收尸。”   ***   右相府。   李林甫以一人兼任要职,理政的效率极高,几乎不必到台省视事,身处府邸而百官悉集。   这日下午,杨钊前来奏事。   他原本以唾壶侍李林甫,如今却成了杨党骨干,确实让人生气。但他姿态放得低,反复解释是因亲戚逼迫无可奈何,甚至说出“身在国舅府,而心在右相”这等无耻之言。   另外,杨钊官居度支郎中,兼任太府丞,管理内府储藏出纳,成了圣人的私房钱袋子。李林甫这才肯忍他。   尤其是公务得交接好,不能坏了圣人的事。   “见过右相,右相辛劳,我略带薄礼……”   “说事。”   杨钊道:“杨慎矜任太府卿时亏空了库藏,下官等人虽极力做事,太府底子却薄。万岁千秋节、中秋节的御宴都超了支……”   废话一堆,李林甫不必听完已知是圣人的内帑没钱了,沉吟道:“胡儿进京,献了许多珍玩。”   杨钊态度恭谨,道:“右相,圣人赐给胡儿的更丰厚啊!”   他既在太府任官,岂可能说出安禄山充实了太府库藏这种话来?反正也不可能真去核实圣人与胡儿谁的礼更厚。   李林甫先是看过太府的公文、账目,目光抬起,落在桌案上的两排印章上,选了两枚用印。   从户部调了一批库藏到天子私帑,且尚书省直接批文,免得杨钊再得跑一趟,耽误了圣人用钱。   他却没把这公文直接递出去,而是敲打了杨钊几句。   “本相听闻,是你怂恿王鉷,状告胡儿?”   “右相误会了,此事,下官是黄泥掉进裤裆,说不清啊。”杨钊忙道,“是王中丞想升御史大夫,与胡儿起了争执……”   “还敢狡辩!”李林甫怒叱道:“当本相不知你在其中煽风点火?”   杨钊俯地认罪,语态满是惶恐与不安,道:“是薛白,中秋一过,他便让虢国夫人邀我过去,让我转呈状书给王中丞,可我连看都没看啊。”   “目光短浅的废物,只顾盯着一点官位,斗自己人?待东宫得势,你可得全尸?”   “下官太蠢了!”   杨钊说着,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极是响亮。   他脸皮厚到如此地步,李林甫教训起来索然无味,丢过公文,让他滚蛋。   ……   不多时,安禄山进了议事堂,同时还有两个侍女捧着他的大肚,以免它掉在右相府的地上。   “胡儿给右相行礼。”   “免了,不必费事。”李林甫挥退侍女,“坐。”   安禄山道:“右相,胡儿进来时看到唾壶了。”   “嗯。”   “胡儿没得罪他,他却处处与我为难,到底是何居心?王中丞也是,若想要御史大夫之职,胡儿让给他好了,怎可坏了右相大事?”   “让?”李林甫叱道:“本相没给,他也敢伸手抢,往后是否连这相位也想要?!”   安禄山听得眼珠子骨碌直转,挠头不已。   “本相再问伱最后一次,裴冕不是你派人杀的?”   “右相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肯定看得明白,胡儿不会做这等事。”安禄山大摇其头,“有人陷害胡儿。”   “只本相明白有何用?关键在于圣人可信你?”   “其实圣人信胡儿。”安禄山道:“可也经不住王中丞、杨钊一直诋毁,这是三人成虎啊,还请右相出手。”   李林甫皱眉思忖,原本确凿无疑之事,如何成了眼前这一团乱麻?   摇摇欲坠的东宫不坠,裴宽因盐税而升迁,王忠嗣只怕离攻下石堡城更近一步了。   感觉就像挥出必中的一刀,却被人握住,转而捅在了安禄山身上……也就是安禄山肥厚,捱得住。   “错了!”李林甫忽道:“你被人耍了。”   安禄山瞪大了眼,一脸无辜。   李林甫沉声道:“与王鉷、杨钊争辩无用,既证明不了你的清白,反而将水愈搅愈浑,给了东宫喘息之机。”   “原来如此。”安禄山拍掌大笑,“右相真是神仙,这一点拨就明朗了。”   “你被这些人搅乱了线索,此事之关键在找出真凶。”   “是谁?”安禄山从头到尾就一副猪样,只懂发问,“到底是谁?”   自方才见了杨钊,李林甫就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唾壶最近升得太快了。   柳勣案,杨钊受利,迁任御史;杨慎矜案,杨钊入太府,初步打理圣人内帑;盐税法试行,杨钊随杨党发迹,连迁数职……这些事的背后,都有一个人的身影。   “薛白?”   李林甫其实早就想到薛白了,从郑虔案关联的国子监舞弊一事,再到中秋御宴薛白阻挠安禄山前程,那小子显眼得很。   可一个少年不该有指使边军劲卒在京师杀人的实力,除非……王忠嗣?   “薛白。”   “是小舅舅?”安禄山大吃一惊,呼道:“他看起来单纯善良,这般心坏?”   “四月,王忠嗣还朝,薛白造巨石砲助他攻石堡城。”李林甫道:“必是王忠嗣留下老卒,由薛白驱使,斩杀裴冕。”   “可是,死的还有东宫手下的回纥人,这是害东宫,也害了王忠嗣自己啊?”   “故而可断定是薛白驱使,一手害东宫,一手栽赃你,以为杨党争利。”   “这般狡猾?”安禄山愈发惊讶,问道:“右相,该如何揭穿他?”   “收买鸡坊小儿、金吾卫,激范阳劲卒动手杀人,此事是东宫与杨党联手所为,必留下痕迹。本相会命令三司官员追查,你麾下配合行事即可……”   “还好有右相为胡儿出头。”安禄山大喜,撑起肥重的身躯起身行礼,讨好道:“胡儿今日来,给右相带了一点礼物。”   李林甫不缺钱,但安禄山每次来访都带礼物的心意却很难得。   不一会儿,十余美婢各捧着木匣进来,她们皆有异域风情,各有特点,身上只披了一件薄帛,登时春色满堂。   “这是紫藤香。”安禄山指着木匣道:“我也不知好坏,只知很贵,是最贵的熏香,这才衬得上右相。”   李林甫道:“紫藤香贵在稀有,须南海之藤木受了伤,自泌胶液修补,历经千年,胶液凝得赤心如铁,色泽紫润,故名‘紫藤香’,香气可透骨髓,使人仿佛融入天地,浑似飞仙,乃仙家学道之宝物。难为胡儿能搜罗到这般多。”   “右相真是仙人哩,似胡儿这般俗物,闻了这香也无用。”安禄山笑道:“这几个粗鄙的俘虏也一并送给右相。”   “胡儿有心了……”   等安禄山离去,美婢被带入后院,堂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气。   勾心斗角之事聊完,李林甫重新投心实务,看着户部的账目发愁。   朝廷的用度又不足了,又需要他这位实干之才、天下无双的宰相来开源节流。   目光落在案上那雪白的藤纸上,他凝神一想,有了办法。   此前,他曾让朝廷每年的常规公文重复使用,节省了一大笔的用纸费用。而藤纸日贵,连朝廷用纸都需要地方进贡。   他忽然想到,他女婿元捴此前得知内幕消失,借京兆府公帑抢先收购了关中藤料,大赚一笔,最近又一直在说若派人到江南割尽剡溪数百里的藤木,必能巨富。   李林甫一片公心,不打算牟这种私利,只愿为朝廷节流。那么,若能像和籴法一般,由朝廷尽购藤料,又可省下一小笔。   节流不怕节得少,聚水成湖,聚沙成塔。税赋一点点增加,用度一点点减少,财政就能顺利运转。   若没有他这样的能臣,大唐该怎么办?   ……   一块紫藤香被点燃,沁人心鼻。   雪白的藤纸公文被裁成两半,以示右相带头节省。一张一张,省出辉煌的天宝盛世。   ***   一张竹帘在纸浆池中轻轻一晃,迅速被抄起,滤下许多水滴,只剩一层薄薄的纸浆膜。   在阳光的照耀下看去,只见纸浆膜十分均匀,再也看不到竹筋。   “不够。”   薛白依旧不满意,道:“昨日晒干竹纸我已用过,写字虽可,尚不耐久,需继续提升,至少质地不能输于藤纸才行。”   姜澄显得有些疲惫,却不像原本那么拘谨畏缩,应道:“是,小人想过了,或可试着蒸煮更久的时间,使竹质更为绵软?”   “可。”   薛白不懂具体工艺,觉得煮纸浆就像煮饭,无非是怎么煮烂、煮黏,不够烂就多煮,不够黏就加料。   “有想法皆可尝试,只需能造出成本低廉的好纸。”   “喏。”   杜媗担心薛白胡乱许诺重赏,打乱了她的规划,笑着把薛白拉到后堂,说起对纸坊、书铺的规划之事。   杜五郎今日也随薛白一道来了,被独自留在院中,遂好奇地四下参观。   “姜老先生,我听说还试过用尿?”   “不错。”姜澄仔细观察着两份纸浆的区别,随口应道:“鄙人隐约觉得,尿是有一点作用的?”   “这样?那童子尿会不会更好些,我有。”   “五郎风趣。”   杜五郎是个能聊的,好奇地又谈到夹江的风物,问姜澄为何自愿卖身。   “经营数十载倾家荡财,年过五旬,还得拿着卖铺面的钱财,穿过秦岭返回夹江,唉,只想着心已怯喽,家乡又无田亩,租庸调亦不知如何交。”   “都不容易啊,老先生是如何倾家荡财的?”   姜澄叹气未语,前院传来了动静。   他们遂连忙赶到铺面,只见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相貌英俊,唇上留着短须的年轻人带着随从正在柜台翻找,神色傲慢。   “元户曹,今日又有何贵干?”   “姜澄,你租庸调还未交呢。”   “鄙人八月初已交过了……”   “你要抵力役,给的丝绢不足,且有杂色,另杂徭、色役你还未补。”元捴随口笑道:“还有关市税你也没补。”   姜澄小心赔礼道:“关市税年初便给东市署了。”   元捴上前两步,附在姜澄耳边小声笑道:“你数十年供应公文用纸,有多少身家我岂能不知?看看东市做这行当的,哪家身后没站着人,莫不识好歹。”   姜澄满脸苦色,应道:“元户曹岂能不知采访账册都是虚的,鄙人真是烧成灰也给不起……”   “够了,没工夫听你装模作样了。”   “那就,”姜澄无奈,腰弯得更低,小心翼翼道:“那就好教元户曹知晓,鄙人已自卖为奴,租庸调与关市税,我家郎君自有处置。”   “哈?”   元捴只觉可笑,立即抬手便给了姜澄一巴掌,打得这小老儿摔在地上。   “不开眼的东西,宁与旁人,不与我是吧?”   “住手!”   忽有一人大喊着上前扶住姜澄。   元捴转头看去,见是一个穿着襕袍的少年,胖脸小眼,看着没什么精神。   “就是你敢买他是吧?包庇逃户,你小子落到我手上了。”   “啊?”   杜五郎一愣,应道:“你要这么说也行,想怎样?”   元捴怒道:“你可知我要这作坊有大用,你也敢抢。”   杜五郎才扶起姜澄,还没进入与人争吵的状态,语气显得有些无力,态度却很直接。   “你要这作坊有大用?关我们屁事啊。” 第142章 见字如晤   “郎君,出事了!”   姜澄慌慌张张从铺面跑过后院,直奔后堂。   “外面,外面打起来了,五郎与京兆府八品仓曹打起来了……”   堂中两人正坐在一起谈刊印书籍之事,薛白闻言问道:“既打起来了,五郎可有吃亏?”   “这……”   姜澄不知如何回答,与官员厮打,这是大罪,而不是吃亏与否的问题。   薛白见他不答,起身道:“我过去看看吧。”   才走到铺面后门,转过照壁,能看到杜五郎站在柜台上乱跳乱叫。   “都看到了,元捴先动手的,到了京兆府都给我作证……还手啊,揍他!”   “放心揍他,出了事我来担着,京兆府狱我坐过两回了……”   达奚盈盈今日本过来谈事,刚到大门外,直接吩咐随从给杜五郎助阵。   既如此,薛白遂不打算出面,免得惹了麻烦,老师又不高兴了。   “无妨,都继续做事吧,姜先生脸上该敷些药?”   “小老儿不打紧,可是这……元捴可是右相府的女婿。”   “知道。”   杜媗听得好笑,瞥了薛白一眼,心道右相府也曾想让他当女婿,他却不愿当呢。   她还忙,自从后门离开,去别处再买工坊。   姜澄虽知薛白不是一般人,对这位主家的背景却无具体了解,此时难免惴惴不安,问道:“郎君,是否让人收手了?”   “不急。”   过了一会,护院随从已把元捴几人打倒在地,更远处,东市署的人正在赶来。   薛白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改变了主意,大步上前。   姜澄连忙跟上,心说郎君可算出面平息事态了。   元捴摔在地上时并未受伤,那些下人都有分寸,将他绊倒摁住了而已,再一抬头,他吃了一惊。   “薛白?”   元捴认得薛白,上元节在右相府以连襟的身份见了面的。   那么,方才的小胖子就是长安略有名气的杜五郎了。   “哈,薛白,若早说此处是你的产业,我大可不碰的。”元捴喊道:“此事到此为止了,罢了。”   姜澄见主家果然身份不凡,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下一刻,他却是瞪大了眼。   只见薛白走到元捴面前,抬脚就踹。   “啊!你……”   薛白踹得很狠,几脚踹过去,元捴痛叫不已。   “住手!在做什么?敢殴打朝廷命官?全都拿下,带走!”   东市署的官吏赶来,连忙喝止。   姜澄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吊了起来,惶惶不安地被押到东市署。   他是第一个被审问的。   ……   “自卖为仆?老姜头,你在东市的时间比我阿爷都久了,老实与我说,伱自卖给了哪路神仙,连右相府的女婿都敢打?”   姜澄双手又笼在袖子里,头埋得很低,道:“署丞,鄙人过贱立契时,主家的名字不是薛郎君。具体是谁,鄙人其实也不清楚。”   “不清楚?老糊涂了是吧?嫌活得太久了是吧?!”   姜澄不敢答,抬头看去,恰见一名小吏绕到东市丞身边。   “署丞,查清楚了,老姜头是自卖到了虢国夫人府,书铺如今也是虢国夫人的产业。”   “啊这!”   姜澄眼看东市丞倏地站起来,吓得身子一缩,下一刻双手却是被对方热情地拉了过去。   “姜老啊,我家与你三十余年的交情了,你怎么能抛这样的难题给我呢?不如一起喝一杯?与我说说此事我该如何处置才好……”   ***   杜五郎打量了身处的班房,这里只是临时看管他们的地方。   他探头往后方看了一眼,讶道:“里面还有个牢狱?”   “东市狱,归京兆府管辖。”   杜五郎在这方面颇有谈资,道:“我之前却不知这里,以为长安只有四所牢狱。”   “谁说的?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官狱有二十六所。”   “二十六所?竟有这么多?”   达奚盈盈还是第一次到班房,颇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待衙役与杜五郎聊完走了出去,她不由向薛白问道:“不知郎君为何非要踹右相府的女婿?”   她这一问就问到了薛白不想回答的问题,他遂闭目养神,并不理会。   达奚盈盈只好看向杜五郎。   杜五郎倒是知道,却不能说,脸红了一下,不知所措。   他心想,薛白还能有何原因?无非又要多犯些小事,好显得他不像是犯大事的人。   坐在东市署的班房的,与被关在北衙狱的,看起来就不像同一种人。   ***   北衙狱。   一个身披青色官袍的年轻人递过他的文书,道:“京兆府法曹卢杞,奉命查长安城郊驿馆杀人案,想询问被关押的鸡坊小儿几句话。”   “退!此处乃北衙狱,非寻常官署。”   卢杞笑着,悄悄递了一颗小银铤过去,道:“将军请看,我有台省的文书,确是要紧公务。”   “此处人证事涉道政坊杀人案,与城郊驿馆杀人案何干?”   “我查到两桩案子有所关联,想确认一番。”卢杞道:“对了,家祖乃开元初年的宰相、渔阳县伯,家父官任兵部郎中,讳名一个奕字。”   “好吧,卢法曹请。”   卢杞叉手再行一礼,方踱步入了北衙狱,直到关押鸡坊小儿的牢房。   那夜的六个鸡坊小儿已死了四人,只有两人被关在此处,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卢杞招手唤他们到栅栏边,道:“我负责此案,能救你们的性命,只要你们与我实话实说。你们可是被人收买?”   “收买?”   卢杞见他们一脸迷茫,道:“你们那个刺死西域胡人的同伴叫刘运对吧,我已查到他当夜得了一大笔钱财,藏在鸡坊,你们还不说他有何异常?”   “对!”   “对,就是刘运,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都已把斗鸡放回鸡坊,刘运非要到青门饮酒……”   卢杞问道:“能想到是何人收买的刘运?想起来你们才能活。”   “中秋夜,斗鸡之前他一直与我们在一处,只在入夜前被喊走了一次,他好像欠了赌债吧?是神鸡童将他喊走的?对,就是神鸡童。”   “确定是贾昌?你们看到了?”   “当时喊的就是‘刘运,神鸡童让你过去’。”   卢杞眼中微有光芒闪过,问道:“上柱国张家长女,张大娘,你们可相识?”   “张夫人,她常与神鸡童在一处赌。”   “那夜在鸡坊你们可看到她了?”   “这……”   斗鸡小儿们犹豫着,试探地点了点头,之后坚定道:“对,看到她了!”   卢杞这才满意,此事对他而言不难推测,今日来算是“印证”了这推测。   离开北衙狱,他驱马回了京兆府,衙署中衙役们见到他纷纷行礼。   “卢法曹。”   “元户曹可在?”   “户曹上午便走了,似带人去东市征赋税了。”   卢杞其实想找元捴打听一些与案情有关之事,两人都是年纪轻轻便在京兆六曹任职,平素交情极好。   走过长廊,迎面却遇到了京兆府仓曹裴谞,也就是裴宽之子。   “子良。”裴谞点头示意。   “士明兄。”卢杞停下脚步,忽问道:“士明兄与张良娣的长姐可相识?”   裴谞微微一愣,摇头。   卢杞讶然,自嘲道:“是我误会了。对了,长安如今人人传唱《水调歌头》,士明兄总是与薛词人相识的吧?”   “确有来往,薛郎才气,我亦仰慕。”   卢杞面露笑意,拉着裴谞到公房详谈,聊的都是薛白名动长安的事迹,渐渐地,聊到了巨石砲。   “世间竟有如此全才,还会造军器,也不知如今王将军攻下石堡城没有?”   “是啊,盼我大唐能再打一场胜仗。”裴谞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卢杞又说了几句,见试探不出什么来,与裴谞告别,自去寻京兆尹萧炅。   ***   “若是薛白驱王忠嗣麾下老卒杀裴冕与回纥人,张良娣则使人栽赃安禄山,那所有利弊关系就说得通了。”   “可也仅仅是利弊关系理清了而已,没有任何证据啊。”   萧炅心想,上一任法曹吉温办事亦是这般,在脑中勾勒出事情脉络,直接拿人刑讯,可此案不同。   “子良,你天资聪敏,可办案不能学吉温啊。”萧炅道:“没有证据,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少年能做出这般大事,何况他还是贵妃义弟。”   “是。”卢杞道:“若非亲眼所见,我实难相信有人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但恰是他太过狡猾,故而逃不掉。我们能凭利弊猜到是他,圣人也能猜到,只要能让圣人确信,便算是完成右相的吩咐了。”   “如何证明?”   “我有一个办法。”卢杞道:“不过还须更了解薛白。”   “右相府已命人在查薛白近来都在做什么……”   说到这里,院中有动静传来。   “京尹,出事了!”   “何事惊慌?”   “元户曹在东市与人斗殴,署令不敢擅专……”   下一刻,有人匆匆赶来,道:“京尹,薛白在东市澄心书铺打了元户曹,如今双方都在东市署。”   “什么?”萧炅一脸讶然。   “哈?”   卢杞不由笑了一下。   他近来查杀人大案,在脑中已勾勒出一个城府深沉的薛白的形象,倒没察觉此时这个形象瞬间虚了起来。   “子良,你可随老夫一道往东市署,见一见薛白?”   “不可。”卢杞叉手行礼,道:“此獠神奸巨猾,不宜让他发现我已查到他为妥。”   “可你要了解他?”   “下官自会想办法。”   卢杞虽不去东市署见薛白,却换了一身便衣,往东市澄心书铺去了一趟。   他装成是一个准备考春闱的生徒,想要买经文。其实他二十岁不到就门荫入仕,五年间就坐到了吉温的位置。   “对了,听闻长安有位薛郎,很有名气,此处可有他的诗集?”   “薛郎的诗集?”   “不错,我想买一本。”   “那……客官可留一个住址,往后鄙店若是刊了,往客官府上送过去。”   “好,你们书铺打算刊书?”   随口问着这些,卢杞观察了这书铺,暂时未发现特别之处,转身离开。   次日,他往族人家中去了一趟。   卢杞出身范阳卢氏北祖第四房,他祖父是开元初年的名相卢怀慎。而他拜访的是卢氏北祖大房,高宗朝宰相卢承庆之后……其实也没有很熟,但他听说卢家曾想招薛白为婿。   可惜这一趟也没有打听到太多有用的东西。   只是,卢杞感到很奇怪,薛白为何坚定地拒绝卢家、崔家?五姓女都不娶,还想娶谁?   思忖着这些,卢杞又去了国子监,终于有了收获。   ***   太子别院。   张汀正在屋中独自摆弄着骨牌,研习技艺,以准备在下次的御宴上让圣人牌逢对手。   但她看着桌案,脑子里思忖的却还是东宫的局势。   近来,李泌又有些惹怒她了,竟然又向太子进言,认为栽赃安禄山不妥,以河北形势为重为由,竟是劝太子安抚那个杂胡。   “安禄山在御宴上公然无视殿下,若殿下能主动与其冰释,退让认错以消弥纷争,圣人省心,只会认为殿下懂事又不至于猜忌……”   大概就是这些话,还是那“上善若水”“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李亨与张汀抱怨,说李泌极有才,就是所考虑的从来不止是他这个太子。   夫妻二人之意,眼下不能由东宫主动担过,该趁着王鉷、杨钊出手帮忙,一鼓作气坐实安禄山的罪名,让圣人看清那杂胡的嘴脸。   隐隐地,张汀还有一个念头——万一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换人,太子义兄四镇节度使王忠嗣手中的兵权或足以保太子登基。   她知道自己这念头很危险,心虚且感到有些不安。   但此事她不敢与李亨说,担心李亨反过来猜忌她。她太年轻了,缺一个有手段的心腹谋士参详。   可恨被禁锢在这太子别宅,使她一开始就受制于人。   “二娘。”   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张汀只听称呼便知是心腹侍婢。   “进来说,何事?”   “大娘送了礼物给二娘……”   那是一个小瓷瓶,许是装丹药的,但里面似是空的,摇动起来并无声响,瓶口很细,往里看去什么也看不到。   张汀让心腹婢女关上门,用细布将瓷瓶裹了,砸碎。   果然,里面是一封密信,展开来一看,正是薛白的笔迹。   薛白是颜真卿的弟子,习得一手漂亮的八分楷书。此前,杜鸿渐查国子监舞弊案,就特意向东宫提过此事。   张汀进宫打牌时,多次见过薛白的故事卷轴,一认便知。   “明日隅中,迎祥观。”   仅有这七个字,张汀却是看得背脊发凉。   她突然意识到中秋节,并非是自己套了薛白的话。   他就是故意那般说的,引她去对付杂胡。之后王鉷、杨钊相继攻讦杂胡,亦是他的手笔……那少年远比预料中可怕。   明日会面,是他想要一举除掉杂胡?   张汀不由犹豫,思考着此事是否该告诉李亨…… 第143章 继任者   颜宅。   一大早,颜嫣在前堂坐下,才打了一个哈欠,就被韦芸瞪了一眼。原来是薛白到了,她是大家闺秀可不能在他面前打哈欠。   她目光落在薛白怀里的卷轴上,却见他放下卷轴,向颜真卿行了一礼。   “老师,学生又惹祸了。”   颜嫣听得精神一振,眼睛发亮,支起耳朵听着。   意外的是,颜真卿并未发怒,反而有种总算来了的感觉。就像是心里有颗石头摇摇晃晃让人不安,还不如让它倒了来得干脆。   “哼,老夫算着时日,估计你也忍不住要惹祸了。”   “老师也知,学生买了一家造纸坊,钻研竹纸工艺。前日与京兆府户曹元捴起了冲突,学生一怒之下,揍了他。”   “阿兄用太极拳揍的吗?”颜嫣颇为好奇。   颜真卿转头瞪了女儿一眼,想让她先退下,再一看,年幼的次子颜頵正坐在一边练字,偷偷往这边瞥。   “芸娘,把二郎带下去。”   “是。”   这一招杀鸡儆猴,颜嫣果然收敛,端庄地坐在那,不敢插嘴。   薛白道:“东市署不敢擅专,本想息事宁人。但昨日此案却被移交到京兆府,甚至要看押我,是虢国夫人保我出来。”   “你非冲动之人,为何如此?”   “元捴是哥奴女婿,哥奴歇了一阵子不敢招惹我,如今又来,我想给他一个教训。”   “胡闹,莫当这是小事。”   “是。”薛白道:“学生这次在明面上犯了罪,授人以柄,确实很麻烦。”   “你还知道!”   颜真卿踱步看向窗外,皱起了眉。   他这长安县尉与京兆户曹元捴多有公务往来,亦认为元捴该打。但殴击官员乃重罪,此事看似简单,其实很难脱罪。   若薛白是刻意为之,真不该用这办法。   “开元四年,王皇后之妹夫孙昕因小事与御史大夫李杰不和,使人痛殴李杰,伱可知是何下场?”   “学生不知。”   “李杰被殴之后,状告孙昕,言‘发肤见毁,只痛其身,衣冠被凌,诚为辱国’,圣人大怒,直接杖杀孙昕于朝堂之上,以谢百姓。”   颜真卿知这判例之中有诸多隐情,比如圣人不喜欢王皇后。但他必须提点薛白,以免这个学生太过肆无忌惮。   好在,薛白没有不当回事,一脸凝重地应道:“学生太冲动了,我殴打本属官长,按律需徒三年;且我打伤了他,怕是要流放二千里;元捴若称伤势太重,绞死我也是可能的。”   话都让他说完了,颜真卿原本还想教训他,一时却无话可说,只好叹息一声,反而安慰了薛白一句。   “元捴官在六品以下,按律,可酌情罪减三等。”   “是。”   总之此事已酝酿得颇严重,师徒二人都是认真应付。   颜真卿是长安县尉,需要避嫌,对此又放心不下,只好将两个侄儿颜泉明、颜季明招来,陪薛白到京兆府受审。   ……   这日,到了京兆府,杜五郎见薛白这阵仗,吓了一跳。   “不是,交构东宫的大罪都没能如何,打一个元捴,反而更麻烦吗?”   “罪再大,没有证据也是枉然。”薛白意味深长道,“打元捴看似小事,却实实在在犯了唐律。”   “我以为你有分寸。”   “没把握好。”薛白道:“事到如今,打起精神应对吧。”   杜五郎倒也没有因为此事而烦恼,只是抬头看着那牌匾,嘟囔道:“又是京兆府。”   ***   开堂之前,萧炅先见了卢杞,以及鼻青脸肿的元捴。   “此案,本府也为难啊。”萧炅道:“案情清晰,无任何疑点。我们正可借机直接押薛白入狱,严刑拷打,查出城郊杀人案一事。”   元捴道:“京尹高明,但为何不?”   “薛白乃贵妃义弟,且已不是一两次故意挑衅了。”萧炅道:“右相担心,这又是他故计重施,引我们上钩。到时,公案又变成私怨。”   元捴不忿道:“说白了,他就是仗着与贵妃家的裙带关系,肆意妄为,仗势欺人,无耻,卑鄙,卖脸的娼货!”   “不错。”萧炅点头不已,看向卢杞,问道:“子良如何看?”   卢杞道:“贵妃的裙带护不了薛白一世,只须他做的那些大逆之罪被证实一次,圣人自不会再信他。”   “如何证明?”   卢杞是有备而来,应道:“京尹当秉公办理,徒薛白入狱,无人可指责。下官会在贵妃出手保他之前,坐实他使陇右老卒杀人一事。”   “真的?”   “雁过留痕,他既然敢做,必有痕迹,此案下官已有眉目。”   “好,那便信你。”   商议妥当,萧炅准备升堂,卢杞却是换了一身衣袍离开了京兆府。   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到了隅中。   ***   迎祥观。   一队车马停在了门前,婢女端来车登,扶着张汀下来。   有老道人上前迎接。   张汀笑道:“不怕真人笑话,昨夜梦到了老君,说妾身将为李家添丁,特来上柱香,对了,我家长姐可做了安排?”   “张大娘已至,正在大殿,请。”   “劳真人引路。”   观中环境清幽,李泌若在长安,常居于此清修,偶尔还有隐秘消息往来,故而此间虽不算是东宫的地盘,但是个颇安全之处。   张汀走到大殿,果然见到长姐张泗。   姐妹俩向老君上了香,挥退了旁人。   张泗当即面露焦急之色,道:“二娘,我被人拿住把柄了,他拿那事威胁我……”   “慌什么?不怕瞒不住,只怕他无所图。”张汀依旧沉稳,“他要见我,让他来见便是。”   上了香,她们到后院歇息。   “你坐着。”张泗道,“我去喊人端水来给你洗手。”   “好。”   张汀坐下,透过屏风隐约见一个高挑的女婢低着头,端着水盆进来。   她心中好笑,心想薛白虽也俊俏,却不知扮作女装是何模样。   但等来人绕过屏风,一抬头,却让她吃了一惊。   那确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年轻人,二十来岁,样貌却丑,再加上作女装打扮,丑得让人触目惊心。   “薛……”   张汀本想说“薛白让你来的?”话说出口前却连忙收住,警惕地盯着对方,直到他放下水盆,俯倒在地。   她以威严语气问道:“你是何人?”   “京兆府法曹卢杞,见过张良娣。张良娣处变不惊,气魄不凡,真巾帼豪杰。”   “京兆法曹?”张汀愈发警惕。   “是,下官奉命调查边军杀人案,有案情欲问张良娣。”卢杞道:“此事不便惊动旁人,故而出此下策,多有僭越,俯请恕罪。”   他姿态摆得很低,但只说“边军杀人案”而不提是哪桩,暗藏着威胁之意。   张汀心中震怒、惶恐,神情却还算平静,叱道:“你好大的胆子,敢邀东宫后眷道观相见,可知此为大罪?!”   “张良娣息怒。”卢杞道:“我模仿薛白笔迹相邀,没想到张良娣竟是真来了。”   这话显然有指责张汀想与薛白私会之意,她听得脸色难看,想要解释几句,又知解释只会更麻烦。   卢杞又道:“那是我找到国子监旬考卷子伪造的字迹,瞒不过旁人,留着无用,反于张良娣有害,还请烧了。”   “你意欲何为?”   “查案。”卢杞道:“其实令姐已据实说了,但下官还未将此事告知京尹,张良娣不必惊虑,只需与下官实言即可。”   张汀听出他有投效之意,又怕他是在诈自己,道:“你还年轻,受奸臣蛊惑而与东宫作对,没有好下场。”   “下官深知此理。”卢杞道:“我祖父乃开元名相,我父为官清正忠贞,我虽不才,亦不甘受奸臣驱使,败坏门风,唯愿忠于社稷,尽职国事。”   “好!”   不论真假,张汀听到这话,当即表态道:“卢家三代忠臣,真是佳话。我当告知殿下,卢杞是社稷栋梁,宰相之才。”   “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卢杞显出感激之色,这才说起正事,道:“张良娣命人激范阳劲卒杀人,可知杀裴冕者正是薛白?他与王忠嗣交好,借陇右老卒斩东宫手下回纥人,再利用东宫陷害安禄山,一箭双雕。张良娣这是被薛白害了,反而还在帮他。”   听了前半句话,张汀犹想否认。   待后半句话入耳,她沉默了下来,目光闪动,不敢作答,担心卢杞是来试探她的。   卢杞笑了笑,又道:“张良娣不信我,反而更相信薛白不成?然而,可知薛白今日已落入京兆狱?”   “是吗?”   “待出迎祥观,此事一问便知。”卢杞道:“到时三木之下,薛白招出真相,殿下如何自处?不如早作准备。依我所见,栽赃安禄山并不高明,这般斗下去,消耗的是圣人对双方的耐心,只会使薛白渔翁得利。”   “不然呢?”   “与其难分难解,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卢杞道:“只要张良娣愿意,东宫的麻烦我可以解决,包括裴冕、回纥人之事。”   “如何解决?”   “与右相、安禄山僵持,不会有结果,不如让真凶把所有事端扛了。”卢杞恭敬地反问道:“张良娣以为呢?”   张汀沉思着,有些迟疑地缓缓道:“薛白是薛绣之子、李瑛余党,郑虔是他与杨洄放的,与裴冕无关;裴冕被他陷害,之后被他灭口;那些回纥人亦是他杀的;他利用与贾昌的交情嫁祸杂胡;还是他,怂勇王鉷、杨钊造势。”   “正是如此。”   “如何做?他如今是贵妃义弟。”   卢杞笃定道:“他提出合作对付安禄山时,可曾提出了什么条件?”   谈到这里都还很顺利,此时,张汀却是笑了笑,掩饰了自己眼神的变化。   卢杞又道:“不愿说亦无妨,如今薛白落狱,犹以为张良娣在与他合作,我们可利用这一点诈出他的罪证。”   张汀笑道:“若依你所言,是王忠嗣留了几个老卒给他,如此做,岂不是害了王忠嗣?”   “王忠嗣为太子义兄,却派老卒给薛白,该敲打。更重要的是,他身兼四镇节度使,马上要攻下石堡城立大功,正处风口浪尖,偏留下这样的把柄,与其被旁人揭穿,不如让我来把此案办妥。”   “这话,我会转告给殿下。”   “是,还请殿下与良娣考虑,下官告退。”   卢杞恭敬说着,退出道观,上了张家的马车离开。   今日做这个选择,他也是出于无奈。   京兆府法曹这个肥缺他想要,那就不得不为李林甫做事,但得罪东宫却对他以后的前程没有好处。要讨好这两方,那就只能踩死另一方了。   ***   “主犯薛白,本府如此判决,你可有异议?!”   京兆府大堂,萧炅如此大喝了一句。   他已审完了这个案子,案情明了。依唐律,薛白殴打官员,徒两年,这是颇为公正的判决。   对此结果,薛白反应很是平静,却是问道:“京尹确定吗?”   “有何确定不确定的?”萧炅愣了一下,严肃神色,喝道:“是本府在问你可有异议?”   薛白道:“只要京尹确定就好。”   “啪!”   萧炅怒拍惊堂木,道:“既无异议,带下去!”   见此情形,颜季明皱了皱眉,大声道:“此案不公,我必要呈刑部覆核!”   “荒唐!”萧炅喝道:“本府断案公正,岂惧你等恫喝?”   颜泉明亦不怕京兆尹的官威,道:“元捴仗势欺人,作恶多端,竟敢反污旁人,此案结果还请京尹拭目以待罢!”   “将此二人叉出堂去!”萧炅大怒。   但他其实很心虚,薛白既然敢打元捴,显然是知道元捴一身的破绽。这案子今日判了,明日可能就有变化。   他之所以还这么做,无非是李林甫、安禄山催得紧,唯有相信卢杞一次。   因此,这日强行扣押了薛白,待到下午卢杞回来,萧炅当即问道:“如何?找到证据了?”   卢杞十分笃定,应道:“京尹可放心,此事必有结果。”   ***   张汀回到太子别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与李亨商议。   “殿下,出事了,京兆府法曹卢杞已查到了我大姐,好在他有投靠东宫之心,推断一切都是薛白所为……”   李亨听过详情,先是疑惑道:“卢杞是昨日相邀,你为何不告诉我?”   “事情不明,恐殿下忧虑。”张汀道:“卢杞误以为我们与薛白合作,直指王忠嗣,到也可笑。”   李亨皱眉沉思,缓缓道:“他们竟会觉得是薛白所为?说义兄留了几个老卒给这小子?”   “是。”   “不对,不会是义兄。”李亨原本想不出,此时得了提醒,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事,“若说是薛白指使,杀人的该是裴冕没能毒死的那两人……该死,他用的是我的人!”   “殿下?”   李亨心情烦闷,把脸埋手掌里用力搓了两下,心知这案子再查下去,东宫的处境只会更糟。   他有些后悔没听李泌的建议。   可听了又如何?安安稳稳地等到圣人驾崩再继位吗?若等不到呢?李泌根本不在乎,一丝一毫都不在乎。   “卢杞歪打正着,他要的证据,我们还真的有。薛白手底下的死士原是我的人,裴冕说过他们卖身在虢国夫人府。”   李亨说着愈发忧虑,道:“此事一旦查出来,反而要牵连到我们,这祸害若不除,往后一定必眼下更麻烦……卢杞,你看他好对付吗?或值得信任否?”   张汀沉吟着,缓缓道:“若是卢杞值得信任,让他帮我们把这些证据都处理清楚?”   李亨有些心动,轻轻敲着桌案,喃喃道:“他倒是真像裴冕,比裴冕还聪明些,若能处理清楚的话……” 第144章 诈   京兆府狱。   入夜,杜五郎躺在茅草堆里,嘴里絮絮叨叨道:“这个京兆尹很喜欢捉我啊,我都第三次来这里了。”   “也许是你真犯了唐律?”   “哎,你真的要徒两年?”杜五郎翻了个身,拿茅草丢薛白,道:“我以为你会有应对。”   薛白笑了笑。   他是来避风头的,因担心东宫与杂胡互相咬不死对方,会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来。   同时,也试探一下萧炅。   如果只是殴打官员的小事,萧炅定然不会得罪他这个贵妃义弟,息事宁人便是;可这次既然这么判了,那肯定是猜到那大案子也是他做的了。   这就猜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除了他们俩,牢房里还关了当日在书铺里打人者……甚至还有达奚盈盈。   他们全都以为薛白有办法,绝不会沦落到坐牢,甚至于到了此时此刻,许多人还抱着这种想法。   “虢国夫人会救我们出去吧?”达奚盈盈问道。   “顶多也就一两天吧。”杜五郎颇为乐观。   话音未落,只见长廊那边亮起火把,一个青袍官员带着狱卒走到了牢门前。   示意打开牢门,将薛白带到另一间牢房单独谈话。   “伱我该好好谈谈。”   薛白道:“我的案子很简单,我殴打了元捴,不知官长还有何事不明白?”   “我是京兆府法曹,卢杞,想就一些别的案子问你几句话。”   “你是吉温的继任者?”   听得这句问话,卢杞愣了愣,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与吉温不同,我非酷吏,乃治国之才。”   “原来如此。”   卢杞压低声音,道:“其实许多人都猜到了,城郊驿馆那些回纥人,以及裴冕,都是你使人杀的。”   “是因为我脑门上写了‘我是凶手’,否则为何会这般猜?”   “你脑门上没有写,你看着也不像凶手。”卢杞道:“但朝中诸公哪个不是绝顶聪明,只从利弊就能推断。”   “办案最怕这样。”   “这不是你我此时该讨论的事。”   “好。”薛白道:“从利弊推断,此案直指东宫,当为哥奴所为。所以,也只有哥奴会推断是我所为,你所谓的‘许多人’无非是哥奴门下。”   卢杞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把公案变成私怨,同样的招数次次用就没用了。我实话与你说,京尹之所以敢押你下狱,不怕虢国夫人、贵妃找麻烦,便是因为有了切实的证据。”   “是吗?”   “我们已知道你派遣的杀手是谁,想听吗?”卢杞凑得更近了些,轻声道:“杀手只有两人,一个身高六尺一寸,凉州口音;一个身高六尺四寸,脸上有疤,嘴唇有凹痕,看着随时都在咧嘴狞笑。”   牢房中的火光晃动了一下。   卢杞说罢,凝视着薛白的脸色。   遗憾的是薛白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不必与我装,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卢杞叹道:“你将他们的奴籍寄在虢国夫人府,并不难查。此事远没有你认为的那般天衣无缝。”   薛白道:“那你可去告诉哥奴,查得水落石出,立一桩大功。”   “你还是不信我。”卢杞脸上的神色凝重起来,叹息一声,道:“我说了,你已经瞒不住了,京尹拿你下狱的同时,已在搜查丰味楼,你藏不住他们的。”   “哦。”   “事到如今,只有我还能帮你。”卢杞道:“你若有消息想传给虢国夫人,我可以帮你。”   “为何帮我?”   “想听实话?我想与杨家结个善缘。”   薛白道:“你认为我该传什么消息?”   “能救你的消息。”   “好。”薛白也压低了声音,道:“那你替我转答,裴冕是我杀的……”   卢杞眯起眼睛,没想到事情成功得如此轻易。   他本以为要花些时间,替薛白多传几次消息才能逐步赢得信任。   然而,薛白忽然话锋一转。   “还有一句,卢杞不是吉温的继任者,而是裴冕的继任者。”   卢杞一愣,脸色僵硬。   薛白见状,微微一笑,低声问道:“李亨告诉了你多少?他说那些老卒不是王忠嗣派的?还是让你把罪证都清理干净?”   “你……”   “李亨为何能这么信任你?”薛白又问道:“想必是你争取的?捏住了李亨的把柄,替他遮掩,得到了他的信任?”   卢杞不自觉地把身子仰了仰,隐在黑暗当中。   之后,他笑了起来,道:“我诈到你了,果然是你做的。”   “是。”薛白道:“裴冕死了,所以你也要小心。”   卢杞被气笑了,问道:“你以为你能瞒到什么时候?我已查出来了。”   “同理,你也别被哥奴发现了,他没有很大度。”   卢杞笑着起身,摇了摇头,觉得薛白不可救药,转身走掉了。   他确实查清了整个案子,不难,东宫告诉他了。   但代价也大,他自己也置身到了党争最汹涌的漩涡之中。   他忽然有些后悔,太急功近利地争到京兆府法曹这个肥缺,对他的整个前程而言,也未必是好事。   关键是,计划中的替罪羊忽然变成了狼……   牢门外依旧昏暗,卢杞的身影逐渐消失。   薛白被带回原来的牢房,低头思忖着。   他方才是猜的,因萧炅断案时那犹犹豫豫的样子就不像是拿到了他的罪证。   而卢杞方才所言那些老凉、姜亥的信息,都在兵籍册上、在陇右老卒所言中,东宫最了解这些情况。   那么,今夜卢杞过来套话,就意味着东宫渐渐没有信心对付安禄山,想要尽快了结这个案子,又一次反水了。   果然是不可靠。   怎么办呢?   不办。   城郊杀人案根本与自己无关,为何要因为卢杞几句试探就给出反应?一旦开始想怎么办,那就是中计了。   任他们流言蜚语,他都只管自己要做的事。   ***   在京兆府狱睡了一夜。   天刚亮,杨玉瑶竟是来了。   “薛白!”   “三姐。”   薛白起身,目光落在杨玉瑶那一身华贵而洁白的男式锦袍上,心想她果然称得上“雄狐”,很有义气。   杨玉瑶才赶到栅栏边,首先就看到了达奚盈盈,不由柳眉一蹙,怒道:“京兆府如何回事?男女关在同一个牢房?”   达奚盈盈以前打着虢国夫人的名义捉美少年玩乐,真被当面逮到了反而不敢应话,低头不语。   杜五郎只好小声嘀咕,解围道:“那是想着很快就救出去了。”   杨玉瑶在栅栏处拉着薛白的手,道:“此事竟然比我预想中难些,一个个狗官往日恭顺,此番却个个说案情太过简明。”   “能理解。”薛白道:“此案确是我太明目张胆了,若要解决,三姐逼迫各衙署无用,当从元捴下手。”   “如何救你?”   “元捴有罪。”薛白道:“我之所以殴他,因他仗势盘剥商贾。据我所知,元捴得知朝廷内幕消息,提前强购走了长安一带的藤料,他再强夺纸商产业,交在他妹夫手中经营……”   “懂了。”杨玉瑶道:“我已逼刑部重审此案,再以这些罪名威胁元捴,让他改口,救你出来。”   “不急救我出去,关键在对付元捴。”   “嗯?他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这般在意?”   “不过消停了几个月,我们与哥奴在造纸一事上有了冲突,他又想欺我,那我便把话放在这里,这次定要折掉他一个女婿,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杨玉瑶道:“可你在这牢里……”   “我若不发狠,下次还要再进牢里。”薛白压低了些声音,又道:“此事并非表面上这般简单,你附耳来,我与你说。”   “好。”   “我马上要造出廉价而质优的竹纸,当今纸贵,此工艺牵扯巨利,哥奴正是为此才对付我,此时万万不能服软,否则旁人眼看有利可图,而我易欺,必群起而攻之。”   杨玉瑶听了,方明白他的深意,点头应下,明眸一转,瞥了他一眼,又道:“你呀,始终是这不肯服软的性子……我很喜欢。”   “三姐莫闹,在牢里。”   两人又低声说了一会,杨玉瑶这才四下又打量了这牢房,柔声道:“等着,姐姐救你出来,到时可是要叫‘好姐姐’的。”   ***   卢杞负手站在长廊处,远远望着虢国夫人的马车走远。   有狱卒上前,低声禀道:“法曹,小人没听清,只知薛白附在虢国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去吧。”   卢杞苦笑着,心想难怪薛白不会轻易中计,原来是认定了虢国夫人会救他。   方才便有可能是在交代转移陇右老兵之事,那盯着虢国夫人府或许会有所收获。   不多时,有小吏赶来,禀道:“法曹,京尹唤你过去。”   卢杞一听便知是为何,叹息了一声。   萧炅根本无心公务,站在台阶上,听着远处的动静发呆,直到卢杞过来。   “京尹。”   “子良,你说能拿到薛白的罪证,本府方下令将他落狱,眼下被他讨好的权贵可已开始威逼京兆府了,虢国夫人亲自到京兆府狱来探视牢犯了啊。”   卢杞不慌,应道:“回禀京尹,下官正是利用此事,找到了关键线索!”   他略略沉吟,道:“方才,下官特别向虢国夫人随从下人打探,得知数月前,薛白曾安顿了两名骁悍之徒在虢国夫人府中,样貌身形便不一般……”   卢杞仔细把东宫告诉他的那陇右老卒的样貌说了,让京兆府拿人。   人一旦拿到,自然会由他这个法曹先审。   总算是有了进展,萧炅神色却愈发凝重。   是日,他亲自到了右相府一趟。   ……   “如此说来,依旧不能证明胡儿是无辜的?”   “想必已快了。”萧炅道:“真凶狡猾,能查到如此地步已是不易。”   李林甫道:“你太慢了,本相已命人查出那回纥人骨屋骨身份不一般,曾是回纥可汗骨力裴罗帐下亲兵,曾与王忠嗣一起攻打突厥,关系匪浅。”   “右相神人,如此正可证明王忠嗣派回纥人进京,再行灭口,岂非已可坐实东宫之罪?”   “你可知圣人为何还在疑虑?”李林甫叱道:“因胡儿麾下杀人,让圣人以为又是我等构陷。”   萧炅心想,其实归根结底还不是圣人懒得废太子。   但若不弄清真相,不仅是胡儿丢了圣眷的问题,圣人还要疑是右相指使的。   必须查出个结果……   一边是来自右相府的催促,一边是来自虢国夫人府的逼迫,萧炅每将薛白多关一天,他都觉得比坐牢还要煎熬。   在等的,便是卢杞找到关键的罪证。   然而,才到薛白入狱的第三天,萧炅得到的却是一个让他诧异的消息。   “什么?”   “有纸商到御史台状告了元户曹,御史裴大夫命人来押元户曹到御史台。”   萧炅道:“御史台一向是王中丞理事,何时轮到裴宽作主?”   “王中丞近来在京郊忙和籴之事。”   萧炅不由皱了眉,连忙招过元捴,问道:“御史台要查你,京兆户曹账目可都平了?”   元捴面露惊讶,第一反应竟是反问道:“怎可能?谁敢查我?”   萧炅一听便知不好,心中不安起来。   还未来得及交代元捴,当即又有小吏赶来,禀道:“京尹,刑部来人了,称要复审薛白殴打元户曹一案,小人不知如何回复,是否引来相见?”   元捴倒不傻,惊道:“查我也是因薛白之事?我可息事宁人,各退一步……”   萧炅心中烦躁,不待他说完,竟是拂袖出了公房,亲自赶去找卢杞。   “子良!”   “见过京尹。”   “可有眉目了?”萧炅急切,道:“本府这京尹的位置可不好坐。”   “敢问京尹,可是出了何事?”   “还能是何事?你与元捴亲近,他若栽了,你也休得好过!”   卢杞眼看萧炅失态,连忙抬手应道:“已有新的进展,下官命人盯着虢国夫人府,有人见到身形可疑者藏进了丰味楼。”   “可确定?本府派人去搜?”   “还请京尹再待一两日,确认清楚。”   “务必尽快,不可耽误了右相大事。”   “喏,一定尽力。”   卢杞郑重起礼,送走了萧炅。   但他一起身,却是立即离开京兆府。   城郊驿馆杀人案他查不下去了,因为他太贪心,既要右相府给的眼前,又想要东宫给的以后,已经不可能踏踏实实去查了。   卢杞赶回家中,直奔书房。   推开门,身披红色官袍的卢奕正在翻书。   “阿爷!”   卢杞大呼一声,直接拜倒。   “孩儿初入官场,不知天高地厚,行事自负,犯了大错,求阿爷救命!”   卢奕回过头,皱眉问道:“出了何事?”   “京兆法曹位置不好坐,孩儿恐步了吉温后尘,求阿爷为孩儿谋个外调的机会……”   卢杞没诈成薛白,却被薛白诈住了。   他才不是裴冕,也不想当裴冕,没必要为右相或东宫卖命,预感到事情不妙,已决定趁还没得罪人,尽快抽身离去。   毕竟是宰相之后,犯了错不要紧,多得是重新来过的机会。   不像那个宰相女婿元捴,马上要被推到风雨之中了…… 第145章 秉公无私   过了九月中旬,天气转凉,禁苑中的桂花开了,十里飘香。   琴声悠悠,伴着薛琼琼婉转的歌声。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在台上跳舞的女子气质清冷,宛若月宫中的嫦娥,正是梅妃江采萍。   江采萍的舞姿与杨玉环不同,少了些妩媚与俏丽,多了些飘逸与哀婉,仿佛要随时乘风飞去。   随着曲调一变,披着一袭白色绸袍的李隆基翩然下台与她对舞,衣袂飘飘,恰似仙人。   一曲罢,歌的韵味久久未散。   高力士手持大氅,小跑上前,披在李隆基身上。   “圣人莫着凉了。”   “高将军看朕这支新编的舞,如何啊?”   李隆基心情颇好,说话间,拉过江采萍的手,将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还温柔地拍了拍她的香肩,柔声道:“梅精跳得好啊。”   因江采萍喜爱梅花,他戏称她为“梅精”。   “是圣人编得好。”   “可惜太短了,舞得不尽兴。朕欲将它扩编为三十六段,名为‘秋月桂宫曲’。”   谈起曲乐,李隆基极有见地。   薛白只能唱一首新词,他却能研究出其中的千变万化来。   正说得高兴,忽一转眼,发现杨玉环不知何时到了桂树下,他不由责备了高力士一句。   “太真到了,高将军也不早说。”   其实,大唐天子偶尔也会故意摆出俯低做小之态来哄美人,不失为一种小乐趣。   因杨玉环的性子有些厉害,宫中少有人敢像她一样发脾气。   李隆基笑道:“太真何时到的?可瞧了朕新编的舞?”   “臣妾不配瞧,毕竟梅妃比臣妾更像嫦娥。”   “各有千秋,不必作比较。”李隆基笑得愈发爽朗,道:“待朕再编一支更适合太真跳的舞……”   这支舞既然更适合江采萍的清冷气质,那就得她来跳。此为高雅之事,不像朝中俗务换谁做都差不多,他乐曲造诣极高,自是有所坚持。   杨玉环依旧不高兴,行了万福,转身就走。   “诶,太真莫恼。”李隆基好言相劝道:“今日喊你姐姐们打牌如何?”   “圣人不必费心哄我,我既无才情又骄悍好妒,且娘家兄弟还跋扈嚣张,惹圣人生厌了,放我还家便是。”   “怎还在气恼?”   李隆基笑问了一句,向高力士道:“薛白还被关着?无怪乎好阵子没看到猴子的故事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事虽是薛白带头写的,每日却只写那么一点,无甚趣味。多的是人效仿,拼命地写故事给圣人看。   近来李隆基就不缺故事看,如《广异记》每日几篇异怪故事,如《西域玄怪传》则是模仿猴子的故事,还有本《绿衣使者续传》则是完全依着他的口味写的情爱故事……背后其实都是各方势力在搜罗人才,以期讨好他。   圣眷就那么多,分给这边多一点,那边自然就少一点。   “回圣人,还关在京兆府狱。”高力士道:“此案明了,不宜公然徇私。”   “竟连天子也难办?”李隆基叹道,“太真莫恼,不过是多关几日,不会伤那小子分毫。”   他看得出薛白又在卖乖,故意将私怨闹大。一次两次还觉新鲜,如今他也烦了。且杨玉环认下一个俊俏小郎君作义弟,他心里稍微有些不痛快。   当然,李隆基气度大,无意追究,懒得管罢了,给薛白一个小教训,往后收敛些。他知朝中官员自有分寸,不会去为难一个被圣人关注的人。   杨玉环偏要恼,道:“那倒是臣妾不懂事了。”   她借着与江采萍争风吃醋的时机,竟是敢给李隆基甩脸子,丢下一句话,自领着一群宫娥便走。   李隆基发了火,指着她那靓丽的背影,道:“高将军也看到了,恃宠骄纵,朕若总惯着她,更要无法无天了。”   “圣人息怒。”高力士忙赔笑道:“想必是贵妃见梅妃舞跳得好,有些不安了。”   这般一说,李隆基怒火消得也快,自嘲地笑道:“朕堂堂天子,犹得哄她啊。”   天下官员无数,绝大部分名字不为圣人所知。可有些人若能攀上贵妃的裙带,圣人自能时常想起他;若能再与贵妃作了亲戚,那待圣人想要哄贵妃之时,他就有了大用……   ***   薛白已在京兆府狱住了几日。   他有人关照,倒也没有受很大委屈。   最苦的是达奚盈盈,莫名受了这无妄之灾,在牢中十分不方便。原本白皙干净的肌肤上沾了污渍,落在旁人眼里总有种异样的震撼感。   她觉得这牢不能白坐了,得借机取得薛白的信任,每每要找他搭话。   “郎君,奴家看那些狱卒比我们还不安,想必萧炅快扛不住了,却不知他为何不肯放了我们?”   薛白正在蹲马步,睁开眼又闭上,道:“告诉你也无妨。”   达奚盈盈大喜,心想自己总算通过考验,成为他的心腹了,不由也蹲了过去,凑近了听。   薛白却只说了一个字。   达奚盈盈先是愣了愣,有些疑惑,之后恍然明白过来,低声道:“原来如此,奴家本该早些想到这一层的。”   她看薛白无意多言,只好转向杜五郎,问道:“五郎一开始便动手打元捴,原是知晓此事吗?真是深藏不露。”   杜五郎却觉得她露太多了,忙把外袍递过去,答非所问道:“你披上吧,那个,天气转凉了,万一得了风寒。”   “多谢。”达奚盈盈接过外袍,自然而然道:“五郎帮我一下。”   杜五郎正有些慌,走廊那边有狱卒过来,径直打开牢门,他连忙上前,语气自然许多,问道:“刘典狱,可是要放了我们?”   “京兆府狱招待不了五郎,伱的案子移交刑部了。”   “是吗?刑部大牢我还未去过呢。”   “嘿,五郎又风趣,刑部覆审此案,你们未必要坐牢。”   “哈哈,那就借刘典狱吉言了。”   ……   往刑部的一路上,杜五郎都在与前来押送他们的狱卒聊着。   “这位长吏,我看你腰间的牌符比京兆府狱的典狱们还多两枚?”   “这是用于出入皇城、尚书省。”   “大理寺典狱就只有皇城牌符,但没有尚书省牌符。”   “唯有我们刑部狱被称为‘仙台设狱’。”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从来没去过。”杜五郎道:“长安城我已去过四个牢狱,但不知竟有二十六个?”   话题既然聊到了,几个狱卒便介绍起来。   “一府两县三司各牢狱之中,最特别的其实是长安县狱,挖地数丈深,出口以大石为盖,称为‘虎牢’。除此之外,金吾狱所押之人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江洋大盗,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徒;东、西徒坊则关押犯人众多,驱为劳役;中都狱神秘,我虽有耳闻却不曾见过;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牢狱,名为‘独柳树狱’,籍籍无名,却最值得一看。”   “为何?”   “哈哈,凡需斩首之人犯,先押至独柳树狱,以待斩首。”   杜五郎听了,感慨原来长安城牢狱还有这般多的讲究,普通人还真是不知道。同时他也心里发寒,重新有了敬畏。   进入地处皇城正中、占地广袤的尚书省之后,向西一拐,第二个衙署便是刑部。   相比光德坊京兆府的嘈杂,刑部风气肃然,来往官吏都是轻手轻脚。众人虽只是来此坐牢,却也有一种步入大唐中枢的感受,因为此地确实是中枢。   他们被带到了班房,杜五郎左看右看,问道:“我们便安置在这里吗?”   “不然呢?案子还未审,且在此候审!主犯薛白,随我们来。”   薛白并不意外,当即起身,却是先去换了一身素净衣袍。   ***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已有些老眼昏花,加之长期伏案,精力渐渐不济,批着公文差点坐在那睡着了。   “阿爷?”   李岫正在议事堂说事,久不闻李林甫回应,不由问了一句。   “什么?”李林甫回过神来,问道:“方才说到哪里?”   “说到剡溪藤。”李岫道:“孩儿问了将作监的工匠,数十年来剡溪已被砍伐过度,嵊州官府不得不严禁民间砍伐,因此贡纸愈贵。另外还有一事,元捴一心要这财路,三个月前已派人去了江南。”   “去便去了,数百里剡溪,他那几个人又能砍去多少藤木?”李林甫道:“将东南贡纸改为将作监制造一事,已与诸多节流之法一并奏禀圣人了,圣人是满意的。”   “是。”李岫道:“东南贡纸如今贵得不像话,一张纸要一百钱不止,须知一个胡饼不过二钱。只这一桩节流之法,阿爷该能为朝廷省下一年数千贯开支。”   “地方官素来会找借口,百般推诿。下派江南的官员要选好,镇住他们。”   “孩儿明白了。”   说话间,李林甫看向下一份公文,见是一封吏部的调遣文书,皆是八品下的职位。名单很长,他还没来得及细看。   忽然。   “右相!西北捷报!”   李林甫登时吃惊,讶道:“王忠嗣胜了?!”   一个风尘仆仆的信使入堂跪倒,道:“右相放心,不是王忠嗣。是边监军遣使回报,攻下连云堡了!”   “好好好,这是捷报。”   连云堡乃是小勃律国的要隘,小勃律国本是大唐藩属,却敢转投吐蕃,圣人决心要灭其国。如今高仙芝远征小勃律,边令诚监军,首战告捷,确是一大喜事。   “快快准备,本相要入宫觐见。”   “喏。”   “让萧炅来见!立刻!”   “喏。”   李林甫匆匆看了在处置的几封公文,盖了印章,当即去换了一身衣袍。   临出门前,萧炅匆匆赶来,与他又议了几句。   如此,李林甫方才金吾开道,往大明宫觐见……   ***   大明宫。   李隆基今日难得召了安禄山,听他说契丹之事。   这本是安禄山入朝该做的事之一,但中秋夜范阳劲卒杀人之后,这阵子圣人似乎冷落了他,以至于连这种公事都耽误了。   而趁着这段时间,也有不少攻击安禄山的声音落到了圣人耳里。   “自己看吧。”   安禄山有些吃力地捧起一封奏章看过,脸色大变。   奏章指出一桩旧事,称安禄山对边境无功,反而有大罪。   十多年前,信安王李祎征讨奚人,大胜,打得奚王率部归顺,迁居内地,遣长子李延宠入朝为质。奚王去世六年后,安禄山奏请朝廷让李延宠继位,李隆基遂把宜芳公主嫁给李延宠,拜饶乐都督、怀信王。结果,安禄山为了伪造边功,数次侵掠奚人部落,烧杀抢掠,致使李延宠在天宝五载杀宜芳公主,举兵反唐。   说过这件事之后,这封奏折的用句越来越激烈,指出李祎、王忠嗣对外用兵都是以一战定十数年太平,比如王忠嗣亦曾北出雁门,于桑干河三战三捷,使奚、契丹全军覆没。为何安禄山坐镇东北以来,捷报不断,叛乱却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要在边境驻守二三十万大军以防范外寇的地步?   “禄山包藏祸心,养寇自重乎?!”   当目光落在这一列字上,安禄山肥手一抖,奏折掉在地上,他吓得直接在地上跪倒。   “陛下!臣知罪,但臣没有想过要养寇自重,请陛下罢了臣二镇节度使之职,臣愿在长安任虚职,侍奉陛下左右!”   他没有一句辩解,首先表露的是自己的态度。   一切都还在圣人的掌控之中,圣人随时可以除他的职,只要圣人想。   李隆基道:“你只有这些辩解?”   安禄山抬起头,无比真诚、坦荡,应道:“臣的愿望,本就是回长安。”   “别说没用的,朕要你的解释。”   “可臣不知怎么解释啊。”   “说!”   安禄山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道:“臣是胡人,不知礼数,真的常常劫掳外族,与汉人边将不一样。率十数万大军横扫突厥的大战,臣……没用,打不来。”   他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李祎、王忠嗣是厉害,统率大军横扫漠北,但军费也大,威胁更大。而李隆基之所以用安禄山,原因本就是安禄山不同于这些汉人大将,能主动出击,消耗外虏,又不至于对中枢造成威胁。   依这些官员所奏,让信安王李祎统兵三十万坐镇东北试试?看李隆基能否有一夜睡得安稳。   “中秋夜,你麾下的将士敢在长安城杀金吾卫。”李隆基道,“你如何解释?”   “是臣的错,臣该军法处置了那几个顽卒,再向圣人请罪。”   “没别的要说的?”   时间已过了二十多天,东宫一直在拼命攻击安禄山,除了像方才那样的奏折,还有各种阴谋之论,认为是李林甫与安禄山杀了那些回纥人栽赃东宫。   李林甫则一直在攻讦东宫、王忠嗣,咬定那些回纥人与王忠嗣有交情,说明东宫暗中联络外藩,之后杀人灭口,居心叵测。   近来,各方甚至还抛出了一些别的消息,用来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李隆基平时不关心,今日既想起来了,便打算看看安禄山是如何应对的。   “该说什么?”安禄山喃喃道:“有人说裴冕也是臣派人杀的,圣人可是问此事?”   “说。”   “臣没做过,所以给右相送了十匣紫藤香,请右相作主。”   李隆基被气笑了,再问道:“那你认为是如何回事?”   安禄山摇了摇头,俯下身,一脸认真道:“臣没有想过这件事,臣好不容易能到长安来,只想让圣人开心,回报圣人的恩德。”   他心里非常清楚,就是东宫、王鉷、薛白等人在联手对付他,但他从来不提,也没有试图去洗清冤屈。   这些天来,除了到右相府哼哼唧唧表态了一番,他什么都没做。   因为他知道多做多错,不管做什么都是在给圣人添堵,他这种大忠臣心里只有圣人,不在乎被冤枉了,只在乎圣人的心情。   “退下吧。”李隆基道。   安禄山一愣,道:“可臣还没述职……”   “明日朕在兴庆宫设宴,到时边饮边奏。”李隆基轻踹了安禄山一脚,“还不起来。”   “胡儿谢圣人恩典!”   安禄山大喜,撑着肥胖的身子,第一下却没起来,在地上打了个滚。   “哈哈哈。”   李隆基被逗得大笑不已,殿中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   其实,李隆基这些天根本就没过问这些臣下勾心斗角之事,他宫里有四万个美人,吃喝玩乐都来不及。   如今事情差不多该了结了,他看了一眼,看到的又是一群人丑态百出的样子。   这其中,反而是长得最丑的安禄山没显出丑态来,一门心思只顾哄他开心。   连亲生儿子都做不到这种地步,差得太远了……   心想着这些,李隆基脸上的笑意褪去,覆上了一层皇帝的威仪。   “圣人,右相到了,来奏连云堡的捷报。”   “召。”李隆基道:“把薛白也召来。”   “遵旨。”   不一会儿,李林甫觐见,行礼之后当即道:“臣恭贺圣人,连云堡大捷,大唐国威远扬!”   李隆基对此反应平淡,神色冷峻,“弹丸小国,敢背叛朕。朕要小勃律的酋首跪在朕的脚下痛哭忏悔,到时右相再恭贺朕不迟。”   李林甫一凛,应道:“遵旨。”   他这个回答就很用心,意思是必然有那一天,到时他会遵旨恭贺。   李隆基见惯了胜仗,对此没多大兴致,随意地饮了杯酒,以闲聊般的口吻道:“右相为何几次三番惹太真不高兴?”   “陛下明鉴。”李林甫极难得敢回嘴一次,行礼道:“臣为陛下处置国政,当以公心为重,也不宜任何事都顾着贵妃的心意,贵妃若受了奸人蒙蔽,臣亦无纵容之理。”   虽然有些生僻字他认不全,他却能极敏锐地把握住圣人的心思,知道圣人未必很满意贵妃认义弟之事,因薛白比安禄山俊了太多太多。   “京兆府拿下薛白,此事臣确实知晓,案情明了,证据确凿,萧炅的判决毫无问题。”李林甫道:“反倒是薛白,屡次耍小心机,根本不把臣放在眼里。臣受辱无妨,大唐宰执的颜面不能损,律法与国威不能有损。”   “知道了。”   李隆基笑了笑,赐了李林甫一杯酒,安抚了他,笑道:“这事确是薛白过错,右相教训他,该的,眼下关也关了,差不多罢了。”   李林甫双手捧着酒杯,脸色却是郑重起来,道:“陛下,国法万不可因人而废,请将此案交三司秉公而断、据事实而判。苍天可鉴,臣绝无半点私心!” 第146章 各表一枝   李隆基非常了解李林甫,只听他的语气,便意识到他这次是玩真的了。   不构陷、不掺私,将案子交三司秉公而断?   如此说来,倒确有可能是薛白犯了大罪,故意殴打元捴,以小错遮掩大罪了?   这种小伎俩,李隆基年轻时信手拈来,早都玩腻了,懒得与一个少年白身计较而已。   好比,一只漂亮的小奶猫在地上打滚翻肚皮,逗他开心又不可能咬他,哥奴偏要跳出来指着小奶猫大喊“圣人快看,他太有心机了!”   一次两次就罢了,两次三次就招人烦,但若第四次还来,哥奴不会这么蠢……那就是,这只小奶猫真有可能是吃人的老虎?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李隆基笑了出来,只觉好荒唐。   不说荒唐,哪怕真是老虎,也是小奶虎,他什么毒蛇猛兽没养过,不至于像哥奴这么大惊小怪。   “右相不必激动,一会薛白到了,一问便知。”   李林甫问心无愧,应道:“臣行事坦荡,不怕与他御前对质。”   “惹朕烦心?”李隆基笑骂道:“朕何事说过这是对质?”   “臣以为陛下太纵容薛白了。”李林甫颇有底气。   李隆基根本就没心情分辨是非对错,召臣下来,其实是每隔几个月例行敲打,维持他们对天子的敬畏。   哥奴平时办事认真,这很好,但跑到他面前来一本正经当谏臣,这就很招人烦了,真当天子不知他对付东宫的小心思?十多年没人敢在天子面前摆这种态度了。   好在,李林甫也就是偶尔为之,许是被薛白那耍浑犯贱的手段逼急了,允他一次罢了。   “先不聊这些,你那开源节流的折子,朕看了。”李隆基道:“很好。”   “能为陛下分忧,臣之幸也!”   君臣二人回到了最融洽的相处方式。   “既有了钱财,国事大有可为。”李隆基意气风发,道:“朕要在西北筑城以扼吐蕃,此为军国正事,务必办妥,你我君臣有生之年当灭了吐蕃;石国敢随小勃律国停止朝贡,亦须发兵灭之……还有,华州百姓进谏多年,盼朕封禅华山,此事亦交由右相办。”   李林甫的背更弯了。   他好不容易想出诸多开源节流的办法,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去,此时又再提了起来。   劝谏肯定是不敢的。   方才劝圣人查办薛白,他是也摆出态度了,但那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此时谈的才是真正的国家大事,圣人从来是一言而决,不听旁人任何话的。   “臣,领旨。”   李隆基大笑,亲近地拍着李林甫的肩,以“十郎”呼之,又是赞赏了一番。   正因李林甫如此能干又听话,他才纵容他结党营私、构陷东宫。   “圣人,薛白到了。”   “召。”   李隆基一见薛白,抬手一指,当即叱骂。   “竖子!无法无天了,当朕不知你是何心思?!”   “回圣人,是元捴欺人太甚……”   “够了。”李隆基当即喝断,“再敢耍小聪明,朕治伱的罪,给右相赔罪。”   薛白一脸无奈,竟还真转身,略为敷衍地执叉手礼,向李林甫道:“右相,我确实是下脚重了。”   李隆基又气又笑,道:“竖子无礼,滚回去写首诗词来,朕再看饶不饶你。”   “遵旨。”   “圣人不可。”李林甫忽然开口,竟显得义正词严,有一股浩然正气,“禀圣人,京兆府已查到薛白身负大案,只是证据尚不足。若圣人今日纵他,来日又拿他,只怕有损国威……”   薛白一听,似乎也精神起来,针锋相对道:“好啊,圣人让我赔罪,我息事宁人了,右相反而咄咄相逼,那便在御前论个清楚。”   李隆基不怒反笑,毫无意外之色,转头向高力士淡淡道:“两只斗鸡下场了。”   他一开口,殿中一静,还想反驳的李林甫当即噤声。   “请圣人息怒。”高力士赔笑道。   “将朕的曲谱拿来。”   “遵旨。”   李隆基坐下,手持曲谱,一派潇洒模样,头也不抬地讥笑道:“辩,朕也想听听,到底是谁敢在大唐国都纵凶杀人。”   李林甫脸色一凝,已感受到了天子的深不可测,掌控万事、却隐而不露,开口,缓缓道:“据京兆府报给臣的消息,虽不可思议,然而事实俱在,城郊杀人案恐真是薛白遣人所为。”   “哦?”   “今载二月,青门酒肆发生过一桩斗殴案,由薛灵欠债而起,薛白亦在场,他指使达奚盈盈派人袭击虢国夫人,再出手相救,以博取虢国夫人好感。当日,许多人都看到,有两名骁勇大汉因此成了虢国夫人府的护卫。此事,众目睽瞪,南衙亦有卷宗,证据确凿。臣认为京兆府对薛白的怀疑有道理,他居心叵测,有重大嫌疑……”   李隆基还在看曲谱,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高力士却留意到,圣人目光移动的速度比平时慢了。   他又瞥了薛白一眼,依旧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少年能有那么深的城府,可一直以来发生的许多事确实很奇怪。   李林甫的证据很多,竟是连那两个凶徒的样貌、经历都有,侃侃而谈,分明是荒唐之事,竟被他说通了。   “陛下,京兆府马上便要查得水落石出,请陛下召京兆尹萧炅详询,揭露这险恶奸徒,以免贵妃受欺!”   随着最后这一句话,李隆基终于抬起头……   ***   京兆府,萧炅正看着眼前的两张画像,目露期待。   他其实没想到,卢杞能查得这么顺利,因为这案子显然是非常难查的。凶案现场除了些乱七八糟的尸块,什么都没有。   可若查不出真凶,最后嫌疑其实会落在右相身上。别看右相一副为胡儿出头的样子,其实胡儿才到长安,哪怕真动手了,世人也要说是右相指使的。   总之,巨压之下,如此难办的案子,卢杞能查出来,萧炅心里是赞赏至极的。   “眼下只差搜索丰味楼,拿下这两个凶徒了!”   “真的?”元捴道:“如此一来,坐实了薛白的大罪,我的案子也就没事了?”   “不错。”萧炅心想,元捴的案子其实是京兆府的案子,好在及时阻止了,“薛白一旦落罪,许多事也就都顺了。”   元捴大喜,问道:“京尹已派人去搜了?”   “当然。”萧炅道:“不止丰味楼,薛白近来还购了许多造纸坊,老夫也派人去了。”   “好!”   元捴击掌叫好,暗想如此一来,正可拿下长安纸坊,一张纸数十上百钱地卖,何愁没有泼天富贵。   “多亏了子良啊。”萧炅得意地抚着长须,笑道:“老夫看人,眼光不俗吧?今载,老夫向朝廷举荐了两人,一个卢杞,一个崔圆,皆有奇才。哈哈,如今卢杞的能耐你可见了。”   “子良真是厉害,短短几天内,查得清清楚楚。”元捴道:“我实在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说话间,有小吏赶到。   “京尹!圣人有召,命京尹觐见。”   萧炅拍了拍膝,起身,向元捴道:“这是杨党慌了啊,犹想提前保出薛白,右相阻拦得及时。”   “是。”   “本府这就去面圣,待子良来了,由他主持搜捕之事,尽快拿到真相。”   “京尹放心。”   萧炅这才离了京兆尹府,正要翻身上马,又见一小吏匆匆赶来。   “京尹!卢法曹有急信……”   “子良?”萧炅大喜,“他可是拿到真凶了?”   “京尹请看。”   萧炅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匆匆将信打开……   ***   与此同时,太子别院。   李亨与张汀正在等消息,都显得有些不安。   在他得知薛白利用陇右死士杀了裴冕之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没的选了。   若薛白之后被人查到,东宫会很麻烦;若薛白不被人查到,早晚也要威胁东宫。还不如冒些风险,在第一时间,趁还有可能利用卢杞之时,尽快将此事消弥。   因此,他给了卢杞一部分消息。   “那两名陇右老兵是皇甫惟明带回来的,皇甫惟明死后,他们就一直在长安流窜,说要替皇甫惟明报仇。东宫一直劝他们自首,可惜调动不了他们。”   “裴冕并非东宫的人,而是王鉷派去调查陇右老兵的,曾查到他们被薛白安排进了虢国夫人府。故而说,是薛白利用皇甫惟明的死士杀人。而索斗鸡为了陷害东宫,污他们是王忠嗣的人。”   “务必要将案子办妥,不可牵扯到东宫……”   当然,卢杞不可靠,李亨自然还得做些别的安排。   他甚至再次联络了鱼朝恩,时刻关注着事态变化,好方便及时补救。   目前的情况是,他们已利用索斗鸡的势力,将要坐实薛白这个真凶之罪。只看卢杞能否让火只烧到这一步。   “不必太紧张,一般而言,卢杞不会出卖东宫。他父祖两代清誉,盛名不易,时人美之,没必要为了巴结索斗鸡而轻易毁了。”   张汀点点头,复盘着自己在这整件事上犯的错误,她在十八岁的年纪初次涉及权争,还有很多不足,但没关系,只要李亨信任她,往后多的是机会。   “殿下太难了,次次都处于被动,此番顺利除掉薛白,也只是消弥隐患,得利却少。”   “毕竟太子之位难坐,可看看能否收服薛白背后之势力。”   张汀道:“也是,我还真好奇顺着这薛白,还能牵出什么人来。”   说话间,李静忠匆匆赶到,惊道:“殿下,不好了!事情闹到御前了……”   “什么?!”   李亨吃了一惊,之后连忙拉着张汀的手,道:“汀娘,请你阿爷替我们求情,务必咬定是薛白收了皇甫惟明的部下。”   “好。”张汀道:“卢杞会暗中做实证据吗?”   “放心,我有安排,追查不到我们。”   话虽如此,夫妻二人还是十分紧张。   又过了一会,终于有秘信传来。   李静忠接过一看,喜道:“殿下,该是卢杞。”   “快给我!”   李亨匆匆接过,立即摊开,目光扫去,却是僵愣当场。   “殿下?”   张汀好奇,凑上前一看,只见那白藤纸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事变,下官遭小人暗算外贬,勒令即刻离京,泣别之际,唯请殿下保重。”   “这……”张汀瞪大了眼,惊讶道:“是谁?”   “薛白出手了。”李亨喃喃道,“此番只怕是功亏一篑了,那祸害除不掉了。”   “殿下,如何是好?”   “你去找三娘,让她入宫去求。”李亨道:“我得设法见长源一面……”   ***   萧炅揉了揉老眼,看着手上的白藤纸,有些不可置信。   “咫尺之遥,惨遭构害,盼京尹全力追查,不可前功尽弃。”   这是卢杞送来的纸条,用的不是平常的字迹,却还可看出下笔极为仓促,字字愤慨。   谁能在关键之时把右相门下官员贬谪?此事他定是要查的,但十之八九是薛白背后之人了。   薛白怯了。   真相马上要浮出水面,他们正在全力阻止。   “快,传本府命令,让元捴主持搜索,务必尽快拿到凶徒!”   “喏!”   萧炅一扯缰绳,义无反顾,往宫城而去。   ***   宫城之中,薛白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是不知怎么说了,看来右相是做习惯了,无法无天了。”   “竖子!”李林甫暴怒,喝道:“事到临头,你犹敢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眼?!”   “上不得台面?!”   薛白反问了一句,也是有了火气。   他顾不得此时是当着御前,抬手一指李林甫,叱道:“我千辛万苦造出质美价廉的竹纸,你千方百计使人来夺,反而是我上不得台面?!”   “……”   李林甫一愣,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是因薛白话语中有“质美价廉”四字,他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竹纸。   整件事到现在,与竹纸何干?   李隆基亦感诧异,看着这些臣子争斗,唯此时他才有出乎意料之感,遂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却也一脸茫然,摇头表示不知。   “休要打岔。”高力士叱道:“右相在问你是否杀人案主谋。”   “说来说去,他还不是想夺我的竹纸工艺!”薛白怒气不消,“当今纸贵,官用白藤纸一张二十钱至百钱不等,我遂以竹造纸,原料低廉,纸质提升,其中有何等巨利他岂会不知?故意让女婿来夺罢了!”   “胡言乱语!”李林甫迅速喝断,“顾左右而言他,当我不知你的伎俩吗?!”   “我所言是真是假,只需递一张竹纸入宫,圣人一瞧,自知真假。”   李隆基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曲谱上。   这曲谱用的还不是一般的白藤纸,乃贡纸,不是百钱能买到的。   他略略沉吟,向高力士点头示意,之后放下曲谱,起身踱步,亲自向薛白问话。   “夸口?”   “回圣人。”薛白坦然道:“我没夸口,真是造出了价廉质优的竹纸。一张纸,原料只需不到一钱,且质地不输麻纸,当然,工艺还有改进的余地,右相目光长远,已经来抢了。”   “裴冕与那些回纥人可是你杀的?”   “我看是右相杀的……”   “放肆!”李隆基怒叱一声。   薛白噤声,应道:“裴冕我见过几次,王中丞身边的人。那些回纥人我都不知道是谁,更不知他们在哪里死的。”   李隆基看向高力士。   只一个眼神,高力士便有回应,道:“回圣人,京兆尹到了。”   “召。”   萧炅匆匆赶来。   李隆基当即问道:“萧卿推论无数,可有实证?”   “回陛下,臣已在搜查……”   “搜到了?”   “暂未。”   “案情如此复杂,你是如何查到的?”   萧炅道:“回陛下,乃薛白殴打朝廷命官,臣查看他的宗卷,发现了不对,他曾涉及柳勣案、杨慎矜案,而杨慎矜案之中,有三十余人被单刀斩死……”   “放屁,别的不说,杨慎矜案的卷宗在大理寺,你查?你判我的案子花了多少时间,心里没数?先定好结果,再编过程,造证据,做得好熟。”   高力士斜眼看他,等薛白一番话说完了,当即叱道:“没你说话的份!还敢在御前放肆!”   萧炅脸色难看起来,又道:“陛下,此案是由京兆府法曹卢杞办的,奇怪的是,他忽然被贬了,还被勒令立即离京。臣以为,此事有蹊跷。”   薛白闻言倒是有些诧异,暗想卢杞竟能跑得这般快。   李隆基已经不耐烦了,挥了挥手,让高力士去查。他则晾着这些人,摆驾用御膳。   这一晾就是半个多时辰,直到高力士前来禀报。   “圣人,查清了,卢杞的外放是左相兼兵部尚书作主,右相亲自批的。”   “陈希烈?”李隆基笑道:“朕差点忘了他,这般说来,人还是哥奴亲手贬的?”   “是。”   “纸到了?”   “到了。”高力士露出灿烂的笑容,道:“老奴为圣人磨墨?”   “好,那就写一张。”   李隆基爽朗而笑,潇洒起身,看了眼铺在御案上的竹纸,摇了摇头,笑道:“工艺一般,不如朕的预期。”   “圣人往日用的都是贡纸。”高力士莞尔道:“岂是这便宜货可比的?”   “来!”   李隆基接过御笔,看着眼前的竹纸,稍稍想了想要先写什么,落笔。   他习的是王羲之的字,用的是行书,龙飞舞凤,十分传神。   浓墨落在竹纸上没有被晕开,很好地保留了天子书法中的神韵。   这位天子写了四个字——   “风流千古。” 第147章 点火   有些泛黄的竹纸上,四个大字潇洒飘逸,点画遒美。   李隆基随手搁下御笔,欣赏着自己的书法,笑道:“高将军认为,朕这字如何啊?”   高力士由衷感慨道:“圣人真乃全才,治国韬略,文武六艺,琴棋书画,样样登峰造极,唯盼千秋百代的后人也能一睹圣人风采,万古景仰圣人。”   即便是这等程度的溢美之词,李隆基听着也觉稀松平常,对自己更满意了一些。   “朕治理出了如此恢宏盛世,虽自古未有,亦不过一代君王之作为。而朕的功业不仅于此,灭吐蕃、契丹,使大唐广袤无疆,还有这个……”   李隆基说着,手指轻轻一点御案上的书法。   “文章千古事,大唐文华璀璨昌盛,当惠及后世子孙,朕之功业在千秋万古,使天地岁月都无法掩盖!”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谦逊地没说那一句他心里对自己的评价——   “朕就是凡世的神!”   高力士一惊,连忙跪倒以示敬服,高声道:“圣人功在万古!可与天地争辉!”   宫人们亦纷纷拜倒赞颂。   “哈哈哈哈……”   李隆基心情很好,这不是省了点小钱的事,而是帝王成就的新高度。   并非一张竹纸就能让他有如此感受,他早早就是圣君了。竹纸是锦上添花,是千古明君治理出的璀璨盛世中自然会出现的祥瑞,自是他的功绩。   至于造纸的薛白也占一部分功劳,当然,放在世间也是大功了。   “高将军起来,此事还得查明白,造价是否真的低廉。”   “老奴遵旨。”   高力士心知薛白不会在这种事上造假,起身赔笑道:“如此说来,此事还真是一桩大功。”   “否则将军以为哥奴大费周章,仅为抢薛白的钱财不成?”   “原来如此。”   高力士恍然大悟。   以李林甫之家业,不会为了竹纸工艺所带来的利益就把薛白牵扯到大案里。目的在这能影响后世的大功劳,方才说得通,也确实是气量狭窄的索斗鸡能干出的事。   贪功,担心薛白立功,更害怕薛白背后的杨銛以此觊觎相位。   ***   “右相请看。”   一叠竹纸被递在李林甫面前,他愣了愣,伸手接过。   纸质泛黄,摩挲着还有些糙,不够细腻光滑,但完全不像原本的竹纸那么脆。闻了闻,确实有一丝竹木的清香。   李林甫是懂行的,惊讶于竹木坚硬的质地能变得如此绵韧。   他心想,若早知此事,一定要狠狠对付薛白,连着把杨銛一并除掉。毕竟薛白的产业都是挂在杨家名下,此事一起,对相位的威胁太大了。   可,他真的不知。   还没从震惊从反应过来,李隆基已凑近了些,笑问道:“十郎,如何看?”   “陛下。”李林甫措手不及,忙道:“臣今日是初次见到竹纸,此前根本闻所未闻啊!”   “好个闻所未闻!”   薛白的反击才刚开始,当即道:“你怂恿元捴到我的造纸坊来闹事,逼迫我将造纸坊卖给他,莫非是你的女婿太多了,对元捴其人闻所未闻吗?”   “牙尖嘴利。”   李林甫只回击了薛白一句,迅速朝向圣人,郑重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臣身为宰辅,维护的是国家法纪,京兆府铁面办案,查到了薛白之大罪,他遂故意混淆视听,恳请陛下明查。”   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因此前一次次构陷没能除掉薛白,他意识到圣人不好糊弄,他这次慎重地、认认真真地查出了真相。   此时此刻,他非常真诚,像过去无数人对他说“我真的没有交构东宫”时的样子。   “恳请陛下明查。”薛白当即补了一句。   李林甫终于被这种暗藏祸心的态度激怒了,迅速扫了萧炅一眼,示意其出面。   眼下口舌之争只会被薛白牵着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竹纸一事,坐实薛白之罪。   “回陛下,臣亦不知竹纸。”萧炅硬着头皮,当即开口,“臣秉公判案,查到了诸多佐证,才敢怀疑薛白。譬如,薛白与裴冕看似无所往来,实则,据裴府下人所言,丰味楼常送食盒过去……”   “还敢诬陷我。”薛白道:“照你们这般查案,由我来说右相杀裴冕的佐证如何?”   方才与萧炅争辩是为了洗罪,此时却已是薛白的攻击了。   薛白一开始就不担心京兆府能找到罪证,就两个人、两柄陌刀,他岂能连这都藏不好?关键在于,他看出卢杞的线索是东宫给的。   可惜卢杞不敢来呈堂证供,否则他必反咬卢杞在东宫与右相府之间串联,指出太子与右相在合作。且看到时死的是谁?   唯一没想到那小子经不住吓,且还真有办法脱身。   但无妨,如此一来,火更烧不到薛白身上了,他大可放肆乱烧。   “裴冕是王鉷的人,多次出入右相府。右相嫉妒王鉷才能,担心他当上御史大夫便要取代右相之位,起意除掉王鉷,因此先杀裴冕……”   “胡言乱语!”萧炅连忙打断,“竖子好大胆,敢在御前胡乱攀咬?”   “只许京尹佐证,不许白身实言?”薛白道:“再说攀咬,此事与我何干?我毫无私心。”   “右相从不杀人。”萧炅气得说了一句心里话,摆出正义之色,喝道:“任凭伱花言巧语,难改事实!”   “事实与否,证据说话,你等之指责毫无根据。至于我‘混淆视听’与否,可敢看我的凭证?”   萧炅惊了。   他来时义无反顾,认为即使不能定了薛白的罪,也不至于有别的麻烦。   但关于纸张的某些事情,右相或许不知细节,他却很清楚。   而李林甫虽不知细节,一见萧炅如此惊诧,心中登时有不好的预感,他虽毫无私心,却拦不住手下人引火烧身。   眼下要考虑的已不是如何对付薛白,恐怕得先灭火……   ***   皇城,尚书省,刑部。   班房的门被打开,杜五郎抬头看去,问道:“刑部放饭竟这般早?我们的食本可有人来交了?”   “放什么饭,提审了。”   杜五郎一愣,转头见有小吏要把达奚盈盈带出去,有些担忧,道:“长吏,有事问我便好,元捴是我打的。”   “五郎莫慌,分开问话罢了。”   刑部的吏员连态度都更好些,竟是真将杜五郎带到旁处问话,将达奚盈盈留下。   “说,为何殴打官长?”   达奚盈盈应道:“打的时候不知那人是京兆户曹,见他欺负五郎,没多想便使人助拳。”   “元捴都被摁住了,薛白为何还上去狠踹?”   “郎君他……”   “好好交代,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薛白的心腹。”   一句话听得达奚盈盈心中得意,她略略一想,知此事薛白没吩咐保密,便是可以说的,于是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字。   “纸。”   “纸?何意?”   “元捴看似来抢铺面,其实是来抢我们造纸的工艺。”达奚盈盈道:“我是郎君的心腹,故而知这工艺有多了得。”   ……   另一边,杜五郎更是无所谓,全都实话实说。   那吏员与他已有些熟络,末了还玩笑着问道:“如此说来,你们造纸的工艺能赚大钱,五郎可与我透露一点?”   “好啊。”杜五郎嘿嘿一笑,应道:“秘诀就在,需以童子尿来把竹子泡得绵韧。”   “哈哈哈,原来如此,元户曹竟是为了抢这童子尿的配方挨了打?”   “岂不正是如此?”   杜五郎一看这欢快的气氛便知薛白又出手了,自从柳勣案之后,他对这种事已渐渐习以为常,再无当时的害怕,反成了旁人对他刮目相看的谈资。   待回禀了消息,还未到傍晚,班房的门又被推开。   “放饭了?”   “放什么饭,出去,你们明日去大理寺。”   杜五郎好生惊讶,道:“就一桩案子,怎么移来移去的。”   “呔,说甚胡话?殴官案由京兆府判决,刑部覆核,业以结案,你等没事了。明日大理寺审的是竹纸案。”   “把我移到大理寺狱?”   “狱什么狱?明日你等是原告,自过去便是,且回家去。”   “我还成原告了。”   杜五郎回头看了一眼刑部,与吏员们挥手告别。   出了尚书省,达奚盈盈低声道:“打了元捴,现在我们出来了,想必他要进去了。”   ***   御史台。   王鉷走过长廊,迎面有小吏赶来,道:“中丞回来了,右相昨日使人递了话,命尽快解决元户曹被诬告一事。”   “告状者在何处?”   “在议事堂。”   “走吧。”   王鉷早想披紫袍了,盯了御史大夫之位很久,不可能让给杂胡。杂胡是得圣眷,他也不差,能争。   因此,当得知颜家兄弟状告元捴之时,他躲开了,不替李林甫解决,小小地展示一下他的重要性。   但他暂时没打算与李林甫翻脸,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还是回来缓和局面。准备替元捴把这点麻烦摁下去。   议事堂中人很多,裴宽、杨钊等人都在,以及几个监察御史,已纷纷起身向他行礼。   “见过王中丞。”   这代表着御史台还掌控在王鉷手中。   他目光一扫,看向颜泉明、颜季明兄弟,开口道:“是你们状告京兆户曹元捴。”   “正是。”   “可有官身?”   “在河北营田判官幕下为长史。”颜泉明应道。   王鉷手一抬,摆出官威,正要开口言河北的官吏还管不到京兆府之事。   忽然,有小吏匆匆赶到。   “中丞,圣人下诏,命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核审元捴一案。”   王鉷脸色不变,实则愣了一下,抬起的那只手甚至忘了放下。   他在想,倘若查办了右相的女婿,与右相的关系是否就有了裂痕?   可圣人隆谕,不查不行了。   ***   “给我搜!”   元捴正指派着衙役搜查丰味楼。   据卢杞给的线索,那两名以陌刀杀人的凶徒正是藏身其中。   听说这两人十分凶悍,为此,他特地带了许多人来,生怕万一伤到了自己。   步入大堂,抬头一看,只见挂着的是署名“韩愈”的那幅《马说》,他丈人上次对付薛白,便是栽在此事上。   此番却有些不同,毕竟他出手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元捴吓了一跳,身子一缩的同时已大喝道:“保护我!”   回头看去,只见是几名大理寺衙吏。   “你们来拿人?”元捴皱了皱眉,有些傲慢,道:“凶徒还未找到,需再等等。”   大理寺衙吏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元户曹,小人们要拿的人犯,已经找到了。”   “何意?”   元捴还在发问,他们却突然扑上,将他死死摁住。   “带走。”   “你等何为?”元捴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喝骂不已,“可知我是谁?!”   “京兆府的人停下!知道这是谁的产业你们就敢搜?全押到宣阳坊去赔罪!”   “我问你们话!”元捴暴怒,叱骂道:“敢动我,你们的脸我都记住了,一个个都别想跑。”   此时大理寺衙吏还很客气,有人行礼道:“元户曹见谅,小人们奉命行事。”   元捴见此姿态,愈发张狂,喝道:“我是右相女婿,我知道你们是谁指使,都给我等着!”   ……   大理寺狱,刑房昏暗,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元捴还是初次落狱,难免心中惶恐,愈发慌了神。   他唯有不停大喊着自己唯一的倚仗。   “放我出去!我是右相女婿!”   喊是有用的,不多时,确实有几名官员步入刑房,依官袍颜色站定。   元捴见多识广,其中许多人他都认得。   大理寺少卿杨少璹、御史中丞王鉷、刑部郎中徐浩,另外还有几个小官,大理评事邓景山、御史罗希奭……   “王中丞,是我啊。”元捴讨好地赔笑道:“是否出了误会?”   王鉷没理他,脸色阴沉,缓缓在黑暗中坐下,唯有红色官袍若隐若现。   见状,刑部郎中徐浩当仁不让地站出来。   徐浩是张九龄的外甥,此前还因张九龄的神道碑文一事被牵扯进郑虔案中。如今能官复原职,重新负责刑部案件,此案的风向已不言自明。   “元捴,你是右相女婿?”   “你既知道,还不放了我?”   徐浩脸一板,叱道:“三司审案,你的罪不小,放老实点!你欲强夺澄心书铺,证据确凿,是否供认?!”   这种问话方式让元捴不敢狡辩,他干脆不答。   “你得知纸价愈贵,而朝廷官文用纸开销甚巨,以此事谋私,是否供认?”   “……”   忽然,徐浩在元捴耳边道:“看到了吗?王中丞保不了你。只半日工夫,你已被查得一清二楚。圣人雷霆之怒,犹敢顽抗,岂不怕大祸临头?”   元捴一愣,见王鉷已走出了刑房。   他的眼神终于惊恐起来。   王鉷其实是看到刑房外有心腹吏员探头,遂起身走了出去,转过回廊到了无人处。   “中丞,右相府李十郎传话给你,若元捴保不了,还请尽快定罪,莫使火势烧到了旁人。”   “你回复十郎,我尽力而为。”王鉷问道:“为何不是右相吩咐?”   “右相还未回府,似乎出了宫就去了台省,一直未有吩咐。”   王鉷神色一动,有了猜测,圣人想看清真相,不让右相操纵此案了。   他使人唤了罗希奭过来,低声吩咐起来。   “一会由你来刑讯,把握住用刑的分寸,让此案到元捴为止。”   “我用刑的本事,中丞可放心。”   罗希奭心想元捴不会马上交代,待徐浩问不出话来,自己马上接手,一定弄死元捴。   然后,他才步入刑部,竟是听到了元捴在招供的声音。   “我,我知道朝廷将购公文纸,用京兆府的租庸调收购了长安所有藤料,藤料本就减少,纸商来不及供应藤纸,落了罪,我借机问他们要钱;藤纸短缺,官府必须行公文,纸价飞涨,我翻了三倍之利,但我归还了京兆府的税赋……”   “此事京兆尹萧炅知道吗?”   “京尹他……”   “说!他能不知吗?!”   “他他他他知道,我分了三成利归他……”   罗希奭大怒,正要上前,忽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却是大理评事邓景山,此人亲近东宫,脸上正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   是夜,京兆府。   一个李岫身边的随从持南衙的牌符匆匆赶到,找到了元捴手下的几个心腹。   “快,去把户曹的帐目全烧了。”   “这边……”   黑暗中,一行人匆匆赶向户曹。   忽然,火把的光照到前方有几个人正站在那,为首者正是京兆仓曹裴谞。   “深夜来访京兆府,有何贵干?”裴谞喝问。   “这……”   “拿下!”   黑暗中衙吏扑了出来。   之后,一根根火把被点亮,照亮了整个京兆府。   有人踹门进了京兆尹萧炅的公房,搜出一本本的账目,搬至大理寺。   ……   大理寺狱,元捴脸上的汗水已经开始往下淌,面对各种问题,已经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知道竹纸吗?”   “我……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为何薛白打了你,京兆府便敢押他入狱?不知他是贵妃义弟吗?”   “我不知,不知为何萧炅敢这么做,我一直和他说算了的,真的。”元捴道:“你信我,我没想得罪薛白,我说息事宁人,他们不肯。那些事都是他们说的,我真不知啊。”   “他们知道竹纸之事吗?”   元捴愣了一会,看了看刑房里发愣的众人,隐隐地,他好像还听到了萧炅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他终于开口,道:“我觉得他们应该知道,我是被利用的!对,他们知道!”   徐浩问道:“这个‘他们’,包括右相吗?”   元捴吓了一跳,惊道:“我,我……”   一整夜就在忙碌中过去。   天亮时,有大理寺衙吏过来,押元捴上堂。   此时,元捴已没有了原来的嚣张,而那些曾在右相指使下杖杀过许多高官重臣的衙吏却展示了他们阴狠的一面。   甚至有人捏了捏元捴的脸,笑道:“长得真不错,攀着裙带上位的娼货……” 第148章 灭火   李岫一夜未睡,忧虑不已。   天亮时,李十一娘赶来,问道:“阿兄昨夜派人来,十二妹夫真出大事了?”   “嗯。”李岫点点头,叹息道:“我保不住他了,唯有舍了他,保右相府。”   “牵连不到家里那就没什么。”李十一娘知道这些就安心了,道:“一个元捴,舍了就舍了。”   李岫道:“你告诉十二娘,她与元捴和离了,一应文书,我已安排人准备妥当,唯独务必提醒她表明‘与元捴感情不睦’。”   “阿兄不愧任职将作监。”李十一娘拍掌而笑,“元捴空有皮囊,其实是个蠢材,我早烦他了,正好让十二娘改嫁个更好。”   “去吧。”   “阿兄也莫烦恼,真当元捴是我们相府的亲戚了不成?不过是十二娘的玩物,丢了便丢了。”   李岫叹息着挥手让这聒噪的妹妹离开,眉头依旧紧锁。   “十郎!”   忽然,相府管事苍璧匆匆赶来,有些慌乱道:“十郎,有客找你,自称是大理寺评事。”   李岫眉头一皱,出了厅堂往外看去,只见一名身穿浅绿色官袍的官员不脱靴子就走在右相府的长廊上。   换作平时,这种人免不了被发配到岭南。今日,李岫却无心计较这点小事。   “大理评事邓景山,敢问可是将作监右校李岫李十郎?”   “正是。”   “请李右校随我们往大理寺走一趟。”   “何事?”   “有桩案子,事涉将作监,这是公文,请……”   ***   因是三司会审,大理寺堂上的官员很多。   元捴跪在堂中,身旁的人证换了一个又一个,举证他各种罪状。   “传将作监右校李岫!”   随着这一声呼喊,李岫在衙吏的陪同下走进公堂。   他身为右相府公子,还是初次遇到这种情形,环视公堂,来不及看清全貌,目光已落在一个人身上移不开。   今日薛白也在,正站在元捴的一侧,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身边还有许多人,杜五郎、达奚盈盈、颜泉明、颜季明。   “李岫。”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杨少璹问道:“你可知元捴收购藤料一事?”   “不知。”   刑部郎中徐浩问道:“确实不知?元捴是伱妹夫,你二人往来颇近。”   李岫道:“元捴已与舍妹和离,我等关系并不亲近……”   元捴一愣,转头看向一脸平静的李岫,不可置信。   徐浩却是又问道:“若不知,你为何从将作监派工匠与元捴的人一道往剡溪收割藤木?”   “没有。”李岫不慌不忙道:“绝无此事,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并无实据。”   “有!”   开口的却是颜季明。   颜季明两步站了出来,抬手指向元捴,喝道:“尔等为嗜一己私利,遣人至剡溪,雇用木工,刀斧斩伐,不分晓夜,擘剥皮肌,却不顾剡溪数百里藤木今已近绝尽。此举已引得剡溪人人震怒,有识之士声伐。安还敢在此狡辩?!”   李岫眯了眯眼,看向颜季明,有些质疑。   他当然知道剡溪数百里藤木快要被砍尽了,因此,才遵遁父命,从将作监派官员去把它们保护起来。从此由将作监供应官府公文纸。   这岂是如颜季明所言,与元捴合谋私利?   即便是那些官员被收买了,激得剡溪愤怒,这消息他都还没收到,颜季明一个河北官员的儿子如何先得知了。   “这是诬告……”   “这是事实!”颜季明虽年轻,开口却气势慑人,“今嵊州乡贡已至长安,以诗文讽谏此事,以《悲剡溪古藤》为题作诗文十余首,你等还想狡辩?!”   李岫张嘴,正要说话。   “藤生有涯,而文者无涯!”颜季明不让他说话,当即喝断,“藤虽植物,温而荣,寒而枯,养而生,残而死,似有命于天地。今因恶吏所伐,不得发生,是天地气力,为人中伤,致一物疵疠之若此!若为文章之事倒罢,然贪婪若斯,使诗书文学折入于淫靡放荡,废自然之理,犹敢下笔书于剡纸之上?!”   与薛白不同的是,颜季明是真的生气了。   他本是听颜真卿之言,陪薛白到京兆府听审,知道要翻案须得落在元捴身上,遂从元捴查起。   这一查,他很快便查到了剡溪藤一事,为此怒发冲冠。   须知竹纸造得再快,要普及至少也要数年至数十年之功。而元捴等人倚仗权势独占藤料,不分时节随意砍伐,使藤纸价格日渐飞涨,岂有助于天下文学?   “说啊!尔等有何脸面下笔书于剡纸之上?!”颜季明再次喝问。   李岫退了一步,心说此事自己并不知晓,是被元捴蒙蔽了。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是默然无语。   坐在一旁的书吏抬头扫了一眼,将这些供词记下。   ***   就在公堂的照壁后方,高力士、李林甫正坐在那,听着审案的经过。   之后,听得李岫被带了下去,堂上开始向萧炅问话,查其挪用税赋之事。末了,徐浩又问元捴,右相对这一切是否知情。   “知……知情……”   当元捴这个回答落入耳中,李林甫终于露出震怒之色,低声道:“高将军明鉴,此子因与小女和离,心生怨恨,故意攀咬。”   “右相莫急。”高力士笑道:“老奴只管向圣人回禀听到了什么。至于个中情由,圣人自能分辨。”   “是啊。”   李林甫知道如今高力士要的是平稳。   此前右相府势大,一心废太子,高力士不肯帮忙,眼下却不宜再让势态扩大了。   “我管教不力,罢相了也该。唯恐如今小勃律之战、石堡城之战尚未大胜,万一军费不济……”   李林甫少有这般求人的时候,躬着身,温言软语地说着。   高力士却没有回应,目光从照壁的缝隙中看去,看向薛白。   李林甫遂明白了他的意思,与其指望旁人帮忙灭火,不如请放火者先别再烧了。   这场案子牵扯甚大,从清早一直审到了下午。   三司查明案情,不敢判决,唯请圣裁。   高力士领着薛白、李林甫去往宫城,却是没有再带萧炅。   这位三品京兆尹竟就这般落了狱,连堂堂右相都保不了他。   “薛白。”   去往宫城的路上,李林甫当着高力士的面,放下了姿态向薛白道:“过去你我之间有些误会与私怨,一笑泯恩仇如何?”   这是威名赫赫的一国宰执,天宝五载的那个冬天,杀不杀薛白只在他转念之间。   薛白望着远处的宫城,道:“右相昨日还说秉公办案,毫无私心,既然如此,岂有一笑泯恩仇之说?”   ***   御榻被摆在桂花树下。   李隆基半倚着,正在用膳。   眼看高力士领着人回来,他示意身旁的宫娥放下杯盏,听高力士简述案情,潇洒地笑了笑,拿起御案上的一封奏折。   这是李林甫递的开源节流的法子。   白藤纸上的小字铺得很满,体现了一国宰执的俭朴。   但也就是这位宰相,纵容女婿与京兆尹挪用税赋,占取剡溪数百里藤木。   一封奏折,昨日看与今日看,完全是两种感受。   许久,李隆基的目光终于从奏折上移开,淡淡扫了李林甫一眼,看得出李林甫此时此刻煎熬至极。   “薛白。”   “在。”   “你造纸有功,想要何赏赐?”   薛白道:“不如请圣人封我个官?我造军器、造竹纸,倒可当个将作监右校。”   听得这一句话,李林甫有些幽怨,暗道十郎分明对这竖子还不错,这竖子还要在御前捅十郎一刀。   李隆基道:“你还年少,待明年科举授官,再磨砺几年,朕自会让你兼任将作监,莫急。”   “遵旨。”   “朕赐你个宅邸。”李隆基道:“此事高将军安排,务必不可显得朕小气了。”   “老奴遵旨。”   李隆基端着酒杯饮了,朗笑道:“你去问问朝中官员,哪个不知朕善待臣下,从不吝于赏赐。”   这位圣人确实是出了名的大方,讨他欢心的臣子每有厚赏,杨家兄妹、安禄山、王鉷的豪宅皆为他赏赐的,穷极壮丽。   可谓是视金帛如粪土,用之如泥沙。   薛白还未应答,李隆基又道:“只说对右相,朕赐实封三百户,凡御府膳羞,远方珍味,中人宣赐,朕有一份,便给右相一份……”   “陛下。”   李林甫吓得拜倒在地,痛哭流涕,道:“臣约束无方,罪该万死!”   其实,他没什么罪责。   整件事说起来不严重,好比他说地上的小奶猫是吃人的老虎,想要一脚踢开,结果圣人发现是小奶猫叼来的宝贝他想要独吞。   问题在于,他有可能因此失去圣人的信任。   果然,李隆基没说要惩罚他,淡淡道:“右相起来吧,犯案的是萧炅与元捴,与你无关。朕还需你为朕打理国事。”   “臣辜负圣恩,臣惭愧。”   “起来,你堂堂宰相哭鼻子,让薛白小子笑话,有损社稷颜面。”   李林甫好不甘心,看了薛白一眼,却知已不能在圣人面前揭破此子的阴谋,只好起身,应道:“臣知罪,臣遵旨。”   “你也有错。”李隆基笑着指了指薛白,问道:“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薛白道:“我造出竹纸,长此以往,纸价愈低,寒门读书愈便捷,只怕得罪天下的门阀大族。因此被右相构陷,自有取祸之道。”   “圣人,臣并未构陷薛白,乃是……”李林甫艰难地承认道:“乃是被萧炅、元捴等人蒙蔽了。”   薛白道:“右相有些轻信于人了,先被吉温蒙蔽,又被元捴蒙蔽。”   “够了。”   李隆基懒得再听他们攻讦,接过三司会审的宗卷,御笔勾了判决。   他没耐心去分辨谁的心更脏,反正都脏。相比于真相,他更在乎的是朝野的平衡,在乎一切为自己掌控。   李林甫已失去他的信任,但暂时确实无人能代替他成为宰相。   杨銛、王鉷这些名字浮过脑海,李隆基很快否定了,杨銛才干不足,王鉷资历不足,都不是最好的宰相人选。   但该限制李林甫的权力了。   左相陈希烈太过软弱,可任命一人在左相位置上牵制李林甫,亦算是一种敲打,杨銛适合。   “召杨銛来见朕。”   “遵旨。”   李林甫闻言,心中剧痛,此案他失去了一个女婿,一个京兆尹之位,竟还要再失去一个左相。   偏此时,圣人并未询问他的意见,他还不能提出反对。   原本是对付东宫的良机,如何反而是右相一系损失惨痛?   李林甫瞥了薛白一眼,心道杨銛是个庸才,能有今日之势,全凭薛白及其背后势力支持,眼下相位摇摇欲坠,形势危急,已顾不得许多了。   虽还有不情愿,他犹开口道:“圣人,臣有一事请求。臣家中十七女与薛白情投意合,奈何臣气量狭窄,因一些私怨棒打鸳鸯,如今幡然悔悟,恳请圣人赐婚。”   高力士一听,没忍住微微笑了出来。   他就站在圣人身后,看到了圣人对案子的判决,因此心想,好一个哥奴,才损失了一个女婿,竟马上想补回一个女婿。   折了元捴换一个薛白,此事若真成了,岂不是还让哥奴赚了?   也唯有花言巧语看能否请圣人赐婚了,否则事到如今,薛白必不答应。   薛白行礼,开口道:“圣人……”   李隆基径直喝叱,道:“你闭嘴。”   李林甫此前想着薛白是仇人之子,百般不愿嫁女。此时眼见圣人喝住薛白,隐有赐婚之意,竟觉大喜。   兜兜转转,当初坚决毁掉的婚事,如今却要努力争取回来。   “臣知错,确因私怨而误了国事。”李林甫道:“之所以请圣人赐婚,正是臣知错能改,愿与薛白言和,请圣人成全。”   然而,李隆基竟是摆了摆手,略作沉吟,道:“薛白尚年轻,赐婚不急在一时。”   连高力士也感到了诧异,圣人连判决大案都不见丝毫犹豫,方才却迟疑了一下,因何为难?   李隆基挥手,让李林甫、薛白都退下,果然与高力士商量了起来。   “高将军可知,朕为何拒绝哥奴请求?”   “可是右相纵容家人,惹圣人生气了?”   “非也。”李隆基喃喃道:“今日,月菟进宫来了,亲口与朕说,她想要嫁给薛白。”   高力士目光一凝,闻言有些担忧起来。   果然,李隆基道:“哥奴犯了错,急得当着朕的面也要拉拢薛白。太子又是为何啊?也贪这竹纸的功劳不成?”   高力士低声道:“看来太子犯了错,该是那些回纥人与他有关,身为储君,暗中蓄养商队,赚钱财花销?”   “继续说。”   “眼下都被揪出来了,太子还存着侥幸,真不坦荡。”   “高将军这些都是心里话?”   “不是,都是顺着圣人的心意说的。”高力士笑道:“若要老奴说心里话,总不能是因薛白捏着东宫的把柄吧?求陛下赐婚,太子必是想趁薛白落难出手拉拢他,结果消息太慢,薛白都已经祸害完右相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挥手让宫人把三司会审的判文送回大理寺。   ***   大理寺。   元捴被拖了出来,一把扒下衣袍。   “啪!”   他腚上挨了重重一杖,剧痛。   “我冤枉啊!我都招了,说好从轻发落……”   “啪!”   笞杖不停,却也有衙吏愿意理他,笑道:“本就开恩,从轻发落了啊,你犯如此大罪,只杖一百而已。”   “啪!”   不一会儿,元捴已没了生息。   “噗。”   尸体被抛在一边,依旧如麻袋落地一般。   衙吏拍了拍手,心中也颇为感慨,觉得人真的得往高处走。   比如,同样的罪名,八品青袍就被杖死,而京兆尹萧炅因为是三品紫袍高官,就只是被贬为北海员外郎参军事而已,这就是区别。   ***   薛白离开宫城,注视着身披紫袍的李林甫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离开,心知这位宰相为了灭火已经很是辛苦了。   竹纸案这一团火在把萧炅、元捴等人烧焦之后确实灭了,但,也许别处还有火苗呢? 第149章 造相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帷幔中,杨玉瑶歇过了劲,方顾得上说些正事。   “你方才似乎说,让阿兄拜相?”   “有可能。”薛白道:“我出宫时,圣人刚召了阿兄觐见,我猜或许会先加衔一个‘同平章政事’。”   “都唤‘阿兄’倒显得我们真像姐弟。”杨玉瑶愈觉有意趣,问道:“你如何猜的?”   “本可借萧炅、元捴一案继续查税赋,整顿吏治,可圣人懒政,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死一两个人,比柳勣案牵扯者都少,只能算闹着玩,唯一的作用不过是让李林甫、李亨失去一些信任。懒政意味着怕麻烦,圣人不愿意废太子、罢右相,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拔擢第三方来平衡局势了。”   薛白刚开口时稍有些抨击之意,说到后来意兴阑珊,最后道:“以我目前的能量,再怎么兴风作浪,放在大层面上都波澜不惊。”   杖杀一个户曹、罢一个京兆尹,看起来很厉害,但他更希望看到的是这大唐吏治的改变,乃至于税制的变革。   不过他本就知道此事绝无可能,当朝的皇帝、宰相,到死都不会碰那臃肿糜烂的症结,也就是在歌舞升平的盛世,玩一些好大喜功、争权夺势的游戏罢了。   “第三方,那就是我们了?”   杨玉瑶却不觉得有什么不满足的,贴近了薛白,笑语道:“还真是好弟弟,一身的厉害本事,将我与杨家推到顶呢。”   “杨家还没到顶。”   “那还能要什么?储位?可惜玉环不争气,连个儿子也没有。否则定让你这舅舅当个周公。”   “此事不急,慢慢来。”薛白道:“争储之事,我与伱透个底,你与阿兄说一声。”   “嗯,你说。”   “这把火势必烧到东宫,但圣人眼下不想折腾储位,盯着李亨没多大意思,关键在于——王忠嗣。”   “怎会扯到他?”   “所有的案子,说白了都只是一个‘由头’,供圣人挑臣子错处以平衡局势的由头。所以我们闹来闹去,结果永远一团浆糊,归根结底是圣人希望如此。李亨是‘国本’,李林甫是‘能臣’,安禄山是‘忠臣’,我是个乐子,大家每天陪圣人闹着玩,都不会轻易被除掉,真正处于危险的,始终只有一个人,王忠嗣。明白了吗?再继续对付东宫,并不会让李亨被废,圣人忌惮的从来不是李亨本人,而是臣民对储君的期待,首当其冲就是王忠嗣,今天我对付哥奴,消除了圣人对他的杀意,明天我对付李亨,这杀意又涨。”   薛白已经说得很直白了,甚至有些太过直白。   这一大段话,杨玉瑶却懒得细听,干脆美目一闭,把头往他肩上一靠,撒起娇来。   “你就说,我们如何做?”   “拉拢王忠嗣。”   “好。”杨玉瑶道:“让阿兄拿钱砸死他?”   “倒也不是如此。”薛白道:“眼下圣人不信任东宫与宰相,最信任的反而是阿兄。”   “阿兄才能是强了些,但对圣人肯定是忠心的。”   “对,得让圣人觉得……阿兄是因为性格好,不希望王忠嗣被李亨牵连,因此才亲近王忠嗣,劝王忠嗣远离东宫。”   “如此就能拉拢一方大将?对方不愿呢?”   “怎么说呢。”薛白沉吟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强权者从贫家抢妻,妻子再不愿,此事也由不得她。”   杨玉瑶听得好笑,问道:“我杨家比东宫还强权?”   “在这天宝年间,圣眷就是最大的强权……”   薛白为何要提醒张汀嫁祸安禄山?若非如此,右相府只会全力对付东宫,而不至于为洗清胡儿的嫌疑来查他。   他之所以受这一遭,为的是保王忠嗣。不过要保的不是那位太子义兄,而是一个忠心社稷,与杨党交好的王忠嗣。   害人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获得好处才是目的。   借一桩案子,敲山震虎,为竹纸的问世铺平道路,让那些敢打它主意的人想想元捴的下场;再踩着李林甫,把杨党往上推一步;转头趁李亨引火烧身之际,拉拢王忠嗣。   若说薛白此前的谋划是为了自身,积累名望、人脉以谋前途,这次则是为了他的派系势力。   竹纸普及将是一大不输于李林甫“节流”的政绩,而从李亨手中分走一部分边镇将领的支持更是派系实力的基础。   试行盐税只能让杨党形成,如今才算是打通了杨党崛起的路,薛党则会在杨党的羽翼之下慢慢壮大。   这才是薛白隐藏在阴谋下的计划,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在右相门下的棋子,他在幕后操纵杨党,累积自己的实力。   ***   偃月堂中,李林甫站在窗前思量了很久,开口道:“我们必须拉拢薛白了。”   桌案上放着一张白藤纸,是刚刚送来的消息,写着薛白去了虢国夫人府,此事竟让李林甫感到有些嫉妒。   李岫跪在地上,神色郁郁,道:“阿爷,此事只怕……很难了。”   “确是难。”李林甫说着,走到门边,亲自推门,向侍女吩咐道:“去玉真观,把十七娘带回来。”   “阿爷是想结亲?”   李岫一听就明白了,可这桩旧事重提,他只觉苦涩。   当初正是他力主把十七娘嫁给薛白,从招赘婿到亲手为薛白安排身世,诚意不可谓不足。可结果,李林甫以“仇敌之子”为由彻底毁了这桩婚事。   现在后悔了,形势却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阿爷,十七娘已出家修道,薛白投靠杨家,圣眷正隆,只怕未必愿意吧?”   “你以为我情愿接纳这条毒蛇?”李林甫叱骂着反问一句,怒道:“杨銛不过一蠢材,马上都要拜相了。他有多大能耐?不过是一杆旗,是谁将他插上去的?!”   嫉妒的本性,以及对相位的在意,使他有些发狂。   他太嫉妒杨銛了,甚至常常忘了薛白是薛锈之子,这也得益于薛白从来没表现出仇恨。   因此,李林甫更深的感受就是,一个右相府的人才、准女婿被杨家抢去了。   除又除不掉,他已亲自出手试过两次,第一次构陷不成,第二次竟是以真相状告也不成功。那,除了派刺客,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薛白才是杨党的关键,眼下必须拉拢此子。”   李岫道:“孩儿明白。”   说着明白,他却心想,阿爷当右相太久了,凡事只管如何最有利,却太容易忽略旁人的意愿。   不过,真被逼急了,李林甫的态度还是有所改变的,在说过右相府的利益之后,他捻须叹了一口气,竟真从薛白的角度作了考虑。   “老夫知他不愿,故求圣人赐婚,不惜承认出于私怨才构陷薛白,愿嫁女以表冰释前嫌,在御前演一出将相和。本以为圣人会给宰相这个面子,没想到,圣人竟还要考虑……你说,一个白身的婚事,有何好考虑的?”   李岫疑惑道:“是薛白圣眷正浓?还是杨家想给他说亲?”   “都有可能。”李林甫沉吟道:“但最坏的形势却是东宫也要嫁女给他。”   “这?”李岫惊讶道:“他这般吃香?”   “故而说你是蠢材,当初不将婚事办妥!如今还不知事态严重?”   “孩儿……知错。”   “此事你办,拿出诚意来,右相府愿认这个女婿。”   李岫有一肚苦水要倒,但李林甫已如此表态,他唯有照办。   连阿爷都能容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   右相府中,对兄弟姐妹最热情的就是李十一娘,此事显然离不开她出手帮忙。   果然,李岫招她来一说,她马上就来劲了。   “我说对了吧?当时我劝阿爷别管仇怨,就让十七嫁给薛白,不就是玩玩嘛,可惜阿爷不听我的,十七也放不开……”   李岫坐在那不停揉着额头,好不容易等李十一娘说完了,方才道:“十七娘有些不愿,你劝劝她。”   “为何不愿?已不喜欢了?”   “说是,好不容易修道筑基,不愿因凡尘俗事乱了心境。但我看得出,她对薛白有情。想必是女儿家脸皮薄,觉得回头求嫁丢脸,又担心此事不成,女儿家的心事,我不好多劝。”   “她就是抹不开脸。”李十一娘道:“若听我的,早把薛白紧紧箍住了。”   李岫皱了皱眉,有些想责骂这妹妹几句,不可太粗俗了,偏是没有根据。   “咳咳,一天到晚要人听你的,你来宰执天下可好?”   “如今阿爷宰执天下,往后阿爷致仕了,阿兄、郎君接着拜相。”李十一娘掩口而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李岫懒得与她多说,道:“我先邀他到府上赴宴吧?”   “到虢国夫人府邀吗?”李十一娘只觉好笑,“阿兄与十七就是太正派了,做不成事。”   ***   屋中摆着铜炉,炉上铸着狻猊提钮,里面的熏香已冷透了。   李十一娘才走进屋中便笑道:“你怎么不熏香?阿爷可送了你许多紫藤香,这香又名‘降真香’,最适合你们修道之人。”   她才学或许不高,对这些名贵之物却是信手拈来,一闻便知屋中熏香品种。   转过屏风,却见案上摆着六个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分明还有满满的紫藤香。   “咦,怎不点?”   “紫藤性温无毒,理气止血,行瘀定痛,治心室绞痛。”李腾空道,“如此贵重药材,可留着治病。”   “谁感激你不成?笨。”李十一娘摇头取笑道,“可知阿爷唤你回来何事?”   李腾空不答,目光看向窗外的云。   “噫,你看你装得这仙风道骨的模样,若真不愿,为何还待在家里?”李十一娘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人活于世,当坦诚于你心中所愿。”   “阿爷说,愿与他和解。”李腾空道:“我是为此,才留下。”   “那你可知该如何和解?”   “真心诚意。”   “傻女子。”李十一娘只觉好笑,道:“你可知此时他在杨三姨的府中做什么?”   “我……”   “你只怕是不知,给你看看。”   李腾空听她说得神秘,不由好奇她如何让自己看到薛白,   抬眼看去,见李十一娘拿出一个书卷,得意洋洋地摊开来。   “呀。”   那让人面红耳赤的图画入眼,李腾空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去。   “快拿开。”   “羞什么?这画功多细腻啊。”   李十一娘见李腾空真不愿意看,方才收了画卷,道:“我听闻,阿爷在杨党手中吃了亏,坏就坏在你当时没能笼住薛白。”   “我?”   “若非你这般拘谨,薛白如何能入了杨三姨的道?”   说着,李十一娘故意坏李腾空的道心,直盯得李腾空脸颊有些泛红了,知她听懂了,才继续道:“总之,此番你便听我的,将他吸纳过来。”   “别说了,我是清修之人。”   “好个清修之人。”李十一娘多的是办法劝她,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若不愿,我可就代劳了。”   ***   一日之后,薛白睡醒,只见明珠守在榻边,躬身万福。   “薛郎醒了,国舅正在堂上等候。”   明珠不会称杨钊为“国舅”,显然指的是杨銛。   薛白遂道:“竟还劳阿兄等候,怎不叫醒我?”   “是国舅交代,不可吵到了薛郎歇息。”   这般体贴关怀的话语,不管是否发自真心,已足够表明一些态度。   薛白起身到了堂上,只见杨銛一身紫袍官服未换,坐在那百无聊赖地等候着,脸上却还带着喜色。   “我竟让阿兄久等了,恕罪恕罪。”薛白上前,不等杨銛回话,当即道:“想必该唤一声‘杨相国’了?”   “哈哈哈。”   杨銛还在伸手准备扶住薛白,听得最后一句话已是眉开眼笑。   “阿白莫要打趣为兄了,圣人给我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实我也不知是何官职。才出了宫,第一个便来找你。”   他当然得来,薛白虽不是能解释朝廷官衔含义的幕客,却是一手将他推上相位的贵人。   简单来说,中书、门下二省位于宫内,杨銛得此官衔,有了参与商议朝政机要的资格,算是进入了宰执之列。暂时虽未取代陈希烈、李林甫,却可干涉他们。   两人热络寒暄,执手坐下。   “哥奴执掌国务十余载,一旦撤换,圣人也得大动干戈,必是懒得动。今日用阿兄,乃是在气头上,想起该栽培阿兄,以备往后有变故。这‘栽培’二字的含义,七个字‘少惹麻烦多办事’。”   杨銛听着有些疑惑,问道:“阿兄有一事不明,我看阿白你就常惹麻烦?”   “不,我从不给圣人添堵,只给哥奴、李亨惹麻烦而已。阿兄若细想就会发现,每次我只做一件事,在他们要对付我时,给圣人献宝。旁人没有这么多宝,自然就死了。”   “原来如此!”   杨銛没听懂,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当即便问往后行事的大方略。   薛白其实已让杨玉瑶转达了,杨銛却还要亲自聆听他说细节。这种通过几次事件产生的敬佩,却不是旁人能轻易有的。   末了,薛白道:“总而言之,阿兄只管将我说的两桩事办好,则高枕无忧。”   “可我还有担忧。”杨銛便是为此而来的,道:“我骤得高位,必惹得哥奴眼红。等再拉拢了王忠嗣,东宫也不高兴,倘若他们对付我,如何是好?”   “无妨,我来应对。”   “那我在政事堂如何与哥奴相处?”   “随意即可。”薛白道:“我们已今非昔比,他们的态度也得变了。”   ***   这般在虢国夫人府又盘桓了两日,薛白才回到长寿坊薛宅。   如今虽说圣人要赐他一个宅邸,其实还在物色,想必还得大兴土木修整一段时日,毕竟圣人很是大方。   “郎君可算回来了。”   薛庚伯如今也习惯了薛白动不动就被关到哪里几天,不像以前那么担心。且不知从何时起,连这位薛家管事也下意识地称他为“郎君”而非“六郎”了。   “家中有两封拜贴,请郎君过目。对方都很殷勤,希望明日能上门来邀郎君赴宴。”   薛白接过一看,是李岫、张去逸分别邀请他赴宴。   右相府、东宫过去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权场上的人物哪有什么坚持?一旦发现不是他的对手,竟是争着向他服软,抢着与他亲近了。   因为讨好薛白已成了与讨好杨贵妃、高将军一样对上进大有裨益之事。   当今,谁又敢活埋、构陷高力士?   这就是薛白说的“今非昔比”,形势变了。 第150章 新派系   入夜,达奚盈盈沐浴过,在干净的闺房中躺下,舒服地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离开牢狱之后,她却是睡得不太好了,躺了许久也没睡着,迷迷糊糊在想,其实京兆府狱也很不错,她在里面时就好像是同时拥有了薛白与杜誊这两个出类拔萃的男子。   可惜出了狱,薛郎永远不可能属于她,他只会哄位高权重又漂亮的女人,想都不用想。   等等……为何把杜五郎也算在其中了?出类拔萃?   迷迷糊糊想到这里,达奚盈盈惊醒过来,随即有些惆怅,之后觉得京兆府狱是蛮好的,能消弥人与人之前的鸿沟。   总而言之,入狱的冒险结束了,也不知回到这凡尘俗世,薛郎到底会娶怎么样的女子?想必不是皇家公主就是五姓名姝吧。   次日,道政坊,丰味楼。   达奚盈盈已抛掉那些无聊的念头,坐在小阁中理账。   “娘子。”施仲上前,小声道:“薛郎来了。”   “可是出事了?”达奚盈盈连忙起身,“还是来看被搜查后恢复的情形?”   “都不是,就是来吃饭的。”   “吃饭?”   达奚盈盈不免好奇,连忙赶到堂上,目光看去,只见薛白原来是与颜家几个兄弟一道来的,颜泉明、颜季明都在,还带了一个稚童,以及一个瓷娃娃一般漂亮的少女。   “要个雅间。”   “阿兄,坐大堂好不好?”   只见那少女好奇地打量了四周一会儿,提出了要求。   “好。”薛白点头答应下来。   “坐那里可以吗?”   “可以。”   过了一会,杜五郎带着薛家兄妹们过来,达奚盈盈便找了个机会拉过他,轻声问道:“那位是颜三娘子吧?似乎与薛郎关系不一般?”   杜五郎虽想逃,却还有所坚持,道:“难道我与薛白的关系就一般吗?”   “我看薛郎总顺着她的意。”   “我若提要求,他也多半都会答应啊。”   “不同的,薛郎看似随和,实有威严,少有人敢随意使派他。就连二娘,我亦从未见她敢在他面前恃宠而骄。”   “颜三娘子也没有恃宠而骄啊。等等,二姐怎么了?”   “没什么,指的是感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杜五郎来了兴致,小声道:“但我与你说,你误会了,薛白只怕是要与一位宗姑娘成了。”   他其实一直知道宗姑娘就是相府千金,不说而已。   而如今东宫、右相邀请薛白去赴宴,皆有嫁女之意,薛白拒了东宫,而接受了右相府的邀请,在他看来,意思已很明显了……   ***   “薛白答应来了?”   李岫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薛白会很难邀请。   没想到只递了一封拜帖,不等上门去请,薛白已答复会准时赴宴。   “他不怕在右相府有危险,直接答应过来?倒是好气魄……伱们快去安排。”   出乎意料的顺利,李岫对结亲之事瞬间有了许多信心。   他遂兴冲冲地去禀报李林甫。   “真的?”   “是。孩儿思想来去,唯一的缘由,薛白对十七娘还有情意。”   “好啊。”   李林甫抚须感叹一声,仿佛连他那根根刚劲的胡须都柔顺了不少,问道:“宴安排在何时?”   “明日晡时。”   “好。”李林甫招过一人,吩咐道:“告诉陈希烈,本相明日没工夫见他,让他今日傍晚过来。”   他竟是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准备亲自接待薛白了。   之后又对李岫道:“宴上的护卫务必做好,莫让这薛锈之子找到行刺之机。”   “阿爷放心,上元节时孩儿便说过,他对十七娘动了心。”   “办隆重些,去吧。”   傍晚,陈希烈很听话地赶来了。   在世人的印象中,都以为这位盖章左相一定是长得畏畏缩缩,但不是,陈希烈年过五旬,看起来却比李林甫年轻二十多岁不止。   他是个长须飘飘的美男子,虽是宰相,却无官气,修得一身的仙风道骨之气。一看就有种博学典雅、温和如玉之感。   若宰相是用来摆在那里看的,他是一个很好看的宰相。   陈希烈被李林甫一手提拔为左相、兼任兵部尚书之前,亦是被加衔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换言之,杨銛正在走他走过的路。   “见过右相,请右相万安。”   陈希烈一进堂,匆匆行了一礼,忙不迭道:“杨銛已经顶到下官身后了啊,待他夺了下官的相位,恐要对付右相了!”   他当然急,他虽每日坐在中书门下打盹,其实也是有野心的。只要好好养生,待李林甫一死,宰执天下的自然就是他。   谁曾想,杨銛竟突然窜上来争。   “慌什么?”   李林甫轻叱一声,镇定自若,道:“本相在解决了。”   “右相真神仙也。”陈希烈当即心安了些。   李林甫却没告诉他,自己的解决方法并不是如何除掉国舅杨銛,而是打算把杨銛变成下一个陈希烈。   这般最简单,杨銛本无才能,只需拉拢了薛白。   “本相招你来是要问你,为何把卢杞外贬?”   “卢杞?”陈希烈愣了一下,应道:“卢杞之祖卢怀慎于下官有恩;其父卢奕又在下官手下任郎中。他来向我求情,说卢杞既被贬,希望能不降品级。下官确实循私了,将他从九品朔方军掌书记,改为八品监丞。”   “卢杞被贬?谁贬的?为何贬的?”   陈希烈也是糊涂,道:“兵部每季的贬谪名单当是御史台发来的,卢奕递给我时看到有他儿子的名字。”   “王鉷?他并未贬谪卢杞。”   “这……”陈希烈既不揽权,也不肯担这样的责任,应道:“这下官就不知了。”   李林甫不悦。   他心知若查此事,王鉷定会以为是右相府对其不信任了;可若不查,他心里对王鉷总像是梗着根小小的刺。   毕竟是权力场,朋友与敌人总是一直在变化……   ***   入夜,李腾空沐浴过,在家中的闺房中躺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离开玉真观回家,这几夜她总是睡不着,脑子里一团杂乱……被家里人尤其是李十一娘的那些胡言乱语搅的。   “薛白被你迷倒了,否则彼此是政敌,为何一邀他就过来了。”   “明日宴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将他迷得神魂颠倒,让他当了相府女婿。”   “……”   李腾空翻了个身,心里默默诵起道家经文来。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   默念到后来,念到“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脑中忽浮起一些可怖的画面,她又翻了个身。   整夜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去,次日便懒得起来。   直到听到聒噪的敲门声,是李十一娘在不停敲着房门。   “十七娘,你起了吗?快梳妆打扮,薛白可马上就要来了,今日可别再穿道袍了……”   ***   时隔九月,薛白再次步入右相府。   如今是桂花时节,整个府邸都有股淡淡的香味。   领着他走过长廊的是眠儿,一路上还是笑脸相迎,偶尔看向他的目光却显得有些幽怨,最后还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眠儿也都长成大姑娘了,在道观长的。”   上进的路上总有这种美人计陷阱,薛白就不可能中。   他只会哄又漂亮对他又有帮助的女人。   前方,李岫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如同多年好友。   “薛郎许久不来了,有失远迎,快上座。”   “十郎太多礼。”   皎奴今日也是彩衣打扮,点了胭脂,站在宴厅边等候,薛白都没认出她来。   她见薛白到了,上前一个万福,以柔顺的姿态跟在他身后,还向眠儿使了个眼神,像是在问眠儿勾引他了没有。   眠儿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狠狠地勾引了他。   待薛白进了堂中,李岫朗声笑道:“今日是家宴,薛郎只当在自家宅中。”   软壁后面,李林甫早已等着了,闻言,在侍儿的簇拥下转入厅中。   既比薛白晚一些到场,又没让客人久等。   如此作态,似显得太过重视,但终究还是比接待高力士的低了许多。更远远不如他曾经对姜皎、源乾曜、宇文融、武惠妃等人的态度。   十余年的位高权重、嫉贤妒能,让世人都忘了他本就是靠巴结权贵起家的。其实阿谀奉承才是他的拿手好戏,只不过如今能见证到的人不多。   另外,巴结裙带上位,李林甫曾经是此中高手,他年轻时虽不学无术,却英俊而擅音律。   这般说来,薛白与他相类。   “薛白久不来老夫家了,坐,不必拘谨。”李林甫爽朗而笑,颇有李隆基的两成风韵,“你我不可疏远了啊。”   “右相太客气了。”薛白从容坐下。   彼此都没有就之前的恩怨多说什么,顺畅地见了礼,显得毫无芥蒂。   皎奴看得十分震惊,忘了给薛白倒桂花饮。   她年纪小,到右相府以来,还没见过这样的李林甫,差点以为右相被人顶替了。   “圣人要给你赐宅,此事老夫揽下办了,在东市附近为你置一宅,宣阳、平康二坊,你喜欢何处啊?”   “全凭右相安排便是。”   “这两个坊的位置好在离兴庆宫、皇城、东市都近,明年你中了状元授了官,视事便方便了。”李林甫道,“拜会虢国夫人也方便。”   他没有太笑,但那和煦的态度与他过往的刚戾之色一对比,是能让人很舒服的。   须知索斗鸡的好脸色,长安城真没几个人能享受到。   宅子、状元、官位都给,还让薛白与杨玉瑶接触更方便,如此盛情,自是和好之意……说白了,就是被打怕了。   “多谢。”薛白则直率得多,开口就进入正题,道:“右相可知,上柱国张去逸也想宴请我了?”   “东宫丈人的宴席,不去也罢,去了招惹祸事。”   “我来此,因右相府已付出了代价。我不去张公府,却是因为东宫还未付出代价。”   李林甫闻言,暗道此子说话太狂了,招了招手,示意坐陪的儿子、女婿们出去。李岫没走,还瞪了皎奴一眼,让她给薛白倒喝的。   “你还想要东宫付出代价?”   “右相觉得呢?”薛白反问。   李林甫神色不变,眼中隐有些精光闪烁,笑道:“不急,不急。先用菜,多尝尝老夫府中的菜肴。”   他既有惊喜,又有失望。   惊喜的是薛白还愿合作对付东宫,失望的是薛白此来只怕不是为了结亲。   对付东宫,随时可以谈,而若婚事敲定了,一切更是顺理成章……这般想着,他向李岫示意了一眼。   李岫会意,连忙去安排菜肴。   ***   后院闺阁中,李腾空提起一件衣裳看了一眼,愣了愣,又重新丢了回去。   她就披着那身道袍,坐在榻上发呆。   许久,门被推开,李十一娘兴冲冲跑进来。   “我方才细看了薛白,还真俊朗,更难得敢与阿爷那样说话,倒是个人物,无怪乎你喜欢。”   “我,没喜欢。”   “你怎还不换衣服过去?阿兄都安排好了,让你借口找眠儿到堂上与他相见。”   李腾空摇了摇头,道:“那衣裳我穿不来,我也不想过去。”   “装模作样有何意趣,你不愿去,呆在家中做甚?”   李腾空不愿答她,她之所以在家中,其实无非是促阿爷与薛白和解,保阿爷不杀他罢了。岂是要穿上那样的衣裳去逗他?   李十一娘又劝了几句,对这不开窍的妹妹颇为失望,摇了摇头,语气渐恼。   “如今可不是你喜欢与否的事了,阿爷要拉拢他,他便得是右相府的女婿,不管嫁出去的是不是你,你不愿,还有十八娘、十九娘,自己想好了!”   她不知李腾空所抵触的从不是嫁薛白这件事,而是右相府的高高在上与理所当然,见其不答,愈发理所当然地指责起来。   “十七娘,你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却为家中做过何事?你看看杨玉瑶多大本事,迷得薛白一年就将她阿兄推上相位。你呢?多大点事,扭扭捏捏成那样,若是自知斤两不足,大不了我去便是了……”   李腾空听得一愣,抬头看去,只见李十一娘已俯身到铜镜补了胭脂,整理发髻,调整束胸,之后满意地妩媚一笑,分花拂柳地走出去了。   ***   宴上。   “菜就不吃了,我来,与右相简单说几件事。”薛白没拿筷子,道:“如今国舅拜相,圣人对他是有所期待的。”   李林甫皱了皱眉,有些不满于薛白这官威十足的口吻,但还是仔细听着。   薛白道:“有些事右相没办妥,比如制衡东宫,太子义兄王忠嗣身兼四镇节度使。”   “此番若非是你阻拦,本相已治了王忠嗣的大罪。”李林甫不悦,干脆也直言不讳,“小勃律国都快灭了,小小的石堡城还未攻下。外战不利,对内却派遣胡商暗通东宫,事情败露后以老卒杀人。不是你,便是他。”   “右相只会除掉吗?”薛白道:“所以,圣人得用国舅。因为圣人心底要的,不是除掉义子。而是要东宫与王忠嗣不再关联。”   李林甫瞬间已看穿了薛白的意图,冷笑道:“你们想拉拢王忠嗣,取死之道!”   “那就请右相坐视我们死。”   厅中安静了下来。   李岫瞥了李林甫一眼,见他在考虑。   过了好一会儿,李林甫指了指正在侍酒的几个婢女,道:“你们都退下去。”   他只留下了能保护他的侍儿,之后,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缓缓问道:“你们是何意?”   “裴冕案,右相认为谁是凶手?”   “本相说过,不是你就是王忠嗣。”   薛白略略沉吟,问道:“证据都炮制好了?”   李林甫不答。   答案却已显而易见,既然用真相除不掉薛白,那就构陷除掉王忠嗣。薛白能造竹纸逃过一劫,王忠嗣能如何?攻下石堡城,更死。   “不是王忠嗣。”薛白缓缓道:“国舅承诺,拜相之后只做两件事,一是推行竹纸,二是处理东宫与王忠嗣的问题,绝不与右相为难。”   李林甫沉着脸,冷冷道:“如此大案,岂能不查个水落石出?”   “查不到。”   “呵。”   “右相该回禀圣人,此案不是胡儿、薛白、王忠嗣所为,确实就是查不到证据。”薛白道:“这一次,对手做得很干净,竟让右相都找不到线索。”   李林甫眯了眯眼,目光一凝,再次思忖起来。   仔细一想,东宫杀了人,且还能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任何线索,这才是最可怕的。   ***   李腾空始终没有换上彩裙,却还是披着她那一身道袍赶下了阁楼。   她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也许是怕从小就胆大包天的十一娘与薛白……像图画里那般了。   此事她都不敢往后想。   匆匆跑过后仪门,前方忽然听到了说话声。   她转过小径,透过花木,只见李十一娘正在教训眠儿与皎奴。   “你们笨死了,贴他啊,贴上去懂不懂?”   “十一娘,我不会啊。”   “还要我教你吗?”   李十一娘颇为恼火,迈开步子便要上前闯入宴厅,李岫却是走了出来,一把拦住了她。   “莫打扰阿爷与薛白说话。”   “好吧。”李十一娘道:“十七是个没用的,会不会有麻烦?”   李岫皱了皱眉,把周围的婢女都驱散了,低声道:“你不必太急,阿爷有可能改变主意,不结亲了。”   “为何?”   “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所有事你都要知道吗?”李岫终于没忍住叱了这妹妹一句。   他已有一些猜到李林甫的心思,知可能要被薛白说动了。   杨銛若一心推行竹纸、拉拢王忠嗣,不与右相府作对,其实是可以接受的条件,因为那两桩事,都是取死之道。   推行竹纸虽能得到寒门支持,却必然得罪门阀世族,再加上拉拢本就受到圣人万般猜忌的王忠嗣。   简单来说,杨党想避开右相的锋芒,走了一条险道,慢慢累积了声望,指望的是遥远的将来……得等到寒门子弟受益了,至少得有十数年之功。   但走不到就得死在路上。   一定是薛白给杨銛出的如此冒险的主意,这是一个喜欢赌命的年轻人。   李岫猜测李林甫心里已经对嫁女之事退缩了,以免给李家招惹麻烦。   嫁女虽不成,但双方却能达成默契,合力对付东宫,只是方式变了,任杨銛去拉拢王忠嗣吧。   西北四镇的军粮、将册、战报都是从右相府过的,右相府更懂如何拉拢西北四镇将领。   到时杨党即使能办成此事,也会发现,费了无数心血,得到的也只有一个空无兵权的王忠嗣…… 第151章 妙法   金筐宝钿杯里斟满了美酒,流光溢彩。   李林甫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的团花纹,神色略显凝重。   他正在与人划分朝堂上的势力范围,制定两个派系之间相处的规矩。   不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无规矩不成方圆,总不能让百官终日互相攻讦、打打杀杀。   “榷盐法只能在河东试行,不得让本相看到有盐官在它地祸害百姓。”   “以五年为期如何?”   薛白没有太痛快地答应,沉吟道:“五年内,我等必不插手河东以外的税目,天下庶务依旧出于右相府。”   他放下手中的金杯,觉得相府的桂花露还蛮好喝的,不会太甜,口感清香。   李林甫再提出了一个条件,道:“裴宽当让出户部尚书一职。”   “右相这就说笑了,河东盐税全仰裴公,我等岂能答应?”薛白虽知裴宽早晚保不住,却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轻易放弃他,不情不愿地问道:“让出御史大夫之职如何?”   王鉷、安禄山如今正争抢此职,干脆将这块肉抛了,给两条狼去抢。   李林甫看穿薛白的心思,眼中显出轻蔑之色,冷冷道:“户部尚书必须让出来。”   “何必急在一时?裴公虽在任,户部实则掌握在王鉷手里。”薛白不紧不慢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反问道:“既然已能掌户部,王鉷就非得任侍郎、尚书不成?”   李林甫沉默了一会儿,竟真作罢了。   双方达成共识,之后,谈及杨党普及竹纸一事,薛白争取到了一些将作监的官位,竟然还把李岫推上了将作少监一职。   另要了几个川蜀的地方小官,以便采购竹料。   一旦竹纸工艺成熟,白藤纸首先价格大跌,连带着一些书籍墨宝的折价,自有数不清的麻烦。李林甫认为若自己来办还好,杨党远无右相府之势,把控不住,定会遭其反噬,可冷眼旁观。   最后,是双方合作的重点。   “放心,裴冕案查不出结果,圣人不会怪罪右相。”薛白道:“右相才因我而受了挫折,正是委屈之时。”   “本相还得谢你不成?”   李林甫不需提醒,知道怎么做。   圣人既然嫌他做得不好,提拔了杨銛,那他正好可耍一点小脾气,“杨銛那么厉害,你让杨銛去查啊。”   说心里话,他确有点恼火,查了东宫多年,案子办了许多桩,查查查,查出来了又不肯废太子。纯属把他当狗养,要他一天到晚冲着李亨狂吠,其实紧紧拽着狗绳,不让狗真咬上去,现在还多养了一条狗。   话说回来,李林甫亦好奇薛白要如何拉拢太子义兄,这绝非易事。他眼中精芒一闪,决定试探一二。   “若本相猜得不错,你打算让杨銛接手此案,借机恫吓王忠嗣?”   薛白摇了摇头。   若说拉拢王忠嗣好比夺人之妻室,李林甫这手段就太简单粗暴了些,“王忠嗣,伱若不识好歹,这大罪就落到你头上了?”   “我们不查。”薛白道:“右相只需说查不到线索,请圣人将此案交给……东宫来查。”   “由东宫查?”   李林甫本想端起金杯,闻言动作一滞。   他愣了愣,时人称他为索斗鸡、肉腰刀,相比于眼前这少年的阴险,此时此刻,他竟有种自愧弗如之感。   那道看向薛白的目光逐渐复杂了起来,除了惊异与忌惮之外,还有默契,以及一点点幽怨……这原本该是为右相府出谋划策的女婿。   薛白这条奸计很毒,因为只要他们双方联手,就能决定东宫能查到什么、不能查到什么,甚至能决定圣人是怎么看待东宫查出的结果。   到时,离间太子与其义兄,已从不可能变成可能。   “本相明白。”李林甫终于端起酒杯。   “好。”薛白道:“那就说定了。”   两个金杯隔空互敬了一下,达成了默契。   但有一点他们都没有提到,离间了李亨与王忠嗣之后,李林甫也可以拉拢王忠嗣。   薛白是故意的,多这一丝的可能性,他就能让王忠嗣多一点活命的机会……   正事谈妥,李林甫示意让婢女们进来侍酒,再次学起圣人的爽朗大笑。   “当时你与你阿爷一道过来送聘,因一些小事耽误了,这桩婚事可继续谈了。”   嫁女之事,他其实已有些犹豫,不喜欢薛白剑走偏锋的风格。但犹豫不代表放弃,可以预见今日之后李亨必要全力拉拢薛白,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此一时,彼一时。”薛白道:“右相不必旧事重提为妥。”   “广平王曾打算将和政县主嫁与你。”李林甫脸上虽有笑意,习惯性地还是语带威压,“依本相看,你尽快与十七娘成婚为妥。”   ***   “继续上菜。”   李岫转头看向宴厅,招过婢女们安排。   “我来。”李十一娘抢上前去,从一个托盘上捧起银壶,笑意盈盈道:“阿兄也知,与我喝酒才有趣。”   这一点,李岫是承认的。   酒宴上有个长相漂亮、打扮鲜艳,说话荤素不忌,还玩得开的女子,气氛总能很好,李十一娘正是这般人物。   “可薛白不会喝酒。”   “那更好,浅浅一饮便可有深深的交情。”   李十一娘兴致上来,捧着那酒壶便小跑起来,拦都拦不住。   一阵香风飘过,她身上的熏香乃是特制的,名为“合春香”,其实略微有些催情之效。   李岫见此情形也是无奈。   下一刻,却有一道身影匆匆从他身旁掠过,转头看去,原来是一袭道袍的李腾空,看起来虽还飘飘若仙,却分明已有些焦急了。   “哈。”   李腾空其实不是焦急,就是觉得薛白这正经人到府中来作客,十一娘若像平时那般逗他,总之是不太好。   脚步匆匆跑过长廊,进了宴厅,隔着屏风已能听到里面的对话声,隐隐有些争吵。   果然,只听李林甫含怒不发的语气,她便知薛白是不愿娶她的。   “怎么?右相府的女儿你还看不上了!”   “若一定要实话实说,我很喜欢十七娘,我看不上的是右相与这右相府。”   “……”   扬起的袍襟落下,李腾空停下脚步,因跑得太急差点摔倒,连忙扶住屏风,被吓呆在那。   虽然薛白总给她写诗词,但那毕竟委婉,今日却如此直率、大胆……她忽然觉得心跳得太快了。   前方,薛白还没回过身来,李十一娘捧着酒壶正在侧边的桌案落坐。李腾空心生退意,不知此时该上前还是逃跑。   忽然。   “咚,咚。”   走廊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远远地,有通传声传来。   “右相,胡儿来了……”   李腾空心想,既有外客来,十一娘也做不出太过份之事,当即逃了出去。   薛白回头,恰见一道素雅的俏影,飘然之中又带着些许惊慌。   他起身,走到厅门处,李腾空正带着两个婢女迅速穿过小径,躲回后院。   而另一个方向,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咚,咚。”   终于,一道肥胖的身影转过粉壁,安禄山双手抱着肚子,正在跑动。   他跑得其实也不快,但营造出了一种地动山摇的架势,显得十分热情。   “小舅舅!”   安禄山也看到了站在宴厅外的薛白,笑呵呵地打起招呼,道:“舅舅怎亲自来迎胡儿?胡儿受不起,受不起。”   薛白皱了皱眉,脑子里在想这胡儿为何会过来?   看今日右相府的安排,李林甫该是没有邀安禄山。那或许有一种可能,安禄山得到消息,猜到他要劝李林甫放过裴宽、王忠嗣,赶来阻止。因为从立场来看,安禄山比李林甫更忌惮这两人。   但这胡儿知道他想保王忠嗣吗?此事他今天才说的。   薛白看向那张喜笑颜开的大肥脸,竟是只看到满脸的憨意。   ***   “原本圣人要招胡儿去兴庆宫述职,却有事耽误了。”安禄山一坐下就大笑着说起来,“一打听,原来是舅舅献了竹纸,真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   难为他这一番话说得不露半点抱怨之意,也不用旁人回答,自顾自地就能往下说起来。   “胡儿真是太敬佩舅舅了,今日还给舅舅送去了礼物,才知道舅舅原来到右相府上来赴宴了。这才连忙赶来讨杯酒喝,嘿嘿。”   “哦。”李林甫道:“胡儿还去过薛宅了?”   “不仅去过薛宅,往好几处都送了礼。”安禄山道:“舅舅住的宅院可太小了,胡儿不常在长安,打算与圣人说,把道政坊的宅院,让给舅舅……”   “不可。”薛白打断了安禄山的滔滔不绝,道:“安大府是边镇大将,我不过一介白身,岂敢让朝廷命臣让宅。”   “舅舅你不用客气。”   “我不是安大府的舅舅,不必再以此称呼。”   面对这般冷淡的态度,安禄山竟还是眉开眼笑,捧着大肚子道:“说着好玩嘛,舅舅何必这般认真?等舅舅再与右相府结亲,大家都是一家人。”   薛白忽然明了过来,确定这胡儿果然是来坏事的。   他知这胡儿往后必会是个大威胁,抿了一杯桂花露,避过其目光。   眼下他实力微弱,远不是这两镇节度使的对手。且安禄山不像李林甫有所顾忌,手底下又多的是精兵悍将。   面对这样的笑面虎,不宜让对方察觉到他具有的威胁。   正想着这些,薛白忽闻到一阵香气,有绵软之物贴到臂上,转头一看,原是李十一娘端着酒杯凑了过来。   “说得好,都是一家人。我可盼着薛郎作了妹夫,好一道玩耍呢。”   李十一娘抿嘴而笑,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往他杯子里倒,又笑道:“喝些小果露岂能尽兴?来,薛郎尝尝我的,共饮一杯。”   “好好好,共饮。”安禄山也是大笑,带动气氛。   薛白故作慌乱,手一抬,却是把李十一娘端起的两杯酒都洒了。   “呀,我这衣衫。”   “失礼了。”薛白衣袍也被打湿,起身道:“我不胜酒力,这便告辞了。”   与其想着怎么应对安禄山,不如直接走,反正他已先一步说服了李林甫。   以如今形势,右相府还没有强行留客的道理,唯有李十一娘犹不甘心,想试试自己的魅力胜杨三姨几分。   “薛郎且慢些,我来送你一道。”   李十一娘故意带着薛白从侧院走,绕过小径,忽然叫唤一声,却是肩上的披帛被挂在了小树枝上。   她似乎想挣出来,一不小心差点把束带都扯下来,连忙向薛白招手,以带着命令的娇嗔语气唤道:“哎,还不快过来?给我解解。”   这种颐指气使的骄傲态度,确实为她增添了些许媚惑之感,因为能显出她的权势让男人想要去征服。   不想,薛白径直走掉了。   “你!”   身后传来“嘶”的一声,他头都懒得回,往前走了一段。   李腾空脚步匆匆从花木边窜出来,恢复了闲庭信步的姿态走了两步,方才回过头来。   “咦,是你。”   “有些事务与右相谈。”薛白问道:“你送我出去吗?”   “好。”   李腾空转过身带路,有心想告诉他,他为她做的那些事,与咸宜公主和好、与右相府和解……她都知道。   可话到嘴边,她却成了高深莫测的语气。   “凡尘俗事每能扰人心境,这右相府之事,你莫放在心上,更不必为此困扰。我说过,与你相处是修行。”   其实就是不想让他为难,但说到后来,她也不知如何自圆其说,遂抬眼看天,淡淡道:“恰如那两片云,聚散皆为道法自然之理,不可强迫。”   薛白抬头看去,只见两层沉重的乌云已聚在了一起。   下一刻,有水滴落在他脸上。   “下雨了?”   “嗯?”   李腾空一愣,眼看真是下雨了,莫名有些窘迫,觉得丢脸,匆匆拉着薛白到廊下避雨。   “我不是说……”   “知道,道法自然嘛。”薛白笑笑,看着檐外突如其来的大雨,道:“顺其自然。”   ……   皎奴拿了伞,转回廊下,见薛白与李腾空正并肩看雨,恨不得把这两人强摁在一起得了,免得有那许多麻烦。   “薛郎,伞。”   “谢了。”   皎奴瞥向薛白,忽想到自己今天难得穿了裙子,该依十一娘的吩咐勾引一下他,以示她是可以随十七娘陪嫁的。   她遂学着那般含羞抬眸,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眼神。   薛白似乎被她这一下弄得有些发懵,接过伞,撑开,匆匆走进了雨中。   ***   “薛白,这里!”   平康坊门处,杜五郎坐在马车里探头看,见薛白出来连忙招手。   “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担心哥奴对你不利,过来接你。”杜五郎得意道:“我看这天色就知道要下雨,赶了马车来,厉害吧?”   “是厉害。”   薛白心想李腾空一个道士都看不出天气,反倒被这傻乎乎的小子看出来了,总之右相府也是奇奇怪怪的。   “如何?你婚事定了吗?”   “局势定了。”薛白道:“恰好抢在杂胡赶到之前,把事态与哥奴说透了。”   “说到这杂胡,你可知他往我家中送礼了?”杜五郎道:“不仅是我家,五杨家还有你老师家,总之是每一家都送了礼物,可比杨钊送礼还贴心,谁都说他好话。”   “有多贴心?”   “这么与你说吧,连我阿娘都说,这胖乎乎的范阳节度使看起来人不错,若贵妃不愿收他当干儿子,她可以当他阿娘……”   薛白很快就知道安禄山送礼有多贴心了。   他才回到家中,便听柳湘君称颜家娘子请他过去,到了颜家一看,颜杲卿一家也在,韦芸与崔氏正在端详着摆在案上的三棵老参。   韦芸有些不安,不等薛白行礼,已连忙道:“你看安大府给的礼,只怕太贵重了。”   “辽东的千年老参,乃是贡品,圣人赐给安大府的,一共也只有这三棵。”颜家管事道:“来人说是给三娘治病用,放下礼匣就走了。”   “他如何知晓三娘的病情?”   众人便看向颜杲卿。   颜杲卿摇头道:“老夫不过是在河北营田,不值得安大府送如此厚礼,他当是为薛郎来的。”   韦芸忧心不已,道:“送回去吧?”   薛白端起一根老参闻了闻,再想到在右相府的情形,愈发意识到安禄山的手段厉害,不由心中一凛。   之后,他笑了笑道:“师娘收了吧,不妨。”   眼下若不收,安禄山反而要奇怪他为何如此警惕,没必要再与之正面交锋,保住王忠嗣才是正途。   ***   右相府。   安禄山犹乐呵呵地坐在宴厅饮酒,仿佛今日李林甫宴请的是他一般。   “胡儿这趟进京,可是要与右相除掉裴宽、王忠嗣的,如今右相可不要被舅舅给哄住了。”   “急什么?”   李林甫在安禄山面前也放松了许多,不像与薛白交谈时那么警惕,往后一倚,自有几个侍婢上前,用柔软的身躯为他作靠背。   “且答应他们又何妨,西北的战报你可看了?王忠嗣分明能攻下石堡城,犹瞻前顾后,实则暗存窥测局势之心。”   安禄山嘿嘿大笑,嘲道:“他的战报,胡儿可看不下去。”   “不,你得看,看看此战立功的都是何人,及其灭小勃律国一战立功的又是何人。”   “胡儿太笨了,可不懂右相在说什么。”   “在此事上,薛白亦不聪明,至今只知笼络王忠嗣,太死板了啊。”李林甫眼中精光闪动,捻须道:“却不知老夫只须轻轻一封奏章,即可改变边镇局势,还能将你这胡儿再往上推一推。”   “哦?!”   安禄山不知他准备上什么厉害奏章,闻此一言,扭动着肥胖的身子,耍宝道:“胡儿可太重了,右相若能推得动,那一定是神仙。”   李林甫真被他逗笑了,回想自己那个顺了圣意的极妙办法,难免得意。   仿佛他真的是只吹了一口仙气,就把天下的边镇全握在手里了。 第152章 馊主意   太子别院。   李亨负手踱步,眼中忧虑重重,好不容易见张汀回来,连忙问道:“丈人可邀到薛白了?”   “没有。”张汀亦有些恼意,“我阿爷乃圣人表亲,薛白竟连他的面子也不给。”   “唉。”   “殿下何必如此紧张?卢杞被贬了正好,没人找出那些死士,眼下这一劫至少已过去了。”   “你懂什么?”李亨无意识地叱了一句,“引而未发,比当场揭穿还要可怕,两个死士在薛白手中,裴冕亦死于其手,愈晚事发,其祸愈烈。”   张汀瞥了一眼躬身在一旁的李静忠,悠悠道:“不如杀了他算了。”   “当初没杀成,眼下还如何杀,万一引得不可收拾。”李亨紧紧握拳,忍住了心中的怒意,方才道:“唯有不惜代价也要拉拢他。”   张汀不怎么喜欢李亨那许多儿女,问道:“为何圣人不肯让三娘下嫁薛白?也许是三娘没说她想嫁。”   “不,圣人是疑我,他就是认为我与义兄暗藏死士于长安,想再次打压我,自是不容我拉拢杨党。”李亨道:“要洗脱我与义兄的嫌疑,栽赃杂胡本是好办法,但杂胡圣眷太隆,只好退一步,以皇甫惟明结案,可此事又须有薛白相助,成了死结啊。”   这就是没有圣眷的结果。   杂胡、薛打牌、索斗鸡遇到更难的局面,或万事不做,或献宝,或认错,就能轻易过关,只有他这个太子不行,是真的一点圣眷都没有。   这边还在叹气,已有宫人匆匆赶来。   “圣人口谕,召太子兴庆宫觐见。”   李亨一听脸色就难看下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父皇了,想要见他,那就绝对不是好事。   果然。   到了兴庆宫,只见陪在李隆基身边的就没有一个忠正能臣,只有李林甫、安禄山。   “儿臣见……”   “免了吧。”李隆基已摆了摆手,淡淡道:“虚礼就不必行了。”   这些年,他只对李亨如此,认为这儿子嘴上的问安都是虚假的。   李亨只好起身,老实侍立在一旁。   只见今日勤政务本楼中难得没有歌舞,也许是杂胡述职时作些丑态,就能逗得这昏君开怀大笑吧。   此时若对比这一对父子,会发现他们从外表来看,仿佛年岁相差不大。   李隆基虽年老,看起来却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李亨却比实际年纪看着衰老很多,透着一股垂垂老矣之气。   这个太子,长得就是一副很着急想要继位的样子。   只是看了儿子一眼,李隆基心情已略有不快,道:“继续谈,裴冕的案子说到哪了?”   “回圣人。”李林甫答道:“老臣已查清,此前之所以冤枉了薛白,确是因臣心中先作了推测,以此查证。”   “右相有何推测?”   “薛白曾献军器助王忠嗣……”   李亨当即打起精神准备应对,心道索斗鸡果然如此。   斗了这些年,彼此都是知根知底。   然而,索斗鸡这次竟是没有咄咄逼人,说到最后,反而道:“老臣仔细查访,却发现此案确与王忠嗣无关,他身在陇右,不可能使手下劲卒做到如此不留痕迹之地步。”   “右相以为是何人所为?”   “臣无能,未查到任何线索,请圣人责罚。”   李亨听着,忽感到一阵寒芒刺来,登时如坠冰窟,身子僵硬。   他发现自己准备好的说辞,一瞬间变得全无作用了。索斗鸡没指证他,圣人也未叱骂他,如何辩?   似乎只有片刻,又像是过了很久,李隆基爽朗而笑,叱骂道:“十郎这是有怨气啊,你女婿被朕杖责了,你就撂挑子,是吧?”   “臣绝无此心。”李林甫道:“元捴咎由自取,臣断无怨言。确是无能,未能查到线索。”   李亨先是听那“女婿”二字差点以为薛白已被索斗鸡先抢为女婿,其后回过神来,暗想索斗鸡何时真查过案,从来都是构陷而已。   李隆基眼见把索斗鸡吓得不敢行构陷之事,亦觉这次打压得有些过了,道:“放心大胆查!不论查到谁,朕绝不追究伱。”   “臣斗胆请圣人另选高明……”   ***   东市,澄心书铺。   姜澄脸上的笑意多了许多,手也不是笼在袖子里,而是捧着一叠纸。   “郎君请看,这是沤了十日之后造的竹纸,纸质比上次又有所提升,还有这张晒得更久些。”   “该还能有所进益。”薛白道。   即使已是十分不错的纸质,要得他一句夸赞却很难。   “若沤得久、晒得久有用,便往更久了试试。”   “郎君放心,那一池竹料还沤着呢。”   薛白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问你,你可愿到将作监任职?”   姜澄吃惊,连忙表了忠心,道:“我是郎君的家仆,愿为郎君效劳。”   “你是杨家家奴,如今国舅拜相,正是要普及竹纸、大施拳脚,可在将作监为你谋个差事,只需说是否愿意。”   “郎君,可你这生意不赚钱了吗?”   “多少总归是有赚的,岂有志向重要?”   薛白见姜澄不因乍得前途而忘乎所以,心中有数。   等到他准备离开书铺,却见门外站着一个气质温润的年轻人,正是李泌。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笑了笑,薛白问道:“到书坊逛逛,还是去喝杯茶?”   李泌虽有心一观竹纸的工艺,今日来却有秘事要谈,不便在工匠身边走动,遂道:“我请薛郎品茶,如何?”   “却之不恭。”   说是品茶,两人一路出了春明门,到了长安东郊的一处农户家中坐下,却根本没有茶叶。   李泌也不在意,摸了几枚铜钱买了几个梨,就借着农户家中的陶釜煮梨水喝。   他不急着说话,从容不迫地做完了这些琐事,方才问道:“可是老凉、姜亥杀了裴冕?”   “嗯。”   李泌道:“皇甫惟明问罪时,我们保下这批老卒,原是作为证人,揭露王鉷盘剥军属一事,未曾想,致于如此地步。”   “先生认为当如何解决?”   “薛郎欲如何解决?”   薛白道:“我的想法,你肯定不认同。”   “废储必招致国本动荡。”   李泌没有任何焦虑之态,拿蒲扇轻扇着炉火,云淡风轻道:“殿下做错了许多事,好在时日还长,人力所不能解决的,岁月可以,你以为呢?”   薛白明白他的意思。   李隆基看起来寿命还长,很多事不必着急。李亨、李林甫的争斗其实是着相了,完全可以淡定一点。   说来,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朝堂,若人人能如李泌这般平缓淡泊些,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看来,我比你更理解李亨的所做所为。”薛白道,“肉眼可见,他一定活不过圣人,若依着你这‘时日还长’的办法,岂能有翻身的一日?”   “此言,过于恶毒了。”   “好在只是言语上的恶毒?”   李泌挥动蒲扇,扫掉这些机锋,颇诚恳地说了些心里话,道:“我自视甚高,以辅国为平生志向。如今襄助殿下,非为让殿下重用我,凡事依我的办法而为,而是看如何作为对江山有益。薛郎以为,大唐换谁为储君能够更好?”   薛白道:“让你一步,我暂时不与你争这些。”   “多谢。”李泌道:“今日来,殿下希望我能劝你与东宫言归于好。”   “先生也想当媒婆,劝我娶和政县主。”   “上善若水,你既不愿,压迫你只会适得其反。”李泌道:“你曾献军器于陇右,想必不希望看到西北换将,局势动荡?”   “嗯。”   “那我来便是与你说,朝中这些争端真该缓一缓了。”说到这里,李泌指了指还在烧的陶釜,道:“水快干了,再烧,就要裂了。”   薛白问道:“我没有军情战报的来源,不知石堡城一战如何?”   “正缓缓图之。”   李泌熄了炉火,道:“王将军稳扎稳打,不忍士卒伤亡惨重,因此,虽有利器,攻城进展并不快,好在战果有。吐蕃为援石堡城,遣大军深入河陇屯区夺麦。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哥舒翰领兵应对,不久前,哥舒翰命王难得、杨景晖等人诱敌,设下埋伏,杀得五千吐蕃精锐骑兵匹马无回。此战,哥舒翰威震吐蕃,火速遣部将高秀岩、张守瑜返攻石堡城……”   当今大唐确实是名将如云。   薛白问道:“如此,还未攻下石堡城?”   “还在等消息传回。”李泌道:“当此时节,本不宜因朝中一些捕风捉影之事,而坏了边镇大事。”   薛白问道:“先生可有想过?如今朝中这些捕风捉影之事,正是为了等王忠嗣大胜归来,给他一个‘奖赏’。”   他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但李泌又何尝没有这种忧虑?方才那番话里的意思,已透露出了一点关键信息。   陇右节度副使哥舒翰,已经能够接替王忠嗣的陇右节度使了。   “我想过与否不重要,眼下可否请薛郎莫要节外生枝。”李泌道,“将老凉、姜亥,以及裴冕留下之物安置妥当?”   “好。”   颇为干脆的一句回答,李泌稍微松了一口气,算是达成了今日的第一个共识。   李亨对此事很忧虑,但他这般简简单单就谈好了,他认为越简单的办法,错得越少。   有条不紊地把陶釜中的梨汤盛出来,分与薛白,李泌又问道:“听闻你前几日去了右相府,可是有喜讯了?若成亲,务必邀我。”   “没有,哥奴本打算炮制罪证构陷王忠嗣,我劝住了。”薛白饮了一口梨汤,比茶好喝,继续道:“这般说虽然像是在与你吹牛,但此事是真的。”   “答允了右相哪些条件?”   “简单,不与他争太多权,只争一点点。”   李泌笑问道:“裴冕案,右相打算如何交代?”   “我不知道。”薛白脸皮厚,没显出半点不妥之色,“哥奴自有打算吧。”   李泌点了点头,道:“国舅拜相了也好,能多做实事,于社稷有利。”   薛白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这场谈话虽没有如李亨所愿完全拉拢薛白,但李泌至少说服了薛白让杨党不再对东宫过于逼迫,以免西北动荡。   李泌唯有一点想不通,觉得太过顺利了。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为何。   ***   是日傍晚,李泌回到宅中,竟发现太子来访,不由十分讶异。   “殿下如何能来此处?”   李亨脸色很忧虑,开口满是苦涩之意,道:“因圣人命我查裴冕一案,特来向先生问计。”   他详细说了今日在兴庆宫的诸事。   李泌有一瞬间的失神,脑中迅速思考。   他以最快的速度,考虑过了牵扯此事的每一个人的立场。   杨党要的最简单,在朝堂上立足而已,因此薛白很快就答应了今日的请求,可见是愿意保王忠嗣;右相府则是出了一条毒计,想逼太子自罪、或罪于王忠嗣。   “殿下,圣人已经确定是殿下所为了。”李泌郑重道:“右相此举,几乎是挑明了说,人是东宫派人杀的,且圣人信了。”   “但不是。”李亨道:“那杀手不是我派的,是薛白……”   “回纥人是东宫臣属;老凉、姜亥亦出自东宫门下。殿下已无法向圣人自证,事到如今,心知肚明,只看殿下如何表态、圣人如何处置。”   “何意?”   “殿下要我直说?”   “你说。”   “好,圣人要的不是查案,而是一个理由,一个罢免王将军或处置殿下的理由。”   “哈?”李亨大笑,怒道:“我就知道,我说是胡儿杀的,他不信;索斗鸡说是薛白杀的,他还是不信。为什么?因为他心里早有答案,一说是我杀的,连证据都不要了,连脸都不要了!装都不装了!”   李泌默然。   事实很残酷,但确实如此。   臣子们各怀心思地炮制证据,到最后发现,天子就是不想听别的结果,等了一个多月,只等最后罪名落到东宫头上。   局面很糟糕,但李泌开口,却是道:“殿下,眼下并非最坏的情况。”   “先生有何高见?”李亨大喜。   “右相若对付王将军,则圣人必除王将军。但右相对付殿下,圣人却不会废了殿下……”   听到这里,李亨已经预感到他说的话自己不会爱听了。   果然。   “殿下只须与圣人坦诚即可破局。”   “坦诚?先生可想过我会如何?”   “泌愿以性命担保,必不至于废储。”   李亨僵住了。   他明白李泌的意思,他坦诚受罚,圣人的猜忌便可大幅减小,削弱东宫的手段则不至于太激烈。   打个比方,可能圣人原本要王忠嗣交出四镇兵权,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保留一个河东节度使之职以维持平稳。   代价是什么呢?   是将太子之罪公之于众,让一国诸君失去威严,甚至从此就被软禁。   李亨知道那昏君是如何想的,想活得长长久久,能活到儿子都死了,直接传位给皇孙更好。   只怕连李泌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能说出“并非最坏的情况”这种话来,听得他心里发凉。   那是失望的感觉。   “先生……不能助我查出真相吗?”   “殿下分明看得清。”   李亨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他不可能去认这个罪,甚至那些人本就不是他杀的。但他也明白,指证任何人是凶手,圣人都不会相信。   好在,他也有办法破局。   ***   是夜,张汀忽听得呼喊,赶到院中一看,只见李亨竟是端起一盆井水浇在自己身上。   “殿下?!”   眼下已过了中秋,最是容易风寒入体之际。   李静忠亦是吓得不轻,匆忙去抢来一张小毯给李亨披上,哭道:“殿下为何如此?!殿下的身体可是国本啊!”   “人不救我……我自救。”李亨牙关打颤,抱着毯子,喃喃道:“我不会中他们的圈套,我不查不认……他们奈我何……我是储君,还能无故废了我不成?”   张汀当即明白过来,连忙吩咐道:“快,请御医,殿下病了!”   “是是,殿下病了……”   ***   十数日间,薛白似乎与朝中诸事无涉,却多了一个习惯。   他偶尔会去找李泌聊聊道法,实则是打听西北战报。   但李泌似乎也失去了消息来源,对攻石堡城的进展并不清楚,只是日渐忧虑。   一转眼就到了十月,西北终于有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回长安,很快,满城皆知。   “高仙芝横穿险峻,奇袭小勃律国,一战灭国,俘虏小勃律王,及其王后,也就是吐蕃公主。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附!”   小勃律一介弹丸小国,倚仗着地域偏远,山川险峻,敢叛大唐而归吐蕃,隔断西域二十余国与大唐的联络。   遂有大唐将士千里奔袭,神兵天降,虽远必诛,大展国威。   可想而知,圣人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在这个金秋,长安所有人谈论的都是西域这一战,评点着那一个个名将。   高仙芝相貌俊美,有勇有谋;李嗣业担任先锋,一柄陌刀所向无敌,浴血杀到小勃律王面前;封常清以布衣出身,运筹帷幄,调度有方;监军边令诚也是吃苦耐劳……   这等氛围中,薛白却知王忠嗣处境不好过。   此前未能攻下石堡城,若王忠嗣在此时节才攻下,难免要让人说是故意拖延,直到眼红高仙芝立功;若还不攻下,则显得太过无能。   没办法,谁让圣人最猜忌他,被攻讦而治罪是早晚的。   而东宫显然是打算不作为了。   薛白也只能尽力,看杨党到时能保到什么地步了。   就在长安这种气氛中,当他再一次找李泌要消息,李泌却给他看了一封抄录来的奏章。   “这是?”   “薛郎看吧。”李泌叹息,难得显出焦躁之感来。   薛白还是初次见他乱了道心。   纸上的字很漂亮,李泌书法放逸,有神仙风骨,但纸上抄录的内容却让人皱眉。   “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畯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陛下诚心恩洽其心,彼必能为朝廷尽死……”   薛白看得皱眉。   李泌起身踱了几步,到门边负手看着青天,喃喃道:“此为右相奏言,请圣人将诸道节度使尽用胡人。”   “尽用胡人?”   薛白良久无语。   都说李林甫能任相十余年,是大唐的能臣,能臣却能想出这种主意。   “边将尽用胡人,蠢得没边了。”   “问题是,圣人认为大善……” 第153章 事不关己   初九是个吉日,和风送喜,瑞气升梁。   杜位与李十四娘将在今日成亲,薛白与杜五郎早早就到了安仁坊杜家,准备陪杜位去右相府迎亲。   元载、王韫秀夫妇为人热忱,帮忙在院中待客,一见薛白便殷勤地打了招呼。   “薛郎来了。”元载神态亲热,笑道:“前院人多嘴杂,到堂上为你引见几位好友。”   他如今成了杨党核心,官升得很快,算是与薛白利益捆绑,虽彼此交往不多,却已是“挚友”了,此时也不管别的宾客,只与薛白寒暄。   一路说着话到了后堂,此处已聚了好几个年轻人。   杜位穿着一身吉服,临要去接亲了,却还不忘与人争论国策。   “我实话而言罢了,朝廷所任用胡将,多是彪悍敢战,义勇忠心之辈……王十二娘来了,问她便知。”   “新郎官,还在抨击时政?”   元载朗笑,不理会他们那一茬,近来朝中之士谈论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他已说厌了。   见了礼,他首先为薛白引见了一人。   这人不到三十岁年纪,穿着襕袍,作文士打扮,身材魁梧,英姿勃勃,正是方才与杜位争论的对手。   “岑参,相门子弟,天宝三载进士,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久仰岑兄大名。”   薛白早说过想与岑参结交,却是一直在忙,今日方得一见。   “我辈相交,薛郎可莫拘礼数,须知我才是久仰你的才名。”   岑参是个很有活力的人,性情慷慨,为人豪爽,当即邀薛白加入话题,问道:“可知我与新郎官在谈论何事?”   他高大而俊朗,虽有争执,却并未起丝毫火气。   杜位也还在笑,问道:“朝廷以胡人任诸道节度使之策,薛郎如何看?”   薛白不作答,反问道:“今日可是杜兄成亲,岂还管此事?”   杜位道:“我以为朝廷如此,并非全无考量,胡人长于边地,了解地方风俗,勇决习战乃事实,敢于多任胡将,亦彰大唐海纳百川之气量。”   “新郎官还是想想催妆诗吧。”元载笑道:“你快去拾掇,我替伱招待友人。”   两人虽是好友,一个是李林甫的女婿,一个是王忠嗣的女婿,如今已有了避而不谈的话题。   杜位遂向众人告了罪。   新郎官不在,堂上的争论却不停。   “开国以来,边帅皆用忠厚名臣,功名卓著者往往入朝为相。右相有恐于此,献策排除异己,拉拢边将罢了。”   “不错,开国以来任用边帅确有三个讲究,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但自开元中,圣人有吞并四夷之志,边将有十余年不易者,始有久任;皇子、宰相任节度使,始有遥领;王将军、安将军专制数道,始有兼统。故而用胡人为将,既可熟悉兵务、全权调动,又易于把控……”   王韫秀听不下去,不由道:“这是何意?暗指我阿爷不易把控吗?”   “十二娘莫怪,我绝无指摘令尊之意,我等不过是揣测国策,探讨为何要用胡人为将。”   王韫秀道:“我阿爷何时不用胡人?他麾下哥舒翰、安思顺、李光弼,难道被他摁着不能立功了不成?哥奴非要明言边镇尽用胡人却是何意?!”   “故而说胡人中颇有‘彪悍敢战,义勇忠心’之士。如此看来,我等与王将军所见略同,可放手任用胡将?用人不分胡汉,有容乃大。”   元载遂站出来维护妻子,道:“我丈人帐下有汉将胡将,是为有容乃大。哥奴上奏明言边镇尽用胡人,又是何包容?”   岑参亦出面打圆场,道:“凡事皆有利、弊,大家不过探讨一二即可,准备迎亲吧。”   王韫秀转头看向薛白,目光带着隐隐的期待,问道:“薛郎有何高见?”   薛白的看法其实很简单。   他从结果就能评价这样一个国策,哪管它被提出来是出于何种深谋远虑、千般考量。   连格局都丢光了,还谈什么英明与否。   然而,薛白开口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此为军国大事,我岂有甚高见?”   王韫秀有些意外与失望。   薛白曾造巨石砲给王忠嗣,她本以为此番薛白是会帮忙说话的,不想得到的竟是这个反应。   ***   在去接亲的路上,王韫秀低声向元载问道:“你说国舅有拉拢阿爷之意,为何薛郎不肯表态?”   “形势不同了。”   元载说着回头扫了一眼,见薛白正与岑参并辔而行,谈论诗歌,并未留意这边。   他方才小声向妻子道:“过去,右相府、东宫皆对付薛郎,他不得不寻求助力以自保,如今他几次献宝,圣眷稳固,这些事与他无关,自是高高挂起。”   王韫秀白了元载一眼,道:“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事不关己便不管吗?”   “我已劝国舅拉拢丈人。”元载道:“可丈人若不肯亲近国舅,岂有让人凭白无故出手相助的道理?再求薛郎又有何用?”   “阿爷若归京,我自会劝他。可只怕再这般下去,不等他归京,哥奴便要罢了他的官。”   “不会。”元载颇笃定道:“朝廷欲调任丈人,必待他归京。”   王韫秀依旧忧虑,问道:“那,国舅可否先上书反对边镇用胡人?”   元载低声道:“只为让国舅同意拉拢丈人,我已费尽口舌。岂有丈人未作表态,而再请国舅出面的道理?”   ……   薛白转头一瞥,瞧见了前方元载夫妇在窃窃私语。   他不动声色,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岑参交谈,话题难免还是灭小勃律国这一战。   “岑兄原来认得封常清将军?”   “是王大兄昌龄引见的。”岑参道:“王兄年轻时曾赴河陇、出玉门,因此识得封将军。遥想那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如今封将军真做到了,想必王兄在江宁听闻战报,亦将欣喜。”   “原来如此。”薛白道:“待安西军将士们还朝述功之时,岑兄为我引见一番可好?”   “自当如此……”   两人之后又从王昌龄被排挤贬谪之事聊起。   岑参虽然年轻,阅历却很丰富。   他不到二十岁就四处游历,中了进士之后,还趁守选的三年期间到河北逛了一圈,正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薛白看着年纪小,经历却更多,什么都能谈论一两句。   很快,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岑参在马背上倾过身,小声道:“难得在哥奴宅张狂一次,看我踹他的门。”   说罢,他哈哈大笑,动作敏捷地翻身下马。   这人文武双全,写得了诗赋,考得中进士,还身手了得,通晓兵事。   薛白看着岑参的背影,心里在想,这种依着“出将入相”为标准要求自身的男儿,往后也许就渐渐少了。   今日李林甫嫁女,府中自是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新郎官来了!”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看着这场面,薛白忽然在想,自己若是娶了李腾空,今日便是这般吧?   他连忙将脑中这想法挥散,心中自警,那是要影响上进的。   忽然,有个小绣球被抛到了他脚下。   “嗯?”   杜五郎正站在他旁边,低头一看,当即警惕起来,低声道:“右相府还有五六个女儿未嫁吧?莫被她们看中了。”   薛白顺着绣球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是李岫在招手。   他原本还以为会是李腾空,看来是猜错了。   “哎,你去哪?”杜五郎拉住他,提醒道:“吃一堑长一智,你怎还到处乱走?”   “没事。”   薛白依旧向李岫走去。   杜五郎无奈,只好心想也没关系,右相府又不可能嫁两个女儿给薛白,保护好自己要紧。   李岫这个兄长当得不错,对弟弟妹妹颇为关照,待薛白上前,第一句话便道:“你看杜位,多有担当。”   “也许再过数年,十郎也会觉得我有担当?”   “你放心,一定不会。”李岫摇了摇头,道:“阿爷想见你,这边请吧。”   ***   今日府中嫁女,李林甫却依旧深藏于书房之中,不肯露面。   他确实勤勉,还在处置公文。   难得的是,如今他见到薛白,已愿意纡尊降贵地打招呼,道:“薛郎来了,近来竹纸造得如何啊?”   “进展缓慢,当不至于太快有建树,右相可以放心。”   李林甫指了指薛白,挤出长辈般的淡淡笑意,道:“听闻你近来常与李泌来往?”   “我向李先生学了很多。”   “哦?”   李林甫作出感兴趣的表情,耐心得让人很不习惯。   这副口蜜腹剑的嘴脸,比原来那精神刚戾的斗鸡姿态更让人不安。   薛白还是很淡定,道:“李先生提醒,我该谦让一些,不可表现得太过功利,急于上进,难免让人心生防范。我一想也是,这一点我比起胡儿就差了许多。”   这是一句试探,看李林甫对安禄山是否有戒心。   李林甫神色毫无波澜,万事皆在掌控的模样,道:“果然,本相便知你对国策有所不满。”   “边镇尽用胡人。”薛白问道:“如此奏言,右相敢说毫无私心?”   “重要吗?”李林甫毕竟是宰相,容不得一个竖子点评他的作为,脸色一沉,当即道:“本相执掌国事十余载,比任何人都了解大唐,提出的是最有利于大唐的办法。”   其后,他意识到根本没必要与薛白解释,又道:“本相没有违背约定。”   “是吗?”   “本相答应你的要求都做到了。”李林甫道:“你等欲拉拢王忠嗣,还不许朝廷调整边境将领不成?”   薛白问道:“右相请我来,便是想说这些?”   “是提醒你,本相已对你万般容忍,再敢多管闲事,休怪本相翻脸无情。”   他老谋深算,谈条件之时,先答应让杨党拉拢王忠嗣,转头便拿掉其四镇节度使之职。这确实不算失约,因此得警告薛白不要狗急跳墙。   “右相未免太把我当回事了。”薛白道:“我是何身份?岂会多管闲事?只要没人再找我麻烦。”   李林甫目光看去,见这小子此次竟真是无所谓的态度,遂道:“终于懂事了,去吧。”   他料到杨党想拉拢王忠嗣,无非是为了四镇节度使一部分支持。如今边镇尽用胡人之策一出,他也留了一点机会给杨党。   别的,薛白事不关己,大可袖手旁观。   可见偶尔一两次,不把人逼到死路,对方也是会懂事的。   ***   见过李林甫,薛白似乎也想通了,放慢了步伐,好整以暇地走着。   忽然有一束花枝从前方的牖窗中抛在地上,落在他面前,走到牖窗边一看,李腾空、李季兰正在墙的另一边。   “真是先生。”   李季兰显得很惊喜,凑上前道:“戏文我又写了许多折,先生可有空鉴赏?可莫只是说一个‘好’字了,多给些指点可好。”   她对薛白有种莫名的崇拜,因此格外热烈,好像若没隔着这堵墙她便要贴到他一般。   自从流了鼻血,薛白就不太爱去玉真观,近来都是通过颜嫣评点戏文。   “先生?”李季兰问道:“明日可有空来玉真观一趟,我还有些新的诗作想请先生品鉴……先生若不来,我难免写不好戏文呢。”   最后一句话有些抱怨之意。   李腾空原是负手云淡风轻地站着,闻言耳朵一动,看向李季兰,觉得她似乎很懂怎么撒娇啊。   戏文事关上进,薛白果然点头道:“那就明日前往打扰。”   ***   “你看,薛郎不在。”   王韫秀四下环顾,低声向元载道:“他一进右相府便被哥奴请去了。”   “放心吧,若是最重要之事不会等到今日才商议。”   “可此事说明,薛郎与右相府有默契,不会出面反对边镇尽用胡人之策了,是吗?”   “韫娘,你病急乱投医了不成?薛郎尚无官职,如何反对?”元载道:“若真担心丈人,再写封家信吧,一则劝他亲近国舅,二则劝他尽快攻下石堡城。”   “信已写了几封了,可你难道不知,阿爷不敢回复。”   元载揽过妻子,柔声道:“且稍安勿躁,情形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样,也许不是冲着丈人呢?”   “这还不是?!”   “嘘,先送亲,走。”   王韫秀忧心忡忡,继续环顾,终于看到薛白从小径那边转了出来,连忙迎了过去。   ……   “薛郎。杜位已接到亲了,走吧。”   “好。”   “你肩上有些落花。”   王韫秀随手拂掉了薛白肩上的花瓣,以示亲近,随意地聊起天来,道:“明日到家中坐坐如何,让元载沽壶好酒,尝尝嫂子的手艺。”   “不了,明日已有邀约。”   薛白拒绝得很干脆。   但他也不装傻,压低了些声音,道:“眼下这风声,嫂子想必是有些忧虑王将军之事?”   王韫秀难得听到有人肯接她这话茬,有些惊喜,点头道:“是,公辅还说无妨,可我着实觉得是冲阿爷来的。”   “那嫂子找我,甚至找国舅都无用,这是真正的军国大事,我们完全说不上话,嫂子该去找太子才是。”   “说是得小心‘交构东宫’之罪。”   “王将军是太子义兄,天下皆知,这是一切罪责的根,到头来躲躲藏藏,与掩耳盗铃何异?太子不出手,指望我一介白身,岂非可笑?”   王韫秀犹有顾虑,担心反被太子牵扯。   薛白只好再提点她一句,叹道:“劝太子向圣人认个错吧,消除猜忌,王将军久任且兼统四镇,猜忌不消,谁都帮不了他。” 第154章 高高挂起   玉真观里响起悠扬的钟声。   李季兰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从衣柜中挑出一件彩裙看着,愈看愈是喜欢。   可惜她作为修道之人是不宜这般穿的,无奈放了回去,却是觉得只是看看也很开心。   披上一身道袍,对着铜镜偷偷抹了一点胭脂,她拿起昨夜已准备好的文稿出了闺房,去律堂找李腾空。   律堂清静,皎奴倚着木框在看故事书,眠儿正抱着一个蒲团睡回笼觉,唯有李腾空在打坐。   “腾空子在做功课吗?”   “季兰子不做功课吗?”   李季兰竟是理所当然地答道:“可我担心打坐会把腿坐弯。”   说着,她提起道袍,给李腾空看了看她笔直的小腿。   这小举动让李腾空难得有了一点点比较心,小声道:“我的腿也很直的。”   “我看看。”   虽然都是女子,但等李季兰摸着李腾空的小腿,抬起头显出那艳如桃花的眼,李腾空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这个师姐怪怪的,总是无故与自己亲近。   “季兰子,有客来了。”   “是先生来了吗?快请。”   “不是,是和政县主来了。”   “那等等,我一会过来……”   李季兰忙起身抱起文稿出去。   薛白让她写的戏文,到时是要献给圣人的,不宜让旁人看到。待她藏好文稿,赶到堂上,便见李腾空正在陪李月菟说话。   自从在宗圣宫相识,三人便成了好友。   李月菟与别的公主县主不同,并不骄蛮,反而很有同情心,尤其待女子颇好。她自幼丧母,由太子妃韦妃抚养,后来韦坚案发,韦妃落发出家,总之是经历坎坷。   “嗯?往常我来,你们都很高兴,今日却像不欢迎我。”   “三娘这就胡说了。”李季兰道:“盼着你来呢。”   “你们有客来?”李月菟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笑道:“那待他来了,我告辞便是,就别遮掩了。”   “哪有客?”   李腾空还不承认,下一刻,却有女冠跑来道:“腾空子、季兰子,薛郎到了。”   “好吧,我走了。”李月菟笑着起身,却是问道:“对了,我可否与他聊两句?”   ***   在玉真公主的道观遇到李月菟,薛白并不意外。   让他意外的是,这个皇孙女开口竟是对他道了个歉。   “对不住,我请圣人赐婚。万一娶了我,伱会很不高兴吧?”   “有事吗?”   “我能否再替我阿爷向你赔个不是?”   没有无缘无故的赔不是,薛白知道她是为何来的,沉吟道:“我简单说几句,你转告你阿爷。”   李月菟有些吃惊于他的语气,认为他很凶。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好。”   “让他不必再试图拉拢我,没用的,亦不必过于忧虑,我承诺李先生的话,算数;如今我也想通了,李先生说的对,圣人千秋万岁,我与东宫的恩怨不必在意,交由岁月即可。”   李月菟眼睛一瞪,被这种话吓到了,愈发担心起她阿爷的病情。   薛白道:“总之,眼下我一心备考春闱,不再掺和这些勾心斗角。”   他抬了抬手,摆出敬而远之的态度,就此走掉了。   李月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暗忖薛白真是无礼又大胆,竟是这般态度对东宫。   须臾,她莫名想到了韦妃跪在青灯古佛前将长发一缕一缕绞尽的画面,内心深处隐隐猜想,阿爷是否就是从那时起一点一点失去了威望……   ***   太子别院。   “他是这般说的?”   “是,女儿看他好生悠闲,该是不再与阿爷为敌了。”   李月菟其实把薛白最恶毒的那句话美化了一下,改成恩怨会随岁月渐渐淡忘。   最后,她感慨道:“李先生真是有本事,虽未让薛白为友,却也轻易化敌了。阿爷少了一个狡滑阴险的敌人,可以放心养病了。”   “你去吧。”   李亨挥退了女儿,从病榻上坐起,拿掉额头上的湿布,脸色有些苍白。   “先生确实安抚了薛白,用的一个好办法……原来只要说,太子肯定薨在圣人之前,一切就能解决。”   “殿下,绝无人会如此作想,必是薛白故意离间。”   “咳咳咳,他也许没这般作想,也许想的是这个太子继位一两年也就够了,不必经营任何威望权力。”   说着,李亨摆了摆手,悲叹道:“你不必劝,我并非是在怪先生,他是社稷忠臣,作此想法应当的。这都是我的命数啊。”   “殿下!”   李静忠听得潸然泪下,俯地悲嚎不止。   他这么一哭,李亨反而心情平复,眼睛转动,沉吟道:“看来,拉拢杨党是不成了……还能如何保义兄?”   其实已是无法可想了,圣人心意不可违。从石堡城到裴冕案都是借口,搪塞了这么久,终于是搪塞不过去。   正在此时,有小宦官匆匆跑来,禀道:“殿下,有人求见,自称王忠嗣之女。”   李静忠听得吃了一惊,暗骂她怎敢来,忙提醒道:“殿下,圣人让殿下查的案子可还没有眉目。”   “咳咳……”   李亨略略犹豫,脸上泛起苦色,咳嗽了几声,重新躺倒,翻了个身。   见此情景,李静忠抹了泪,亲自赶到门外。   “王十二娘请回吧,殿下是真病了。”   “恳请殿下庇护我阿爷。”   “王十二娘误会了,之所以说边镇节度使用胡人,那是安抚、激励胡人将领,与王将军无关。”李静忠态度谦卑,苦口婆心道:“眼下杞人忧天,反而才是害了王将军啊。”   王韫秀听了,虽然心中犹有惶恐,只好暂时归家。   她家中摆着一张地图,乃是她根据此前的消息亲手所绘,用于分析石堡城一战之局势。   王忠嗣已围攻石堡城四月有余,哥舒翰击败吐蕃骑兵之后支援,若强攻,当早该攻下石堡城了才是。   “阿爷你为何还不胜啊?”   ***   一张简易的地图摆在小案上,薛白正与李泌对坐而谈。   “王将军之所以还未攻破石堡城,想必是还在等。”   “等?”   薛白道:“等天气转冷,方好用积薪烧岩之法,砲击石脂火球,烧裂城墙……”   小炉上的火腾腾烧着,架在火上的茶壶咕咕作响。   李泌听完这个办法,脸上浮出慈悲之色,道:“王将军若肯强攻,想必早些时日便能破城,此举是为了减少伤亡。”   “那便不知了。”   “圣人对小勃律一战很满意,今日又传旨安西嘉奖。并问,高仙芝灭一国,王忠嗣犹不能破一城?”   薛白道:“李先生消息好灵通?”   李泌摆摆手,道:“待诏翰林,一点职务之便。”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莫开玩笑了。”李泌正色道:“你可知右相打算让何人接替王将军之职?”   “若拿下石堡城,王将军该有大功,如何已想好了要使人接替他?”   “节度使用胡人,岂只是说给你我听的?”李泌道:“乃说给王将军麾下,哥舒翰、安思顺等胡将听的。据闻,已拟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安思顺为河西、朔方节度使;安禄山兼河东节度使。”   这是瓜分王忠嗣手上四大边镇之意,乃预料之中。   李泌接着道:“你可知安思顺为何人?其叔父,正是安禄山之继父,二人算是堂兄弟。”   “如此,天下五大节度使都是安家兄弟的?”薛白神色平淡,却是随口说了一句极为大逆不道的话,“圣人不如直接把安禄山立为太子好了。”   李泌原本想吓唬薛白。   但纵使他修练得心境恬淡,还是反过来被薛白的狂言吓唬到了,乍听之下,脸色一白。   “不至于。”李泌反而还得安慰两句,道:“一则,是否如此安排还未确定。”   薛白懂,无非就是讨价还价。   李林甫口号先喊出来,为这些胡人争取,到时能定下几个,还是看李隆基的心意。   “二则,安家兄弟的忠心犹可信,尤其是安思顺,肝胆忠诚……”   “说这些?”薛白懒得听甚肝胆忠诚,道:“今日既是你我私下相谈,我给你展示些神仙术。”   “好。”   “我观安禄山形相已逆,肝胆多邪,早晚必反。”薛白道:“到时安思顺再忠诚又如何?既予其大权,杀或不杀?用人之道,当以公平严谨之制度,全寄望于‘忠心’而一股脑放权,说得再头头是道,犹自以为尽在掌握,不可救药。”   “安禄山是否要反,你我说了无用。”李泌道:“他如今滞留京中,等的便是这场变动。”   “哦。”   李泌问道:“你如何看待?”   “李翰林抬举我了。”薛白道:“我连官身都无,还能如何看待?不过是当时闻来听听,打发时间。”   “你亦与王将军有交情,可否请虢国夫人出面劝说?”   “不可能。”薛白果断摇头,“平时一些打打闹闹的小事无妨,这次是军国大事,让她开口评论几句,像话吗?”   李泌默然了一会,又问道:“我听闻,杨国舅身边盐铁判官元载乃王将军之婿,杨国舅或可出面?”   薛白把茶壶从火上拿开,也不加盐,舀了茶汤,漫不经心道:“我与王忠嗣没交情,数面之缘,他又不是我义兄。你也知道,我为人功利,之所以造巨石砲,因我知道这物件,且想让身边的小丫头立个功。”   李泌沉吟道:“当此时节,哪怕只保留一个河东节度使?”   “先生问我?何不问太子?”   “太子病了。”   薛白反应平淡,真就事不关己的样子,道:“喝茶吧。太子都病了,你我两个小人物,不谈国事为妥。”   ***   阳光从格子窗洒到小通屋里,青岚醒来,揉了揉眼。   薛宅原本是有养鸡的,但她知道薛白常常起得晚,因此让厨房把公鸡都炖掉了。因此,薛家的清晨十分清静。   稍稍梳洗了一下,青岚绕到主屋。   主屋的朝向不太好,是向西的,因此早晨的阳光照不进来,还有些昏暗,薛白睡得正香。   “郎君,该起了。”   唤了一声,见薛白没有反应,青岚便道:“你若不起,我可就挠你痒痒了。”   这是最近他们相处的大进展,因她与薛白闹着玩时,挠着他结果挠到了他榻上,渐渐也就习惯了。   “真挠你了……”   薛白迷迷糊糊中感到有双小手伸到自己怀里,翻了个身,一个柔软的身体便挤进被窝里。他只好搂住她,不让她闹。   “再睡一会。”   “哦。”   青岚一被抱住,也就不闹了。   过了会儿,薛白道:“王将军快打下石堡城了。”   “什么?”   “到时请功,给你除了这逆罪贱籍,你若想嫁谁当个正妻也可以的。”   青岚听了反而不高兴,觉得他还是不在乎自己,可又想到他费力为自己脱籍,心思难免有些乱。   她低声问道:“郎君,我可以当你的妾吗?”   薛白还未完全醒过来,下意识地应道:“那你赚了。”   青岚一愣,也不知这是什么个说法。   待到薛白神志清醒,应该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坐在那嘟囔了一句“我有些太狂了”。   总之,他是答应要纳她为妾了,对此青岚心中十分期待,连对石堡城的战报都关心起来。   终于,在小雪后的第六天,她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忽然见薛白回来。   “皇甫萼,石堡城攻下了。”   青岚抬起头看着薛白,傻愣着发呆,因许久没有听到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   “郎君?”   “战报才送来了,报功的奏章还未送来。”薛白道:“但王忠嗣答应过会把你的名字记上,此事他若忘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笑了一下。   也许石堡城有提前被打下来,并且死伤更少的人吧?   此事他也不知道,一切还得等到具体消息出来,只希望因为自己的插手,而让这一战的情报有一点好的改变。   ***   与此同时,长安西边的官道上,有驿马正在疾驰。   自西向东的骑士身上带着的是石堡城一战的报功奏折,奏折上是一个个名字,有杀得五千吐蕃骑兵匹马不归的哥舒翰,有夜袭杀入石堡城的将领,高秀岩、田神功、田神玉……还记载了许多有功工匠,包括薛白、安帛伯、皇甫萼。   除了这些,还有一封名单,那是战死者的名字,很长。   “吁!”   官道上,又有一队骑士正自东向西狂奔,身上带着的是圣旨,召王忠嗣回朝的圣旨。 第155章 君自抉择   十月下旬,长安小雪,草木积霜。   延寿坊,王忠嗣宅。   业已出嫁的王韫秀今日回来,安排仆役洒扫院落,以备过些时日王忠嗣回京述功。   她近来之所以心焦,因杨銛故意让元载吓唬她,“裴冕案或将牵连王将军,赶紧投奔杨党保命”。   攻下石堡城的消息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希望事情真如李静忠所言,边镇用胡人之策只是为了激励胡将,督促战事。   既然战事顺利,想必一切会好的。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   王韫秀听得出那有数十骑,且在小巷中骑马穿行的速度很快,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久未开过的沉重大门被缓缓推开,扬起灰尘。   马嘶声与脚步声传来,王韫秀回过头,看到那风尘仆仆的身影,惊讶得喊话都带了哭腔。   “阿爷!”   她迅速跑到王忠嗣面前,抱拳,行了个军礼,压抑了哭腔,道:“阿爷怎回来了?”   不愧是将门之女,动作利落,毫无小女儿之态。   “圣人急召,故而连夜赶回。”   王忠嗣脸色沉毅,眼眶发黑,身上犹披着甲胄,甲上的血污与路上的灰尘黏在一起,已完全干了。可以想见,他得到圣旨时应该还在石堡城,来不及换甲就从陇西赶回。   大部分人都不知他要回京。   长安城还在为下个月高仙芝、封常清等安西将军述功献俘一事做准备。到时,小勃律王与吐蕃公主将被扣押着献于阙下,那是何等的国威?   相比而言,原本被寄予厚望的攻破石堡城一战,因拖拖拉拉而失去了期待,没掀起太大的波澜。   “阿爷已去面圣了?”王韫秀问道。   “没有。”王忠嗣大步入院,亲自安顿着他的战马,“圣人体恤我赶路遥远,容我歇息两日。”   王韫秀听得再次不安,几次张开口,欲言又止。   随同归京的将士开始搬东西,也没别的行李,马匹的草料,更详细的战功册,以及一个个京兆府籍士卒的骨灰。   若不将这些战死者的身后事办妥,往后朝廷还要向他们的家属收租庸调,故而王忠嗣很重视此事,亲自再数了一遍,没有骨灰也有遗物。   “明日去办,务必亲眼看着府吏销籍……盔甲卸了送还兵部,你等先还家吧,也久未见妻儿了。”   “喏!”   田神玉脱掉身上盔甲,发现伤口又破开了,血与里衣黏在一起,扯开时一阵生疼。   “还呲牙,现在怕疼了?”田神功上前,轻轻扇了弟弟一掌,帮忙将他的盔甲卸下。   “这才几个人,还得把盔甲寄到兵部?”   “听说前阵子有边军老卒杀人了,天子脚下出了这等事,防范严些,应当的。”   田神玉不屑道:“杂胡麾下,军纪自是不如我们严。”   “闭嘴,祸从口出。”田神功似乎知道更多内情,眼中泛着些思忖之色。   兄弟俩一瘸一拐相互搀着出了王宅,田神玉抬头看着天色,小声道:“阿兄,宵禁前还来得及,去拜访郎君,让他知道我们回来了?”   “用你去说?”田神功叱道,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回去看你婆娘,该知道自会让伱知道。”   ***   王韫秀扶着王忠嗣在大堂坐下,目光看去,她这个高大威猛的阿爷脸上又多了许多皱纹,刀刻的一般,胡子也花白了。   “阿爷可知长安出事了?”   王忠嗣道:“天宝六载,事算少的。”   想来,皇甫惟明是在五载年初就落罪了,他则从年初撑到了年尾,以尽量少的伤亡攻下了石堡城,已无憾了……本以为会无憾了。   “元载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恐哥奴要对阿爷不利。”王韫秀低声说了起来。   王忠嗣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一般。   听着女儿说完了长安城之事,他想了想,先问道:“杨銛都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了?政绩如何?”   “是否让元郎来与阿爷说?”   “唉。”   王忠嗣似不太喜欢这个女婿,且元载一来,定要劝他转投杨銛。   他想了想,问道:“你既去过少阳院,可知殿下对杨銛拜相之事如何看?”   少阳是东方之意,因太子不能住在东宫,这些敬重太子之人往往以“少阳院”代指太子居所。   王忠嗣问的是个对他很重要的问题,杨党是与东宫合作应对危机,还是只想拉拢他一人。   这问题王韫秀还真知道,应道:“殿下希望杨銛能支持东宫,但杨銛不愿表态。元郎说,国舅想单独宴请阿爷。”   王忠嗣摆了摆手,不答。他此前就收到了女儿的信,一直都不表态。   不多时,元载匆匆赶来,身穿浅绿色的官袍。   短短半年时间,他已一跃为从六品下的高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而遭岳父家轻视的贫寒子弟。   然而,王忠嗣对待他的态度依旧有些淡漠。   “不必多礼,先说你是以王家女婿或杨銛心腹之身份与老夫相谈?”   元载道:“丈人勿怪,世事岂有绝对?小婿自然是王家女婿,亦无碍于协同杨相处置国事。丈人或许对杨相有些偏见,实则杨相掌权以来,有两桩政绩,一则推行榷盐,以稍缓租庸调之弊,二则普及竹纸,以解天下用纸之缺。事虽小,而惠及天下百姓……”   王忠嗣不耐听,抬手打断了元载的滔滔不绝,问道:“国舅希望我如何做?”   元载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失望。   他预想的是,舌灿莲花说一通杨銛的好,太子的软弱,盛情邀王忠嗣到曲江池别宅去赴宴,宴上宾主俱欢,其后再谈条件。如此,与眼下说出口,完全是两回事。   但王忠嗣显然心中已有决断,并不想接受这种拉拢与腐蚀。   “若不愿说,无妨。”王忠嗣道:“老夫累了,你与十二娘回吧。”   “丈人且听小婿细说。”   元载先走到门边,挥手让小厮守好,方才踱步,继续侃侃而谈。   “天宝五载,皇甫惟明回京述职,暗中带了数十死士,待他落罪贬谪。这批死士便一直是东宫在蓄养……”   才听到这里,王忠嗣已是目绽怒色,双拳紧握。   “丈人莫恼,小婿所言俱是事实。”元载不慌不忙,走近了些,道:“李静忠曾指使死士坑杀薛白,杨慎矜案便是东宫心腹裴冕为遮掩死士而炮制。这些,丈人不知道吗?”   王忠嗣脸色难看,摇了摇头,道:“老夫不会信你。”   但王韫秀已经信了,一瞬间背脊发凉,明白李静忠说她杞人忧天是哄人的,这件事远远比她预想之中还要严重。   “韦坚案、皇甫惟明案,哥奴没有冤枉东宫,太子居心叵测,圣人对此心若明镜,然三庶人案影响未消,圣人宽厚,不愿废储,一次一次给太子机会,唯望太子悔过,能自罪于天下。太子却是如何做的?再次指使死士杀裴冕灭口!”   元载突然激动起来,以手指天,问道:“丈人还不明白吗?你受到的猜忌来自何处?储君觊觎神器,天子不能自安,犹以宽仁再给你们一个表态的机会。国舅拜相,受任于千钧一发之际,为的便是要消弥这场祸事,如何消弥?丈人你该给圣人一颗定心丸。”   说话间,他虽是女婿身份,却敢直视王忠嗣的眼睛。   “丈人没有参与东宫这些阴谋,也不会协同太子篡位,事到如今,务必表明忠君体国之决心了!”   王忠嗣坦然注视着元载,眼中毫无愧色。   之后,他的威严压得元载渐渐透不过气来。   “谁让你这般构陷储君的?”   “小婿没有。”元载道:“国舅不是哥奴,国舅看透此事,犹一心维护社稷稳定……”   “他为拉拢边镇,你为钻营官位,当老夫看不出。”   “没有!”   但当王忠嗣眼中突然浮出杀气,元载还是有些心虚,瞬间有个缩脖子的动作。   “没有!”   元载正色再喊了一声,看向王韫秀,以饱含真挚的语气道:“小婿唯愿保全王家,出于肺腑,天地可鉴。所言句句属实。”   “阿爷,你就听元郎一句劝吧。”王韫秀催促道:“元郎,你说,该如何是好?”   “请丈人上奏,告发东宫蓄养死士之事……”   “啪!”   王忠嗣直接给了元载一巴掌,叱道:“你不如直说,让我给杨銛交个投名状。”   “小婿……”   元载低下头,语态竟是更为平静了,缓缓道:“丈人可以与国舅商量,若不希望社稷动荡,亦可指一切皆李静忠所为,只要杀一个李静忠,国舅便出手保丈人。”   他说到最后,语气竟显得十分蛊惑人心。   王忠嗣道:“杨銛大可自己上书,诛杀李静忠。”   “不。”   元载挨了一巴掌之后,似乎变得公事公办了,道:“必须是丈人亲自上书杀李静忠。一个阉人,国舅不放在眼中,只要丈人一个态度。”   堂中安静了许久。   王韫秀看了元载一会,又看向王忠嗣。   “阿爷,女儿觉得……”   “你们回去。”   ***   如今元载在长安还没有宅邸,在延福坊租赁了个二进的小院。   夫妻二人从偌大的王宅回到小宅,只见老旧失修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   元载在门前停下脚步,抬着头,不由出神。   “无妨。”王韫秀柔声安慰道:“明日我会修。”   “韫娘啊。”元载牵过她的手,道:“不必修了,我本想晚些再告诉你……其实,国舅说要在安仁坊送我们一座宅院。”   “这般大方?”   王韫秀一想便明白过来,问道:“他希望阿爷转投他门下,要你务必办成此事?”   “这也是保丈人的唯一办法啊。”   “事情严重到了这等地步,你为何早不告诉我?”王韫秀抽回手,有些不悦,“还哄我说,朝廷不是冲着阿爷来的。”   “我怕你担心。”元载语气温柔,道:“你提前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万一在信里泄露了,反让人早做准备,你我亦有危险。”   “有何危险?谁能对我们动手不成?”   元载不答,先是警惕地栓上了院门,拉着王韫秀回屋,压低声音道:“我并未与丈人说假话,东宫蓄养死士是真,坑杀薛郎亦是真。”   王韫秀心中一凛,再一想,忽然明白李静忠为何神神秘秘,不肯让太子相见了。   “我听闻,圣人命太子查裴冕案,可是真的?”   “是。”元载压低声音道:“你不该去找太子,太危险了。你我只需劝说丈人即可。”   这些角色,杨党核心几人都是分配好了的。虽要让王家对东宫失望,却不能由元载这个丈夫诓王韫秀去东宫求情,故而薛白来说。   王韫秀心思简单,却不完全傻,此时一想,问道:“这些事隐秘,你从未牵扯其中,国舅更非权臣,如何能得知得如此详细?薛白深涉其中,无怪乎此前太子、右相皆要杀他,是他给你们出的主意?”   “不错,东宫之隐秘都是他告诉我,我劝国舅帮忙的。”元载道:“薛白吐露真相,指出一条保命的路;国舅答应,丈人表态便出手。已是仁至义尽了,懂吗?”   “一定要阿爷表态,他们才肯出手相助吗?”   “还是那句话。他们帮可以帮,但不能白帮;且丈人也得自救,与东宫划清界线,否则帮也帮不了。”   元载说着,叹息道:“我是王家的女婿,为此事不惜一死。他们不同,是外人,丈人不肯表态,还能让外人如何?”   王韫秀这才完全明白过来,为何薛白是那置身事外的态度。   再一想东宫的居心叵测与阿爷的愚忠,她心里的天平终于完全偏向了杨党这一边。   “元郎,我们一起劝说阿爷。”   ***   王忠嗣分明疲惫,这夜却还是睡得不安稳。许是太久没有回长安,不习惯府中的柔软的床榻。   次日,他思来想去,竟是先派人去请薛白到府中相见。   窗外飘着细雪,可以预料,等到了深冬会有一场大风雪。   细雪缓缓落,许久,薛白冒着雪花而来,愈显出贵公子的气质。   “数月未见,薛郎高了、壮了。”   王忠嗣站起身来,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像是看着一个子侄。   他对薛白的态度确实比对元载好,毕竟对一个出手相帮的外人与女婿的要求是不同的。   “恭喜王将军攻下石堡城。”薛白执礼问道:“不知巨石砲与石脂火球可有所助力?”   “有,有。”王忠嗣眼中浮起回忆之色,“对蕃军而言,此仗当如地狱,巨石砲在他们的射程外抛出火球,砸下就是烈焰汹汹,若以水灭之,城墙开裂,若任大火雄雄燃烧,入夜依旧能烧裂城墙……蕃军边战边补,终究补不了破裂的城墙,夜夜提防,哈哈,还是让大唐将士找到机会杀入城中,率领其中一支敢死队的,便是你推举的田家兄弟,是好男儿!”   薛白没有太多惊讶,似乎早已知道此战的情形。   “不知伤亡几何?”   王忠嗣没有详细回答,只道:“伤亡近万。”   薛白点点头,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欣慰,亦不太清楚巨石砲起到了多少作用。   王忠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已遵守诺言,将你交代的名字写在报名册上了,想必结果快要下来了。”   “多谢王将军。”   “今日请你来,还有桩事相询。”王忠嗣问道:“你可知裴冕案?”   “看来,公辅兄都告诉王将军了。”薛白知王忠嗣能猜到他在背后为杨銛谋划,因此没有太多隐瞒,道:“有些隐情确实是我说的。”   王忠嗣耐心听着,似想看看薛白能有什么比元载不同的话术说服他,但薛白根本就没劝他。   “薛郎可有证据,证明一切出自殿下授意?”   “没有。”   薛白不打算让老凉、姜亥作证,且一旦他提出任何证据,反而要被李亨反咬一口。   说来,他只是个外人,没必要太过上心,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就够了。元载是女婿,可以苦口婆心地劝,他才不劝。   “可敢说没有因私心而诽谤殿下?”   “我只说了我所知之事,求一个心安。”   薛白没有像元载一样被王忠嗣的气势压住,反倒显出些不耐烦来,道:“若说私心,我忙着科举入仕,不该牵扯此事。将军不信,算了便是。”   王忠嗣本有许多话要试探,见他反应如此平淡,反而意识到事情可能并没有预想中复杂。   杨党不是处心积虑离间,更像是随意伸手拉他一把,却也不强求。如此一来,薛白那些话的可信度反而稍稍高了些。   “老夫惹人嫌一回。”王忠嗣道:“可否当个和事佬……”   “不必了。”   薛白当即起身,道:“将军放心,哪怕将军拒绝国舅好意,国舅亦不会检举东宫。我冒着凶险多一句嘴,不过因与将军相交一场。如何抉择乃将军私事,与我无关,告辞。”   他态度坚决,不给王忠嗣和稀泥的机会。不与东宫划清界限,什么都不必谈。   出了王宅,他才想起原本说好了王忠嗣得胜归来要赠他一首词,今日却是忘了。   忘了就忘了吧,眼下这时候对方也没心情谈什么诗词歌赋。   至于以后?该做的都已尽力,若真没有机会,不送也罢。 第156章 东宫主力   偃月堂。   李林甫负手看着外窗的小雪,道:“本相听闻,薛白近日与李泌、元载,乃至于王忠嗣来往?”   他显然不高兴,担忧薛白又想插手他夺四镇节度使一事。   从天宝五载上元节的韦坚案开始,他终于对东宫发起了决战般的进攻,兵锋直指王忠嗣这个东宫主力。   与过往那些小事不同,这种军国大事不是国戚、弄臣能插手的。圣人与他这宰执决定好了,不容一竖子胡闹,薛白能做的,最多就是给王忠嗣出谋划策。   李林甫觉得不必为此担忧,却不由自主地牵挂此事。   正当此时,有奴婢上前,禀道:“阿郎,消息到了,薛白随虢国夫人往兴庆宫觐见了。”   “果然。”   李林甫眼中精光闪动,浮起愠色,恼火薛白不守承诺,吩咐道:“速往宫门递消息,本相有紧急国事要觐见圣人。”   兴庆宫不远,且这次是临时起意,李林甫不等金吾卫静街就匆匆赶到宫门。   好在并没有遇到刺客。   今日李隆基正在勤政务本楼打牌,牌友又是杨家姐妹与薛白。   “圣人,右相到了。”   李林甫由内侍领着,走到殿中,听到薛白真就在说石堡城之事。   “是我身边的婢女,她祖籍安定郡,曾见过巨石砲,与我说了这配重投石的办法。我盼的就是攻下石堡城替她报个功劳,除了她的贱籍。”   “逆罪落贱?”   “是,她是皇甫德仪的族人,她阿爷是皇甫嵪,开元二十五年落罪。”   李林甫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去,坐在牌桌上的薛白正随手推出一张牌,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没意识到,三庶人案的相关人等不宜在圣人面前提。   果然,圣人摸着牌,脸色已有些不悦。   薛白继续道:“杜有邻公年轻时受过张九龄公的指点,恰好家中买了落罪官奴,恰好还收留了我,因此总有人指责我是薛锈的儿子……”   “够了。”杨玉环忽然叱道,“不知什么该说就闭嘴。”   她少有这般面若寒霜教训人的时候,此时显然是因薛白太不懂分寸了。   “胡了。”   李隆基不看牌,再次展露了他摸牌的绝技,将手里的牌一放,果然是胡了。   他这才淡淡摆了摆手,道:“一点小事,不必教训这孩子。薛白,你为何要替这婢女赎籍?”   此事若是私心便罢,若是想给三庶人案松口子就是十恶不赦了。   薛白坦然道:“她想给我生个孩子,我不忍以后让她的孩子过在大妇名下,想纳她为妾。”   李隆基终于笑了起来,先是微微一笑,末了哈哈大笑。   “既是立了大功,一个贱籍婢女,允她赎籍便是。但是你这小子,还未成婚便要纳妾生子,看哪家闺秀愿嫁你?”   “谢圣人关心。”薛白声音转小,有些赧然,道:“但已有良家女愿与我订终身……”   李林甫不失时机地上前行礼,站在薛白背后。   此时,新的一轮牌局才开,李隆基笑问道:“右相有何紧要国事啊?”   “臣听闻,王忠嗣前日回长安了,敢问圣人是否亲自召见?”   “十郎可是想朕了?”李隆基莞尔道:“这点小事,特意入宫一趟。”   李林甫见圣人说了笑话,连忙赔笑,笑容比蜜还甜。   薛白道:“禀圣人,右相也许是想看看我了,故而我前脚一入宫,他后脚便跟来了。”   “那是伱惹了什么大祸?”   “总有人求我帮忙在御前美言,我拒绝了。”薛白竟是直言不讳,“我又不是弄臣狎臣,我立志明载春闱科举入仕,岂能如此奔走钻营?但右相也许是不放心我?”   李隆基大笑,问道:“十郎如何说。”   “薛郎能说会道。”李林甫道:“老臣一句话还未说,他已编出一个故事来。”   “说到故事,猴子的故事我马上写完了,到时一并送来给圣人过目?”   “之后写什么故事?”李隆基笑道:“这冬日一过便是春闱,朕可得看到你的行卷。”   薛白老实道:“已在准备,这次的行卷定让圣人满意。”   “哈哈,若敢夸口,你的状头可就没了。”   “一定全力以赴……”   李林甫站在那听着,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   薛白正是该忙自己的前途之时,不打算在军国重事上插嘴,圣人也不可能听他的,一个竖子若给王忠嗣说话,那真是手伸得太长,不知分寸。   一场牌局终究是被李林甫给搅了,又玩了半个时辰,李隆基挥退旁人,只留李林甫,商议边镇节度使的人选安排。   这是大事,圣人唯与宰相商议。   ***   天上的雪花渐大。   薛白出了兴庆宫,驱马行了一段路,杨玉瑶掀开车帘,道:“可以进来了。”   “三姐发现了吗?近来有人盯着我。”   “那有何关系?你我是姐弟,共乘一车怎么了?”杨玉瑶道,“瞧你,身上都是雪花。”   薛白这才勒马,一本正经道:“今日既是三姐说是姐弟,可莫又改口了。”   “嗯。”杨玉瑶点点头,拉着他上了车,小声道:“不改口就不改口,到时你就叫我姐姐。”   “未免有些太过了。”   ……   青岚知道薛白每次入宫都会待上两三日,陪圣人通宵打牌,每次都会算着时间把炉火烧热,等着他回来。   终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郎君回来了?困不困?睡一会吗?”   “睡醒了回来的。”薛白神采奕奕,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上前拉着青岚的手,“走吧,要去东市署、少府监,还得去趟京兆府。”   “啊,真办成了?”   “办成了,对了,这个给你。”   青岚目光看去,见薛白递过一个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珠宝。   “这……郎君,这太贵重了……我……”   “收了吧,不是想当我的妾吗?算是采纳。嗯,另外,虢国夫人送你的。”   提到是采纳,青岚就羞涩地收下了,须臾又疑惑起来。   “郎君,虢国夫人为何要送我这般贵重的礼物。”   “你也知道,她是我的……”薛白答着,目露回忆之色,“她是我的义姐。”   ***   “啪。”   一声轻响,薛白从京兆府户曹手中接过文书一看,笑了笑。   “如今真是皇甫萼了,走吧。”   “哦。”   一只柔荑握住薛白的手,青岚有些不安,像是怕被薛白丢了一般想要牵着他走。   “恢复了身份,接下来想做什么?”薛白问道:“你家原本的宅子在哪?我们去看看?”   “安仁坊那边已经大变样了,皇甫宅院早都拆了呢。”   “没事,去看看,庆祝你上进了。”   青岚有些不习惯太多的改变,心里害怕那种什么都自成门户的感受,愈觉茫然。   忽然,她抬头嗅了嗅,问道:“郎君,我想做什么都行吗?”   薛白看了看天色,道:“今日的话……”   “我们去吃羊肉汤面可以吗?要庆祝的话,我们像从缸里出来时一样吃一碗羊肉汤面好不好?”   “好。”   薛白低头一看她的眼神,忽然有所触动,牵着她就往东走。   “郎君这是去哪?”   “去东市那家吃。”   “好啊,但会不会太耽误了?”   “没事,近来很闲。”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些跟踪的人还在。他倒也无所谓,爱跟就跟吧。   ***   “薛白近来在做什么?”   张汀抱着一只狸猫,随手抚摸着它的毛,看着窗外的雪花问道。   以东宫如今的处境,连派遣人手跟踪这种事都需要她娘家出力了,但也好,如今做得多,往后收获也多。   “回二娘,薛白每日只与女子往来,白日去玉真观,夜里在杜宅过夜,入宫打了牌,到虢国夫人府过夜,之后两日带着婢女走走逛逛,称是要纳妾……”   “我问你这个吗?他见了重要人物没有?”   “李先生上门拜访,被薛宅的管事赶走了,‘郎君说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就不与李先生再来往了’,这句话远远都听得到,之后李先生到澄心书铺造访,亦是没见到薛白;王韫秀也登门了,在门外站得满身都是雪,才确定薛白不在。”   张汀皱了皱眉,问道:“杂胡呢?杂胡是何反应?”   “杂胡不是进宫述职,就是到处送礼。”   “杀人的范阳劲卒如何了?杂胡可有营救?”   “二娘稍待。”   过了好一会,消息才整理出来。   “杂胡请奏将麾下杀人者斩首示众,范阳劲卒已经人头落地了。”   “可,是鸡坊小儿先动手的……他不替他的人求情?”   “这小人就不知了。”   张汀惊讶得张了张嘴,心知安禄山与王忠嗣不一样,从来不收买军心,这一对比,圣人就更看王忠嗣不顺眼了。   下一刻,有奴婢匆匆赶来,禀道:“二娘,王忠嗣将军前来拜访……”   “他怎么敢来?!”张汀大吃一惊。   “王将军听闻殿下病了,一定要来探望,李公拦不住,已让王将军闯入前院。”   “闯?”   张汀连忙放下怀里的猫,趿了鞋往外赶去。   赶过仪门,只听得前方有踩在石砾上的脚步声传来。   太子别院的空地上铺了大片的石砾,如此,刺客就很难悄无声息地靠近。而王忠嗣就像是要来行刺太子一般,一路往里闯。   “王将军慢些,慢些!”李静忠大哭着,跟在王忠嗣身后苦劝不已。   张汀原是想来拦的,此时一见王忠嗣那威猛的模样,不敢得罪他,登时不知所措。   很快,李亨身后一个名叫朱辉光的小宦官匆匆赶来。   “殿下请王将军入内。”   张汀好奇这对义兄弟要说什么,转身先赶到李亨身边,亲手扶起他。   ***   “殿下。”   “义兄来了,你我有些年未见了。”   李亨深深看向王忠嗣,眼中显出深深的情意,抬手一挥,让李静忠到院里守着。   他有心想让张汀也退下,张汀却不肯,她以娘家势力帮东宫,岂能总是所有事都被蒙在鼓里。   李亨只好道:“义兄,这是我新娶的妻子,是我表叔家的二娘,咳咳,义兄不必拘礼。”   “失礼了,可否让我与殿下叙旧?”   “义兄今日造访,想必有事相商,不必瞒着二娘,但说无妨。”李亨转头看了张汀一眼,柔声道:“我信得过二娘,也信得过义兄,你们都是我最亲近之人。”   王忠嗣微微叹息,身上的威风气也稍消了一些。   “殿下真是病了?”   “是啊。”李亨苦笑道:“病得厉害……义兄上前来。”   他嘴唇毫无血气,显得十分苍老而虚弱,挣扎着起来,想看看王忠嗣。   王忠嗣见此情形,亦是心软,走上前去。   “义兄也老了啊。”李亨喃喃道:“我记得是开元二年,你九岁到了宫城,我四岁,每日就跟在你身后,我不懂事,你刻苦练武,我却要你陪我玩闹。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我数年不见义兄……都添了满头白发啊。”   说着,他潸然泪下,握住王忠嗣的手拍了拍。   “殿下竟比我还老了?”   王忠嗣一句话说出口,亦感悲凉。   他从小身材高大,性格老成,一直是把小他几岁的李亨当孩子看的,转眼,李亨是真的比他还老了。   “这位置不好坐啊,旁人不知,义兄却是知道,当年我是真不愿坐上来。”   “我知道。”   话到这里,其实王忠嗣已经不太想问后面的话了。   然而形势所逼,他还是道:“我本不宜来见殿下,但有几件事不得不问清楚。”   “义兄但问无妨。”   “天宝五载,皇甫惟明罢职,殿下为我谋得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   “不是我。”李亨道:“河陇形势,除了义兄还有谁能镇守?”   “既如此。”王忠嗣直指关键,问:“圣人为何一定要罢皇甫惟明?”   李亨默然片刻,道:“我可以回答义兄,皇甫惟明并非想要造反,而是想查王鉷压榨战死士卒之家小一事,被索斗鸡陷害了。”   “那皇甫惟明留下的陇右老卒?”   李亨眼睛一瞪,有些惊讶,道:“义兄是听了旁人的怂恿之词,疑我?谁在胡言乱语?索斗鸡或杨党?”   “请殿下明示。”   “皇甫惟明一死,那些陇右老卒就被杨慎矜收买了。”   李亨有些无力,但还是勉力支撑,慢慢地,低声给出解释。   “杨慎矜是隋杨后裔,一直居心叵测,暗中准备。他是薛白的义父,又与杜有邻长女有私情,想借柳勣案搅乱大唐,于是命令义子薛白……勾引杜二娘。”   王忠嗣眉头一挑,有些惊讶。   张汀也很惊讶,她还是初次听李亨说这种丑事。   “此事不难查,义兄若不信,一查就知。”李亨无奈而悲伤地闭上眼,“我不会拿这种事骗义兄。”   杨慎矜已死无对证,王忠嗣若查,还得从薛白的身世查起,需时间不说,首先就能查到薛锈,那所有事也就说通了。   王忠嗣问道:“那些死士?”   “杨慎矜事发之后,薛白迅速改换门庭,投奔杨党,转头揭发杨慎矜,那些死士,也都投奔到了他的手上。”   “他只是一个少年,无权无势。”   “他是薛锈之子,背后有我二兄的故人支持他。”李亨低声道:“他们想扶大兄继位,我可以让的,唯恐储位再移,国本动荡……义兄,你了解我的,我当年真不想当太子……”   王忠嗣皱眉不语,依旧没从这些消息中缓过神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李亨道:“是薛白指使了陇右老卒杀裴冕,先嫁祸杂胡,逼索斗鸡妥协,推杨党上位,他们再合力对付我,为的就是废储,这些事你一查就知道。”   “查得清,可说得清?”王忠嗣问道:“圣人岂能信你与我?”   “咳咳咳……”   李亨闻言悲哭,喃喃道:“无可奈何啊,无可奈何。”   王忠嗣道:“殿下,我有一个办法。”   “义兄请说。”   “殿下所言之事,我会去查,此事听得荒谬,反而很可能是真相,唯恐……圣人不信。”   王忠嗣听过两种“真相”,相信哪边不谈,对局势已清楚了些,思忖着破局之法,忽然想到元载提出的办法。   那办法若稍做改变,或能让圣人消除一些猜忌。   比如,由他王忠嗣提出杀李静忠,不如让太子亲自提……代价是有,且很大,但四大边镇全落入他人之手,他真的不放心。   “殿下,我不是为了兵权。”王忠嗣沉吟着,缓缓开口道:“我观殿下身边那李静忠从来不是良善之辈……”   “义兄疯了吗?”   李亨震惊不已。   他当然愿意把李静忠推出去顶罪,如果李静忠顶得住的话。   王忠嗣这主意与李泌所言有何区别?   “李静忠不过是一个可怜人,圣人岂信他有甚能耐?推出我身边最亲密一人来顶罪,与说这些事全是我指使的有何区别?义兄被人利用了啊!”   “至少名义上……”   “名义上坐实了东宫有罪,你我岂有好下场?”李亨道:“谁在怂恿义兄?可是杨党?元载?义兄难道不知吗?你这女婿眼里只有功名利禄,根本不在乎国本动荡……咳咳咳……与其如此,不如让我‘病死’,如此,改立太子还不至于太过危险。”   他话都这般说了,王忠嗣只好安慰道:“殿下不必如此,待养好病再谈如何?”   唯有张汀在旁听着,忽然心念一动。   若能保留太子之位,哪怕废了太子之兵权,她其实是能接受的。只是条件还得再谈,关键在于一定能确保太子最后能继位,至于李亨损失了威望之后能否掌权,能否稳固大唐边陲?待她有了儿子且成了储君再谈不迟。   杀李静忠?她一点也不在意…… 第157章 切割   长安城一天比一天冷。   薛白在宣阳坊杨銛宅门前翻身下马,立即有仆从迎上来替他撑着伞。   一路入内,石阶两侧站着守门的是金吾卫,庭院装饰富丽堂皇,不逊于右相府。   步入议事厅,迎面有暖意熏人,两个美婢乖巧上前,给他脱了身上的锦裘,引着他绕过屏风。   “薛郎来了。”堂内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   放眼过去,这些杨党官员,大多都身穿无花纹的浅青官袍,只在前列有寥寥几个绿袍官员,包括杜有邻、元载,唯一的红袍重臣则是杨钊。   随即,软壁后传来了朗笑声,杨銛从后方转出,招薛白在上首的侧席坐了。   “听闻阿白近日要纳妾,可喜可贺啊,为兄略备了一些薄礼,晚些送到府上。”   “多谢阿兄挂怀了。”   眼下薛白既有圣眷又有作用,莫说纳妾了,哪怕是在路上绊了一跤,旁人都能想出理由给他送礼。   今日杨党众人议的不是什么大事,商议怎么普及竹纸而已。   “过了冬便是春闱,如今已有不少乡贡随着秋粮解运提前到达长安备考,其中一些寒门举子正是我们可招纳的。”   “这些都是有可能入仕为官的人才,当使他们知晓该把行卷投到国舅府上。”   “可结社、赠书,举子结诗社乃常有之事,我等可引导寒门举子抱团,发放竹纸与书籍。这些出身贫寒的人才多曾因纸贵而受困,与我等志气相合……”   元载出身贫寒,对这些事极为感慨,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附和薛白,并提出实质性的建议。   杨銛是不理会这些小细节的,坐在那仿佛一具雕像,只等商议出了结果欣然答允。之后,他才参与到更重要的争权夺势的环节。   他承诺过要给杜有邻谋一个吏部考功司郎中,如此党羽中又能多一个红袍官员,春闱之后,为杨党进士谋官也方便。   还在说此事,杨钊见缝插针地道:“阿兄,若我能谋个御史中丞之职,春闱时便可参与拟定进士名单,可为阿兄多尽一份力。”   杨銛道:“是啊,裴公马上要迁光禄大夫了,只是……”   他沉吟着,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道:“若王鉷能把御史中丞之职空出来,此事自无不可。”   “不错。”杨銛道:“有了空缺,为兄才好帮你。”   “多谢阿兄。”杨钊大喜,显然又准备送些大礼。   薛白身上穿的锦裘就是杨钊送的。   他有时想想,身边不是杨钊这样的奸臣,就是元载这样的奸臣,他大概也不是什么忠臣。   ……   这日到了最后,杨銛只留下薛白与元载,商议更机密之事。   “此番,我恐怕有辱使命了。”元载苦笑道:“我丈人素来看我不顺眼,由我劝他,只怕适得其反。”   杨銛竟是先安慰了元载,道:“公辅才貌双全,虽出身贫寒却年纪轻轻官居六品,真大丈夫,何况用情至深,待王氏体贴,如此好女婿,王忠嗣岂有嫌弃之理。”   “国舅过誉,元载惭愧,终究是没能说动丈人,薛郎如何看?”   “无妨。”薛白道:“他与李亨三十余年交情,本就不可能轻易答应,元兄能让他知晓利弊即可。”   “薛郎还有后手?”元载问道:“可有我能再出力的?”   “王将军近来是何反应?”   元载虽没有说服王忠嗣,却已说服了王韫秀,因此对王忠嗣的行踪颇为了解,道:“丈人还未得圣人召见,反而先去了东宫一趟。回府之后打听房琯的下落,得知房琯已外贬,倒是李泌想见他……”   薛白注意到一个细节,王忠嗣原先不知道房琯外放的消息,这说明他其实对东宫诸事参与得不深。   换言之,王忠嗣亲近李亨不假,但他们之所以能成为义兄弟,首先在于他是李隆基的义子。   再往后听,得知王忠嗣要见李泌,薛白点了点头,道:“如此,事情已可谓顺利,接下来我们不动,给东宫一个自救的机会。”   元载一听,恍然大悟,微微一笑。   杨銛却很迷茫,问道:“这是何意?”   薛白沉默了片刻,解释道:“这就与抱得美人归是一个道理,国舅想让王忠嗣归附,总得让他先确定别的路都走不通。”   “哈哈。”杨銛笑道:“阿白如此一说我便明白了,浅显易懂。”   这是简单的说法,若往复杂了说,东宫与李亨,其实是两个概念。   东宫的范围很广,其中可能有太子的妻族势力、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任职于东宫的属官,甚至有些人只是单纯希望国本能稳固。   李亨有时能代表这些人的利益,但有时候不能,偶尔他个人的利益与东宫利益还会有冲突。   李静忠为何坑杀薛白?因为妻族利益损害到了太子本人的利益了。   妻族代表的不是夫妻情分,而是一个家族对储君下注,它属于东宫的势力;而宦官无家无业,所有的一切都依附在太子身上,才是代表太子本人的利益。   同样的道理,当太子本人的利益损害到了东宫利益的时候,自然也会有人站出来,要太子割舍一点什么。   这才是薛白对坑杀的第一次复仇,用同样的因果,把同一个困境摆在东宫面前。   ***   崇仁坊,迎祥观。   王忠嗣独坐在庑房中,看着亭外的小雪,自捧着酒囊喝着酒。   李泌穿着单薄的道袍踱步而来。   “李先生为何邀我来此?”王忠嗣叹息道:“韦坚与皇甫惟明便是在此处相会,因此身死的。”   “并非是我邀王将军前来。”李泌道:“我亦是受人相邀。”   “那是?”   忽有动静响起,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盛装女子被引进了道观后院,正是太子良娣张汀。   “王将军、李先生,失礼了。”   张汀进了庑房,盈盈一拜,开口便进入正题,道:“今日冒昧相请,恳请两位能为了稳固国本,救一救东宫。”   这些年,贺知章致仕,韦坚、皇甫惟明等人身死,李适之、李齐物、韩朝宗、房琯相继外放,杜希望、薛徽渐渐暧昧……辅佐东宫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今日在此的三人,王忠嗣在边镇多年,不涉朝争;李泌年纪轻轻,骤任翰林;张汀更是不满二十,初为人妇。其实都是倏然之间就被摆到了要承担东宫命运的位置上。   但利益扯牵,避不开,这次只好由他们来代表东宫的利益。   “殿下让王将军查真相,王将军可查了?”张汀先开口,启了话题。   “老夫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做不来这细致之事。”王忠嗣道:“殿下所言自是不假,然而,此事真相如何暂且不论。老夫久任、兼统四镇,与殿下过于亲近,总是有错的。”   李泌听得微微点头。   能认下这个错,可见王忠嗣心里知晓圣人心意,愿意向圣人顺服。   当然,太子不肯认错自有苦衷,因为认了错也得不到任何圣眷,只会被圣人借机限制权力从而想杀就杀。这种苦衷,李泌能理解,但不能感同身受。   “错不在王将军。”张汀道:“圣人之所以对殿下起猜忌,除了哥奴的构陷,亦是因殿下身边一些人擅自行事。”   她一开口,王忠嗣与李泌都沉默了。   张汀只好道:“柳勣案发时,李静忠确是自作主张坑杀了薛白,为东宫结下仇怨。未曾想,薛白成了虢国夫人的心尖好,从此事事与东宫作对。”   李泌沉吟道:“殿下奉旨查裴冕案,只查出一个李静忠,恐不足以平息圣怒。”   “我亦有罪。”王忠嗣道:“引见回纥商队为殿下挣些钱财用度,我会向陛下请罪。”   “不可。”   李泌走到门边,往外探了一眼,道:“边镇用胡人之策一出,四镇节度使之位必保不住。但将军至少该保一个河东节度使之职。”   王忠嗣沉默。   张汀问道:“为何?”   “张良娣认为,右相提拔胡将,为何?”   “索斗鸡气量狭窄,恐名臣出将入相,取代他的相位。”   “若再深思一层如何?”   “李先生何意?”   李泌稍稍蹙眉,因不欲妄自揣测人心,但事关重大不得不提,道:“右相得罪太子已至不可弥合之地步,倘若万年之后,太子继承大统,恐右相介时将以武力阻止殿下。”   张汀惊得美目圆瞪,讶道:“李先生是说……杂胡?”   王忠嗣沉郁地点了点头。   他说过安禄山有异心,其实不是像张九龄一样会看出什么“形相已逆,肝胆多邪”,而是李林甫之所以扶植安禄山,原因不难猜想。   既然得罪死东宫了,怎能不留后手?   李泌道:“眼下安禄山滞留长安不归,表面上争的是御史大夫,实则是河东节度使。”   “圣人未必会给他。”   “但王将军一卸任,便再无人能钳制其人,将军万不可向圣人认罪。”   说到这里,他转向张汀,道:“此事该由殿下向圣人禀报为妥,自责御下不严,请斩李静忠。再由殿下指证王将军派遣回纥商队一事,夺王将军四镇节度使之职。”   “如此,太子之位?”   “张良娣放心。”李泌道:“圣人不会废太子。”   他有句话没说,换了新的太子,岂有到时那一个威望尽失的太子来得好控制。   张汀又问道:“如此,河东节度使一职可保得住?方才先生说了,万不可让杂胡得到河东。”   她正在勾心角斗中迅速成长着,今天又学到了非常多……东宫未必全由李亨作主;李静忠与她的利益不一致;兵权绝对不能丢;   “若是,能让人帮忙求情?”李泌以有些疑问的语气,向王忠嗣问道。   王忠嗣一张沉毅的脸中透出为难之色,末了,点了点头,道:“老夫估且一试,即使不成也无妨。若能由老夫举荐朔方、河东节度使人选,杂胡便乱不起来。”   “怕的是将来,安禄山圣眷在身,终与旁人不同。”   “我尽力一试。”   王忠嗣给了承诺。   让李亨来指证他,他心里是不会有任何芥蒂,却可做出不和的假象,以此让杨党帮忙说话,让圣人消除猜忌。   “如此,眼下只有唯一的难处了。”   两人同时起身,向张汀郑重道:“请张良娣再劝一劝殿下,向圣人禀明李静忠之罪。”   ***   入夜,李静忠端着热水进堂,只见李亨脸色阴郁地坐在那。   “殿下怎坐起来了?万一让人瞧见,还是快躺下吧。”   李亨没有回答,而是盯着这个老宦官,目光闪动,眼中神色复杂。   李静忠被他盯得发毛,心里害怕,有种不好的预感……回想起韦氏被削发为尼之前,太子也是这个眼神。   “殿下?老奴可是做错了什么了?”   “你能做错什么?”李亨淡淡说着。   他心里很清楚,与妻和离,旁人会知是他妻族有罪;但在旁人眼中,他身边的心腹宦官若有罪,岂可能是自作主张?   “老奴惶恐。”李静忠连忙跪下,将水盆搁在李亨脚边,双手擅抖,想要为他洗脚。   李亨却是止住了他,忽问道:“你服侍我多少年了?”   “老奴十岁服侍殿下,已有三十三年了。”   李亨悲叹一声,喃喃道:“我这太子当得软弱无能,屡屡护不住身边人。如今,他们又逼我除掉伱,如何是好啊?”   李静忠骇得魂飞魄散,自知死路一条,连忙跪地大哭,道:“殿下……若老奴一条贱命能为殿下消除祸端,老奴情愿一死……请殿下往后照顾好身体……”   “起来。”李亨喃喃道:“我绝不会做出如此薄情寡义之事,今夜问你,是让你明白时间不多了。”   “殿下!”李静忠犹在泣声,“老奴愿死……”   “结案吧。”李享道:“这案子不是我做的,结案罢了。”   “是,老奴已经找到了‘真相’,殿下可记得,三月初,河南尹裴敦复在东海讨贼归来述功,其部下曹鉴醉闯民宅,杀人一家四口。裴宽依律斩杀了曹鉴,正是因此得罪裴敦复。”   “你是说?”   “曹鉴虽死,却有部下士卒逃亡,斩杀了回纥商队与裴冕。”李静忠道:“也许,此案就是这般简单?”   一桩案子到最后查出如此结果很潦草,但却是绝大部分朝中官员想要看到的结果,早点结案,让此事过去。   知道真相、猜到圣心的,往往是极少数人,李亨大可不理会其意见,他已给出了最好的结果,只需要争取在多数人心中的威望。   圣人会怒,那又如何?他认罪难道就能得到圣人的欢心?只会被捉到把柄圈禁而已。   不认罪也不会被废,圣人的对手从来就不是他李亨,而是从商周时期开始就赋予一国储君的权力。   圣人早就意识到了,杀三庶人之身也改变不了储君带来的威胁,要剪除的是东宫的羽翼。   ***   傍晚,薛白回到家中。   “郎君,有客来访。一定要等你回来。”   “是吗?”   薛白看向了院中的脚印,脚印上已经覆盖了积雪,想必来人已等了一段时间。   其中有脚印很大,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果然,王忠嗣麾下那名身高七尺二寸的大个子亲兵管崇嗣就站在檐下,仿佛在顶着门框。   入堂一看,王忠嗣正坐在那。   “王将军如何来了?”   王忠嗣宁可与薛白直言不讳地谈,也不想通过元载与杨銛联络,开门见山道:“我听闻薛郎有神仙术,断言安禄山要反?”   “这个李长源,一点秘密都守不住。”   “放心,老夫是能保守秘密之人。”王忠嗣道:“可否助老夫保河东节度使一职?”   “旁人救不得王将军,你唯有自救。”   王忠嗣道:“我们会让殿下向圣人请罪,指证裴冕乃李静忠派人所杀,你可出一口气……”   “与我无关。”   薛白毫不犹豫地打断。   他要的是王忠嗣状告李静忠,为的是李亨对王忠嗣心生芥蒂,反目成仇,又不是为了给李亨一个机会。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   王忠嗣微微皱眉,道:“我说这些,非因栈恋权柄,实忧虑边镇……”   薛白问道:“王将军若忧虑边镇,何惜一个恶毒宦官?”   “可真相如何?”王忠嗣道:“你所说那些秘事,我查证过,结果得知,裴冕是你派人杀的。”   “好吧,就是我。”薛白无所谓的态度道:“不论李亨说了什么,我大可承认,我是薛锈之子,收拢了陇右老卒杀人,王将军既知道了,大可与圣人明言。”   他摆出的是与李亨全然不同的态度。   王忠嗣深深打量了他一眼,根本不去纠结那所谓的真相,道:“老夫看得出,薛郎心中有苍生社稷,可否让一步?”   薛白显出些许不耐之色,道:“只有这一次了,若太子愿向圣人自罪,以示悔过,我会请国舅出手。可若是太子到最后也不愿承担责任,又如何?”   王忠嗣道:“我会与殿下陈述利害,他会答应。”   “好。”薛白道:“那便拭目以待。” 第158章 一念之间   屋子里挂了一条红绸。   青岚抬头看了好久,心里美滋滋的。   但想着想着,她莫名有些担忧,小声问道:“郎君,若是纳了妾……会影响你娶妻的吧?”   “会影响吗?”   薛白对此也有些疑惑。   两人正对着屋中的装饰发呆,忽听得院子里有动静传来,却是明珠匆匆赶来了。   青岚一见这是虢国夫人的贴身婢女,心里就忐忑起来,担心这是虢国夫人来阻止薛白纳她为妾了。   她见识不多是真的,却不会被薛白那“义姐”的谎言给唬住,早猜到他们是何关系了。   “薛郎,出事了。”   明珠语气匆匆,凑在薛白耳边,低声道:“今日,杂胡又到兴庆宫耍浑卖乖,哄得圣人很高兴,又提出要拜贵妃为义母,要认你当小舅舅了。”   “嗯?”   薛白略略一顿,问道:“圣人是何态度?”   “圣人被逗得很开心,想招杨家诸人到宫中去认亲。”明珠低声道:“瑶娘担心此次只怕是拦不住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玉瑶,见机行事就好。”   明珠万福而退,薛白则皱眉沉思。   他在想的却不仅仅是安禄山认母之事,低声喃喃道:“河东节度使。”   果然,不多时,宫中来人相召,要他往兴庆宫赴宴。   薛白答应下来,应道:“敢问国舅是否已进宫了?”   那内侍自然知道他问的是杨銛,答说国舅正在宫中。   薛白微微皱眉,又问了几句,得知杨钊还未入宫,也不换衣服,径直赶往兴庆宫,等杨钊。   “阿白已到了?”杨钊远远看到薛白便驱马上前,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杂胡犹不死心,还想认母,好不要脸。”   “阿兄可知杂胡为何如此?”   “为何?”   “认母不是目的,升官才是。”   杨钊不由着恼,道:“我已与王鉷说定,誓不让杂胡得了御史大夫之衔。”   “杂胡不仅想要御史大夫,还想要河东节度使。”薛白低声道,“昨日傍晚,王忠嗣已找过我,表示已有转投大兄之意……”   杨钊听得眉毛一挑。   他亦是杨党的核心,若杨党能得到王忠嗣的依附,势力必然要大增一分。   薛白继续道:“王忠嗣不敢奢求四镇,只希望大兄帮忙保住河东节度使一职。阿兄伱想,如此一来,盐税、兵饷、战俘……其中有多少利益?”   “讲妥了?”   “没有,安禄山动作更快。”薛白道:“阿兄且看,他今日认了义母,明日势必要抢先一步,夺河东节度使之职。”   “到时我们如何榷盐?”   “岂还有到时。”   此时不便多谈,杨钊面露愠怒,道:“看我到御前阻了这杂胡。”   ***   延寿坊,王宅。   “圣人还未召见阿爷?”   王韫秀忧心忡忡地问了,只见王忠嗣点了点头。   圣人以体恤之名义,将刚攻下石堡城的义子召回却置之不理,每日只召见更顺着圣意的安禄山。   此举看似出于猜忌,但王韫秀已听元载说过,这其实也是圣人给了王忠嗣一个机会。   “阿爷,你就上书表态可好?”   “下去吧。”   王忠嗣似乎在等人,沉声喝退了喋喋不休的女儿。   目光看向堂外,等了许久,才终于见一婢女匆匆赶来,到了堂上,万福道:“我家二娘命我递话,殿下答应,将裴冕案结果呈于三司,诸事已了,将军不必再挂虑。”   “既如此,我亦有过错,为何无人前来问话?”   “这奴婢便不知了,只听殿下对二娘言,‘绝不牵连义兄’。”   “长源如何说?”   “李先生在宫中待召,还不知此事……”   相比与李亨一起向圣人请罪,这种“绝不牵连”反而让王忠嗣感到有些不安。   下一刻,身穿浅绿官袍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元载快步赶来。   “丈人,小婿听到消息,安禄山在兴庆宫,要再拜贵妃为义母。”   王忠嗣闻言,眉头一皱,审视着元载。   元载知道,不论自己如何说,王忠嗣还是会认为他别有用心,干脆坦白了站在杨党一边的立场,反倒显得真诚而从容了些。   “小婿不妨再告诉丈人一件事,今日安禄山入宫前曾拜会过国舅,送了丰厚的大礼,希望国舅能支持他担任河东节度使,称往后必有重谢,此次认母,便是他表达诚意的一步。”   “未免太急了,老夫还在四镇节度使任上!”   王忠嗣一声大喝,威势凛然。   元载深深行了一礼,退到了一旁,竟也不再多劝。   王韫秀听得动静,已重新赶到堂中,拉过元载,轻声说着话。   元载无奈地摇了摇头,拍着妻子的手,道:“多说无益,让阿爷自己决定吧。”   说话间,王忠嗣已大步走了出去。   “阿爷?”   “都别跟来!”   ***   马蹄扬起地上的积雪。   “吁!”   王忠嗣翻身下马,再次闯进了少阳院。   披甲执戟立于台阶上的卫士想来拦,被他一把推开。   “让开,我要见太子。”   喧闹之中,李静忠再次从长廊那头赶来,一见王忠嗣,连忙上前劝说。   “王将军?怎又来了?虽说殿下病了,将军关切,可……”   话音未了,他整个人竟是已被王忠嗣提了起来。   “这……”   “啪!”   一声脆响,李静忠的脖子“嗒”的一声,竟是被抽得偏了脑袋,稍有转动就是一阵剧痛。   他痛得眼中满是泪水,歪着头看向王忠嗣,震惊道:“将军为何打我?老奴……”   三次开口,一句话也未能完整地说完,王忠嗣已将他丢在一旁,直接闯进了李亨的屋子。   “义兄……”   “殿下既与我说人是薛白杀的,为何以裴敦复麾下已死散的部将结案?”王忠嗣开口便问道。   李亨一愣。   王忠嗣道:“我已去过大理寺,殿下犹在病中,却把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了?”   “咳咳咳……罢了吧,此案就此了结,莫再牵连旁人,引得朝局动荡。”   “殿下当圣人糊涂了?还是殿下糊涂了?不明白案子越简单地了结,圣人的猜忌越重?”   李亨反问道:“这猜忌,是我的错吗?”   “殿下多少总是有错。”王忠嗣道:“我亦有错。错了便认,有何大不了的?”   “有何大不了的?因为他不给我认错的机会!”   “长源与你说过了吧。”王忠嗣忽然扶住李亨,道:“我也可以再与殿下最后说一遍,你我不肯认错,圣人怒气不消……道理你都懂,可知哥奴不惜让安禄山武力阻止你登基?!”   “他敢?!”   “没有人确定他敢不敢。”   王忠嗣终究是冷静的,重新放低了声音,道:“但此时此刻他在谋河东节度使,显而易见,让此人兼任三镇,于殿下有何裨益?于社稷有何裨益?”   “我有何办法?圣人不听我的,金玉良言劝了又劝,他就是只宠爱那些顺着他意的奸佞,他视那杂胡比儿子都亲,比我这个儿子亲一百倍!”   李亨说着,反而发了火。   他怒意上来,挣开王忠嗣扶着他的手,抬手一指,问道:“你来质问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以最小的代价了结了裴冕案……”   “别装傻。”   王忠嗣没有用对待储君的恭敬态度,语气严肃起来,道:“从小我就与你说过,我是个粗人,不与你绕弯子。此事如何你我都清楚,你不认错,错就在我,四镇节度使丢了无妨,安禄山……”   “义兄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节度使的兵权是吗?!”李亨道:“我为你保这兵权还不够尽力?!”   王忠嗣一愣。   李亨坐起,愈发激动,道:“韦坚案,我宁可舍了韦氏,舍了皇甫惟明,把河西、陇右交到你手上。那是因为在我眼里,我的发妻、妻兄、爱将,都没有你这一个义兄重要!”   “殿下啊……”   “两年来,一桩桩大案,我早可以向圣人认错的,为何不认?因为我知道我一认错,他马上就要借机夺了你的职,你如今觉得我还不够尽力保你的兵权?!”   “殿下尽力了,我看在眼里,如今只是与李先生有更好的办法。”   “你们的办法就是让我成为天下的笑柄,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储君?”   “至少,殿下还会有机会……”   “机会?王忠嗣,你说的机会可是等到我登基之日,毫无威望权柄,好让西北藩镇独为一国?!”   屋中忽然安静下来。   王忠嗣嚅着嘴唇,想说话,却不知如何说,只好愣愣看着李亨的眼睛。   良久,他才道:“殿下这是……诛心之言……”   李亨大哭,从榻上走下来,摇着头道:“我怕啊,义兄!圣人忌惮我至此,商周以来,一国储君该有的权力我一点也没有,你看看东宫……我何曾去过东宫?何曾见到过属臣?”   “殿下,我懂的。”   “开国以来,宰相从不久任,这是一个明君首先该明白的道理!可你看,索斗鸡任相十余年了啊,一个权相,连边镇都想掌握,而一个太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这一点点,最后这一点天下人的寄托了,你们还要扼杀掉?我剩什么?你告诉我。”   王忠嗣红了眼眶,惭愧地低下头,道:“殿下若肯信我,我绝不让哥奴羞辱殿下分毫。”   “我当然信义兄。”   “那为何殿下不敢罪李静忠,而保我一镇节度使之职?”   “你……”李亨大怒,叱道:“因为你被那些奸人骗了,他们根本不会信守承诺,只会害死你我!”   “殿下也许有所误会呢?”王忠嗣道:“杨銛并无废储之意;元载虽钻营,毕竟是我女婿,岂愿害王家?至于薛白……”   “那是薛平昭,是薛锈之子,他的险恶目的就是……”   “若是薛锈之子,更不会让哥奴、杂胡得逞,不是吗?殿下啊,我虽不聪明,至少看得明白一点。保不保我,对薛白区别不大,他得圣眷,连哥奴也不想得罪他,他大可以与杂胡结为舅甥,嬉笑打闹,却何必蹚这趟浑水?”   “那你说他何必?!”   “他出于公心,想阻止杂胡兼职三镇……”   “哈?”李亨只觉可笑,回过身,指了指王忠嗣的鼻子,讥道:“你说薛白有公心?你是我的义兄,我说他私通了我的妻子,你去查过没有?!”   “殿下,我只论边镇之事,如此简单的利弊我难道看不出吗?”   “够了!说到底,你无非是为了一镇军权,宁可置我于死地,不是吗?!”   “我……”   王忠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末了,黯然无言。   说什么呢?   归根结底,原来是李亨已经不相信他了。   若一定要在“义兄握一镇兵权”与“义弟拥有世人寄托”这两者之间做选择,李亨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可以理解,一则,这个义兄既然敢逼迫义弟自罪,就不可信。二则,有了世人的寄托,往后自然会有别的节度使投到东宫门下。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王忠嗣叉手作揖,深深行了一礼。   “如此,盼一切如殿下所愿,待我解除四镇兵权之后,圣人也能放下对殿下的猜忌。”   “义兄……”   李亨还想安慰,王忠嗣已经转身走了。   他想追上去,但想到义兄最后那一句话,却犹豫了一下,终于停下了脚步。   听得出来,王忠嗣已是心灰意冷,不想再争取河东节度使了……如此,这些东宫重臣不想着推他这个太子出来顶罪,也就以罢了四镇节度使告终。   从此,东宫一败涂地,唯留太子的一点点声望。   这也是没办法的,一年一年地挣扎了,终究只能如此大败蛰伏,卧薪尝胆,以待将来。   “义兄,我无能,保不住你……”   思及这相识以来的三十余年岁月,李亨亦觉心痛。   ***   王忠嗣牵马出了东宫,抬头看着漫天的小雪,一瞬间反而觉得轻松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压在心里的一颗巨石也卸了,他往后将不再管大唐边陲的战事、将士们的前途,也不必再忧虑大唐的将来。   从此,只管自己活得舒坦便好……这是自他九岁时阿爷战死至今从未有过的念头,很是开怀。   下一刻,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此时已近傍晚,远处传来了暮鼓声,东面的长街上涌过从兴庆宫出来的人群,很是热闹。   “将军!”   忽有人大喊了一声,王忠嗣转头看去,只见是自己麾下的一名部将田神功。   他淡淡点了点头,却见田神功往东面招了招手,不多时,薛白策马过来。   “王将军,好巧?”   “巧吗?”   王忠嗣反问了一句,隐隐感到薛白对他已不是那事不关己的态度。   “喝一杯吗?”薛白问道,“今日心情不爽。”   王忠嗣本待拒绝,莫名却是点了点头,道:“也好,喝一宿吧。”   ……   酒是在丰味楼后院的一个雅间喝的。   王忠嗣落座,先痛饮了一壶,方问道:“听闻今日杂胡要认贵妃为母,薛郎可阻止了?”   “没有。”薛白道:“圣人心意,谁能阻止。”   “可惜了。”   “看来,王将军也没能劝说太子低头,消除圣人对一国储君的戒心。”   “是啊,没能说动。”王忠嗣叹道:“他有他的苦衷。”   薛白没有再讥讽李亨,也没再挑拨,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叹道:“很挫败吧,觉得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王忠嗣自嘲一笑,又端起一壶酒。   他觉得丰味楼的酒不错,比别处的浓烈,可供痛饮。   “将军信天命吗?”薛白只喝了一口,却有些狂了,抬手指天,道:“我有神仙术,与李长源说过,我说安禄山必反。”   “什么神仙术?天宝三载,我北击突厥,见安禄山养寇自重,便数次上言他有异志。”   “将军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何?斗倒宰相、太子?我不过一介白身,能有何好处?不过是想阻一阻这胖子罢了。可阻不了,今日便眼见着胡儿一舞,不舞破中原不罢休,耳听着他一声声‘阿娘’‘舅舅’,仿佛听到他称王称朕……”   “薛郎醉了?”   “是吗?我酒量是浅。”   “半杯?”   王忠嗣转头看向薛白,忽眯了眯眼,仿佛从这少年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真诚。   他难得郑重了几分,道:“安禄山即使有异心,想来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澜。”   “也许吧,毕竟圣人威望无比。”薛白赞同地点了点头,末了,道:“不过,东宫被削得太厉害,往后如何就不好讲了。”   “你真的醉了。”   王忠嗣沉着脸喝止,眼神却浮起一丝阴翳。   他心情愈发差了,那种卸下担子后的轻松荡然无存。   薛白摆了摆手,道:“不谈国事了,我还年少,登科后再理这些不迟。”   “我却老了啊。”   两人喝了许久的闷酒,王忠嗣越喝越清醒,转头一看,见薛白端着酒杯不饮,发呆想着事情。   他想聊些什么,又不愿聊国事,遂道:“薛郎曾答应过,我打了胜仗,送我一首诗词。”   “不送也罢。”   “为何?”   薛白一本正经地道:“王将军软弱,重私谊而轻公义,配不上。”   王忠嗣转头看去,恰好薛白也转头看他,补了一句。   “我真心觉得你配不上。”   “哈哈,如何才配?”   “今日胡儿认母,哪怕暂不得河东,但只要罢了王将军之职,从此他必一帆风顺,我一小人物改变不了。但若要有所改变,其实只在王将军一念之间罢了。”   “一念之间?”   “不错。”薛白忽然饮尽了杯中之酒,这次是真的醉了,放高了声音,道:“将军一念生,一念死,一念间天下苍生或将大有不同。”   他双脸泛红,显得与平时完全不同,竟是颇豪放地拍了拍王忠嗣的肩。   “配不配得上这首词,也是在这一念之间……” 第159章 醉态   宽厚的肩膀被拍了拍,坐在那的王忠嗣抬起头,目光落在薛白那张显得有些稚气的脸庞上。   他随手轻轻一拨,将这少年郎扫到一边去,道:“老夫的孙子都比你年岁大,轮不到你教老夫做事。”   薛白踉跄两步,扶着墙,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举手投足间竟有股沉稳之气。   “说句实话如何,今日李亨可有劝将军举兵清君侧?”   他醉后语不惊人誓不休,使王忠嗣不能再将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接着,学着李亨的姿态随口胡说起来。   “一国储君体面尽失,安受此辱?今天子怠政,权相只手遮天,党同伐异,言路断绝,兵制税制崩塌在即,边镇豺狼虎豹当道,祸根深种,他身为太子,可有劝将军杀李林甫、杀安禄山,逼圣人退位?”   “够了!”   “嘭”的一声响,王忠嗣将手里的酒壶砸在薛白脚下。   “比起安禄山,我看你才是反贼!”   “那便请圣人明断,看你我之间谁才是反贼?!”   “哈。”王忠嗣气极反笑。   “不清君侧,是李亨没劝?还是将军不敢?”薛白试探着问了一句,道:“将军并非不敢,你是太子义兄,更是圣人义子,你盼着他们父慈子孝?时至今日,很失胡吧?”   最后一句话入耳,王忠嗣自嘲地摇了头。   一个是恩重如山的义父,一个是手足情深的义弟,猜忌至如此之深,他夹在当中,比任何人都为难,自是失望。   “圣人义子、太子义兄。”   薛白似有些好奇,问道:“若这两个身份你只能选一个,如何选?”   “哈哈哈。”   这问题确实好笑,说得仿佛圣人与太子并非父子。   王忠嗣笑着笑着却是眼神黯淡,也不答话,起身,拎起墙角的酒坛掂了掂,拍掉封泥,咕噜咕噜地灌。   “别回避,你必须表明心迹,否则便有谋逆的嫌疑。”   “荒谬。”   “是否荒谬,看看玄武之变、神龙之变、景龙之变、唐隆之变、先天之变。”   薛白只说了几场大的政变,却也足以表明李隆基与李亨之间的父子关系了,基于这点,他开始危言耸听,道:“你既有谋逆之嫌疑,一旦失去兵权,连命都难保。”   “谁敢杀我?”   “有何不敢?立场不坚定,双方都巴不得你死。大丈夫手中无权,哪怕派两个侍卫盯防,挡得住那四面八方、夜以继日的杀招?你连表态都不肯,到时圣人会为你的死而大发雷霆,下诏严查吗?为人臣子,偏了忠臣的立场,既觉得圣人有错,又起兵,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取死之道。”   任薛白言语相激,王忠嗣始终闷头饮酒,沉着一张脸。   “我也不佩服你。”   薛白道:“在我看来,李亨、李林甫、安禄山,眼光都比你强得多,当你只顾着与义弟的情义之时,他们的目光已看向功业。”   王忠嗣下意识有了个轻轻摇头的动作。   “北击突厥,西讨吐蕃,佩四将印,控戎万里,本以为将军有卫、霍之志,原来不过如此。我与你不同,我只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若置身于你的处境,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将社稷安稳的希望寄托于一个被打压至此的太子,必会亲自将河东重镇掌握在手中,教杂胡不敢心生异志,以保四方安稳,此方为大丈夫无愧于天下苍生之壮举,岂能效小女儿之态?”   “巧言如簧,还不是为了让老夫上言检举李静忠?”   “检举一宦官有何意趣?元载尽给我偷斤减两。”   薛白理所当然道:“要检举,你当直接检举李亨!”   说来奇怪,元载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王忠嗣总觉居心不良;薛白言语放肆,态度狂悖,甚至几次直呼李亨之名,王忠嗣却感到了真诚,居然也不觉动怒。   “若我上言李静忠之罪,你等为我保河东节度使之职?”   “王将军好没气概。”   薛白略略沉吟,干脆利落道:“好!”   王忠嗣不在乎在战场之外是否表现出气概,问道:“我如何信你?”   “何必骗你?这样,你自看我是否得罪了安禄山,便知我是否诚意留你压制他。”   “我会看。”   王忠刷已经喝了两坛酒,也不知那将军肚是如何装下的,他却还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任薛白哄也好、激也好,犹不肯答应下来,只说考虑。   “没气概。”薛白最后激了一句,见对方油盐不进,更多的也就没说了。   若王忠嗣能被利禄拉拢,由杨銛来劝就可以,他干脆作罢,自倚到窗边赏雪。   此时已宵禁,想回家也不成,只能听着王忠嗣咕噜咕噜喝闷酒的声音。   “谈谈打仗的故事吧?”   “军旅生涯大半时候都乏味辛苦,有甚可说的?”   “将军说说与安禄山的嫌怨。”   “天宝元年,我在朔方,北伐奚人与突厥,打了几场胜仗,用了些离间计,拔悉密部便斩了乌苏米施可汗的脑袋送过来。那一战,安禄山又做了什么?以御寇之前,筑雄武城,请我派兵助役,想截留我的士卒……”   王忠嗣不会说故事,讲得干巴巴的,因此很快就讲完了。   他这些年的征战四方的经历,也就是这几句话的事,思来也叫人唏嘘。   薛白听着,陪着多喝了一杯。   “将军可会舞剑?”   “如何?”   “光喝酒有何趣味?你舞剑看看,我送你首词。”   “你不是说我不配上你的词吗?”   “忽想到我身边皆以利相合之辈,难得遇到王将军,志气相投,当赠一首。”   “哈。”   若换个人让王忠嗣舞剑,难,但薛白先说了他配不上,此时再改主意,倒显得这是个舞剑换词的难得机会。   王忠嗣走到院中,四下一看,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雪中舞了起来。   他更擅长的还是长柄陌刀,大开大合,这轻飘飘的树枝拿在手里,无非只是散一散酒气,散一散怨气罢了。   薛白默默看了一会,到庑房中拿出纸笔,自在廊下磨墨,转头一看,将灯笼往墙边的树枝上挂了,对着那粉墙挥毫泼墨。   他如今对自己的书法颇有信心,颇有股畅快之感。   第一列只写了“破阵子”三个字。   “天宝六载,王将军忠嗣破石堡城归来,赋壮词以贺之。”   一个“贺”字写得比旁的字略大了一些。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王忠嗣越来越快的动作,重新蘸了浓墨,一笔呵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衣袂飘飞,树枝“唰”地虚劈而下,因王忠嗣的动作过于猛烈,竟是直接断成了两截。   小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很快便被他的热气所融化。   他抛下手中的断枝,提起酒坛又痛饮了两大口,方才看向墙上的字迹。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才回长安短短数日,回想起那吹角连营,恍若隔世。   王忠嗣心中不由问自己,若真舍了开疆扩土、建功立业的志向,心里可能舍得?   目光再往后看,那笔墨挥洒而出的下一句,正是他心中所想。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薛白却挥笔不停,径直又写了一句。   “可怜白发生!”   王忠嗣眯起了眼,眼神里难得透出了不甘之色。   若毕生功业到此为止,岂有甚生前身后名?   薛白挥过最后一笔,搁了毛笔,回过身,目光看向王忠嗣的鬓角。   次日。   薛白被吵醒时,只见杜五郎正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到丰味楼睡?墙上的词是你写的?字蛮好啊。”   “嗯。”   “十几坛酒,谁喝的?”   “有吗?”薛白喃喃道:“我睡着时就七八个酒坛子,他人呢?”   “谁?”   “王忠嗣将军,昨夜我与他共饮了十几坛酒。”   薛白走出雅间,目光看去,那首《破阵子》还在院墙上,字迹雄强圆厚、气势庄严,可惜不够潦草豪纵,往后可以练练行草了……也许可以,此事还得问问小颜三娘。   院中恰有几个人正在看着院墙,发现了薛白扫来的目光,有人匆匆离开,赶往长安城中几个权贵的宅院。   “禀右相,昨夜王忠嗣与薛白喝了整宿的酒。”   “一杯酒能喝一整宿。”   李林甫正在批阅卷宗,头也不抬地道:“可见他话多。”   他反应很平静,因为薛白说过杨党要拉拢王忠嗣,自然是会有所往来的。   待罢了王忠嗣的四镇节度使之职,容杨党拉拢又何妨?   “右相,薛白还送了王忠嗣一首词,小人抄在这里。”   那递上来的竟是一张竹纸。   李林甫凝神看去,只见这竹纸比先前见的稍白了些,更薄,问道:“你这纸何处来的?”   “回右相,道政坊里现买的,十二钱一大张。”   “十二钱?”   李林甫点了点头,这才落向那首词,眼中浮起些疑虑之色。暗忖薛白这词分明是在为王忠嗣叫苦,莫非是出尔反尔,想保四镇节度使之职?   似乎有些多虑了,前番已误会过一次,何况王忠嗣不识趣,哪怕请贵妃出面说情也没用。   “继续盯着他们。”   “喏。”   李林甫将一点疑惑藏在心上,批阅好了大理寺递上来的卷宗,当即入宫觐见。   与此同时,延寿坊王宅之中,王忠嗣端起一碗醒酒汤一口灌下,看向匆匆赶来的元载。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不喜欢这个女婿了。比如,薛白虽也好钻营,却并不掩饰,且有一份公心。   “我听闻,杨銛与安禄山关系并不差?”   “回丈人,是。”   元载一听便明白王忠嗣的意思,道:“于国舅而言,是保丈人河东节度使之职,还是任由安禄山占此职,区别是不大的。这正是李亨提出的理由之一,杨党有可能利用王忠嗣检举东宫之后,出尔反尔。”   元载的话却还没说完,继续道:“但对于国舅门下的心腹们而言,更希望能保住丈人。小婿不才,忝任盐铁转运使判官,屡次劝说国舅出手相助。”   王忠嗣皱了皱眉,道:“我听闻,安禄山昨日认贵妃为母了?”   “是,安禄山让人将他包进襁褓里,逗得圣人与贵妃开怀大笑。”   王忠嗣听得一阵恶寒。   他在西北边境浴血奋战,眼见将士死伤近万,归来后却见同为节度使的人这般不知耻廉夺职,心中蓦地腾起一股怒气。   元载继续道:“不过,昨日宫宴上,安禄山与杨家诸兄妹闹得并不愉快。先是虢国夫人不赞同此事,故意出题刁难;另外,杨钊与安禄山一直看不顺眼,一直言语讥嘲贬损,揭开了安禄山意在河东节度使的野心,最后被圣人喝叱,宴会也就不欢而散了。”   “杨钊这般大胆?”   “他如今打点内帑,是圣人的钱袋子之一。”   王忠嗣道:“听闻,虢国夫人与薛白关系匪浅,她可是因薛白才出面阻止?”   “是。”   “你们普及的竹纸,可有?”   “有!”   元载竟是有备而来,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竹纸,上前,动作一丝不苟地摆在王忠嗣桌案上。   “丈人请看,这是十二钱一张的白竹纸,这是二十钱一张的风流纸。往后还可再降价,我等所为,望天下寒门子弟都能读书习字……”   “笔来。”   元载眼中光芒一绽,连忙侍候笔墨,将毛笔递上前。   王忠嗣道:“我说,你写,我再誊抄。”   “喏。”   “臣听闻京中有老卒杀人,核查陇右兵册,发现皇甫惟明曾暗带老卒入京,皇甫惟明死后,东宫内侍李静忠欺上瞒下,暗自蓄养老卒……”   元载持笔的手很稳,写到这里,心中却是一阵激荡。   一个李静忠能从皇甫惟明手中接手老卒,这谁能信?这封上书一出,何异于王忠嗣与李亨决裂?   “陛下,这是大理寺呈报的卷宗,查出裴冕案乃是裴敦复麾下一个叫……叫曹鉴的郎将所为。”   李林甫擅于庶务,自然不会连如此大案的凶手都记不住,他是故意显出此事的荒谬来。   果然,李隆基不以为然。   他正在鉴赏一个酒器,乃是安禄山献上的,可在温泉中用。如今华清宫的扩建已到了收尾之时,近来他正在准备驻跸华清宫。   “太子能干啊。”李隆基漫不经心道:“这么快就查出凶手了。”   “殿下查出的结果,想必能让诸臣满意。”   “自然。”   李隆基丝毫不意外,显然早就习惯了,拿起另一件酒器端详着,问道:“王忠嗣回京也有些时日了,没听说此案?”   “也许此案真的与河陇边军毫无关系。”   “也许吧。”   李林甫偷眼瞥去,道:“圣人,臣近来听闻了一件事。”   “说。”   “济阳别驾魏林的奏报,提及在朔州当刺史时,曾听王忠嗣言‘早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   话到最后,李林甫声音渐小。   李隆基动作一停,放下了手中的酒器,显出沉思之态。   “石堡城之战,哥舒翰打得不错啊。”   “圣人明鉴。”   李林甫来了精神,心知让三司刑讯王忠嗣之事不急,定好四镇节度使之位要紧,遂道:“此臣之所以举荐边镇用胡人……”   下一刻,有内侍匆匆赶来,禀道:“圣人,王忠嗣请求觐见,有紧要事上书。” 第160章 志不灭   殿中气氛有些安静。   李林甫躬身侍立,目光瞥去,圣人正在看王忠嗣呈上的竹纸,眼神带着些玩味之色。   “李静忠?”   李隆基喃喃了一句,似乎因这名字而觉得好笑,道:“十郎也看看吧。”   自有内侍把竹纸递在李林甫手上。   李林甫看过,目光一凝,有些诧异于王忠嗣竟会使出此等手段自救,这完全不符合他对王忠嗣的了解。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因联想到昨夜薛白与王忠嗣同饮、赠词一事。   “十郎如何看?”   “老臣确感诧异,王忠嗣一向与太子情厚,此番竟能上书罪太子身边之人,不知是否有隐情?”   李隆基不询问意见,径直道:“既然敢在京杀人的是陇右老卒,此案便交由王忠嗣查,找出证据,尽快定案。”   “遵旨。”   李林甫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敢问圣人,边镇之事?”   李隆基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又落回竹纸上,这次看的却不是上面的字迹一号纸质。   就在昨日,杨钊竟敢在御宴上公然称胡儿想要贪河东节度使一职……   “河西、陇右正与吐蕃交战,换帅之事先安排稳当。朔方、河东暂无边事,不急,容朕慢慢考虑。”   “臣遵旨。”   李林甫明白李隆基的心意,不会因为一封上书就相信王忠嗣立场已改变,四镇节度使必定是要夺职的。唯独对王忠嗣的处置或许会有不同。   勤政务本楼外,王忠嗣等了许久,终于有内侍赶来。   “王将军,圣人正与右相在商议国务,暂不便召你相见。至于王将军上书所言之事……圣人命你查出证据,给百官一个交代。”   “多谢内官。”   “还请将军去北衙寻陈玄礼将军,调派人手,助将军督查此案。”   “遵旨。”   王忠嗣听懂了,领了旨意出了兴庆宫。   薛宅。   主屋已经被青岚布置成了另一番样子。   因薛白在外面宿醉不归惹得她很担心,她不免抱怨了几句,自觉是以侍妾的语气。   “郎君酒量那般浅,若是醉在外面,没有人照顾,着凉了怎么办?”   “酒量还是有涨些的。”   “才不信。”青岚已经敢嗔薛白了,道:“待我……那日,灌你一杯酒,看你醉不醉。”   “哪日?灌我什么酒?”   “不与郎君说,反正我到时回杜宅,郎君过来接我……”   说的其实是纳妾的一些礼仪,青岚身兼多职,忙着布置新房安排流程,倒像是自己将自己纳进来。   薛白看她勤劳又害羞的样子,正觉有趣,忽听到通传。   “郎君,有客求见,自称是元载、王韫秀。”   “我去见见。”   薛白离开了一会,却是又转回来了。   青岚正往铜镜上贴花钿,听得动作不由道:“郎君怎么回来了?”   “有桩事告诉你,可记得当日骗我们去活埋的那宦官李静忠?”   “记得,郎君,怎么了?”   “今日报仇,你可想去看看?”   青岚愣了一下,须臾却是摇了摇头。   “我是小女子,哪就喜欢看报仇,我也没有很恨他啊。”青岚抬头看着自己布置的装饰,小声道:“就是在缸里,我们才有这场姻……姻缘嘛……”   薛白不知这丫头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她不去,他却肯定要去的。   倒不是小心眼,而是他亲手除掉李静忠,对于知情人而言是一种威慑。   这种威慑将会比官职更能体现他的权力……   少阳院。   张汀的生活每日都差不多,午后坐在窗边,抱着猫,听着奴婢们禀报长安城的大小消息。   “已问了李先生,殿下似乎没有听二娘的建议。”   “果然。”   张汀微微蹙眉,因李亨本答应过推出李静忠结案了事,但眼看李静忠还在如常做事,她心里已起了疑惑。   何况王忠嗣见过李亨之后,不欢而散的场面她也留意到了。   日一问李泌,果然如此。   张汀放下猫又去找了李亨。   “殿下如何这般不听劝?”   “汀娘你被利用了。”   李亨道:“听了他们的,杨党不会依诺保义兄一镇兵权。而太子只要有声望,自有大将投顺。”   他似乎病体已愈,起身,亲自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翻开,柔声道:“我来教汀娘看吧。”   “这是什么?”   “名单。”   李亨道:“我经营朔方已久,军中又岂只有义兄一个助力?此番或许会损失惨重不假,但多亏了圣人重用王,我这个储君依旧是人心所向。”   张汀这才明白过来,问道:“殿下有后手,未必需要王忠嗣。”   “你我夫妻知晓即可。”   正此时,前院又传来了喧器声,这已是近日来第三次了,前两日都是王忠嗣闯进来,却不知今次是谁?   “殿下,王将军又来了!”   “义兄?”李亨非常了解王忠嗣的性情,不由极为惊讶,“义兄还能有何事相见?速让他来见我。”   李亨轻轻拍了拍张汀的背,又安抚了几句,以免她对东宫的未来失去信心。   “殿下,王将军是……是领着龙武军士卒来的,称是来办案,已将李公押到前院了。”   不可能。   李亨不信,当即大步往外赶去,竟真见到王忠嗣在指挥龙武军搜查李静忠住处。   “义兄这是做什么?”   “殿下,我奉旨查案,还请殿下见谅。”   “够了。”李亨一把拉过王忠嗣,低声道:“一切到此为止了,义兄刚攻破石堡城立下大功,即使不当四镇节度使,也能升迁为高官重臣,何必逼我到如此地步?”   话音方落,他余光中似乎看到了一道人影……竟是薛白。   薛白就站在元载身旁,今日是作为人证来的,恰见到李亨目光转来,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   李亨被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打得措手不及,有瞬间的惊慌。   他忘了与王忠嗣说话,向前走了几步,听到薛白与元载正在说话。   “太子别院我是第三次来,初次来时便是李静忠招待的我。”   这句话落在旁人耳朵里无妨,在李亨听来却如晴天霹雳,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让自己知道一切都是梦。   薛白劝动了王忠嗣,要王忠嗣亲手到太子别院里来拿李静忠?唯身在梦中才可能有这般情境。   “将军,起火了!”   “李静忠烧毁证据!”   “发现李静忠的踪迹了!”   随着这几声大喊,一桩一桩事情开始应接不暇。   王忠嗣不像是来查案的,反倒像是来打仗的,龙武军士卒迅速扑灭了李静忠屋中燃起的火,往后院捉拿李静忠。   “快去,别让人犯逃了!”   李亨见状大怒,喝道:“这里还是一国储君居所,尔等敢公然栽赃……”   下一刻,王忠嗣拉过他,再次道:“我欲镇河东,保的是大唐社稷,你信我。”   李亨根本顾不得听这些,唯恐被龙武军构陷,继续上前喝止。   张汀慌忙跟着李亨,不多时,听到了侧院传来的尖叫声。   赶上前一看,竟见一队龙武军正在围逼着李静忠,将其人逼进墙角。   其中已有人张弓搭箭,近距离听着那弓弦被扯动的声音,看着那箭镞闪闪发光显得十分骇人。   让人诧异的是,李静忠手里竟拿着一把单刀。   谁也不知那刀是何处来的,太子别院根本没有这东西。   李静忠自己都不知为何有一把刀放在角落,被逼急了的他只好一把操起,妄图喝退那些士卒。   他已极为恐惧,大喊道:“别过来!不是我,你们诬陷我!”   “还敢抗拒?说,你是否在皇甫惟明死后,暗中蓄养陇右老卒?”   “我……我没有!”   “放下刀!”   李静忠其实早就想丢掉手中的单刀了,但因太过恐惧又不能失去这个倚仗,只好哭道:“真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服侍人的奴婢……”   忽然,他一抬头,恰见到了薛白,不由瞳孔一震,如见了鬼。   “你!”   他回想起那个午后,穿过长廊,小跑到那少年与婢女面前,赔笑着请他们进到大缸里,交待那些陇右老卒将人处理干净。   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对方会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也许薛白已经被坑杀在地下了,是鬼出来复仇的,只有鬼能有这种能耐。   “你与裴冕可曾暗中联络?!”   “死在长安城郊的回纥可是你派遣的?!”   一个个问题压过来,李静忠终于发现自己是辩解不了了。   “我没有!”   他大喊着,忽然向薛白冲了过去。   若他一定会死,又不能连累殿下,那就在死之前,为殿下杀了薛白这个恶鬼吧。   李静忠已经被吓疯了,反而更狂,脸上浮起狞笑,挥刀,向薛白劈去。   “噗。”   王忠嗣两步赶上,随手抢过士卒手中的刀,挥刀一斩,一连串的动作竟比李静忠一劈还要快。   李静忠的刀还在空中,王忠嗣的刀已砍下了他的脑袋。   是斩首,在太子别院斩首了太子的心腹宦官。   张汀瞪大了眼。   她想要闭眼,却没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李静忠的脑袋掉落在地,脖子上喷出血来,然后才是身子晃动,往地上栽去。   这一幕太过可怖,吓得她呼吸都要停了。   前方,有人回过身往这边看了过来,是薛白。   张汀目光转到薛白的脸上,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东宫曾活埋他,他要报复。   她忽然觉得他比李静忠的尸体还可怕,腿脚一软,几乎摔倒,连忙伸手一扶,正好扶在了李亨身上,夫妇二人竟是同时踉跄了一步。   “丈人还是心软了。”   元载凑到薛白耳边,低声道:“若能指罪太子,方好保他一镇节度使。”   “心软就心软吧。”薛白应道。   以李静忠结案,与以李亨结案,差别也不是很大。反正李隆基暂时都懒得废太子,找个理由打压东宫罢了。   他目光看去,只见地上一颗头颅滚了两圈,停了下来,李静忠的那张脸还显得狰狞。   从一场坑杀开始,彼此的恩怨终于是有了了断。   太子别院发生的一切,很快有消息送到了右相府。   “王忠嗣斩了李静忠?”李林甫叹道:“这一刀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啊。”   “无情或有情只怕不重要了,经其一事,太子势必对王忠嗣心怀怨恨。”   “倒是如了杨党的愿,真让他们拉拢了王忠嗣。”   “有何用呢?王忠嗣虽如此表明心迹,却也有可能是故意作戏,圣人依旧会夺他四镇之权。倒是多了个废太子的理由,于右相乃是大好的消息!”   “废得了吗?”   李林甫捻须沉吟。   此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机会将大罪定在太子头上。这似乎是离废太子最近的一次,   若是连这次也废不掉,往后也不必再办什么大案了。   但到了次日,李林甫进宫,谈及李静忠之罪,李隆基略略一想,却是道:“召李泌觐见。”   只此一句,李林甫其实已察觉到了圣人的心意。   何必把一个兵权、声望俱丧的太子废了,再立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新太子。   果然。   “太子御下不严,纵容内侍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往后移居大明宫西北宫,反省己身,悔改之前不得参与国事……”   得知是这个处置,李林甫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些松了一口气。   失落于终究没能废掉太子,但在圣人有生之年,太子已没有任何实力能威胁到他这个宰相。   与其想着圣人能狠下决心,不如为将来早做准备。   想到这里,李林甫心中一凛,重新警觉起来。   关键已不在于李亨,而在王忠嗣的兵权。   至此,无非是王忠嗣反咬了李亨一口意图消除圣人猜忌。但东宫势力与太子本人是有区别的,不得圣眷的废物太子退场了,接下来,他与王忠嗣争夺边镇之权,才是真正的交锋。   “陛下。”李林甫小心地试探了一句,问道:“王忠嗣攻石堡城立下大功,归京后又查出如此大案,不如,迁为兵部尚书?”   “不急,待朕听他述功之后再谈……”   大明宫西北,少阳院。   寝居里,女眷们哭得厉害。   李亨听得心烦意乱,皱着眉转到小院内,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宫墙发呆。   他本以为只会失去王忠嗣的四镇节度使之职,却没想到,最后连名望也丢了。事到如今,只怕无人相信那一切罪责都是李静忠自作主张犯下的。   “将储君打落至如此地步,那昏君便可更肆无忌惮享乐了。”   心中这个念头萦绕,李亨目露嘲讽,藏在衣袖中的手却是攥得紧紧的。   不知独站多久,有小宦官领着几个美丽宫人到了少阳院。   “见过殿下,这几位是圣人赐下,留在殿下身边服侍……”   李亨看向那些宫人们,心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要被人盯着,心中愈苦。   他目光一转,落在那小宦官脸上,见对方眼神灵动,颇有聪敏之态,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殿下垂询,奴婢李狗儿。”   “没有大名?”李亨眉毛一挑,道:“我这太子身无长物,没什么能赏赐的,赐你一个名字可好?”   “这……奴婢谢殿下大恩。”   李亨点点头,想到李泌常言的辅国之志,微微讥笑。   真心辅佐他这个储君的李静忠已经死了啊。   但,他的志气还在。   他遂起身,扶起地上的小宦官,缓缓道:“从今日起,你便叫李辅国……” 第161章 谋职   王宅大门,元载与王韫秀正站在檐下迎客。   “阿爷向来脸色严肃,元郎莫往心里去。”   王韫秀趁着客人还没来,柔声安慰道:“至少我明白,元郎没做错任何事。”   方才他们提及杨銛送了一座安仁坊宅院,王忠嗣不太高兴,认为元载做事若出于公心或为维护丈人,岂能再收大礼,可见心里是为杨党钻营。   “无妨,习惯了。”   元载温柔地笑了笑,道:“我能理解丈人的心情,此事我们的手段不光彩。”   “那也是救了阿爷的命。”王韫秀早听元载说明白了,不与太子决裂,她阿爷很可能会死的。   “是,我是女婿,做这些为了丈人。但丈人难免觉得杨党为了拉拢他,而离间了他与太子。他心中有气,不能冲外人撒吧?自然只能冲我,没关系,平平安安即可。”   王韫秀见元载这般体贴,不由道:“那你也别气我阿爷,他惯是打仗的人,粗鲁霸道,不讲道理的。只是,国舅送个宅院未免太过贵重……”   “得收,我发过誓,绝对不让你随我受苦。”   元载那温柔的目光坚定起来,又道:“且阿爷与国舅走得近,亦是对圣人服软。”   “可阿爷会更不喜欢你。”   “韫娘,只要你明白我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足够了。”   说话间,客人来了,夫妇二人转头看去,有数人骑马冒着风雪而来,为首两个美须男子,相貌堂堂,气格雄壮,后面的年轻人个个英挺,尽彰名门风范。   这般一队人驱马过巷,引得长街那头各个年纪的妇人少女们纷纷侧目元载连忙迎上,招呼下人帮忙牵马。   “两位颜公有礼了,薛郎快带人进去,外面冷,礼数不周,入堂了再告罪。”   说是礼数不周,他说话间安排得头头是道,着实是个极干练之人。   众人入内,王忠嗣亲自迎上前,道:“今旁人避我如避祸,今日难为两位颜公愿来探望,微寒落魄之时方显真肝胆。”   那夜聊到河北之事,薛白便说可为他引见河北营田判官颜呆卿,今日果然便带人来了。   颜果卿受安禄山举荐并在其麾下做事,来见王忠嗣,于个人前程而言目的。   王忠嗣本以为他不会来,没想到竟还是来了,因此十分惊喜。   事颇感兴趣,打听了一些细节,或许是与他下一任官职有关。   众人入堂落座,稍稍寒暄,王忠嗣问一些河北的风土人情,而颜真卿也对陇右之待到最后,提及了王忠嗣四镇节度使之职或将不保,众人或多或少地表达了对河北局势的些许忧虑,但也点到为止了。   恰是如此简单的交流,王忠嗣反而十分有兴致。   末了,他不由指着薛白道:“颜公是实务干臣,而你开口却只知惜身保命,蝇营狗苟,你们后辈该多学师长风骨啊。”   说这话,他纯粹是敬佩颜家风骨,再想到自己卷入阴谋漩涡不得脱身,概罢了,其实就是讨厌勾心斗角。不然薛白大可骂他一句惜身保命要保的却,幸而有老师指点,不然指定是个奸恶佞臣。   薛白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不在乎这些言语,应道:“是,我心浮气躁,弛高骛远一句话听得颜真卿摇头,但不知心里是否有点受用。”   “老夫并非说你不是。”   王忠嗣叹道:“你助国舅试行榷盐,普及竹纸,预防边镇之患,看得出有报国的志向,正是因此,方提醒你不可太过钻营。”   元载见王忠嗣终于能看到杨党这些善政了,颇为感动,下意识就摆出为国为民的真诚姿态。   薛白则只是礼貌应道:“我确实太过钻营了。”   他也见了元载那与有荣焉的反应,只觉得大可不必,杨党哪有什么报国的志向,只有上进的志向。   王忠嗣虽说话直又爱摆脸,却也将这两个年轻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一个利益攸关,却摆出了正人君子模样;一个事不关己,出手相助,却不耽于承认自己钻营浮躁,自诩为奸恶佞臣。   若非这般看人,他又岂会听薛白的劝言?   送薛白与颜家诸人出了门,王忠嗣忽拉过薛白的马看了看,道:“养得太细了,喂的草料得干一些。”   “谢王将军提点。”   “今日来,你没有想要说的?”   两人都是沉得住气的,一直闲聊到现在都没提河东节度使之事。   直到这最后一刻,王忠嗣才开口问了,毕竟此事对于他而言更重要。   “将军莫急。”薛白翻身上马,低声道:“眼下要做的是风花雪月、酒色财气。”   “老夫不会。”   “不会也得会,慢慢学。”   薛白倒有些将军向士卒发号施令的样子,踢了踢马腹,跟上前方的颜呆卿。   ***   颜宅。   “这快要回河北,还真舍不得你们,尤其舍不得三娘。”   颜杲卿的妻子出身清河崔氏,性情却十分柔顺。今日颜家兄弟出门,她则留在长寿坊颜宅与韦芸说话,似有话要问。   “三娘也到了出嫁的年岁了,你们可有甚打算?”   “年岁虽不小了,可她身子骨弱,岂好早出嫁的?”   韦芸叹息道,“我们打算多留在家中养几年,不急。”   “虽说不急,可相配的如意郎君难觅。”崔氏道:“若错过,却要让别家抢去了。”   韦芸一愣,看向兄嫂的眼,恍然有所领悟。   “嫂子是说?”   “对了,我听闻薛白想要纳妾。”崔氏不答,反问道:“这又是如何回事?”   男人纳妾哪还有怎么回事的,但韦芸略略沉吟之后,倒还真答出了个所以然来。   “青岚原名皇甫萼,也是个可怜的,家里犯了逆罪,落了奴籍。她与薛白还是共过患难的,昨日阿郎不是在说东宫近侍李静忠犯了大罪吗?”   当时便是这恶宦将他们埋崔氏毕竟是望族出身,听着这故事,不由多想了一层,讶道:“如此看来,薛小郎的能耐,比我以为的还要大些?”   “这孩子确是聪明有本事,但真说起来,三娘脾气才大,总在她阿兄面前没大没小的。”   韦芸这意下之言,颜嫣是能压住薛白的。   崔氏目光落在她微带笑意的嘴角上,不由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今日是嫂子提了,此前还真是没想过,将他们当兄妹看的。”   “你们也太不上心了些,往后就是大姑娘了。”   崔氏稍稍有些抱怨,心中发愁,她马上便要随夫往河北,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颜嫣。   这日,颜嫣躲在闺房里整理了故事稿,到堂上时便被崔氏搂在怀里。   “我们三娘摊上这么一对不晓事的爹娘,看给大娘愁的。”   颜嫣见她是真愁,连忙安慰道:“大娘也是我的娘亲。”   “好孩子。”   崔氏感动不已,认为颜真卿夫妇不靠谱,她却得早做准备,以免误了这乖女儿。   傍晚,颜呆卿等人回来,崔氏当即就招过两个儿子,问道:“你们觉得薛郎如何?”   “他真是每有奇思怪想。”颜泉明当即感慨了一句。   崔氏只好看向小儿子,问道:“你觉得呢?”   “薛郎疏阔洒脱,有魏晋之风。”颜季明兴致很高,道:“我还从未见过看似规矩实则不羁的人物。”   “没问你们这些,问三娘之事。”   “阿娘不是早有考量了?如何还要问孩儿?”   道:“可在长安这些日子,却也听说了他如何风流,与虢国夫人……且近来还要纳妾了。”   “此前只听闻你十三叔收了个徒弟,如何风采了得,待三娘又如何好。”崔氏叹惜。   “阿娘顾虑在此?”   崔氏遂叮嘱道:“离京之前,你们多留意留意,看看他为人如何。”   “薛郎明日有何安排?一道读书练字如何?”   “明日恐有不便。”   “要去何处?”   薛白见颜家兄弟从后院转回来就对自己追问不停,略有些疑惑,好在他也没甚见不得人的,答道:“去玉真观一趟。”   “玉真观?薛郎原来有来往的女冠,可是为三娘看病的腾空子?”   “那倒不是,还有一位朋友,帮忙润笔了一些文稿。”   颜泉明、颜季明对视一眼,因没有经验,也不知这算是风流还是不风流。   “原是这样。”   颜泉明想了想,计上心来,问道:“薛白后日可有空暇,一道去平康坊嫖宿如何?”   薛白如今听人说嫖宿就像是吃饭一样简单,也不太吃惊,摇了摇头,道:“后日要请虢国夫人带我觐见,亦不方便。”   “无妨,待你空了一道去。”   “不巧,之后便要纳妾过门。”薛白一本正经地拒绝了,“我实在无暇,两位兄长自去嫖宿吧。”   颜季明目光转动,觉得一心想去嫖宿的颜泉明更加风流好色,薛白看起来就高洁得多,但能有这样的观感也是很奇怪。   薛白更愿与他们聊一些官场之事,在颜家又待了一会儿,找了个机会与颜呆卿道:“若安禄山问起大伯今日见王忠嗣何事,大伯只需言打探到王忠嗣有意保河东节度使一职即可。”   “你啊,算计人心。”   “几家忙来忙去,不就是算计这一个河东吗?”   往日薛白便知河东重要,今日在王忠嗣家聊了之后,方更明白河东为何重要。   所谓河东,乃是在黄河以东、太行山以西之地,包括后世山西大部分,陕西、宁夏、内蒙的一部分。乃李唐的龙兴之地。   这地方山河表里、地势险峻,北有长城,南有黄河,东有太行,西面除了黄河还有戈壁大漠。   且由于长期与外族交战,河东民风彪悍,无论胡汉,妇女、少年皆可骑射,境内有弓马娴熟的昭武九姓和沙陀族,是很好的兵源。   故而,王忠嗣哪怕只是稍微察觉到安禄山不安份,也不敢轻易把河东节度使让出去。   守住一个官职很难,虽然如今让李隆基对王忠嗣的猜忌消了大半,但其实还是不放心王忠嗣管兵权。   安禄山则只需要让王忠嗣离任就算赢了,往后总有办法一点点把河东拿到手。   薛白近来日子过得不错,本可以不管这件事,不幸的是他知晓得太多,若是不管,反而睡得不安稳。   李隆基这两日心情不错,每日都会听安禄山述职。   其实契丹与奚人那些事他听得也差不多了,只不过安禄山总能奉承得他开心,让他愿意召见。   但另一方面,杨钊的提醒也稍稍有一点影响。   这日,酒到微醺,李隆基以玩笑的口吻,笑道:“胡儿为何还找借口滞留长安?真想看朕罢免了义子,好谋河东节度使一职不成?”   安禄山正在殿中绘声绘色地说着边境形势,闻言无辜地瞪大了眼。   “还兼一镇节度使?胡儿不行的,圣人明鉴,胡儿是病了才在长安多留了一阵子。”   “哦?得了何病?”   “胡儿的肚子越来越大,腿上的皮也烂了,大夫说是长疮,又说得了甚消渴病,留在长安治病。”   说到这里,安禄山难得悲伤起来,忽然郑重了不少,道:“陛下,恐怕臣只能再为陛下守十年边镇了,见不到陛下与天齐寿,故而每次回长安,臣都想多见见陛下。”   这一番话极为真挚,李隆基不由站起身来,道:“唤御医来。胡儿还年轻,岂能说这等丧气之言?”   很快,御医赶到殿中,仔细给安禄山望闻问切,还查看了他腿上的疮。   “回圣人,确是消渴病,所谓‘肥者令人内热,甘者令人中满,故其气上溢,转为消渴’,消渴病久,生痰浊、瘀血,阻碍气血运行,使身体失于濡养,顾而安大府的肚子愈大,皮肤生疮。”   李隆基踱着步,道:“朕年过六旬,尚无病症,胡儿这般年岁,何至于此啊?”   “寻常人,自是比不得圣人龙体。”   “务必仔细给胡儿诊治,用世间最好的药。朕还要重用他,岂可视功臣病重而不见。”   “遵旨。”   这日,待安禄山退下去了,李隆基还在感慨,向高力士道:“将军看看胡儿,再看看朕,差得太远了啊。”   “圣人随玄静真人学了养生术,与天齐寿,看着一日比一日年轻了。老奴如今教导了几个小的,待老奴没了,好服侍圣人。”   “如何连高将军也伤感了?”李隆基拍了拍高力士的肩安慰,心情却还不错。   他近来难得勤政,这日又召见了李林甫。   这次,李隆基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李林甫眼睛浮肿,脸色透着一股衰老之气,远不如他。   此时再想到杨钊那些话,他愈发不以为然起来。   大唐有他这样一个长寿而英明的君王,岂还会担心一个胡儿是否兼领节度?   另外,李林甫心里但凡有点数,都知道太子废立与否,与其人关系不大。   “今日召十郎来,陇右最新的战报,朕已看了。石堡城的后续,哥舒翰处理得很好,没有因王忠嗣不在而出纰漏,甚至比过去还要好。”   “是,王忠嗣是圣人义子,行事难免有些固执己见,又顾忌良多;哥舒翰是胡人出身,天性勇武,又只知忠于圣人,故而圣人指哪,他便打哪。”   李林甫也没完全只说哥舒翰的好话,话锋一转,又道:“当然,胡人不知礼数,哥舒翰每打胜仗,好屠尽蕃民,以示威慑,有伤天和,故而战报上杀敌人数比王将军攻城数月间杀敌还多……”   李隆基手一挥,不认为这是坏习惯,反而更喜爱这一员大将。   这一对比,他又回想起王忠嗣这个义子不听圣旨,不攻、缓攻石堡城的傲慢。   “战事既了,召哥舒翰、安思顺等人述功献俘,让朕见一见河陇猛将。”   “遵旨。”李林甫见时机差不多了,又道:“王忠嗣之威望,足可担任兵部尚书,圣人只需问麾下诸将便知,谁人不敬服他?”   恰是知道四镇将领们个个崇拜王忠嗣,他才这般说。   果然,李隆基眼中精光一闪,尽罢王忠嗣四镇节度使之职的心思更加确定了。 第162章 洗儿宴   虢国夫人府。   薛白将手中的文稿往案上一放,杨玉瑶眼睛一亮,问道:“新的故事?”   “算是吧。”   “笨,你每日献一点给圣人,他方记得你。这般一股脑地递上全稿,只有一次的功劳。”   “那是寻常故事,这戏文却不同。”薛白道:“文稿只是开始,往后还得选角,排演,待能唱出让圣人欢喜振奋的戏曲来,至少要到开春。”   “姐姐虽不懂戏曲文稿,却懂你,想必到时你已金榜题名,正是选官之际?”   “正是这道理。”   杨玉瑶先是得意地笑了笑,其后却柳眉一竖,道:“可惜,要哄圣人的却不止你一个,我方才得到的消息,今日杂胡也想演一出大戏。”   “杂胡到圣人面前卖惨,自称身体有病,该是因从小就是孤儿,出生时没洗三。贵妃听了可怜他,今日唤我们进宫,一道给他办个洗三礼,洗涤污秽,消灾免难,图个吉利。”   “给他洗三?”   薛白想到王忠嗣与颜呆卿谈论北方形势时的忧心忡忡,忽然有股强烈的割裂感。   这大唐种种积弊与酝酿在暗处的危机并非没有人看出来,只是始终被抑中。当权者都在卖力哄着李隆基开心。   当然,他也没资格说这些,毕竟他也是其中一个。还是哄得最好,被大家嫉妒的一个。   “洗就洗吧。”薛白收起文稿,淡淡道:“能有这一出,可见他也着急了。”   杨钊正在宅中督促他聘请来的书生们写故事。   “薛白那猴子的故事已经写完了,圣人眼下正缺故事看,你们还不尽力?每日多写一些,再写本新的故事。还有,不要尽写些短短的,得长的,尔等不见西游记恢宏四十万字?圣人看得越久,越是每日都能想到我等。”   “杨郎中,鄙人有个想法,写一本汉武帝故事,颂扬圣人恩德……”   “不要写汉武帝!”   杨钊当即打断,他不知道面前这头发稀疏的老者到底因何想到的汉武帝,却知道自己这些人未必把握得住。   “我们就写些情情爱爱的。”   他之所以让人写《绿衣使者续传》,就是因为宰相张说曾写过《绿衣使者传》被圣人赞赏过。因此他对这方面的事已是很懂了,说话间拿出一本彩册来。   “来,都开开眼。”   众人围上前,只见那彩册很新,乃是用上好的风流纸印的,图文并茂。   竹纸问世时间虽短,长安城已出现了一些新的书籍,乃是最敏锐的好利者所为首先就是这种了。   《游仙窟》新刊的图文版,我要你们照着这个给我写。   这是开元年间的传奇故事,主要是张蔫自述的艳遇故事,写得生动活泼,文辞华艳浅俗。   “这……杨郎中,这故事未免太猥亵淫靡了,有损文雅,圣人能喜欢吗?”   有人只看了书名,当即这般问道。   “故而我让你们参考,不要写这种‘神女’,得写女冠。”杨钊道:“让你们看,是看张的词藻。圣人不喜欢太粗俗的词句,懂吗?”   “懂的,张蔫才情是极佳的,以四六骈文,写出了无比香艳。”   “正是如此,都给我好好写,只要圣人满意,少不得你们的奖赏。”   杨钊提高了音量,又道:“过去我们跟在薛白后面,学他,学得还不如他,这次不同了。”   这边还在安排,裴氏捧着大肚子赶来,道:“阿郎,宫中来召,唤你到兴庆宫赴宴。”   杨钊大笑着出来,摸了摸妻子的脸,得意道:“我如今愈发体贴圣心,待看我早晚代了哥奴的相位,哈哈。”   带着这样的憧憬,杨钊一路赶到兴庆宫,远远看到杨家兄妹们在宫门前,连去行礼。   几人叙了话,听得今日要给安禄山洗三,他脸色一沉,来之前的喜悦之情便烟消云散了。   “不要脸。”   想到自己虽然也哄圣人开心,毕竟是舞文弄墨,献些风雅之物,岂能如安禄山这般有辱斯文?   简直是……   “舅舅!”   忽然听得这一声呼喊,杨钊转过头去,正见到那痴肥的安禄山在往这边赶来。   “尻。”   “都显得高兴些。”杨銛沉着脸吩咐道:“莫扫了圣人雅兴。”   说罢,他揉了揉脸,笑了起来。   杨钊十分郁闷,但也只好跟着笑,先是皮笑肉不笑,但等到进入兴庆宫,他已是笑意盎然。   众人一路被领到南薰殿。   此处临兴庆池,圣人经常在此与侍臣、翰林们临池观景,宴饮游乐。   池边已有数十美貌宫娥在布置,参与这场洗儿宴的除了杨家兄妹们,还有几个天子近臣,如李龟年、贾昌等人亦在。   稍等了一会儿,李隆基携杨玉环从南薰殿中出来,人未到笑声已至,似觉得这场面十分有趣。   此时,旁人都站在两侧观礼,唯有安禄山傻愣愣站在中间,眼见御驾到了,圆滚滚的身子往前一扑,拜倒在地,竟是对杨玉环先行了个大礼。   “孩儿拜见阿娘!”   高力士见状,不由叱道:“不知礼数,如何不先拜见圣人?!”   安禄山有些惊慌,抬起头答道:“胡儿是胡人,胡人都是把阿娘放在前头,而把阿爷放在后头的。”   高力士故意板着脸叱道:“谁是你阿爷?”   李隆基却是大笑,很是大度地摆摆手,道:“无妨,胡儿没有心机,莫与他计较这些小事。”   杨玉环不由掩唇而笑,斜睨了李隆基一眼,娇嗔道:“可难得我比三郎排在前面,岂能计较?”   “哈哈,朕不敢,太真就该排在朕前面,请。”   李隆基抬手一引,杨玉环便上前两步,道:“胡儿起来,既受了你一拜,为娘今日为你做个洗儿宴,保你百病尽除,长命百岁。”   安禄山大喜,忙结结实实磕了个头,高声大呼道:“孩儿好生欢喜!”   “开宴,宾客入座。”   圣人、贵妃转到上首坐下。   薛白依着杨家兄弟们的排行,得了个不错的位置,坐在杨銛下首。   他目光看去,没见安禄山真在这殿上洗澡,而是安排在兴庆池边的小阁内,内侍官婢们忙忙碌碌,正在烧炉子。   忽听得一声胡笳起,一队舞女流风回雪般地步入殿中起舞,她们以足踏地,踏出喜庆的节拍来。   杨銛见了,当即拍掌大笑,众人附和,殿中气氛大为欢快。   许合子翩翩而来,随口高歌道:“禄儿诞兮金玉堂,三日洗兮喜气洋,阿娘贺兮赐衣裳,儿出浴兮穿新装。”   这般乱唱的歌词更加显得气氛轻松欢趣。   杨玉环如在过家家一般,道:“好吧,那我这个当娘的便赐下新衣,你们且抬胡儿去洗。”   李隆基打趣道:“胡儿这般重,几个人可抬不动,多来几个人。”   几个壮实的内侍们便抬了一顶彩舆过来,要将安禄山抬过去洗。   忽然,只听得安禄山问道:“可否请小舅舅领胡儿洗三?”   薛白正端着酒杯,闻言倒有些诧异,转头看去,对上了安禄山那双颇真诚的眼。   他看向上首,正好与杨玉环对视了一眼。   杨玉环正在惊诧,之后似觉得滑稽,笑了笑,美目间流盼生辉,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薛白不会轻易扫了李隆基的兴,干脆起身,以舅舅的身份走在彩舆边,领着安禄山去洗,身后的南薰殿中,歌舞更盛了一层。   进了小阁,一队宫娥上前,侍候着安禄山脱衣。   “小舅舅好像讨厌胡儿?”   “说不上,只是不熟而已。”   当着这些宫娥,安禄山依旧憨笑,示好道:“胡儿想和小舅舅友善,让圣人开心,往后大可多多来往。”   “可惜你很快就要回任上了。”   “能结下善缘就好,若还需要人参药材,只管与胡儿说。”   薛白听得微微皱眉,转头看去,只见安禄山已在宫娥们的搀扶下进了那偌大的浴桶,一个大肚腩正浮在水面上,颇为夸张。   安禄山见他目光看来,与人为善地笑道:“小舅舅为我洗三,我若能百病全消,也是托小舅舅的福。”   在这宫中说了这般话,反倒显得薛白不近人情,气量狭小了。   薛白遂笑了笑,倒也放下成见,随他们胡闹,指着安禄山那包藏祸心的大肚,道:“既然你自认我的外甥,往后可莫要忤逆。”   “胡儿不敢,也请小舅舅待胡儿好些。”   只说这些也就够了,安禄山已表达了他的示好与威胁,且点出他已看穿了薛白的伎俩。   此时,一队内侍进来,笑道:“贵妃给禄儿赐的新衣。”   那却是虎头帽,虎面肚兜等物,喻义消除邪魔,始虎一般康健长大,安禄山穿上,愈显滑稽,又坐在彩舆中,真如一个小儿一般,任内侍们带回南薰殿。   杨钊心情沉郁地喝了一杯酒,忽听得殿中哄堂大笑,抬头看去,安禄山的虎头帽戴得歪歪扭扭,刻意摆出那呆傻的表情,与那肥得出油的脸形成巨大的反差。   偏是这样,安禄山还刻意伸出一只手,想要薛白牵他。   “小舅舅。”   杨钊看到薛白脸上有愠色浮过,似想给安禄山一巴掌,竟是没忍住,咧嘴笑了一下。   “哈。”   笑都笑了,他干脆哈哈大笑,凑趣道:“请贵妃撒洗儿钱!”   一听说要撒钱,李隆基豪爽地一挥手,自有内侍们抬了几口大箱子上来,打开来,里面全是用彩带系好的糖果与金钱。   “撒吧撒吧。”   杨玉环起身,捧起一把彩带金钱,往安禄山坐着的彩舆里撒去,嘴里笑道:“三日洗儿金满堂,令儿终身无疥疮。”   也不知她是否真觉得有趣,总之她是个爱闹的,眼睛弯弯的,带着小女孩玩游戏时的鲜活表情。   但她一转身,见薛白站在那,隐隐察觉到他不太高兴,遂塞了一枚糖果到他手里。   “吃糖。”   薛白闻到一阵香风飘过,转头看去,杨玉环已提着长裙而去,只留下一个绰约多姿的背影。   “你们快去撒。”   “是,娘娘。”   众宫娥们得了吩咐,纷纷捧着糖果、金钱往彩舆里洒,几乎将安禄山埋在里面,激起少女们的欢笑声,殿中气氛愈发欢闹……   薛白觉得这种扮丑引发笑料的行为没多大意思,可目光看去,李隆基正十分开说是为安禄山百病全消而洗儿,其实胡儿只不过是一个玩物。这位风流天子此时畅意的笑,也许笑的是再没有人能对他构成威胁。   一切都如他所愿了,李亨被囚,李林甫衰老,安禄山肥病,王忠嗣解权……在权力顶峰之上,已没有人能靠近他。   他要当神仙,就这般年年欢笑,岁岁今朝。   洗儿宴闹到了中午,终于是换了别的歌舞,殿中仙乐齐作,君臣开怀畅饮。   薛白坐那吃着御厨们研制的新菜,忽想到了王忠嗣,对比起来,那沉郁得如铁一般的臭脸着实是不好看,说话直来直去亦是不好听,更兼爱兵如子,威望过甚,怎么能不死?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杨钊目光落在宫娥们雪白的胸口上,心想宫中歌舞日复一日都是这些花样,无怪乎圣人喜欢看故事。   今日安禄山一场洗儿宴确是不要脸到没有对手了,不可正面与之相争,正好缓上几日,待圣人忘了安禄山的有趣,便可献上文稿。   “圣人。”薛白忽然道:“看到宫中歌舞,我想起有一物要献于圣人。”   “哦?”李隆基笑道:“是何物啊?”   “是戏。”   “哈哈哈。”   李隆基酒到半醉,大笑不已。   “诸卿看看,薛白小子,也不看在谁人面前,竟要献戏?”   薛白当即就减轻了几分音量,道:“也不是戏,而是戏文。”   “唔,你倒是自知斤两,呈上来。”   《西厢记》的戏文被送到御前。   李隆基初时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在看腻了歌舞,随意一观罢了。   但渐渐地,他坐直了身体,仔细端详起来。   偶尔还微微张口低声喃喃着,之后,他皱起了眉。   “薛白,你唱给朕听听。”   “回圣人,我不太会唱,各个唱法我还在研究,只会一两句。”   “那便唱这一两句。”   “遵旨。”   薛白也不推诿,清了清嗓,突然间就开口唱了起来。   “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杨钊愣了一下,只觉好生难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瞥去,却见李隆基神情很凝重。   “继续。”   “不会了,只会唱这一点。”   李隆基抬手摆了摆,示意众人安静,他则踱了几步,模仿着薛白的唱腔哼了一他竟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领悟到了这戏要怎么唱,只问了三个字。   “排得出?”   薛白应道:“还不知道,正在试……”   “你住到梨园,排出这戏给朕看看。”   在殿中的许合子、谢阿蛮、薛琼琼等人都是眼睛一亮,有些惊喜。   薛白感受到这些目光,却背脊一凉,行礼应道:“回圣人,这有何意趣,不如我在宫外排一出,圣人也排一出,到时看谁排得更好,如何?”   旁人惊讶于他的大胆,李隆基却是来了兴致,笑道:“打个赌?”   “我不敢。”   “有何不敢?朕也不为难你,你若输了,朕为你赐婚;你若赢了,再提一个要求。”   薛白一听赐婚,不由头皮发麻,因这个比试他本想着输也可、赢也可,如此一来却是输不得了,难免为难。   抬头一瞥,却见杨玉环正在拿过他的戏本。   “可是由义姐来断输赢?否则我岂可能赢得过圣人。”   “好,就由太真来断。”李隆基兴致高昂,道:“说你的要求。”   “我好打发。”薛白道:“圣人既许了我状头,顺便再赐个大官就好。”   “好你个薛白,果然是一心只知上进……”   在他们笑谈之时,杨玉环始终捧着那戏文看,眼睛亮亮的,像是发现了巨大的宝藏而有无尽的欣喜。   至于洗儿宴带来的新奇感?已经完全被她抛诸脑后了……   歇宴时,杨钊好奇地问道:“阿白,你今日送的是个什么故事?”   “哦,故事很平常,就是些情情爱爱,词藻华艳一些罢了。”   “嗯?”杨钊一皱眉,问道:“可有女冠?”   “有的。”   薛白随口应了一句,摆了摆手,心知杨钊是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没办法,他早了一步。   他自己的路已经铺好了,恰好可以带着王忠嗣风花雪月、酒色财气一番,只希望这方面王忠嗣不要做得太差。   今日安禄山说的那些话他听懂了,可他说的那句话安禄山未必放在心上。   “可惜你很快就要回任上了。”   ——想在离开长安前染指河东?没机会的。 第163章 风花雪月   宴歇,借着去更衣梳洗的工夫,杨玉瑶不免找杨玉环抱怨了两句。   “你明知我不喜那杂胡,非给他办甚洗儿宴?”   杨玉环任张云容给她重新梳发髻,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戏本上,似唱似念地喃喃道:“门掩着梨花深院,粉墙儿高似青天……似青天?三姐可会唱?”   “问你话呢,我可不想真认那肥猪作外甥。”   “圣人说他通六族语言,懂胡俗,我也记不清,总之北边只能用他,不能薄待了病人。”   杨玉环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我总不能学着梅妃清冷无趣,圣人喜欢的都写在词里了,不过‘青春样’三字,就陪着闹呗。”   “青春样,青春样,老娘都三十了还得陪着玩家家酒。”杨玉瑶确是胆大,当着宫娥就敢抱怨,讲究的就是真性情。   杨玉环分明看着戏文认真,偏这句话还真听得上了心,反问道:“三姐岂止三十了?怎认了个义弟便年轻了不成?”   “你真烦人。”杨玉瑶道:“那你猜,我喜欢的又是什么?”   “临去秋波那一转,真恼人,休道是小生,意惹情牵铁石心肠。”杨玉环又低声试唱了一句,皱了皱眉,目光疑惑,自语道:“这戏,该如何唱呢?”   待整理了妆容出来,当即有宫娥迎上前,禀道:“贵妃,那戏文还在贵妃手中吧?”   “奴婢送去抄录一份可好?”   “不给。”   “是圣人口谕。”   “那也不给。”杨玉环护着那书卷往后一避,“待我看过再说。”   转回殿上,却见李隆基正在与李龟年谈论排戏一事,神态颇为认真。   对于这位帝王而言,治国已是轻而易举,戏剧形式的变革反而是一桩颇大的挑战,需要仔细考量。   “朕不过粗略一看,他那戏文每一折都连掇着一宫调,内有数十支曲牌。”   李龟年行礼道:“陛下可否赐戏文让臣一睹?”   “唔,太真回来了,快将戏文给高将军使人抄录。”   杨玉环见圣人神态认真,这才无奈交出。   李隆基竟是招呼李龟年过去,站在抄录戏文的内侍身后,指点起来。   “这楔子便有趣,全由一个老妇人唱,引出莺莺与红娘,似诉家常琐事,仿佛平淡无奇,实则匠心巧运,有条不紊,难得字字珠矶,朕已想好了这一曲如何安排……”   安禄山坐在老远看着这一幕,心生焦急,挂着那一身虎头肚兜、抱着大肚上前,隔着一段距离问道:“圣人,是何好玩的舞?胡儿可否跳?”   “不不不。”李隆基脑中已有一幕前无古人的戏要冒出,随手一挥拒绝了安禄山的参与,“你只会跳胡旋俗舞,朕要排的是高雅戏曲。”   高雅往日见得多了,太不新鲜,这才让他觉得胡儿作戏有趣。可一旦高雅之上开启了新的一层,就不是胡儿有资格一窥的了。   内侍才抄好一张楔子,李隆基已亲手递在李龟年手里,催道:“来来来,李先生看看。”   安禄山只好退下,任那双灵活的小眼珠咕噜直转,也想不出办法。   夜幕下,玉真观中一片安祥。   李腾空敲门后等了等,见开了门的李季兰竟是头也不梳,裹着被子站在那。   屋子里到处都是散落着的纸张,全是这段时间以来李季兰写《西厢记》的废稿,差点让人无处下脚。   “到后面聊吧。”   两人绕过屏风,拉开帷幔,在榻上坐下。   李季兰似乎还未从故事中回过神来,有些呆呆愣愣的,说话做事都是慢半拍的样子。这症状从前阵子就开始有了,像是伏案太久,忘了怎么与人交际。   “季兰子病了吗?”   “没有,就是觉得空落落的。”   “你我修道之人,修的正是心中障碍。”李腾空道:“天色已晚,薛白当不会来了。”   你也不必等,早些歇着吧。   戏文被薛白拿走了,说是若有结果会过来说一声,她担心李季兰放心不下,特意过来说一声。   “先生以后不会再来了吧?”   “他那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李季兰犹有期待,嘟囔道:“可我们这是道观,不是三宝殿呢……”   兰便央李腾空留下来,师姐妹挤在榻上,倒也踏实了许多。   西厢记写好之后,两人都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在还能相互陪伴。待到夜深,李季叽叽喳喳说了许久,李腾空轻轻拍了李季兰的肩,道:“睡吧。”   李季兰背过身去,动了动,贴着她的手臂,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李腾空正要熄烛,忽见枕头下有个书卷打开看,遂拿起来看了看。   借着屋中昏暗的烛光,只见书名是《游仙窟》,似说的是一个官员到山洞中探访神仙的故事,词藻十分华美,写景是“烟霞子细,泉石分明”,人物说话也雅致,开头还带着几张细腻的山水画,她遂继续往下看起来。   渐渐地,似乎有些不对。   再往后一翻,忽然,一副画面跃然纸上,另一页上的配文也是相当艳丽。   “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   李腾空有心不看,好在这东西却是比此前十一娘给的要含蓄得多,不至于太过碍目。想来李季兰为了写戏文才充实了这些。   这一夜昏昏沉沉,次日,竟是一大早便听皎奴来报,薛白来了。   李腾空便有些怪罪他,没来由让小姑娘写戏文。但到了堂上,一见到薛白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显得她们有些想得多了。   “先生,如何?”李季兰不端架子,一见面便殷切问道。   “很好。”薛白终于不吝赞赏,“圣人果然感兴趣,但却要与我打个赌……”   待听得这场排戏比试若是输了,圣人要给薛白赐婚,二女皆是脸色一变。   “那要如何才能赢?”   “我心里知晓要如何效果,只是不好形容。”薛白道:“无非是选角排演,只是曲乐,服装各方面要统筹的却多。”   “我们也能帮忙吗?”李季兰忽然眼睛一亮。   本以为戏文写完了,这桩事就告了一段落,她此时却意识到其实只是开始,往后要相处的时候还长。   李腾空连忙拉了拉她,低声道:“我们是修道之人,不可登台的。”   “帮忙统筹嘛,先生选好了角,我们可以常常过去看看。”李季兰颇为雀跃。   “那……”李腾空拂尘轻扫,秀眉微蹙,心中又有斗争。   “戏曲之事,与音律相通,我确实是不擅,有劳了。”薛白道:“对了,此事也能让两位收获圣人的好感。”   说的好像她们是为了让父兄官场升迁才帮忙。   马车在薛宅门前停下。   明珠先下来,吩咐仆役们将圣人赏赐的礼物搬下来,向柳氏道:“本听闻宣阳坊的薛宅快要修缮好了,但薛郎说那边他另有用处,便先搬过来。”   “皇恩浩荡,圣人太优待这孩子了。”柳氏是真心感激圣人大方,又赐宅邸又赐财物。   明珠却是见得多了,不以为奇,问道:“皇甫小娘子可在?有话与她说。”   青岚犹在想着纳妾的进展是否太快,莫要耽误了郎君娶高门大户的正妻。这日明珠来访,却是一见她还没开脸就皱了眉。   “你如何还未过门?”   “啊,我……”   “你动作再不快些,待圣人赐婚公主给薛白,且看岂还有你的份。纳妾之事得尽早办了,死了那些娘家强势的骄女之心。”   青岚先是惊吓,又是知耻而后勇。   明珠附耳过去道:“昨夜虢国夫人府可没降薛郎的妖,特意留给你降……”   “啊?”青岚先是不解,待听到后来,脸腾的一下红了,不知所措。   “自己看看吧。”   明珠随手递了一封图卷,飘然而去……   入夜。   “郎君洗澡吗?”   “好。”薛白低头看着自己腰身的线条,满意地点点头,自语道:“洗洗澡,也得洗洗眼。”   “郎君说什么?”   “你不懂,也没必要懂……”   日青岚与往常不同,站在屏风边徘徊,演绎着留连忘返与不敢久留融合的心情。   “你在做什么?”   “我,我等郎君洗好了再洗。”   薛白很是讶异,他还是初次知道青岚往日都是用他的洗澡水。   他自己听得都很嫌弃,她却是道:“旁的婢女被打死的都有,我哪会嫌弃郎君的水……毕竟是郎君的。”   “脱了籍,不是婢女了。”薛白驾轻就熟地以玩笑缓解尴尬,调侃着这小丫头道:“我看你是懒,懒得多烧水,邋遢,这样,一会我给你烧水,算是庆祝你……”   “是侍妾了。”往日小白兔一般胆小的青岚却忽然大胆起来,走到薛白背后,小声问道:“郎君想让我当你的侍妾吗?”   她居然还反过来问他,薛白出乎意料,竟被问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之后,听得身后窸窸窣窣。   他不知她是何表情,猜想她大概很紧张,居然因此感到了有负担,局促地坐起,坐在浴桶中间,留出位置,也不转身,直到水花声响起,滑腻柔软的肌肤贴到了他背上。   浴桶很小,像一口缸。   两人呼吸渐重,像是回到了当初挤在一起之时。   “这样,免得,郎君烧水。”青岚连声音都在发颤,犹强自镇定。   “那还真是,省事了。”   郎君你的……妖,我也可以……   薛白艰难地转过身,只见她正很用力地闭着眼,像是要溺水了一样,其实头还高高抬头,显出漂亮的脖颈。   然后,她算非常勇敢,问道:“我也可以……降你的妖吗?”   “你只怕降不住。”   屋子里布置了很多,最后青岚太过紧张,大多数都没用上,红烛忘了点,交杯酒也忘了喝。   倒是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与薛白一起被装到缸子里了,这次却是个酒缸,没多久她便醉倒了。   薛白亦醉了,醉后变成了一只妖怪,越变越大,似乎要将酒缸挤碎,挤得要命。   她被吓哭了,剧痛,窒息,战栗,水越来越凉,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那变成妖怪的薛白渐渐温柔起来,裹着她飞出了酒缸,直跃云宵。   缸中的酒水洒落了一地,他施展妖法带她越飞越高,飞进云朵里,她还是初次见这样的情境,感受到云朵裹着她如此绵软。   他却还要往上飞,她对此很担心,想要降住他,可没办法,她浑身无力,如何按得住一只妖怪,只能心怀忐忑地被带着冲过云朵,直到因天上的奇妙情境而忘了忐忑。   她修为终究是弱,就这样被妖怪给吃掉了。   真是一场奇怪的梦。   也真是累。   天亮时雪还在下,这日薛宅的西后院少了个忙碌的身影,屋中多了些温柔缱缮的对话。   “郎君,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哎,你不要取笑我了。”   青岚对一切改变都很新奇,比如醒来是相拥的被窝,比如薛白对她态度的不同,想要聊聊感受却又不敢聊。   薛白则对纳妾之类的事不太懂,迷迷糊糊地问她需要什么安排,是否雇个小婢照顾她之类的。   “不要,本来就没做粗活了,我要对郎君有帮助才可以,大用虽然没用,照顾好郎君也是小用……”   薛白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种危机感,似乎觉得他是很势利的人一样,莫名其妙,之后又想着往后给她一个什么封号,直到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堕落。   他如今能纳得美妾,也是因石堡城之战分了他一点小功劳,这般想来,也该起来做事了。   “薛郎这两日在忙什么?”   “纳了个妾。”   “既纳了妾,当尽快娶个正妻。”   “颜兄这说法我还是初次听。”   这日午后,薛白到了颜家,便听了颜泉明一堆胡说八道的言论,说是生了庶子就不好娶妻了之类。   他懒得听这些,问道:“一道去教坊吗?”   颜泉明倒是愣了一下,问道:“为何?”   “找些乐工。”   “那,好吧。”   教坊与南曲是不同的,但颜家兄弟对视一眼,心中还是有些倾向于薛白过于风流,不是良配了。   “对了。”颜季明问道:“这几日未见到五郎,在做什么?”   “帮忙盯着修缮宣阳坊的新宅,一会也会过去。”   薛白心知杜五郎为何对此事如此热心,无非是担心薛白搬到宣阳坊时不带上薛家的兄弟姐妹们。   他们这几个年轻人却是先去王宅,找了王忠嗣。   “请将军一道去教坊如何?”   王忠嗣皱眉道:“我何必刻意自污?谁不知这是伎俩?”   “无妨,反正都是被我挟迫的,将军只当是看看你在护卫的长安是何风貌便是。”   “你还挟迫不了我。”   薛白笑道:“将军听我的便是,你攻石堡城分我一份功劳;如今我排戏曲,也分你一份功劳。”   王忠嗣虽古板,但作为大将,他绝不是没见识之人,换了一身衣服,摆出了带几个年轻人去见见世面的架势……   长安城有三个教坊,蓬莱宫中有内教坊。宫外则有左、右教坊,左教坊在延政坊,也就是长乐坊,以舞蹈为主;右教坊在光宅坊,以乐曲为主。   教坊专管御前供奉的乐伎,管治严格,未曾婚嫁的女乐伎须住在一处,不得随意归家,唯每月二十六日或生日当天,方可与家中女子见面。   其中有一些前头人俸禄还颇高,比如,谢阿蛮属于内教坊,领的便是五品薪俸。   不过,如今教坊乐工有五千人之盛,且随着圣人年迈,渐少到教坊来,管治日渐松散,乐工也常常私下到达官显贵家中演奏,李龟年便是以此发家,在洛阳起了豪宅。   女乐伎亦不是谁都染指不得,比如,名伎庞三娘就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去给人表演,她妆扮的技艺极为了得,如今年老依旧能扮得美艳动人。   还有,女乐伎到了一定年龄也可以嫁人,比如,开元年间,名伎裴大娘声名比许合子还大,嫁人后与一俊俏少年赵无忧通奸,谋杀了自己的丈夫。   总而言之,教坊与南曲那种嫖妓的地方完全是两回事,不过美女云集之地,权贵们总有办法偷腥。   故而杨钊当时每每想让薛白献诗以一睹许合子芳颜。   薛白是奉圣谕排戏,自是有资格到教坊挑选乐工。   他们这日到了宫外的左教坊,想先定下崔莺莺的人选。   王忠嗣负手走在前面,依旧如统帅一般。   他并不认为这种风花雪月的手段有用,毕竟圣人又不傻。   薛白却是回头看了看停在教坊外最奢豪的几辆马车,招过一名宦官询问道:“那都是谁的马车?”   “薛郎还是莫乱指为妥,那是卫尉少卿王大郎的车驾。”   “王准?”   “是。”   薛白听得眼神一亮,问道:“王准来做什么?”   “王大郎供奉宫中,自是有正事到教坊来。”   “那又是谁的车驾?”   “鲜于二郎,乃剑南节度使之子,进京送礼,结交了王大郎。”   薛白又指了几辆马车问了个遍,对结果颇为满意。   他这才走到王忠嗣身边,低声道:“果然权贵云集,一会将军只需听我号令,大展神威,可先保将军顺利犯错,抵掉石堡城之大功。”   王忠嗣满是威严的表情滞愣了一下,方才闷声闷气应道:“知道了。” 第164章 教坊   教坊,有宦官领着一名娇丽的小女子走过。   在庭院中调琴的两名普通女乐伎不由抬起头看去,低声交谈起来。   魏二娘讥笑道:“又是个绝美的,不知今年她能否入得内教坊?”   她长得丑,歌技也一般,是教坊以贱价买来凑数的宫人,衣服上没有纹绣。   “莫说绝美,即使色艺俱佳又如何?若得罪了教坊头儿,让她见都见不到圣人。”   应话的吕元真则是个老妪,头发花白,看似有七旬年岁了,正在给古筝上弦。   魏二娘问道:“吕妪还想见圣人?”   吕元真眯着眼找着琴弦,面露苦笑,喃喃道:“老妪当年差点就见到圣人了,说来你也不信。”   “快,说给我听听。”   “老年轻时擅鼓,略有薄名,当时圣人犹在潜邸,派人召我献技,可教坊使却回复说‘须得皇帝诏敕’,不让我前去,从此我便被冷落一生,不得嫁人,连鼓棰也未再摸过了……当时的青丝美人,如今成了这模样。”   魏二娘确实不信,问道:“真的?”   “当时我长得可美,不骗你。”   吕元真说过,叹惜道:“教坊即天下,天下唯有一人至高无上,圣人雨露恩泽不至,我们这些人便活在暗无天日之中。”   “教坊是他娘的地狱。”魏二娘道。   外教坊每年会有几次给圣人演出的机会,教坊使先将曲目进呈,圣人用墨笔圈点出演者,此为“进点”。演出得圣人看中者,可飞上枝头,而绝大部分人只能在这高墙深院里熬到年老色衰嫁人。   为了争这一点点搏上位的机会,教坊的倾轧极为残酷,无所不用其极。且教坊等级森严,一般乐伎翻来覆去只能演《伊州》与《五天》,其余的只能让给高等的内人出演。   悠悠清歌,翩翩蝶舞之下,掩盖着的是无数人的血泪。   说话间,有宦官跑来,讥笑道:“魏左转,喊你去唱歌了。”   吕元真有些羡慕,抬头看向魏二娘,问道:“你擅歌?”   “鸟个会唱歌。”   魏二娘骂骂咧咧地走了,庭中只留下老妪独自修着古筝。   “哈哈哈,教坊美人极多,但你我先看看这魏左转。”   王准正招呼着一群狐朋狗友在饮酒,他有时是真敢把教坊当南曲,说话也肆无忌惮。   “魏左转名魏二,姿色粗鄙,歌舞拙劣,有次她唱歌,难听得鹦鹉都避过自土暄喝鹦鹉‘左转’,魏二以为是嘲讽她,罢歌与杨暄对骂。哈哈,此女不怕死,人,有趣,有趣。”   鲜于二郎听得愣愣的,他是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之子。   “我阿爷曾与我说过开元年间到长安的见闻,说教坊还有堂皇庄严之气象。”   “哈哈。”王准大笑道:“那是开元年间,那时才多少人,如今又多少人?管不过来了。邢絳你说呢?”   邢絳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心想,表面是歌舞升平,但从这些细节就能看出圣人老了。   昏君,年轻时拼命扩充教坊,老了连内教坊的歌舞都看不完。故而,外教坊多得是魏二娘这种滥竽充数的,老乐伎也不得外嫁。   “与你们说个有趣的。”王准拍了拍鲜于二郎的肩,嬉笑道:“教坊中女妓和男妓是分开管理的,可人总有七情六欲,你可知她们是如何解决的?”   “不,不知。”   “嘿嘿,女伎们结拜成‘香火弟兄’,以男子自命。你若娶了一教坊女,再到此处,女伎们便会喊你‘阿嫂’。”   “为何?”   “她们是弟兄,你是新妇嘛,她们还要学突厥法,称她们之间兄弟怜爱‘欲得尝其妇’,哈哈,神鸡童便常常被他婆娘带来与女伎们共享,因教坊女伎缺少男子。”   “啊,那我们还成善人了?”   “正是如此!”王准大笑。   不一会儿,一众乐伎便被带过来给他们取乐,其中却还混了个男人。   魏二娘先开口唱歌,果然是十分难听。   鲜于二郎目光看去,发现除了这魏二娘,别的女伎果然是个个美艳。他目光便落在其中最有风情的一人身上。   “那是张四娘。”王准凑到他耳边,笑道:“你若想睡她,简单,看到她旁边那个男人了吗?苏五奴,你灌醉他就行。”   “好。”   鲜于二郎只觉这里真是处处与妓馆不同,透着股新鲜感,当即端起酒杯走向苏五奴,道:“来陪我喝几杯。”   苏五奴愕然,愣愣看向他,问道:“你想干吗?”   见此情形,王准不知为何觉得好笑,拍膝狂笑,叱骂道:“喝!”   除了川蜀来的鲜于二郎,众人都觉好笑。   “我不喝。”苏五奴道:“你想睡我婆娘,不喝酒……”   “我让你喝!”王准大吼。   “嘭”   随着这一声,屋门忽然被人踹开。   “哪个啖狗肠?”   王准大骂,回过头来,只见是薛白带着一个老东西,不由喝道:“薛白,你我也算有交情,踹错门了赔个不是,忙你的吧。”   “好你个王准!强抢旁人妻室!”   “放屁,你搞错了懂吗?莫多管闲事。”   “揍他。”   王准还未及反应,猛地便见那头发花白的壮汉扑上前来。   他从未受过如此重击,竟是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得木墙咣咣晃动,胆汁都从口中呕出,痛得根本起不来,话都说不出。   “别打了……快别打了!”   此时大喊劝架的竟是那苏五奴,他妻子张四娘美貌,常出入嬉游宴乐之所,他每次都跟去,总有人想灌醉他,他便说“只要多给我钱,吃馍馍也醉”,这在长安是出了名的,甚至以“五奴”代指卖妻者,不想,今日竟遇到不开眼的人来出头了。   眼看王忠嗣要打鲜于二郎,苏五奴连忙大喊道:“我是说,想睡四娘,多给钱就成,不喝酒,他喝不过我!”   鲜于二郎已被打飞了出去。   王忠嗣回过头来,竟是一把提起苏五奴,径直一脚踹出。   这一刻,王忠嗣忽然想到麾下死掉的无数士卒。   那些不过是普通农夫家的孩子,当兵前刀都没提过,为了生计,也为了抵挡吐蕃的侵扰走上战场,埋骨他乡,守住了这大唐盛世。   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个个都是热血男儿,却以性命换了长安城里这种窝囊废在此无耻嬉戏。   “嘭!”   苏五奴的身子撞破了木墙,如枯叶一般飞出了屋外,发出如麻袋落地一般的响声。   “噗。”   众人都呆了一下,隐隐都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有宦官跑到苏五奴身边探了探,尖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王忠嗣脸色不变,他杀的人多了,不在乎一个宵小。   不过他甚少在长安杀人,遂转头向薛白看去。   薛白走上前两步,苦笑道:“将军下手太重了。”   “轻了。”王忠嗣冷冷道:“宫廷舞伎,因鼠辈而沦落至卖艺、卖色。”   他果然是有政治智慧的,只是不是所有事都愿迎合圣意。   薛白要做的,就是推一推他。   杜五郎站在颜家兄弟身旁,握紧了拳,只觉王忠嗣打死苏五奴大快人心。   他竟是周围最快平静下来的人之一,低声问道:“你们猜,这案子归哪个衙门审?”   颜泉明则没有太过震惊,目光盯着薛白上下打量,再次考虑起薛白风流与否这个问题。   “老奴黄晦,乃左教坊的判官,陛下交代老奴为薛郎选角。”   一名老宦官凑到了薛白身边低声说着,目光瞥了一眼王忠嗣,像是认出这位圣人义子,又像没认出,继续道:“薛郎未免太让老奴难做了。”   “出了意外,人是我带来的,我绝不推脱。”   黄晦道:“薛郎只需要与王大郎交代即可。”   说罢,他亲自安排人抬王准、鲜于二郎等伤者去治伤。   王忠嗣仍在昂然而立,待薛白走到他身边,他淡淡道:“我不会给小儿赔礼。”   “很好,将军喜欢哪个?”   王忠嗣顺薛白的目光看去,见到了那几个跪坐在席上瑟瑟发抖的美貌舞伎,皱了皱眉。   “你当我是何人?我家中自有美妾十二人。”   他记得数量,在当今这个地位的人中已算是很有情义的了。   薛白点了点头,道:“将军家中美妾有如此相貌,未必有如此才艺,带几人走吧,总好过让她们待在教坊司。”   王忠嗣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也不挑拣,抬手指了指刚死了丈夫的张四娘。   薛白当即招过另一名小宦官,道:“我要带走她。”   “这……”   “圣人命我排戏。”   “喏。”   王忠嗣目光却落在魏二娘的身上,眯了眯眼,抬手一指,道:“还有她。”   那小宦官大为惊诧,道:“这般丑也能排戏?”   王忠嗣淡淡道:“她身板结实,是个好苗子。”   魏二娘愣了愣之后,大喜,情不自禁骂了一声“尻”,拜倒在王忠嗣面前。   “谢这位阿兄救我!”   当即有个极为貌美的女子跪着出来,向薛白磕头道:“奴家范女,可歌可舞,恳请薛郎一赏。”   薛郎听这范女声音婉转,生得姿容妩媚,确是个绝色,且再看她指尖弹琴留下的伤,赤足的脚趾上有茧,显然是歌舞技艺上极为勤奋,不由问道:“你这般人物,竟在左教坊出不了头?”   范女一听这话,眼中已落下泪来,泣道:“奴家自诩才色双绝,只是……”   她俯低身子,以无地自容的姿态继续道:“只是奴家腋下稍有狐臭,无缘为圣人表演。若寻不到良人迎娶,恐一生耽于教坊。”   “我没闻到你有狐臭,还有些香?”   “奴家……稍稍有,薛郎让奴家近前……闻闻吗?”范女咬唇问道。   “不必。”薛白道:“只是好奇教坊规矩这般严?”   “是,奴家佩了香囊根本闻不到,但内教坊规矩严苛,排不了曲目。”   这规定其实已经过时了,以前圣人会临幸一些乐伎,而宫中不能让有狐臭的女子侍奉君王。如今却使得真正有才艺的女伎耽误下来。   当然,范女便是排上了曲目,也未必能通过点选。   战场上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教坊又何尝不是?   薛白道:“那你参加我的选拔吧。”   “选拔?”范女一愣。   黄晦好不容易送走了王准返回,见薛白还不去与王道歉,犹留在教坊挑女伎,不由气得跺脚。   “薛郎啊,老奴与你说,死一个苏五奴不打紧,但你可知王大夫权柄有多大?排戏不急在一时,快去与他道歉吧。”   “无妨,王大夫为圣人立下功劳,又非王准劳心劳力。”   薛郎此时才知王已经升任御史大夫了,显然也就是这一两日内的事。   他依旧从容,笑道:“选角一事,还请黄内官帮忙。”   “好吧。”黄晦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他匆匆让人处理了苏五奴的尸体,转身离开,方才长叹了一口气,赶去召集乐伎。   教坊之地,有最耀目的光华,也有最深沉的黑暗。因此,这里的人最是势利,捧高踩低为长安一绝。   黄晦这一路赶过,身后的侍儿们见了身材发胖的老歌女便呼为“屈突干阿姑”,见了相貌一般的则呼为“康太宾阿妹”,随类名之,百般羞辱。   但当到内人聚集之地,他们当即又换了一嘴脸,因谁也不知这些色艺双绝的内人中哪个会飞上枝头。   “钱都收了吗?”   “收了,黄公请过目。一份账册便递到了黄晦手里。”   能在圣人面前表演的机会一年比一年少,想参加,自然是要收钱的。前几日,他便特意让这些出色的内人见了家中母亲一面,让她们向家人讨要钱财。   “就按这名单安排。”   “喏。”   这边好不容易安排一个个才色双绝的内人抱着乐器去选拔,待黄晦回到前院,却听得管乐之声响起,竟是薛白已经在挑人了。   “薛郎这是做甚?如何让这些庸手污了薛郎的耳。”   “无妨。”薛白还是那与人为善的样子,道:“让黄内官挑的是角,我顺便再挑些乐师,哦,在你们这叫‘捣弹家’是吧?”   这会工夫,他了解得还挺多。   “这些人能有甚技艺?捣弹家老奴也已安排好了。”黄晦摇了摇头,心想没给钱怎么能上,道:“我们先挑角,再挑乐工……”   咚!   咚!   忽然有鼓声传来,打断了这位教坊判官的说话声。   众人转头看去,魏二娘正引着一个敲羯鼓的老妪前来。   那老妪满头银发,看似有七旬年岁,但实际年龄一定比李隆基小,因她的鼓声竟比李隆基还要有力。   她手艺已有些生疏,远没有圣人娴熟,但却敲出了一种……对这匆匆而过的人生的无尽盼望。   鼓声中有强烈的生命力。   “咚咚咚!”   听着这鼓,教坊中人俱感到了惊讶;王忠嗣转过头,觉得自己像是在长安城听到了战鼓;魏二娘愈发兴奋地挥手,嘴里骂骂咧咧。   薛白不由在想,这场戏,李隆基最拿手的一环竟是在最开始就被比下去了? 第165章 念奴娇   病馆中忙乱了一阵,有人大呼起来。   “碎了,我五脏六腑碎了!”   王准听老大夫说他伤得不算太重,忍着剧痛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庸医,我都痛死了。”   “郎君恕罪,可你终究只挨了一拳啊。”   “老东西一脚把苏五奴踹死了,而我挨了一拳,快救我命!”   病馆里另有一名锦袍中年倏然起身,惊呼道:“苏五奴死了?张四娘如何了?”   能接触到教坊女乐伎者非富即贵,王准见这竞也有个想弄张四娘的,忍痛转身看向对方,喝道:“你谁?”   “韦会。”锦袍中年人高声道:“京兆韦氏,圣人之堂甥、中宗皇帝之外孙、定安公主之子、正议大夫、茂王府司马。”   “尻。”   “我问你,我的四娘呢?!”   “尻你个啖狗肠,莫烦我。”   王准根本不将韦会放在眼里,了一口到对方脚下,这一动肚子又是剧痛,哼哼唧唧让人将他抬回家中。   他要去找王告状,即使不能弄死薛白,也得弄死那打人的老东西。   王已身兼二十余职,大部分时候就在王宅旁的议院务公,听闻儿子被打得半死,披着一身紫袍转回家中。   “又在外嚣张,终于惹到了你惹不起的人物?!”   私下相处,王准竟连在王面前都不嘴软,捂着肚子叫嚷道:“我凭陪圣人斗鸡的本事嚣张,阿爷有甚好不高兴?”   王铁皱眉,先让家中名医查看了儿子的伤势,方骂道:“你要嚣张,出了事莫找你阿爷。”   “薛白动我,我念这小子在圣人面前献了几次宝,才来提醒阿爷,否则我已弄死他!”   “你与他关系本不错,如何回事?”   “不知。”王准提起来就恼火,道:“我在教坊招呼鲜于二郎,倒没想真让他撬了张四娘,只想让苏五奴灌醉他,教这土鳖出个丑。娘的,忽然一老东西窜进来见人就打,将我的人全撂倒了,还打死了苏五奴,我根本不知如何回事。”   “黄晦如何说?”   “说让我治伤要紧,又说薛白圣眷正浓,让我先走,交给他来处置。”   “打人者是何相貌?”   “比牛都壮,身高有六尺好几,一张黑脸真他娘糙,撂着两道疤在上面,两鬓花白,皱着個苦大仇深的臭眉。”   王鈇问道:“方脸,剑眉?”   “是。”   “王忠嗣与薛白混在一块了?”王铁沉吟道:“唾壶还敢与我说杨党没拉拢王忠嗣。”   “唾壶嘴里能有一个字是实话?阿爷能信他?”   王准说话时也皱着眉,总觉肚子难受,在榻上打滚,痛呼不已。   “我脏腑坏了!阿爷给我作主……我有犯什么错了?我只想灌醉鲜于二郎,王忠嗣打碎了我的脏腑!”   王看着儿子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头火起。思来想去,没有御前告状,而是吩咐备驾往右相府走一趟。   急着对付王忠嗣的是右相,禀明此事,一则是利用右相府出头,二则也是与右相修好。   刚刚穿了紫袍,暂时需要稳一稳这官位,他眼下还是不能与右相府决裂了。   这一路过去,王锚还想到了一桩小事。   当时卢杞被贬,真不是他命御史台安排的,他查来查去,最可疑的是卢杞之父卢奕,说白了就是卢家不愿在右相门下效力。   但此事虽说过了,右相似乎还是怀疑他。   当然,目前这事还是隐在心里的,王铁依旧待李林甫十分恭敬。   “右相,你看此事……下官是否借机给王忠嗣上点眼药?”   “这又想起自污了,潦草,粗鲁。”   李林甫沉吟着踱了几步,作了判断,道:“也知会胡儿一声。”   这事可大可小,有理大可告状,告赢了给圣人一个罢王忠嗣的由头,告不赢,他自有办法让圣人觉得王忠嗣有心机。   教坊。   薛白有些后悔没把李季兰、李腾空带来选角。   他带来的人,王忠嗣对音律不感兴趣,打完人就在檐下坐着闭目养神;杜五郎只对凶案感兴趣,瞪着大门等人来捉王忠嗣,准备挺身而出。   好在,颜家兄弟能帮些忙。   颜泉明低声道:“我打听过,教坊使孔纬不通音律,闹出过听不懂《浣溪纱》的大笑话。果然,教坊中有才艺者未必能出头,你当仔细挑选。”   “是。看出来了。”   颜季明才从鼓声中回过神来,道:“吕妪的羯鼓打得真好。可我看了戏文,能用羯鼓之处不多,薛郎当选些善弹琵琶、筝的乐师。”   这点薛白倒是听李腾空说过了,但对于他而言,能看出要用什么乐器也很厉害。   “十二郎还懂音律,帮忙选拔一下吧。”   “有兴趣。”颜季明赧然,挠头道:“但音律之事看天赋,我天赋太差了,君子六艺,只会五艺。”   这显然是自谦的言论。   接着,颜季明抱起琵琶,依着对戏文的感受弹了一曲,完全弹出了薛白想要的清丽华美之感。   “抛砖引玉,请诸位艺师表演。”   薛白见了,拉过还在探头探脑的杜五郎,道:“看十二郎的君子六艺,你呢?”   “人生而不同嘛。”杜五郎掰着手指,“我勉强也有六艺。”   “你跟我走。”   “衙门人还没来呢。”   “不急,没那么快。”   这边让颜家兄弟帮忙挑选乐工,薛白叮嘱宁可多挑些回去慢慢筛选也不能错过了人才,他则由黄晦引着去选角。   相比起选乐工,选角就显得香艳许多。   穿过一道仪门到了内人们居处,路边皆是清一色的美娇娘,身披鱼纹彩锦,婀娜多姿,正在路边清歌曼舞,一派优雅端丽景象。   “啊。”   杜五郎跟在薛白身后,眼睛都不知往哪看才好,时不时摸一摸鼻子,生怕流出鼻血来,出个大丑。   黄晦见状,得意洋洋,一路引着他们到了歌台前坐下,拍了拍手,唤他精挑细选的内人们出来展示才艺。   “初选我要的很简单,能像许合子那样高歌即可。”   “都能,都能。”黄晦笑道:“不知薛郎要挑几人?老奴听闻该有七八人吧?”   “可否多挑些,一边调教一边选。”   “当然可呀!”   不想,黄晦竟是大喜,拍掌道:“薛郎想挑几个都行,多多益善。”   于他而言,名额愈多,筛选的次数愈多,收的钱自是愈多。   其实《西厢记》原本的主要角色就四个,崔莺莺、张生、红娘、崔夫人,薛白虽让李季兰改编了一折崔莺莺出家为道士的戏,也只是多添了一个老坤道。但薛白有意把人选都带回去给李季兰、李腾空过目。   一个个美丽乐伎上台,凡薛白看着不错的说一个“可”,杜五郎拿着册子便记下一个名字。   过了一会,薛白皱了皱眉,倾身道:“老旦还是得从方才那些低层宫人里选。”   “本来这里就是选莺莺与红娘……”   歌台上走上一名浓妆少女,长相美艳,开口竞是技压群芳,歌喉了得。   薛白再不懂行,这种明显的水平差距还是能听得出来,不由问道:“这是何人?”   黄晦反而有些为难,踟躇道:“这是……庞三娘。”   正此时,有乐伎见庞三娘引起了薛郎的关注,忙娇呼道:“请薛郎莫被这‘卖假脸贼’骗了!”   “如何回事?”   黄晦只管收钱,没顾得上细看名单,这才出了差错,忙赔笑道:“薛郎勿怪,这庞三娘确已年逾四旬,不过,歌喉却是了得,今日表演一番,不挑她便是了。”   “年逾四旬?却是看不出,还请唤她上前相看。”   很快,庞三娘走到薛白近前,看得出她妆容颇重,衣着华艳,但竟看不出年老,犹如少女一般。   “奴家拜见薛郎,歌舞一道,奴家自诩不俗,恳请薛郎给一个机会。”   薛白问道:“冒昧了,可否请三娘卸了妆容我一观?”   庞三娘有些惊恐,美目圆睁,看向黄晦,眼中显出失望与无助来。黄晦则以满含威胁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喝道:“还不快去!”   接着,黄晦躬身向薛白赔笑道:“老奴疏忽了,混进来这般一个恶脸婆,也因这庞三娘擅妆,瞒过了老奴。”   “哦?”   “薛郎有所不知,老奴初到教坊便听闻她的名字,到她屋中请她,怡逢她未化妆,老奴问她庞三娘子何在,她却说庞三是我外甥女,待次日化了妆来,老奴还说昨日见到她阿姨了,着实被她戏耍了一通。其变状若斯,大胆若斯,刁妇也!故而教坊人呼她为卖假脸贼……”   庞三娘对着铜镜卸了妆,显出一张带着皱纹的脸。   其实她保养得宜,在这个年纪的妇人中亦属年轻美貌,可惜,她想要的那份前程永远无望了。   圣人爱歌舞百戏,给了她们这种平家女子一个光耀门户的机会,如裴大娘、公孙大娘、许合子,名扬天下。   她自恃才貌,以为能从五千名乐工中被选为内人,就能从外教坊到内教坊,再到梨园弟子三百人之一,再成为十家之一。结果,眨眼之间,青春已逝。   这些年,她化妆,拼了命地到权贵府邸表演,挣钱,贿赂教坊使,终于有了名气,但她心里明白,众人都只是看笑话,看她这个卖假脸贼觉得有趣。   遇到今日这种真正能到圣人面前表演的机会,纵使黄晦先前贪婪地吞噬了她一笔又一笔的血汗钱,到头来也只会嫌恶地让她滚开。   她也明知道抹不掉这一缕皱纹,却还是傻傻地把所有钱财都给出去。   “奴家……拜见薛郎。”   庞三娘走到了薛白面前,再拜,不敢抬头。   薛白也没催促,她等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头来,显出那张老脸,蓦地眼睛一酸,哭了出来。   “就由她来演崔夫人吧。”薛白道。   庞三娘一愣,只觉恍在梦中。   “对了。”薛白又道:“台上的妆发也由你来做。”   庞三娘打了个战栗才回过神来,激动到以手指天,应道:“奴家绝不让薛郎失望。”   薛白一看就知她有人生追求,会拼命做到最好。   他心里却在想,教坊与春闱一样,他带着春闱举子闹事也好、写个戏文来挑人也好,都只是暂时打破了旧的规矩。多出几个及第的士子,多出几个戏剧演员,不是什么大的改变。   就像是往湖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涟漪,也会慢慢平静下去。但要改变世道,就是要有精卫填海的耐心和毅力。   黄晦俯下身子,道:“薛郎且看,接下来四位可是最出挑的。”   “是吗?”薛白目光看去,确实见到四名美貌女子上台。   “这是任家四姐妹。”黄晦笑道:“吐纳清婉,收敛浑沦,薛郎觉得如何?依老奴看,一个演莺莺,一个演红娘,一个扮男装演张生,再添一个婢女的角,岂不美哉?”   如他所言,这任家四姐妹确实都是第一等的美貌,嗓音与歌艺俱佳。但他隐约感到,她们并没有在认真唱歌,只在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对视之间,羞涩而笑,秋波暗递。   黄晦一瞧,顺势递话道:“排过了戏,薛郎还可请求圣人将她们赐于你,又是一桩佳话。”   这种宦官很擅殷勤,一直带着笑意,不等薛白说话,已让杜五郎将她们的名字记上。   反正不是现在就确定角色,薛白倒也无所谓,只是确实还没找到特别满意的演崔莺莺的人选,已稍有些不耐。   时近黄昏。   今日的选角差不多就要结束了,仪门处忽有宦官与婢女的呼叫声响起。   “姑娘不可。”   “让我唱……”   有小女子娇呼了一声,虽只三个字,声音如黄莺出谷,极是动听。   庞三娘一听,快步赶出,万福道:“薛郎,那是如今教坊最好的内人。”   薛白遂站起身来向那边看去。   黄晦当即变了脸色,警惕地往那边挥手,示意小宦官将那位拦住。   可惜,一个红衣小女子还是提着裙子跑了出来。   “念奴!”   “快拦住她!”   黄晦急得喊出了声。   这个小内人,乃是左教坊万里挑一准备着上元节要到御宴上献歌舞的绝色,关系到他与教坊使的前程,如何能让薛白挑走了?   “别拦我,为何不给我唱新曲?”   念奴被拦在了仪门处,颇有些不满,向这边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薛白身上。   她豆蔻年华,梳着荷叶髻,穿着红色舞衣,双臂挽着彩练,有着玉一般的肌肤。   这是个白玉无瑕的小女子,气质活泼像百灵鸟,声音婉转像夜莺,更难得的是,她小小年纪就有属于她的独特气质。   娇。   虽只看她一张脸,却能让人感觉到她浑身无处不细腻光洁。她身材玲珑,其实是灵活的,却能让人感到她娇滴滴的。   像是初春发出的第一朵花瓣上最嫩的一点尖儿。   念奴?   薛白听到了这个名字,忽然想到一个词牌名,念奴娇。   他不知是不是,但有个直觉……眼前这女子,或许就是这个词牌名的来历?   若是有一女子可因她的娇美而成为一个曲名的起源,也唯有她这般了。   “奴家能唱。”   念奴大概猜出哪个是薛白了,趁还没被带走,径直开口唱了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她是唯一没有依着西厢记的戏文准备的一个,但那空灵的声音一起,竟然直接就盖过了所有人。   薛白这才明白为何颜季明会叹惜“音律之事看天赋”,其实是有些残酷的。   “快,带下去。”黄晦慌忙打断了念奴的歌声。   “别……”   念奴只唱了两句,已被拖了下去,仓促间以有些哀求的眼神看向薛白。   薛白不知她为何想唱这个戏曲,却知她确是最出色的人选,遂道:“黄内官,我想选她唱戏文,不知可否?”   “薛郎莫怪,此事老奴无法决定,得问过教坊使才行……”   黄晦话音未了,有小宦官慌忙赶来,禀道:“黄公,韦郎来了,与薛郎的同伴起了口角,发了大脾气,说要到圣人面前告御状。”   “又出何事了?!”   “也就是……就是……争抢张四娘……” 第166章 以小见大   “王忠嗣又如何?你是圣人义子,我还是圣人外甥!你休想带走四娘,教坊已放她嫁人,她已是自由身!”   杜五郎远远便听到了咆哮声,走上前,只见一个锦衣华袍的中年男子正远远指着王忠嗣大骂,想必就是韦会了。   他遂上前道:“既然张四娘是自由身,问她想如何嘛。”   韦会一愣,忙柔声道:“四娘,苏五奴终于死了,你入我府为妾吧?”   张四娘闻言,哭泣不已。   她在教坊中也是以美貌闻名,苏五奴之所以能够娶到她,因他擅长走绳,曾在御前表演,开口向圣人求娶一美妻。   夫妻二人有才艺、名气,本该过得不差的。可婚后没两年,苏五奴就沦落到要卖妻换钱的地步,无非是吃喝嫖赌,不肯罢手。   教坊中的姐妹们常与她说,“若要杀夫,趁夜拿沙袋压死苏五奴,可沙袋务必要缝好,千万莫学裴大娘,杀夫却杀不死哟。”   如今丈夫是死了,但家徒四壁,说是自由身,若不寻个倚靠,不知多少人能吞了她。   眼前这两个男子,韦会她是知根知底的,家有悍妻,懦弱无能。另外这人,气概十足,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王将军。   张四娘只略作考虑,缓缓拜倒在王忠嗣面前,咽声道:“恳请将军收留妾身。”   “四娘!”   韦会见状,痛彻心扉,不可置信地呼道:“王忠嗣,你逼迫四娘!众目睽睽,四娘都哭了。”   “妾身不是……”   “四娘,你莫要怕他,我会为你作主!你是我的啊,你只能是我的!”   杜五郎听了,眼珠一转,道:“咦,是王将军打死了她丈夫,你凭什么跑出来抢?”   “你这般说?!”韦会震惊不已,“杀夫夺他骂骂咧咧,愤而转身,真就要去宫中告御状。”   黄晦苦劝不已,可惜拦都拦不住。   王忠嗣见惯了边塞的铁马金戈,懒得理会这些,环臂坐在那,一句话都没说。待薛白走到他眼前了,他才睁眼,有些不耐烦地看向薛白。   “走了?”   “嗯。”薛白看着韦会的背影,道:“比预想中顺利。”   王忠嗣道:“比预想中糟。”   “想必明日圣人会召见你,实话实说便是。”   虽没能讨要到念奴来演崔莺莺,薛白却也挑了十四名内人、三十名乐工,领着他们往宣阳坊的新宅安顿。   颜泉明回过头看了一眼,见薛白从教坊司领了这么多的莺莺燕燕到家中,倘若再将颜三娘嫁给薛白,往后也不知要吃多少醋,受多大委屈。   可下一刻,他又觉得今日从未见薛白多看哪个美人,是個难得的正人君子,一时难以判断。   恰此时,杜五郎也回看了一眼,凑过去与薛白小声说话。颜泉明便对颜季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十二郎你去听听。   颜季明年纪更小,与薛白更亲近些,遂挤到杜五郎身边。   “哎。”杜五郎小声道:“我看那任家姐妹真的对你起了心思。”   “邀名罢了。”   “你就不动心?”   “我自重。”   “自重,那你还纳了青岚?”   薛白小声道:“自重就是……当有太多女子喜欢你,你不可能接纳全部,必然有取舍,这舍的过程就是自重。”   杜五郎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胡说八道。”   颜季明却不觉得这是胡说,反而深有体会,他亦是一时俊杰,身边从不缺红颜,也常为此而困扰,此时便很佩服薛白那淡泊且克制的态度。   日落之时,几个年轻人在长寿坊十字街口分别。   颜季明当即道:“阿兄,我认为薛白是世间少有的自重男子。”   “还能比你自重?”   “这,”颜季明皱眉沉思,认真而惆怅地答道:“不同的,我所识的皆世间罕见之好女子,实在难以辜负。”   “将军,奴家不是甚好女子,今日才死了丈夫,已在心里仰慕将军……”   是夜,张四娘沐浴更衣,跑到大堂上跳了一支舞,然后陪侍着喝闷酒的王忠嗣,比他的十二个安都要殷勤,一直柔声说着话,唱着歌。   最后,她甚至大胆地拿掉了王忠嗣手里的酒杯。想到这个男人曾杀死了无数的奚人、突厥人、吐蕃人,她的手都在抖,既有害怕也有兴奋。   “奴家听闻,将军曾单马挺进贼军,左右驰突,杀进杀出,独杀数百人,蹂躏其军,不知可是真的?”   张四娘说着,捧起那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了,问道:“可否让奴家见识将军的纵横捭阖?”   于她而言王大将军府虽然空旷了些,已是权贵门第,她也不必担心苏五奴在夜里领一个什么人回来。   这夜她睡得很沉。   次日醒来,屋外已响起了焦急的通传声。   “将军,圣人召将军速速进宫,对了,那内官还交代,昨日从教坊司抢的女人要带上。”   张四娘有些慌,她豆蔻年华时倒是很想进内教坊,但早已死了这份心,没想到今日是这般进了宫。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路上她都是低着头与魏二娘并肩而行,穿过一层一层的宫门,走进一片梅林,再抬头,仿佛到了仙境。   曲乐飘飘,清歌曼舞。   张四娘忽然流下泪来,因知道这里是梨园,是她这种人一辈子最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圣人在何处,何处就是梨园,有最好的乐曲,最好的舞,那长袖招摇,美得让人如置身仙境。   “东风摇曳垂杨柳,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   悠扬的古筝声伴着歌声,前方,众人簇拥着一老神仙而来。   王忠嗣连忙迎上前,声音真挚,道:“恭请圣人万安。”   “起来,朕的阿训回来了啊,替朕打败了吐蕃,很好,很好……来人,赐座。”   张四娘偷眼警去,见王忠嗣已离得远了,到了宴席上落座,她见过的韦会、王准、贾昌、薛白等人都在。   打人这种小事,李隆基不打算管,不过是正好看看王忠嗣的态度罢了。   此时见王忠刷态度还不错,遂饮着酒与薛白探讨戏曲,越谈越开怀,一直谈论了许久。   这其实已是包庇,意思是让王准、韦会这些跑来告状的看看“朕不会为你们这点小事处罚义子。”   若一直这般到散宴,或许四镇节度使之事还是按李林甫安排,给王忠嗣升兵部尚书,但猜忌也不会有原来那般重,王忠嗣求一个善终不难。   但,王准与韦会没机会告状,王忠嗣竞先开了口。   “圣人,臣打死了人,请圣人责罚。”   李隆基笑意淡了些,道:“你是朕的义子,儿子打了人,阿爷出面赔礼,此事到此为止了。”   王准抬眼一瞥,心想圣人若不治王忠嗣的罪,那右相便要准备指出王忠刷与杨党串通,故意为之了。   不想,王忠嗣竟是反咬一口。   “回圣人,若臣打人一事到此为止,但不知王准、韦会逼教坊内人卖色之事如何处置?”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遂褪了下去,认为王忠嗣有些过于认真了,一点小事刨根究底,难道要让他这个天子,因区区几个乐伎而惩治为国事立下汗马功劳的王锚之子?   这个义子,重视是非曲直,远远甚过于重视他这个义父,石堡城之事如此,教坊之事亦如此。   贾昌一看圣人脸色,便知该如何做,连忙笑着端起酒来。   “王将军太认真了!哈哈,贾某人不才,可否厚颜在御前当个和事佬?请将军与王准、韦会冰释前嫌。”   “但法不严无以治军,国事亦如此,惩治了他们,我自然与他们没有嫌隙。”   “你打死了人,第一个要被惩治的就是你!”王准当即反唇相讥。   李隆基笑了笑,倚坐饮酒,看向高力士,指了指王忠嗣,高力士遂瞥了薛白一眼。   他们这是都看出是薛白带着王忠嗣去故意犯错,以示知错,圣人也就是要这一个表态,因此亲自庇保,打算把王忠嗣抢走的女人直接赏赐给他,以堵悠悠众口。   结果倒好,他还不领情,觉得自己没错,认为错的是这个社稷,错的是圣人。   这就是近墨者黑,被李亨那种“圣人治国有问题,当由太子继位”的想法影响太大。   看向薛白,就是让薛白也看看,改变得了王忠嗣吗?改变不了,这人固执到不可救药了。   但,下一刻,王忠嗣一番话却让李隆基有些诧异。   “我打死苏五奴,大可法办了我,但你们把教坊内人视为娼妓,是欺君之罪。”   “你冤我?”王准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嫖教坊内人了?我让苏五奴与鲜于二郎喝酒罢了,韦会倒是私通张四娘了。”   韦会没想到王准会在御前反咬自己一口,大惊失色,忙道:“我……张四娘已嫁人,不是教坊内人。”   王忠嗣不与他们掰扯这些,看向李隆基,郑重行了一礼。   “陛下弘扬曲乐,亲自教导梨园弟子三百,设外教坊为补充,又规定女乐户至婚配年龄可成家,以彰仁德。可如今她们进不能入梨园,退难以放归嫁人,尽被圈禁为这些人的玩物,他们视陛下之弟子为娼妓,借陛下之名而行淫暴之事,岂非欺君之罪?!”   李隆基眯了眯眼,意外地,在王忠嗣眼中看到了一些忠心。   教坊女子是给圣人准备的,被人这么糟蹋。这个由圣人一手养大的义子也许真心感到愤怒……他从小就是孝顺、忠心的。   李隆基反倒没那么愤怒,他老了,照顾不到那么多宫外的女伎了,还经常赏赐美人给臣下。   他不由叹惜,感慨着岁月,心想只要他能够不老,就不会有这所有的问题。   王准已被王忠嗣激怒了,起身离座,跪在李隆基面前。   “陛下,臣只喝了酒、观了歌舞,是王将军打死苏五奴,抢走了教坊女子,反而指责臣。”   薛白开口道:“圣人,此事错在我。是我心血来潮带王将军到教坊选角,也是我看不过教坊女子的遭遇,方让王将军帮她们一把。”   “是何遭遇让你激愤至此。”   “请圣人询问张四娘便可知晓……”   待李隆基招过张四娘与魏二娘,目光一凝,态度又有了变化。   他先是觉得张四娘面熟,之后忽然想起来了,难怪苏五奴的名字耳熟,原来是前些年上元节表演走绳的一百戏艺人。   当时张四娘是左教坊选出登台献舞者之一,苏五奴一见便着了迷,请旨赐婚,李隆基一高兴便答应了,此后便忘了他们。   “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啊,你过得不好吗?”李隆基待人其实颇好,放柔了语气向张四娘问道。   “奴家……”   张四娘不知如何回答。   她当年就嫌苏五奴形容猥琐,不愿嫁,婚后过得更是惨不忍睹。却不敢说圣人随意一句赐婚就毁了自己一生。   “放心大胆地说!”李隆基板着脸道:“你是教坊弟子,便是朕的弟子,谁欺辱你,朕为你作主!”   他抬手一指,指过王忠嗣、王准、韦会、贾昌、薛白,甚至李龟年。   “是,是……”张四娘看向王忠嗣,泪如雨下,泣声道:“韦郎是其中之一,他看上了奴家,为逼奴家委身于他,带苏五奴去赌,使之倾家荡产,迫奴家随了他……”   有王忠嗣这么个大将军摆在那,她胆子大了不少,敢说出真相。   “你这娼妇!”韦会惊怒,吓得一个激灵,指着张四娘道:“分明是你勾引我,我待你体贴备至,你竟说出这种话来?!”   高力士得了李隆基的眼色,上前,一巴掌摔在韦会脸上。   “啪。”   这便是圣人说的“朕为你作主”,这外甥敢碰圣人的弟子,敢碰圣人赐婚的女子。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外甥毕竟是外甥。   李隆基又转向魏二娘,见这女子样貌丑陋,举止粗鄙,不由问道:“你是何人?”   “回圣人,奴家是左教坊的乐伎。”   “咳咳咳……”   李隆基正好在饮酒,被呛了一下,吓得周围的宦官们大惊失色。   “无妨……咳咳,既是乐伎,给朕唱支曲,便唱薛白的《蝶恋花》。”   “回圣人,奴家不会。”   “那便唱你会唱的。”   “喏。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够了,不必唱了。”   李隆基脸一沉,拿出年初与小婢春草聊天时的耐心,问道:“你是如何被选为左教坊乐伎的?”   “奴家身价低。”魏二娘道:“教坊买奴没花钱,用来凑数的。”   “何谓凑数?”   “凑够了教坊的人数,教坊使就有赏赐,还可以让我们去表演挣钱,漂亮可以去卖身魏二娘心直口快,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圣人只要问,她就讲,将从小到大在教坊的见闻全都抖落了出来。   “判官与我说的,谁嫌我唱得难听,我大可骂他,教坊管的是宫廷礼乐,好听不好听也是宫廷礼乐。”   “左教坊每年只排一出曲目,因为圣人圈选时只会勾新曲,所以用一支曲目列不同的名字,我当然知道,因为刘五娘连着三年送钱给教坊使,从未被选中过,而每年中选的都是一直在排演的曲子,刘五娘气不过,拿钗子捅了自己的喉咙……”   魏二娘说到后来,像是黄河泄堤一般,堵都堵不住,偶尔还冒出一两个脏字。   李隆基很震惊。   他不能相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教坊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于是转头看向王忠嗣,心想是这个王忠嗣故意栽赃。   然而,王忠嗣、王准、韦会……每个人都很茫然,显然都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   原本只是双方的打闹冲突,最后却演变成了一个丑乐伎揭露教坊。   这次,王忠嗣竟是直接请罪,道:“臣有罪,御下无方,使魏二在御前口出狂言,请圣人责罚。”   李隆基不觉得他有什么罪。   王忠嗣很好,哪怕要强抢女子来自污,也恪守了底线,选了张四娘、魏二娘这两个一看就不是准备给圣人的。   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孝心有嘉。   王准、韦会这些人有错,但不是什么大李隆基最后看向了薛白。   因为发现薛白是所有人当中脸色最平静的一个,若是有人指使这丑乐伎举报,一定又是这小子。   但,其实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人指使,教坊的问题根本是摆在明面上的,只不过所有人都在其中得利,没人揭破。   “禀圣人。”   薛白见李隆基目光看来,没有表演什么错……   惊诧、无辜,坦然行礼,应道:“我昨日到教坊,所见情形确是如此,已糜烂不堪。”   这次,他还真没使什么奸计。   只是把一些真实的东西摆在这个皇帝面前,王忠嗣是什么样,教坊是什么样。   所谓千古明君,文治武功鼎盛,不容任何人忤逆,若谁觉得圣人有错,就是谁要谋逆。   那不妨就从这个圣人最有兴趣的小小的教坊来看看,当权贵食人、有才之士上进无门、规矩崩坏、矛盾丛生……他到底有没有错?   到底是王忠嗣终日心怀怨怼,还是有些人太过刚愎自用? 第167章 盛宴倒   右相府。   李林甫安排了几个幕僚,正在与王缺、安禄山谈论王忠嗣一事。   “右相放心,若不提王忠嗣自污,则是狂悖无礼;若提,则是心机深重。”   “此等雕虫小技,着实无用,即使圣人对其改观,不过是改观一点半点,四镇节度使之职,却是必罢的。”   “小人评价此举唯‘幼稚’二字,薛白一黄口小儿,能出什么样的好主意?”   “比起黄口小儿,王忠嗣更糟,这是块臭石头啊。”   “哈哈哈……”   众人朗笑,幕僚们这些话,都是用来给王锚、安禄山增加信心,让他们狠狠地撕咬王忠嗣的。   不多时,圣人却是召李林甫入宫觐见,而非召王、安禄山。   “为何如此?案子虽小,不论赏王忠嗣兵部尚书,或是罪他而罢四镇节度使,总该论是非曲直。”   “圣谕只召右相入宫。”   “想必是有结果了,要与右相商议四镇节度使的人选。”   安禄山一听,恨不得立即扑上前,再讨好讨好右相,但被李林甫抬手止住了。   “尔等且散了吧,静待消息。”   “喏。”   安禄山恭敬到有些夸张地行了一礼,心想即使拿不到河东节度使一职,先把王忠嗣罢了才好插手。   兴庆宫外,王准竟然揍了韦会一顿。   “谁说我与你这蠢材是一路的?我告王忠嗣,你也告他,就以为是我朋友了?你算什么东西?!”   王准是真心不觉得韦会算什么人物,圣人的外甥多到记不清,哪里比得上他阿爷能为圣人办事,他能陪圣人斗鸡。   他揍了韦会,当着赶过来的宦官了一口,骂道:“我到教坊听曲,你他娘非得去嫖,闹出这么大的事,尻!”   杜五郎在宫外接了薛白,恰看到这一幕!   感慨道:“王准好狂。”   颜季明答道:“洗清干系罢了。”   “那他还挺聪明的。”   “这种只是小聪明。”   “我们呢?”杜五郎道:“我打听过了,这案子怕是得在大理寺审……”   他话音未了,王忠嗣已驱马而去,不仅身后亲兵动作利落,那魏二娘居然也会骑马,载着张四娘跟上,扬尘而去,看得他目瞪口呆。   “这,案子就结了?”   颜季明如今比薛白对杜五郎有耐心,应道:“你想想石堡城死了多少人,这又是什么案子。”   薛白道:“没关系,下次再带王将军一起玩。”   这是他的一个笑话,可惜颜家兄弟与杜五郎都不觉得好笑。   离开宫门前,薛白恰好见到李林甫来了,可惜,李林甫急着入宫谋四镇节度使之职,没有看到他。   李林甫一路到了南熏殿,却没有见到王忠嗣、薛白等人,唯见李隆基脸色沉郁地坐在御榻上,既不赏歌舞,也没有美人陪侍。   他已有许多年未见过圣人如此严肃,不由心中一凛,猜想莫非是要杀王忠嗣?   “老臣给圣人请安……”   “十郎可知朕的教坊使是何人?”   李林甫微有些诧异,答道:“唐纬,也是服侍圣人多年的老内官了。”   “他终日不声不响,朕竟一直以为他擅音律,今日才知他在坊间闹了笑话,指笛窍考伶人‘何者是《浣溪纱》孔笼?’可笑至极。”   “回圣人话,偶尔难免有疏忽,臣也曾老眼昏花读错过字。”   “教坊使不通音律,丢的是圣人的颜面!”   李隆基勃然大怒,拂袖扫掉御案前的杯盘,叱道:“你知不知教坊成了何样?!五千人,每年只拿二三十人糊弄朕,余者,或滥竽充数,或充为娼妓,将朕当做什么?!”   “陛下息怒。”李林甫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慌乱拜倒,“臣必彻查此事……”   “将朕当什么?!”   李隆基犹在喝问,似乎非要一个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李林甫的面前,再问道:“十郎告诉朕,千百年后,提起梨园、教坊、宜春院,世人会如何看待?”   “臣以为,乐曲雅事……吗?!”   “朕好乐曲,是为这些人收集娼妓贱婢。”   “臣必彻查!”李林甫激愤大吼,“臣必整顿教坊,给陛下一个交代!”   连他都很少看李隆基发怒,此时头都不敢抬。   尤其是往日那一场场欢宴之上,圣人越是风雅,越是大方,对比这教坊中的藏污纳垢,越是惨烈。他终于明白圣人有多怒。   “唐纬是内官,老臣也不敢得罪他。”   等了一会儿,李林甫小心翼翼地说了起来,又道:“老臣年迈,家中尚顾不过来,甚少与教坊打交道,只知许多贵胄到教坊延请乐工,唐纬交游广阔……另外,连李龟年也常私下演出,臣以为圣人知晓,因此……”   他声音渐低,直到停了下来。   李隆基踱了几步,道:“起来,十郎为朕打理的是国事,此事本与你无涉。”   “臣愿为陛下整顿教坊。”   “好好办,朕盯着。”   “臣遵旨。”   李林甫这才真的稍松了一口气,却站在殿中不走,等着圣人说为何临时起意查教坊。   “退下吧。”   李隆基挥了挥手,待李林甫退出了南薰殿,道:“高将军猜他方才在等什么?”   “想必右相是想谈谈四镇节度使之事?”高力士道:“石堡城一事,王忠嗣毕竟忤逆了圣人。”   “他何止这一桩事忤逆朕?”   提到王忠嗣,李隆基先是皱了皱眉,之后自语着叱道:“那破脾气是天生的,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高力士道:“依老奴看,王忠嗣大概是让薛白带着故意闯些祸吧?”   “不必绕着弯子安慰朕。”   李隆基道:“此番事情很简单,一边想削这太子党的兵权,一边想闯些祸……恰好揭开了教坊的烂疮,不是谁的阴谋,而是教坊太烂了啊,但也正是王忠嗣这般性子才非要将它揭破了。”   他依旧不太高兴,觉得王忠嗣让他烦心了。   但,这不是王忠嗣最让他烦心的事,反而还显出王忠嗣的耿直忠诚来。   “圣人这般说,反而可见王忠嗣不是甚太子党。他就是圣人的义子,见不得旁人欺瞒圣人吧?”   高力士总是这般小事化了,但李隆基幽禁太子时,他就没有多嘴,这很好,表明他真心盼着圣人能千秋万岁。   “高将军怎么看薛白?”   “这小子……年纪还小,往后是怎样的臣子,得看圣人调教。”   “此话怎讲?”   “薛白昨日去教坊,也知教坊糜烂,可圣人与他谈论戏曲良久,他只言片语都不发,与满朝装糊涂的臣子们何异?但魏二娘开了口,他也不藏着掖着,看到什么说什么,没有王忠嗣那么冲动,也不像王准那般耍滑。”   这句话看似在说薛白,其中却隐隐带了些劝谏的意思。   大唐糜烂的又何止教坊?朝中臣子如何,也得看圣人如何调教。圣人若不喜欢耿直之臣,连王忠嗣这個义子也杀了,往后朝堂定然全是顺臣。   尤其是“满朝装糊涂的臣子”这样的字眼,已经是触到了龙的逆鳞,如今已经只有高力士敢这般小心而委婉地劝上一句了。   “哼。”   李隆基聪明绝顶,此时却装起了糊涂,免得与高力士搞得不痛快,反惹自己心情不好。   “薛白无非是事不关已,往常哥奴咬他,他跳得比谁都快。”   高力士赔笑道:“圣人这般一说,还真是。”   李隆基的心情终于好了些,骂道:“一群管不住裤腰带的狗东西,尻……”   教坊终究与别的衙门不同,美女云集,此事错在那些王公贵胄管不住裤腰带。   王回到家中,恰好王准归来说了宫中之事,转念一想便完全明白过来。   “王忠嗣这蛮人,这次竟一拳砸出了一件破事,证明了他的憨直?”   “他憨直?”王准破口大骂道:“打阴仗的人能憨直?怕不是故意的,他才是欺君之罪!”   “此番王忠嗣还真是没欺君,倒显得旁人欺君了。”   王准道:“教坊这一桌秀色可餐,所有人吃得好好的,他跑来一脚踹翻了,圣人也不高兴,圣人最烦人找麻烦了,他还不死?”   “蠢材!”   王铁似想给儿子一巴掌,手到他脸上却是轻轻扇了一下,叱道:“那是王忠嗣!”   “孩儿不明白。”王准横行长安,颇懂权场之道,自觉说得没错。   “那是北征西讨、三败奚人、除掉了突厥可汗、威震吐蕃的边镇大将,不是在长安城与你斗鸡的废物,你那斗鸡的规矩还套不到他头上。”   “那我这一拳白挨了?”   “轮不到我们急。”王鈇沉吟着,缓缓道:“杂胡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次日,李林甫在查教坊使,薛白则又去了教坊选角。   双方看似互不打扰,却又不可能互不打扰。   厅堂中,李林甫放下手中的册子,招过一名官员,问道:“外面是薛白到了吗?”   “回右相,是他。”   “唤来,本相与他谈谈。”   “下官这就去请。”   过了一会,薛白还真是来了。   李林甫脸色竞带着微微的笑意,道:“你说过不会多管闲事。”   薛白确实说过,他说“我是何身份?岂会多管闲事?”但显然,两人对这个身份的认知不同,他管的不是闲事。   “右相见谅,我也说过,国舅要拉拢王忠嗣让他与东宫划清界限。”   “你觉得你很聪明?但真的聪明人从不会让自己成为靶子。”   如今太子以“悔过”之名被幽于禁中,李隆基高枕无忧,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显然要少下来,形成由李林甫全权处理朝政庶务的局面。   王忠嗣可以说是影响李隆基享乐的最后一个大威胁,但其实也就是握了兵权又有所坚持罢了。   这就是李林甫说的“靶子”,也是说薛白太过活跃了。   但薛白努力做的,其实是让王忠嗣别成为“靶子”。   “是,云在青天水在瓶,圣人放权于右相,我若知趣,便不该再与右相作对。”薛白道:“我不傻,本就是只想着排出戏哄圣人开心,带着王忠嗣自污,保他一条命。”   “是吗?”   王忠嗣若肯让出整个四镇之职,求个保命,李林甫还是能接受的,可薛白做的显然不止与此。   薛白接着道:“到了教坊之后,遇到王准,再引发之后的诸多事,并非我的算计,也许是巧合吧?”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教坊太糜烂了。   但李林甫眼中精光一动,已领会到另一层意思,道:“有话直说。”   薛白摆明了挑拨离间的态度,说的却是实话,道:“我忙着风花雪月,就让王忠嗣打了个人。事情能闹成这样,谁知王锁是怎么想的?我看,比起王忠嗣,他更想当宰相。”   李林甫当即目光刚戾,隐有了斗鸡之态。   薛白是真的有在学高力士顺水推舟的权术手段,整件事他做得很少,只在关键的地方云淡风轻地推一下,不着痕迹。   谁来查,都只会发现他确实没做什么。   偏偏他就是潜移默化地改变李隆基、李林甫对王忠嗣的看法。   当然,想从李林甫的政敌名单上抹掉,很难。能做的就是把位置改变一下,降低威胁,让更有威胁的人排到前面去。   黄晦看着薛白潇洒地出来,连忙躬身迎了上去。   “薛郎,老奴带你去选角吧?”   “右相还没查到你是吗?”   黄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满是苦意,躬身道:“薛郎这边请。”   他上一次其实也是恭恭敬敬的,这次竟然还能更恭敬,且让人感受到他的真切,以及焦躁,待领着薛白走过小径,他忽然跪了下来。   “恳请薛郎出手相救!老奴愿奉上三千贯孝敬。”   薛白原本有些警惕,一听这个钱财数目安心下来,看来这位教坊判官只是病急乱投医。   他摆了摆手,道:“钱我不敢收,此事,韦会非要闹到御前,王将军这等人物岂有惧的?径直捅破了天,圣人大怒,问我,我也只敢说教坊糜烂,谁还敢救教坊?”   “恳请薛郎帮老奴求个请,老奴可为薛郎奉上美人啊。”   “那我教你一招,叫法不责众。”   “这……”   薛白已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其实他说不说,黄晦也会到处攀咬。如此,王忠嗣很快便能得罪许多权贵,当然,这也不是死仇,权贵们很快就能找到新的消遣。当所有人都在说王忠嗣的坏话,圣人对这个义子的观感反而会好起来。   那边,黄晦自己想了想,也明白该如何做了,他若要溺死了,不如带着船一起沉了。   这宦官倒也信守承诺,当即追上薛白,赔笑道:“老奴近日琢磨,薛郎的戏还真就得由念奴来唱!”   身穿红衣的娇丽少女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漂亮,站在那像是一个精美的瓷器,让人生怕将她碰碎了。   薛白感受到她目光里的期盼,问道:“听说你在排演上元宴的曲目,为何想唱我的戏?”   “回薛郎,我等不到上元节。”   念奴声如莺啼,焦急地行了个万福,“我阿娘病了,我得唱出名堂来给她看病,可我一月只能见她一次,薛郎让我唱吧,我唱得可好可好!”   黄晦俯下身,带着些隐晦的猥琐语气,小声道:“她是官奴之后,家里就剩一个病重的老娘,身契就在老奴手上,一会便给薛郎送上。”   捏着这些女伎的弱点让她们听话,本是教坊常有之事,可见这个宦官是什么都懂的。   这天,薛白带走了念奴。没多久,李林甫也让人带走了黄晦。   冬日的暖阳照在长安的街道旁的柳树上,薛白答应念奴给她母亲医治且让她们母女团聚,她遂感激得不住在他身边表忠心。   “薛郎大恩,念奴必结草衔环报答……”   “不必,你唱好就行,若唱得不好也未必选你,上车吧。”   薛白目光掠过那娇美倾城的脸庞,心知念奴这般笑靥如花地讨好他,这就是权势。   长安权贵喜欢来教坊,享受的就是这种权势的盛宴,现在这场盛宴被掀翻了……他希望有所改变,不过落在旁人眼里,看到的大概只有他的权势。   韦会赶到教坊,正见薛白骑着名马、带着美姬招摇而过,抬头一看,愣在那里。   他不敢到王宅去抢回张四娘,本想到教坊再寻个美姬,可一见这一幕,钻心蚀骨的嫉妒让他不论找了谁都不能满足。   “凭什么?你交好王忠嗣,你们明明犯了大错,为何圣人不怪你们?圣眷浓,名气大,凭什么全是你的?”   韦会不甘心地喃喃道,在心中怒吼道:“分明我才是圣人外甥!”   “就是他!”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那是正在被押出教坊的黄晦,正以手指着韦会,喊道:“都是他逼着老奴做的啊……” 第168章 定角   铜镜里映出艳若桃李的容颜。   李季兰稍稍抹了点口脂,想了想却又擦掉,改了个素净的妆容,板起脸,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   她今日要去安排一众伶人排戏,得镇得住场面才行。   “季兰子,你好了吗?”李腾空在门外问道,因等得太久而烦躁,已做不到道法自然。   “来了。”李季兰开了门,自然而然地牵起李腾空的手,一道往外赶。   走出后院,她才想起自己是女冠,不能这样走路。   “呀,拂尘忘拿了。”   “来不及了,走吧。”   今日是要到薛白的新宅去,此事莫名地让人有些雀跃。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要往名山深处探访神仙居所……游仙窟?   李季兰连忙摇头,把这种无端的联想挥散。   薛白的新宅院在宣阳坊西面,与虢国夫人府只隔着一条街,面积足有虢国夫人府的四分之一,属实称得上豪奢广阔。   “最近一直是我帮忙盯着修缮,带你们参观吧。”   杜五郎带着薛家众人走过一重重院门,边走边指点着。   “这宅院比杜宅都大上很多,院子最好起些名字……咦?”   许久,他一回头,发现身后只剩下一个薛三娘。   她近年来营养好了,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杜五郎每次看她,都有点不好意思。   “薛白他们呢?”   “六哥方才已经拐到那边大院子去看唱曲了。”   “那他也不跟我说一声。”杜五郎颇不自然地回过头。   “六哥不忍打断五郎吧。”   这一路上大家看什么都新鲜,没人听杜五郎说,纷纷掉队。薛三娘都替他觉得尴尬,但不想落了他的面子,只好默默跟着。   杜五郎倒不觉得丢脸,有些赧然道:“那边水池上好像有鸳鸯,你想去看看吗?”   “五郎不去看唱曲吗?有好多美人啊。”   “啊,我,我看腻了美人,就喜欢看看花鸟鱼虫这些。”   “如果冬天有鸳鸯的话。”薛三娘低下头,小声道:“那,看看也可以。”   “啊,好啊,好啊。”   杜五郎趁薛三娘不注意,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中暗骂自己为什么要说“看腻了美人”这种没用的大蠢话。   “往日都是先生到玉真观作客,今日难得来先生家里呢,劳先生相迎了。”   李季兰到了薛宅,一掀车帘,见薛白来迎,心中好生欢喜,登时笑语嫣然。   李腾空就不像她这么没出息,端着高人的架子又带着取笑之意,道:“来为他排戏,他才会这般殷勤。”   “腾空子懂我。”薛白随意接了话,道:“我也是刚到,还未完整逛过这里。”   他引着她们往里走。   李腾空其实很有品位,四下一看,赞道:“你这宅院真是格局有致、布置典雅。”   薛白道:“是右相安排的,劳他费心了。”   这话李腾空反倒不知如何接了,小声嘟囔道:“那你们近来关系倒是不错。”   三人迷了路,直走到后苑的小池边,撞见正在看雪景的杜五郎与薛三娘,问了路,才绕到试戏的院子。   远远便听到曲乐动听,闻得香风阵阵,待穿过一道院门,只见美人如云,有人在清嗓,有人扭动着腰肢,让人眼花缭乱。   玉真观美人儿也多,但多是装扮素净,远没有此间的艳丽纷呈之感。   李季兰看得乍舌不已,不由小声道:“满院美人,这就是男儿所愿吧?”   薛白若没想将这些美人据为己有,只是谈论艺术,那这里确实是远远不及梨园。   薛白摆了摆手,淡然道:“远不及梨园。”   这句话隐隐似有些大逆不道,但也看如何理解。   李腾空知道他的秉性,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有道心,不因这些美人而生攀比之心,而是留意了几个正在练习演奏的乐师。   “技巧都好高超。”她感慨道:“这般一比,我们这点能耐,竟还敢指点她们?”   薛白道:“没事,三个臭皮匠,顶個诸葛亮嘛。”   他这话颇为新鲜,逗得二女既觉好笑又有些嗔怪,这种自然而然流露的少女意态,却比旁的美人故意卖弄风情还要动人。   三人走进堂中,终于谈及戏剧正事。   “崔夫人的人选,我定了庞三娘。”   薛白道:“她年纪相貌相符,且在表演上有追求,既演得了外甥女又演得了阿姨,待会儿你们见见便知;至于崔莺莺与红娘的人选……有个叫念奴的歌姬应是最出挑的,我觉得不错,但是否定她由你们看,毕竟唱功上的高低差别我听不出来;另外是张生的人选,我明日再去教坊挑。”   由此便可看出,念奴的相貌歌技虽好,反而比不上庞三娘的上进心更打动薛白,进而使他直接确定下来。   李腾空道:“张生的人选,我们有个想法正要与你说……和政县主,你觉得如何?”   “她?”薛白一听,下意识想要拒绝,道:“她一女子如何扮张生?”   “她扮男装可好,既有英气,又不失柔和,正符合我们印象里张生的模样,先生一见便知。”李季兰道。   “可会唱?这戏不好唱。”   “圣人的孙女,岂有不会歌的?”   薛白依旧有些不愿,心想着若是李月菟不肯好好表现,故意输了要嫁自己便很麻烦。   李腾空知他想法,道:“她说,必定尽力助薛郎赢了赌局,她的人品当是可信的。”   “待我们初选一批人来,再作比较吧。”   “好。”   薛白没有马上答应,但心里已想到若真让李月菟唱反倒能让李隆基输得体面。   “那便辛苦你们了。”薛白道:“我去迎颜家两位兄长。”   “可带了颜三小娘子过来?”   “没有,怕此间太吵,惹她心焦,等往后理顺了再带她过来玩。”   “也好,难为你考虑得周到。”   论文辞,李季兰胜李腾空一筹;但论音律,李腾空则稍胜一筹。   故而这次的选角、排曲、探索唱法等等,都是由李腾空为主,李季兰辅之。   她听所有伶人唱了一遍,没有犹豫,直接便定下了由念奴来唱崔莺莺。至于红娘的人选,她却有些犹豫。   “范女如何?”   “有些太媚了。”   李季兰点点头,对范女感到有些警惕,她方才看到薛白出去时范女凑上去套近乎,有意无意地把那丰满傲人之处往他手臂上贴。   此时故意问了一句,见李腾空无意用范女,她安心下来,也就不多嘴了。   “两位真人在吗?我煮了些姜汤,驱驱寒。”   李腾空转头看了片刻才认出来,来的是范女,只是已洗掉了所有妆扮,换了个双环髻。这是没等结果出来就知无望扮崔莺莺,转而想扮红娘了……好上进啊。   端了姜汤请二李饮了,范女问道:“敢问两位真人觉得奴家唱功如何?”   “好,极好,身段也好。”李腾空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身段,倒也没有很羡慕。   范女眼睛一亮,问道:“不知奴家可否扮红娘?”   李腾空道:“结果我会当众宣布。另外,我还会再选两批人,共排演一主二副三个班子,以备不时之需,你不必急。”   范女收着碗,小意地问道:“还请真人指教,奴家可有何处不足?”   “你才貌双全,唯气质不像红娘。”   “是。”范女低下头应了,正要转身却是多嘴道:“奴家见腾空子与薛郎好般配,冒昧一问,不知……”   “你莫胡说。”李腾空连忙打断,心里却没有很生气。   然而,她再一看,忽然觉得范女的气质还真是像极了她心里的红娘。   “恁时节风流嘉华,前程似锦,美满恩情日暮,宣阳坊的薛宅中有歌声响起,带着些戏腔,悠扬婉转,颇有新意。”   由此开始,这里日日笙歌,像是成了一座小梨园。   那些盯着薛白的人,看到伶人在薛宅进进出出,不免都在心中评说几句。   “果然是圣人宠信的佞臣,与圣人一模一样。”   薛白却依旧住在长寿坊薛宅,更多时候都是在习文练武,随着颜家兄弟学君子六艺。   他觉得颜泉明似有些好色,颜泉明总问他为何不去宣阳坊看美人。   “美人往后总是不缺的,两位兄长却是快要回河北了。”   “是啊。”   颜泉明道,“这趟归京述职有够久的……”   在这种安宁的气氛中,薛白其实在悄悄关注着朝廷的局势。他没有再去找王忠嗣玩,而是在元载迁新居之后,到元宅去了一趟。   元载很热情,拉着薛白在后堂坐下,赞不绝口。   “薛郎大恩,丈人之处境看似坏了许多。”   “元兄莫非是在骂我?”   “恨不能给薛郎磕三个头。”   近朱者赤,元载如今已多了几分杨钊的油滑,好在他早年的贫苦经历使他颇深沉,遮住了这种油滑。   “整顿教坊,不可能没有代价,如今朝中群情汹涌,弹劾丈人的奏书如雪,包括原本与他交好、亲近东宫之人皆表露了不满,圣人显然打算让丈人担着这后果。”   元载说着,脸上满是笑意,既是为王忠嗣高兴,也是为杨党能拉拢王忠嗣高兴。   他起身,亲手为薛白斟了一杯果露,又道:“如薛郎所愿,丈人已有成为孤臣的迹象啊…另外,我听闻哥舒翰、安思顺等人要回朝了。”   薛白过来就是听他说这些消息的,道:“王将军与这些将领关系如何?”   “他们私下关系或许不好,但都非常敬佩丈人。”元载道:“哪怕是安西的高仙芝、封常清,谁不崇拜丈人的战功?”   “别等他们回朝,夜长梦多。”薛白道:“火上浇油吧。”   “放心,懂的。”   两人说着话,王韫秀安排了十余名女婢端着菜肴进来……这排场,足见元载如今富贵了。   “来,尝尝你嫂子的手艺,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羊肉。”元载愈发殷勤,且还真的特意打听过薛白的口味,“还有这汤,温火炖了两个时辰。”   “辛苦嫂子了。”   “毕竟是薛郎来嘛。”王韫秀笑得不似平时豪爽,有些不自然。   但薛白一看就知她没这等厨艺,必是从酒楼买回来的菜,元载其实也不必这般故作亲近。   当然,如今他官位低,若慢慢与杨钊学,想必往后在奉迎之事上不会再让人看出破绽。   几道素菜摆在桌上,侍女先上前尝过了,李林甫方才持箸。   正此时,苍璧匆匆赶来,禀道:“阿郎,御史台送来口信,王忠嗣非但不请罪,还上了折子……反指旁人有罪。”   “这是火上添油。”李林甫想了想,自语道:“以往是对着圣人又臭又硬,不肯攻石堡城,如今却与百官不对付了。”   他放下筷子,吩咐道,“老夫再入宫一趟。”   “阿郎,你还未用膳,如何能每日食少而事多……”   “天色来不及了,备驾静街吧。”   “喏。”   遇到如此勤勉国事的主家,苍璧无奈,忙去准备。   待到李林甫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招过安禄山。   “定了。”   安禄山听得这两个字,一双小眼像是被点亮了一般,好不兴奋。   李林甫道:“圣人已决意罢王忠嗣河西、陇西节度使之职,明日中书省便有圣旨。”   “右相,然后呢?”   “你先回范阳。”李林甫道。   “什么?”安禄山惊讶不已,“朔方、河东两镇呢?”   “可……王忠嗣要谋逆啊!天宝三载,他伐突厥时,与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个部落暗中联络,谋划助太子起兵。”安禄山怪叫不已,“所以他才反咬胡儿有异心……”   “这些事,圣人都知道,一直说有何用?”李林甫要忙的还多,不耐烦道:“他亦指责你,圣人可有处置你?”   “胡儿忠心,他是祸心。”   安禄山满脸委屈,小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又道:“哥舒翰、安思顺等人可都崇敬王忠嗣啊,只要他还有一镇在手,就等同于统领四镇,右相如何掌握河、陇?”   “老夫自有分寸。”李林甫不需要提醒,“毕竟是圣人义子,有一番养育情谊,慢慢来吧,欲速则不达。”   安禄山无奈,只好撑着椅子起身告辞。   他根本没想到,这次的结果竟是王忠嗣有保住两镇的可能,枉他苦守这么久。   这次到长安,收获比预想中要少很多,回想起来,每次受挫都有那个人的影子。   “小舅舅说话不作数啊。”   回到府邸,从进大门开始,安禄山的脸色就在一点点地变化,从一开始的人畜无害、憨傻可笑,渐渐变成了凶残狠毒,待他走上大堂,整张脸都已狰狞。   李猪儿快步迎上,想要如往常一样顶起安禄山的肚子,好让婢女们解腰带。   在安禄山回来之前,他被她们调笑了几句,夸他越长越俊了。此时虽收敛了,她们的眼角却还有残存的笑意。   而堂中灯火很亮,一切看得分明。   李猪儿蹲下身,以头顶住安禄山的肚子。忽然,他身后被顶了一下,往前一栽摔在了起上。   “小人知错……”   李猪儿连忙认错,想要跪倒,安禄山已一脚踩在他脸上,剧痛。   “别动!”   安禄山用粟特语骂了几句,很是粗暴,缓缓蹲下,拉住李猪儿的腰带,扯开。   李猪儿吓坏了,真的不敢再动,瑟瑟发抖地任安禄山那只胖手捏住了他的下体……   然后,“咣”的一声,安禄山拔出了腰间的匕首,一刀割下,嘴里还在狠狠咒骂。   “别!”   惨叫声中,李猪儿惊痛交加,因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晕厥了过去。   安禄山这才泄了怒气,抬头一看,拿出香炉里的香灰,洒在了李猪儿的伤口上止血。   “没关系,忍一忍。”   安禄山低声说着,脸上的残暴之意这才散去,喃喃自语道:“忍一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次日,不待王忠嗣被罢两镇之职的消息传开,安禄山已向李隆基禀奏离开了。   出宫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杨家兄妹以及薛白告辞,依依不舍。   “哦?胡儿要回范阳了?”   “要不是那些奚人、突厥人总是来犯,胡儿真想长长久久留在长安。真是舍不得小舅舅啊,要是能日日与小舅舅作伴就好了。”   薛白道:“无妨,只要你好好保重身体,总能再相见。”   “太好了,小舅舅可得等着胡儿。”   安禄山拍手大笑,憨态可掬。   他不急,因为薛白哪怕使再多小伎俩改变圣意,却阻止不了圣人越来越老,那圣人对王忠嗣的猜忌只会越来越重,王忠嗣根本不可能一直挡在河东。   那么,早晚有一日,他掐住薛白就会与掐住李猪儿一样简单。   薛白似乎被安禄山逗笑了,神态愈发从容。   他听得出安禄山话语中隐藏了极深的恨意。   但他不着急,对世道的改变从来都是从一点一点开始的,最需要的就是耐心,而他还很年轻,这是最大的本钱…… 第169章 去与来   在离开长安之前,崔氏准备往长寿坊颜宅走一趟,遂将两个儿子招到跟前。   “你们可知三娘近来在忙何事?”   “孩儿不知。”   “这傻孩子整理了历年进士文赋,要助她阿兄中进士呢。你们那对叔婶却不想想,若薛白中了进士后却成了别家女婿又如何?想到春闱榜下一群无耻之徒厚着脸皮抢他们辛苦栽培的成果,我却远在河北,气死人也。”   “阿娘,万不可如此说!”   “一家的慢性子,吩咐你们观他人品,到底有没有个准话?”   颜泉明闻言踟躇,颜季明却很笃定道:“孩儿懂薛郎,他实则自重之人,可为良配。”   “十二郎恐怕是视他为知已了。”颜泉明道:“薛郎身边脂粉围绕……”   “你住口,瞻前顾后,你济得了何事?”崔氏一挥帕子,打断了大儿子的啰嗦,“时间不多,为娘当有决断!”   “是。”   颜家兄弟双双行礼,崔氏主意既定,领着这两个英姿勃勃的儿子出厅,颇有一家之主的气势。   到了长寿坊颜宅,崔氏当即拉过韦芸长谈了一番,末了,道:“你我妯娌选夫婿的眼光不俗,挑女婿的眼光又岂能差了?既看中,务必果断。”   “反而是怕太好,过满则亏。”韦芸低声道,“那孩子声名鹊起,圣人、右相皆瞩意,颜家如何敢争抢?”   “颜家怎么了?儒学世家,世代清誉,比五姓七望尚渊远流长,你我世家女都心甘情愿地嫁进来,颜家女儿还能连公主都比不上?只论教养已是云泥之别。”   “话虽如此,那赌约完成前谈论婚嫁,却是太拂逆圣人颜面了。”韦芸低声道:“嫂子也知薛白如今排戏之事……”   崔氏虽瞧不起皇家女,倒不至于敢忤逆圣人。圣人兴致勃勃地打赌,说赢了要赐婚,她这边先把赌注毁了,不合适。   青岚那种傻乎乎的婢女才愿意为了保护郎君而献身,名门世家却要顾虑各方面的影响。   “真是烦。”   崔氏眼看不能在临走前将养女婚事定下,只能千叮万嘱。   “这场打赌务必是要赢的,到时他讨个大官当了再迎娶三娘,方为圆满。此事你家老十三大概不会上心,你亲自盯着。倘若误了三娘终身,虽千里之遥老身也要来将她接走,往后便只是我的女儿,你们休想再养。”   “可薛白虽好,未必没有更……”   “笨。”崔氏教训道:“若只看才貌人品,自还有别的人选。可你当我为何瞩意他?亏你还是個为娘的,终究是没养过女儿。”   两日后,敦化坊颜家本宅。   薛白、杜五郎昨夜与颜家兄弟躲在屋中饮了一点酒,宿醉起来,颜家兄弟便要离开长安了。   “十二郎留下如何?”薛白再次问道,“以你的才华,参加科举,两年必进士高中,官途更顺。”   “可我有门荫。”   “大丈夫当自食其力,岂靠父辈庇佑。”   “阿爷在河北营田,亦须我帮衬出力。”颜季明检查着行李,不为所动。   杜五郎凑过去看了一眼,很是惊讶,问道:“你如何有这般多的彩笺?”   “一些小娘子送的。”   “颜十二郎也会骗人。”杜五郎不信,“矜持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写这种东西。”   颜季明看了薛白一眼,挠了挠头,自将行囊扎好。   “走吧。”   几个年轻人汇入队伍,从敦化坊向长安城东而行,一路上,薛白与颜季明并辔而行,一直在小声说话,交代事情。   “薛郎不必担心我,反倒是你,身处朝堂漩涡之中,不会次次皆顺。若春闱高中,也该试着跳脱出来,在地方上磨砺、养望,待茁壮了再返长安。”   “十二郎这是千金之言啊。”   “千金之言?”颜季明也见过杨钊两次,不由道:“京中风气真是太浮夸了。”   “毕竟是盛世。”   “不说这些了,你凑过来,我有些私事与你说……”   在他们身后,则是乘着马车的颜家家眷。   颜嫣今日也来相送,掀开车帘看去,正见到薛白在马背上倾过身听颜季明说悄悄话的场面,觉得这动作有些危险,男儿真是太不懂事了。   下一刻,薛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嗯?”   颜嫣当即瞪他一眼,示意他好好骑马。   小人儿的这一眼分明没什么气势,薛白却是被她瞪得回过头去,不声不响地骑马。   颜嫣得意,挥了挥拳头。   韦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脑中回想着崔氏的话。   终究是送到了灞桥。   路边的酒肆,有胡姬卖酒,有歌女唱歌,唱的是李白的歌。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杜五郎翻身下马,折了几根柳枝,与薛白一起赠与颜家兄弟。   颜季明颇爽朗,哈哈大笑道:“若舍不得,薛郎赠我一首诗吧。”   “没有那许多诗,不如下次好好再聚。”   “看。”杜五郎道:“他只为上进作诗。”   颜季明道:“可这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了。”   薛白却很笃定,连送别的感伤都没有,道:“一定会再见的。”   冬风吹动着灞陵的柳树,它们已见过太多送行。   北归的车马离去,吵吵闹闹之后,天地山川复归于平静,积雪一点点盖住地上的脚印,有人驱马缓缓从东面而来。   此人四十余岁,身材魁梧壮阔,衣着俭朴,面有严正之气,眉宇间却有落落寡欢之态。   独自走过官道,从春明门进了长安城,眼前是一派繁华景象,他囊中羞涩,并不转头去看那些胡姬,酒菜的香味入鼻,他遂从行囊中掏出一个胡饼啃着。   一路行到崇业坊,他寻人问了路,摸索着寻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叩了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敢问,董庭兰先生可是居于此?”   “他不在,我们一个月前才置了这宅院,不知兄台找谁。”   “那……”   院门已被重新关上,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一愣,抬眼对着这长安街巷微微叹息,掏出袖子里的铜钱数了数,牵马往崇仁坊方向走去。   待路过十字街口的一座酒楼,隐隐有曲乐声传来,他耳朵一动,忙系马往酒楼中一看,果见一名五旬老者正在吹筚,他不由展颜而笑,因这老者正是他的好友董庭兰。   待到一曲罢,喝彩声中,董庭兰走下台,径直走向这中年男子。   “哈哈哈,高三十五,多年未见,我正打算到宋中,你竟到长安来了!”   “董先生曲艺更高了。”   酒楼中有一个华服青年听到两人的对话,上前执礼问道:“与董先生交好的高三十五?敢问可是作《燕歌行》的高适高三十五郎当面?”   “正是,渤海高适,见过兄台。”   “李嘉祐,赵郡李氏,家中行十一,最喜诗歌、乐曲,哈哈哈。”   这李嘉祐二十六、七岁模样,性格热情,看起来像是个纨绔子弟,不管不顾地便请董庭兰再吹胡笳,要与高适共唱一曲。   但他说着喜欢《燕歌行》,却又不唱,反而要唱自己所作的绮靡婉丽诗文。   “十五小家女,双鬟人不如。蛾眉暂一见,可直千金條……”   高适好生尴尬,勉为其难地与董庭兰陪着李嘉祐吃了酒。是夜,却是住到李家的客院,原来董庭兰近来是在李府当门客。   “让你见笑了。”回了屋中,董庭兰收拾着乐器,“李十一郎有些不拘小节,你莫介意。我也是太过潦倒,招待不足。”   高适与他的重逢只有欣喜,道:“今日见董先生,忽有感而发,有一诗相赠。”   “好,洗耳恭听。”   高适稍作思量,开口吟了起来。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这诗写的既是董庭兰,也是他自己的境遇,两人皆是感叹。但须臾反而豪爽地大笑起来,珍惜这“相逢无酒钱”的友谊。   之后细聊起近况,高适问道:“董先生原本不是在房公门下吗?”   “房公外贬了。”董庭兰叹道,“我居长安大不易,遂也打算游历四方,故说要去宋中见你。你又是为何入长安。”   高适脸色严肃起来,应道:“子美写信来,劝我科举入仕,信上说了春闱五子在年初肃科场风气一事,董先生可有耳闻?”   董庭兰道:“何止有所耳闻啊,房公的外贬也与此事有关。你可知这一年来,长安有一人物声名鹊起?”   “自是知晓,子美写信正是劝我来长安寻薛郎。”   董庭兰点了点头,更详细地说起了这些事……   他是当今颇有名气的琴师,但与李龟年这种宫廷乐师不同的是,他大器晚成,少年时甚至做了乞丐,到了五十岁才开始成名,寄居在房琯府中当门客,为宾客表演。   春闱之事,他其实赞赏春闱五子敢为天下士人争公道的行为,房琯亦是鼓励广平王出头。至于后续的一些事,他一个琴师亦不知细节,只知房琯因此事被贬。   因此,董庭兰对薛白并无恶感,认为是名重天下的房琯不惜官位而保住了这些年轻人,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   “故而,依老夫所见,薛白并无左右科场之能。只是颇幸运,先有房公庇佑,后得杨国舅青眼。”   “原来如此。”   高适却见杜甫信上对薛白颇为推崇,猜想董庭兰毕竟是乐师,应道:“我既来了长安,还是去结识一番。”   “也好。”董庭兰道:“李十一郎亦要参加天宝七载的春闱,近日也有意要拜会薛郎,让他带你同去如何?”   “哈哈哈,猜想高三十五便是为春闱而来,我也确是要拜会薛郎。”   次日,李嘉祐一听说高适想要见薛白,不由大笑,道:“春闱五子之中,皇甫冉与我便是至交好友。寻个时日你我便往他府中走一趟,如何?”   “如此,多谢十一郎了。”   “埃,不必客气。”   李嘉祐洒脱不羁,随意摆了摆手。他是千金之子,虽礼遇高适这样有名气的诗人,却不会太过在意。反而看向董庭兰。   “董先生可知,薛郎近来在排戏曲,将呈至御前共赏,一道去如何?也许薛郎欣赏你的琴技,为你也争个供奉宫中的机会。”   “不必,不必。”董庭兰连忙婉拒,苦笑道:“年轻人求的是声色犬马,老夫这张老脸皮丑得厉害,如何能得他举荐?”   “想必薛郎不是如此浮躁之人。”   “是我老了,没有这种进取之心喽。”董庭兰显然不信,摆了摆手。   高适对待此事却很认真,劝道:“董先生一道去吧?我虽居于梁宋,亦闻薛郎之词作,该不是只顾美色之人。”   毕竟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开口,董庭兰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宣阳坊薛宅中一片清歌曼舞。   薛白不住这里,是难得才过来一趟,这日正在听念奴给他讲解音律。   “十二律从低到高,依次有黄钟、大吕、太簇、夹钟……”   面对着这样一个绝色美女讲解,薛白却是越听越迷茫,末了,待李腾空过来,称李月菟到了,他便起身。   “好了,今日便学这些,待我慢慢消化。”   “喏。”念奴还想继续教他,笑道:“奴家下次可是要考薛郎的。”   薛白其实学得很辛苦,愈发明白何为音律需天赋,但本就是他自己为了上进要学的,只好苦笑道:“你还真是个好老师。”   他随李腾空到了堂上,只见一个少年郎正负着双手,抬头在看堂上的画像。   听得脚步声,这少年郎回过身来,端的是生了一副好相貌,目若朗星,气质温润……却是李月菟。   李月菟女装时不算很漂亮,男装打扮却很显她的气质,彬彬有礼地一执手,笑道:“薛郎有礼了,小生张珙,字君瑞,西洛人士。”   薛白懒得与她闹,甚至都不愿走近,问道:“你若要扮张生,如何保证你不会故意输了?”   “正是怕圣人赐婚,我方才一定要助薛郎赢了这场戏。”李月菟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要我嫁你,乃是阿爷的意思,如今阿爷居于宫中反省,我不嫁你便是反省。”   这小女子大概是得了李泌或谁的指点,知道什么才是对东宫有利。说的这些话亦是符合东宫利益,而不是符合李享个人利益。   薛白见她明智,心中稍稍点头,开口却是道:“我也是有艺术追求的……”   “嗯?”   李月菟颇潇洒地转了个身,道:“我的唱功,可不是‘薛白嗓’能挑挑拣拣的。”   “这戏不是一般的唱法。”薛白坚持开了几嗓,给她展示了一下戏曲的唱腔。   “我知道,阿兰都与我说过了……小生寒窗苦读,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李月菟说来就来,还舒展双臂,在厅中转了一圈,最后一个转头,飒爽潇洒。   薛白默然片刻,心知原本确实是小看她了。   “那就这般吧,这出戏便全权拜托三位李小娘子了。”   李季兰听了,眼中春意更浓,笑应道:“这赌约关乎先生终身大事,这就拜托我们了。”   她遂被两个朋友瞪了一眼。   正在此时,薛白得到通传,有客来访,遂到前堂待客。   堂上客人有三位,显然是以那年轻俊朗的锦衣公子李嘉祐为首。   但见礼之后,薛白再看向那衣着寒酸的中年男子,神态已有了不同。   “高适?久仰大名了!”   “我亦久仰薛郎盛名……”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薛白径直问道:“高兄此诗,讽的是何人?”   这是高适如今传得最广的一首诗,有人说是讽张守珪,有人说是讽安禄山。   薛白与颜家兄弟闲谈时也聊过这个话题,更倾向于后者。   因开元二十四年是张守珪派遣安禄山讨伐奚、契丹,因安禄山轻敌冒进,才导致了大败,张九龄欲杀安禄山也正是为此事;且安禄山喜好声色歌舞,能自作胡旋舞;另外,高适在同一时期的诗文中对张守珪并没有讽刺,反而有所赞扬。   当然,讽的是谁,终究是诗人说了算。   此时开门见山一个问题,高适的回答却关乎于权场站队。张守珪已逝,安禄山圣眷正浓。   高适看着薛白,有了片刻的思忖,眼神坚毅起来,掷地有声答道:“安禄山。” 第170章 引见   《燕歌行》这首诗流传甚广,乃讽刺轻开边衅,冒进贪功之将领。   一诗指出边策弊端,可见高适对边塞战事下过一番工夫研究,颇有见地。   此时他坦言写诗讥讽的是安禄山,薛白却有些不确定这是诗的本意,还是高适故意迎合自己。若是故意迎合的话,他又是何以确定自己对安禄山不满的?   “好你个高三十五!”薛白遂板着脸喝道:“安禄山乃我的外甥,你竟敢写诗讽他?!”   高适当即执礼,正要多说几句,最后却是笑了出来。   “薛郎不必吓唬我,我到长安时日虽短,却恰巧听说了你与王将军大闯教坊之事。”   薛白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喜欢安禄山之事已能被有心人看出来。   他遂问道:“那你是为了附和我才这般说的?”   高适莞尔道:“我十年前写的诗,如何是为附和薛郎?”   这话很有急智,堂上几人不由笑了笑。   笑过之后,高适脸色又渐渐严肃下来说起早年间北上幽蓟之事,叹怜东北边军的艰辛。   他更崇拜的还是横扫突厥的信安王李祎,写诗投于李祎,希望能到其幕下做事可惜没得到答复。在蓟门与王之涣交游,最后失望南归。   王之涣亦是薛白颇喜欢的诗人,可惜如今已不在人世,高适说着亦是唏嘘不已。   而后话题一转,又说起别的见闻与好友,李白、杜甫、张旭、李邕、张九皋……可见高适往来的皆是当世名士。   此人与岑参相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博闻强识,文武双全。但少了几分年轻人的狂放,多了几分中年人的潦倒与沉郁,与薛白却是极有话说,从边塞谈到政局,再评点各方人物与风土人情。   高适虽从未入仕,或许经验不足而不能独当一面,但若是在幕府做事,却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佐才。   薛白不由心想,倘若能礼聘他就好了。   此事想想就很荒唐,要礼聘高适为幕,至少得举荐他一个朝衔,也就是请朝廷封个小官,哪怕只有九品,还得给俸料钱,那他自己首先得是一方节镇。   再看双方年纪,只怕高适很难活到那时候了……倒是可以观察一阵子,看是否将其引见到王忠嗣幕下。   他脑中思忖着这些,高适则眼看谈论得差不多了,终于将话题转到他今日来的正事。   “子美言天宝六载的春闱他能中榜,多亏了薛郎,我亦愿参加天宝七载春闱,不知是否有荣幸与薛郎为同年啊。”   这是一句带着些玩笑之意的自嘲,他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已经变得有些世故了,但终究是没能做到完全放下身段讨好一個束发少年。   “高兄也要参加今科春闱?”薛白略略沉吟,问道:“方才高兄自称是河北人氏?”   “是,渤海高氏,我如今定居于宋州。”   薛白心中愈发摇头。   籍贯河北、定居河南,总之就是一个关东的寒门子弟。   高适也算是有出身,他祖父高侃生擒突厥车鼻可汗、镇抚高句丽,立下赫赫战功、封平原郡开国公,陪葬于乾陵,重振了渤海高氏的声望。   但那是太宗、高宗朝,如今不一样了。   高家只有军功出身不够,若没有迁到关陇与世家大族联姻,子弟再不上进,很快就人走茶凉,无人问津。   且高适还写诗飒刺过开元二十四年的那场大败,当今皇帝算是很大度的,没有因一首诗而生气。但当时张九龄极力主张斩安禄山,惹李隆基不快,高适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显然与圣人对立了。   大唐科场最难进士及第的就是这种人,管你是否诗名远播,才华横溢。   薛白既知不可能,干脆直言道:“我为高兄引见几位朋友如何?比起科举入仕,有别的路更适合高兄走。”   高适滞愣了片刻,眼神中有过各种情绪,末了,认认真真道:“我想再试一次。”   “何必呢?”   “我虽不才。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本以为位列公卿指日可待。一转眼,年已四十又四,这些年我隐居宋城,耕读自养,但还是……心有不甘。”   “我懂高兄。”   男儿学成文与武,志在家国天下,薛白太懂了,没有让高适再多说,遂道:“过两日,我要往杨国舅处投行卷,高兄可愿一道去?”   他完全没把握能助高适进士及第,但愿意陪他一试。   高适闻言,与薛白对视了一眼,有些落寞的眼睛似乎渐渐有了亮光,那是进取的光。   李嘉祐其实不需要薛白帮衬也能中进士。   他出身于赵郡李氏东祖房,位列七姓十家,世言高华。家境优渥加上他天资聪颖,才名了。   不出意外,天宝七载的春闱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崔翘,而把持国政的李林甫显然也能决定最后的名单。这两位,李嘉祐早就投了行卷打点好了。   之所以来拜会薛白,无非是因好友皇甫冉信中推崇,来结个善缘。   因此,薛白与高适说话时,他就坐在旁边笑,偶尔说上几句风趣幽默之言。   李嘉祐胆子很大,明知薛白、高适有些话不合时宜,也敢跟着谈论,而且什么人都敢骂,还就着《燕歌行》之诗,从圣人要让张守珪拜相一事,点评起圣人所用过的宰相。   李嘉祐这人有见地,有才气,还讲义气,为人狂是狂了些,但大唐狂妄的人多了,这也不算是缺点。   众人聊到后来,李嘉祐也是兴致高昂,抱拳说了一句“盼与薛郎能成为同年”,便将话题转到他最喜欢的乐曲之事上来。   “先不说这些仕途钻营了,我听说薛郎正在排一出戏,何时可一赏啊?”   薛白道:“算时间,也许春闱之后,曲江宴上能见到?”   “哈哈哈。”李嘉祐道:“到时你我三人金榜题名,曲苑观戏,人生两大喜事。哦,高三十五与董先生久别重逢,你我一见如故,又是一大喜事。”   名门子弟笑得开怀灿烂,高适有些无所适从,遂沉默了下来。   李嘉祐是热心的,接着便向薛白举荐董庭兰。   “既然薛郎在排戏,不知可需要乐师?董先生擅琴、筚槃、胡笳,技艺名动长安。”   “哦?”薛白很给面子,当即介绍了他要排演的戏曲,还清唱了两句。   董庭兰本不屑于薛白的戏曲,此时一听那白嗓便皱了眉,然而渐渐地,他脸色也是变了。   “薛郎此处可有琴?老夫弹一曲与薛郎探讨如何?”   “好,董先生这边请。”   三人移步,走了一段路之后,远远听到了曲乐之声,其中掺杂着鼓声。   董庭兰眼中终于浮起震惊之色。   他不由后悔起来,来之前话说得实在太满了,诸如“老夫无意进取,唯愿云游天下,何必请小儿举荐”云云。   此时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他遂瞥向李嘉祐,对方正在看他,捉狭地笑了笑;再看高三十五,为人就好得多,只是拍了拍董庭兰的小臂,以示激励。   今日来访的三人中,高适最希望得到薛白的帮助,但薛白能帮他的反而最少;董庭兰恰恰相反,来时就没指望薛白的援手,但其实薛白能给他的帮助最多。   世情有时便是如此难遂人愿。   数日之后,曲池坊。   新落成的纸作坊当中,薛白、杜有邻、元载三人正边走边谈。   “马上就是冬至了,赴京备考的举子越来越多。我们打算,在曲池坊提供宅院供寒门士子读书。”   元载侃而谈着,引着两人往后方走去。   纸坊之后,便是一座刊印坊,有木匠们正抱着梨木,一刀一刀地雕刻着,用于印书。   雕版印刷是当世已有的工艺,只是暂时还没大规模地盛行,想必随着竹纸的推广,也能更快地普及开来。   薛白倒是想试试活字印刷,但从成本与必要性上而言,眼下还不算太需要。比如他们如今在刊印的便是给贫寒士子备考看的集注,也就是前人对科举经文的见解、注释。   这是世家子弟之所以超越寒门的一大关键,那么,当大量的集注书籍发到寒门举子手上,他们将一点点缩小差距,有望在科场出头,杨党图谋的就是这样一股政治声望。   但杨銛若是太过聪明,他就不会这么做。以他的身份,很容易觉得没必要冒大风险去赢这种未来的声望,觉得薛白包藏祸心……依常理确实是这样,毕竟人都不能预知后事。   好在杨銛不聪明,而元载野心勃勃,杜有邻亲近薛白,推动着杨党走上这条疯狂的道路。   “凡表态愿为我们效力的,这些集注都能发。”元载指着正在刊印的书籍,眼神颇有锐气,又道:“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一部分寒门士子文章更进一步,哪怕春闱不能登科,对我们的名声却很有利。”   薛白拿起一本印好的《礼句章句义进》翻了翻,道:“依我之意,这一科还是得让三五个寒门举子高中,方显国舅的实力。”   元载道:“至多三个,科举终究是操纵在哥奴手中。”   杜有邻道:“杨钊既要任御史中丞,也该做些事了。”   “此事我们与国舅商量吧。”元载微微踟躇,对让杨钊出力不太有把握,道:“此事上,还得与右相府达成默契才行。”   “他能与我们达成默契?”杜有邻颇为怀疑,“那可是‘野无遗贤’的哥奴。”   元载道:“我考虑过,野无遗贤,哥奴顾忌的是寒门举子呈上指斥时弊的策问、草野之士泄漏当时之机。而非他刻意要打压寒门,他嫉贤妒能,更怕有才学、名望之士。   若能用孤寒士人取代世家子弟的名额,他当愿意看到。”   杜有邻皱眉道:“若要哥奴让出几个名额,我们又要给出什么条件?”   “此事,让杨钊先去试探如何?”元载向薛白问道。   薛白点点头,权力场上化敌为友不丢脸。   “可以,但不必急在一时,待国舅之后又在哪件事上触动了哥奴的利益之时再谈。”   “薛郎考虑得周到。”元载笑道,“可是已有了想提携的士子?”   “高适,高三十五,元兄可听说过。”   元载竟还真听说过高适,有些为难,沉吟片刻,问道:“引荐给丈人如何?”   “不急,先试试科场吧。”   “哈。”元载一听便笑了,道:“那我与薛郎打个赌?”   “不赌。”   “好吧,那薛郎打算如何帮高三十五中榜啊?”   薛白已有了大概的计划,道:“首先,不能将他引见给王将军。”   这般一句废话,元载听了却是恍然大悟,抚掌道:“原来如此,好在你没有与我打赌。”   时至冬月,已有一部分乡贡随着地方押解的税赋到了长安,青楼酒肆里又多了文士聚会抨击时事的声音。   大雪没有掩盖长安的繁盛。   而在春闱之前,朝廷还有两桩大事,一则灭了小勃律国的高仙芝将回京献俘,二则在陇右战功赫赫的哥舒翰、安思顺也要回朝述职。   他们都是胡人,更是大唐的将军,还是天宝六载最闪耀的几颗将星。   薛白其实有些好奇,如今李林甫举荐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那等哥舒翰回朝面对王忠嗣、李林甫之时会如何自处。   而他能为高适指的上进之路也简单,即结识哥舒翰。   科举终究操纵于李林甫之手,那高适要中榜,必然需有李林甫的好感,而李林甫青睐之人当中,哥舒翰是最有可能赏识高适的。   据他所知,哥舒翰也该快回长安了。   这日,薛白带着高适到青门酒肆饮酒,说是带他认识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我也不知高兄是否已经识得,高兄好友之中,可有人是天宝三载及第,且在家族兄弟中排行二十七?”   “岑二十七?”高适当即便笑,“王大兄昌龄、杜子美与他亦是好友,开元末,王大兄便与我说过这位小友;天宝三载,我与太白、子美漫游梁宋,便听说他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年少杰出,我当向他讨教……”   “你二人必定会成为知己。”薛白笃定道。   高适道:“王大兄、杜子美皆如此说。”   “薛郎!”   说话间,岑参已步入酒楼。   薛白抬手打了招呼,心想今日竞能亲自引见“高岑”相识,平平常常的场景,往后只怕是诗坛中的佳话,当让他们留下诗作才行。   “薛郎难得邀我饮酒。”   “为你引见一位知己,与你一样都是对边事十分了解……”   此时,酒楼中有一名正在独饮的大汉听得“边事”二字,回过头看了这三人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像是不屑于这些夸夸其谈之辈。   这大汉是个西域人,四旬年纪,身材高大壮阔,高鼻深目,须发卷曲,凶神恶煞。   他已喝饱了酒,招过小二,问道:“你家的美姬能嫖宿吗?”   “小的这是酒楼,你若想要嫖宿,往平康坊循墙一曲去吧。”   这西域大汉也不啰嗦,丢下酒钱,自走进寒风,依旧敞着外袍,丝毫不怕冷。   他穿得不好不坏,腰间却挂了个大大的荷包。   恰有街角的两个无赖汉见了,当即便招呼六个同伴尾随上去,待这大汉走进巷曲,八人当即前后围堵上去,巷曲里便响起了惨叫之声。   “我的荷包……”   却是这西域大汉在须臾间一人打倒了八人,随手扯了他们的荷包,拍了拍为首一人的脸,问道:“平康坊太远,哪里还能嫖宿?”   这无赖头子是个小年轻,名叫曹不正,此时眼珠一转,便道:“我阿姐就可嫖宿,她生得可美。”   “好,带我去你家。”   曹不正连连答应,心里却是打着歪主意。   他是有个阿姐,名为曹不遮,长相平平,且性情极为泼辣,其实她才是他们这伙无赖真正的渠帅,想必将这恶汉带回家中,阿姐必能用酒药翻了他。   长安城暮鼓已响,夜幕降下,西域大汉随着曹不正走进了开明坊的一间小宅中,果然有个女子正在院中饮酒,见了他也不怕,笑嘻嘻地逗弄他。   “哪来的杂胡,生得倒是壮,陪老娘喝酒,若灌醉了老娘,不收你嫖资。”   “好!”那西域大汉说灌就灌。   永宁坊,哥舒翰宅,大堂。   身材高大到有些夸张的管崇嗣正坐在那,俯视着右相府的管家苍璧。   苍壁确有宰相府管事的气势,半点不怵这杀人不眨眼的大汉,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都知道,今日是哥舒翰归京,打算请他到自家主人处一晤。   王忠嗣显然不该如此,但此事便可看出,他对陇右形势、士卒情况的关心远甚于对自身生死的关心。   但亲兵部下都已到府邸,哥舒翰本人却不见了。   管崇嗣、苍璧知道哥舒翰是避着他们,坚持要等。没想到这一等,竟是真等到了次日天明,等到了圣人下旨召见哥舒翰。   “哥舒将军人呢?”   “不知道。”   直到中午,为找哥舒翰忙得焦头烂额的众人才得到消息,这个刚立下大功的将军因在开明坊强抢民女,天亮时被押到了长安县衙。 第171章 世故   长安县衙。   县令贾季邻大步赶到县尉公房,只见颜真卿正在写判书。   “如何回事?”   “曹家姐弟又惹麻烦。”颜真卿皱眉道,“拐只肥羊回家想宰,在酒中下莨若子……”   这就是安禄山开的头,数次设宴在酒中放莨若子诱杀契丹人,连长安的无赖都开始学了,契丹人还能上当。   曹家姐弟家住长安县,平素犯事却常到万年县东市一带,这次在长安县辖地出了事,倒是苦主的身份。   “谁与你说这个?”贾季邻道,“你可知这‘肥羊’是何人?”   “他一直不肯自报姓名,我正使人查。”   “哥舒翰!”贾季邻面露焦急,“方才他已在班房闹开了,午时他要入宫觐见,不可耽误了。”   “原是这般回事。”颜真卿恍然大悟,看着天色道:“午时要觐见,已时二刻他才报身份,耽误不得啊。”   “既知如此,还不将他放了?!”   “县令不必急,正因此案涉及朝中重臣,才务必查清楚,否则让圣人以为长安县办案含糊。”   贾季邻听着言之有理,这才关心起详细案情。   曹不遮想闷翻了哥舒翰,结果他端起酒碗就摁着她灌酒,硬是将她灌倒了,且一觉睡到了天亮。   若只是这般,确实是哥舒翰的罪责更大,但他的供词却也并非没道理——“她说的‘若灌醉了老娘,不收嫖资’,这是讲好的事。”   贾季邻思忖到最后,想出了足够的情理判哥舒翰无罪。一转头,颜真卿却是写好了判文,一丝不苟地把双方各项触犯唐律的罪过记下,数罪并罚。   “清臣,依我看,不管他想做什么,你我表面上还是得给他面子……”   正在此时,有衙吏匆匆赶来,禀道:“县令、县尉,宫中来人了!”   “什么?你,你真是哥舒翰将军?!”   曹不正倏地站起,瞪向眼前须发卷曲的西域大汉,犹觉不信。   “你怎那般寒酸呢?”   “我寒酸?你还打劫我。”哥舒翰仰天大笑,舒展筋骨,活动脖颈,道:“不过,你家酒色不错,饶了你。”   “将军……”   曹不正犹想说话,却被曹不遮一脚踹倒。   “怂卵,他是哥舒翰又如何?尿个长安县一边。还没王法了不成!”   这姐弟二人是胡姬生的孩子,真正的杂胡,但这性情却颇对哥舒翰的味口,他哈哈大笑,自随着衙吏往外走去。   贾季邻迎上前,笑道:“哥舒将军,失礼了。”   “一场误会。”哥舒翰笑着揽过他,低声道:“把姐弟俩也放了吧?小事化无。”   “好,好。”   颜真卿却道:“只怕哥舒将军也不宜干涉长安县断案。”   “哈哈,颜少府真是秉公断案,有本事你就一直押着。”   哥舒翰说罢,径直扬长而去。   旁人都以为他是放下狠话,却少有人留意到他临走前,轻轻拍了拍颜真卿的背。   出了长安县衙,上马之际,哥舒翰留意到有个少年郎悠悠闲闲从北面走来,有点面熟,原来是昨日在酒肆喝酒吹牛的小崽子。   “小郎子,岁月匆匆,莫沉溺酒色,夸夸其谈。男儿当习文武、求功业,哈哈哈!”   笑声未了,他已经驱马走远了。   薛白驻目看着一人一马的背影,自嘲地笑笑,一路进了县衙,自去寻颜真卿。   “老师,听说你将哥舒翰拿了?”   “倒不如说是他来长安县坐了坐。”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   “臣想得很简单,右相与王将军的过节,臣夹在中间难做,想着倒不如去嫖宿一晚,天明就来觐见。没想到那小娘子不是妓子,闹出了事,请陛下治罪。”   哥舒翰说的确实是真话,他根本就不在意事情闹得大或小,无非是表明一个不牵扯这些朝争的态度,在外只管打仗,回长安了就只管依着性子来。   倘若圣人真的想杀王忠嗣,他豁出前程也愿意为王忠嗣求情。但眼下这情形,彼此走得太近了反而不好,倒不如疏远些。   李隆基听着他的解释,目光落处,只见这個胡将的脸上既有老实坦诚的态度,又不刻意掩饰眼神里的狡黠之感。   这种小小的狡黠是西域胡人常有的特点,不掩饰反而显得更真诚。   “起来吧。”李隆基不以为意地抬手,“你也不是初次犯这种毛病了。”   “谢圣人。”   哥舒翰家境优渥,父亲是安西副都护哥舒道远,母亲是于阗国公主。自小就喜好赌博酗酒,性格豪迈疏阔,恣意不羁。他四十岁时父亲去世,遂奋发图强,到河西从军,   作战勇猛,一路升迁。   他希望自己所剩的人生过得好,因此不像王忠嗣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若圣人让他攻石堡城,他不会顾忌要死几万人也一定会攻下来。等打完了仗,他便纵情声色,   不加节制。   能打仗、图进取、有私欲、真性情,且点,李隆基很容易就能够看出来,对这个大将十分喜爱。   “把朕的地图拿来。”   “遵旨。”   李隆基说的是“朕的地图”,言语中的豪气,其实说的是“朕的疆土”。   手指在石堡城附近指点着,他开始考较哥舒翰的军略。   他要巩固石堡城,增兵青海湖,募兵至十万,反攻吐蕃,收复黄河九曲……让大唐的疆土不断扩张,更加成就他这圣明天子的功业。   之所以一定要任用安禄山在范阳、平卢,李隆基亦是有所考虑,西面作战之时,东北便该力求稳妥,而安禄山最了解胡俗。   王忠嗣就不能体会这种雄才大略,牢骚很多,石堡城难打、蓦兵不宜、安禄山有异心。而今日一见哥舒翰,李隆基当即已决定换一个更好用的陇右主帅。   大唐的名将多得是。   是日,哥舒翰入宫时还只是陇右节度副使,走出宫门之时,已是陇右节度使,兼西平郡太守,朝衔鸿胪卿元载走过坊门,忽然回过头看向坊门边灯笼上写的“延寿坊”三个字,微微笑了笑,才赶向王宅。   王忠嗣正在前院踱步,眉宇间忧思忡忡。   “丈人是想见见哥舒翰?”元载上前问道:“但不知为何?”   “若他将代替陇右节度使,岂有不当面交接的?”   “那也该由圣人安排。”元载道:“丈人岂有私下相见之理?”   王忠刷自有更在意之事,与元载这种只关心性命前程之人无甚好说的,自顾自思忖着陇右形势对整个大唐社稷的影响,脸色愈发凝重。   他在陇右多年,认为在均田、府兵、租庸调等制度日渐崩坏的情况下,过度开疆,与兵锋正盛的吐蕃正面相搏,实非上策,这也是他回京述职想劝谏圣人的。   翁婿二人便这般无言地站在院中,一个想着“劝谏”,一个想着“延寿”,直到天色渐暗。   宵禁之前,管崇嗣终于回来了。   “将军,我并未见到哥舒,他没有回永宁坊宅院。”   “还在宫中?”   “不知,想必他在避着将军。”管崇嗣摇了摇头,之后却又看了元载一眼。   王忠嗣遂独自转回书房。   管崇嗣快步跟上,小声禀道:“但哥舒将军让人传话,‘请将军放心,总好过把陇右交在旁人手里’。”   王忠嗣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暮光中的西北浮云,似看到了陇右的山川,无奈地点点头。   开明坊,曹家小宅院。   哥舒翰翻身下马,伸手一推,发现院门是虚掩的,径直便进去。   在井边提水的曹不正回过头,讶道:“哥舒将军?你真来了?!”   听得他这话,哥舒翰马上看向大堂,见里面已经亮起了烛火,随手把马鞭往曹不正身上一丢,道:“有人找我?”   本以为是右相府的人在堂中相候,但进堂一看,竟是一个眼熟的少年郎与一个四旬落魄中年正站在那。   “你们?”   “哥舒将军,有礼了。在下薛白,这位是高适,都是准备参加七载春闱的举子,想要向将军投行卷。恰好我老师任长安县尉,故而找到此处。”   “高适见过哥舒将军。”   哥舒翰愣了片刻,很快哈哈大笑起来,转头看曹不遮正警惕地站在一角,当即吩咐道:“去,端酒来,招呼这两位朋友。”   仿佛这里是他的家,曹不遮是他的外室妇一般。   “我听过你们的名字,也不必投行卷了,朝廷一年只几个进士。”哥舒翰道:“我保举你们到陇右幕下任职便是,坐,不必客气。”   薛白看向曹不遮转身出去时的背影,提醒道:“将军年纪不小了,酒色之事上,当有所节制才是。”   “这你就说反了。”哥舒翰道:“反正年纪大了,还有何好节制的?”   说罢,他想起白日在长寿坊还劝薛白进取,结果到了晚上,薛白反倒劝他节制。   高适都还没来得及表态是否愿意到陇右幕下,话题已被两人这般迅速地带了过去。   “将军潇洒,可否看看我们的行卷?”   “来!”   哥舒翰也不推却,接过两个卷轴,借着昏暗的烛火看了看。他虽是胡人,也是大唐官宦子弟,颇通文学,看得出诗的好坏。   薛白的行卷字数有些敷衍,只有一首五言绝句,名为《哥舒歌》,但细看之下,他竟挺喜欢这诗。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卷好这行卷,哥舒翰毫不客气地收下,往怀里摸了摸,发现没带什么值钱之物。又见曹不遮没过来侍酒,干脆起身,亲自给薛白倒了碗酒。   “你既然不愿到我幕下,我也帮不到你忙,请你一碗酒,谢你为我写诗。”   薛白道:“将军帮得了我忙,助右相与王将军握手言和,如何?”   “哦?”   此事正是哥舒翰心中所愿,此时才不再轻视薛白,脸色认真起来,而此前他不过是在逗这少年郎玩罢了。   薛白道:“有舍才有得,再罢了王将军朔方节度使之职,只保一个河东,也就不那么碍眼了。”   “将军总是不肯明哲保身,李光弼劝了他许多次,就是不听。”哥舒翰叹息了一声,举起一碗酒鲸吸牛饮,一口而尽。   薛白与他刚刚相识,表明了彼此立场相同就足够了,不必说太多。   哥舒翰则缓缓展开高适的行卷,同时道:“我早已读过高三十五的诗篇,最喜欢那首《燕歌行》。”   高适有些意外,道:“惭愧,我不曾为国事尽力,只有这些抱怨之词。”   “不要丧气,我也是到了四十岁之后才有成就,不晚。”   话是这般说,两人家世却有不同。   哥舒翰低头看去,卷首是一篇五言律诗,题为《望陇》。   “陇头远行客,陇上分流水。流水无尽期,行人未云已。浅才通一命,孤剑适千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已。”   看了这一首诗,哥舒翰目光闪动,末了,干脆问道:“高三十五,你可愿到我幕下做事?我已任陇右节度使,可上表为你请封朝衔。”   高适有些意动,转头一瞥,只见薛白正低头浅浅地抿了一小口酒,没有看向他,显然是不打算插嘴,任由他自己考虑。   若只要到边镇幕下做事,薛白大可不必这般费心。   高适遂起身执了一礼,道:“可否冒昧请哥舒将军在科场上出手相助?提携之恩,我必铭记。”   薛白点了点头,放下酒碗道:“若高兄中了进士,还是可以到哥舒将军幕下做事。”   “好。”   哥舒翰竟不推托,收好高适的行卷,道:“此事我会找机会与右相明言。”   数日后,李林甫也收到的高适的行卷。   展开一看,行卷上是一首排律长诗,题为《留上李右相》,其中颇有些赞誉之句。   前十六句谀颂李林甫的功绩,如“风俗登淳古,君臣挹大庭。深沈谋九德,密勿契千龄”,后十六句描述自身的穷困处境。   “薛白变了,圆滑世故了啊。”李林甫抚着卷轴上的诗作感慨道。   苍璧见主家心情不错,凑趣问道:“阿郎,既是高适的诗,如何是说薛白变了?”   “你当薛白只是在帮高适?这是助人亦助己,先是借哥舒翰之口,表明想让王忠嗣与本相冰释前嫌;之后又借高适之行卷,递上奉呈之词,皆是示弱。马上要春闱了,他一心功名,不愿在此事上与本相有所冲突。”   苍璧有些发愣,很难相信“助人亦助己”这种话会出自阿郎之口,反应过来之后道:“这竖子,倒不如亲自到阿郎面前赔罪。”   李林甫摆了摆手,心知薛白圣眷在身没必要如此,眼下这般已足够了。   再结合杨钊最近常常跑来拍马屁,不难看出,此事归根结底还是杨党在示好。   右相府如今在推哥舒翰为陇右节度使,杨党其实也有资格拉拢哥舒翰,但表态可以不闹事,以换取几个进士名额。   如此,是否点高适进士及第?确可以好好斟酌了。   李林甫思忖了一会,吩咐道:“招崔翘来见本相。”   冬月中旬,颜宅。   大堂上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欢呼。   在猴子的故事结束了一个多月之后,颜嫣终于是等到了薛白新的文稿,展开来看了,这次说的却是一条白蛇的故事。   薛白原本是想写个宋徽宗的故事,脉络都想好了,就从其当端王时擅蹴鞠、书画、音律开始,写他登基,任用蔡京,再添些与李师师的轶闻,最后写到靖康之变。   但到最后,他还是作罢了。   春闱之前不必惹这种大祸,春闱之后也忙,何况还能靠故事劝谏李隆基不成?   此时他站在那,颜真卿仿佛看出了他心事。   中的不安份,问道:“你近来未惹祸?”   “学生不仅未曾惹祸,还消弥了不少祸。”颜真卿大概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点了点头,道:“开了春,老夫将迁任监察御史,巡查西北。到时老夫不再在长安,你万不可再招惹哥奴。”   “学生明白了。”   薛白早知他要升官,却没想到他品级没有什么提升。但再一想,监察御史虽品秩不高但权限很大,这一趟巡查西北能迅速累积功绩,再回朝就很容易迁任朝廷大员了。比如杨钊从御史往上升迁速度就很快。   重要的是,从哥舒翰、颜真卿的官职变化就可看出,李隆基有意拓边、攻打吐蕃。   同时,随着东宫失势、王忠嗣的兵权丧失,朝中的纷争也暂时尘埃落定,接下来政务必然由李林甫全权主导,故而颜真卿有此提醒。   薛白不能再像过往那样趁着两股势力争权在其中浑水摸鱼。等到王忠嗣、颜真卿离开长安,他也得尽快取得官身,脱离这个漩涡中心。   好在他确实没有再招惹李林甫,借着哥舒翰之事主动讲和了,韬光养晦,不丢人。   冬月大雪纷纷,使长安百姓的日子显得宁静起来。   哥舒翰没有在长安久待,接受了任命之后,马不停蹄地便赶回了陇右。   临行前,他向圣人状告王忠嗣在陇右时以功名富贵自傲,苛待士卒,圣人遂罢了王忠嗣朔方节度使一职。   让小勃律王及其王后吐蕃公主在圣人面前跳了舞。   到了腊月,高仙芝、封常清进京献俘,不久,又因为高仙芝与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之间的矛盾闹得满朝风雨。   此事确是高仙芝的错,在灭了小勃律国之后,越过夫蒙灵察直接向朝廷报功,此为官场大忌,夫蒙灵察扬言,若非这“啖狗肠的高丽奴”立了大功,必杀之。   薛白没有资格参与这些军国大事,这次很老实地没有掺和,他本与岑参说好要拜会封常清,也因此事而推辞了,似乎真的洗心革面、异常老实。   当然,此事也没有什么是他必须要去改变的。   李林甫使人盯了数日,发现杨党也并未拉拢安西将领。   但趁着这个时机,杜有邻在杨銛的举荐下迁任了吏部功考郎中,重新披上了红袍。   在天宝六载末,这是最不起眼的一桩小事,巧的是,它距离杜有邻牵连大案而险些被杖死,恰好整整过去了一年。   待腊月过去,一转眼就到了天宝七载。   离春闱更近了。 第172章 开春   天宝七载,戊子鼠年,元月二十七日。   杜宅,西厢。   风渐停,被吹动的窗纸不再晃动,一直作响的吱呀声终于停了下来。   离天亮已剩不多时了,屋中人的动作有些匆忙起来。   “该回去了。”   “不想动,我好羡慕杨玉瑶,能自居一府,随心所欲。”   随着这几句抱怨,黑暗中有人了地上了绣鞋,飘然而去。   薛白在残存着温热气息的被窝里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再醒来不知是何时辰,只见纸窗外春光明媚,他颇为悠闲地起身,在院中伸了个懒腰开始活动,一边看着杜家诸人忙着备礼,那是要到薛宅向薛三娘下聘的聘礼。   此事表面上看起来是杜五郎有本事,说服了他阿爷阿娘。实则是杜宅担心再拖下去就配不上薛家了,希望先将婚约定下,待春闱之后再择日完婚。   薛白就是借口商议婚事到杜宅住了两日。   “薛郎,阿郎已回府了,请你醒来了过去一趟。”   到了书房,只见案几上放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个银色的鱼袋,鱼符则落在外面,两边分别刻的是“吏部功考司”、“郎中杜有邻”。   杜有邻一身红色官服,坐在胡床上,神态有些踟躇,一见薛白就道:“出了点小麻烦,有人问起薛灵了。”   “无非是有人想争这个状头。”   “不知,但礼部崔尚书与我有些来往,私下里说,已有不少士子告状,说薛灵久不露面,或已死了,你当守孝,不能参与今科春闱。”   说着,杜有邻道:“是我考虑不周,你我两家议亲,反倒引得有心人注目了。”   “无妨的。”薛白道:“早有人在说了,我们两家议亲,而薛灵不出现,让他们更加确信此事了而已。”   “你可有计较?”   “恰是让他们现在吵得大声,待我找到薛灵,更能让他们闭嘴。”   “能找到就好啊。”杜有邻抚着长须,小声提醒道:“你平素称呼也该注意些,直呼其名总是不好。”   “放心,也就是在伯父面前如此。”   听得薛白如此亲近,杜有邻眉毛一挑,不由笑了起来。   但他心里其实也在犯嘀咕,如今刚要与薛家女儿订亲,便有这种声音,真要把那滥赌鬼接回来,这些孩子们还如何过日子。   天宝七载一开年,便给人一种流年不利之感。   薛白出了书房,去了后花园,与杜始拉着手到了假山后面说话。   “阿爷喊你过去做甚?”杜始故意吓唬他,问道:“发现了我们的事了?”   “没有。”薛白道:“薛灵的事,人安置在何处?带出来露個面吧。”   “年节前让达奚盈盈换了个地方藏着,我让她将人带回长安一趟。”   “好,春闱当日,让他到礼部附近露个面,就当是来看我,让礼部官吏看到即可。”   “知道了,我在查是哪些人放出流言,此事不好查。”   “名望太高了便是这样,都知道我要状头。”   薛白说着,心念一动,沉吟道:“将薛灵带来之时,让老凉、姜亥在暗中盯着,看是否有人跟踪。”   杜始问道:“你担心他被人弄死了得守孝……此事背后有人在对付你?”   “目前还没察觉到异样,李林甫忙着,李亨躲在深宫里,不过是谨慎些罢了。”   “好,那你好好备考,我会盯着。”   “辛苦你了。”   杜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你……揭榜那日陪我。”   “好。”   “再待一会儿,阿姐拉着阿娘说话。”   其实杜始夜里说的不错,总在杜宅待着总是不方便的。待薛白从后花园出来,杜五郎看他时的表情就有些奇怪,像是知道了什么秘密。   “怎么了?”   “找了你与二姐许久。”   “有事?”   杜五郎见薛白面不改色,反而有些疑惑了,道:“高三十五在前堂,你交的朋友真是越来越老了。”   “他比王将军还是年轻的。”   “不,我问过了,他比王将军还大一岁。”岁月蹉跎就是这样,哪怕杜五郎活到高适那个年纪更一事无成,如今大家要一起赴考,以兄弟相称,总是有些尴尬。   薛白就不尴尬,道:“无妨,我依着子美兄的称呼,平辈论交。”   他小两辈……   杜五郎不由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我比两人到前堂见了高适,照例,先是妄议时事。”   “如今圣意已决,命高将军接替安西四镇节度使,召夫蒙灵察回朝任官。”   “啊?”杜五郎问道:“为何?高将军确是犯忌了。”   “灭小勃律国一战,高将军表现太过出彩,主帅压不住他,扬言欲杀。若高将军立功而死,谁又为朝廷卖命?”   但说到底,此事之所以有这结果,多少还是受圣人的喜好影响。好在世人更喜欢高仙芝,没有引起非议。   高适又道:“岑参得到了高将军的赏识,邀他赴安西担任幕府掌书记。他正在考虑,问薛郎觉得如何?”   薛白点点头,道:“可,想必他最后会决定去。”   天宝七载一开年,他总有一种有许多亲友要离开长安的感觉。   但也有些友人将会见到,比如刘长卿也要再赴长安参考。   正说着话,全福过来通传道:“五郎,有好友来访,自称杨暄。”   “我的好友?”   杜五郎虽然不太认可这个说法,但还是请了杨暄进来。   “我就知道薛郎也在。”杨暄入了堂,道:“阿爷有急事让我与你们说。”   若真是急事,杨钊就不会让儿子来说了,无非是来表功的。   之所以要让杨钊坐上御史中丞之位,就是要给杨党争取几个进士名额,想必是有结果了。   杨暄也不在乎高适这个外人在场,大大咧咧笑道:“阿爷已打点好了,首先保我们三人都能中榜。”   若只管自己中榜,薛白根本不需要杨钊。薛白不应,静待下文。   “至于我们要的名额,右相也答应给阿爷了。”杨暄道:“但得以另一种办法,过几日,礼部会把题目先给我们,要想点关东士子,文章得让人服气……”   薛白微微皱眉,看向高适。   有一瞬间,他察觉到对方没那么兴奋了。   说来,高适所求的若是一个公平应试的机会,只怕缘木求鱼了。   在这世道下,他们能做的就是谋出前途,再图改变。   天宝七载的春闱定在二月初九。   而在二月初五,薛白便从杨钊手中得到了进士科的试题。   “去岁礼部侍郎李岩被你们闹得罢免了,今科由礼部尚书崔翘亲自主考,另外是吏部侍郎达奚珣,还有我,以御史中丞之名覆核,但说到底,最后还是右相在把持。圣人要点你为状头,你莫写得太差了……”   交代了好一会儿之后,杨钊递过了试题,倒是颇为详细。   帖经他们不需要;策问题有五道,问的钱粮财赋相当;最重要的是诗赋,诗题是《龙池春草诗》和《鉴止水赋》。   薛白虽然得了圣人承诺,倒也不敢托大,准备起来。   他从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择手段也要谋到这个状元。   转眼到了春闱日。   这一整夜,颜嫣未曾合眼,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给薛白写的诗赋,迷迷糊糊中都在记着要以“澄虚纳照,遇象分形”为韵。   先是担心万一被人发现了状头的诗赋是自己写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之后她再一想,也许首先该考虑的是那诗赋到底能不能及第。   她如今身体虽好了许多,没能休息好总觉得心慌。   最后,她干脆爬起来,独自走到窗前,   抬头看着那个有点点星光的天空,合掌低语道:“齐天大圣保佑,我阿兄文场得捷,金榜题名。还有,阿爷最好还是不要去河陇。”   同一片夜空下,薛白已经爬起来了,把香软的青岚推回到被窝里,独自出了门。   他身上裹着杜家姐妹送的衣袍,带的是两位女冠送的文房四宝,腰间挂着杨玉瑶给的护身符。   走到前院,发现杜五郎今夜又是住在薛宅客房,此时已在门边打着哈欠,柳氏带着薛家的几个孩子也已经起来了,备了早食,想送他们去贡院。   “哎,也不是甚大事,你们都回去睡吧。”杜五郎挥手将他们赶回去,“我们都是坐过好几次牢的人了,去一次考场有何妨。”   薛白却是道:“想陪就陪着去也好。”   众人便一起往外走去。   如同去年一样,各个坊门已经提前开了。朱雀大街上麻衣如雪,全是举子。   到了皇城前,与高适、刘长卿汇合,远远便看到元载正在激励一群寒门士子,那都是杨党收拢来的人才,也是往后的政治声望。   薛白不急着去与这些人才混熟,竹纸是他造的,这就够彼此之间有所关联了,重要的是他得有更高的地位。   “薛郎。”   忽有人喊了一声。   薛白回过头看去,见是李嘉祐,遂含笑示意。   李嘉祐为人热情,却是挤上前来,将他拉到一边,道:“我近来听到一件事,恐于薛郎不利……有人说你阿爷已逝,你瞒着此事来参加春闱,若是真的,可是要影响前途。”   “李兄何处听来的?”   “不少人都在传,青门、国子监、乡贡聚集的驿舍,可见薛郎果然名满长安。”   薛白道:“谣言罢了,不必理会。”   “如此便好。”   薛白神态平静,心中却有些疑虑。   他昨日又见了杜始一面,得知以他们如今的实力,查不到这种传言的来由,因为凡是听说过薛灵之事的人都可以造谣。   若仅是如此当然也无妨,轻易便可破解。只怕背后有人操控,比如上次设计冤郑虔私撰国史之人,他还没能确定是谁。   当然,眼下还未有异状。   别过李嘉祐,薛白才回过头,杜五郎已拉了他一下,小声道:“我方才又听到有人说,我准丈人过世了。”   说来,杜五郎因为薛三娘的关系,对薛灵的观感可能还更好些。   薛白只好附耳道:“过世与否,你我还能不知吗?”   “那是有人在乱说,你记得吗,崔尚书曾经想要嫁女给你,还让我阿娘牵线。”杜五郎道:“你拒绝了。”   “我拒绝得很委婉,不至于因此得罪他,且他与你阿爷交情还不错。”   此时沉重的安上门缓缓打开,三千举子先步入皇城,一路过了诸多衙署,直到礼部院。   薛白与杜五郎在此分开,考明经与旁的科目的往礼部正北处,薛白考进士科,则在礼部南院。   参考进士的士子有七百余个,分排站定,待小吏唤到名字便手持文牒依次上前,搜身入场。   薛白等了许久,正好又见到了李嘉祐被唤上前。   “摸我?!”   李嘉祐不愧是世家子弟,反过来喝骂了那些小吏。   “自入皇城,查我家状、物件便罢,尔等胥吏动辄呵斥侮慢,竟还摸我身躯?将我六尺男儿当作贡品一般,简直有辱斯文!”   “那你别考啊!”   “我考。”   李嘉祐还是进去了,因为他家境虽好,兄弟却多,没有门荫。   如今这世道,有门荫的还是看不起科举的,认为这些人四处行卷献媚于人,不作经世文章,专雕微末词章,没有君子之风。   薛白等了许久,终于轮到了他。   入了门,前方是座豁然开朗的庭院,两间庑房相对,他在吏员的吆喝指引下,走进了一间庑房在位置上坐下。   帘子还未放下来,周围的士子们都在忙着把一应物件摆放好。   望向庭院当中,能看到礼部尚书崔翘在香案后正襟危坐,脸色十分凝重。前几次的科举都是礼部侍郎李岩主考,也就是去年的野无遗贤案,使得崔翘连着亲自主考了两次。   薛白正在放帘子,隐隐听见不远处有举子对他议论了起来。   “那便是薛打牌了。”   “听闻他阿爷已经死了,竟是不守孝,前来参考。”   薛白也不理会,忙着自己的事,将文房四宝摆上,毯子铺好。   渐渐地,众举子都坐下,礼部南院安静下来。   随后,知考策官高声喊道:“开考!”   与此同时,柳湘君正带着薛家几个孩子等在礼部南院外,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大娘子,你先回家歇着吧。”薛庚伯道:“老奴在此等着就可以。”   “无妨,我想多等一会儿,心安。”柳湘君喃喃道:“六郎最是想当官的。”   人群中有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挤过,因踩到了旁人,而引起了喝骂。   “借过,借过,我儿在里面考进士……”   薛庚伯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愣了愣,惊呼起来。   “阿郎!”   “阿郎,你可算回来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薛家几个孩子纷纷回过头来,表情各异。   薛三娘还沉浸在与杜五郎订婚的羞涩当中,忽然一见到许久未见的阿爷,先是震惊,再是恐惧、退缩,之后感到了惭愧、痛苦,忍不住哭了出来。   “别过来!”   薛崭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一把拉住薛庚伯,几乎将这老奴拉倒在地。   他发了疯一般去推自己的两个兄弟,喊道:“你们也别过去!”   柳湘君已经呆住了,正不知所措之际,却见薛灵被人拉了一把,转身要走。   “阿郎?”   “薛灵!你欠我的赌债!”   场面因此有些混乱起来。   不远处,老凉脸上粘着花白的胡子,弯着腰,作老年文士打扮,目光则迅速扫视着。   忽然,他眼神一凝,盯住了一个鬼鬼崇祟的瘦削身影。 第173章 科举试   贡院外,孩子的哭声一直在响。   “阿爷!”   “哭尿,他不是我们阿爷,不是!”   薛崭忙得不行,捂了弟弟的嘴,又要捂同时,还真有好几个债主指挥着仆役向薛灵追了过去,能来科举的确有一些好赌的权贵。   “看到那人了吗?褐色麻衣,小眼尖嘴。”老凉快跑了几步,低声向打扮成货郎的姜亥道,“我送人离开,你缀着他,看是何人派来的。”   “好。”   老凉抬手比划了一个动作,散落在附近的一些他们的人便迅速去隔开那些债主。这些人说起来都是“伙计”,其实都是杜始、达奚盈盈手底下的探子与打手。   姜亥则不声不响地落在后面。   出了皇城,安上门边,田神功、田神玉兄弟正与金吾卫的两个巡街使在嘻嘻哈哈,使金吾卫无人理会被人拉着匆匆而逃的薛灵。   姜亥有些羡慕田氏兄弟,想到若薛白外放当了高官,便能给他们一个明面的身份。   他脚步悠闲,一路到东市附近,老凉故意甩掉了所有跟踪者,带着薛灵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個穿褐色麻衣的瘦削身影追丢了人,挠了挠头,转身往北面的胜业坊走去了。姜亥一路跟着,最后走到了一座偌大的府邸的小侧门。   守了一刻工夫,前后有五个穿褐色麻衣的仆役进了这大宅院。   最后,姜亥绕到大门附近打听了一番,不由咧嘴讥笑了一声,自回道政坊告知达奚盈盈。   “张泗?”   到了下午,杜始得知了结果,有些惊讶。   她第一反应认为此事又是东宫所为,其后转念一想,觉得有些疑惑。   “那宅院主人李昙,正是张泗之婿。”达奚盈盈道:“这一对夫妻我很了解,他们时常到我的赌坊来。张泗不必多说,太子良娣张汀之长姐,李昙则出身于赵郡李氏,身份清贵。”   “那你怎么看?”   “从表面来看,目前为止还只是小事。为争一个进士名额而放出风声,这是谁都能做的,暂时只能说张泗想借机找到薛灵。”   达奚盈盈说着,摊开手中的账簿,递给杜始。   “二娘也许不信,但我先说一个最简单的推测。张泗是薛灵的大债主之一,哪怕只是为了这连本带利将近一千贯的钱财,她派人找薛灵也情有可原。”   这账簿触目惊心,薛灵的家产尚没有一千贯,却能欠下这么大的一笔债。   当然,张泗未必需要薛灵还,比如可以让金吾卫将军薛徽开口欠她一个人情,至少就能得个宵禁行走的特权。   “但更大的可能。”达奚盈盈话锋一转,“有人不愿郎君顺利入仕,想给他找一点麻烦”   礼部南院。   士子们已经开始考贴经,整个南院都安静下来,时而响起卷纸翻动的簌簌声。   贴经类似于名句填空,进士科的贴经比明经科要简单,只考一本经书的内容,十道题,十通其五则可通过。   薛白早得到了试题,知道今科考的是《周礼》,已提前再温习背诵过了,此时展开卷子一看,果然如此。   他不慌不忙地磨好墨,提笔,用漂亮的颜楷将缺失的句子填上。   填到了第六句,有一个小小的陷阱。   卷子给出了的文段是“掌交掌以节与币巡邦国之诸侯”与“道王之德意志虑”,薛白则填上“及其万民之所聚者”。   写“民”字之时,他小心翼翼地没有把那一竖写满,留了一个缺口,以示避讳唐太宗皇帝。   错一题两题不要紧,最多影响到名次;   而有污卷、错字之类的毛病则会给人攻讦的借口,哥奴虽无奈默许他及第,却不会帮他说话;若是连避都不懂,那就休想得圣人玩笑许诺的状头,及第都不可能。   薛白仔仔细细地填完十道题,中间写错了三个字,于是重新誉写了一遍,之后反复检查,看姓名籍贯是否填对,保不会出现犯忌讳的情形。   至此,他方才搁下笔,长舒一口气。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从找家世开始,到争名望、圣眷,连题目都提前搞到手了,却还是表现得非常慎重。   考场上已有不少人都交了卷,此时还答不出的基本就是不会了,抓耳挠腮也没法子。   不过大唐狂人确实多,有几个考生一字不答,待到收卷了,只管大言不惭地说他们的诗赋天下无双,要用诗赋来赎贴。   所谓“赎贴”也是大唐科场惯例,有些士子名声高,本已拟定了要中榜,结果贴经就没能通过,考官只好试诗放他们过。   在薛白看来,这就是明目张胆地作弊了。   次日考的是策问。   薛白拿到卷子,展开来一看,目光先是落在第一道策问上。   “问:吐蕃之为大唐忧也久矣,备御之耶,则暴天下之兵数十万,悲号父母妻子,烦馈輝衣食之劳,百姓以虚;弗备御之耶,则必将伺我之间,攻城陷邑,掠玉帛子女,杀老弱,系累丁壮而归。自古帝王岂无诛夷狄之成策耶?何边境未安若斯之甚耶?子等藏器待时,呈才应命,尽陈古今之事,备详攻守之策。”   再看后面四道策问题,果然与他得到的试题一样。   若皇帝真是认真地问吐蕃之事如何,薛白会从吐蕃的气候、地势、宗教、民生等等各方面给出解答,依他的主张,要灭吐蕃当以岁月毙之,穷尽数十年,甚至两三代人之功。然而事实上,李隆基心里早有成算,连王忠嗣的建议都不听,岂可能听几个士子的?   这又是一个陷阱罢了。   今日这策问试,除了考士子的学识、见识,还有分寸感。   薛白在乎自己的前途,没有多嘴,顺着帝王的心意,提笔而答。   所答文章中,全是科场老手们总结出来的最好用的句子。   “臣谨对:臣闻玉弩垂芒,耀明威于紫纬;金方戒序,凝杀气于丹霄。伏惟陛下陟神明之耿命,顺下人之乐推,总不测之谓神,包混成而为道。然后运天地日月以临之,泄雷雨水火以育之,宣道德仁义以绥之,张礼乐刑政以肃之‘制策曰:思谋臣以制敌,折冲于樽俎;   索名将以守边,降伏其戎寇。陈汤之斩单于,傅介子之刺楼兰,冯奉世之平莎车,班超之定西域,皆为有汉之隽功。煌煌大唐,英杰辈出,昔信大征北狄,克清蛮酋,牧马不敢南下,今军陇阪至于石堡,险阻要害……’”   总之是一份策问写得洋洋洒洒,从用人写到屯兵,俱是歌功颂德、固有之策,毫无新意。   天色渐暗,礼部南院的正厅中,吏员正在忙碌地收卷,考官们则登上楼阁,俯瞰而视,恰能扫视到正在庑房中作答的士子们。   达奚珣不去看那些士子,而是在矮案旁坐下,亲手煮着茶汤,观察着楼阁中的官员。   名单其实已拟好了,虽是由右相决定,但右相是通情达理之人,基本能让各方都满意。   皇亲国戚、名门望族,哪怕朝堂政敌都有举荐的士子,该博弈、交换的,在开考前已完成了,考场上再做些简单的调整,决定名次即可。   达奚珣最在意的反而是杨钊,这个新任御史中丞非要让儿子考明经,又不肯避嫌,此事闹到不好,是要影响他的名声的。   “左相来了。”   随着这一声唤,陈希烈登上楼阁,风度翩翩,含笑摆手,让众人不必多礼,之后向崔翘问道:“一切可还顺利?”   自开考以来,崔翘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有些阴沉,此时闻言抬起头来,只是简单应道:“尚可。”   他是清河崔氏嫡子,他父亲崔融乃是武周朝的重臣,与苏味道、李峤、杜审言合称为“文章四友”,名重四海;他母亲则出身京兆杜氏。   总之他出身不凡,在当今朝堂上属于牵扯党争较少的人,对李林甫虽客气却算不上完全依附,对陈希烈甚至有些瞧不起。   “圣人允了薛白一个状头,此事也只能如此了。”陈希烈道:“他的贴经如何?”   “十通其九,上佳。”崔翘淡淡答道。   “竟还真有些才学。”陈希烈不在意这疏远的态度,抚须赞了一句,转向杨钊,笑问道:“老夫听说薛白还未婚配,可是真的?”   杨钊大笑,应道:“左相可是有意许配家中小娘子给我这个义弟?但可莫忘了,圣人要给他赐婚。”   崔翘听此一言,忽道:“杨中丞,既然你的儿子、义弟皆举试今科,你是否该避嫌?”   “哈哈,我不阅卷,待诸位定了名单,覆核一遍罢了。”   “莫惹人非议为妥。”崔翘有些忧虑,道:“可遣一侍御史出面,至于名单,终究由杨中丞过目后覆定。”   杨钊确实也不耐烦了,招过御史杨光朔,吩咐他留在贡院盯紧了名单,确保杨党拟定的人选,若出了问题立即到南曲找他。   杨光翔是杨钊的心腹,当即应道:“中丞放心,下官看着,绝不会有意外。”   崔翘起身,走到栏杆处看着杨钊的背影,忽想起一事,问道:“说到圣人心意,我听闻了一件事,想请问左相。”   陈希烈笑道:“崔公但问无妨。”   “听闻圣人曾欲赐宫中供奉之婿王如汕一个进士,右相令中书省下牒否了此事。言国家取材之道,不可因圣恩优异而废。如今何以未考试而先点薛白为状元啊?”   “此事,老夫从未听闻过。”陈希烈摆了摆手,不肯谈论圣人与右相。   崔翘见他是这般态度,遂转向达奚珣。   达奚珣不如他官位高,笑了笑,小声说了实话,道:“崔公当知,圣人心意亦有真有假。”   “那点薛郎为状头,是真?是假?”   达奚珣一愣,恰在此时,小吏们收了策问的卷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考官们找出几份重要的卷子先看了,达奚珣指着薛白那有备而来的策问文章,笑道:“好文章啊,字写得亦不错。如此,圣人心意是真是假,岂不一目了然?”   崔翘这才松了一口气,抚须点了点头。   “会食吧。”   是夜,诸考官到了尚书省的都堂会食,都堂烛火通明,食案上摆满了珍馐美食,这是吏部提供的,陈希烈以左相兼吏部尚书,专门负责此事。   陈希烈对名额没有权力管,却得替李林甫多叮嘱几句。   “审策问卷子,务必看看是否有举子非议朝政、攻讦宰执,若把守不严,风声传到圣人耳中,我等便辞官吧!”   “左相放心,此事乃重中之重,我等必会谨慎以待!”   “好好好。”陈希烈笑道:“都尝尝这鱼脍。”   办完了他的差事,他缓缓坐下,与达奚珣闲聊起来,有些好奇道:“崔翘为何心事重重,问许多无关紧要的问题?”   “想来他是担心若点了薛状头,旁人说他只会顺从圣意。且忧虑右相府不愿让薛白中榜,出言试探罢了。”   “倒是个懂为官的。”陈希烈如此评价道。   达奚珣赔笑了两下,心中却不由偷偷讥讽:“看左相说的,朝中还有谁能比你更懂‘为官之道’。”   次日,考的是诗赋。   大唐最重诗赋,因此这是三场考试中最重要的一场。   到了时辰,诗赋的题板便被拿到了二楼的楼阁上,先由主考官崔翘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道:“请左相过目。”   陈希烈就是来打发时间的,笑道:“主考官出的题,老夫岂有意见?不过这一看,真是好题啊,好题。”   “好。”崔翘道:“放题。”   “开考!”   “放题!”   一块题板被悬挂在了二楼上,让两座庑房中的士子都能看到,同时有小吏高声念出题目来。   往年科考有时考诗,有时考赋,有时诗赋并考,这个天宝七载的进士科,便是诗赋并考。   “赋题《鉴止水赋》,以‘澄虚纳照,遇象分形’为韵,可不依次用韵。”   薛白正端坐在庑房中,闻言,眼神里莫名有些笑意。   因为颜嫣已经帮他把赋文写好了,此时都浮在了他的脑中。   “以水为鉴者,不求其广大,而贵在澄汀,奔流则气象莫辨,静息则纤芥必形,如金镜之湛寂,若琉璃之至虚……”   提笔,他先将赋名写下,笔尖落在那洁白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却又忽然停住了。   待小吏高声报了诗题,薛白有些疑惑的向题板上看去。   薛白从杨钊处得到的诗题是《龙池春草诗》,为此与颜嫣仔细斟酌,准备好了一首诗,写的是兴庆宫中龙池的美景。   然而,此时礼部南院里的诗题却不是这个。   今科别的题目都与他得到的一致,唯独改了诗题……问题也不算太严重,他打算自己写一首诗。   “诗题《湘灵鼓瑟》,取一字为韶脚,六韵十二句!”   薛白皱眉,把诗题与用韵要求写下,不急不徐地先写完了文赋,誉抄一遍,确认赋已没有任何疏漏了,方才开始斟酌诗。   此时已过了午时,他一边拿出点心吃着,一边想着改一首诗词来,哪怕不是太好,不求状元,一个进士当不成问题。   但当薛白再次看向那诗题,忽然目光凝滞,想起了一事,有一瞬间眼中绽出怒意。   犯忌讳了。   大唐科场,士子是不能把父、祖的名字写在试题中的,今日这诗题为《湘灵鼓瑟》,如今薛白名义上的父亲却名为“薛灵”。   此时他该做的,是马上与考官说心口疼,盼能休息,考官便会将他扶出去,今年的科举便算是落榜了。而若继续答题,则声名尽毁,前途无存。   在大唐科场上,要毁掉一个考生的所有努力,远远比这样还要容易得多。   这显然是崔翘故意出的题,为的就是让他落榜。   薛白却没有走,连手里的毛笔都没有放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已有考生搁下了笔。   应试诗不好写,必须紧扣题目,不得游离要求。除了格律,内容也是指定的。   此题源出《楚辞》之“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舜帝死后葬在苍梧山,其妃投湘水自尽,变为湘水女神,常常在江边鼓瑟,以瑟音表达哀思。   终于,薛白睁开眼,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诗。   “维暮晚烟尽,三湘宿雨停。”“神姬拂瑶瑟,丛竹二妃冥。”“妙指浮清籁,香痕宛有形。”“一弹秋月白,再奏水云泠。”“客去兰舟远,时遥帝子灵。”“曲终人未现,江上楚山青。”   这诗不算好,却是薛白自己写的。   世人多看到他在场外钻营,少有人知道他在学业上确实有下功夫,虽然他真的很难读懂唐人的声韵,学起来比旁人更艰难些,短短一年间能取得的进步也有限。   他为谋前程不择手段,这不假,但他也愿意为此拼尽全力。他从来没有一次奢望过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正是因为付出的汗水与心血,所以他才确信自己值得,认为自己能成功,于是自信、无畏、沉着,且绝不放弃。 第174章 挑唆者   崔翘走到了窗边,居高临下地向庑房中的士子们看去,等到最后也没看到有人弃考。   他捻着长须,目光愈发深沉起来。   达奚珣坐了一会,喃喃着“湘灵鼓瑟”,忽想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来。   “崔尚书,你胆大,你这是明摆着搞……”   崔翘却不像大胆的模样,脸色愈发阴沉下来,摆了摆手,止住了达奚珣要说的话。   “这边来吧。”   两人避过旁人,走到一旁,达奚珣低声道:“我才想起来薛白之父名叫薛灵,可圣人许了薛白一个状头。”   “你收到圣旨了?”崔翘反问一句,“我从未接过点他为状头的圣旨。”   达奚珣眼睛一瞪,讶道:“都不是刚进官场,诡辩何用?”   “晚一年罢了,他不过十七岁,何必急?”   “可右相答应他了……”   崔翘道:“此事后果有人担了,你大可再去问问右相。”   “我这就……”   达奚珣脚步才动,但略略一想,疑惑地看了崔翘一眼,也不问那个“有人担了”是谁担了。   只要有人担,于他而言,到时推说不知薛白之父的名字是最简单的办法。   “那就不必问了,这题目我没看出什么来。”   两人不再多说,转回楼阁。   陈希烈盘腿而坐,似乎睡着了;杨光朔倒是尽忠职守,还在替杨钊盯着考场上发生的一切,却没发现有任何的异常。   时漏一点点流尽,渐渐到了酉时。   “咚!”   “收卷!”   随着一声钟响,天宝七载的春闱考试也就这般结束了,吏员们开始收卷。   每一封卷子的诗题上都写着《省试湘灵鼓瑟》,一字不差。   礼部院北边,明经科的第三场考的是时务策。   杜五郎放下笔,任由小吏收走了自己的卷子,滞愣了一下,有种空落落的怅惘之感。   他觉得自己答得普普通通,落榜很正常,中了也说得过去。若能十七岁中了明经,确实算是不错的成就,若不能,其实并没甚遗憾。   揉了揉那张肉嘟嘟的脸,他又恢复了笑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薛三娘送的那个砚台。   出了考场,远远就看到正打着哈欠的杨暄。   “你考得如何?”   “还不错吧。”杨暄道,“写了名字,也填了一些字,不至于拽白。”   “你还知道‘拽白’?”   “哈哈,我为了中榜,一年学了几百字。”   杨暄似乎刚刚睡醒,此时才精神过来,一把揽住杜五郎的肩,道:“走,与我到东市抢地盘!娘的,长安有几个渠头投靠了王准的朋友,名叫刑什么的,那字我不认得,你来当我的军师。”   “唉,你阿爷都当一国重臣了,就懂点事吧。”   杜五郎从杨暄腋下钻了出去,拔腿就跑。   “让一让,让春闱五子过一过。”   挤过人群,往南跑了数十步,路过了礼部南院,远远地,他望见了薛三娘。隔着人群,她正站在柳湘君的后面,显得那样娴静。   一时间,旁的人在杜五郎眼里都失了颜色,成了潮水,唯有她是鲜明的。   “三娘!”   他挥了挥手,那些人们的对话声。   往那边挤去,没在意周围到处都是唉声叹气,天下贡生汇聚长安近三千人,每年明经不过取百人,进士不过取二十余人,绝大部分人都是来当陪衬的。   不时总能见人将笔掷在地上,愤愤骂上两句。   “再不考了!”   “唉,若要谋前程,投边镇去吧,若能受得了那份苦寒。”   “男儿学得书剑,为求功业,何惧苦寒?今科再不中,求人引荐往高将军幕下罢了。”   “同去同去。”   “想得轻巧,欲投安西军幕下的豪杰多了杜五郎挤过了这一群人,前面依旧有人在骂骂咧咧。”   “这科场哪次不泄题?”   “为谋個进士及第,脸都不要。”   “岂止是泄题?还有人丧父不守不戴孝。”   “说的是薛打牌?听说他阿爷没死,露面了。”   “不说薛打牌,便没有杨识字了吗?‘我阿爷是高官,我识字就能中榜’。”   “认命吧,没家世,又不够无耻,你一辈子都中不了……”   偶尔才能响起一些语带欣喜的对话。   最有才气、名气的当世俊杰往往都聚在一起。   “仲文!这里……文房,我为你引见,钱起,仲文,吴兴大才子,你莫看他年轻,诗文却了得。”   “见过文房兄,贞一兄万莫如此说,今科我是初次下场,只是来熟悉一二罢了。”   “诗赋如何?”   “贞一兄,我前几场没考好。但今日这诗,写景写情,正是我最擅长的,我……”   年轻的钱起对今日的诗题极有信心,正不知如何形容,与他在聊天的李栖筠、刘长卿却已见到了更多的熟人。   “从一、达夫兄。来,为你们引见,李嘉祐李从一,赵郡李氏,颇有诗名,还有这位作《燕行歌》的高三十五兄!久仰大名!”   杜五郎路过时被高适喊了一声,匆匆打了个招呼,掠过他们,一路跑到薛三娘面前。   他倒还不忘先与柳湘君见礼,之后摸了摸薛家兄弟们的头。   “五郎考得如何?”   “考得如何不要紧,中不中听天命便是。”   杜五郎问道:“你们有心事吗?”   薛三娘一听,眼中就黯淡下来,不知这心事该怎么说,不知是该说烦恼阿爷回来,还是说对婚事有了担忧。   “没事的,就是担心你们考不好。”   “我们?哦,对了,薛白呢?”   杜五郎回头看了一眼,竟是很容易就找到了薛白,连忙打了招呼。   薛白看到他们,却只是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走,他则转身往东面而去。   “又出事了?”   杜五郎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连忙追了过去。   道政坊,丰味楼。   薛白一路登上阁楼,杜始匆匆迎了过来。   许是彼此太过心意相通,虽然薛白脸色一片平静,她却还是问道:“出事了?”   “进去说。”   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在一起,之后因见到杜五郎匆匆跟进了院中,两人又自然而然松了手,也不进屋了,凭栏而立着。   “诗题犯忌讳了。”薛白道。   杜始脸色一白,问道:“你弃考了?”   “没有。”   “怎么能不弃考?!未放榜之前还来得及,我们得让考官销了你的卷子。”   犯忌讳的影响,薛白其实知道,不过感受没那么深。   别说诗题里明明白白出现了父亲的名讳,哪怕只是谐音都算犯忌讳,这放在后世他根本难以理解,那么,犯忌的恶果也是现代人难以理解的。   “弃考只是耽误一年,犯忌讳却要耽误一生的声名与前途,弃考吧。此事,势必有人针对你,做得这般明目张胆,简直找死。”杜始道:“我们弄死此人,明年再博一个状头。”   此时杜五郎正在楼梯上跑。   杜始趁这个机会,贴上薛白,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敢挡你路的人,我们除掉。”   “无妨,本就是独木桥,有晃动太正常了。”   薛白遂抱了抱杜始,在杜五郎登上楼阁前松开。   “必有人指示崔翘,能说服一个礼部尚书,此人能量很大;圣人允我一个状头,他敢这般公然忤逆,胆子也很大。”   “哥奴?李亨?张泗?张汀?”   “最好是哥奴,但应该不是。哥奴好几次在我手上吃了亏,不敢在我圣眷正浓的时候对我出手,何况我最近没招惹他。”   杜五郎已赶到一旁,听不懂这些,但也不打扰,就站在一旁把风,以免有人偷听。   “还有几个可能。”   杜始说着,有些嫌他碍事地看了一眼,认真分析。   “那些卖白藤纸、卖集注的商贩背后的势力,你莫小看他们,一张白藤纸可卖至百钱,连朝廷都不堪其价,集注更是世家操纵科场的利器,有价无市。今科弘农杨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都是有大量弟子应举。比如你那个朋友李嘉祐,乃名相李峤之后,与崔翘之父崔融皆为‘文章四友’,多少科举入仕的宰相都是他们的门生。你不仅是要一个状元,杨党还要三个名额,还有,元载造势造得太过了。”   元载非常有能力不假,但他在寒门中造声望的手段确实显得有些贪婪,此事打着杨銛的旗号,而谁都知道薛白是杨党的幕府主客,连竹纸都是他造的。   世家望族感受到威胁了,逼着崔翘给薛白,以及杨党一个教训,确是有可能的。或者说,崔翘之所以这么做,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种压力。   “应该不仅如此。”薛白道:“若是如此,不会只针对我,他们会以别的办法把我、以及我们要的三个名额全部罢黜。”   “那要看放榜结果才知道,能先让你落榜,就是对投靠杨党的那些寒门士子的一个威慑。”   “是。”   “还有一个可能,东宫或杂胡想阻止你入仕,问题在于,他们是如何说服崔翘?”杜始思忖着,道:“毕竟是让崔翘忤逆圣意……”   这句话入耳,薛白心念一动,沉吟道:“若是,没那么忤逆圣意呢?”   “圣人已许你一个状头了。”   “但并没说过是哪年的状头,在圣人眼里,我这年纪晚一两年中榜,他真的在乎吗?此事只是小小地给我一个教训。”   “因你想让高适中榜,圣人觉得你太狂了?加之有人进逸……未必圣人默许,但他们咬定了圣人不会很生气。”   薛白道:“若只是如此倒简单。但此事还牵扯到了薛灵,那他已死的流言未必是巧合。”   “崔翘必然知晓内情。”   “他是朝廷重臣,查不了。”   “查张泗。”杜姱道:“她想找到薛灵,或许有可能知道什么。”   “她还赌吗?”   杜始眼中已闪过冷意,淡淡道:“戒得了吗?”   杜五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愈发不安起来,末了,问道:“薛灵怎么了?”   薛白也不着急,道:“弄不好会影响你的婚事。”   “啊?我有什么能做的?!”   与此同时,李林甫听过了达奚珣的禀报。   “因薛灵无足轻重,下官愚钝,初时忘了其名。不过,想来崔翘要教训薛白,不是大事。”   李林甫脸上却没有事不关已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因为他首先是宰相,厌恶这种不经他允许就擅自改变他吩咐的事。   之所以答应薛白中状元,并非他输给了薛白,而是顺圣人心意,他不允许有人敢忤逆、甚至改变圣人心意。   能绕过他而改变圣人心意者,名字都被他记下来,且绝大部分都已经划掉了。   “阿郎,崔翘到了。”   “他倒是聪明,不等本相派人过去找。”   李林甫挥退达奚珣,又派人去痛叱陈希烈,方才招了崔翘来见。   大家都是紫袍,崔翘家世、名望不凡,连李林甫都撤掉屏风,亲自迎见。   “右相太隆重了,我担不起啊……我真是担不起啊。”   “崔公还有何事担不起?”   崔翘面露苦色,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是给右相一个解释。”   李林甫一听便知,此事不是崔翘擅自对付薛白这么简单。   “确有不少人来找我,让我阻止薛白中榜,给他一个小教训。”   “都有谁?”   “除了几家希望弟子中榜的望族,几位与薛白结怨的公主驸马,还有上柱国张公……重压之下,我真是无可奈何啊。”   曲江畔有一座奢豪的宅院,乃是一家暗赌坊。   自从达奚盈盈离开寿王这个靠山,便在权贵赌徒眼中成了背主之奴,她的赌坊便一落千丈,如今自有新的赌坊吸引着权贵。   张泗赌了一整夜,直到了清晨方才打着哈欠,乘着钿车转回府邸。   路过修政坊时,忽然,马车外响起了厮打声。   “哪个不开眼的?!”   张泗当即发怒,掀帘看去,却诧异地见到四个壮硕的蒙面大汉手持大棒在痛殴她的护卫们。   这一惊,她不由魂飞魄散,惊呼道:“来人呀!巡卫在哪……呀!”   已有一名大汉探进钿车,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出来。   “别动我!我给你们钱……”   “谁叫你来找我们的结义阿兄的?!”   “啊!什么?”张泗一愣,“谁?”   “薛灵,谁让你找他的?!”   张泗不由吃惊,没想到薛灵那死乞白赖的样子,竟有这般亡命之徒的朋友,不由道:“他……他欠我一千贯……”   “就因为这点钱寻他?!”   “这点钱?我……我……”   “尻,这娘皮不说实话,撬了!”   “别!求你……我我说的是实话,他真欠我一千贯。”   “放屁!我们在山上待得快活,你个蠢娘皮能放出风声,骗我兄弟回长安?”   “不,不……我郎君出的主意,他与好友们饮酒,说到此事,有人想出了办法……我说的都是真的!”   “哪些好友?”   “很多人。”张泗想不起来,哭道:“我们往来都是公卿望姓、皇子公主,就是那么一些人嘛……应该是与薛灵那儿子不对付的公主驸马,我那夜醉得厉害,不记得了。”   她说到这里,那四个大汉中有人道:“啊,对了,她妹妹是太子妃,莫是太子要找阿兄,弄死她算了!”   “太子?吓死我了,快弄死!”   “别!”张泗大惊,哭道:“不是太子!就是一点欠钱的事,真的!”   “不信,你说哪个公主驸马?!”   “总之是我郎君的朋友,招了一群人喝酒,五姓七望,宗室皇亲,我郎君与所有人都交好。‘驸马出的这主意好!’他当时这般说的……” 第175章 揭榜   右相府议事堂。   崔翘愈觉压力,斟酌着,道:“右相,近来我渐觉劲力老衰,可否罢了礼部之职,求个东都闲职?”   “你是有备而来啊。”李林甫道:“宁肯弃了大宗伯之位,也不遵本相的安排。”   “此事,张公承诺,圣人一应责问皆由他来担,与我无关。”崔翘的态度很诚恳,道:“但我得给右相一个交代。”   李林甫闭目沉思,许久,问道:“薛白没有弃考?”   “是。”   “没弃考?许是他忘了其父名讳。”李林甫竟显得非常和善,叹息道:“他六岁飘零,十年未承父恩。难得御前相认,薛灵又欠债逃匿。情有可原,你便当不知此事罢了。”   崔翘闻言,反而擦了擦额头,低声道:“避讳之事,从无特例。只要试题含了其父名讳,则唯有弃考一途。只要压他一年,给个教训,张公也就……”   “要本相说第二遍?”李林甫语气森然。   他既答应过让薛白及策,就会依承诺。   “不敢,不敢。”崔翘连忙行礼,道:“可我若点一个犯忌讳之人为状元,亦是犯了忌讳。”   “你想去东都就去吧。”   “那便依右相吩咐。”   李林甫挥了挥手,此事,他也只能“帮”薛白到这一步了,其余的与右相府无关。   薛白才回到家中,当即被颜真卿唤到颜宅。   颜真卿已迁为监察御史,兼任河西陇右军试覆屯交兵使,近日刚卸任了长安县尉的差职,正在准备前往陇右。   此事据说是哥舒翰举荐的,或与当时颜真卿铁面执法有关。   “春闱诗题我已听说了。”颜真卿皱眉道,   “你弃考吧,还来得及。”   “学生不弃考。”   “惯例如此,唯有弃考。崔翘既用这等卑劣手段压了你一年,还能年年压你不成。”   薛白摇头道:“前途与薛灵之间,老师认为我会选哪個?”   “一年光景与一世前途之间,你选哪个?”   “我不会为薛灵这种废人而耽误我的志向。为他,莫说一年,一个月都不值。”   “你太狂了,世间没有三番两次易父的道理,没人会再陪你闹。”   “因我从来就不是谁的儿子。”薛白道:“我在这世间没有父母,亦不需父母。是科举需要父母、官场需要父母,我岂能本末倒置?”   “够了!”   颜真卿打断了薛白的话,道:“激进,喜弄险,你与薛灵这赌徒何异?弃考,收拾行李,随我往陇右一年。”   “不,学生自有分寸。”   “那你就不是我的学生,别再叫我。”老师颜嫣蹑手蹑脚走进大堂,探头往里看了看,正见颜真卿摔袖而去。   薛白马上就发现了她,回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听说诗题错了,你犯忌讳下场了?”颜嫣背着手,故作轻松地走进堂中,笑道:“不过阿兄也是太年轻了些,那就十八岁再中进士吧。”   “薛灵犯了忌讳,我换了他就行。”   颜嫣当即明白过来,神神秘秘道:“怪不得阿爷生气……你跟我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是好东西,无非是她埋在秋千下的一小瓶酒。   “状元红,这可是我教阿兄写字那天从厨房偷来埋的。你来挖,给你喝一口,你就莫与阿爷置气了。”   “还没中状元。”   薛白还真就挖了,他还是初次见这么小的酒瓶,有些担心这是醋而不是酒。   “早晚要中的嘛。”颜嫣鬼鬼崇崇地四下看了一眼,也不怕脏,从地里拿起那酒坛子闻了闻,嫌弃地摇了摇头,递给薛白,“但说真的,薛灵不是你阿爷吗?那……赌博世家岂不就是假的了?”   “圣人也知道是假的。”   薛白坐在秋千上,小小抿了一口颜嫣的状元红,竟还真是酒。   “圣人让我与薛灵父子相认,不是因为真相,而是我献了炒菜,他便赐我一个出身。   大唐官场第一铁律,谁能哄得圣人心情好,他就赏赐谁……我比老师更了解他。”   话虽如此,他也明白颜真卿为何反对,反反复复消耗皇帝的耐心太过于激进冒险了,为了一年时间,没有必要。   颜嫣在一旁的秋千上坐了,好奇地看向他,问道:“好喝吗?”   “还可以。”   “阿兄酒量很差,喝两口就埋起来吧。”颜嫣有些得意,仿佛这酒是她酿出来的。   “无妨,我酒量有进步。”薛白有些微醺,忽道:“其实我知道我的身世。”   “真的?想起来了?找到他们了?”   “嗯。”   薛白抿了一口酒,悠闲地随着秋千摇晃,看着远处的天空,目露回忆之色。   他父亲是个很小很小的村官,总说要带母亲到大地方去看病,但那年洪水来了,他父亲为了拉住一头快生崽的母猪被卷走了,那时他还小,一直说等他长大了带母亲去看病,看最好的大夫,可惜母亲也没能等到……回想起来,其实离他有能力也只差几年光景。   所以,他一年都不想等。   “我一直就知道我父母是谁。”薛白又说了一句,“不需要找。”   “那……他们不在了吗?”   “不在了。”   正因如此,薛白带着些无所谓的态度,在心里喃喃道:“薛灵,踏脚石罢了。”   其实这辈子的身世他也确定了,与唐昌公主谈过之后,需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没有太多悬念,也没有什么需要去猜测的,无非是看怎么用。   他早就在心底明确了自己是谁,至于这辈子的身世父母,就好像衣服一样。   人有时很奇怪,自己根本不在乎穿什么,在屋子里的时候常脱得赤条条、或裹得丑兮兮。衣衫这种东西,反而是穿给外面的人看的。   如今这件衣服脏了,该换一件了。   只看旁人愿不愿意看他换衣服……比如,颜真卿就烦了,不想看。   “阿兄,我懂了。”颜嫣凑近了些,有些兴奋地小声道:“反正都是假的,你换一个阿爷就能当状元吗?”   “不好说,值得一试。”薛白道:“看他们点不点我。”   颜嫣攥了攥小拳头,似乎觉得有趣。这小姑娘看着可人,却有些坏坏的,道:“阿爷不支持你,我支持你。”   “虽然没用,但还是谢了。”   “埃,怎么会没用。”颜嫣从他手里把酒瓶抢了过去,重新埋起来,“你的策问、赋,可都是我给你答的,现在只担心你的应制诗写得不好落榜了。”   “应该是合韵的。”   “给我看看。”颜嫣道。   薛白点点头,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将他的应试诗写出来。   颜嫣看过,有些嫌弃地扁了扁嘴,道:“不过应试诗差不多就这样,你最后一句竟还不错。”   “还好吧。”   薛白倒觉得很平常,他虽不济,毕竟多学了数百年的名篇,这种不见什么而留下什么的句式见过太多了。   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但闻鸟啼声,不见鸟啼处且他还会“曲终人散”这个成语,因此写到最后不小心还是能写出一两句佳句。   对于当世而言,这意境算是很新奇了。   礼部。   “簌簌”的阅卷声不停在响。   崔翘脸色沉郁地步入堂中,在桌案后坐下,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名单看了一眼,方开口道:“有哪些不错的诗?”   马上有官员们拿着试卷上前来,道:“崔公请过目,这些都是下官们精挑细选的。李嘉祐、李栖筠、包何、刘长卿……”   虽说是提前拟的名单,但这些人确实都有真材实学。正因为家世不错,才能书读得好、有名气。崔翘早看过他们的行卷,且世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当然,多少还是有一些名不副实的,比如弘农杨氏的嫡支子弟杨眷想在今科争三甲,一切都打点好了,诗赋却很一般。也有些诗赋意外作得不错。   “崔公请再看这份卷子,陈季、王邕、庄若讷、魏璀……还有这份,钱起的卷子,真是了得。”   “薛白的卷子也给我。”   “喏。”   六份卷子摆在崔翘面前,他先大概扫了一眼。   应试诗,大家写的无非都是湘妃奏鼓瑟一事;“湘灵鼓瑟”四韵选一,他们要么就是用“湘”韵,要么就是用“灵”韵;出现的字眼也相同,神女、帝子、鼓瑟、湘水、曲调、荆楚、云雨、洞庭、江水。   科举诗赋就是这样,所有人用一样的韵律、一样的字眼、写一样的内容,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看谁能把这些字词拼摆得工整,考验的是耐心、细心、守规矩。   门荫世家子瞧不起进士也是因此,评曰“不做经世文章,专雕微末词字”。   但这其中,还是有卷子让崔翘眼前一亮,赞道:“钱起这末句……神来之笔也!”   “崔公高见。钱起这一首诗,前十句着力写女神奏乐之哀怨,结尾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如横空出世,神女之曲从何而来?引人遐想,可谓‘鬼谣’啊。”   崔翘抚须点头,叹道:“应试诗中,少见如此佳作啊。”   爱才之心一起,他提笔,把钱起的名字先添到名单之上,之后目光落在名单最上方的“薛白”二字上,有些踌躇。   “崔公请再看。”   薛白的卷子被递得近了些,崔翘这才仔细看了末句,苦笑喃喃道:“都说薛郎才气,倒不是虚有其名。”   “薛白此诗,前十句与钱起不同,未句却差不多,意境也相同。”   说话的官员是个老学究,大概是真没听过薛灵的名字,道:“崔公若想补钱起中榜,薛白还真担得起一个状元,毕竟他前两场以及文赋更好。”   “是吗?”   “钱起经验太不足,前两场有错字、污迹。薛白不仅贴经、文章四平八稳,从字迹、答卷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倒是十分难得。”   崔翘喃喃道:“郑主簿以为,点薛白为状元,可?”   “可!”   当即有另一名官员脸色一变,不好直说崔翘故意让薛白犯忌讳一事,找了个理由反对道:“薛白这诗,比钱起的灵气差远了。”   “钱起犯韵了,用了两个‘不’字,从应试诗而言,该罢黜。”   “薛白就合韵吗?第一句就犯孤平。”   “不,这是普通拗句,仄声收尾,不属孤平。薛白的整首诗更规矩,纵观三场试卷皆规矩妥善,当得一个状元。”   “他没犯韵,但犯忌讳了你知道吗?!他父名薛灵,就不该答这卷子……”   “住口!”崔翘连忙喝道。   那建议点薛白为状元的郑主簿一听,反而连忙改变了口锋,行礼道:“既如此,当罢黜、销毁薛白试卷,大事化了,这是对他好,对我们也好。”   崔翘脸色冷峻,道:“本官自有计较。”   “可……”   正此时,有官员捧着一份卷子上前,   道:“崔公,请看这份高适的卷子。”   “高适?”   崔翘目光一扫,脸色凝重起来。   这是今日最与众不同的卷子,用的终于不是“湘”“灵”字韵,选的是“鼓”字韵,写的也终于不是湘妃鼓瑟,而是帝舜的功绩。   一开头只是平平无奇,“帝舜生姚丘,俨庙邈千古”,十二句看下来,却是一扫之前诸生诗句的清丽,用的字词也是全然不同,稼穑、苍梧、孝悌、勤俭、上忠。   郑主簿凑上前一看,不由道:“好雄壮的诗,却是应试诗里少有的言之有物,待下官看看合不合韵。”   “高三十五真是。”崔翘心中赞叹,嘴上却道:“离题万里了。”   “但确是湘灵鼓瑟……”   下一刻,崔翘已径直撕了高适的卷子。   他眼神中浮出些可惜之色,但此事没什么好犹豫的。   “高三十五落榜了。”   二月十五是放榜日。   在放榜的前三天薛白出城了一趟,回城后在虢国夫人府借宿了一夜,二月十四日才回到薛宅。   薛宅的气氛有些奇怪,显然,柳湘君也听闻了科举诗题,总觉得薛灵耽误了薛白,心中惶惶。   “六郎回来了,肚子可饿?灶上炖了羊肉。”   薛白看得出她很忧虑,但不如杜五郎擅长安慰人,只是摇头道:“吃饱了回来的……对了,大家可以开始收拾了,差不多下个月可以一起搬到宣阳坊去住。”   柳湘君一愣,欣喜地点了点头。   “好,好,都听你安排。”   最高兴的是杜五郎,虽说成亲前他不好与薛三娘相见,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赖在薛家,此时便缠着薛白刨根问底。   “很奇怪,你不在这三五日,礼部一点动静都没有。”   “当然是等放了榜才会有动静。”   “怎么?”杜五郎讶道:“你还想取状头?”   薛白想了想,道:“要么就是罢黜我的卷子,要么就是给我状头。前者是阻止我入仕,后者才能把事情闹大。”   “那会是哪种?”   “都有可能。但我在考场时不肯弃考,他们很可能不会再给我一个息事宁人的机会,让我吃个大教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点你为状头,才是给你一个大教训?”   “明日放榜便知……”   时节已经是初春了。   一夜过去,长安街边的柳树又发出了嫩芽。   天色才亮不久,礼部南院的墙下已拥堵了数百人,其中不乏有人是前来榜下捉婿的。   薛白换了一身新衣,系上杜始不久前送的腰带,早早与杜五郎出了门,在朱雀大街与高适汇合,去往礼部看榜,这情形与上一次相似,没等到安上门,他已收到了许多彩笺。   真到了这时,他反而有些走神,考虑着若今科不中当如何,是直接向皇帝讨一个官职,还是到边镇历炼。   无非是取官的途径不同,既然已尽了全力,结果如何倒可放平常心。   事到如今,薛白在想的反而是与杜岭那个约定,说好了揭榜日陪她的。   脑子里带着这种荒唐的念头,他挤过人群,站在能看到榜文的位置等着。   不多时,钟鼓齐喧,有礼部官员架梯登上礼部高墙。   “放榜!”   短短的金榜就这样被展开来,在初春的朝阳照耀下,闪着光芒。   薛白直接看向最高处的一个名字。   像他这种人,特立独行,冒最大的风险取最大的成果,若中榜,当名列前茅。   果然,金榜最上方的两个字正是——薛谋划一年有余,天宝七载的状元终于被收入囊中……暂时而言。   “薛白,薛白!状头啊!”   杜五郎是能纯粹享受当下的人,此时已不顾什么犯不犯忌讳,挥起双手便大喊起来。   “春闱五子,已有四个进士了,你还是状头!状头!哈哈哈……”   他倒也不想想,五子四进士到底是谁拖了后腿,只觉与有荣焉。   “知道了。”薛白道:“找找高兄中了没有。”   高适也稍稍笑了笑,带着期盼的目光途巡着榜单,一个个名字认真地看过去。   薛白、杨眷、李嘉祐、李栖筠、包何、刘长卿……只有二十七个名字,最后一个是钱起,没有高适。   他不相信,目光又扫了一遍,薛白已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试过了,再找出路吧。”   “无妨,习惯了。”   高适虽有失落,其实对这结果早有预料,转身大笑道:“走,状元郎当请客喝酒。”   “好。”薛白道,“但少饮两杯,接下来还忙。”   杜五郎道:“你酒量勉强两杯,少饮两杯还剩几杯。”   三人不敢多留,迅速离开。   果然,不多时,整个礼部外都沸腾起“状头真是薛郎!”   “呀!我的薛郎真中状元了……”   诸如此类的欢呼多出自一些仰慕薛白的女子,或是一些喜读他那些诗文故事的闲人。   偶尔也有人掺杂进来一些别的声音。   “薛白犯忌讳了,去岁是伸张公道的春闱来。   五子,今朝是不孝子。”   “哼!那薛郎也是状元郎!” 第176章 状元   进士的名单短短的,杨钊很快就看完了,却是目光斜睨,冷冷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杨光朔。   “中丞?”杨光翔被看得不安,小心翼翼道:“除了高适落榜,这榜单与中丞要求的一样。   他刚立了一桩大功。   在他看来,留他在礼部院盯着,目的就是为了确保小郎君杨暄明经高中。但达奚珣这个鼠辈,竟说杨暄试卷太差了,建议缓两年再取明经。   鼠辈想背叛我不成?!”达奚珣无奈,这才将杨暄点为明经的前几名。   杨光翔立即禀报,杨钊将达奚珣大骂了一顿“我儿进士也能中,由此,进士科这边的一些传言,杨光朔就没能顾得上。”   “一样?”   杨钊抬手就抽了杨光翔一下,叱道:“你被耍了知道吗?如此简单之事你能给我办出意外来。”   “下官……不知有何意外?那高适的卷子诽谤……”   “谤尿,薛白之父名叫薛灵你知道吗?”   “知道。”杨光甥依旧没反应过来。   “科场避讳知道吗?出题时为何不拦着?”   杨光翔连连摇头,道:“下官不是科举入仕的,进士一年才授官几人,下官有门荫。”   “娘的。”   杨钊还待再骂,忽听得通传。   “阿郎,有客求见,自称李昙,赵郡李氏,乃上柱国张公之女“李昙?为他赌鬼妻子之事来的?”   杨钊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自到堂上见李昙。   双方非常客气地寒暄,分宾主坐下,杨钊道:“放心,只要金吾卫拿下那些敢欺负尊夫人之歹徒,我必交代大理寺剥他们一层皮,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李昙道:“我只是奇怪,那四名歹徒是薛灵的好友,既找不到薛灵,为何不去找他妻儿?”   杨钊笑道:“如何出面啊?说是替尊夫人讨要赌债不成?”   李昙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今日听闻,薛白竟还中了状元?”   “他圣眷正浓,无可奈何了。”   “好吧,我今日不是为此事而来。”李昙笑问道:“杨中丞还兼任度支郎中?”   “哦?可是有盈钱妙法?”   “杨中丞分明守着金山,为何问我?听说如今竹纸工艺愈优,价格却反而降了,低则八钱,贵则十二钱?”   “往后便是一钱三张亦是可能。”   “那杨中丞可知东市一张白藤纸售价几何?”   “你待如何?”   李昙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书契,道:“无非是想送杨中丞几个产业,以期能一起造竹纸。”   “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   “若没了元载、薛白,国舅岂不就是听杨中丞你的?眼下工艺还未传开,还来得及守住,只要守住了,可就是一笔巨利。”   杨钊眉毛一挑,反应过来,讶道:“原来是你?哈哈,今科春闱给我们一点厉害看看是吧?不对,你没能耐说服崔翘。”   “不错。”李昙点了点头,道:“这主意是驸马出的,他是聪明人,听他的没错……   咸宜公主府。   “驸马请过目。”   有奴仆从礼部院抄录了进士名单跑回来,递在杨洄手里。   杨洄只看了榜首便惊疑道:“还真是状头?”   “薛白?”李嬿娘道:“可驸马不是说,那题目一出,他无望了吗?”   “是啊。”杨洄疑惑道:“就算薛白不肯弃考,崔翘分明知薛灵之名,尤敢出题、点状元,作为主考官也是犯忌讳了。”   “什么意思?”   “按那夜大家说的,逼薛白弃考、或不点他中榜,也就足够威慑杨銛了。给杨党一个教训,让元载带着那些穷酸士子滚蛋,抢下竹纸工艺。”杨洄喃喃道:“那为何崔翘不惜自损,也要把事情闹大?”   “哥奴逼的?”   杨洄沉吟着,喃喃道:“薛白与杨钊一样,都是上进狗,不会弃考。如今还得了这个状元,像是狗咬到了骨头,如何可能吐出来?弄不好又牵扯到他那狗屁身世。”   想到这里,他皱起了眉,愈发想不通了。   “张咱为何这般做呢?”   李嬿娘讶道:“驸马不会是说……张咱连这都算到了吧?薛白可是他收养的,这事若揭出来,先被圣人猜忌的就是他。”   “别吵,让我想想那夜喝酒时他说的话……”   “吵?你嫌我吵?!”   酒楼里喝酒的三個人都显有些沉默,主要是高适一直不太说话。   他拿了纸笔,把应试的诗句写了出来给薛白看。   “罢了吧。”薛白没有多说什么,道:“一开始本也说了是试一试。”   天下读书人,千军万马通过了乡试,七百余人汇集长安考进士科,只有二十七人中第,该怎么才能把名额让一个给高适这关东寒门子弟?   薛白虽承诺尽力,却也不敢与元载打赌能让高适中榜。   何况还写这样的诗,官都没当过一天,满脑子写的是教皇帝怎么当皇帝。   “我已很克制了。”高适叹道:“之前都已颂赞李林甫,我岂会故意坏了春闱?   “是,我知道,但何必让“美人帐下犹歌舞’的高三十五郎写些平庸的应试之作?”薛白道:“试也试过了。你想去王将军幕下?还是哥舒将军幕下?”   试已试过了,可以确定,当世大部分人才的晋升之路是断的,大唐的科举远没有达到“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之效。   一年不到二十七个进士,这绝非寻常人能走的道路,何况这二十七人能授官的又有几人?   当世要想出人头地,最普世的办法就是到边镇幕下做事。   “薛郎有何建议?”高适问道。   “若问我,那便到王将军幕下。”薛白道:“河东虽无战事,早晚为重中之重。”   “好!”   “高兄不必气馁,相信你早晚有封侯拜相之日。”   “薛郎不太会安慰人。”   只浅饮了一杯酒,薛白没有陪高适太久,毕竟他中了状元,不适合安慰人,等董庭兰到了,他便与杜五郎离开了。   酒楼外到处都是失意的士子。   这般一对比,薛白便觉得这个状元身份愈发显得珍贵。   “状元郎来了!”   杜宅中,全瑞大喊了一声,惊得整个宅子的人都跑了出来,好不热闹。   其实他们已经让人回来报过喜了,包括杜五郎已经中了明经的消息。   “真中了状元?薛郎快发喜钱!”   “我的钱很大部分都在大姐手上,大姐来发?”   “怎么会是在大娘处,哦,对,大娘快发喜钱……”   杜嬗连忙转过头,掩住她看薛白时的一丝赧然,在私下里,薛白络。”   才唤她“姮娘”。   好不容易才打发了这些喧闹的人群,杜五郎给父母请了安,下一刻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薛白则与杜家姐妹自到屋中商议事情。   门一关,总算清静下来。   “我派人打听过了,这是那夜李昙、张泗夫妇宴请的宾客名单。收买了一些下人,应该可以确定。”杜始递了名单,趁杜嬗不注意,拿脚背勾了勾薛白的小腿,笑道:“状元郎请过目。’   “唔,好。”   薛白配合着摆了一下状元郎的派头,接过那名单扫了一眼,道:“确实很多公主驸马。”   杜始道:“但与你有牵扯的,不多。张咱知道你的身世,而杨洄不像能布局此事之人。”   “是啊,张珀曾出手庇护过我。”   薛白看了杜始一眼,想到自己还没告诉她那个关于身份的后续计划,若说了她定然是会很兴奋的……不过,这状元郎的身份也很难得。   收回心神,他想了想,缓缓道:“已经不难推测出一个大致的脉“嗯,若是张珀所为,他并没有特意遮掩。”   “他做的事也很简单,该是以竹纸、集注之利为饵,驱使李昙、张泗夫妻,以及一些权贵阻拦我中进士。”   “让士子犯避讳是很常见且最简单的手段,每年都有数人至十数人‘心口疼’而弃考,算不上什么大事,为了竹纸、集注之利,他们敢。”   薛白道:“我不弃考,哥奴一定会顺水推舟捧杀我,反正不费力气。但,张珀若是想阻拦崔翘点我为状元,一定有办法,他却放任此事,为何?”   “是啊,他竟不怕把你逼得揭出身世吗?”   “除了张咱的动机,崔翘的动机我也想不通,为了旁人的利益,他本不该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此事脉络很容易看清楚,唯独这两人的行事莫名其妙。   薛白道:“我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担心他们是故意的,算准了我这个上进鬼的秉性,拿出状元为鱼饵钓我。”   杜始道:“你这条鱼还就是咬钩了,打算丢掉薛灵之子这个还算安全的身份。”   “是啊,故而老师说,让一年光景,去陇右历练,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杜嬗忽然道:“或许……你们两个想得太深了。”   “嗯?”   “你们是否猜得太复杂了?”杜嬗道:“若实在猜不出张珀、崔翘的目的,那也许他们未必想要害人。”   薛白与杜始对视了一眼,意识到也许还真是想得深了。   入夜,窗枢无风自动。   屋中未点火烛,唯有两人在低语。   “我与大姐说让你歇一夜,好有精力应付接下来之事,我是不是很坏?   “不怕她偷偷过来?   “那我就丢死人了。”   “那就让你丢人。”   “呵,天宝七载的状元郎,可是我的?”   “你收好?   “嗯。   风渐烈,窗柩摇动得愈响。   杜始终究还是丢了人。   她扯了谎而被杜姮撞见,一向温柔的杜姮难得发了脾气,冷着脸不肯理睬她。   “大姐为何生二姐的气?”   到了中午,杜五郎敏锐地察觉到两个姐姐之间关系的僵持,十分惊讶,道:“她们还从未这般置气过。   薛白问道:“你讨厌撒谎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杜五郎挠头道:“说不清为什么。”   薛白听了,若有所思。   杜五郎遂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差不多也该被推到风口浪尖了。”   杜五郎道:“我打听过了,犯忌讳不会治你的罪,但你若处理不了,就是名声尽毁,一辈子都当不了官,杨国舅估计也不会再亲近你了,这样的士子有过几个先例,最后都活得很潦倒。但你放心,至少我肯定不会疏远你,有我一口吃的,肯定饿不着你……   说话间,果然有人来找。   出乎杜五郎意料的,来的却是个宦官,称圣人招状元郎入宫觐见,要在曲江宴上先交代一些事。   一路往兴庆宫,薛白与对方也说了会话。   “薛郎可是何处得罪崔尚书了?”   “崔公点我为状元,是我的恩师,不知内官何出此言?”   “嘻,他明知你阿爷名讳,故意出题逼你‘心口疼’,之后点你为状元,今日清早又向圣人自罪,说是疏忽了,没注意到你犯了忌讳,这不是故意害你吗?   薛白道:“原来圣人都知晓了?”   “这些世家望族真当自己多清贵,当天子文章集注都归他们,因一张竹纸,连圣意都敢违。你也是,非得犯这忌讳,等上一年,圣人还能委屈了你吗?真以为只有中了进士才能授官?真是本末倒置!”   说到后来,这小宦官几乎是在叱骂他。   薛白却还得感激他,道:“多谢内官提醒。”   一路进了兴庆宫,绕过龙宫,李隆基今日在沈香亭排戏。   远远看到薛白来了,他爽朗大笑,道:“状元郎来了快,你们且停下,莫让他窥见了你等的技艺。”   “见过圣人,请圣人春安。”   “免礼,既中了状元,很快便可称臣了罢?”李隆基说着,收了笑脸,转为不悦的语气,道:“但得先解决了你闹出的麻烦,你也有够麻烦!”   “圣人息怒……   “朕息什么怒?朕管你避不避讳薛灵,但规矩就是规矩,孝道就是孝道,这是天下人的道德!   “是。”薛白道:“我太缺德了。”   李隆基似乎笑了一下,道:“崔翘老了,无所忌惮了,已向朕自请调为东都留守,付出了代价。你呢?你明知要犯忌讳,还敢答带灵’字的题,你打算如何?告诉朕,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薛白目光迅速一扫,只见李隆基身后站着的高力士表情与平时别环。   “回圣人,我不是薛灵的儿子。我之所以认他,是因为科场需要身世,官场需要家世,我当时想的是,不能本末倒置了。”   一句话,李隆基听得面泛怒色,狠狠瞪薛白一眼,拂然转身在御榻上坐下。   事实上,若回想上元夜,李隆基问薛白是否确定薛灵是他阿爷,薛白答的是“我不太记得了,似乎有印象”,对炒菜有印象。   此事不必提,因为两人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关键在于,李隆基当时高兴点一个佳话就随手点了,如今却凭什么为了薛白说一句“当时弄错了”?   炒菜、骨牌、故事、诗词、戏曲……薛白一年以来拼命献宝,却还未必有这个资格让圣人开口。   “你真该杀!”李隆基骂道。   薛白犹豫了良久,缓缓道:“我罪该万死,我利欲熏心,为了当官不择手段,为了摆脱官奴之身,认薛灵为父,如今遭到反噬,我活该。我知道错了,只想把所有真话告诉圣人。   “说。”   “我在宗圣宫偷见了唐昌公主……学没有人留意到,李隆基在这一瞬间有个惊讶的停滞,眼睛稍眯了一下,看向高力士。   薛白则抬着头,目光看着李隆基,很真诚地道:“因为很多人说我是薛绣之子,庆王李琮便安排唐昌公主与我见面。”   这次,高力士终于瞪大了眼,没想到薛白这样就把李琮卖了。   “唐昌公主说,薛锈为了助力废太子,蓄养了一批义子,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没有父母,从小就是一个孤儿,薛锈对我有恩,所以我当时报名字便自报‘平昭’,愿为他平冤昭雪。但后来我失了记忆,如今只记得圣人的恩惠,认为薛锈蓄养义子不对……   “在宗圣宫,我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但认为这身世太危险了于是继续冒认为薛灵之子。直到科场上出了忌讳,当薛灵之子没有好处了,我就想,我努力了这么久,一定得中榜。大不了就是死,这些人想拦我,最坏就是拖着他们一起死,我无亲无故,而他们是世家大族,我赚了……   “对了,右相、东宫,许多次说这个案子、那个案子是我犯下的,也正是因为我这个身份,只要把政敌与我牵连在一起,揭破我的身份,害人就事半功倍,我一直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让他们得逞。我犯了欺君之罪……   “直到现在,我还在犯欺君大罪。我还有一小半的心思,寄望于圣人能看在我说实话的份上饶了我,因为我这一年来就是故意讨好圣人,期望这一天到来时能让圣人心软,那些诗歌戏曲就是为此准备的,真是欺君……   薛白尽可能地说真话,除了遮掩掉一些致命的罪责,比如收养陇右死士。   还是那个道理,有时候,掌握权力的人才敢说真话,如今,能让圣人开心就能带来权力。薛白是官奴的时候,如果敢说真话,马上就会被杀,所以他要成为薛灵之子作为过渡。   他尽了一切的努力,反而就是为了能够把这一切真相,摊开在李隆基面前。   在这个《西厢记》排演到最后阶段,马上要开始比试的时候,这是最好的时机,李隆基兴致最高。   科场之上有人害他,逼得他承认,这不是坏事。相比起来无缘无故地主动坦白,反而会显得他太过处心积虑,需要有一些被动、无奈,显得他更像一个无助的少年,显得他更弱势。   但,李隆基还是发怒了。   “竖子该死!”   薛白道:“我罪该万死……   不待他说完,李隆基已抬手叱道:“押下去。”   薛白当即被摁住。   他知道自己在赌命,颜真卿说得不错,他比薛灵还要弄险。   但他认为自己赌对了,他猜想李隆基近来已经知道了真相,今日就在考验他说不说真话。   张咱的动机是什么?   若不去想得太深,那就是自保,当薛白走进圣人视线,张咱就意识到曾经收养过薛白很危险,虽然彼此没有任何交情,他只是受人之托,出一笔钱而已。   但这个驸马非常会自保,于是利用郑虔一事,试探圣人对三庶人案的反应,以考虑是否对圣人全盘托出,在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或许是出了什么变故,张咱知道瞒不住便坦白了。   那么,这次科场一事,甚至有可能就是李隆基默许的。   李隆基当然可以直接杀了薛白,但可能也想看看这个献上各种宝物、一心求状元的少年到底安着什么心,于是放任臣子试探。   如此,崔翘明目张胆的行为才有可能说得通……   这些都只是猜想,薛白不确定。   他只能确定一点——反正早晚都瞒不住,不如一次揭个彻底。   万一对了,他就是对当今天子掏心掏肺的忠臣、孤臣。 第177章 实言   皇城,礼部有两个衙署,礼部南院作为贡院使用,礼部衙署则处于尚书省内,在刑部的斜对面。   薛白曾去过刑部一次,对这一带不算陌生,这日他被带进尚书省,却是被带到了礼部衙署。   “春闱出了疏忽,现将状元郎带来核实,便安置在礼部。”   “崔尚书已有安排,这边来。”   见此情形,薛白不由皱眉,意识到这有可能是要先剥了他的功名。相比而言,他宁可去坐刑部大狱。   礼部衙门很大,穿过幽长的甬道,他被带进一间只有气窗的班房。   “等着。”   这一等就是许久,待到天色开始变暗,班房的门才“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薛白坐在那倚着墙已睡着了,睁开眼睛看去,见到的是一身紫袍的崔翘,他遂站起身来,很周全地见礼道。   “学生见过座主崔公,今科得中,还未及拜会崔公,失礼了。”   “不必急着称座主。”崔翘摇了摇手,道:“我老眼昏花,误点了你为状元。今日招你来,便是核对此事。”   “是。”   薛白不急,猜想自己应该有很多时间掰扯。   崔翘作为礼部尚书,风仪气度极好,徐徐在桌案后坐了,待小吏把几份苍轴法好、铺开,方才挥退小吏,开口说起来。   “你看看,这可是你的家状?   “是。”   “既如此,你父名讳为‘灵’,与今科诗题犯讳,为何不避讳啊?”崔翘道:“本官一时失察,犯了大错啊。”   薛白道:“我孤儿出身,失了记忆。被薛灵故意错认,实则并非其子,不必避讳。   “那这家状便是错的了。”崔翘道:“参考春闱的是薛灵之子薛白,而非孤状元确是老夫点错了。写封供状,你我一同请罪罢了。”   他不愿牵扯太深,让薛白承认了是“薛锈之子”便算是完成交代。   薛白竟还想要保这状元,问道:“不知,此事是否有先例?”   “先例?   “是,考生的家状错了而考生中榜,可有先例?”   “自然没有。   “那么,崔公要取消我的状元头衔,不知是出自哪一条唐律?”   薛白这是狡辩之言,崔翘皱了皱眉,不与之争论,反问道:“你既非薛何人之子?   “孤儿,且是失了记忆的孤儿。”薛白强调道。   这种顽强而不知死活的态度让崔翘有些感慨。   “竖子,非要求这状元吗?”崔翘叹息,看了一眼房门,道:“你是逆臣薛锈之子,逆罪发落贱籍的官奴,冒充良家子参加科考,此罪名确是犯了唐律的。”   他似乎想点到为止,并不愿将事情闹得太大。   “老夫垂垂老朽,致仕之前推心置腹与你这年轻人说几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间好处一人占不尽。你诸技傍身,声名鹊起,得圣人厚爱,贵妃相亲,往来皆贵胄。   如此名利,须有多少福份方可消受?你犹不足,盼以束发之年金榜题名,摘行怪乎长安城许多人恨你,竖子如何不可恨?”   说到这里,崔翘拍了拍膝盖,话锋一转,说及另一桩事。   “再谈竹纸,老夫清河崔氏长房,家父更是一代文章大家,族中确有些纸坊、书铺,故亲友当中恨你者亦多。但老夫真不喜竹纸?错了。家父所著文章无数,若纸价低廉,可使其学广传,我求之不得。然凡事过犹不及,你等行事,过于激进了,今日种种,咎由白取。从老夫私心而言,不愿你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故劝你,当舍则舍。”   薛白道:“我明白了,崔公之意,我该让步。我一个逆罪贱籍官奴,得到的已经够格。”   多了,不该贪心不足。状元我该让出来,,在看到诗题时就应该知趣弃考,表示我服气你们的手段了;竹纸我也该让出来,由你们来把握该刊什么样的书籍,定什么样的价崔翘摇了摇头,认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的意思是旁人要弄死你薛白,老夫却是提醒你明哲保身。   薛白道:“我若早一点弃考,只是耽误了科举仕途;若现在服软,则只是丢了名望前途;若还不识趣,那就追究我的身世,让我没命,是吗?”   崔翘道:“你出身逆罪贱籍,伪造身世举进士,老夫数次提醒,你犹执迷不悟,错的难道是老夫吗?”   所谓‘逆罪贱籍’本身就是错的。   薛白说过这句话,沉默片刻,觉得与这主持礼部的老头争辩没有意义,道:“因为我不是薛锈之子,是他蓄养的义子之一。   崔翘有些许出乎意料,仔细观察了薛白一眼。   薛白的反应很平静,缓缓道:“崔公被怂恿了,一定有不少人言之凿凿我是薛锈之子,这传闻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它确实错了,外室子与义子,区别很大。   “是吗?   “太子与右相以这个借口攻讦过我许多次,他们都没成功,因为我身后站着的是贵妃。此番右相尚且不敢出手,崔公莫被人当刀使了。”   薛白这话,暗藏着一些威胁之意,却没挑明,态度愈发谦和,接着道:“还请崔公暂时静观其变,如何?   静观其变就是留着这个状元头衔。   崔翘目露沉思。   在他看来,薛白为了这状元伪造身世、犯忌讳、反悔身世,已有取死之道,即使圣人宽仁不杀薛白,但也不太可能再庇护。   不过,他确实不必抢着出手得罪杨贵妃,可等完全明确了圣人心意。   “好自为之吧。   薛白送走了崔翘,知自己的状元头衔又保住了几天。   但他在保的其实不止是状元,而是旁人眼里他的实力。若今日真让崔翘罢黜了他背叛。   的状元,很多人马上就会意识到他的圣眷没了,敌人会更放肆地咬过来,一些朋友也会而整件事的本质也在这场谈话中渐渐显露,同时,这也是薛白重生以来始终面临的一个问题。   ——逆罪贱籍还能如何在大唐生存、进取?   大唐的天宝盛世,依旧存在着的奴婢制度,与平民、寒门子弟上进无门的人才选拔制度一样,这从来不是薛白一个人遇到的问题。   不是他运气差,总是遇到这些困难,而是千千万万、无数奴婢已经被折磨致死或者子子孙孙无法解脱了,是他运气太好,身为逆罪贱籍却能逃过命运,与寒门举子一起参加科举;不是他运气差,中了状元还要被千般刁难,而是他运气太好,从无数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的人们当中挣扎了出来。   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根本原因就是贱籍不该像他这样活着。   他若是世家子,带着从柳動宅中找到的证据去找太子,得到的必然是与那一口大缸截然不同的待遇。此后的一切也都会不同。   可惜他没有重生为世家子。在这大唐,贵人、平民、奴婢各有几何?一个贵族要有多少奴婢伺候?睁开眼,有这样一个身体皮囊已经是无比幸运了。   剩下的路得靠他自己去走,想办法去改变。   以往,薛白的办法是掩饰;而到了这个阶段,他必须结束掩饰。   他不可能一辈子当薛灵之子,揭破身世是注定的,且最好在当官掌权之前。   一旦掌握了权力而被李隆基知道他在欺骗,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温和了,因为现在的薛白还是无害、弱小的,且是秉性被看穿、容易被掌控的。没有威胁,才是保命的关键。   冒认薛灵之子是为了在最初的绝境里站稳脚跟,当时没有选择。到了现在,就得为以后考虑,不能次次冒认别人的儿子,那么,“失忆的孤儿”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   首先它真实,这就是薛白的真正身份,谁来查都无法推翻;其次,它虽然看似危险,但薛锈死时他才六岁,还失了忆,根本没有感情,他更容易对李隆基一片忠心,那就还有生机。   另外,薛白就是从这个身份发散思绪,意识到有假冒李倩的可能,那就更该趁现在将这身份坐实,以后则可用失忆为借口。   如今不会有任何人这么猜,因为知道李倩之事的人极少。李隆基更不可能有这种联想,因为知道这个孙子死了,连名字都赐给别的孙子了。   总而言之,薛白恢复真实身份反而有可能活命,且等到李隆基死后还可以大作文章,当然值得冒险一试。   一年间未雨绸缪,为的本就只是跨过这一个阶级的天堑。若没有意外,他本想等到曲江宴献戏曲之时,但他也可以随时打这一仗。   所以,薛白一直在做的事就这一桩——以贱籍官奴之身科举入仕。   “我要以我的真实身份中状元。   “薛郎,你是疯了不成?   “我是无路可退了。”   次日,到礼部看望薛白的却是元载,他奉的是杨銛的命令,因此得以进来。   元载原本就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听薛白自陈是薛锈蓄养的孩子,脸色愈发不安。   他皱着眉踱步,道:“我们与右相府说好的三个进士名额只给了两个,但薛郎可知?他们中了进士以后都转投到右相门下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因阿兄不能给他们授官不成?”   “岂缺官位?”元载叹道:“他们是知道你犯忌讳,怕被你牵连。”   薛白云淡风轻道:“无妨,不算白忙,阿兄的势力刚刚开始介入科举,为的是声望。   “可你若出事了,还有何声望?”   说着,元载拉过薛白,附耳小声道:“我今日来,乃是因为杨钊昨日找我了。   薛白笑问道:“他被人拉拢了?   他这态度让元载稍安心了些。   “大概吧,杨钊希望我把造竹纸之事交给他办,国舅已经答应了。”   “他给你分润了多少好处?   “薛郎误会了,我未得好处。但国舅安排了,我岂能不答应。”元载道:“都是同袍,差事谁办都无妨,重要的是,国舅很担心你。”   “我?我有什么事?”   “犯忌讳不过是晚一年再考,沾上三庶人案却是大麻烦。故而,退一步吧。”   “来不及了,我已经向圣人自罪了。   元载先是一惊,侧过头眼珠转动,暗自思忖着。   他在想,既然如此,为何薛白还没被夺了状元之衔,甚至下狱?是因为圣人不舍这个屡献花样的弄臣?还是因为牵扯到三庶人案,想看看各方的反应?   圣人到底是何心意?   待离开了礼部,元载先是去将作监见杨钊,商议竹纸定价之事。   末了,他不由问道:“杨中丞可知薛郎之事的详情?”   “不要管这些勾心斗角的阴谋。”杨钊摇了摇手,指着竹纸道:“你我为官,只要做好这些实事,使库藏充盈,文教兴盛。旁的少管,这是千金之言啊。   杨钊所言虽有道理,可惜元载没有杨钊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这么超然。   他出身贫寒,太轻易背弃薛白的话,官场上旁人对待他必然不像对待杨钊那么宽容,马上就要成为小人。   元载感觉已快要探知出整件事的轮廓了,只差一点,比如,三庶人案的后续影响、竹纸牵扯的巨大利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在哪里。   他猜杨钊应该知道些事情,压低声音问道:“杨中丞,你可知薛白真正的身世?”   “你真想听?   “是。   杨钊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道:“听了可别后悔,此事早有传闻了,他其实是薛锈之子。   这却与薛白自述的有很细微却很重要的不同,元载又问道:“杨中丞何处得知的?   “薛白的身世是圣人在上元夜钦定的,旁人不敢在明面上说,那些公主驸马私下却常说。   “那此次我们给竹纸定价,却不知有几人分利?”   “如何?”杨钊反问道:“嫌分你的少了?   元载连忙应道:“不敢嫌少,只不知该不该拿,稍待两日再看如何?很快便有端倪。   咸宜公主府。   杨洄步入主屋,道:“嬿娘,出事了。”   “别烦我,你不是嫌我吵吗?”   “我不敢。”杨洄上前,迅速道:“薛白被带到礼部,一夜都还没出来。我使人打听,原来他真是向圣人自揭了身份。”   “哈?”   李嬿娘当即恼火,道:“当时我向圣人告状,他不承认。现在哄得我不说了,他却自揭,故意与我作对是吧?!   “薛白未必是故意。”杨洄沉吟道:“张咱很可能是故意的。”   “他到底什么意思?   “若让我猜,张珀借助竹纸之利怂恿众人对付薛白,好灭口并把自己摘出去。没想到薛白也硬气,是块难啃的骨头。”   “然后呢?   “杨銛让元载去见了薛白,已有些回过味来了。杨党现在保着薛白的状元,反而是我们,要被张咱挑唆得与杨党相争了。   “啖狗肠。”李嬿娘当即大怒。   她其实与宁亲公主不对付,毕竟宁亲公主与李亨同胞。因此她一直看张珀不太顺眼,只不过张咱人缘太好,免不了要打交道。   这次被张珀利用了,她便当即决定反踩一脚。   办法还是老办法,入宫递小话而已。   “女儿早便说过了嘛,薛白是薛锈的儿子,女儿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偏是父皇不信,还责罚女儿……   李始娘说到兴奋,没有留意到李隆基的脸色渐渐不高兴了。   还是高力士开口打断道:“公主不宜武断,此事尚未有定论,何况从未有人说过薛白乃薛锈之子,说的是蓄养的义子。”   李嬿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时也顾不得义子与外室子的区别,连忙万福赔罪,之后,则告起状来。   “还是父皇英明。女儿蠢笨得厉害,差点被八娘给骗了。她的驸马张咱偷偷置别宅收容逆贼之后,被发现之后,又把人栽到女儿府上来。不愧是宰相之子,心眼真多。这次也是,张咱大概担心此事瞒不住,利用旁人来帮他灭口,我们在李昙家饮酒,张泗说薛灵欠她一千贯,张咱便出主意,说利用薛灵来对付薛白易如反掌,怂恿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的子弟去夺薛白的产业……   这一说又是许久,李嬿娘恨不能把这些年所有的坏事都栽到宁亲公主与张咱这对夫妻头上。   还说长安城如今的暗赌坊都是宁亲公主开的,怕是为了给胞兄挣钱。   “朕都听到了,回吧。   “遵旨。”李嬿娘喜滋滋地告退,等着看张珀被治罪。   李隆基坐在那,一直是漫不经心的神态,待她走后,以不出所料的语气道:“看吧,就是这群不安分的。   “圣人明鉴。”   “朕的这些儿女啊。”李隆基讥笑道:“高将军看到了吗?大郎看着老实,暗地里撺掇着四娘帮他收拢人才;八娘从小就心眼多,抢了四娘的夫婿;还有十八娘这又蠢又坏的样子……一个又一个的,但凡看到一块肉,如苍蝇一般飞来飞去。”   “圣人息怒。”高力士道:“无非是兄弟姐妹间闹一闹罢了。   “朕就说他们为何围着一个薛白闹个没完,原来都是想借着旧事撩拨朕的怒火,对付兄弟姐妹。到头来,只有张珀最是坦诚。 第178章 贪心   礼部。   张珀走过长长的甬道,推开了班房的门。   “状元郎好生安逸。   “没想到张驸马会来。”薛白本在睡觉,头发也是乱糟糟的,道:“在此配合礼部核查些事实,失礼了”   “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张珀摇了摇手,在简易的小榻上坐下,仿佛与薛白很熟悉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位潇洒倜傥的驸马身上有一种能让人亲善的气质,确容易与人成为朋友。   “这次,是我出手阻拦了你的前程,也请你莫要见怪。”   薛白道:“张驸马来见我,就不怕被我牵连?”   张珀笑道:“无妨,我已与圣人坦言相告,听说你也是?”   “那真是巧了。   薛白见了张咱的笑容,心情并不好。   因为他发现,他们的计划撞了。都是想找个适合的时机向李隆基坦诚,结果让张珀抢了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张驸马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与圣人说的?”   “好。   张珀竟还真就开口,娓娓道来。   “我年轻时与薛锈是至交好友,与唐昌公主交情亦不错,我差点就娶了她。薛锈死后,我对他抱有同情。当时我便知道,张曲江公虽已外贬,还是庇护了三庶人案中一些无辜被牵连者。   “到了天宝三载,贺监致仕,临行前与我说,张曲江公收养的那些无辜者当中还有一些孩子未长大,养在一个院子里,托我照拂,但只过了两年,此事被八娘发现了,你们都被她发卖了,我亦无能为力。”   “都是落了贱籍的官奴,大部分都发卖到了皇子公主府上,我知八娘是付唯独你活下来了,我不知是何心情,顾不得,因你搅出了太多事,早晚还是我,我只好忙着撇清关系。”   “刑部郎中徐浩是我好友,他是张曲江公的外甥,一直想给张公立神道碑,我收买了他的近侍偷了纸稿交到刑部萧隐之案上,借郑虔一事,试探圣人的反应,果然,圣人宽仁,没有追究郑虔。我便准备着找机会向圣人坦诚。”   “不久,我得知唐昌公主见了你一面,为此又踌躇。好在,她没有被庆王怂恿,与你说了实话。你不是薛锈之子,而是他收罗来的孤儿,于是我才敢坦然与圣人实言。”   “知情者都认为你是薛锈之子,一直在以此大做文章。有人指责兄弟交构李瑛余党,还有人真想交构李瑛余党。圣人让我把一切呈现给他看,我就呈现给他看看。”   说到这里,张咱摊了摊手,神态坦荡而轻松,笑道:“就是这么简单。”   薛白反问道:“张驸马做这件事,只在意两个人,你自己与唐昌公主?   一直以来,许多人都想利用薛白的身份,借着三庶人案攻讦政敌或收服盟友,经张珀这般一坦白,只会显出他自己与唐昌公主的老实。   唐昌公主老实之处在于虽见了薛白,却没有以薛锈之子的身份绑着薛白做事,实话说了薛锈蓄养义子之事,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也就成了张咱的底气。   “是啊。”   张咱坦然承认道:“希望经此一事,她的处境能好过一些。”   这句话听着温柔,好像这是一个很好的人。   薛白却只觉得张填相当冷峻,至少在这件事上,张几乎要害死他。   整件事到现在,张咱根本就没有与他提前通气。   薛白有可能弃考失去前程;也有可能因为瞒着真实身份而被杀掉……张珀就不在乎这些,自始至终目的都很明确,很简洁。   再细想张珀说的那些话,对那些官奴,他能庇保就庇保,他们死了,他也无所谓;对宁亲公主的感受也不在乎,连好友徐浩、郑虔的前途性命都拿去用来试探。   那张驸马今日来,所为何事?”   “解决麻烦。”张咱道:“事是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来解决。”   这倒是真的,李隆基大可不必为这点事烦神。   张拍了拍薛白的背,显出些长辈的和蔼可亲来,道:“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我也会尽力。   这也是真话,他虽然冷漠,但并没有故意害人的打算。若薛白死了便算了,既然薛白能自救。在不损害自己的情况下,他也不吝于出一份力帮一把。   薛白虽看得明白,但不至于连“虚以委蛇”都不会,眼下与张咱翻脸没必要,他遂问道:“驸马打算如何解决?”   “先说一点。”张咱道:“你做错了,你是逆罪贱籍官奴,却隐瞒此事,贪图官位。   你肯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薛白不承认。   他虽生在这大唐,心里却对这规则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同。   但张珀也不在乎薛白心里怎么想,从问话的方式“肯不肯承认”几个字就听得出来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是我错了。”薛白马上道。   “好。”张珀道:“你犯的是大罪,长年累月的欺君之罪,对吗?”   “对,我有大罪。   “按理,圣人该杀了你。”张珀道:“但圣人宽仁,没有忘记你一直以来的孝敬。还有,杨贵妃、高将军都会为你求情。因此,可以饶你一命。”   “圣人大恩,也多谢驸马。”   张珀道:“如此,保下了你的命。但代价必须有,天宝六载上元节,你亲口承认你是薛灵的儿子,御前认亲,圣人不会错。你犯了讳,也是真的。”   “驸马也知道,圣人曾答应许我一个状元。”   “不错,既然圣人如此厚待于你,当时你却欺瞒着圣人,如今竟还有脸提此事?   也难怪李隆基喜欢张珀,确实是太懂事了。   薛白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点做得不好。   他沉吟着,缓缓道:“也请驸马体谅,当时我若自揭身世,必然要死。”   “不会死。”张咱道:“你至多也就是被重新发配为官奴。事实上,你若自揭身世。   求一个贾昌一般的富贵也不难,你就是贪,为了贪心宁可欺瞒圣人,你还敢让我体谅?我帮你,是觉得你知分寸。若不知好歹,我会请圣人赐死你。”   ‘我志不在当贾昌。”薛白道:“我志在社稷。”   “我呢?”张珀道:“我亦志在宰辅,薛郎可否帮我?”   “好!   张填难得愣了愣。   他是在反讽,没想到薛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驸马若欲拜相,我必全力扶持。到时国舅为右相,驸马为左相。”薛白道:“我平生,恩必报,债必偿。   “够了。”张珀竟是被薛白气笑了,道:“科举这条路你走不通了,先保得性命,待献上戏曲,等圣人消气了,再请赐官吧。”   薛白思忖着。   其实这并非不能接受的结果。   他从一个逆罪贱奴,一年间把处境改善到这地步,算不上太差。问题在于,往后用来哄圣人的新奇手段只会越来越少,若不一鼓作气,前程只怕有限。   但张填说的也是实话,李隆基再大度,被蒙骗了这么久,自是不会再赐状元了。   而且赐薛白状元还意味着得去推翻去年上元节御宴上的佳话,就薛白现在这招他烦的样子,怎么可能?   “这其中关节想通了,答应我不再闹事,我带你出去。”张咱道:“你还是薛灵之子,没有人能再陷害你。但一个状元之衔,换一个心安,值得。”   薛白沉吟着,缓缓问道:“有一些人,拉拢了杨钊,掌控了竹纸的工艺、定价,可是驸马出的主意?   “此事我确实知道。”张珀道:“我教他们如何逼你犯讳,他们便知顺势夺下竹纸之利益。   “不是驸马安排的?”   “我不管闲事。”   薛白又问道:“崔翘宁可丢掉礼部尚书之职,留下犯糊涂的名声,也要对付我。除了顺从圣意,可还有别的原因?   “并非每个人都是成心对付你,崔翘亦不好受。”张珀道:“春闱本该由礼部侍郎李岩主持,如此,出了事还有斡旋的机会。但你们春闱五子闹得厉害,将崔翘架了上去,他名望虽高,却无实权。逼迫他的人很多了,名次、竹纸、权争,他是真心想调任东都留守一职。   薛白问道:“若罢黜了我,谁会是状元?”   “杨誉。   “卷子写得好?   “弘农杨氏,与天宝六载的状元杨护算是族兄弟。”   “哦,想冒认我为子的杨慎矜的亲戚,与杨洄也是亲戚?”   张填懒得再与他说,问道:“你要活,还是要状元?   驸马可否容我考虑。”   “我虽不急,你却要想清楚。”张咱道,“若晚了,有人要落井下石了。   说来,李林甫到现在都没有动作,大概是在谨慎观望。也许就是这一两日,可能出手给薛白致命一击。   右相府。   议事堂内,达奚恂说了许久之后,发现李林甫捻着胡须,似乎走了神。   他不得不出声提醒。   “右相,下官是说,薛白这次是真的承认了,右相此前多次在圣人面前禀报的都是真的!   “那又如何?”李林甫叱道:“你要本相去与圣人说‘陛下请看,老臣全都对了’不成?   达奚珣一愣,不由叹服,赞颂道:“右相真是……圣贤啊!   “圣人是不会错的。”李林甫道:“此事最后无非是薛白丢了状元换得圣人宽恕,依旧为薛灵之子。   “可如此一来,右相此前被这竖子进谗言……   “圣人还能亏待了我不成?   达奚珣又是一愣,心中奇怪这位右相为何变得如此大度了?竟没想着趁机报复薛只见李林甫来回踱步,目露沉吟,忽问道:“你方才说,薛白自述身世,是薛锈儿子还是义子?   “义子。”达奚珣道:“其实哪是什么义子啊,收留孤儿培养死士,都懂。”   “确定?   “此事,下官是向崔翘打听的,当是不会有错。”   “原来如此。   李林甫踱着脚,喃喃道:“无怪乎此子言‘心中毫无仇怨’,原来他一直知晓自家身世。   “回右相,薛白说他失忆了,是唐昌公主相告。”   “他说你就信吗?”李林甫叱道:“若只是义子,不论他失忆真假,还能记得六岁前薛锈的恩惠吗?   达奚珣听糊涂了,问道:“右相之意是?”   “义子,无仇怨……此番他丢了官途前程,贪心不足,活该……   李林甫心中自语了一会,吩咐道:“去唤崔翘来。   “喏。   “来人,招十郎,十一娘来。”   不多时,儿子与女儿到了,李林甫径直道:“薛白自述非薛锈之子,乃孤儿死士。   “若是真的便罢。”李岫道:“若是假的,那就是他这个当儿子的,揭发亡父之罪责,实为不孝了。”   “终日将孝挂在嘴边,未见你成器。”李林甫道:“若此事是真的,薛白身世尘埃落定,倒非死仇。且他失了前途,正可为家中门客。结亲之事,你们办得如何了?”   李岫一愣。   结亲?   他记得,当日薛白说杨党只普及竹纸,阿爷结亲的事情就淡下来了,此后就没再提过。   但似乎确实也没提过不结了。   “阿爷。”李十一娘道:“我本说让十七催薛白提亲,是十哥说阿爷要重新考虑。”   “畜生,你能干得成什么事?”   “孩儿知错。”   “不怪十哥。阿爷不妨将此事交给女儿来办。”李十一娘笑道:“不怕阿爷知晓,十七近来常在薛白的新宅呢。”   “去吧。   李林甫挥退儿女,赶着处理了一些庶务,等来了崔翘。   “薛白乃薛锈义子之事可是真的?   “我不知。”崔翘道:“不过,圣人该已派人查了,未再发怒,该是真的。”   “不难查。”李林甫喃喃道:“从来没找到任何薛锈置别宅妇人的痕迹,若唐昌公主也承认,当属实了。”   可见他很多事都知道,只看符不符合他的心情、利益。当他一定要弄死薛白的时候,这些他就视若无睹。   “敢问右相之意?   李林甫目光移回到了公文之上,淡淡道:“你去告诉薛白,若是知错了,此番本相可保他。   崔翘有些诧异,须知上次来,李林甫还要捧杀薛白,这么快又变了。   他不管这些,问道:“那状元?   “杨誉。”   崔翘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能让各方满意了,春闱的名次、巨大的利益、背后的权争,还是分润清楚了,官场最讲究的就是这分润二字。   就像湖面的涟漪再激烈,终究是要平静下来的。   薛白也不亏,一个逆罪贱奴,得到过一会状元,换得了圣人与右相的宽恕,幸运极了。   这般想着,崔翘回到礼部,走过长长的甬道,推开门,看向薛白的目光带着悲悯与仁慈。   “少年人心比天高,认命吧。”   “崔公只怕错了。”薛白道:“我没有少年心气,相反,我很现实。”   他犯欺君之罪却还能保命,旁人只当他幸运,却忘了他费了多大的心思讨好李隆基。   同理,他既想要保状元之衔,不能指望一个帝王同情他、理解他。要考虑的该是他在科场、官场上的价值在何处?   没价值就会被抛弃,这是现实。   可惜,崔翘一点都不信,摇头不已,感慨着这少年人的傲气。   “少年心性,羨煞老夫啊…… 第179章 谁贪   二月十八,惊蛰时节,天上的云很重,将雨未雨。   颜宅后院的二楼闺阁中,颜嫣坐在窗边,支着耳朵,远远听到阿娘的动静了,连忙便往书房跑去。   惹得她的婢女永儿在后面慌张跟着。   “三娘,等等我呀。   颜嫣才不等,赶到书房,果然见颜真卿从外面回来了。   她乖巧地行了个万福,道:“见过阿爷,女儿请阿爷春安。”   韦芸皱眉道:“女儿家娴静些,当心嫁不出去。”   颜真卿道:“又是着急过来,又是行礼,这是要与为父提要求了。”   “哪有?女儿是关心阿爷,既卸了县尉之职,不知阿爷今日去了何处?”   颜真卿不答,挥手让妻女下去,自走进书房。   但颜嫣却不肯放弃,偏要追问,道:“阿爷可是见了阿兄,他又被捉起来了?”   “没被捉。不过是礼部需核查一些事由,他不肯配合,遂一直赖在礼部。   “这还不是被捉?   “谁要捉他?他若肯出来,第一日便可出来。”   颜嫣不依不饶,道:“阿兄一定是为了保自己的状头,阿爷今日见到他了?   “嗯。”颜真卿想着方才的会面,目光沉郁了些。   “阿爷也不肯帮他说话吗?我懂了,阿爷就是想带他一起去陇右。”   “非我不愿出手,是他这状元拿得不合规矩啊。   颜嫣不停追问道:“哪里不合规矩?阿兄名动长安,才气不说第一,名气也是第一,主考官故意让他犯讳,这才不合规矩。”   此事背后的详情,颜真卿不知如何告诉女儿,叹道:“他年纪小,才华也配不上状元,毕竟连高三十五都落榜了。”   “咦,大唐科场,怎到了我阿兄这里就需要才华了?”颜嫣好生不解,道矩,才名俱佳,以行卷打动考官,考场上卷子工整。他不正是仔仔细细全依:吗?怎的,我阿兄中了状头,却连规矩都改了。”   “哪里学得牙尖嘴利?”颜真卿温柔地叱骂了一句,但他其实知道女儿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女儿只是不忿,阿爷好不容易才教出一个状元。   “他欺君了。”颜真卿叹息着,道:“他不该将真实身世瞒着圣人,成也圣眷、败也话到这个地步,颜嫣竟依旧还是坚决支持薛白的,道:“虽是欺君,可阿兄能说实话吗?那可是要丢小命的。他自然会找机会向圣人澄情,这与考官们何干?偏要多管闲事,给他使绊子。”   “住口。   “女儿偏说,分明是他们暗中使了绊子,在考场上欺负人,却大义凛然说阿兄欺君。说白了,还不是看阿兄家里没势力……   这道理不一定对,颜真卿却是神色一动,抚须思忖,未了,忽然推门而去。   “清臣今日难得过来,可是为科场一事?”   “趋庭兄也听说了?   “薛白也是我的学生。”郑虔叹息道:“听闻了今科诗题,我便知他考场犯还得了状元。近日颇为担心,使人去薛宅问,却无消息,不知结果如何了?   颜真卿想看看世人眼里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并不提前全盘托出,反而先问道:“趋庭兄如何看待?   “觉得奇怪。”郑虔道:“几乎是圣人钦点的状元,崔公却为何故意刁难?”   “许是看不上薛白?”颜真卿道:“如李太白,虽才华惊世,终究是商人之子,不得科举仕途,蹉跎半生。薛白出身亦差,故而钻营于权贵门下,与面首、商人、优伶无异,诸公自是不愿点他。趋庭兄认为这推测合理吗?   郑虔叹息,起身,抱着一捆纸张,摊开铺在桌上,指着问道:“想必与此亦有关?   “不错。”   “果然,此事是诸公对薛白的打压了。”郑虔道,“我愿向圣人禀明。”   “不可,此事还有隐情。”颜真卿正色道:“薛白之所以有如此遭遇,根由在欺又是一番长谈。   郑虔对薛白的身世并不讶异,他早都猜到薛白不是薛灵之子。若一个赌徒欠债躲起来,哪有听说儿子声名鹊起了还不回来的道理?   无非因为这是圣人点的佳话,所有人都故作相信罢了。   “崔公是因薛白欺君了,才出手惩治他?”   “若是如此,那状元头衔必定是保不住了,连想法也不该有。不知分寸实为取死之道。”颜真卿道:“故而我说去陇右一年,避一避。”   他话锋一转,却是道:“但今日我去见这竖子,他却说若是连圣人许诺的状元都能丢了,岂非人人可欺他。”   郑虔道:“清臣有话不妨直说,但凡能帮他,我绝不推脱。”   “我就是在想,崔公以这等手段针对他,真是因他欺君了?还是因为我这徒弟不成器,不仅是面首、商人、优伶,还是贱奴,偏得到的东西又太多。”   这话有些隐晦,但郑虔听懂了。   同样的手段,目的不同,事情的本质就完全不同。   他倾身过去,问道:“如何做?”   颜真卿道:“得先看看他的卷子,若卷子不好,一切便不必谈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郑虔道:“我有一从弟在礼部任主簿,正是春闱阅卷官之一,我请他拿出薛白之卷子……当给诸公一览。”   “辛苦趋庭兄了。”   “不辛苦。”郑虔起身,笑道:“薛白曾不惜犯险救过我一命,能为他做些小事,幸哉。   这日,先往礼部赶了一趟。   出来时,颜真卿神色便有些不同。   “不愧是清臣教出的弟子啊。”郑虔道:“文采不算上佳,工整到无可挑剔。”   “他也是趋庭兄的弟子。”颜真卿道:“字迹还是稍差了些,笔力功底不足。”   “严苛了,严苛了。   回到家中,颜真卿已不再犹豫,磨了墨水,摊开一卷长长的竹纸,提笔蘸墨,奋笔疾书。   感天宝七载春闱取士与礼部崔公书。”   “二月十八,宣义郎、监察御史颜真卿,谨奉书尚书阁下。”   “侧闻士之显扬当世者,必得先贤宿望为之荐也;士之垂范后世者,必晚学后进为之承也,此诚千百载乃一相遇哉。阁下望重四海,方正务实,不随俗流,薛白微贱而抱不世之才,得获礼于门下,乃阁下志存于杜稷,抡才而报君王,开古之先河也。仆深感于此,试论国家取士之道……   “白幼时失怙,少时失忆,身若浮萍,蒙崔公不弃,擢为状魁,感激涕零……   毛笔在纸上挥洒着,薛白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转头看去,见进来的是达奚珣,眼神里遂泛起警惕之意来。   “薛郎有礼了。”达奚珣却是笑脸相向,“这是在写什么?”   “崔公点我为状元,我得感激他。”   “不必,不必。”达奚珣抬手,道:“礼部这班房真是太简陋了,薛郎这就请吧。”   “去何处?   “唉,崔翘老而糊涂,出错了题,又误点了你为状元,已经上表请求罢黜你的状元了。   “是吗?崔公与我说好再核查几日,如何变卦了?”   达奚珣上前,小声道:“薛郎糊涂,还想成状元不成?我都听说了,你竟让崔翘、张填容你慢慢考虑?当自己是谁?取死之道啊。再晚一步,圣人见你如此不识好歹,一道旨意下来,谁都保不了你。还是相府十七娘苦苦哀求右相,右相这才肯出面。这就走吧,事情都过去了。   这话说得好听,却极为强势。   崔翘、张珀还能商量,李林甫身为右相,却自有一股霸道,不需要征询薛白的心意,直接让礼部上书罢掉了他的状元。   都是权贵,行事只看利益,眼见薛白失了圣着自然要开始人瓜分,旁人争夺的是薛白的科举名次、杨党势力、产业利益,分到最后,李林甫轻蔑一笑,笑这些人不知什么才是最值钱的,抬手一指,划走了薛白这个人。   就像分一块肉,当然不需要理会这块肉答不答应。   如此一来,薛白再留在礼部也没有意义了。   达奚珣领着他一路往外走,安排好马匹,道:“薛郎随我去右相府一趟便是。”   “不必了。   薛白翻身上马之后,居高临下扫视了达奚珣一眼,却是径直驱马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达奚珣摇了摇头,讥笑道:“不识天高地厚。”   “薛白离开礼部了?”   张填得到消息时有些诧异。   他答应过薛白,等其考虑两日,但没想到,右相府行事干脆利落,直接将事情处理了。   当然,这也是最妥善的处置办法,不给圣人添任何麻烦。   “驸马,郑三绝来访。   “不见了,便说我病了。”张填摆手道。   这个婢女才走,又有一个婢女匆匆赶来,道:“驸马,右相府有请。”   “推说我病了。   “喏。   张填苦笑着,看向身旁面若寒霜的宁亲公主,漫不经心道:“好了,事情了结了。   你没有因我的这些破事牵连,圣人也没有因此怪罪我们,满意了吧?   “薛白明明是薛锈的儿子,你与那贱人却推说是义子,避重就轻。不弄死唐昌,你还问我满意与否?”   一说起来,宁亲公主马上就控制不住情绪,吼道:“你那破别院里养的每一个贱奴都要死!我要你全部杀了证明给我看,为何还有一个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满意?我能满意吗?!”   “与我何干?”张咱淡淡道:“我未曾与他们联络过,他们是何说辞我如何得知?我只求圣人不猜忌我们……”   “你真该死!”宁亲公主大怒,拿起酒杯丢在张珀身上,骂道:“你到底揣着什么心思沾那贱人这些破事,以为我不知吗?多管闲事,犯贱!要不是你答应贺知章那老东西,能有这些事吗?!”   “我为何答应?”张咱反问道:“还不是你们兄弟姐妹留下的烂摊子?”   “为了谁?我为了谁的前程才与胞兄亲近?你去死吧!   又一个酒杯砸在身上。   张咱皱了皱眉,起身往外走去,嘴里还平静地道:“总之事情过去了,公主好好平夏一下吧。”   “你敢出门?张咱,我会派人盯着你,你敢碰别的女人一下,我阄了你!”   青门的康家酒楼的大堂,张珀独自坐下,自斟了一杯酒饮着。   于他而言,整桩麻烦都结束了。   但偶尔,酒楼中的一些闲谈也会落入他的耳中,他虽懒得理会,但其中有几个书生的言论难免还是让他在意到了。   那薛打牌分明是犯了讳,不该为状元,去年的春闱五子成了今年把持科场的恶一直到了入夜,书生们都在骂薛白。   到后来,张填喝醉了,丢了一串钱币给店家,趴在桌案上就睡。这么做后果很严重,但他就是不愿回公主府。   是夜作梦,梦到了李白,他感到很羡慕李白。   一觉睡到周围又有了嘈杂之声,张咱醒来,揉了揉眼,竟是又要来了酒食,继续饮酒。   “真是要罢了薛郎的状元,改为杨誉?   听说是,昨日好几个酒楼都在传。”   “杨誉是谁?我从未听过。   “国子监抄录张榜了薛白与杨誉的卷子,我去看了,天壤之别。你们可去看看,薛白能作那些传世诗词,名望才气倒是不缺的。但你们可知为何大宗伯故意出题逼他犯讳?点了他的状元,再罢了他的状元。多此一举嘛。”   “为何?   “薛白本就不是那赌徒薛灵的儿子,乃一犯官收养的孤儿,落了贱籍。大宗伯如何能允这种人中进士?故意陷害罢了,另外也是为了不让杨国舅卖平价竹纸、集注,断了我们这些寒门举子的出路。这些隐秘,官场上早已人尽皆知,唯独瞒着圣人…”   张咱转头看去,只见那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的书生说完话径直便走了,招呼旁人到国子监看卷子。   可见,薛白在市井之中还是有些实力的,已开始安排人改变士人口碑风向,可惜,这些动作未必有用,反而可能招来祸事。   酒一杯一杯地饮,张珀又醉了过去,直到耳畔传来了那个他颇为不喜欢的称呼。   “驸马,驸马,快醒醒吧……   “莫再唤了。   张咱嘟囔着,睁开眼,只见面前竟是一个宦官,方才清醒了些。   “圣人召见,驸马还不拾掇停当,入宫觐见?!”   一瞬间,张珀再次想到了“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   可惜,他不是李白,他为了家族已经付出了太多,稍敢造次,近二十年的青春浪费得就毫无意义。   他用冷水洗了脸,又将自己拾掇成那个风仪潇洒的驸马,入宫觐见。   梨树下,有妙曼的舞姿,清歌传来,原来是圣人排的《西厢记》。   张填脚步从容,先在心中想好了评语,赶到李隆基跟前时竟是连见礼都忘了,开口便是情不自禁道:“敢问圣人,这是何新曲?行腔妙韵,旷古未有。轻盈柔媚,细腻传神,韵味醇厚,臣听了,仿有芳香入鼻,沁入心肺。”   “好了好了,知你会夸。”   李隆基听得开怀大笑,让张咱随他在湖边漫步,问道:“朕前些日子叱责了你,可有怨言?   “臣做错了,绝不敢有怨言。”   “贺监致仕时,年逾八旬了啊。”李隆基显然已消了气,叹道:“他拜托于你,你又岂能不答应。朕置气,还能与他置气不成?”   张珀应道:“圣人宽仁大度,古来君王未有。   “朕还不致于容不下几个被收养的孤儿,倒是那薛白,小觑了朕的心胸,妄图瞒天过海,该杀。念在是贵妃义弟的份上,饶他一命。”   “是,右相也是这般办的。”张珀知道自己猜中了圣人的心意,舒了一口气。   此事本该到此为止,不想,李隆基却继续往下说起来。   “高将军,把郑三绝递上来的那两份文章给他看看。”   张咱不由惊讶。   他知道郑虔一直很得圣人喜欢,被御口称为“三绝”,但自从郑虔私撰国史之后,似乎已经久未伴驾了。   不一会儿,两封纸笺便递到了张珀手上。   “请驸马过目,此为颜真卿、薛白师徒写给崔翘的信,已在长安传开。”   张咱看过,目露沉思。   高力士笑问道:“驸马可看出这文章是何意啊?”   “颜真卿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先是在于保薛白状元之衔,他公然称薛白是犯官之子出身微末,不谈薛白欺君之事,只谈论提携贫寒子弟对社稷之影响,述世家子弟把持科场之影响,再列举李白、高适为例,提出居于下位者就不能为国出力吗这个问题,意在改变科场风气。”   “哈。”李隆基听得好笑,问道:“朕看不懂,故召你来为朕解释?”   “臣不敢妄言,故据实而述。”   “那你看,颜真卿是意在维护学生?还是意在改变科场风气?   “该是……都有。”   “薛白的信,你又如何看待?”李隆基有些不悦,道:“竖子不来求朕、不求贵妃,巴结崔翘以保他的功名,可笑至极。   张咱犹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应道:“想必他是知晓圣人还在生他的气。”   高力士追问道:“圣人问你,颜真卿、薛白为何都只写信给崔翘?”   “崔翘毕竟是今科春闱的主考官……   “那他的所做所为,是顺着圣意?还是意在把持科场?若是前者,颜、薛师徒二人应该向圣人求情才对,难道在他们看来,春闱科场,崔翘的权力比圣人还大吗?”   张珀听得心惊,推测该是郑虔在圣人面前说了什么,才能让圣人有这等感受,也许说的类似于“圣人御口钦定的状元马上要被换成世家大族商定好的人了”。   他好不容易脱身,不愿再搅进这趟浑水里,遂应道:“是薛白醉心功名,病急乱投医了。   “还敢醉心功名?圣人让驸马敲打他,驸马没能让他吃够教训是吗?若此子不思悔改,何不杀了?!”   “薛白确实认错了!”张珀连忙应道,“否则我必不敢主张留他性命。”   “既认错,如何还在捣乱?”   高力士连番追问,麻烦终于还是落回了张咱头上。   张珀猜测着圣人心意,忽然想到一事。   他犹豫了一会,终于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态度,道:“当时薛白问臣几句话,他问,有人掌控了竹纸的工艺与定价,是否臣出的主意;又问崔翘想把状元给谁。”   李隆基听了,问道:“有人掌控了竹纸的工艺与定价?   张咱应道:“是。   “有人还想要今科的状元?   “是。   “何时开始的?   臣……真不知……   “崔翘是何时知晓薛白欺君?”李隆基不问则已,一问必然是有备而来,道:“李昙是何时开始觊觎竹纸之利?杨誉是何时欲取这个状元?   张咱当即惶恐,道:“陛下明鉴,此事臣实不知情。”   “你不知情,那他们知情否?薛白欺君,向朕瞒着他的身世,那崔翘、李昙、杨誉这些人欺君了没有?   “圣人只想知道一件事。”高力士上前一步,扶住张珀,提醒道:“到底是薛白欺君落罪以后,他们拿走了圣人赐给薛白的东西?还是他们想拿这些东西才利用此事。”   高力士笑道:“菜还没上齐呢,如何就有人把盘子都端走了?圣人将国事尽付右相,能直达圣听的事就这么几桩,总不能轻易让人欺瞒了。”   张珀深深行了一礼,领了圣谕。   他一直说薛白贪婪,此时才忽然发现,薛白不算最贪的那个。多次向圣人献宝,由臣来查?   至今未有一官半职,只求一个状元。   因薛白太过卑贱,圣人只要给一个区区进士出身、授官资格,对于他都是天大的恩典。   圣人与这么一个小官奴有何好计较?难道因为一个官奴瞒着身世不说,还能让圣人感到莫大的伤心?   相比而言,世家大族、权贵高官们的胃口就太大了。   连圣人亲笔题过字的“千古风流”纸也要凯觎,连圣人亲口许诺过的状元也要夺。   崔翘一开始没有做错,确实是顺着圣意逗着薛白玩。可惜,紧接着就错在太贪婪了,宁可弃掉圣人给的官职不做,也要为亲朋故旧们揽好处。   其实不要瓜分那些名次、利益、势力就好了。   谁贪? 第180章 大闹仙台   宣阳坊,薛宅。   曲乐悠悠,院中正在排演《西厢记》,倒与梨园的情形有些相似。   张咱前来拜会时,本以为会看到薛白颓废的样子,没想到一个少年也能做到荣辱不惊。   郑虔也在,看到张拍来,笑了一笑,态度却莫名有些疏远,不像对薛白那么亲说来,张填这人与谁都交好,但似乎与谁都隔着一层。   “趋庭兄要全力支持薛郎为状元?   “这也是支持崔尚书。”郑虔抚须笑道:“薛白的卷子我已看了,崔公破格点他为状元,此事没做错,我等自是要鼎力支持的。   张填道:“原来如此。   他明知郑虔这是在捧杀崔翘,正如崔翘捧杀薛白一样。但没必要说透了,敷衍了两句,便邀薛白单独谈谈。   两人在园子里的小池边坐下。   “觉得自己保得住状元吗?   “得了状元才是圣人真正的宽恕。”   张填问道:“那你想如何求得圣人真正的宽恕?说说计划吧。”   “坦诚,回归我真正的身世。”薛白道:“驸马知道这是真的,毕竟,你不信我,也该信唐昌公主。”   张珀难得笑了一笑。   他未必真的还有多喜爱唐昌公主。但想到她,就能想到成为驸马前的那段年少时光,这成了他如今这该死的生活里唯一的安慰了。   笑过之后,他摇了摇头,道:“我很后悔……后悔答应贺监,如今只想尽快了结这三庶人案的余波。”   “简单。”薛白道:“驸马可以带一个人到御前交差,元载。”   张咱问道:“我为何帮你而不帮崔翘?”   “圣人想看谁老实,我比他老实。”   “好……”   谈话之后,薛白看着张咱的身影走远,心里想到自己说的“老实”二字,摇了摇头。   张填看似温和,实则没当他是朋友,那他自然不必对张填推心置腹,计划大可不必告诉张填。   见客之后,薛白没有再去那排戏的院子,而是一路走进另一个侧院。   堂中有许多人正在商议事情。   “天宝六载的春闱、秋闱我都跟着五郎闹过,为何?科场太不公平了,他们怕内定的人在考场上考不过我们,以行卷之法,在考场外看才情,我们依着做了,他们又以犯讳之法把有才名之士赶出考场。年年“心口疼’,如今我真是心口疼了。”   “此次若忍气吞声了,往后他们更要骑在我们头上,我支持到礼部去闹……   “哎,你们说什么闹不闹的。”杜五郎道:“我们是去礼部慷慨陈词,是去支持崔尚书点薛白为状元的。   薛白在堂外停下脚步,招了招手,让岑参出来与他单独谈话。   “岑兄已有官身,真要与我们一道去吗?   “哈哈,何惧之有?”岑参颇有大唐男儿的狂放气概,道:“既为薛郎出高三十五郎出头,更是为天下怀才不遇之士出头,我当然该去。”   薛白反问道:“岑兄已决定好去安西,投到高仙芝将军幕下了?   “不错,将军已接替安西四镇节度使,愿为我举荐,升朝衔、加俸禄,到边塞建功!”岑参道,“若不搏命,只在这朝中碌碌无为,何日才能得功业?”   “此番事若不成,我也该亡命天涯。到时隐姓埋名,与岑兄一道去安西如何?   “好,事若不成,我带你去安西;但若事成,状元郎以后可得提携我。”   与这种爽快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薛白与岑参再转回堂上,不少人正在喊着“包围礼部”。   “诸君。   岑参快步上前,站上桌案,道:“且听我一言,礼部位于皇城之中,地处尚书省……欲包围礼部,必先包围尚书省。”   “好!岑二十七郎说得好。”   “皇城守卫众多,若敢胡闹,金吾卫必来驱赶。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务必要先堵住礼部尚书崔翘,围着崔翘,逼他表态,方可使金吾卫投鼠忌器。   “我来。”高适迈步而出,道:“我来制伏崔翘。”   “高三十五,你莫不是想要出一口恶气?可别弄伤了他,哈哈……   两日后,礼部。   “迁我为东都留守的旨意不知何时才能下来啊?”   崔翘看着窗外,心中叹息了一声,心想这朝中真是没甚好待的了,李林甫把持朝政,权贵之家只顾牟私利,不如归去。   奏书搁在中书省,却一直没有批复,包括罢黜薛白之事也耽误了。   想必是颜真卿那篇文章起了作用。   可笑,说是写给他这位礼部尚书的,他一个字都还没看过,却已传遍长安了。近日越传越离谱。   “崔公有鉴于‘野无遗贤’一事,欲多举荐贫寒举子金榜题名,故意点了官奴出身的薛白为状元。   再这样下去,等到他迁为东都留守,只怕要有人说他是为寒门出头得罪权贵了。   心情忧虑地走出了礼部,穿过有着“仙台”之称的尚书省,前方是皇城大街。   “崔公!   忽有人喊了一句,崔翘回过头,认出了高适,当即摇头。   “见过崔公,学生冒昧,敢问学生的科举诗赋有何不妥?”   崔翘无意与他深谈,道:“你的诗赋悲壮有雄气,很好。可惜不擅应试诗,何必醉心科举?”   可否请崔公赐教?   远处,有举子跑过皇城大街,涌向仙台。   崔翘意识到不对,转身便走,竟被高适一把拉住。   “崔公莫走,请崔公再指点一二。   “你们……   高适身强体壮,崔翘竟是半点也挣扎不开。有几个随从上前要拦,高适便拉着崔翘跑,挤进了赶来的举子之中。   “是崔公?恳请再看看我的行卷!”有举子惊喜道,“崔公为国取士,看才华而不看出身,真丈夫也!   “放开老夫,你们放开!   但已有越来越多的举子围了上来……其实也未必是举子,谁知是否被有心人收买潮水一般的赞誉也向崔翘涌来。   “崔公能点官奴为状元,古往今来第一人也!   “住口!”崔翘根本不认,道:“薛白并非官奴,他乃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曾孙,此事乃御前佳话。”   他恨不能接着再叱上一句“你们这些平民子弟还在奢望什么?滚吧!”   但他的随从已不知被挤到了何处,只留他苍老的身躯在人群中风雨飘摇,十分无“听到了吗?薛白并非官奴……   薛白就是官奴!他不是我儿啊!   忽然,前方有人大哭了起来,众人转头看去,有人喊道:“是薛灵,薛灵来了!”   “就是那‘湘灵鼓瑟’的薛灵吗?”   也难为薛灵这一个赌徒,在一夜之间让众举子知其名了,他被一个大汉拉着,挤过人群,站到了崔翘的面前。   “诸君听我说,我就是薛灵!   薛白知道,李隆基不会主动承认在上元夜搞错了一个佳话。那他又到了必须摆脱薛灵之子身份之时,那就只能违背圣意,执意揭破,并在世人面前坐实了。   这很冒险,但他可以试着把坏影响降到最低。首先要尽快,趁季隆基还没表态晚了就是抗旨了;其次不能再闹到御前,那会让李隆基没面子;最后要让薛灵主动揽下弄错的原因,快刀斩乱麻,淡化李隆基之前弄错了的事。   “薛白不是我儿子,是我搞错了!”   薛灵脸色沉痛,一副心疼得要死的表情,高喊道:“我这么久没有在长安,因为我到洛阳,找到了我失散多年的儿子了。”   “阿爷!   又是一个少年窜了出来。   崔翘目光看去,只见这少年还真是十七岁左右年纪,相貌英俊,真与薛白有几分相像。   “你们看,这才是我失散的六郎,我之前弄错了啊!”薛灵道:“此事真是太巧了,太巧了!   最能让圣人不至于在此事中显得不英明的解释,也恰是“太巧了”三个字。   “今日,当着崔尚书的面,我们父子相认。也请崔尚书明证,薛白并非我的儿子。   “我不认的!”崔翘大喊道,“薛白,你为了功名,连生父都不要?!你不怕被万世唾骂吗?!”   下一刻,他背上被什么尖利的东西抵住了。   虽然不知是什么,崔翘却当即吓得噤若寒蝉。   周围的上百举子像是没听到崔翘的话一般,还在欢呼,直到崔翘老实下来,薛白开口。   “薛公虽然不是我阿爷,但他认下我,是为了给我一个出身。如今他找到了亲生儿子,我也该阐明身世,做回自己。我自幼失怙,被一犯官所收养,被发落成了官他就是要当众宣扬此事,再逼崔翘承认。   崔翘承认有何用?这位礼部尚书宁可迁为东都留守,宁可被指为犯讳、犯糊涂也要帮别人牟取一些利益。这个牺牲,恰可以被薛白利用。   ——看,礼部尚书以官职为我背书,我就是一个孤儿、官奴。   “崔公怕我成了进士,低贱官奴的身份被揭穿,因此出题‘湘灵鼓瑟’,但我宁可死,也不想碌碌无为。崔公大义,见我决定恢复贱奴之身份,不做阻拦。他亲审了我的文章诗赋,认为状元不该只取自名门,哪怕贱奴,只要有才气,也可点为状元!”   “你胡言乱语!   崔翘吓坏了,他甚至忘了背上还抵着利器,高声否认。   比起被这些举子围得密不透风,他更害怕担这种名声。   故意点一个逆罪贱籍官奴为状元,此事可不仅会让他丢官,还会让他众叛亲“崔公大义!   “别喊了,你们快别喊了!   “崔公大义!只要有才,虽贱奴亦可点为状元!   “别喊啊……你们都是有前途的士人,莫再喊了!”   举子们的喊声却已完全把崔翘的呐喊湮没下去。   他出身高贵,平时完全掌握着这些寒门子弟的命运,此时却是喊到嗓子越来越哑,也没办法阻止他们。   而此处是尚书省,是仙台,此时已有越来越多的官员围过来。他们听不到崔翘的解释,只能喝问着举子们发生了什么。   举子们也热情地回答。   崔尚书为薛白找到了真实的身世,还要点贱奴为状元,为天下首倡!”   待到更多的金吾卫围过来,得到的同样是这么个回答。   “崔尚书为天下首倡!   此事很快就能传遍长安,那些没有消息渠道的平民、寒门子弟会信。   但真正知道内情的人不会信,圣人也不会信。他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薛白安排的戏,擅自宣扬自己的身世。   薛白知道这很冒险,所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到时他远走安西,崔翘麻烦缠身,不算很亏。   当然,他还是努力将此事做得不那么惹圣人生厌,尽力做得粗糙些、荒唐些,显出被崔翘欺负了,怒而报复的无赖嘴脸来。   今日只针对崔翘,不是闹事。   不是对朝廷,更不是对圣人不满,而是对世家大族阻止寒门子弟登科不满。   “崔公志存于杜稷,抡才而报君王,开古之先河也。”   “国家取士,不问出身,唯才是举!”   一整日,这些举子就围着崔翘大喊,且有越来越多的人赶过来。   渐渐地,他们已不再是为薛白出头,而是喊着自己的心声,而颜真卿的一封《取士书》在此刻统一了他们的想法。   “请崔公上表请增寒门子弟进士名额!”   我们也想要一个报效圣人的机会!   “抡才报君王!   一直快到傍晚,这些举子已经闹得够久了,终于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那是南衙派巡卫来驱赶他们了。   “跑啊!   杜五郎远远就瞧见了,大喊一声,所有人当即作鸟兽散。   只留下被折腾得无力的崔翘腿脚一软,摔坐在地上。   “崔尚书!   “反了。”崔翘用沙哑的嗓音喃喃道:“这些举子反了……快拿下他们……   “崔公,谁反了?不是崔公召集了他们吗?   着气。   “不是,不是。”   “崔公,你背上……粘了一张纸,写了东西。”   “写的什么?快拿下来!   “哈哈哈哈。”   四个身影一直跑出皇城,跑进了务本坊,躲进了郑虔的宅院之中,大口大口地喘岑参直接在地上躺倒,仰天大笑。   “诸君,畅快否?   薛白咧嘴笑了一下,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他知道自己前世是谁,而今生也终于回归了这个本来的身份,虽是逆罪贱籍,但至少踏实。   此前做薛灵的儿子是为了保命,往后若冒充李倩是为了野心,唯有如今是真实。   当然,他是权场上的人,虚以委蛇贯了,真真假假的不在乎。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扯谎,还是轻松了许多。   接下来只看李隆基讨不讨厌他带着寒门子弟反击世家的行为。   另外,薛白已得到消息,张已经带着元载面圣了……   “嘿嘿。”   杜五郎终于缓过气来,道:“我们四个,是新的春闱四子啊。”   “不必了。”岑参道:“我天宝三载就中进士了。”   “哈哈。   高适也大笑起来,道:“我也不必,我不打算再科举入仕。”   “此番若顺利,高兄再试一年如何?”薛白道,“今年闹一闹,明年也许能成。”   “不了。”高适道:“我想明白了,我就是个布衣。我也知自己擅长写怎样的诗,你们在考场上写的诗我看了,崔翘说的对,我写不来。”   一张竹纸粘着华贵的紫袍上,被缓缓揭了下来。   这纸的质地很好,柔韧厚实,颜色光洁,虽然小吏动作仓皇,还是没有把它揭破。   崔翘双手颤抖,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是一首诗。   一首讽谏诗。   那字迹刚劲雄健,力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抱怨良多,竟还妄想中进士。   “国风冲融迈三五,朝廷欢乐弥寰宇。”   “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 第181章 手段   朕意,拨弄舆情,聚众劫官,手段泼辣,当诛。”   “圣人息怒,这就去诛了薛白。”   赶来梨园禀报的陈玄礼感受到了圣人的杀意,当即准备去斩杀薛白。   歌台上正在排演戏曲,有一个小优伶似没注意到圣人这边的动静,在管弦停歇时清唱了一句,声音不轻,婉转动人。   落花流水,闲愁万种,有情怜夜月,无语怨东风。”   那是谢阿蛮,边唱边舞,长袖招摇,构成极美的画面,仿佛天上的风流景象。   她此时才意识到旁人都停下来了,慌忙停下动作,退了下去。   陈玄礼等了一会,没等到圣人的回答。虽然天子怒气、杀意都还未消,但似乎竟是在忍着。   “张填!   忽然,李隆基怒叱一声。   张咱今日正带着元载面圣奏事,刚详述了竹纸之事,便听陈玄礼来禀报礼部的乱子。他在一边听着时就知道事情不好。   薛白嘴上说着“老实”,一转头用尽刁钻手段去争状元,偏选了这样一个时机,仿佛与他事前约好了,一个来告状、一个去闹事,配合默契。   “高义”。   但薛白真没与他通过气。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恩必报,债必偿”,就好像崔翘点了一个犯讳状元“臣有罪!   张珀不敢有任何解释,当即惶恐认错,应道:“臣确实心存偏向,请圣人赐罪。   此时他不管给出什么理由,都会让圣人觉得他逆反,“朕骂你骂错了吗?   终于,他诚恳的态度使圣人稍稍消了些怒气。   “都下去。   “臣等告退。”   李隆基阴着脸坐在那,拿起元载递交上来的证据再次看了一眼。   一份是各种档次的竹纸的定价;一份是礼单,李昙赠与元载的礼物估价在一千贯;一份则是书单,修改了将作监如今在雕版刊印的书籍,《宝图赞》、《李赵公集》、《崔定州集》、《王晋阳集》、《并州全诗》、《韦文贞公集笺注》等等。   若薛白不闹事,李隆基已打算各打八十大板,所有人都该受惩治,此时却又觉得薛白手段太过,心中不喜。   “无法无天。   “圣人。”高力士问道:“是否诛了?”   “待太真求过情,给他一个献戏的机会,之后便将他打发了吧,朕也烦了。   他既然厌倦了,将人打发得远远的,到时谁若要杀薛白,他也不会去管。   李隆基还是宽仁,薛白这种小猫小狗闹得再厉害,堂堂天子也不会下旨示了。但朕想到此子又要鼓动杨家姐妹来说情就烦神,没完没了。”   但转眼过了三日,李隆基等来等去,杨玉环也没开口求情,甚至杨玉瑶都没入朝中越来越多臣子请求罢黜了薛白的状元,并重惩之。薛白却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搬出圣眷来。   像是风吹雨打之中,有一叶扁舟正在被大浪袭打,随时有可能倾覆。   仙台闹事之后,薛白每日都在给人送行。   最先离开的竟然是郑虔,被改任为台州长史。   台州如今属于中州,长史是刺史的佐官,仅次于刺史,品级没变,都是正六品上。但终究还是属于外贬了,只是手段看起来和风细雨了一些。   灞桥送别时,薛白行礼道:“是我连累郑博士了。   “不,不。”郑虔自己倒是无所谓,显得颇为酒脱,笑道:“能离开长安,到一方为主官,于老夫未必是坏事。”   他挥了挥手,登上小舟,那一袭青衫很快远去了。   唯独留下了一首诗,激励着一众颇受挫折的寒门举子们。   “石压笋斜出,谷阴花后开。”   次日,仓促离开长安的则是颜真卿。   “御史台催促得厉害,不走不行了啊。”   颜真卿其实已经拖延了两日,否则还得在郑虔之前离开长安。   但这一去还是显得十分突然,他连妻儿都顾不得带,只带了两个老仆,背着行囊,牵马去往陇右。   “你莫介怀。”颜真卿看了一眼薛白,道:“于我而言,不过是早两日或晚两日走的区别。然朝中诸公迫不及待支走我,显然是要对你不利了,好自为之吧。”   “老师放心。”薛白道:“大不了我去给哥奴当入赘女婿,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这就是一直以来的努力带来的改变,以前输了要被坑杀,如今输了还有退路。   “莫开玩笑。”颜真卿皱眉叱了一句,道:“圣意难测,不可久恃,尤其此番你犯大忌。若得授官,莫再贪图高官,哪怕下县县尉亦好过天子近臣。”   “学生明白了。”   “这是后话,你先求自保吧。”   有胡笳声响起,那是岑参在吹奏。   岑参感怀天宝官场上还有颜真卿这样清正的官员,赋诗《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相送。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   歌声一扫离别时的忧怨,使气氛突然壮阔起来。   颜真卿便在这样的歌声中告别妻儿,翻身上马。   待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天迹,众人抬头看去,只看得到绵延的秦山。   “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   “我这两日也得走了。   岑参放下胡笳,向薛白苦笑,道:“我得随几位判官一道出发往安西,行程本定在下个月。如今看来,却是看不了曲江宴上你排的戏剧了。”   “无妨,往后还有机会看。”   岑参压低声音,附到薛白耳边,小声道:“我已安排妥当,你若出变故,往我家中寻我老仆,他会带你到安西来见我……”   “好,多谢。”   “你我之间谈什么谢不谢的。”岑参爽朗而笑。   再一转眼,已过了两日,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笑容,岑参挥挥手说的已是“诸位留步”。   “岑二十七,一路顺遂,到了安西一定要建功立业!”杜五郎高声喊道。   “哈哈哈,借五郎吉言了。”岑参翻身上马,“高三十五,送我一首诗!”   “好!   高适说写诗就写诗,接过酒囊饮了一口,有些羡慕地看着岑参的马匹行囊,开口吟诵。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岑参大为满意,连连呼高适是知己,不必说离别悲愁,要的就是这慷慨昂扬。   大唐男儿往边塞建功,有何好悲愁的?   “薛郎,到你了。   薛白先是摇头,沉吟,不情不愿地道:“风卷白草折,八月即飞雪。”   呸!   岑参道:“情景都不对,不愿赠我送别诗你就直说。”   “那我就不愿。”   “好吧,那我来!   又是一首长诗,岑参与高适皆是诗风雄健。   马蹄声远去,天地复归寂静,唯有岑参的诗还在回荡。   “望君仰青冥,短翮难可翔。”   “苍然西郊道,握手何慨慷。”   宣阳坊,薛宅侧院。   商议如何围攻礼部时,大堂上还十分热闹,这才没过几天,人已少了许多。   “都走了啊。   杜五郎好生惆怅,喃喃道:“想当年我闹“野无遗贤’案时,哥奴也没这么快反应“哥奴不过一个奸相,如今朝中各部官员却有九成都是世家子弟,每人出一份力,便能将我们都调出长安。”   一个名为乔琳的士子以浑不吝的态度笑道:“那我也要有官位,他才能调走我啊。”   乔琳出身贫寒,是已经汉化的匈奴后裔,为人生性不羁,说话戏谑,却非常勤奋好学,很小就懂得攀权附贵,借名门子弟的书籍集注来看。   他今科落第,跟着薛白闹事,因才干出众,短短几天内已成了这些寒门举子中的骨干。   玩笑归玩笑,他却是最知道那些把持科场的世家手段厉害,话锋一转,道:“当然,能够读书识字,谁家中没有亲朋好友任了一官半职?不过是眼下还未对付到我们这些微末之人罢了,早晚都是要被连敲带打的。”   语气里,对这“连敲带打”带着些盼望之意。   杜五郎不太喜欢不琳,因感觉得出来,乔琳想要的不是打开寒门子弟科举的通道,而是希望借着闹事被世家招揽过去。   那又怎么样?”杜五郎道:“左相就把我阿爷喊过去叱骂了一顿,要给我一个教训,但我就不怕。   “五郎出身京兆杜氏,自是不怕的。”   乔琳说着,转头看向薛白,带着些好奇的语气问道:“薛郎,世家势大,何不请圣裁?”   “圣裁?   “是。”乔琳道:“仅凭我们的力量,对付世家如虬蜉撼树,唯有直达圣听,此事才有转圜。但不知为何,时过多日薛郎依旧没有反应?”   “我无颜面君啊。”薛白摇头道。   “哈?”乔琳说话素来尖酸,问道:“我等寒门士子舍下前程为薛郎争状元,薛郎却不肯出面请动圣裁吗?   这一句话,对士气有颇大的打击。   薛白无奈,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我实话与你说。”   “愿闻其详。”   只听薛白缓缓道:“此事,圣人也无可奈何。”   乔琳讶然,转头看向座中另两个士子。   薛白道:“圣人千古明君,可天下世族树大根深,非一朝一夕可动摇。从太宗、高宗、武后……科举虽然是一点点完善的,但世族还是把持科场。你看,圣人钦点我为状元,如今马上要被他们罢黜了。”   “是啊。”高适道:“李嘉祐与我们本是好友,如今也因家中逼迫,开口说杨誉更适合为状元。世情如此,让人喟叹。”   “不是杨誉有能耐,而是李家、杨家、崔家早就商定好了几年间的名额。”   “故而说圣人也改变不了结果。”薛白道:“我隐瞒身世,丢了状元活该。但这口气不能咽下,必须给崔翘一个打击,给寒士举子一点改变,哪怕只有一点。”   这大唐,他比当世很多人都看得更清楚。   满朝无谏臣,李隆基便把自己当成明君了。   唐王朝已经积压了诸多弊疾,到了迫需变革之际。天下需要一个真正的明君励精图治,让各种制度能够适应这亘古未有的巅峰盛世。   薛白从来没看到李隆基、李林甫有触碰到大唐的积弊。所谓的名君名相,每天就是敲敲打打,沉醉在盛世中享乐。   李隆基也就能压一压那些佞臣,处理一些勾心斗角的小事。这种牵扯世家利益的大事,还真就没这本事管。   竖子真是这般说的?朕改变不了结果?”   “回圣人……是。   张咱语态有些惶恐,躬身应道:“臣收买的三个士子说辞一致。另外,薛白与旁人也是这般说的。   李隆基眼中隐有愠色。   他其实问了杨玉环,为何三姐没进宫求情?得到的回答让他有些失面子。   ——“三姐不想给圣人添麻烦,薛白能活命她已不算丢脸。”   没有一个人明说,但似乎所有人都笃定了圣人也没办法禁止世家把持科场,提及此事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霉头。   李隆基喜欢新鲜,而享乐也享了十余年了,偶尔涉及一点国事倒也还算新鲜,对此反而颇为介怀。   “竖子何意?他欺君罔上,失了状元,反以为是世家迫害?还是对朕心怀怨怼?!”   “此事,臣属实不知。   李隆基心情不悦,挥退了张珀,无心歌舞,起身踱步。   高力士见圣人少有如此烦心,不由宽慰道:“圣人可是因为中书门下催促而烦心?   不过是桩小事,罢了薛白的状元,贬了崔翘,此事也就了结了。”   “他们催了,就得了结?朕将国事托付右相,为使臣下依朕之心意办事,而非事事如他们心意!”   “圣人息怒。”   高力士其实知道圣人为何发怒。   这次春闱渐渐让圣人看到了世家对科场的把持,看到了他们那利益不容被稍稍触动的霸道。朝中九成官员都是世家出身,一出事却极为默契,不需串联,已经在纷纷出手消弥薛白大闹礼部带来的影响。   李林甫身为宗室,平时为了私怨如索斗鸡一般,真遇到大事,也不愿触众怒。若非圣人拦着,早都批复了罢黜状元的奏章。   罢了状元、贬了崔翘,看似公平,实则还是世家赢了。而且事情已闹大,旁人不知详细,会说天子连一个状元也决定不了。   李隆基想到失了颜面就恼火,讨厌薛白,踱了几步,问道:“高将军以为,点钱起为状元如何?   他终究也只有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既不想护薛白,也不想点杨誉为状元,把相关人等都狠狠敲打一遍。   高力士知道圣人想挣回一点面子,提醒道:“圣人,钱起初次科举,卷面有污点,诗虽好却犯了韵,且钱家虽非望族,亦是吴兴世家。另外,竹纸之事又如何处置?不知圣人用谁来办能合心意?”   李隆基皱了眉。   哪怕不点杨誉为状元,今科也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寒门进士;旁人没有足够的心志和手段,竹纸还是要被世家把持,宣扬他们有多高贵。   闹到最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薛白还是有点小手段的。”   思忖了良久之后,李隆基终于开口道:“这竖子,不是只会打牌、唱歌。”   他曾厌恶薛白的手段泼辣,这还是第一次正视到薛白有点能力在官场上为他巩固皇权。 第182章 世族   梨园如仙境。   时隔多日,薛白终于再次站在李隆基面前,彼此的感受都与往昔不同。   “朕听闻你在私下诽谤朕。”   “我没有。”薛白道:“我年少得遇圣人,以卑贱如蝼蚁之身份,一度成为状元。君恩如此深厚,恩同再造,我视圣人如至亲长辈,此心若不诚,天诛地灭……”   “够了。”   奉承的话,李隆基听得多了,没耐心听太长的。   但他也知道薛白说的是事实,有一种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臣子的感觉。   他稍稍看薛白顺眼了一些,还有点感慨。   “朕的臣子里,也只有你与胡儿出身最是卑微。对朕也是最尽心,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想着朕,受到的攻讦也最多。”   “确是感激涕零。”   薛白其实心中不快。   原本好好的一番君臣相得的开场,李隆基非要把他与安禄山混在一起谈。   但在李隆基心里还真就是这样,觉得今日把这两人归为一类,是对薛白能力的认可。毕竟,安禄山这种忠心能干体贴圣意的臣子是他最喜欢的。   “但,圣人如此待我,我却对圣人瞒着身世。”薛白道:“我不能与安禄并论”   “你还知道?!”   李隆基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既然有了宣泄怒火的出口,他也不必在薛白小儿面前端着,叱骂了几句。   “赐你认亲,你擅自更改,阴谋布局,当众拂逆朕。在你眼里,你的状元身份,比天子的颜面更重要吗?!这便是你说的感激涕零、恩同再造?!”   “我错了。”薛白道:“我之所以这么做,因为那些人明知我的身世,却装模作样,我看不惯。”   “还敢狡辩?”   “回圣人,不是狡辩。从崔翘出那题目开始,他就是在撩拨我,明知我世,偏要出个‘湘灵鼓瑟’,看我是犯讳还是承认是逆罪贱奴。我是欺君,圣免费领币元、哪怕杀了我,我都心甘情愿,这是我该受的。但他却是个什么东西,跟我耍小心眼?   高力士不得不叱喝道:“放肆,在御前如何说话?!”   李隆基却摇摇头,道:“继续说。   “崔翘老贼,嘴上说我欺君,心里有何不清楚的?末了,摆出名门世族的风范,说他已经够容忍我了,我一个逆罪贱奴,凭何在长安声名鹊起,凭何高中状元?我是不识好歹,只顾着给圣人写故事,忘了给他这位大宗伯投诗文行卷,拒了他嫁孙女给我的好意了!   “好一个牙尖嘴利,你欺君之罪,说到最后,反成了旁人陷害。”   “回圣人,我没想着要翻案,就想着带崔翘一起完蛋。其实我也知道害我的不止他一人。还有人在背后利用崔翘,国舅在督办的榷盐、造纸两桩差事他们都想沾手。我没办法,这次闹事,求的不是保住状元,而是打他们的脸。”   薛白说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我还有一桩罪,我常在圣人面前藏拙。其实我让老师、郑博士帮忙,召集士子,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右相之前的指责没有错,我心机深重、手段毒辣。”   “呵呵。”   李隆基不由得讥笑了出来。   高力士见圣人笑了,不由也笑。   “手段毒辣?”   李隆基愈觉好笑,抬手指了指宫苑,说了个题外话。   “太真养了一只海州猫,平日里撒泼打滚,颇有为趣,看起来很无辜。但它但凡出门,趁着旁人没看到,捉到鸟儿老鼠,就用它的爪子残杀,将这些小东西折磨至死,以此为乐。你说,朕难道真不知它做了些什么吗?手段毒辣?就你那两下子。”   薛白道:“我做的一切,都瞒不过圣人的眼睛。圣人看我就像是看一只猫,像天上神仙看地上人。”   “够了,说好听话无用。”   “我是想说,怪我瞒着圣人,我其实不是一只海州猫,只是一只狸猫。”   “朕管你是什么猫。”李隆基叱了一句,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觉得被欺负了,为何不找你义姐义兄们说情,是觉得朕治不了他们不成?   “这……我愧对圣人,无颜开口。”薛白道:“也是怕给圣人惹麻烦。”   “你有这份忠心?   “是,寒门学子不满世族把持科举久矣,我们借机造出声势来,挫一挫他们的锐气也好。不必什么事都惊动圣人。”   李隆基倒有些惊讶于他有这个心意。   当然,这件事确实不同于此前的勾心斗角,天子能改变的也很少。   “放得狂言,依朕所见,你的声势倒要被他们挫了,打算如何啊?”   “不怕。”薛白道:“他们操持了将作监的造纸坊,却封堵不了造纸的工艺。我已经把最新的造纸工艺给了所有离开长安的志同道合之士。他们虽然没有成熟的作坊,终有一日,必然能把纸价压下来。我们还要把今科春闱,寒门子弟的事迹传扬出去,把我老师的文章传扬出去。”   “传得出去吗?   “我们有个想法,名为‘活字印刷术’,与雕版印刷不同的是,它是每个字都单独一块,可以自由排列。能够很灵活快速地印出新的文章,世家子弟想堵住我们的声音,难。”   这原理简单,李隆基一听就明白了,道:“操控舆情,庶人敢为之?且尔等能制出几套活字版、从何处找到那许多识字工匠?此非庶民可有的工艺,但归朝廷来办。”   “圣人明鉴,是我考虑不周。”薛白道:“此事难成,但寒门子弟们愿费数十年光景争科场一席之地,我出身卑贱,愿为他们尽一份力。”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的事,李隆基既想改变,又不愿真的广泛触动世家之利,影响他享乐,薛白这态度就刚刚好,有一点小办法,慢慢来。   薛白终于算是稍展现了一点治国之臣的才干了,还学着举荐人才。   “我这么做,除了出气,也因寒门举子在长安真是太难出头了,只能投奔边镇。与右相尽用胡人为边镇的道理一样,这些人孤寒无倚,唯对圣人忠心耿耿。比如高适,他虽写了《燕歌行》这样的诗,不满的其实是有人阻挡他报效君王,实则他比旁人更要忠君,圣人一见他便知……   “召礼部尚书崔翘觐见。   “臣见过圣人,请圣人春安。”   崔翘有些憔悴,他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知情人都明白他是被裹挟了,但事实就是他的名字已被用来倡议科举多提携寒门士子。因此已经有一些世家官员们认为,若不给崔翘一点惩罚,便是助长那些鄙夫的气焰……简直太荒唐了。   “爱卿不必多礼,有封奏折一直押在中书,朕召你来一问。”   “是。   李隆基低头饮酒。   高力士问道:“敢问崔尚书,驸马张珀承认,是他让你给薛白一点教训,你可是因此出题使他犯讳?”   “是老臣糊涂。”   “梨园无旁人,崔尚书说话莫太不爽利,陛下问,你就答。”   “是,是张驸马所言。”   “张驸马要你如何?   崔翘不敢答,却还是道:“他说薛白欺君,不能真给了状元,让他弃考也好,不中榜也好,总之不能让此子得逞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点他状元?   “是……右相吩咐的。”崔翘道:“右相说,圣人心意就是如此。”   “这般一说,张驸马没错,右相也没错。”高力士道:“你先听张驸马的,后听右相的,你也没错。”   “老臣有罪。”崔翘道:“老臣有罪。”   李隆基这才来了兴趣,问道:“你罪在何处?   “老臣主持春闱,没能处理妥善这些事,请圣人治罪。”   李隆基笑了笑。   他虽是天子,还真捉不出崔翘的错处来,要错,也是天子错了,毕竟全都是顺着天子的意思办的嘛。   “赐座。”   “老臣谢陛下恩典。”   李隆基道:“朕听闻,爱卿为国取士,唯才是举,认为该增加寒门举子中榜名额,朕为何未看到奏折啊?   “陛下误会了,老臣……   “爱卿不如上一封奏折,提议另增十个进士名额,专点祖辈三代未曾为官之贫寒举子。”   机会。   “陛下,不可啊,国家取士最重公平,如此一来,是给了别有用心之人钻营舞弊之“爱卿是不愿上奏折啊?”   崔翘也不敢再坐,连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道:“许是这些刁蛮举子肆意闹事,使朝中有些官员认为一味纵容、安抚他们便可,却不知他们心怀怨怼,贪权爱富,一旦为官,下不能宽待百姓,上不能忠于君王,绝非良材。”   说到这里,他激动了起来,开始罗列出早已准备好的各种说辞。   “臣不知薛白到底是赌徒之子,还是逆贼之子。但想必他自幼学到的都是一些无赖之术,甚至是谋逆之术。此子但凡一点不顺意,便搅动民意对抗朝廷,天宝六载春闱闹事、秋闱舞弊,今更是围攻礼部,持刀挟持朝廷重臣,如此狼子野心,与造反无异,无怪乎酷似薛锈。”   “聚集在薛白身边者,个个都是对朝廷心怀怨怼之人,杜有邻极善钻营,先是投机东宫,牵扯谋逆大案;其子杜誊,更是屡犯大案之恶徒,薛白每借权势包庇;还有高适,怨怼之诗写了不是一首两首,对朝廷心怀不满已久,这些人煽动舆情,不重惩不足以儆效尤啊……”   崔翘是有证据的。   一张皱巴巴的诗作被拿了出来,递在了圣人面前。   李隆基目光看去,有些讶异。   他一开始以为是白藤纸,但仔细一看,材质不同,遂看向高力士,以目光相询,竹纸工艺已经能做到这等柔韧程度了?   高力士点了点头,很小声地道:“是竹纸,将作监接手之后,纸质提升很快,关键在于纸浆的浸泡,据说有的要泡半年,老奴是没想到的。”   李隆基这才打开,看向了那首诗。   崔翘没听到高力士的低语,目光偷瞥去,见圣人皱了皱眉,不失时机地补了几“高适在今科写的诗也满是怨怼,臣不敢给圣人过目……   李隆基听了,果然不悦,道:“爱卿受委屈了,退下吧。   “老臣告退。   出了宫城,崔翘稍舒了一口气,心想,先让圣人拿不到自己的错处,再拿那些放肆妄为的士子来转移圣人的怒气,该是应付过去了。   他求的不多,一个东都留守的闲职罢了。   回到家中,过了两日,崔翘正在书房,便听家中老仆通传道:“七郎,大郎、二郎来了,杜公也到了。   “我到堂上相见。”   崔翘官位虽高,但在这种大家族中,时升时贬的官职并没有那么重要。权力大小,有时看的是对朝野的影响力。   他的兄长名叫崔禹锡,在睿宗年间便进士及第,在开元中期担任中书舍人,审理章奏,草拟诏旨,执掌机要,权柄不是如今的礼部侍郎能比的。   如今崔禹锡年迈,已是白发苍苍,正坐在堂中与杜希望说话。   “七郎从小就糊涂,小舅莫要怪他。当时他也说过,要招薛白当孙女婿,这小郎君没看上我们崔家,无可奈何。   崔家兄弟的母亲正是出身京兆杜氏,是杜希望的堂姐,因此他们称他一声“小舅”。   杜希望笑道:“此事老夫听说了,是我族中侄儿没能搭桥牵线,闹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崔翘听着这对话,心知阿兄是在杜家面前说薛白不知礼数,笑着上前行礼。   “小舅,阿兄。   “来了。”崔禹锡指了指崔翘,道:“今日便当着小舅的面,给这糊涂的兄弟一个教训……这礼部尚书你也莫当了。   崔翘心想,终于来了。   他早已准备好去洛阳,行李都收拾好了。   却听崔禹锡道:“贬为江陵长史吧。”   “什么?江陵?”   崔翘讶然,惊愕道:“阿兄老糊涂了不成,我如何还能去江陵……   杜希望也连忙道:“大郎太心狠了,贬得太远了啊。”   “他应得的,只盼小舅能出面帮忙平息事态。”崔禹锡道:“毕竟难免有些人幸灾乐祸,趁火打劫。   整件事与杜希望无关,这表态也不是给杜希望看的。而是崔家拿出了态度,请杜希望当个和事佬,与各方打个招呼,平息纷争。   “那好吧,老夫就卖一张老脸,多走几处。”   等杜希望走了,崔翘惊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阿兄,如何回事?你岂可将我贬至江陵?!”   “此事我作得了主吗?自去问哥奴罢了。”   崔翘讶道:“他岂能贬我?”   “还能为何?你惹得圣人不喜了。”崔禹锡叹道,“我尽力保你,已问过哥奴了。你没将差事办好,却在御前将罪责推到几个白身头上,他们担得住吗?高适?苦于不能入仕的蝼蚁一只,圣人不贬你,贬他不成?   “圣人能以何罪名贬我?我什么都没做错!”   崔禹锡摇头,道:“圣人拿不到你的罪名,哥奴拿不到吗?你可知有几多人揭发你为私怨阻薛白登科?   “你们这样?!”   崔翘惊怒加交,瞬间反应过来了。   他被卖了。   圣人要治他的罪不需要证据,哥奴找了几个世家商议了一下,只好让一步,贬一个人给圣人出出气。   最先将他弃之如敝履的,恰恰是他身后这些亲朋好友,姻亲故旧。   这家说要状元,那家说要进士,这家说要竹纸,那家说要刊书,张珀说圣人反悔给薛白状元了,李林甫说还是得给一个状元……他置身这漩涡里,替这所有人牟得了他们想要的利益。   结果出了事,却只有他一个人担。   “你们这般待我?!”   崔翘气到颤抖,指着自己的兄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崔禹锡支着拐杖缓缓站起,道:“给我马上平静下来,我已垂垂老矣,为的是自己吗?为的是这崔家,包括你五个儿郎在内的崔家。”   一句话,崔翘却只能把满腔的怒意强压下去。   他连怒都没有资格怒。   贬谪崔翘的奏章下来得很快,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傍晚就送到了崔宅。   虽然折了一位礼部尚书,于崔家却无伤大雅。   崔翘有兄弟七人,儿子五人,只他这一支就人才辈出,都是大唐最出色的,而他们还只是清河崔氏南祖乌水房的一小支,南祖房则属于定著六房之一。   他不过是世家人才九牛一毛的存在,贬了就贬了,没什么可惜的。天宝八载的科举,也不会找不到适合的主考官。   少了他一个,于世家把持科场、官场的局面并没有任何改变。   最初的改变则是源于这日的另一个消息——崔翘罢黜状元的奏折被驳回了,薛白依旧是天宝七载的状元。   很多人都以为有这结果只是因为崔翘猜错了圣意,没有想过此事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局。   崔翘离开长安那一日,薛白正在送高适前往河东。   “其实,圣人对崔翘恼怒还有一个原因,得知高兄仕途不中便转投了王将军幕下,最直观地感受到了人才外流。”   薛白最后又提醒了高适一次,道:“可见圣人欣赏高兄的才华,若留在长安,也许能授官。”   高适摇了摇头,附耳对薛白说了一句。   “我不想留下,圣人所问皆虚务,仿佛若授我一人之官职,即可解决了寒门入仕之积弊。而王将军更需要我,故以实务相询。”   薛白觉得高适很多时候是执拗的,偶尔却能圆滑,像是学了数十年还没完全学会世故,也许还要学几年,也许永远学不会。   “高兄说的这些,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你我手中解决。”   李隆基不愿解决、解决不了的事,薛白愿意慢慢去做…… 第183章 衣冠户   南熏殿。   “许久未见右相了。   高力士迎了李林甫,问道:“近来朝中因今科名次争执得厉害,却不见右相出面?   “忙于劝农春耕等国家大事,未顾得上一场小儿闹剧。”   “还真是。”高力士笑着连连点头。   李林甫自然是顾不上科场,大唐的均田、府兵、租庸调等大事没忙完,如何理会得到一个小儿中不中状元?毕竟今科还有两三个寒门子弟及第,不像天宝六载野无遗贤。   待君臣相见,连李隆基也夸了他一句。   “右相行事稳重啊。   “圣人过誉,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老臣如履薄冰,不敢像少年人一般折腾。”   有些人在春闱之事上折腾得太厉害,已经被李林甫敲打过了。   ——“贪心到连圣人的颜面都不顾了?该中的进士一个没少,连状头也得拿?将作监终究是十郎在管,还能不让你们私下造纸刊书?何必伸手到明面上?拿出个交代来使圣人满意了,你等方好过!   总之他一出手,迅速平息了闹剧,如今只剩下一桩小事。   既不罢黜薛白的状元,那犯讳一事,有两个办法。”   避讳这等礼仪之辩是天大的麻烦,李隆基沾都不想沾,不等李林甫说完道:“他不是薛灵之子。   “那……少府监的文册上,犹记录薛平昭是薛锈之子,是否改过来?”   李隆基脸色一沉,道:“朕赦免的是薛锈蓄养的孤儿薛白,还不明白吗?   “臣明白了,薛白揭发薛锈谋逆之罪证,大功脱贱,臣这就为他落籍。”   李林甫领了口谕退下,心里一直想,事涉三庶人案,薛白竟还能得到圣人的宽宥?虽然找了个理由,这口子一开,难免有一些人会因此萌生出为废太子平反的奢望了。   金吾静街,一路回到平康坊右相府,李林甫第一件事就是召薛白来见。   他让李岫亲自去。   “阿爷,孩儿是否与他说,是为了给他身份?”   “不必说,他若不来,那便由他。   这般说,是因达奚珣曾招薛白前来,遭到了拒绝。   李林甫心胸狭窄,早憋着怒气,当然,薛白得罪他的次数多了,再狭窄的心胸也是能通气的。   倒没想到,只等了小半个时辰薛白便到了,他送别了高适,第一件事就是到右相府。   李林甫正在批阅公文,得到通传,皱了皱眉,莫名感到不悦。   “竖子来得倒快。   “想必右相招我前来,是为了我的编户?”   李林甫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薛白道:“一国宰执为我这点小事费心,我该多谢右相,对了,还得多谢右相点我为状元。   说来,张出手阻止他前程,目的在于给圣人出气。李林甫执意点他为的反而是害他。   权场上的人只看利益,不为情绪左右,如今结果对薛白有利,他也就不与索斗鸡这种屡屡挫败的人计较了,倒显得颇有风度。   “闲话少叙,本相为你立门户便是。”李林甫道:“你既非薛灵子,又非薛锈子,父母何人?总不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右相也看过西游?   李岫站在一旁听得不由咋舌,暗道薛白好大胆子,敢在他阿爷面前说笑。   须知李林甫精神刚戾,看起来比风流爽朗的圣人还要严厉,放在一年多以前,更是能轻易决定薛白生死。   但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有能力者就是会让人高看一眼,薛白如今已展现了他的手段。   “没看过那等俗物。”李林甫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你要授官,总该有个来路。”   须知大唐官场上,哪怕是寒门,也能追溯到祖上是谁。   但薛白一口咬定记不得了,最后李林甫无奈,只好在他的籍册写下“幼失怙,孤寒无依,不知祖籍”,交到少府监去办。   办完了这桩正事,李林甫还敲打了薛白一句。   “往后你有了官身,便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休再常到宫中嬉玩。若有庶务,到右相府来办。”   “那就叨扰右相了。   接下来才是今日把人找来的真正目的,李岫顺势便邀薛白到后院饮酒谈话。   “你仅凭圣眷,且无门第,当弄臣可以,在正经官场上确是走不远的啊,怎就不听劝呢?   “故而我求进士出身,踏踏实实一步步走。”   “踏实?   李岫乍听这两字,心想薛白太不要脸,一心钻营,凭裙带上位,还敢叫踏实?   仔细一想,薛白磨砺书法文章,依着科场规矩,老老实实养才望,在仕途一道上竟还真称得上踏实。   这般做的好处如今不显,旁人会说他私德不佳、出身卑贱,但根基却打得牢,连身世的隐患都被他解决了。   踏实是不假,之后便要谋官了,你有何考虑?”   “十郎可有指教?   “你如今只是及策,却还未登科,须先到吏部关试。”李岫道:“白身中了进士,则免了赋税徭役,迈入‘农冠户’的行列……哦,你不同,你是一日之间从贱籍到白身,再到衣冠户。   “是右相提携。”   “简而言之,你的姓名、家状等一应关白文书,及第后由礼部关试之后,移交吏部,从此便属吏部守选之列,这便是‘释褐’,从平民到官身。”   说着,李岫愈发亲切,笑道:“虽是杂事,办起来却麻烦。待阿爷着人为你打点好家状,我为你一并办妥便是。”   “如此,劳十郎费心了。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李岫道:“但属吏部守选,依旧只是‘守选’而已,三五载也未必能守到一个阙员。依你的进取之心,定然是不愿等的。”   “十郎果然了解我。”薛白道:“不过,也许国舅能为我谋到阙员。”   “盐务官终究是俗流,你是状元出身,当任清资官。何况,你想走青云大道,该踏踏实实把底子夯实了。依我所见,最好的办法是参加吏部的博学鸿词试,或书判拔萃试。一科考中,则可不必守选,即刻舍田就禄。”   其实大唐的官员任期到了也是要守选,也是三五年得不到新的官职,许多官员都是当几年官再休息几年,歇歇停停。   进士及第只是有了授官资格,但并非是说进士的地位低。释褐之后有了官身,与别的官员都是一样的,甚至进士的名声还要更高些。   问题在于,官职太少,而等待授官者太多。虽然进士名额少得可怜,世家门荫者却极多,狼多肉少,导致补阙极难。   故而,吏部的博学鸿词试、书判拔萃试亦是仕途上颇重要的一步。   它讲究的就不是才气、名望了。而是看一个官员能否打点堂吏、笔吏,能否入吏部考官的青眼,即使通过了这些,最后中书省还要复核。   试想,一个才华横溢、名望出众的贫寒举子即使中了进士,从何处能找到数百贯钱来打点吏部?又如何能让中书省不会罢黜了他?   这其中的答案,尽在李岫那殷勤的眼神里。   “你与杜位也是好友,该知他半年内已连迁三级了。”李岫道:“你放心,吏部、中书省那边,我会与左相打点。你若得空,明日再过来一趟,哦,喊上十七娘,办一场家宴贺你得了状元。”   “说到此事,曲江宴就在三月三,腾空子近来忙着排戏。宴筵不如待到这之后如何?”薛白道:“毕竟这戏曲能让圣人高兴,也有右相的功劳。”   “这……倒也是。   李岫有心撮成一桩姻缘,偏又贪这排戏的功劳,姿态不自觉地就矮了一些,不敢再强求薛白。   “哥奴又找你做什么?”杜五郎又等在右相府门外。   “授官之事。”薛白道:“顺便提醒我一句,往后我归他管了,不要太得罪他。”   杜五郎道:“我方才看到那两个寒门进士随着达奚珣从右相府出来了,你可知道,   他们被人招为女婿了?一个要娶杨齐宣的堂妹,一个要娶崔家庶女,当时他们拜在国舅门下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总不能风头全让我们抢了。”   “也是,你一个状元,抵他们十个。”杜五郎道:“要我猜,下一步肯定就是要拉拢你了。   “原来你这般聪明。   “倒也不是。到状元郎家里说媒的已经把门槛都踩破了,我如何还能不知?”   薛白听了,道:“那今日便回杜宅吧。”   “哎,你近来只顾着科举仕途,可还有许多家事未曾打理。你不认薛灵不要紧,柳娘子与薛家兄妹总得安慰?全都是我在安抚他们的情绪。如今将薛灵放在长寿宅看着,其他人则搬到宣阳坊了,我与他们说往后还是一家人……   杜五郎絮絮叨叨地说着,薛白也认真听着。   末了,薛白道:“那看来你处理得很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可我却因你有了麻烦。”杜五郎叹息一声,小声道:“我与你说,你莫告知旁人啊。你与薛灵划清了关系之后,我阿爷有些嫌弃三娘的出身了,我得尽快成亲才行。   “你若有本事了,你阿爷自然不能做你的主。此事我会替你与伯父说的,放心吧。   “对,你就说三妹虽不是你亲妹,却胜似你亲妹。   “不用你教。”   如此一来,杜五郎方才情愿与薛白一路向南,往升平坊杜宅,颇为憧憬地问道:“你说我何时成亲为好?年中可以吗?   “你既中了明经,不谋官吗?   “我可不急。”杜五郎道:“先成家,守选几年,待二十余岁了再入仕为官,多好。”   “时不我待,既然能释褐为官身,我要谋的便是在五六年之内披青袍换红袍,再求出镇一方。   到了杜宅,薛白没有与杜家姐妹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没有沉浸在守住状元的喜悦中,直接谋划起第一个官职。   “原本圣人允诺,若我赢了比戏便许我一个大官,如今他恼我欺君,气还未消。但无妨,我大可先夯实资历,依娘娘所说的八步走。待到圣人消了气想起他的承诺,便可厚积薄发。”   “正是此理。”杜始道:“你甫一入仕便让圣人许官,再高也不可能超过八品。而倘若熬到了资历,从青袍到绿袍、从绿袍到红袍之时,圣人一开口即能让你省十年光景。   她果然最懂薛白的贪心,要将这次的坏事变为好事,利益最大化才行。   “故而我打算参加吏部博学鸿词试。”薛白道。   他说着,看了杜娘一眼,察觉到这姐妹二人虽是一起来的,其实还没完全和好。   “此事我们早有准备,阿爷如今官任考功郎中,也该有用武之地。”杜始笑问道:“但吏部铨选之前,可得先让高门大户选选女婿,不知状元郎打算当谁家女婿啊?”   这样的问题,既使是薛白也难以应对。   幸而正在此时,院中响起了杜五郎兴冲冲的声音。   “薛白,我阿爷回来了,你快与他说说!”   是夜,杜有邻兴致颇高,饮着酒与薛白谈论进士的风光无限。   虽说只是有授官资格,有门荫的也总是瞧不起进士。但一年就二十余个名额,终究是世人公认的当世英才,大唐的进士其实都是相当狂放的。   “比如说,开元五年有个进士王泠然,及第之后,便写信给了御史高昌宇,信中大抵是说“高御史你曾褒奖过我,我曾自视为你的门下,结果你多次路过宋城却对我不闻不问,我参加你主持的秋闹你还罢黜我,我怪罪你已经很久了’。”   杜有邻打着酒嗝,有些醉意,嘿嘿笑了一下,继续道:“王泠然又说‘天下进士有数,自河以北,唯仆而已,光华藉甚’,黄河以北,就出他一个进士,何等荣耀?于是他对高昌宇说望御史今年为仆索一妇,明年为留心一官’,倘若高昌宇贵人多忘,但使有朝一日,他与之并肩台阁,侧眼相视,必不给好脸色……哈哈哈。   薛白听得好笑,道:“大唐才子确实是狂的。”   “当得,当得。”杜有邻又饮了一杯,笑道:“天下进士有数,当得这般狂傲,薛郎就是太沉稳了。不然也要对老夫说一句“望为仆索一妇,留心一官”了。”   庭院中气氛一滞。   杜娘正提起酒壶要给杜有邻倒上,闻言像是被惊到了,脸色有些发白。   “阿爷醉了,尽说些浑话。”杜始道:“阿娘,扶阿爷回去歇了吧。”   “好。   “薛郎大可狂些。”杜有邻被扶起之后还继续摇手笑道:“状元郎若不狂些,曲江宴上哪还有意趣?   夜深人静,后院,杜娘的闺房外,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阿姐,睡了吗?   杜嬗翻来覆去没睡,听得是杜始的声音,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却见她与薛白站在那。   “长夜漫漫,想着阿姐该也没睡。”杜始笑道:“想邀你一起到后庭赏花。”   “如今倒想起我来了?   “莫气恼了,但得亏了你因我扯谎而生气,他才想到应该坦白保命,此次阿姐立的是第一大功。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杜娘忍不住笑了一下,颇显温柔。终于是与杜始重归于好了。   姐妹二人拉着手说了会话,侧头看向薛白,调侃起来。   “咦,状元郎如何不言不语?   “后院这边,离主屋太近了。”   “我阿爷让你狂些,你便是这般狂的吗?”   终究是少到她们的闺房这边来,薛白没那么自若,任由杜娘取笑了他几句。   关好门窗,屋外狂风渐起,屋内的取笑声渐渐成了呢喃。   “狂了,狂了……太狂了……   “下香阶,懒步苍苔。出书房,向画阁,月移花影玉人来。学窃玉,试偷香,梦魂飞入楚阳台……”   次日,宣阳坊薛宅的戏园中,念奴正在唱着戏词,声如黄莺出谷,婉转动人,听得李季兰连连点头。   季兰子,后面的几句词句是何意思?”   “哪句?   “兰麝娇香蝶恣采。”   “唔,那就是说……到后院里相见了。”李季兰搪塞道。   念奴却也不是完全不解,看了她一眼,小声问道:“奴家是想问,该唱得娇媚些,还是……   李季兰转头一看,远远见薛白到了,干脆丢下念奴,向他迎了过去,万福道:“先生总算肯来了。   曲江宴在即,自是该来了。   薛白扫视了戏园一眼,问道:“可有信心赢?   “没有。”李季兰有些忐忑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圣人是天下音律第一人,要与圣人比戏,腾空子愁得许多日睡不安稳。昨夜也是整夜未睡,方才好不容易才让她去歇了。”   “着实辛苦你们了。   “不会,不会。”李季兰得了这一句,当即眼睛发亮,道:“我都听说了,先生保住了状元郎,真是了得……   她只懂一味地夸薛白,反倒是在一旁的扮红娘的范女更懂得如何与男人来往,嗔了薛白一句。   “薛郎只顾着状元,也不肯常来相看,曲江宴时奴家们若是输了不打紧,唯恐薛郎的终身大事呢。”   “无妨,你们已尽了力就好。”   薛白不懂音律,也只能相信她们。   至于输赢,以他不择手段的性子,认为收买裁判会更容易一些…… 第184章 狂   三月三,曲江宴。   杨誉昨夜做了一个梦,梦到他被选为今科的探花使,策马过长安往曲江,一路上,整个长安的美丽少女都在为他疯狂,向他投掷牡丹花。   一觉醒来,他想起自己的状元已经丢了,心中颇有些不悦。   他出身弘农杨氏观王房,其祖父杨执一参与过神龙政变,拥戴过唐中宗,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上柱国、朔方元帅、御史大夫。   杨家连着两年要争状元,倒不是因为真的缺这两个官职,而是为了在杨慎矜谋反案之后弥补一些名望。   为此,杨誉的叔伯兄弟们是给崔翘许了许多好处的,与旁的一些俊才家中也是打过招呼了,比如赵郡李氏中才气名望都很高的李栖筠、李嘉祐原本都是有力的状元人选……倒没想到,薛白那般执拗,一点都不肯相让。   “其实进士也很好了。”   起床时,美婢们给杨誉更衣,嘴里安慰道:“郎君年轻英俊就高中进士,往后青云直上,那出身卑贱的状元也就只能在泥地里打滚呢。”   “正是因他出身卑贱,我的名字落在他的名字后面,才让人心中不快。”   拾掇停当,杨誉披上了一件新衣,抹了头油,敷了粉面。这是因今日要到曲江赴宴,特意打扮了一番。   出门前他先到了大堂,给他阿娘行礼。   “我家的进士来了,老身与二十三娘也要到曲江去,一道走吧。   “只怕不顺道,孩儿得先去礼部,与诸进士汇合,骑马游街。娘亲带阿妹公,要相看适合的夫婿?”   “不错,我们的席位在杏园的水中洲,你到时将人带过来。”   杨誉道:“今科进士之中李嘉祐、钱起都还年轻未婚配,孩儿一并带来给阿娘挑选如何?   “不必挑选了,你将那状元带来便是。”   杨誉一愣,讶道:“这官奴抢了孩儿的状元,杨家如何能将女儿许给他?   “薛白既能抢了你的状元,岂不正是该将女儿许配给他?”   “可这……   “这是你阿爷与叔伯们的意思。”   杨誉好生无奈,只好带着他母亲与妹妹一起出门,到了朱雀大街,他拐向北往礼部,路上已有许多人在街边等着看热闹,指着他啧啧赞叹。   “这人一定也是个进士,倒也年轻英俊,不知婚配了没有?”   类似这样的声音让杨誉心情好了些。   然而,不多时,前方已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薛郎!薛郎!   薛白今日没有特意打扮,只是穿了一身红色的斓袍,既不肯抹头油也不肯敷面。   他一向不喜欢戴幌头,依旧是束发配冠,显得丰神俊逸。   别的不说,他的诗词、故事就是相对更平实白话一些,加之有几个产业,使得市井的名气比别的进士要大得多,加之他最年轻,气质又不同。   状元终究是状元,自然成了二十七人中最耀眼的一个。   薛白在欢呼声中到了礼部院,旁的进士见了,便纷纷要让他当探花使。   如今的探花使并非前三甲的排名,而是从进士中选中年轻俊美者二人,分为左右,领着进士游街,往曲江园。   进士中最热情的是李嘉祐。   前阵子,他因家中逼迫,不得不开口称杨誉的文章比薛白更适合为状元;如今薛白依旧是状元,他也不以为忤,反而重新与薛白亲近起来。   薛郎风头无两,谁能与之并列?不如今科左右探花使由薛郎一人担当如何?   杨誉一心想当探花使,走上前要说话。   李嘉祐却已摇了摇头,又道:“此事便这般说定了!我带薛郎去与小宗伯说,各去准备吧。”   杨誉大怒,却没能拦住他们,转头向诸进士道:“你们……让官奴一人当探花使?”   “否则呢?杨兄要与官奴并驾齐驱吗?”   “这场科举,在崔尚书点状元时就已经毁了。”   虽有这样讥讽的声音,但诸进士也没能在明面上联合起来排挤薛白。   李嘉祐带着薛白走过礼部,道:“你与高三十五便是在此造出好大声势的吧,当时没能为你们出份力,我很抱歉。”   利益。”   “从一兄没有出力的道理,毕竟寒门子弟争取更多的科举名额,损的是世家子弟的“凭本事考,没什么损不损的。”李嘉祐道:“我这人说话无所顾忌,有些话说得难听,但是出自好意,你不要介意。”   “介意定然是不会的,但改不改在我。”   “哈哈,官场上讲究‘一团和气’,你先带人围了崔翘,又到御前告状,闹得有些过了,容易让人觉得刁蛮、不体面。当然,事情过去了,这状元你争得了,往后释褐为官,想必朝堂上也能体谅你、接纳你。好比我们年纪还小,闯了祸,得家中长辈容忍,我们也该有所表态。   薛白转头看了李嘉祐一眼,问道:“从一兄受人所托?想说什么?”   “好吧,他们若拉拢你,答应下来便是了,别太特立独行,对你的前程不好。”   “懂的。”薛白道:“与光同尘,自然懂的。”   “那就好,一会小宗伯面前,他若有好意,你接下来就好。”   小宗伯也就是礼部侍郎,如今崔翘外贬,礼部的主事官暂时是侍郎李惟和。   李惟和显然不想科举之事再起波澜,待薛白和颜悦色,称赞了他的相貌人品,答应了让他一人担任探花使,之后还勉励了几句。   末了,他问道:“你可有婚配?   薛白道:“今日曲江宴后,圣人或许会为我赐婚。”   “如此才俊,五姓女也娶得。”李惟和笑了笑,似不经意地又补了一句,“该娶个五姓女啊。”   这才是他要说的关键。   薛白自认官奴出身,当了状元,家状从贱籍直接被抬到了衣冠户,这给了天下一些寒门士子莫大的鼓舞,如何最快地消除这种影响且不太得罪圣人?   让薛白娶个五姓女。   自从唐高宗下禁婚诏,禁止七姓十家互相通婚,再加上科举渐渐兴起。世家大族也开始吸纳一些有才干的寒门子弟。   寒门子弟中了进士,要想求得官职,也只有投入世家的怀抱,才能支得起数百贯的钱打点门路。   薛白只要这般做了,世人便会知道他其实只是利用那些士子制造声势,转眼还是与光同尘。   此时,李惟和开了口,他若识趣,便可接一句“请小宗伯安排”。   偏薛白装傻充愣,如同没听懂一般。   他还不至于这般就让人安排了。   终于,新科进士们从礼部出发,招摇过市,先往大雁塔题名,再往曲江赴宴。   薛白被选为探花使,也不惧呢,大大方方地策马在前。   队伍才出尚书省,迎面又是一阵欢呼,无数花瓣被掷了过来,香风扑鼻。   宣阳坊,薛宅。   准备献戏的队伍已经启程出发了,前往曲江畔的紫云楼。   李季兰见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忍不住拉了拉李腾空的袖子。   “先生高中状元,想必正戴花骑马,游遍长安。我们与其到紫云楼枯等一日,不如腾空子。   去看看他吧?   李腾空有些犹豫,道:“我们是道士,过去恐怕不妥……”   “有何关系?”李季兰不解,道:“不过在路边看看先生。   李腾空其实已算好了时辰,道:“待你我过去,他大概已在大慈恩寺。你我岂好去佛家寺庙?   “我有办法!   眠儿一听,转身就跑,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叠衣物出来。   “十七娘看,换这身斓袍,就可以去看薛郎了,特意备的,正合身呢?”   “嗯?你为何在此处备我的衣物?”   “那是……   眠儿答不出来,只好以求助的眼神看向皎奴。皎奴却事不关已地背过身去。   过了一会,主仆几人换了衣物,往大慈恩寺去看。   去看新科状元雁塔题名。”   颜宅,闺阁中,颜嫣偷笑了一下,由着永儿给她带上头巾。   “三娘,好了,很俏皮呢。”   颜嫣穿的是一身澜袍,一开始还是满意的,但转头看向青岚那漂亮的裙子,不由向韦芸问道:“阿娘,为何我不能穿裙子。”   曲江宴,亦是裙裾宴,人家旁的女子打扮得漂亮是去选夫婿的。”韦芸道:“你既不选夫婿,就这样。”   “哦。   颜嫣不想聊嫁人的事,道:“那我们出发吧。”   一边走,她还有些开心地挥了挥拳,心里异常得意。   今科状元的策问与赋文可都是她写的。   她才是状元。   大慈恩寺外渐渐热闹非凡。   分明是佛门清修之地,却见漫天都是彩帕挥舞,到处都是女子们的激动的叫喊声。   “薛郎,看我看我!这里……   这绮丽风光,看得旁的进士不由心生羡慕。   好不容易,他们挤过人群,进了大慈恩寺。   雁塔下,已搭好了题名屋。众进士先各自在一张方格纸上书写自己的姓名、籍贯,并推举文才、书法出众者赋文以记此盛事。   薛白已出了太多风头,真心推辞,提议由李栖筠来赋文。   今科所有进士之中,他最欣赏的便是李栖筠,其人气度高远,体态轩昂,且是真有才学底蕴。   如此一来,远远围望的一些想看薛白挥毫的女子都感到失望。   “想看薛郎题诗词,如‘衣带渐宽终不悔那样的词句。   “这个进士也很有风采……   与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子隔得不远处,一辆马车上,李腾空、李季兰目光望去,见赋此盛会的不是薛白,都觉有些不足。   李季兰虽是道士,却颇有胜负心,恨不能薛白占尽所有的风光给她看看。   哎,为何不是由状元郎写?   只有李腾空对薛白这种行为很欣赏,小声道:“他虽是上进鬼,其实是有胸怀的。   另一边,颜嫣已经牵着青岚站到了车辕上,踮着脚往题名屋看去,心想阿兄果然是不擅长写赋,毕竟状元背后的人还在这里嘛。   难得的是,薛白无意中回头扫了一眼,确是看到了她与青岚,微微笑一下。   青岚也是心中兴奋又自豪,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围的女子们已经欢呼雀跃起来。   “薛郎!   “状元郎看我了!看我了……’   “吵死了。   杨誉皱了皱眉,再看薛白,愈发不悦。   他与薛白的卷子都被抄录了张贴在国子监,对此,他心里是不服气的,猜想薛白是考前得了题目,请颜真卿出手写的文章,那首应试诗就写得很一般。   如此想着想着,他好胜心起,渐渐有了与薛白再次一较高下的心思。   待李栖筠赋了文,杨誉便高声道:“既然贞一兄赋了文,我等也该题诗才是!状元郎方才推辞,莫非是怕露怯了?不如由状元郎先请,如何?   说话间,他向周围团团行礼,带动了气氛。   不少人纷纷跟着喊道:“薛郎赋诗!”   薛白倒是有准备一首诗,因知曲江宴上李隆基必是要他赋诗的,此时与这一个世家子弟却没甚好计较的。   但他念头一动,忽想到了在杜家时说的“狂”字,干脆题起笔来,当众挥洒。   一时之间,欢呼更甚。   “状元郎动笔了!   “好风姿啊!   “写的什么?”   围观的人们抬头看去,当那张纸被提起来,有人能看到那漂亮的笔迹,大部分人则只是听到礼部官员念出那句诗。   “慈恩塔下题名处,廿七人中最少年。”   杨誉已经准备好了一首绝好的诗要写,认为薛白写得再好,他至少能不落下风。   没想到,迎面而来的只有如此狂傲的一句话。   但偏偏就是这句话太狂了,让他再好的诗都没办法写出来。   写出来有何用呢?   状元是薛白的,薛白还真就是最年少的一个,那再比诗还有何意义?   至少围观的人群已经被点燃了,根本已没有人再想看他杨誉写诗。   “啊,薛郎!   欢呼声一阵一阵,连眠儿都已经激动起来,蹦蹦跳跳,不停冲薛白那边喊叫着,   希望他能看到这边,看到她家十七娘也在。   这事就很奇怪,她以前看薛白也不觉得有多了不起,但今日这气氛之下,他随手题了半句诗,笔一搁,把所有人都震住的样子……实在是太有风采了。   “薛郎,啊,十七娘,十七娘!   皎奴不得不出手一把摁住眠儿,以免得太过丢脸。   可惜才顾得上眠儿,那边又是“咚”的一声重响。   却是李季兰太过激动,一下站了起来,脑袋撞在了车顶,发饰都掉在了地上。   她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却还在挥着手。   这是大唐进士登科后最喜庆的盛事,恣意狂放。   而长安的人们爱的其实不是进士、状元,他们爱的是诗篇、宴会、欢闹,是流光溢彩的盛世光景。   平康坊,右相府。   李林甫没有参与今日的曲江宴,依旧在家中处置庶务。   直到李岫过来,禀报了几件小事。   “阿爷,孩儿打听过,今日曲江宴上选婿,想要嫁女给薛白的有许多家,这是名单。”   那份长长的名单被递在案上,李林甫扫了一眼,道:“浪费纸。”   “崔翘之事闹大之后,圣人依旧点了薛白为状元,众人已让了一步,此番只怕不会再容薛白特立独行,必要逼他随流,另外,该也是为重新伸手到竹纸一事。”   “他们逼不了他。   李林甫说着有些不悦起来,毕竟连右相府都还没逼得了薛白。   “薛白只有一个,故而只能娶一人为妻,此事上,各家有各家的盘算,不会齐心。   李岫道:“对了,今日在雁塔题了一句诗,这诗十分狂傲……   听到诗句,李林甫一愣,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了头,喃喃自语道:“他平日岂有这般狂?今日是故意的啊。竖子,名声越来越大了啊。”   “阿爷,孩儿愚钝……   “面对世家的拉拢,他更想要盛名。以往他只有圣眷,往后只怕还有盛名……盛名之下,旁人要对他使手段就要渐渐开始有所忌惮了。” 第185章 曲江宴   初春,风和日丽,曲江碧波荡漾三十顷,烟波明媚,杏花盛开,莺啼鹂鸣。   江畔东边是芙蓉园,属于天子的曲江离宫,能从城墙的夹道直通兴庆宫。玉楼金殿临水而建,水上黄鹄起舞,白鸥惊飞。   西边长堤绵延,杏园便在江畔,江水中有小洲,洲上立着个亭子,今科进士们便是要在此举办曲江宴。   皇帝若摆驾芙蓉园,登上紫云楼,恰可看到杏园的景象,正是与民同乐。   这是长安百姓一年一度的盛景,既能看到文采风流的进士,又能借着春日踏青;   商贩们可以趁机卖货物;达官贵人们则可借机攀关系、招女婿。   中午,众多车马已驶向曲江,可谓是绮陌香车似水流。   也有许多名门闺秀没有去雁塔,早早便在曲江踏青漫游,轻盈地在郊野明媚的阳光中飞舞。   小娘子们用彩练搭起帷幔,在其间斗酒行令,有时则跑出来蹴鞠、踢毽,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身姿曼妙,动作蹁跹,香气袭人,春色满江畔。   “雁塔题了名,进士们要来了!   裴六娘、卢四娘、杨二十三娘、崔十八娘、李九娘等人都在杏园小中洲附近,纷纷停下动作,踮起脚尖向远处看去。   婢女们打听了各种消息,兴冲冲地跑来说。   “听说了吗?状元郎只作了一句诗,使诸位进士都不敢题诗了。   “怎么会?”   “廿七人中最少年,都说状元郎狂傲,一人才气,压过所有进士呢。”   “太狂了,太狂了……   杜家姐妹正从附近路过,听得这一句惊呼,皆是愣了一下,像是无法面对“太狂了”   这三个字,对视了一眼,牵着手匆匆走掉了。   跟在她们后面的是杜五郎,这种小娘子聚集的艳丽场面他着实不太习惯,走路都手足无措,只好抱着篷布匆匆跑过。   远处,随着进士们的队伍渐近曲江,首先传来的是漫天的呼喊声。   “薛郎!薛郎!   “何必要出这么大风头?”杜五郎喃喃着,心想还好没有让薛三娘过来。   他挤过人群,在杏园中坐下,回过头一看,只见方才那些名门闺秀似乎要争吵起来了。   那是辟白?   “不是说官奴出身吗?薛白竞有这般风采,嗯,倒配得上我们观王房。”   “喊,有人面皮真厚,对着我家挑选的女婿发痴呢。   “你谁呀?怎就你家夫婿了?   “一群没羞没臊的,去打听打听闻喜裴家与薛郎是何关系,我才是最先的。”   “知道我是谁吗?我阿翁为了点薛郎为状元都被贬了,他能不娶我吗?   崔家这般哄你的?除了这张面皮,你没长脑子是吧?”   “你骂我?呀,你骂人?!”   “喊,骂你怎么了?   “别打了!哎呀,小娘子们别打了。”   “贱婢敢捉我头发……快放开!放开!   “放开我家小娘子……”   婢女们纷纷叫喊着上前去,有的想要拉住自家小娘子,有的却趁机捏别人一把,登时乱作一团。   杜五郎还从未见过这种震撼的场面,瞪大了眼,只觉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先是金钗落在地上,之后一只绣鞋飞起,掉落在杜五郎面前。   他俯身想去捡,一名小婢女飞奔过来,捡了绣鞋就跑,还骂他一句。   “看什么看,长成这样还想吃天鹅肉!”   皇家芙蓉园中,紫云楼磋峨高耸,俯视绿洲,遥望曲水。   戏台已经搭好了,今夜待比试的两套班子已在做准备。   圣人亲自排练的梨园子弟们在戏台的东面,搭着帷幔,不让人看到妆扮。   “腾空子怎还不来?   偶尔有乐师调试琴弦,拨动出极为动听的曲乐,引得薛园戏班这边大家纷纷紧张。   “定是去看薛郎游街了,状元郎呢。”范女低声道:“那般相貌年岁高中状元,想想也教人荡漾。”   念奴小声提醒道:“还得御前献唱,莫只想着这些了。”   “喏,崔小娘子。但你却要想着这些,这戏才唱得好呢。”   远处传来了呼喊薛白名字的声音。   念奴抬起头看了看,想到在紫云楼上即能看到杏园,不由好奇,提着裙摆,踩着楼梯上去。   楼梯很长,登上楼,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宫娥们如同忙碌的蜜蜂,正在不停地来回穿梭,满眼都是鲜艳的彩裙与白晳的肌肤,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胆!谁让你跑上来的!”有宦官注意到念奴,当即叱了一声。   念奴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应道:“奴家知罪,这就下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另一边的楼梯上,恰有一妇人听得动静过来了。   “何事?”   念奴偷偷抬眼瞥去,恰与这妇人对视了一眼,对方真是好美貌,身材窈窕,不施粉黛,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似觉她有趣,眼中浮起了风流笑意。   她知道这是谁了,一定就是与薛郎交好的那位虢国夫人了。   “这般漂亮一个小娘子,你叱骂她做甚,吓到她了。”   杨玉瑶挥退了那宦官,俯下身,轻轻捏着念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了一会,笑道:“我知道你是谁,可是薛郎的莺莺?   “奴家……   “真美,娇滴滴的,我见了都心疼。起来吧,跑到这楼上来,莫非想看看杏园。”   念奴好生惊讶,问道:“虢国夫人怎知奴家在想什么?   “我也是你这般过来的,怪可怜的,小小年纪最是爱热闹,不能过去看状元,得在这演练。来吧,我领你去看看。”   “奴家不敢。”   念奴还在胆怯,杨玉瑶却已拉过她的小手,轻轻抚了两下以示安抚。   “别怕,你是薛郎的人,便是我的人,”   “喏。   念奴感到她的手滑滑的,鼻间还能闻到她的香气,觉得虢国夫人待自己真好。   不曾想,却是被带到了贵妃的梳妆处。   念奴一见到杨玉环就看呆了,心想这般绝色的大美人,难怪圣人要抢呢。   “哪来的小娘子,真漂亮。”   “薛白的崔莺莺,我带她来看看状元的风采。”   “角选得真好。   杨玉环正坐在窗边看着杏园,由着张云容为她梳头发,眼神显得很是雀跃,根本不在意念奴忘了行礼之事,招手道:“你快来,可有趣了。   杨玉瑶到窗边看着,讶道:“打起来了?怎的回事?”   “你说是怎回事,争状元郎为夫婿呢。”   “喊。”杨玉瑶不由笑了笑,道:“一群粗蠢丫头,也想碰我的“义弟’。”   往日她倒也还顾得上遮掩与薛白的交情,如今见了这场面,实在忍不住得意,神态语气便有了不同。   杨玉环有心逗她,问道:“往日都是我们的义弟,今怎又成了你一人的?   想到那些小娘子争抢的状元郎今夜还不是得替她卖力,眼中神彩愈发不同,耳朵都有些发热。   此时目光望去,薛白骑马而来,万众瞩目,风采无双,杨玉瑶也是目眩神迷,再“问你话呢。”   “自然是我们的义弟。”   “若只如此,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   姐妹干脆将身边宫婢支开,让张云容、明珠带着念奴到另一扇窗户去看。她们则低声说些体己的话。   “三姐收敛些神态,一会开了宴,莫教人看出来。”   “嗯,我知道的。   还红看脸,就那么好嘛?   “你说呢,他狼一般的年纪……   念奴忍不住又往贵妃与虢国夫人那边偷瞧了一眼,因为她们那种韵味是她这个年纪所没有的,不由好生羡慕。   她平时在薛宅排戏,偶尔见到的薛白都是沉稳严肃的模样,此时不由在想也不知薛郎在虢国夫人面前时是如何模样,愈发觉得崇拜,有种女儿家生当如是之感。   杏园内,进士们已在中州落座,准备曲江赋诗。   紫云楼这边,圣人也马上要升座开宴了。   杨玉瑶再次拉过念奴,取笑道:“好了,看也看过了,你若喜欢看状元郎,下次到我府里来看。且快去排戏吧。   “喏。”   念奴乖巧地行了万福退下,心想自己就住在薛园,为何要去虢国夫人府看薛郎,想必是虢国夫人说笑呢。   杨玉环看着她退下,莫名地却有些捻酸,嗔道:“今夜她唱崔莺莺,明朝便要名传四海了。说来,薛白几次递上来的曲词戏文,皆不是给我唱的。”   “哪能呀?”杨玉瑶忙道:“上次那《水调歌头》便是特意给你写的,不想,被梅妃抢了。这次,他又特意写了戏文给你唱。”   她连忙招手,让明珠将书卷呈上来。   “过去闹了许多事出来,长安哪个不知这状元是谁捧出来的,他岂能忘了你?”   “喊。”杨玉环先扫了一眼,道:“这是故事,却非戏文。   “先有故事,再谱戏文,你听我给你唱。”   杨玉瑶在姐妹中唱功是最弱的,此番却是练过,柔柔抬起手来,唱道:“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杨玉环一听这曲子就觉新鲜,登时笑靥如花,再翻那卷轴看了一会儿,方觉得这次真是适合她唱的。   她嘴里却不饶人,道:“眼下说这些可无用,唱词若写得不好,我是不依的。”   “说正事。”杨玉瑶道:“今夜比戏,我们这义弟若是输了,可就要被赐婚给和政县主了。   “他总该娶妻的,三姐还能拦着不成?   “娶谁都好,却不能娶宗室,方才我也与你实话了……若他娶了个悍妒的,总归不妥的。   “正好,三姐也该收敛些了。”   “辈分乱了不是?   “咦。”杨玉环奇道:“你还顾着辈份?”   杨玉瑶无奈,贴上前撒娇道:“戏好戏坏,不过是你一句话,帮姐姐一把如何?   “我岂好让圣人输了?何况乐曲高低旁人岂能没数的,偏袒得太明显,惹烦了圣人,有甚好结果?   可还有一桩礼物送你,快,拿来……   杨玉环本以为薛白的礼物也是些金银玉器,不想,却只是稀松平常的布料。   “这是衣衫。”   “我还能缺衣衫不成?他不知宫中多少裁缝为我缝制衣衫。”   “再多裁缝也缝不出这样一件来,你穿上都不知该有多美。”   姐妹俩转到内堂,试了薛白送的新衣。   许久,等杨玉环再转出来,穿的却依旧是身上原来的那件裙子,是否喜欢也不作态度,只说不宜这样的场合穿。   紫云楼大殿内,李隆基也落座了。   他坐的这个位置高高在上,从宽阔的大门就望到杏园的盛景。   而进士们赋了什么诗,也会马上递上来。   如此与民同乐,竟真有一种坐在天上俯瞰人间之感……李隆基觉得自己是人间的神,不是没有缘由的。   待杨玉环梳了妆过来,李隆基便笑道:“朕听说三姨方才又见你了,可莫是向太真行贿了?   “还真是。”杨玉环也不瞒着,应道:“我刚得了状元郎的一则故事,比戏时,圣人若不能赢他很多,我可要偏袒义弟了。”   “哈哈哈,朕便赢他很多,又有何难?”   李隆基朗笑几句,转头看向杨銛、杨钊,道:“你们看到了,薛白中了状元,马上就不想着朕了,只知道讨好贵妃,有故事也不给朕,与胡儿一个样子。”   “阿白马上要有官身了,毕竟不同。”杨钊赔笑着。   这次,李昙代表几家权贵收买杨钊,希望掌握竹纸的制造。杨钊答应下来,收了好处,但多亏了元载提醒,他观望了几天。   元载还没进宫,杨钊得了风声,第一件事就是把得到的好处转移到太府库藏。   圣人问起,他也给了一个解释。   ——“李昙欲造竹纸,刊印长辈文集,出钱向将作监买竹纸工艺,臣认为造纸技艺当普及于世,遂教他造纸。至于‘封锁工艺、提高纸价’,乃是这勋贵子弟异想天开,他岂有可能拦得住旁人造纸?待天下纸坊愈多,纸价自是要降的。臣是无赖出身,昧了李家一些钱财,圣人恕罪。”   李隆基虽心知肚明,却对杨钊还算满意,一是杨钊没有迫不及待给世家做事,二是钱确实是送到了太府。   果然是每个臣子为官处事方式不同,李林甫勤勉,忙于庶务;王鈇有魄力,擅于征税;杨銛善用人,榷盐、造纸,有些新的办法;杨钊油滑,听话,懂得敛财。   倒不知往日的薛打牌,当了官以后又是怎样风格?   眼下薛白未有官职,还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可以从他面对世家拉拢的态度,一窥端倪。   世家当然要把薛白招纳过去,以消弥今科春闱的影响。那么,薛白最好的应对办法,该是比戏故意输了,由圣人来赐婚,将这个难题抛出去。   这就是一个聪明的臣子的做法。   故而李隆基自信自己能赢。   当然,只从音律上而言,他也有极大的自信……   曲江上,有画船缓缓而过。   南曲名妓王怜怜穿着彩裙,赤着脚站在船头,显出白晳的肩膀,双臂悬着铃铛,翩翩起舞。   曲乐声中,她一首一首地唱着进士们的新诗,终于,唱到了状元郎的诗,她声音陡然一高,舞姿更加曼妙起来。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歌声传开,江畔又是一阵欢呼。   状元郎今日先是在大雁塔以一句诗压住了众进士,到了曲江又是一首诗彰显了狂傲。   但当大唐的进士就是该这么狂。   “好诗!”李嘉祐朗笑不已,道:“我敢说,天宝七载这场科举必能载入史册,一则,状元郎今日的诗句太好了。”   他提起酒杯,动作豪爽,笑容里带了些促狭之意,又道:“二则,竟有小娘子为争状元郎青睐大打出手,哈哈,掷果盈车,魏晋风骨。”   薛白道:“从一兄过誉了。   杨誉心情难过地在一旁喝着闷酒,一听便知李嘉祐要给族妹引见了,他也终于想起了娘亲的叮嘱。   心里再不情愿,但世家子弟的一切都是家族给的,这种吩咐必须照办。   “薛郎。”   杨誉艰难地开了口,勉为其难地挤出笑容,道:“薛郎风采引得杏园混乱,我阿妹也因此摔倒了,你该给我个交代才是啊……哈哈。”   原本最后一句就是以玩笑的语气说的,但实在不像,他只好再干笑两声。   李嘉祐则洒脱得多,一把揽过薛白的肩,笑道:“薛郎莫听他胡说,我为你引见我堂妹,她可是美若天仙。”   曲江宴本就是选婿的盛会,气氛一烘托,众人纷纷起哄,要引见自家的妹妹。   主持宴会的官员们也是乐见其成,抚须朗笑,如裴宽、陈希烈等人也打算凑个趣。   薛白不住摆手,翻来覆去都是“功业未成,何以为家”之类的话。   “哈哈,状元郎太过拘谨,今日也不要你向谁提亲。”李嘉祐笑道,“只须将你这一支牡丹花,赠于杏园中一位贤淑佳人即可。   “好!   “探花使正该赠花!”   众人纷纷喝彩。   让薛白当众给这些名门闺秀其中一人赠一枝花没什么,却也是一种表态。表了态,其它的,大可等比过戏了再谈。   薛白终于不再推拒,拿起那支作为探花使标记的牡丹,起身,向那些小娘子们走过去。   裴六娘眼看他向自己走来,不由激动地把双手捧在心口前,心跳得厉害。她已听裴宽说了,有几家勋贵今日定会将薛白架得下不来台,裴家想选婿是有可能成的。   她可是为了他打架了,名门闺秀牺牲到如此地步,当值一支牡丹。   薛白走到她身前,然而,脚步却没有停留,继续往前,直到出了杏园。   周围惊呼声大作,在杏园外待着的小娘子们,身份显然要比那些权贵之女低一薛白目光扫视了一圈,寻找着青岚的身影,之后,他迈步上前,将手中的牡丹花递了出去。   周围顿时一片嘘声。   “郎君,我……”   “快接。”   一旁的颜嫣也是很兴奋,催促道:“快接快接。”   青岚一张脸红得厉害,双手颤抖,缓缓抬起接走了那支牡丹。   当着众人,她不敢看薛白,转头一瞧,求助地目光看向了颜嫣,只见颜嫣满脸都是笑意,才不怕周围众人的嘘声。   青岚连忙拉过她的手,以央求的目光请她快带自己到车厢里。   紫云楼上,连李隆基也被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吸引了,端着酒杯出了大殿,凭栏而立。   “这小子是将牡丹花递给了谁?”   “回圣人,暂时还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看车马该不是大富人家。   “他倒是不肯低头。”李隆基嘴角微扬,随口道:“既然一家都不想娶,那便由朕来替他赐婚罢了。”   这位天子大笑着,转身步入紫云殿,双手微微张开,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霸道。   大唐盛世,曲江欢宴,如此风流绮丽之情景,让人意气风发。   “传旨下去,中洲小宴已罢,紫云楼戏曲开唱。”   “圣人口谕,召状元薛白入紫云楼!”   薛白遂整理了衣衫,从江畔的那些布衣平民当中穿过,绕过茂林修竹,步入了曲江离宫,登上紫云楼。   步入大殿,放眼看去,座中衣冠皆华贵…… 第186章 戏曲   杏园中的进士们也准备到紫云楼观戏。   杨誉才起身,忽然有一个鞠球砸到他脸上。   “哎哟!   抬头一看,却见几个小娘子正怒气冲冲,破口大骂。   “狗屁状元,有眼无珠的官奴!我与你誓不两立!”   “不错,从今日起,薛白便是我死敌!   见了这情形,杨誉忽然释然了些,心中自我安慰道,便是中了状元当了探花使也未必好。比如薛白难道娶了二十三娘就是幸事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另一边,李季兰眼见她们诋毁薛白,好生羞恼,她今日被曲江宴的气氛带着,有些失去理智,不由分说便要过去教训她们。   “我揍她们。   皎奴眼睛一亮,有些讶异这个才女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连忙转头去看李腾空,只等十七娘点头,她便要动手。   “来不及了。”李腾空却忽然想到还有正事要做,连忙拉着李季兰走,“快,莫耽误“哎呀。”   对夫妇在宫门处等着。   两人连忙往芙蓉园跑去,皎奴还在掏牌符,前方远远便见到李十一娘与杨齐宣这“你跑到哪去了?”李十一娘开口便教训道:“这般大的事,如何一点也不上心?   李腾空不解,问道:“阿姐知我在做何事吗?   “岂能不知?你孝心可嘉,替阿爷排戏曲献于圣人。且随我来,马上便要开始了。”   李十一娘说着,转头瞪了杨齐宣一眼,让他去向守卫亮符通行。   李十一娘兴致很高,又道:“天下皆知阿爷擅音律,你既办得这桩大事,不可不使阿爷扬名,此事你不擅长,一会我到御前分说即可,我嘴甜。”   “好。”   “季兰子,你阿爷是献巨石孢有功而升迁的李御史对吧?放心,忘不了你的功劳,到时我替你们说。   “好。   “还有你啊十七,可知今日曲江宴上许多小娘子争破了头?阿爷慧眼,早便看上这状元郎,偏是你不成器,非得出家为女冠……”   李季兰跟在后面听着这些絮叨,同情地看了李腾空一眼,牵过她的手,心里可算是明白她为何宁愿出家为道士了。   到了戏台附近,那对夫妻走了,她们才终于清静下来,但也只清静了片刻。   薛白正被伶人们围在中间,满耳听的都是“薛郎,怎么办?”显然大家都恨系公。   难得的是,薛白分明不通音律,被问到各种问题竟也不慌,从容安排,从唱腔、走位、动作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至少安抚住了众人的情绪。   此时眼见李腾空到了,大家纷纷转过来。   范女道:“腾空子,可算来了,今日各唱三折,轮流上场,要让我们先唱第一折呢!   薛白也笑道:“你们只不在一会,我不知如何才好,可知你们才是主心骨。”   李季兰听得欢喜,忙道:“能帮上先生,三生有幸呢。”   李腾空则是敛眉颔首,连忙去安排乐师。   “吕妪,一会开场了,你先来段羯鼓,一小段即可……   安排妥当,薛白再次登上了紫云楼,默默落座,等待戏曲开场。   他目光看向杨玉环,发现她也在看着他这边,目光中带着些调皮的笑意。   这笑容让他有些不安,担心她不肯帮忙,也许是那衣服不喜欢。   该做的都已做了,此时只等见分晓便是。   “朕酷爱音律,设梨园,亲传弟子三百。”李隆基兴致高昂,“状元薛白擅词句律却差劲,与朕本是绝配。偏是少年心气,敢与朕比试,哈哈哈,天子岂可欺一少年?   依太真所言,得朕胜他很多,多到你等都心服口服,才算朕赢。”   “圣人好气魄,臣愿押一玛瑙杯,赌圣人必定赢。”当先凑趣的是杨銛。   今日宴请的都是皇亲国戚,没有了重臣,也不见几个皇子。可见李隆基对此事颇为重视,不会让那些人打搅他的兴致。   张珀才是更懂李隆基心意的妙人,押了一把古琴赌薛白赢,毕竟势均力敌才有趣。   杨钊更是擅长这种场合,三言两语便带动了气氛。   “臣看了一下,李龟年、公孙大娘等人都不在殿上,想必圣人是不留情面了,臣押圣人……   李隆基心情更好,朗笑着一挥手,戏便开始了。   第一折先由薛白这边的班子先唱,要唱到张生与崔莺莺相见。   戏台就搭在紫云楼外,帷幕早已合上。此时不见帷幕拉开,却先听到了鼓声。   “咚咚咚。”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高亢的女声响起,帷幕才缓缓拉开。   只这片刻,李隆基已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以锐利的目光寻找着那鼓声的来源,须臾,鼓却停了,管弦声更盛。   他遂指着薛白道:“好你个竖子,写好的戏文,重新往里添词。”   骂过,他迅速看向戏台。   “琴、胡笳,亦不差。”   当先出场的是老旦打扮的庞三娘。   谁也不知她挣扎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到天子面前献唱了,到底是何心情,此时那一张妆扮过的脸上却只有崔夫人的雍容贵气。   她的戏词极长,竟是能唱得抑扬顿挫,让李隆基赞叹不已。   叙过了身世,庞三娘抬起手走步,又唱道:“暮春天气,好生乏困,不免唤红娘出来吩咐她。红娘何在?   曲乐一变,范女扮作红娘登场。   殿内,杨钊等人登时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往前一倾。   李嬿娘腰一扭,当即狠狠在杨洄腿上捏了一把,警告地瞪了杨洄一眼。   “带小娘子散心耍一回去来呵。”   “谨依严命。   一看红娘要去请小娘子,众人愈发期待,心想红娘已是这般漂亮,却不知崔莺莺是何等绝色?   然而,帷幕一合一拉之间,先出场的却是张生,人未出,声先至。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这唱腔一出,李隆基当即咧嘴笑了一笑,抬手又一指薛白,叱道:“狡猾若狐。”   旁人不知这是何意,一直等到那风流潇洒的张生唱了半折戏,才有人惊觉出来。   “竟是和政县主?!”   “真是?县主音律之技艺,得圣人真传啊。”   再一想,也只有李月菟,敢在圣人面前扮风流才子,换作任何一个男子,此时只怕都要拘束。   须臾,幕布再合上拉开,众人知是崔莺莺要登场了,屏息以待。   一声娇呼传来,杨钊听得一激灵,骨头都酥了大半,眯着眼看去,好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这次,却是连李嬿娘都看呆了,忘了警告她的驸马。   只见台上,崔莺莺莲步轻移,正要到戏台中间来,恰撞见张生,含羞而走,唱道:“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唯一句唱词,已是惊为天人。   更叫人惊奇的是,张生接着赞叹崔莺莺美貌的唱词。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我死也!   竟是用了圣人亲自填词的《好时光》。   薛白镇定地饮了一小口酒,心想一折戏唱到这里李隆基应该已经非常满意了。   那么即使输了,李隆基赐婚,自己不受,想必也是不会死的,最多可能被流放。   可见还是得有更高的官位,犯了错还能外贬为长史、司马。   “竖子,有些本事。”   第一折戏落幕,第二折便轮到了梨园这边,李隆基脸色郑重了些,却还颇有自信,道:“看好了。   相比于薛白排的戏,李隆基排的显然乐曲更完整,唱腔更舒服,乐师与优伶也是当世名家。   李龟年弹琴,公孙大娘扮崔夫人,谢阿蛮扮红娘,许合子扮崔莺莺,张生则是由酷似李隆基的嗣岐王李珍扮。   李珍是李隆基的侄子,年纪都有三旬了,长得非常像李隆基年轻的时候,比很多亲生儿子都要像得多,而且极擅音律,因此得了这个机会。   总之,这些人都是最为专业的,每一位的唱功都可谓是直上云宵那么高。   他们还把戏词中一些不太顺的地方修改过,愈发顺滑……但就是,没有薛园戏班那种唱得热闹且花样百出的劲。   单个看,公孙大娘飒,谢阿蛮俏,许合子美,李珍威严又潇洒,个个歌声绕梁,三日不绝。可合在一起看,许合子与李珍之间并没有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如何说呢?薛白虽不太懂音律,却能查觉到李月菟是真心喜欢念奴,每次对着念奴唱词,就像是想把她抱着贴一贴。   相比而言,他认为李隆基排的这戏,过于高雅了,少了些舞台感。   但他不知道殿上的众人是什么感受,他们欢呼声很大,比先前热烈得多。   杨钊果然是仰慕许合子,她每唱一句他都振奋不已;杨洄与李珍私交极好,一个劲地抚掌……似乎这些人都很能欣赏音律。   这一折戏唱罢,薛白看向杨玉环,只见她正在与李隆基小声议论着什么,神态显得十分专业,对待音律、戏曲,他们是认真的。   李隆基脸色凝重,也许是很敏锐地察觉出来群臣的反应有些虚假,也许是对戏曲有了新的领悟。   “咚咚咚咚!   第三折戏开始,吕元真的鼓技才算完全释放出来。   戏台上,崔夫人在发怒,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伴随着董庭兰的琴声,仿佛要直冲云宵。   对此,李隆基坐不住了,站在那看着,眼中兴奋之意愈浓,待第三折戏唱完,忽高喊了一声。   “鼓来!   殿中众人吃了一惊,高力士连忙去安排人将圣人的羯鼓拿来。   李隆基却摇了摇手,道:“朕到台上去打。”   “这……圣人九五至尊……’   “快去安排。”   李隆基兴致高昂,根本不让人劝阻。这一折正写到有叛军杀到,正好该他击鼓,与方才那鼓师一较高下。   “咚!   随着这鼓声起,殿中众人已没人敢坐着看了,纷纷起身观赏。   如此一来,整个梨园戏班的所有人也都亢奋起来,李珍的歌声愈发嘹亮。   “故知虎体食天禄,瞻天表,大德胜常!   “房房房房咚咚咚……   “薛郎必要输了。”   李十一娘忍凑到了薛白身边,低声道:“不仅众人都觉得圣人的戏更好,圣人已做到这地步了,你岂还能赢?   此时众人都是站着,杨齐宣在就他们前面不远,替他们挡着旁人的视线。   “十一娘有何指教?   “简单,一会圣人若要给你赐婚,你便直接求娶十七娘即可。”   薛白摇了摇头。   李十一娘自准备了一番说辞,低声道:“除了右相,没人敢与宗室争。你莫以为杨党靠得住,一旦你得罪的人多了,你看他们保你吗?这次若非我阿爷保你,杨钊已要将你卖了。而且你要授官,绕不开吏部,当了右相的女婿,好处远比你预想的多呢。”   前方,杨齐宣侧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嘻。   李十一娘抿着红唇微微一笑,有意无意地贴了贴薛白,又道:“你考虑,比娶宗室好。”   一娘抵看红唇微微一关,   有息无息地贴了贴辟白,又道,你专虑,比安示至好。”   “一会,由你向圣人请功吗?”薛白问道。   “你我一起,如何?   薛白道:“我不过是写了戏词,排戏都是腾空子的功劳,由十一娘向圣人请功就“怎么?想逃?逃得掉吗?   无妨,只要右相得了这好处即可。”   既然李隆基到了戏台上,薛白便向殿中的大宦官告了罪,也离开殿内,准备到戏台那边去准备。   临走前,他看了杨玉瑶一眼,使了个眼色。   出了大殿,绕过后方没人走动的楼梯,薛白下了半段,选了一个侍卫看不到的暗处站定,等着杨玉瑶。   远远的还能听到鼓声越来越激烈,那是李隆基与吕元真难得遇到对手,较上劲了。   等了好一会,烛光照出了几道身影,其中那穿着裙子的窈窕身影抬了抬手,止住身后的侍女,提着裙摆独自往楼梯这边过来。   人未至,香风先至。   走了几步,因下面有些昏暗,她轻轻哼了一声。   “玉瑶。”   “谁是你的玉瑶?   “见过贵妃,失礼了。”   “怎的?我便不是你的义姐了。”   “是,阿姐小心。   薛白稍稍扶了杨玉环的手臂一下,轻纱下的肌肤滑腻。   他转头一看,隐隐能看到杨玉瑶的影子在楼梯上方的长廊处,为他们说话打着掩护。   “我来,是得当面与你说声,已不能判你赢了。”杨玉环道,“谁教你找的鼓师太过了得,激得圣人都亲自下了场,我可没办法。”   薛白虽有计较,此时却不说,只道:“还请阿姐救我。”   昏暗中,隐隐见杨玉环掩嘴一笑,声音清脆。   “圣人给你赐婚,有何不好?用得上这救’字?”   “我实不能娶宗室……   “那你说来,想娶谁?”杨玉环问道,“你得输,不拂圣人面子即可。赐婚则是说好的,说你想娶谁,我替你安排。”   薛白愣了愣,竟是说不出来。   “怎的?”杨玉环愈觉有趣,逗他道:“状元郎没有心上人不成?”   她一靠近,薛白莫名有些局促。   正此时,远处的鼓声忽然停了。   杨玉环转身要走,想起事情还未说完,催促道:“你快说。”   薛白心里其实有一个人选,被她一催,差点想要说出来,马上又咽了回去。毕竟没有问过对方的心意,岂好直接要求天子赐婚的。   “不输不赢就好。   “嗯?”杨玉环略略一想,笑应道:“懂了,之后我来安排。我还想问你白素贞,下次吧。   说罢,她提着裙摆轻巧地小跑上了楼梯。   “阿姐小心。   杨玉环已到了烛光中,回眸一笑,没有说话,径直走掉了,只留下一阵香风还在薛白鼻尖。   薛白则走下有些黑暗的楼梯,兀自轻声念叨了一句。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入夜,李林甫还未睡,犹在议事厅中处理庶务,同时等待紫云楼传回来的消息。   一直到三更时分,苍璧才匆匆赶到。   “阿郎,十一娘连夜来了。   话音未了,李十一娘已赶了过来,道:“阿爷,戏曲唱了。”   “如何?   “真是新鲜,女儿从未见过如此戏曲,比试之后,圣人还在紫云楼,要彻夜观戏。”   “如此,十七娘大功一件?”   “女儿说了,是阿爷亲自到玉真观叮嘱十七为圣人排戏。   父女两人也是默契,先确定了此事带来的收获,李林甫方才问道:“胜负如何了?   “贵妃端了一碗水摆在案头,说双方不胜不负,圣人既未给薛白赐婚,薛白也未求官。”李十一娘得意道:“最后竟只有我一人向圣人报功,仔细说了阿爷对我们在音律上的教导。   对此,李林甫是满意的,捻须问道:“薛白如何说的。”   “他说,阿爷知道他的心意即可。   “这是为吏部试做准备啊。”李林甫嗤笑,“竖子……老谋深算。”   到最后,他却是话锋一转,神色认真起来。   “阿爷何意?薛白可什么都没得到。”   “赌注是没得到,可你莫忘了,献上戏曲的功劳还没赏。莫被一个赌局蒙了眼啊,赌局只是玩闹。以圣人的大方,只要喜欢这戏,岂能不赏他?看似打成平手,实则是薛白赢了。”   李十一娘一愣,喃喃道:“这……女儿竟没想到。”   “他先卖老夫一点好处,借此通过了吏部试,谋个官身。再待几日圣人从戏曲中回过神来,念起他的好来,只怕不仅要赐官,还多得是赏赐,竖子打得一手好算盘。   李林甫讥笑着随手一拨,桌上竟还真有一个算盘。   薛白送的那个他已转赠给圣人了,这是他着人再制的一个,上面依旧是刻着“云在青天水在瓶”。 第187章 输赢   紫云楼,戏台上曲乐犹未停。   圣人兴致愈高,比试过了,反而更能沉浸于戏曲的魅力,挑了几折他喜欢的戏要两套班子都给他唱。   李十一娘已提前走了,薛白顿觉清静很多,虽然在这热闹的场子里她一共也就说了几句话,但很奇怪,她只要站在那就显得吵闹。   杨齐宣看妻子不在,顿时焕发了生机,端着酒杯凑到杨洄身边,嬉皮笑脸地偷偷说些荤话。两人又被李嬿娘狠狠瞪了几眼。   张咱看着这一幕苦笑,借着与薛白说话的机会,低声道:“你看他们,还嫌右相女、十八娘刁蛮,却不知她们这点小脾气,只算是娇憨。”   薛白道:“看来大家对娇憨认知不同。   之所以与薛白说这个,是因为张咱有种直觉,薛白懂他。   “你虽少年,其实比他们成熟。”   “苦难中打过滚,多了些阅历。”   “是吗?”张咱问道:“我以为你一直养在深宅中。”   薛白反问道:“此事不该问张驸马吗?   忽然,一段笛声起,众人察觉到李隆基休息够了要开口说话了,纷纷静下来恭听。   “哈哈,当唱《长亭送别》了。”李隆基道:“依朕看,整本戏文之中,唯有这一折才是状元郎亲笔。   薛白应道:“圣人慧鉴,洞若观火。   李隆基不由得意,可见他艺术品鉴能力确实是高的,竟是招手让薛白上他身边观戏。   薛白也不推拒,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李隆基身后五步开外之处,既能交谈戏曲又不至于太逾矩。   李隆基便嗤笑道:“竖子倒知分寸。   杨玉环不由侧过头来瞥了薛白一眼,因知圣人这句话说的其实是赌局之事,圣人心知肚明薛白卖了一个面子。   打赌不是为了赢圣人,就好比与漂亮小娘子玩个小游戏,目的也不是为了赢,薛白在这方面一直是分得很清楚的。   献了戏,往这里一站,众人自然知道他让皇帝高兴了,今夜根本不需要赏赐,他想要官职,难道吏部考之时还有人敢为难他吗?   赌局的意义,更多的反而是在杨玉环这回眸一笑当中了。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待薛白回过神来,戏台上,许合子已高唱了最后一句,与谢阿蛮快步退场谢幕。   李隆基兴致虽还很高,人却已乏了,吩咐将伶人们都带到殿中,各有赏得了,卸了妆扮到殿上来毕竟与在戏台上不同。   梨园供奉们都是往日常见那些人,薛园这边却是个个都是第一次面圣,紧张得不“哪个是鼓师?   李隆基一眼便看到了吕元真,此时近看,却不敢相信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不看向薛白。   “正是吕妪。”薛白道。   李隆基竟是亲自上前,扶起吕元真,叹息道:“如此鼓艺,朕竟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陛下。”老妪才开口已是泣泪满面,“奴名吕元真……景云年间,略有薄名。”   “景云年间?”李隆基沉思许久,忽想起什么来,问道:“朕在藩邸,曾闻京中有一艺人,置水于头顶,击鼓一曲而水不倾动,可是你?   “是奴家,当年陛下相召,奴家不敢怠慢,奈何得罪了教坊使……晃眼三十七年,方才得见天颜啊!   三十七年前,吕元真二八芳华,色艺双绝,若是有幸进宫,嫔妃之中或许也有她一席之地,诸皇子或许有一人为她所出。   到了如今,她看起来年逾七旬,显得比李隆基还老上一辈。再多的恩赏,也赏不回三十七的年华。   当然,也看她如何想,在深宫过一辈子也未必好。   此时更感慨的反而是李隆基,叹息道:“如此鼓艺,明珠蒙尘,朕当重赏你,当重赏!   之后,他看向董庭兰,向薛白道:“民间竟还有这般乐师,竖子从何处寻来的?   “董先生大器晚成,我运气好,恰遇到了。   “都可为宫城供奉。   “谢圣人恩典。”董庭兰连忙行礼。   却不知他今日供奉宫中,不会再去游荡,高适也不能为他作诗送别了。   赏过了乐师们,李隆基转向伶人,先是脸一板,指着李月菟骂道:“身为皇孙女,只知胡闹。”   他既然已骂了这孙女,便是不让旁人往后再非议她。   李月菟也知圣人不是生气,应道:“圣人觉得孙女唱得好吗?”   “倒是不差。”   李月菟遂撒娇道:“那可否容孙女多胡闹些时日?   李隆基知她不愿成为东宫拉拢人才的棋子,顿生怜意,和蔼地笑着,答应下来。   他目光在伶人中扫视了一圈,向庞三娘问道:“你扮的可是崔夫人?原来这般年轻。”   庞三娘平日被称作“卖假脸的”,扮年轻卖笑,这还是头一次卸了妆之后被称年轻,连连谢恩。   跪在诸人当中的念奴,美得有些引人注目。   李隆基早就注意到她了,脸上浮起笑意,道:“此女娇丽,眼色媚人,歌喉婉转声出朝霞之上。好啊,好啊。”   他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赞不绝口。   恰此时,范女轻轻推了推念奴,小声提醒道:“圣人夸赞你,还不谢恩?”   “奴家谢圣人恩典。   李隆基目光遂又落在范女身上,发现这女子才色双绝,难得方才扮红娘能演出那种朴实忠诚之感,此时卸了妆却是另一种风情。   再看范女的年纪,他不由疑惑,如此尤物,教坊竟敢多年不让她到御前登台?   “小红娘,你可是初次为朕献艺?   范女一点也不小,身姿微微摆动了一下,低头应道:“教坊不许奴家为圣人献艺。”   “为何?   范女害臊地低头,扭呢地小声应了一句。   “奴家腋下有些……’   她声音太小,李隆基竟是俯身过去听,听过之后目光一凝,深深看了范女一眼。   高力士当即会意,心想圣人何样的美色没见过?如今难免喜欢些新奇、怪癖的花样。   见此一幕,首先紧张起来的人却是王准。   王准过去常到教坊去玩,与范女也有一些小小的交集,此时敏锐地感觉到圣人的态度变化,生怕万一范女入了宫,在圣人耳边嚼舌根子。   好在,圣人近年来对待乐伎与年轻时不同,曾说过“不欲夺侠游之盛”,之后就很少再将乐伎置于宫中,今日也未当众破例,只是拍了拍高力士的手臂,暗示他私下安排。   天明时,一场观戏的宴筵由此散去。   圣人既爱戏曲,今日之后,也不知多少戏曲将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长安多了几个名角,宫中多了几位供奉。   于薛白而言,若再有大事,吕元真、董庭兰想必也会不动声色地帮他一把。   宴上热闹非凡之际,戏台后方却显得十分清静。   李腾空端坐着闭目养神,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于她而言,此番只是帮了朋友一次,至于功劳、圣恩,都不是她想要的。   连他的感谢于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心境……   “腾空子。   忽听得一声轻唤,她睁眼一看,眼前是一张英俊的面容,心境当即就乱了。   “多谢你。”薛白道:“熬了一夜,辛苦了。”   李腾空与他对视了一会,摇了摇头,恬淡地笑了笑,道:“没人逼迫你成婚就好。   “没有,回去吧。   两人很有默契,在婚姻之事上是何态度彼此都了然,心照不宣。   此时李季兰、眠儿都睡着了,只好让皎奴唤她们起来,众人一道离开。   暂时而言,乐师与伶人们还是会回薛园,等待安排,既是去宣阳坊,自是与杨玉一出芙蓉园,念奴跑到薛白面前,有些紧张地问道:“往后我们还能留在薛园吗?   或是要被遣回教坊了。   她本就是教坊之人,只是被借调出来排戏,此时难免心生惴惴。   薛白问道:“看你想去哪,怎不向圣人提?”   其实,事前都说过,想要什么,求圣人赏赐就好。   吕元真、董庭兰希望供奉宫中好养老;庞三娘想要在教坊任职求成名;李月菟也知开口要晚几年嫁、求一个自在;范女心意不明,有些暧昧。   只有念奴似乎真的忘了,此时才顾得上问自己的前程。   “那……奴家想去哪儿都可以吗?”念奴抬起头,愣愣看着薛白。   杨玉瑶在一旁听得好笑,嗔道:“现在才来与他说,他能送你去几个地方?”   “奴家能待在薛园吗?”   “小傻子。”杨玉瑶嗔道:“你若有这心意,方才求圣人将你赐给薛郎便是。”   “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念奴小小年纪,哪有这般大胆,当即不知所措。   杨玉瑶道:“好了好了,逗你的。以你如今的名声,待在他府上是不成的,只好到我府上来”   薛白道:“都是出了力的,何去何从俱随她们心意便是,还请瑶娘相帮。”   “知道了,我岂会亏待你的人?”杨玉瑶有“雄狐”之称,待这些伶人还是颇仗义的含笑应下。   欢宴之后难免显得寂寥。   回了兴庆宫,李隆基一觉醒来,望向远处的夕阳,心情忽然低落下来。   当然是怎么都找不回昨夜的兴致高昂。   “贵妃给朕面子,薛白也有分寸。那一场比试……其实是朕输了。   “老奴听着,董庭兰不如李龟年,念奴唱功逊于许合子,除了和政县主,那边就没人比得上梨园子弟。便是吕元真的鼓,也逊于圣人。”   “戏不是这般一个个比的。”李隆基叹息一声,倒也不以输赢为意,须臾又振奋起来,道:“不妨,再排一出戏!   “老奴这便去安排。   清歌曼舞又起。   待杨玉环到时,李隆基却是一愣。   “太真这穿的是何衣裳?”   “礼服。”杨玉环笑道:“三姐赠我的新衣衫,好看吗?”   她穿的是一条红色的长裙,衬得她的肌肤如雪一般白晳光洁,荷叶般的裙边。   李隆基端详了一会,笑道:“想必这便是太真收的贿赂,要在比试时判朕输了。   “三郎觉得可好看。”杨玉环捏着裙摆,转了个身。   “怪,看不惯,看不惯。”   “不好看吗?”   李隆基只是摆手笑道:“太过奇异了些。”   “哼,不好看便罢,臣妾自去换了。   杨玉环不太高兴,气呼呼地转回寝殿,再次到她那面偌大的铜镜前欣赏着。   只见那顺滑的布料裹着她婀娜有致的腰身,勾勒出漂亮的弧线……她越看越是喜欢。   “真好看,也不知他那年岁,如何这般懂女人?”   顺滑的布料裹着婀娜有致的腰身,杨玉瑶满意地笑了笑,侧过身,搂住薛白的脖“也不知你这小狼一般的年纪,怎就这般了解我的身体?”   “喜欢吗?   “嗯,很好看。”   她握着他的手,抚过那柔顺的布料……   远处的天边,夕阳照在秦岭绵延起伏的山峦上,像是给它披了一件轻纱。之后,夕阳褪去,一切都隐于夜色中。   夜色中,杨玉瑶低声喃喃道:“那些世家女还想争抢状元郎呢,真该叫她们看看……是我的……”   “圣人未给薛白赐婚,这件事便还没完。”   “在他成婚之前想必他们都不会轻易罢休,毕竟是这般一个声名远播、且得圣眷的。   吏部公房中,陈希烈与达奚珣聊的也就是一些无聊的闲话,起因是薛白今日到吏部来递文书,想要考博学鸿词试。   陈希烈今日正好到吏部坐堂,得知薛白就在杜有邻的公房,遂派人将他唤来。期间与达奚珣谈了几句,薛白也就到了。   “见过左相,达奚侍郎。   “状元郎不必多礼。”陈希烈抚须而笑,显得很亲和,问道:“你年纪轻轻,刚中状元,何不歇两年,成家立业了再来吏部谋官?”   薛白笑应道:“敢问左相,可是到吏部谋官,必须得有家室才行?”   “状元郎真是风趣啊。   陈希烈若脸皮薄,这些年早就能被骂得致仕了,此时毫不尴尬,依旧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要参加博学鸿词试,老夫自不能拦着。不过,有几句老朽之言给状元郎……眼下急着授官,不如早日将婚事定下,所谓成家立业,成了家自会有官职。官场是正经做事的地方,与斗鸡唱戏不同,不能只依着圣眷。”   “谢左相美意。”薛白道:“我还是想先参加吏部试。”   陈希烈笑得更和善了,如明示般地提醒道:“何必拂逆旁人的美意?否则等圣人兴致过去了,状元郎如何是好啊?”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薛白谁的面子都不给,仿佛一心要当孤臣,他也很难做。   右相府也好,世家大族也罢,薛白只需选一家成了亲,有了表态再来吏部谋官,陈希烈就能好办很多。   圣眷总有消退的时候,何必不识好歹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陈希烈不停劝说着。   他是一国宰执,年岁也大,面对薛白这个小后生,语气威严中带着亲切,算是十分诚恳地好言相劝。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少年人锐气,以官奴贱籍一朝金榜题名,便自以为世道乃因你而变,非也!实为你一路走来,多有贵人相助。但再看你,连一支牡丹都不愿回报……   薛白既来,也是给了陈希烈该有的礼数。   但实在是听得太久了,目光看去,只见达奚珣连连点头,没有劝阻陈希烈停下来的意思。   “左相。”   “你可想明白了?   “左相若有本事,别让我过这博学鸿词科便是。”   薛白说罢,竟是直接转身走了。   “你!   陈希烈颇为惊讶,站起身来,指着薛白,心想这竖子给脸不要脸,只等李林甫一去,掌权之后必要让他好看。   “你想考吏部试,敢如此对吏部尚书说话?!”   薛白却是头也不回。   他倒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确实没必要太给陈希烈脸面,一个是刚献了戏的御前红人,一个是没有实权的盖章宰相……给脸不要脸。   薛白转过长廊,便见杜有邻在那里候着。   “如何?先定下官职了?   “没有,陈希烈不知好歹。”   杜有邻听得这语气,吃了一惊,讶道:“那如何是好?”   “不要紧。”薛白道:“官场上,像他这般软弱,任谁都可以拿捏,是办不成事的啊……我辈当以此为鉴。”   “你看到了。”陈希烈转向达奚珣,道:“老夫好心好意,这竖子冥顽不灵。”   达奚珣只是笑,应道:“下官一定禀明右相。”   是日,右相府。   “够了。   李林甫叱喝一声,道:“本相没工夫听陈希烈的废话,只问你们打算给那竖子何官职?”   一个是任他拿捏的傀儡,一个是屡次闹腾让他吃亏的泼猴,他更在意谁自是不言而喻的。   达奚珣诧道:“真要让他过博学鸿词试?”   “否则呢?陈希烈既有本事,你让陈希烈去阻一阻他,顺便再排一出戏献给圣人。”   “下官明白了……只是,左相的担心也有道理,薛白这般特立独行……   “被逼迫的是他,他尚且不急,你替他急?”李林甫叱骂道:“若实在不肯听话,找个远远的地方打发了,三年两载,圣眷便也淡了,你且看他,还能狂吗?”   “右相这才是高见!比左相不知高了多少倍!   李林甫冷冷一扫达奚珣,心中叹惜为何门下奔走的都是这些蠢材…… 第188章 吏部试   安仁坊,元宅。   元载早早便起来,派人去备了一份薄礼,换了一身新的衣袍准备出门。   王韫秀见了,不由问道:“郎君如此郑重,是要去拜会哪位当朝重臣不成?”   “去拜会薛郎一趟。”元载整理衣领,忽问道:“可是显得谄媚了?”   “没有。   王韫秀犹豫片刻,却又道:“没有谄媚,但多少显得有些奉承了,大家本是好友义气相投,偶尔遇到难事帮忙无妨。可若总是趋利相求,难免让人看轻了。”   “哪有?”元载笑道:“他都还未有官身,我去见他,是为他谋官的。”   “那就好。   王韫秀应了,站在庭中相送,却见元载出门时犹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乃是元载出钱刊印的《西游记》,看似不贵重,却极花心思。   “元兄太过费心了,不必如此。   “此举,我不仅是为薛郎的名气,乃为了给平民开智尽一点绵薄之力,如这般的故事书多了,才使更多人有向学之心。   元载话是这般说,薛白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应道:“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两人在厅中坐下,绕不开的依旧是此前的竹纸一事。   “薛郎也知,此前李昙等人为操控竹纸工艺欲带走工匠,我坚决反对,辛而辟郎详禀了圣人,使右相出面震慑。后来我才发现,李昙竟是送了一千贯的厚礼到我宅中,我遂将这笔钱用于刊印集注,帮助如我一般出身的贫寒学子。”   “多亏有你出力。”薛白道:“不怕他们造纸,只要工艺不被封锁,更多人能读书便是大势所趋。”   “这正是我辈为官该为世人所做的。”元载掷地有声。   如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又亲近起来。   “薛郎近来一直处在风口浪尖?”元载语气关切,笑道:“如此年轻英俊的状元,若没个归宿,如稚子抱金过市,岂不遭人觊觎?”   “元兄今日来,可是有指教?”   “我不是为谁当说客,你我是好友,因此我替你出一个主意,如何?”   “愿闻其详。”   “听闻为你写戏词的还有一位红颜知己,乃是玉真观的女冠,你何不娶了她?她身份超然于红尘之外,与你有情有义,如此一来,既能推拒了旁人的拉拢,你也不至于违心。”   薛白问道:“不知元兄是从何处听闻的此事?”   “偶尔听人提及过。   薛白知道元载还是来给人当说客的,话里话外虽不提李华,其实李华出氏南祖房,无非还是让薛白与赵郡李氏妥协。   当然,满朝都是世家子弟,怎么选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给一些压迫感,哪怕只是为了劝动薛白也好,目的在于让他尽快与光同尘。   哪有贫寒出身的进士,不靠高门大户帮忙打点就通过吏部试的?   即使是元载,中了进士之后,谋官也得靠王家。   薛白偏是道:“元兄的主意我会考虑,不急,我先准备吏部试。”   元载叹息一声,也不再劝,起身告辞,出了薛宅,却是遇到了杜五郎。   相比薛白一天到晚招惹麻烦,杜五郎看起来就很轻松,心情很喜悦的样子。   “五郎可是也要授官了?   “哪里会?”杜五郎颇高兴地笑道:“中了明经之后还有守选期。守选期过了,我才能参加吏部铨选嘛。   元载道:“也对,那五郎近米仕忙什么?”   “薛白忙着谋官,我是忙着婚事。”   “如何还要你亲自筹办?”   “哎。”杜五郎此时叹了口气,道:“我那准岳丈不是回来了吗?许多事便该由他操办,可他哪能做事?派人看着他都来不及,我又怕家里知晓了不高兴,只好把该由他办的事也办了。”   元载不可理解,问道:“五郎何必找这样的门户?”   杜五郎没答,傻笑了两下。   元载不由又是一声叹息,心想,薛白与杜誊两人都是不知世道艰难的。   三月十六日,吏部博学鸿词试。   薛白早早便起了,往皇城去,一路到了尚书省。   此间,刑部与礼部他都是去过的,吏部则是较少造访。   衙门在尚书省东南方位,走进南面的曹院里,只见站在其中等候的多是一些官员。   因为在大唐当官,任期满了是要罢秩的,回家等守选。要是不想守选,也只能参加吏部试,或者到边镇入幕府。   除了这些正在守选的官员,也有一些老进士,都是几年前就及第却一直没当过官的。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有一股死气沉沉的表情。   只有薛白一个今科进士,且十分年轻,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待时辰到了,几名小吏板着脸从庑房中走出来,道:“排好队,博学鸿词试到左边,书判拔萃试到右边。   众人遂排成两列,依次上前核对文书。   排在薛白前面的是一个年逾四旬的官员,看官袍该在八品上下,衣袍上却满是补丁,脚下的靴子也是破了洞,看起来面黄肌瘦。   他转头见了薛白,讶道:“这般年轻?”   “运气好。   “唉,我就不行了。”   这官员也无心管薛白是谁,兀自叹息着自己的事。   “我罢秩后已守选了六年,俸禄也没有,一年一年赶到长安来参加吏部试,花费太大了。可不来吧,何年何月才有一个官职?”   正在此时,前方正在核验文书的一人被小吏们架了出去,不甘心地大喊大叫起来。   “我就是刘承嗣!你们凭什么说我不是我?!”   “唉。”站在薛白面前的那名官员面露戚戚,喃喃道:“这验名正身也是需要打点的,为这一笔花销,今年我要是再不能任官,便要行乞为生了。”   过了一会,终于轮到了这人。   薛白站在他身后,目光看去,只见小吏接了文牒,眼珠当即转了两下,问道:“裴沣,可是本人?”   “正是本人。   “以何为证。   这名叫裴沣的落魄官员便悄悄递了布包过去,小吏打开一看,透出了些金光,掂了掂,让裴沣进去。   之后便轮到了薛白。   一张文状递了过去,那小吏瞥见薛白的名字,当即抬头看了他一眼,赔笑道:“状元郎请。”   吏部试讲究“身言书判”,身是相貌身材,言是谈吐气度,书是书法,判是写公文的文才。   薛白走到庑房等候,只见裴沣正在与一名小吏对答。   “这就驳放了?   “否则呢?今年是达奚侍郎亲自主考,你打点得过来吗?回去听冬集吧。”   裴沣面如土色,身子颤了颤,终于是颓然离去。   擦肩而过时,薛白能感受到这人身上的绝望。   他如今也帮不了他,大唐官员中这样年年来吏部铨选,花费积蓄却因各种原因被驳放的,不知凡几。   连世家旁支子弟有的都难以承担这样长年累月的打点花费,何况本身就一无所有的寒门子弟?   薛白其实理解元载为何那般容易动摇,成为说客来劝他。   元载若非娶了王韫秀为妻,如何当得了这样的官?正因为太知道仕途的艰难,只有傍着高门大户才有出路,才会理所当然觉得这种做法是对的。   所以,元载、陈希烈那些劝说之言说出来时,他们都觉得这是对的,这是对薛白好的。   今日薛白站在吏部,更深刻地知道,很多时候不是自己有能耐,而是太幸运了,幸运地打破这些枷锁。   但正是因此,他才必须有所坚持,给这世道带来改变。   若只求与光同尘,何必需要这一份幸运?   “状元郎请。”   庑房内的小吏没有为难薛白,抬手请他穿过另一道门。   穿过走廊,另一间公房中,一身红袍的杜有邻正坐在那。   “来了。”杜有邻站起身来,道:“如你所言,左相没本事,阻不了你的前途,你到了考场,在最右侧靠窗牖和书案后坐下,自然能通过。   薛白问道:“我不用打点?   “紫云楼的一场大戏才过几日,何人敢收你的打点?”   杜有邻说着,看向外间,叹息道:“至于那些人,也是无可奈何,你看,这才几个阙员,却有多少人在等着。”   他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如今有的阙员,几乎都是八九品的官,好一些的是京中的兵曹参军,差一些的是偏远的下县县尉。   杨党倒是有盐官的阙员,却不会从吏部试挑人。   薛白则是想走正途,这些官职于他而言都是混一个资历……但去偏远的下县却还是不方便,最好还是谋一个京官,方可借助圣眷,在最快的时间内披红袍,直接外放为一方刺史。   看过纸条,将它还给杜有邻,他转身走向考场,在指点的位置坐下。   这是一个靠窗的位置,转头间能看到庭院中的柳树发着嫩绿的枝叶,让人想到少年时读书的场景。   之后便见达奚殉领着小吏来发了试题,一道判文,一道诗赋。   有趣的是,给薛白的题目下面还有一张纸,竟是将答卷的内容都填好了。薛白看了达奚珣一眼,只见这位吏部侍郎微微颔首,示意他誊写一遍即可。   这就是左相兼吏部尚书陈希烈的骨气。   赋题是《骐骥赋》,薛白照着誊写完,又看向那看判文,说的是一桩时事。   “羽林将军王畅薨,无嫡子,侄男袭爵,庶子告状,不合制。”   而要薛白抄的判文就很长了,还是骈文,写得如诗赋一般,前面长段长段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父昭子穆,千龄不易之仪;继祖承桃,万代相因之道。若骨肉无爽,鸭鸠之美克昌;血属不同,螟蛉之子何寄?”   既然吏部主官是陈希烈这样的软骨头,薛白连抄都懒得抄,提笔自己写了判文,连判罚都改了。   “依唐律,公侯伯子男,无嫡子则立嫡孙,无嫡孙则立庶子,身亡则无袭爵者则国除,爵不及兄弟。王畅之侄犯‘诈伪’之罪,非子孙而妄承袭,宜合流二千里,应续者宜从改正。”   既是只要他写判文,他便依当今的唐律来裁断。   吏部庭院有锣响起,小吏们开始起身收卷子,之后抱着卷子随达奚珣往大堂走去。   路上,他们看着卷子上的标记,将那些家世不凡、且已打点妥当者的卷子抽出来,集中在一起。待入了厅堂,便将这些卷子放在最上方。   唯有薛白的卷子是无人敢动的,原原本本地被摆在那。   “唉。   陈希烈也来了,稍稍阅了一份卷子,叹道:“这竖子,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老夫啊。   达奚珣道:“他却是精通唐律,这案子确该判流二千里,而非徒两年。”   “判得好有何用?”陈希烈道:“判词写得毫无文采,亏还是状元郎……笔墨伺候。”   达奚珣一愣,为这位左相感到有些辛酸,道:“吏部毕竟还是有擅书法的书吏。”   陈希烈苦笑道:“老夫来吧,这颜楷不好仿啊。”   “辛苦左相了。   纸墨铺开,陈希烈提笔,竟是开始替薛白重新抄写那判文。   否则又能如何呢?右相都说过了,要让这竖子通过吏部试。再有不高兴,也只能忍着,不能误了此事。   “莫在这盯着老夫看了。   陈希烈一边抄写,一边道:“给这竖子什么官职,可考虑好了?”   达奚珣道:“右相本想给他机会,奈何他是一点都不肯稍稍服软,没办法,取一个江南东、西道的望县县尉,打发出京是最适合的。”   唐代县分为十等,即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县官的品秩也不同,如县尉,从八品上到从九品下都有。   达奚珣想的是,给薛白一个正九品上的望县县尉,也算得上是对得起这个状元以及名望了,同时将其打发出京,消弥那些麻烦。   他看着阙员,最后道:“东阳县尉,如何?婺之望县,寻常进士求也求不得的官职。”   问这一句“如何”也是多余,右相府定好的事,陈希烈一句话也没有,默默抄写好了判文,道:“可,枉老夫劝这竖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如此,他们便写下“注拟薛白任东阳县尉”,与别的注拟一起送到中书省堂内,与别的文书一起,送到右相府,由李林甫批阅。   不得不说,李林甫处理庶务的效率颇高,不到一个时辰,一应文书便回到了中书省。   几名官员分门别类,正要将吏部的注拟送回去,忽听得有人叱了一句。   “慢着。”   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却是杨銛来了,不由愕然。   杨銛披着一身紫袍,径直在上座落座,理了理袖子,道:“可是吏部的注拟?给本相看看。”   提到这“本相”二字,众官员才想起来,这位杨国舅可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然他一次也没有参与过中书省之事,但确实是有这个权力。   当即便有官员向远处的小吏使了个眼色,让其速去通报右相。   杨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管不顾,道:“让你拿过来。”   “喏。   注拟被打开,杨銛目光看去,只见李林甫已经盖过章了。   他也是初次处理中书省的公文,不太有经验,干脆提起笔来,把那“东阳县尉”划掉,在一旁写上“秘书省校书郎”。   因为所有起家官中,这是最好的美差之一,品级虽只有从九品上,却是中枢官员,适宜成为升迁的跳板。   薛白便是外放,先当过校书郎再外放,品级与去处便有大大的不同。   但杨銛这动作却是看得周围一众官员目瞪口呆。   国勇,你这般是不行的……   杨銛不以为然道:“怎么?我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没这个权力吗?是否要问一问圣“这……下官是说,是否将这注拟重新誊写一遍?”   “也好。”   杨銛遂真的重写了一遍,却不必再找李林甫盖章,而是拿出他自己的印章,沾了红墨,哈了一口气,“啪”地盖了上去。 第189章 起家官   参考吏部试被称为“一日门生”,因为当日便能出结果。   填过了卷子,薛白被安排到一间庑房中歇息,盖上干净柔软的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直到有小吏轻手轻脚地过来,小心翼翼地唤醒了他。   “状元郎,稍候便要唱官了,是否移驾听听大冢宰是如何安排的?”   “嗯,好。”   薛白揉了揉眼,迷迷糊糊站起来,心知不是吏部官吏们态度比刑部、礼部要好,而是如今他的圣眷与名望不一样了。   出了庑房,绕过长廊,重新回到吏部南曹的中堂,还在等候授官的人已只有最初的四分之一不到,整体看起来多是衣着华贵、器宇轩昂。   因那些死气沉沉的人都被淘汰出去了,若非家世、家底丰厚者此时也站不到这里。   比往年慢了一些,又等了小半刻,有官吏从中书省回来,将注拟递在杜有邻手“咳咳。”达奚珣轻轻咳嗽了两下,不给杜有邻暗中捣乱的机会。   杜有邻无奈,只好将注拟递给了这位侍郎。   达奚珣今日也是勤勉,展开一封封批注,亲自唱名。   “京兆府举子,天宝四载进士,崔祐甫,授寿安县尉。”   免费领币当即有一名二十七八岁模样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执礼道:“伏后少琢辛,寿安县道远难行,我体虚无力,可否另授京官?”   达奚珣眼睛一翻,此时又懒得出面了,转向杜有邻,示意这个郎中说话。   “哎,寿安县地处河南府,居洛阳以西,距长安比洛阳都近,怎能称道远?”杜有邻也不说官话,好声好气道:“没有别的更好的阙员了啊,崔三十七郎。”   崔祐甫很有礼数,再看了达奚珣一眼,见其点头,遂道:“如此,我便拜领了。”   他出身博陵崔氏第二房,乃当今天下士族之冠,他父亲崔沔官居中书侍郎,赠左仆射。   可惜,他父亲早殁,才使得他今日只得了一个正九品上的起家官。   免费领币达奚珣回给崔祐甫一个欣慰的笑容,心想,连圣眷在身的状元也只得了一个江南道望县,给崔公子一个洛阳边上次畿县,不可谓不厚道了。   一点小插曲之后,他继续唱名,一封封批注翻过去,忽然愣了一下。   “国子监出身、大宝七载状元辟白,授……   达奚珣凝目一看,这下吃惊不小,转头看向从中书省回来的几名官吏,才发现他们目光回避闪躲。   他连忙出了中堂招人叱问道:“如何回事?”   “是……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相公……   本官知道是谁!”达奚珣一听他们把官名报这么全就恼火,感觉是在压是召召。   他踱了两步,问道:“禀过右相了?右相如何说?”   “右相歇息了,府中管事不敢打扰。   达奚珣眼珠转动,心想右相若是与杨銛争执起来,此事便要惊动圣人了,那结果必然是一样的。   此时被杨銛偷袭一遭,失了小面子,到时却是失了大面子,何必呢?   但他也不愿担此事,连忙去找了陈希烈。   陈希烈已睡下了,被唤醒过来之后,听说杨銛也出面了,反而有些释然。   “左相。”达奚珣道:“薛白如此狂傲,若吏部犹授了他秘书省校书郎,只怕要被世人非议啊!   “是啊。   陈希烈喃喃感慨,叹道:“可老夫有何办法呢?老夫劝过那竖子,不听,为之佘何达奚珣再次一滞,心想自己也是昏了头了,竟妄想让这位盖章左相出面来担当。   他心中积郁,招过杜有邻,道:“本官身体不适,由你来唱名吧。”   “喏。   杜有邻接过批注,转回中堂,面向一众衣冠户,那披着一袭红袍的身形终于显出了官威来。   “国子监出身、天宝七载状元薛白,授秘书省校书郎!”   是日,吏部试二百七十六人,仅取了十五人,其中博学鸿词科五人、书判拔萃科十人。   薛白有些疑惑,因他分明从杜有邻给的纸条上看到一共有四五十个阙员。   仔细一想,这些阙员当然不能全部以这个途径给出去,除了守选,还有循资格长名榜,还有各种各样暗地里的交易。   有数十人努力留到了最后唱名阶段,待那短短的名单念完,却还是失望而归。   须知,罢秩了可没有俸禄可领的。   哪怕是世家子弟,若不是主支嫡系,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只有开销而没有进项。   “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家也!”   吏部堂中,负责抄告身的书吏正在奋笔疾书,将注拟抄录送到甲库备案。   “某官崔祐甫、萧悦、薛白……等五人,满腹经纶,登博学鸿词科选,宜林乃官,分授以职!   备案的卷宗抄好了,便是抄告身。   “啪”的几声,委任状上分别又戳了几个印,被装进黑木函匣里,小吏们拿着,小跑着到薛白面前。   “状元郎,可喜可贺,起家官秘书省校书郎,还请接着。”   薛白一手接过告身,一手却是递过一串铜币,道:“辛苦了。”   “不不,不敢要状元郎的钱。”   “这是笔墨、书函钱,该给的还是要给。”   薛白笑笑,放下钱币,持着告身离开了吏部。   一年零五个月,重生以来他从一个身份不明的官奴开始终于得到了一个官职。   这一路很不容易,但他还是得到了;同时也有无数人得不到,因才华不能施展而流向边镇幕府,酝酿着一场惊天巨变。   “你又做成了?   “不然呢?”   薛白收好他的告身,神情依旧十分平静。   杜五郎虽不像他这么想当官,反而更激动一些,嘴里啧啧称赞,道:“十七岁你就当官了,厉害啊。”   “嗯,而且这是最正的起步官。”薛白道:“不是王准、贾昌之流的卫尉少卿能比的。”   他已明白了杜娘说的八步走,意思是,在官途的八个阶段哪些官职是最好的。   比如同样是县尉,到穷乡僻壤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升不了官;而有了中枢任职的资历,便可能选个京畿县,一年两载就能让朝廷看到功劳。   所谓最正不过校书、正字。出了长安,旁人一听这是状元郎、校书郎,马上要刮目相看;一听是卫尉,那就是赐官、狎官,在这种信息流通无比缓慢的年代,这非常重要。   薛白对别的事无所谓,官途上的事却是一步一个脚印都得给它夯实了。   “看你,还得意起来了,你何时到秘书省视事?从此以后,可就不自由了啊。”   “还得等三日。”   “这么快?”杜五郎赞叹归赞叹,其实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转头又问道:“但说真的,你不打算成亲吗?   “和谁?   “找呗。”杜五郎道:“你这不成亲,多让人心慌啊。”   “谁心慌?   “就……很多人都很心慌啊。”   薛白道:“最近忙,倒是顾不得这些,回头问一问吧。   “问什么?”杜五郎道:“我是说,有许多人找到我阿娘,以及我……准岳母那里了。   “让她们都推却了吧。”   “你确定?你不会是有人选了吧?   薛白嫌杜五郎聒噪,挥手将他打发了。   他如今的身份既已不是薛灵之子,遂搬到了宣阳坊的薛宅。而近来忙着科举授官之事,且要与那些伶人,甚至薛家母女等人避嫌,他连这个宅院都没好好逛过,几乎只在大堂、正房来回。   正房里,青岚正在收拾东西,心情很好,很喜欢干活的样子,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   平时不觉得,一到搬家的时候,薛白才会发现他的家当多得不得了。   “郎君!   自从收到了那一支牡丹,青岚的兴奋情绪至今未能平复,一见薛白就跑上前来用水汪汪地眼睛看着他,双颊的红晕似乎还是曲江宴上染的。   这绝不仅仅是薛白的魅力,当着长安城那么多小娘子的注视……总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激动了。   “郎君,你终于得了官职,很高兴吧?”   “你怎么知道?   “肯定呀,郎君最最喜欢当官了,得好好为你庆贺才行。   男女之间有时就很奇怪,如李十一娘拼命贴上来勾引,薛白觉得被打扰,此时青岚只是拿眼神看着,就能让他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爱慕之意。   少女情思太浓,就像勤劳的小蜜蜂采到了蜜,一滴就滴在了薛白的心头。   薛白原本不打算与青岚庆贺,一则她年轻娇弱,二则她傻乎乎的,万一弄出孩子来,偏偏情到浓时,她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了一句。   “郎君……今天,是可以庆贺的日子呢……   次日,和煦的晨光洒进新宅的屋子。   不堪风吹雨打而奄奄一息的蜜蜂好不容易在明媚的春光之中缓过了劲,扑棱着翅膀。   青岚睁开眼帘,深深地看着薛白。   “郎君,你想娶谁为妻啊?”   薛白没有睁开眼,迷迷糊糊中其实有在考虑是否娶青岚为妻。   他这种不择手段的人,喜欢与否倒不是主要因素。考虑的是,活在大唐,他往后为了拉拢、平衡各方势力,必然要纳很多的妾……青岚的性子压不住的。   如此一来,对他,对她,以及很多事都会非常麻烦。   但青岚此时想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曲江宴那日,我不是随颜家小娘子的马车过去的吗?近来,就有人在说……嗯,郎君,我觉得颜家小娘子好好啊,就很好很好,比卢四娘好特别特别多……   薛白似乎困得不行,把青岚搂进怀里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他犹豫着,还是打算去颜宅一趟,得把授官之事告诉师娘才行。   “校书郎?好,真好,与你老师的起家官一样。”   韦芸再看薛白,眼神愈有不同,连着点了点头。   与颜真卿一样的起家官,就莫名地有种亲切感,感觉就是天造地设的……师徒。   “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官职好,再有两次升迁,你也能担一任长安尉,往后路就宽了,一定比你老师厉害。   “都是老师教导得好。”薛白一本正经地应道。   “噗嗤。”   在一旁扮着名门淑女的颜嫣一听便笑了出来,示威般地瞪了薛白一眼,提醒他到底是谁教他读书写字蒙混出一个状元的。   可怜的颜家二郎颜永远都在读书练字,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薛白阿兄根本就没有尝过被阿爷教导的滋味。   韦芸近来有些忧虑,几次开口想说什么,末了却不知如何说。   “我还担心你要外放,不在长安了也不知何时归来,得了个京官倒好。想必……你下次迁官,能等到你老师回来吧?   薛白沉吟道:“校书郎终究是起家官,学生还是希望能尽快有更多的历练。”   “你看你,就是急。”韦芸低声道:“该急的事却不急。”   薛白想要答话,转头看了颜嫣一眼。   颜嫣正摆出为人师表的样子,正在查看颜的书法,其实看起来有些幼稚。   “是。”薛白道:“学生该常给老师写信。”   “这才对。”韦芸道:“这长寿宅的宅院,乃是你老师任长安县尉而赁的,如今我们也该搬回敦化坊的本宅了。到时你再来看师娘,为你引见颜家的长辈。”   “学生可以来帮忙搬家。”   “你是大忙人,得空吗?   “空的,老师家的事,便是学生的事。”薛白道:“我常住在升平坊的杜宅,与敦化坊亦近,当常来探望才是……   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毕竟颜家是儒学世家,如儿女婚事等许多事都要讲究礼数,不宜太过冒昧了。   在这般闲聊中,却能稍稍确定一下对方的态度。   等到薛白告辞了,韦芸当即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低声自语地喃喃道:“该是有意的,这孩子八面玲珑,岂能无所察觉?   又思忖了一会,颜嫣恰好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了一眼。   “三娘,你过来,为娘有话问你。   颜嫣微微抿唇,眼帘一敛躲开韦芸的视线,须臾,憨笑道:“不要,我才不练字呢,我身子骨弱,去歇着了。   说着,一溜烟地跑开。   “三娘,你等等我。”   “永儿,过来。”   永儿才想追上颜嫣,却是被韦芸招到了身边,只好万福道:“娘子。”   “坊间有传闻,你听过了没有?   娘子问的是哪个传闻?   听过便听过,脸红什么?   “嗯,是……是那日马车回来之后,长寿坊就有人说,薛郎的牡丹是送给颜家小娘子的,想要求娶……   “你听谁说的?三娘可曾听到?   “奴婢是端食时听厨娘说的,三娘没听到。”   “确定?   “奴婢时刻都跟着三娘,确定她一次都没听到过。”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今日特意把念奴要了过来,信誓旦旦许诺往后由她来护着她。   她的雄狐之姿使念奴莫名有些害羞,头越埋越低,杨玉瑶只好柔声安慰。   “莫怕,与在薛府上也一样,近呢,到时让他过来向你学音律?”   “真的吗?   “自是真的。   此时明珠过来,杨玉瑶招过明珠吩咐她与念奴亲近,却听闻了一个市井传闻。   “怎会这般传?那牡丹他是送给他的侍妾的。   “虽是如此,旁人认不出青岚,只知那马车是颜宅的。”明珠道:“现今都说状元郎想娶老师之女。”   “不好不好。”杨玉瑶连连摇头,道:“颜家是儒学世家,那种门第的小娘子,不能当他的正妻。   明珠犹豫片刻,提醒道:“瑶娘,昨日国舅才说,薛郎的婚事还得尽快订下为妥。   此事,乃是杨銛从中书省回宅之后,陈希烈前去拜会过一次,啰里啰嗦的。   ——“薛白到底以何身份授官?如崔祐甫,左仆射崔沔之子;如元载虽贫,王忠嗣之婿;薛白无父无母,唯以商贾、面首之事侍奉杨家,这倒也罢了,他却为寒门倡义,唉,好歹是崔家婿、李家婿才能服众啊。”   杨家兄妹倒是没有太坚决的政治主张,就是被惹烦了。   一开始,他们还反问“贵妃义弟,圣人宠爱,不能服众吗?”对方也不争辩,就是一直劝说。   现在他们想得也很简单,让薛白娶个谁得了,好让那些苍蝇别再在耳边飞来飞去。   这人选却不好挑,既不能家世太高,显得杨家怕了谁似的;又不能家世太低,真找个平民就太过挑衅了。另外,杨玉瑶最看中的一点,还得大气。   她甚至还考虑过念奴,最后却是摇了摇头,暗想这般一来家世就太低了。   “我为这义弟,真是操碎了心。” 第190章 秘书省   平康坊,右相府。   杨钊走过庭院,见到管事苍璧,笑嘻嘻问道:“管事可是特意在此迎我啊?   这态度显得很是亲热,却已没有了一两年前那种恭谨。   “是。”苍璧皮笑肉不笑,“杨中丞,脱了靴子随我来吧。”   杨钊脱靴走上长廊,一路上左顾右盼。他马上也要在宣阳坊建新宅了,如今正在参考右相府的格局。   直到进了议事厅,他才收敛了轻浮之色,摆出严肃恭谨的神态。   “下官请右相春安。”   李林甫竟没有隔着屏风见他,脸上泛着一些淡淡的笑意,问道:“杨銛如何回事?出尔反尔,干涉中书省事务,许是本相近来显得太和气了?   杨钊心下一凛,意识到自己近来有些狂了。   自从太子的兵权被夺掉之后,索斗鸡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攻讦政敌了……因为朝堂上确实没有能威胁到他的政敌。   今日这一句问话,几乎就是在问“你们是想冒头吗?”   “右相误会了。”杨钊忙道:“此事,确非我阿兄想参与中书省之事,实是……薛白请求,而且,圣意难违啊。”   “圣人不过问国事,若要任薛白为校书郎,自会示意本相。”   “也许。”杨钊已是今非昔比,眼珠一转,张口便道:“圣人示意过右相?   李林甫闻言沉默了一下。   杨钊赔笑道:“紫云楼御宴上,十一娘等人也在吧,圣人好几次说要与薛白谈论戏曲呢,岂好放出京去?阿兄保证,只此一回,下次绝不再到中书省动右相批阅的文书!”   这态度还是好的,服软得很快。最重要的是,杨钊这窝囊样子确实让李林甫瞧不起。   这不是韦坚、卢绚、韩朝宗、李适之、李齐物、王忠嗣、裴宽等等那种名望才能俱佳、有可能威胁到相位的人。杨家兄弟,一个是唾壶,一个是昏庸软弱的药罐子,偏偏圣眷又高。   “国家大事,不可擅自改动。”李林甫沉声道:“莫再让本相看到有下一次。”   “一定不敢!   李林甫这才挥退杨钊。   苍璧当即进来,低声道:“阿郎,唾壶自从当上御史中丞、度支郎中,有些太猖狂了。”   “本事不大,自视不低。”   有了这对比,薛白都显得不那么狂了……   薛白以往卑贱,来右相府时也从不献媚,不卑不亢的,一晃一年多过去,如今走过右相府的长廊,还是那样的态度。   “竖子好算计,既得了校书郎,又来做甚?”   “我得给右相一个解释,以免右相错怪国舅。”薛白道:“是我提前请国舅到中书省坐镇,以免被外放出京,这些都是国事,我不宜如以往般叨烦圣听,因此特地来说一声。”   “敢拂逆本相,有何可说?   “才献了戏曲,以右相的心胸,当不至于因一个小小官职与我生气。”   苍璧听得一头冷汗,暗想薛白居然敢这样嘲讽阿郎,真是不怕死。   倒没想到,容下一个九品官职变动的心胸,李林甫居然还真有。   “我娶不了腾空子,也不会娶门阀世家之女,因我已有想娶之人。”薛白道,“我不怕得罪天下世家,造竹纸、印集注、领寒门举子闹礼部、拒绝大姓拉拢……我敢当个孤臣,但不知右相可否容我?   李林甫声音冷硬道:“你本该有不激怒我的办法。”   “本相高看你了,滚吧。”   “谢右相,告辞。”   薛白今日来,是来摆出当官的态度的。   马上要步入官场了,且还是在这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那他的原则是什么、底线在哪里,哪些事可妥协,哪些不能,一开始就得摆出来。   他刚硬、执拗,同情贫寒之士,不想被旁人操控,除此之外也能不择手段,大唐朝堂并非完全不能容忍这些特点,更可怕的反而是今日妥协了,明日又变卦,今日接纳了高门大户的好处,明日却不帮他们办事。   先表明态度,这是先难后易的做法,世人少有强硬的,如张珀、杨洄,都不曾在最初决定命运时抗争过。   总之,薛白激怒了李林甫,又安抚李林甫,再表明自己不识好歹,是走不远的,让李林甫容他自生自灭。   事实上,一旦证明了他不是薛锈之子,他与李林甫就没有利益冲突,得了一个“滚”字就是个很好的结果。   然而。   “薛白!   才出右相府,身后却响起一声呼唤。   薛白转身看去,只见李岫匆匆跑来,不管不顾,一把便拎住他的衣领。   “休当我阿爷看不出你的心思!”李岫道:“我劝你最好考虑清楚,若不想当相府女婿,我们还留着你做甚?!”   放过狠话,李岫推了薛白一把,径直而去。   薛白又看了眼右相府的门楣,摇了摇头,去长寿坊帮师娘搬家。   搬家不是简单之事,他一连帮忙了三天,且认清了敦化坊颜家本宅的门,与颜家众人都混了个脸熟。   待一应物件都摆好了,韦芸便招过薛白叮嘱了起来。   “你明日可是到秘书省去?   “是。   “你家中也没个人帮衬,待制官服的衣料赐下了,便拿过来,师娘着人给你缝制官袍。”   “如此只怕太过劳烦师娘?”   “不劳烦。”韦芸瞥了颜嫣一眼,方才又转回目光,道:“当年你老师初得校书郎时,我已与他成亲了,当时他捧回八匹衣料来,让我给他缝官袍。”   薛白原本想说“我还没有成亲,幸得师娘帮衬”云云,他一惯是很会说话的,奇怪的是今日却说不出来。   该是因为被颜嫣瞪了几眼。   落日西沉,春日的暮光洒在古朴的宅院中,一片祥和。   颜嫣走过长廊,四下看了一眼,小声嘟囔道:“我可不会做针线活……分明青岚就很会做。”   次日,秘书省。   秘书省位于皇城的西南隅,就在皇城十字大街附近不远,北面对街是司农寺,南边是御史台。   此处负责的是管理和典校经籍,简单而言,即大唐的图书馆。   薛白抵达秘书省时,环顾一看,相比于南边御史台的热闹,秘书省就显得清静很多。大门处也无守卫,只有一个门房,以及两个杂役正在院内打扫。   他上前亮了告身,那门房彬彬有礼地道了一声“校书郎稍待’向内跑去,不一会儿引了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出来。   “久闻薛状元大名,今日终得相见。学生刘太真,字仲适,乃萧夫子的弟子,随老师在秘书省校对书籍,请。”   文元先生就是与李华齐名的萧颖士,也是颜真卿的天才好友之一,薛白曾见过一次。   萧颖士十九岁中进士,起家秘书省正字,迁集贤校理,如今已迁任从六品上的秘书郎,正是薛白的官长。   刘太真长相俊美,看起来有些腼腆,话却多,一边引着薛白向内走,一边介绍。   “隋朝时秘书省便在此处,原有八万余卷图书,大唐接管时因战火已损毁了许多。高祖武德五年,令狐德菜任秘书丞,购募并增加人手抄写书卷;之后,魏文贞公任秘书监,勘定古籍……   “秘书省一度改称‘兰台’,秘书监称‘兰台太史’,秘书少监称‘兰台侍郎’,秘书丞称“兰台大夫’。以往,著作局和太史局附设于秘书省,掌修国史、天文历法,十分权重。   “但到了开元元年,仅剩下掌管图书一职,成了清水衙门,清而不贵。一度甚至连官廊也被御史台占去,秘书省几乎名存实说到这里,刘太真看了薛白一眼,似想看看这位校书郎是否只想借校书郎作为升迁的踏板。   薛白脸色没有变化,依旧是从容文雅的态度。   刘太真遂笑了笑,道:“不过,到了开元五年,圣人下令修书,命二十余宿学名儒修撰《群书四部录》《古今书录》等巨刊,秘书省可谓起死回生。之后,贺监担任秘书监,使此间再次兴盛!   说罢,他带着薛白穿过了一道院门,抬手一指。   前方是一个极开阔的官院,有许多人正在忙碌着,造纸、制笔、裁纸、缝书,一派热闹景象,院内弥漫的是一股竹纸与墨水混合的味道。   “熟纸匠、装潢匠各十人、笔匠六人,二十名工匠。”   刘太真如此与薛白介绍了一句,拍了拍手,朗声道:“诸君,猜猜这位是谁?”   “状元郎来了!”   一名正在制作毛笔的老工匠转头一看,当即停下手里的活计,咧嘴大笑道:“造竹纸的状元郎来了!”   十名熟纸匠们当即放下手里的器物,欢呼起来。   “哈哈哈,薛郎最该来的就是我们这!快看我们造的这竹纸!”   “老汉我与你们说,薛郎造的竹纸,那竹子窜得可快了,取之不尽的哈哈哈。”   忽然见到这情景,薛白是有些诧异的,甚至不知如何应付这些人的热情。   他入仕以前,认为大唐朝堂一直就是在勾心斗角。   却没想到,入仕的第一日,首先见到的这些连官身都没有的工匠其实是在勤勤恳恳地做事的。   不仅是勤勤恳恳,从他们脸上洋溢的真挚笑容便可以看出来,他们是真心希望纸价能更低廉,希望天下有更多的书籍。   穿过工匠所处的院子,刘太真带着薛白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看眼前是一个大堂,比一旁的厅堂都要大得多。   薛白走到门边往里一看,只见里面摆着的恐有上百张书案,每张书案后都有人坐着,正在抄书。   “亭长六人,掌固八人,楷书手八十人!”刘太真每次见这景象都觉自豪,喃喃道:“此为大唐秘书省,抄书堂。”   这一句话之后,他闭口不言。   风吹过树梢,周围安静下来,薛白听到的是“沙沙沙”的抄书声。   毛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应该是很轻的,但八十楷书手同时写字,还是汇聚成了文华传承的声音。   “沙沙沙……   薛白忽然有些庆幸,在步入仕途之后第一个听到的声音是这“仲适,你带薛郎到何处去?   离开抄书堂,往官廊那边走了一段路,前方,忽有一名紫袍老者在檐下唤了刘太真。   刘太真连忙上前执礼道:“回陈监,正要带薛郎去见老师。”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0_ 2. c_o_m   刘太真略略犹豫,只好执礼退下。   工女市辟即云儿名卯。   “老夫与薛郎是忘年交,来为他引路罢了,你自去吧。”   而此时,站在那的紫袍老者,正是当朝左相,颍川郡公,崇玄馆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秘书少监、秘书省图书使——陈希烈。   薛白也不诧异。   他已打听过了,如今的秘书监是唐高宗之孙、许王李素节之子李璀,李瓘这种宗室勋贵也就是虚领,拿个俸禄;陈希烈这个秘书少监才是管书籍的,算是这位左相少数权柄之一。   “见过左相。   “来,初次到秘书省,老夫带你看看。”   陈希烈抚须而笑,引着薛白往里走去,道:“秘书省清而不贵,只管书籍,却有许多进士趋之若鹜,你可知为何啊?”   “书籍乃造福万世之重事。”   “你啊,可知这秘书省出过多少名臣?”陈希烈道:“令狐德菜、魏征、虞世南、颜师古、马怀素、贺知章……还有,张九龄便与你一样,以校书郎为起家官,官至宰执。”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薛白的背,道:“此处一度沉沦,甚至为御史台所欺,老夫以左相领衔秘书省,便是为了重振兰台声望!你既入此门,务必奋发,往后为秘书省再添一名臣。”   “盼能不负左相厚望。”薛白随口应道。   都是权场上打滚的,很默契地没有提此前的龃龉,气氛融洽。   走进官廊中堂,秘书省的官员们已有一部分被陈希烈招来,为薛白引见。   “秘书丞,蒋公将明,字公亮。   蒋将明年逾六旬,是个大方脸,额头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十分亲切,气质完全是个老学究,相处起来当没有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秘书郎有四人,其中,萧颖士是薛白的熟人了。   之后引见的是个五旬年岁的矮小官员。   “秘书郎,晁衡,东瀛人,原名叫……阿倍仲麻吕,因慕大唐之风,不肯离去,哈哈哈。”   “薛郎大名,我久仰了。”晁衡非常热情,他官职虽高,与薛白见礼时脸上堆满了笑意,“摩诘先生也是我的好友,我常听他说起你的故事。”   薛白反应却很平淡,礼貌地应了。   他知道晁衡不是坏人,偏是对东瀛人喜欢不起来。   之后便是下发布料,以及一些琐事了,陈希烈一点也没有架子,这些都是亲自安排的。   薛白是九品官,衣料是青色的,做汗衫和裤子的则是白色布料,以及一双官靴、一根发簪、一个幌头、一块木简笏板。   “你可要知道,并非每个官员都有赐下衣料的,这是圣人对你的恩宠。”陈希烈又交代道。   薛白受领了,转向宫城方向,道:“臣谢陛下隆恩。”   陈希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看,一个官员要凑齐四季时服,需绢布十匹,如今一匹绢作价四百八十钱,光衣料就要五千钱了,整整五贯不止,再加上旁的行头,若无圣人恩典,一个贫寒举子如何能置办啊?   “左相所言甚是。”   “故而说,得有善心的名门大族帮扶寒门,你却带着他们闹事,岂不让人心寒?   薛白明白了,陈希烈别的手段没有,就打算这么“春风化雨”   地感化他,反正这位左相有的是闲工夫。   “敢问左相,我的俸禄有多少?”   “老夫届时会带你去领,若没记错,校书郎一月的禄米换算钱币,依今载的粮价……该是一千八百九十七钱,你只有这一个官职?   “是,只有这一个官职。”   俸禄连两贯钱都不到,而仅为拿到这个官职就要花费数百贯,可见这大唐官场求一官职之难了。   旁人不像薛白能发明炒菜与竹纸,也不知是靠什么活的。   诸事交代妥当,陈希烈最后道:“待到下个月,你便来正式视事即可。   “下个月?   “若忙,待到下一个旬日再来即可。   “左相放心。”薛白道:“我不忙,明日便可来视事。”   “急甚?官服都未裁好。”   薛白道:“为国出力,岂好因衣衫未妥便要耽误?”   陈希烈一时语塞,只好抚须道:“少年热忱,是好事,若是能先把家事处置妥当了,那便更好了啊。”   不到哺时,秘书省的官员们就已经在侧堂会食了。   会食的菜肴非常丰盛,与中书省、吏部都是一个规格的,荤素都有,让人十分惊艳。这就是左相领衔秘书省带来的好处之吃完,官员们稍坐了一会儿,也就各自下衙还家了,看起来颇为清闲。   薛白本想多待一会与纸匠们交流,但得先去颜宅把衣料送过去,只好在第一天也早早下衙。   皇城中报时的鼓声响起,他抱着衣料走在太阳下,回望了一眼巍峨的衙署,心想,该给这种清闲秘书省带来一点点的改变 第191章 初奏   天色微朦,天宝年间常年无朝会,清晨的鸟鸣与微风使一切都显得悠闲美好。   陈希烈已在庭院中打了一套五禽戏,待出了微微的细汗,他坐在堂上,任由婢子们梳头并按揉额头的穴位,明目祛风、防止头痛、耳鸣。   正是因如此长年悉心保养,他虽年过五旬,却不见有太多白发。   “相公今日到哪个衙门坐堂?”妻子卫氏问道,准备安排马夫了。   陈希烈闭着眼想了想,叹息道:“去秘书省吧。”   “这倒是奇了,往常一个月也去不了一次,这两日怎连日去?”   “来了一位弼马温,老夫得看牢了,莫再闹出事端来。”   “弼马温是何物?   “阿翁,我知道!”在堂中玩耍的小孙子高声喊道:“孙悟空不当弼马温,要当齐天大圣,大闹天宫!   陈希烈笑骂道:“小顽童,偷看老夫的书?”   “才没有,孙儿听阿姐说的故事,阿姐还说要嫁给状元郎。”   “去去,拴不住的猴,没甚好嫁的。   陈希烈打发了孙子,不紧不慢地拾掇好,起身上衙,卫氏追在后面唏嘘道:“哎呀,往日岂有这般忙碌?相公莫太过辛劳了。”   到了秘书省时刚刚辰时,杂役、工匠、楷书手们卯时已至,正在有条7事。绕到后面的官廊,官员们还在陆陆续续地过来。   果树,开着花还未结果,萧颖士坐在树下,一边煮茶一边闭目思忖着文章。   “陈监。”官员们纷纷行礼。   中堂上,晁衡与几个遣唐使又在拼命地抄书,蒋将明则姗姗来迟,后庭有十余棵果树。   “不必多礼。”陈希烈笑道,“拿卷书来看,待薛白到了再唤老夫。”   “回陈监,薛校书已到了,刚才正在缝书院。”   “这般早?”   陈希烈好奇薛白跑到那种下吏待的地方做什么,于是亲自过去。   到了缝书院一看,只见薛白正在与几个工匠、楷书手说话,其中一个楷书手奋的样子,正滔滔不绝。   “若是照状元郎所说的做,该多给一些月俸吧?”   “尹十二叔这是实在话。”薛白道:“我首先就得将这要求与陈监提。”   隔得远远地,陈希烈一听便停下了脚步,让随从去将薛白招过来。   “状元郎来得早啊,你这年纪,对成家之事也该有这份热忱。”   “劳陈监挂怀,已经在安排了。”薛白道。   “是吗?”陈希烈颇为讶异,抚须笑道:“可得能配得上你这等一时俊杰,万不教老夫失望啊。”   “配得上,其实是我高攀了。”   “好好好,年轻人就该多听老人相劝。”陈希烈叹道,“你啊,入了秘书省,该消停些时日。风声一过,许多事便过去了,所谓‘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来,老夫为你带路。”   这“带路”二字,既是带了薛白正式视事的路,也是他打算带带薛白在官场上的路。   薛白也很识趣,此时没有提出给工匠、楷书手加月俸之事。   今日直接去到了书阁。   书阁位于整个秘书省的正中央,就在中庭大堂的后面,隔着一片果林。   “此间便为秘书省书阁,分‘经史子集’四部,十二间藏书房,每间有十六排架子,如今已有八万一千七百八十九卷书籍。”   薛白听着陈希烈的侃侃而谈,目光看去,只见正门贴着一张孔夫子的画像,当即有小吏上前,对着孔夫子行了一礼,缓缓打开了书架的大门。   有细小的尘埃在晨光中浮动,同时,书香味扑面而来。   一个个卷装书籍正安静地躺在架子上,不发一言,却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漫长时光里的先人智慧。   陈希烈不急着进去,等灰尘稍散一散,站在那又开始自述功绩了。   “今老夫以左相之尊领衔秘书省,使兰台重振声望。但你可知在老夫之前秘书省起死回生?”   “贺监?   “更早之前呢?   “不知。”   陈希烈抬手,指了指西边的院子,道:“那边是学士院。开元五年,图书使马怀素上书,整编书籍目录,使国子博士韦知章、王惬、殷践猷、韦述、余钦、毋等名儒二十余人校检。   这些名儒里面,薛白只认识韦述。   陈希烈道:“马怀素领衔编目,草编成二百卷《群书四部录》,可惜,未及完成,马怀素便病卒了。后由元行冲接手完成,可惜目录与书籍已并不相符,毋曾言‘常有遗恨,窃思追雪’。”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西院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几个名儒在编书,他不由问道:“陈监为何不继续此事?”   陈希烈淡淡摆了摆手,不欲回答少年人这种天真的问题,背过双手,带着薛白走进书库。   “凡四部之书,必立三本,正本、副本、贮本。正本供圣人御览;副本用于赏赐供诸司及官员借阅;贮本不必多言,即存本……”   大概介绍了一遍,陈希烈随手拿了两卷书籍,递在薛白手里,两卷都是《黄庭经》。   “你看,哪个是正本,哪个是副本?”   薛白一直很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道:“正本、副本都是以紫木为轴,正本书缝盖有小印,副本夹有书签?贮本以白木为轴?”   “不错。”陈希烈抚须不已,抬头看向架子,此时才发现副本缺了不少了。   薛白也留意到了,问道:“校书郎要做的可是抄写这些缺本?”   “不必,自有楷书手抄写。   “那敢问我该做何事?”   陈希烈打了个哈欠,好一会才喃喃道:“找科斗吧。”   此时两人已逛了两刻,回到了西院的学士堂,陈希烈指了指薛白手上的两卷《黄庭经》,道:“你校阅此经即可。   “不知何时需要完成?   “何时?”陈希烈似乎困了,也少答话,只随口道:“不急,不急。   说着,他又打了一个哈欠,转回自己的官廊去歇息了。   薛白在书案后坐下,将两卷《黄庭经》摊开,扫了一眼,不由惊讶。倒不是因为内容,内容无非是修身养性,而是因这两卷经书上的字迹实在太过了得。   刘太真正捧着一卷书在看,其实偷偷观察着薛白的反应,此时便笑了一笑。   原来这《黄庭经》的正本是褚遂良仿的王羲之的小楷。   再看副本,虽是秘书省的楷书手抄的,却有几个字是二十年前的校书郎颜真卿划掉重写的,这就是“找科斗”,也就是找到错别字校正。   “为何这副本还未赐出去?   “因为还有集贤院,秘书省位于皇城,圣人阅书不便。遂于大明宫立集贤院,分担藏书之责。”   “原来如此。”   薛白还是把手里的两卷书籍对照着校对了一遍,而西院诸官员们或泡茶,或阅书,或作画,或下棋,或抄书,个个都好生自在。   陈希烈在秘书省的官廊中也备着一副软榻,睡了半个多时辰起来,精神愈足。   重新整理了衣冠,他招过小吏吩咐道:“今日便早些会食,老夫还得到政事堂批阅了奏章再回府。   “喏,这便安排会食。”   另有随从扶着陈希烈起来,道:“相公这两日还得盯着一个九品官,真是辛苦。”   “莫惹事便好啊,他既到了这清闲衙门,也该安生一段时日。”   想着今日会食之后秘书省也就散衙了,陈希烈一路到了中堂,只见薛白正在与一众官员们谈话。   蒋将明、萧颖士等人都是抚须沉思,反而是晁衡,一副很兴奋的模样,当然,他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这样。   陈希烈上前,朗笑道:“在聊何事啊?会食吧。”   “陈监,状元郎说,想给圣人上书,增加秘书省司职,重振兰台声望!”   “不急。   陈希烈还未反应过来,一封纸稿已递到了他的手里。   薛白站到他面前,道:“我有几个想法,陈监请看如何。一则,秘书省可在《群书四部录》的基础上,编纂一部集大成的类书,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天文、地理、医学、技艺之言,皆纂于一书;二则,秘书省的书籍副本与其供诸司及官人借阅,不如开放于国子监生徒及诸州举子,乃至天下好学之士,方物尽其用;三则,我曾向圣人献上‘活字印刷术’,旁处或许无用,秘书省却可有一套刊印模版,除刊印古籍之外,更可刊印圣人诏谕于下人,弘我大唐文章之盛……”   陈希烈虽还不怎么听得明白,却已敏锐地察觉到这三件事每一件都不可以。   他涵养还是有的,心中虽否定,脸上犹泛着和蔼的笑意,道:“待老夫仔细看过,过几日再谈,先会食。”   薛白深谙这些门道,不肯给他推诿的机会,道:“我们已谈论了一会,皆认为可行,不如请陈监上书圣人如何?”   “不可啊。”陈希烈只好道:“三者皆非小事,先说这编书,二十余宿儒检校多年,尚且连书目都没能编好,编修一本大成的类书又得要有多少人?花费多少年光景?不可不可。   薛白也不知是天真还是无知,应道:“既是大唐盛世,岂有做不成的?若是学者不足,可广征天下学者。我们方才皆认为,国子监祭酒、集贤殿大学士韦公可担主持此事之重任。”   陈希烈摇头不已,根本就不听这些,继续道:“至于开放秘书省供普通学子取阅书籍更不可能,到时损坏了秘府藏书又如何?不可取,断不可取。”   “只拿出副本即可,同时多招募吏员管理,左相欲重振兰台声望,岂不该有更多学者、官吏吗?既然这些东瀛学子可抄录图书,反而大唐学子不能借阅不成?否则,若百千年之后,此间书籍腐朽而无人问津,还需到东瀛去找他们抄录的书籍不成?”   “胡言了,胡言了,招募学者、官吏?何来如此多钱财供你挥霍?”   薛白道:“文章传世,纸是死的,人是活的,先人未有纸笔之前,口口相传,使传承不丢。今我等有笔墨纸砚,有印刷术,有这盛世底蕴,为何将八万卷图书束之高阁?   为何使饱学之士无一展所长之地?奈何挥霍钱财如泥沙也不肯拿出小小一部分来继往圣之绝学?   蒋将明、萧颖士等人本在沉思,此时终于有所动容,缓步而出,站在了薛白身旁,虽未语,却已表明了支持此事的态度。   陈希烈虽不了解那“活字印刷术”是何物,却知一定也是纸上谈兵、华而不实之物连连摇头,也不再各个反驳,开始敲打起薛白来。   “少年人做事难免好高骛远,你初入仕途,万不可沾染这夸夸其谈之风,该脚踏实地好好校书才是。”   薛白刚入仕,有的是闲工夫,遂打算春风化雨地感化这陈希烈,道:“我不才,以为这三桩事,皆可以文辞修饰大唐盛世,彰圣人千古之功业,左相还是上书圣人,一切听凭圣裁为妥。   “是呀!陈监。”   一个矮个老者窜上前,又是晁衡。   晁衡说话时上下点头,手舞足蹈,语气抑扬顿挫道:“若是圣人能答应,一场盛事啊这是!我等有幸参与到如此盛事当中,不枉此生!   “不可理喻。”陈希烈哼了一声,摆手道:“此事断不可能,莫再多提了,会食。”   众人当即失望,纷纷哀叹。   薛白只是笑笑,老老实实地会食。   陈希烈见这竖子胸有成竹的模样,反而觉得不安,会食之后再次将其私下招到庑房中叮嘱。   “莫要再惹祸上身了,可知你大闹礼部一事余波尚且未了,如何还敢搅动事非?   “左相何必如临大敌?不过是上书提些事关清水衙门的小建议。”   陈希烈因这轻描淡写的态度被噎了一下,气得差点甩了袖子,只觉涵养渐渐不够用了。   再瞥了薛白两眼,他愈觉焦虑,不得不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敢绕过本相,直接向圣人上书,可就犯官场大忌了。”   薛白平静地点了点头,正要答话。   陈希烈又道:“你若让国舅上书,他便是越权。”   堂堂左相之尊,却是连敲打警告都显得绵软无力。   “国舅插手秘书省之庶务是越权,然而国舅若领衔秘书省,再提此事,便不是越权一句话入耳,陈希烈眼皮一跳,纵使再有涵养也终于失态了,狠狠地威胁了一“你等当右相还能容忍此事不成?!”   薛白见他急了,不再逼迫,放缓了语速,道:“其实圣人若能批允,三者皆左相之政绩,到时兰台声望大振,天下学子视左相为恩师,更兼引导市井舆情,为天子之喉舌。这般功劳,左相若不肯要,如何拦得住旁人伸手来拿?”   “休得花言巧语。”陈希烈正色叱道:“老夫不是这等贪恋权柄之人。   他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青天白云,老目中却泛起沉思之色。   薛白语气诚恳,分析道:“此三者放在过往确是难实现,但随着廉价易得的竹纸出现,早晚会对书籍、学术产生影响,变化是必然的。左相是选择静观其变,等待旁人抢先一步,还是主动迎合圣意,展现身为臣子的忠心,身为宰执对天下士民的担当?   “你莫再劝了。   陈希烈一不小心,揪下了两根胡子来。   之前他不停给薛白灌各种道理时都是云淡风轻,在这一刻反而乱了心境。   仔细一想,依圣人好大喜功的性情,若上书,必能让圣人满意。问题在于,右相与世人如何看待此事?   依薛白最后说的道理,右相那边其实是可以透个底的。   “不可急躁,待本相再考虑考虑,谋定而后动。   “我虽不急。”薛白道:“但左相也知,如杨钊、元载等人,都是官场上的鬣狗,见到肉就会扑了上去咬。”   陈希烈是何感想不提,决定权不在他手中,终究是不能够答应下来,只好正色道:“都说了,让你莫轻举妄动,本相自有主张。”   陈希烈清晨出门时还是镇定洒脱,是日回到宅中却是满怀心事,揪须沉思不已。   “阿翁怎不高兴?可是弼马温没降住,要大闹天宫了?   “这哪是弼马温啊。”陈希烈喃喃道:“反是要逼着老夫去西天取经了。”   既这般说,他心里已有些隐隐倾向于向圣人上书,将这圣眷先抢下来。   一夜无眠。   陈希烈素来注重养生,已多年未曾如此辗转反侧。   想了一整夜,他终是不敢瞒着李林甫独自吞下这功劳,次日一早起来便匆匆要赶往右相府。同时因不放心薛白,还派了个随从到秘书省盯着。   果然,李林甫一看薛白的奏稿,当即脸色一沉。   “一天都不肯安生!   “是,他本该是下个月再到秘书省,官服都没制就闹出了此事。”陈希烈抚额不已。   李林甫目露不悦之色,轻轻弹了手中的文稿,话锋一转却是喃喃道:“顺承圣意啊,你我既不能反对,倒不如顺水推舟。”   陈希烈小心提醒道:“只恐有人不满。”   “当不至于,你真以为这竖子是愣头青?他分寸把握得极好,每次都见好就收。”李林甫缓缓道:“这些举措虽终将惠及贫寒学子,首先受惠的却是世家旁支子弟。”   “如此我就上表了?”   陈希烈目光看去,只见李林甫还在沉思。   虽说可以顺水推舟,李林甫却得首先考虑好如何使整件事由自己掌控,而不是把持在杨党手中。   恰此时,苍璧匆匆而来,禀道:“阿郎,左相身边人赶来求见。   “何事?   “说是,薛白昨日下衙之后,去见了一人……   “谁?!”   “高宗皇帝之孙、许王之子,卫尉卿、秘书监,李瓘李公。”   “秘书监?!   陈希烈倏地站起。   他才想起自己只是秘书少监、秘书省图书使。至于秘书监是由宗室勋贵虚领,可不论如何,李瓘才是秘书监。   “你们如何知道的?”   “因李监今日到了秘书省视事,故而得知。”   听得此事,李林甫脸色一沉,显得更不高兴了。   陈希烈则慌了神,局促不安道:“右相,那竖子太狡猾了!可……我等总不宜让李瓘上书,抢了这功劳啊!   已没有时间给李林甫考虑如何操控此事了。   他遂冷着脸一挥手,将陈希烈这个无能的废物挥退,并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废物,一个堪用的都没有。” 第192章 官袍   唐高宗李治的第四子乃萧淑妃所生,是许王李素节,四十三岁就坐罪缢杀了。李素节有十三个儿子被杀了九个,剩下的四人中,第十一子李璀袭封许王。   李璀袭爵之后犹不满足,帮忙让兄弟过继给高宗皇帝其它的子系,抢叔伯家幼子的爵位,因此,他一度为中宗皇帝所贬。   天道循环,如今李璀垂垂老矣,大限不远,两个儿子却还年幼,圣人有意从他侄子中选一人来继承他的爵位。   这等情况下,昨日,秘书丞蒋将明带着一个校书郎拜访,给他出了个能彰显圣人文治之功的主意,他当即欣喜若狂,答应上书。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这个秘书监是虚领,还得要与秘书少监陈希烈知会一声,共同署名才好。   故而今日李璀不顾老迈之躯,亲自到了未曾来过的秘书省衙门,先是好言安抚了各个下属,并遣人去请陈希烈前来议事。   在等待之时,他也说不了别的,说的又是武后对待李氏宗室的残暴故事。   “老夫九个兄弟遇害,三伯泽王的七个儿子流放显州,一个都没能幸免啊,谁知泽王还有一个儿子存活下来了……”   秘书省众官员都不爱听这些陈年旧事,耐着性子听到会食之时。   终于,李瓘的随从匆匆赶回,却是禀报道:“李监,不好了!”   “何事惊慌?”李瓘见过武周朝的大场面,犹镇定自若。   “左相……左相出了右相府,当即往宫城抢先上书了!   “他敢?!”李瓘拿着拐杖怒敲地砖,站起身来,掷地有声道:“放心,老夫必到御前促成大事!   “好!   这种结果却是薛白未曾预料到的,依他原本的计划,只是以李璀吓唬陈希烈,让两人一同在奏书上署名。   如今看来,陈希烈比想象中更加立功心切,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李瓘。   没关系,让这些鬣狗去争吧。   “许王走了,事成!   随着李瓘的背影远去,晁衡当即激动地怪叫起来。   “不愧是状元郎!真是太有办法了啊!   薛白没有忘记对工匠、楷书手们的承诺,第一件事便是赶到缝书院,道:“诸君安心,圣人宽厚恢宏,诸君以文辞美事为圣人彰煌煌功业,必有重赏。”   “涨月俸?”   “涨。”   “来更多人听我们指派?”   “当然。”   “哎,状元郎莫听他瞎说……我等誓重振兰台,使书香传世!”   “对对,重振兰台,书香传世!”   薛白笑了笑,心知逼着官长们上书还只是第一步。   他转身出了秘书省,往将作监而去。   将作监位于皇城最西北,是皇城所有衙署中占地属一属二大的。   一个个院落当中,工匠们正在忙碌地造着不同的器物。在这个开放的大唐,他们的技艺得以充分地发挥。   “见过国舅。”   “李少监可在?”   “国舅这边请。”   杨銛身披紫袍,身后领着一众官员,威风凛凛地穿过仪门,步入中堂中厅,毫不客气地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下,自有一番为相者的气势。   不一会儿,将作少监李岫匆匆赶来,有个不易察觉的皱眉动作,行礼道:“见过国舅,不知国舅前来,有何贵干?”   杨銛还未开口,忍不住仰头笑了笑。   老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右相各司其职,奏折庶务交由右相,老夫才干平平,只能做些粗笨之事。造纸、刊书,如此而已。   “国舅太谦逊了。”   “说到刊书,此前老夫与今科状元献上‘活字印刷术’,圣人命将作监雕版,可有成效啊?”   “回国舅,工匠以木雕、泥坯试过,木雕易变形难以排版,泥坯则易碎,此法并不实用。”   “实用于否,看在何处。”杨銛道,“若在秘书省有一套铜版活字,便能有大用处。”   李岫稍稍一愣,试探道:“不知国舅此言何意?”   杨銛笑而不语,站在他身后的元载遂准备说话,却被他摆手止住了。   稍等了一会,有小吏过来禀道:“李监,秘书省校书郎薛白求见。”   李岫笑着,摇头道:“国舅与薛白跑来逼迫我,倒不如问问我阿爷答不答应?”   “你听了状元郎如何说不迟。”   “也好。”   李岫看向堂外,见薛白还没有换上官袍,由此便可见其做事到底有多雷厉风行。   两人不久前还因私事有过争执,此时见面却只谈公事。   “十郎请看,这是秘书省的上书,很快将有三个举措。”   “你们好大胆,不问我阿爷……”   “秘书少监是左相,十郎认为他会瞒着右相吗?”   李岫稍稍皱眉,目光看向那些举措,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顺圣意而为,李林甫不会反对,那么只要当他是默认此事的,大家直接办事情,反而会轻松很多。   “左相已上书了?”   “是,许王也同时入宫了。”   李岫皱眉道:“你们希望我如何?”   “配合,分润好处。”   薛白道:“这些举措,最先收益的是右相、左相、国舅,之后是天下的名儒,国子监的子弟,十郎该看得出来,它对各方皆有利。你若鼎力支持,一则得圣人欢心,二则传美名于诸学者,三则可挽回相府声誉……十郎试想,秘书省是天下最不缺识字工匠之处,若能有一套铜版活字刊行邸报,世人对右相是毁是誉?”   说到这第三点,李岫眉头一动。   他知道薛白在做什么,但这些举措确是最先对他有利的。   “你们要将作监配合铸铜版活字?   “不止,更多的工匠、更多的竹纸、更多的笔墨……还有更多的钱财,不是将作监能拿出的小钱,而是该由右相亲自划拨给秘书省,以礼聘上千名儒,雇佣上百吏员,激励工匠、楷书手,并使邸报发行的钱粮用度。”   “你们痴心妄想!”   李岫倏地站起,道:“这花费,抵得上再设一个将作监了!我阿爷怎可能把如此多的钱粮拨给你们?”   薛白道:“圣人若答应修巨编,多少是愿意裁减些宫中用度,我也愿将宣阳坊的宅院捐出来。”   “你……”   李岫不知说什么才好,道:“你捐不捐,与我何干?”   “简单,请十郎说服右相即可。   “我说服阿爷?你们不如直接说服阿爷,让将作监配合便是。”   薛白如没听到一般,道:“利弊已述清楚,请十郎考虑。”   说罢,他看向杨銛。   杨銛朗笑一声,站起身来,径直而去。   若问他在此事中有何功劳?其实,在中书省改了注拟之后,杨銛就已经对圣人说了他的谏言,称之所以把薛白送到秘书省任校书郎他是有所考虑的。   ——“臣近来普及竹纸,不由想到圣人治理出如此盛世,当编纂一部大成的类没有正式上奏,杨銛也就不算越权了,但在圣人心里,这功劳依旧记在他头上。”   而此事竟是薛白出的主意,自有办法给他带来更多的人才与声望。   事实上,在陈希烈上书之前,杨党就已经笃定了圣人的心意。   李岫不是薛白几句话就能说服的,犹坐在那里,心道:“杨党未免太狂了些,圣人都还未必批允,便敢来以势压人。”   然而,没坐多久,有家仆匆匆来报。   “十郎,阿郎让你立刻回府。”   回到平康坊右相府已是傍晚,李林甫却没有马上见他。   他问苍璧发生了何事,得到的答案是李林甫正在与陈希烈谈话,而陈希烈刚从宫中出来。   显然,圣人好大喜功,该是已批阅了陈希烈的奏折。   李岫不由在想,该如何说动阿爷顺势而为,总不能说“薛白算计了世人之利,事不可阻”。   思来想去,是夜,待李岫见到李林甫,开口道:“阿爷,孩儿有个主意,与其拦着使圣人不悦,不如孩儿出手抢他们的功劳……”   “门下,圣王之治天下,修礼乐而明教化,阐至理而宣人文。朕膺受天命,嗣承皇业,尚惟有民安物阜之盛世,必有一统之巨作,齐政治而同风俗,序百王之传,总历代之典。今命秘书省集文学之臣,纂四部之书,及购募天下遗籍,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旁搜博采,贯通古今,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天宝七载,三月二十四日。   秘书省,李瓘迈步上前,领了圣旨,之后却是又递到了陈希烈的手中。   “老夫只求圣人满意,今垂垂老矣之躯,担不起太多繁重事务,一切还得拜托左相。”   “定不负李监重托。”   陈希烈也意识到在御前抢功时太不给李璀面子了,毕竟是多年没有掌权的机会,难免一时激动。此时连忙笑脸相迎,保持着一团和气。   从今日起,秘书省将迎来新的变化……   而就在两座主官还在虚情假意,惺惺作态之时,西院之中,萧颖士已将一份名单递在薛白手中。   “状元郎看看,这些便是老夫举荐的学者。”   薛白接过看了,名单非常长,他认识的只有其中的九牛一毛,如韦述、苏明源、李华、王维等人,再往下看还看到了几个虽不认识却久闻其名的人物,如王昌龄、储光羲。   “王大兄昌龄如今还在江宁吧?”   “是啊,可否召回长安?   薛白道:“我请左相试试,若不成,再请国舅试试。”   萧颖士信得过他做事,不由莞尔,道:“你今日这一举措,让我得以趁机帮一帮很多落魄的朋友啊。”   薛白不由也笑了起来,道:“秘书郎既占了此事的大好处,可得用心做事才行,莫再如往日那般清闲了。”   萧颖士避而不答,指着名单感慨道:“待这些人来了,又可举荐更多的学者,到时天下文豪聚集,是何等盛况啊。”   “怎没有李白?   “我与李白不熟,却不知李白的狂放性子耐不耐得住这秘书省的规矩?”   薛白亦不知李白适合与否,此事倒也不急,他先提笔加上自己要的人选,首先便写下“李泌”二字……   这日之后,秘书省迅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具体事务虽还未展开,一个个官员已被调了过来。   首先来的是韦述。   韦述年轻时曾经随马怀素编《群书四部录》,如今他重回秘书省,当年那些一同编书目的好友殷践猷、余钦、毋等人都已经不在了,怎么不教他感慨。   在西院洒了一把老泪,韦述很快就收了情绪,指着南边的两个厅堂,向薛白道:那年,御史台犹欺我们无权势,占了我们的厅堂,当时西台中丞便是裴宽老儿。”   薛白道:“韦公可知?如今我们秘书省的地方,马上也要不够用了。”   韦述一愣,大笑道:“既如此,那只好请御史台‘帮衬帮衬同僚’了。”   叙过闲话,心思便转回了正事上来,要修一部大成的类书,并不是把《群书四部录》这目录下的所有书籍一股脑地编进去就行,而是要在此基础上整理、修改,是极繁浩之事。   薛白本预计要有上千名学者,韦述却摆手道:“至少需有学士两千人,老夫旁的不担心,只担心户部啊。”   “韦公放心,此事终归也有右相的功劳,他不会卡扣。”   “说到此事,你在其中又有多少功劳?”   薛白道:“我刚任九品官,官袍尚未披上,只要事情办妥之后能有一点点功劳即以他的官职、资历,编书这么大的事确实也不是主持者,实际确实是由几个宰相、大儒负责。   但没关系,他只要一点功劳就可以迁官,更重要的是能稍稍挽回一些大唐人才从中枢外流的情况,为他积蓄力量争取时间。   韦述一辈子著书修史,对此心里十分有底,笑道:“难为你真当了官反倒如此克制。先带老夫去看看会食,秘书省的会食我也是闻名已久了,往后可得安排两餐。”   “韦公连马都上不去了,吃食上还是克制些为好……   在秘书省会食之后,薛白是踩着最后一声暮鼓回到升平坊杜宅。   这几日住在此处,是为了到敦化坊拿官袍方便,毕竟要缝制衣服,总免不了偶尔要量量尺码。   “薛郎回来了。”全福特意在侧门迎了他,用的甚至是“回来”这样的词。   杜五郎正安排人在前院布置红绸,一见薛白便道:“我阿爷在吏部,每日哺时不到就回来了,你怎日日到暮鼓响。”   “因为天色暗下之后,就不好在秘书省做事了,否则容易起火。”   “这还是活人该说的话吗?   薛白笑了笑,道:“你只当秘书省比吏部还忙吧。”   他也不急着去睡,站在那看杜五郎准备婚礼。   “看看看,你羡慕吗?”   “不至于。”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浅青色官袍若还没缝制好,只怕我得换深青色的了。”薛白是实实在在有这样的担忧。   “就不该问你。”杜五郎无奈地吁了一口气,“那你得过去与你师娘说一声,秋冬的衣袍就先不要缝了,免得你升官或长高了。”   “有道理,明早便过去。   次日清晨,在敦化坊颜宅,薛白终于穿上了他的官袍。   他配上输石带,整理好袖子,走出庑房,到了大堂上,当即便响起了一片赞誉声。   “真俊。”   颜家的几位长辈老婶都很喜欢薛白,纷纷赞叹。   “又是状元郎,又是校书郎,还是如此年轻英俊,真不知谁家的女儿有幸嫁你。”   薛白道:“我自幼失怙,老师便是亲长,婚事当由老师作主。”   “这孩子。”韦芸听得连连点头。   这一片祥和之中,薛白倒也看了颜嫣一眼,只见颜嫣恰好转过头来,却是颇不爽地撇了撇嘴。   待告辞出来,薛白低头看了看官袍上细密的针脚,便意识到这不是颜嫣能有的针线水平……那许是自己有所误会了吧。   他难得有这般迷惑的时候,遂摇头挥散这些情绪,心道还是认真谋前途是正经。   一直到了秘书省,掏牌符的时候,薛白才忽然发现衣襟内绣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他走到无人处仔细一看,那图案很丑,针脚乱得一塌糊涂。   看了好久他才看出来,这绣的大概是一只猴子……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这日,一直忙到傍晚归家后,薛白无意中在铜镜中看了自己一眼,忽惊讶于自己脸上还带着笑意。   而且竟然是少年人那种傻乎乎的笑…… 第193章 李花   皇城西南隅,与秘书省相邻的右威卫衙署内,士卒们正聚着斗鸡,吆喝得十分热闹。   “啄它!啄它!”   两个年轻人走到了大门,四下看了一会,见无人值守,只好伸手一推,径直进去。   他们都是修长挺拔,相貌俊逸,其中年长一人身披道袍,气质更飘逸些,抬手在鼻前稍稍摆动,似嫌弃院子里的马粪与汗臭味。   另一人则更年轻些,身穿一袭青衣官袍,举手投足反而稳重,耐心等着这一局斗鸡结束了,方才开口。   ‘敢问,薛畅薛将军可在?”   “你们谁啊?”   “校书郎薛白,这位是待诏翰林、供奉东宫、秘书郎、纂修使李泌。”   “等我们去唤将军。”一名士卒把斗鸡赢来的钱币塞进怀里,小声嘟囔道:“六品官好歹穿个官袍啊。”   过了一会,右威卫中郎将薛畅被推醒过来,揉了揉眼,才想起已经接到命令,要搬到东宫左右卫率府去,把这衙署让出来给秘书省。   “尻,南衙十六卫还有被秘书省欺负的时候。”   “将军,那还搬吗?”   “搬,哪里斗鸡不是斗鸡。”   薛畅打着哈欠到了大堂,见到薛白却是愣了一愣,哈哈笑道:“这不是我那便宜大侄子吗?”   原来他也是薛仁贵的子孙,倒是曾与薛白见过一两面。   “是误会,如今薛灵找到了他真的儿子。”   “尻,说到薛灵,他还欠我一百多贯呢。”薛畅哔道,“听说他女儿要成亲了,这钱也该还了。”   薛白正要开口,薛畅摆摆手,道:“我薛家的事不用你管……兄弟们,去右率卫府!”   这些南衙士卒除了兵册与各自的盔甲武器,旁的也不带,风风火火就走,在当日傍晚便把一片狼藉的右威卫府空了出来。   次日,李泌与薛白便安排杂役们洒扫衙署,只见酒坛子、肉骨头,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堆积成山,包括一些妇人的肚兜。   “若有一方军镇叛乱了,长源兄以为京中这些禁卫可堪一战啊?”   “禁卫并非用于平叛。”   “是啊,但如今大唐外实内虚却是事实。”   李泌转身一指,指着薛白那青袍道:“云在青天水在瓶,九品官太爱操心。”   他虽没打算真点过去,薛白却是避开,以免他的手指戳过来,对这身官衣十分爱惜。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之处,李泌年纪轻轻便居六品高官,却未将官职当一回事,轻视仕途,更喜着道袍或白衣,以明淡泊心志;薛白倒不是为了炫耀这九品小官,而是认为穿着官衣办事大家方便,那些小吏、杂役们要找他也一目了然。   忙了三两日,他们好不容易把右威卫、右领军卫都占了下来,才知道其实占衙署也很辛苦。   如此,秘书省便扩充到了原本的两倍大小,虽然还有所不足,却可以展开先期的庶务了。   而著典的第一件大事,却是李林甫亲自来宣读主持纂修的官员任命。   四月初一,皇城内金吾静街,气氛肃然,已被召集到秘书省的官员、们分列站立等候,只见执戟的卫士护着高官重臣们缓缓而来。   最前方是有四人,其中两人身披紫袍,两人穿的是亲王礼服,远远便让人感到一股庄重威严的气势。韦述也是一身紫袍,上前相迎。   这五人便是大典的监修,嗣岐王李珍、嗣许王李、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礼部尚书韦述。   薛白才知原来韦述如今兼任了礼部尚书,想来如此才配得上监修的地位。   之后又是先任命一批副监修、都总裁、总裁、副总裁、纂修使等等。   “另设图书催纂使五人,监督纂修的进度,以九品官员充任,校书郎薛白,校羊袭吉,集贤殿正字杨护……、   了一个官职,想必能多领一份俸禄。   薛白站在人群后方,听得正困,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得知自己终于还是兼任到往下则还有编写人、缮录人、圈点生等等,更具体的任命还得等各方学者聚集长安。   之后,五位编修便开始漫长的发言。   李泌不知何时从前方队列中退了下来,到薛白的身旁,低声道:“你又闹出了好大动静。   “错了,不是我闹出的。”薛白道:“明君、盛世,著大典本是应有之意。之前没有是因为纸价太高,连右相都要想办法‘节流’。”   “因势利导,你手段更高了啊。   “还是错了。”薛白道:“这次可不是争权夺势,这次只是正常庶务而已。”   反正都是闲着听高官重臣们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李泌也有兴趣与薛白多聊聊,小声道:“不妨说说这争权夺势与正常庶务,有何不同?”   “打个比方,抢饼吃与造饼吃的区别。此前我带着寒门举子们闹礼部,科举这块饼就那么大,我们多分一点,他们就少分一点,是抢饼吃,自然闹得不高兴;此时就不同了,更多的名望、官职,所有人都能多吃一点,是造饼吃。   薛白说着,远远瞥了一眼还在滔滔不绝的李林甫,见无人留意到这边的窃窃私语,方才继续道:“既当了官,不能只知道抢饼,造饼才是正事。”   李泌听了先是笑笑,之后摇头道:“如你所言,造胡饼也好,造汤面也好,天下间能用的米粮就那么多。能不抢世人的饼,能不抢百姓的米粮?”   “那便得谈增产之事了,可惜你我如今不在其职。”   李泌微微叹息,道:“我并非说这块饼不该造,旁的花费或可裁减,著书之事不该省。唯担心由右相主导此事,又将加税了。”   “我会劝圣人在宫中用度上裁减。”   “舍得失了圣誉?   “嗯。”薛白道:“与长源兄一聊,感触颇深,我辈为官,抢饼、造饼都是简单的,最难的却是种米粮。”   “是啊。”   李泌还要说话,忽发现前面陈希烈已经瞪了他们好一会儿了。   “说到秘书省的会食,朝廷给每个衙署发放食本,各衙门再通过牙行放贷,取利息钱来采购会食。先前,左相把兼领数个衙门的食本合在一起放贷,悉心打点,众人吃得自然好。”   “如今呢?”   “方才你们没听右相说吗?如今著大典,圣人另拨了钱财,往后由光禄寺负责伙食,朝暮酒馔,供以茗果。若能夜以继日编纂者,再发膏火之费。”   “圣人优厚,真是千古少有的宽厚之君啊。”   这日,薛白与李泌跟着萧颖士、李华一道会食,聊到这些琐事,薛白不由有些疑问,道:“那秘书省原本的食本呢?”   众人都是刚调过来的,于是都看向萧颖士。   “老夫如何知晓?左相未曾说过此事。”   “圣人真是千古少有的宽厚之君。”薛白遂也跟着赞了一句。   与他一道用餐的三人都是六品官,唯有他一个九品混在其中,却是半点也不拘束。   不曾想,李华偏要拿出长辈的气势来压他,会食之后,抚须问道:“老夫初到秘书省,薛郎带老夫四处转转如何?”   萧颖士久在秘书省,且是李华的至交好友,不让萧颖士带路,偏要找刚授官没多久的薛白,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一瞬间,薛白脑中浮现起李季兰貌若桃李的容颜,略有些为难,但也不惧于与李华说清楚。   措词他都想好了,先说与季兰子是朋友之交,再说他虽拜托季兰子做了很多事,但也让李公一年内从工部主事升迁到秘书郎、纂修使。   如此一来,底气也就足了。   然而,李华带着他从秘书省走到右领军卫衙门,一路上背着双手,却是始终不发一言。薛白原本坦荡,因此反而尴尬起来。   “此处也并入秘书省,占地便不小了啊。”李华终于是憋出了一句。   薛白道:“是啊。”   李华点了点头,又是半晌无言。   须知他提笔写文章实是文如涌泉,妙笔生花。   正在这沉闷的气氛中,有小吏赶来,道:“校书郎,右相亲点了你的名字,让你随送到右相府,有公务相询。”   “好。”   薛白并不觉得松了一口气。   右相仪驾起行。   长安官场上还是有许多人不知薛白的能量,眼看这个九品小官得了右相的青睐,纷纷羡慕不已。   “薛校书为何得右相看中?   “他是相府的准女婿。”偏有官吏不懂装懂,“你可知右相府中有一选婿窗,薛白便是由此中状元、授校书,要青云直上了。   但事实上,李林甫并没有给薛白好脸色,一路上都冷落着他,直到进了右相府方才招过他教训起来。   “真当老夫不会动你?事前不与本相明言,你们眼中没我这个右相不成?”   相比于陈希烈软绵绵的威胁,李林甫语气虽平淡,却是真的会动手。   一旦他把杨銛、薛白等人视为心腹大患,便有再掀起一桩韦坚案的可能。   薛白道:“我身为校书郎,遇事向秘书郎、秘书丞禀报,再由秘书少监询问右相,当是循常例。”   李林甫脸色冷峻,道:“诡辩无用,你找李瓘打了陈希烈一个措手不及,还敢与本相言循常例?”   “但我确是依规矩办事。”   “往后有大事,向本相禀报。”李林甫不至于自降身份与他争论,淡淡道:“只要你还想在大唐官场上待下去。”   “谢右相特别对待。”   李林甫沉默下来,以他那斗鸡一般凌厉的眼神注视着薛白。   薛白于是又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如今应该与右相府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杨党虽有威胁,毕竟倚仗圣着且没有太过份……之后,他才意识到李林甫为何这般看自己。   脑中又浮起了李腾空的样子。   许久,大概是李林甫觉得没把握以气势压得薛白心甘情愿地听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出了右相府,薛白抬头看着天色,心道去一趟将作监应该还来得及。   他以只争朝夕的态度做事,并非是希望早些立功升迁,而是知道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升迁,因此希望在秘书省这有限的时间里做出更多的事来。   今日被浪费了一些时间,玉真观里的两朵李花在心间飘过,拨动了一些情绪,当平复心绪,踏实做事。   “状元郎!”   忽有宦官纵马而来,在薛白身前勒马停下。   “状元郎累我好找,从秘书省一路过来,走吧,圣人召见。”   薛白自得了官身,已经没有那么多心意用在哄李隆基了。   他毕竟与贾昌、王准,甚至李林甫、杨銛不一样,他如今在塑造的是能臣干吏的形象。之前便罢了,如今穿着这官袍再频繁入宫,是容易被当成弄臣的。   当然,李隆基既然相召,不情愿也只好去一趟。   “太真可察觉了?那竖子自得了官身,便不太将朕当回事了。”   “圣人如何这般说?他才上书著书开馆刊报,以文辞彰圣人之德。”   “可你看,哪封奏章上有他的名字啊?   “这才是我这义弟守规矩之处,一个校书郎的名字,岂该得圣人御览?”   “初入官场,就学着分润功劳,巴结官长。”   李隆基淡淡叱了一声,目光却是看向了摆在博古搁子上的一个算盘,那上面刻着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句诗。   不一会儿薛白到了,一板一眼地叉手行礼,道:“臣请圣安,天长地久。   “好了,不必拘着。”李隆基朗笑道:“今日邀你来看看朕新排的戏曲,定叫你瞠目结舌。”   说话间便吩咐梨园戏班准备开演。   借着这工夫,君臣二人也稍谈论了些近日的一些庶务。   “杨銛那三个主意,是你替他出的吧?有时朕也奇怪,你这脑子是如何长的,总有许多新鲜法子。”   “回陛下,是。”薛白道:“臣不是脑子好用,而是胆子大,想到什么就敢说。”   “是吗?”   “开元、天宝如此盛世当有一部巨著,有这想法不难,但朝廷要省纸,便无人敢提,提了便有人说开支大,给百姓增负担,臣是蛮顽的性子,不管不顾,说哪怕将宣阳坊的宅院卖了,事也得办下去……”   “胡闹。”   李隆基不等他说完,当即叱了一句,道:“朕赐下的宅子你也敢卖,天子威严何在?高将军,你下一道口谕给右相,修书的花费其中五千贯由朕的内帑出。”   “圣人恩典。”   这位圣人果然是大方的,安排了此事,自觉满意,拍了拍膝盖,猜想着后世人们对自己的评述又得添几桩功业。   薛白见了如此手笔,反而大失所望,道:“只恐太府库藏亦有负担,臣愿捐出宅院,以示陛下节俭。”   “够了,这不是你该管的。”李隆基当即不高兴,“莫坏了观戏的心情。”   “是臣逾矩。”   “你初入官场,莫学那等卖直邀名之人,当学右相做能臣。”   李隆基这才笑了笑,又道:“编书之事不是你一竖子能主持的,刊行邸报之事朕打算交于你,可能胜任?”   “谢陛下信重,臣必竭尽全力。”薛白问道:“但不知这第一份报,圣人对天下臣民有何示下?”   李隆基倚着御榻稍稍想了想,愈觉自满,却也没什么想告知臣民。   “如此,过几日,朕召些文才出众之臣早朝,赋诗文赞颂盛世,此便为这第一份邸报之内容,朕与长安方民同乐。到时只看能否如你们所言,朝夕之间发遍长安,乃至关中?”   “虽铜版活字未铸成,便是用雕版,臣也愿试试。”   “志气可嘉。”   薛白并不想等到活字铜版铸好再开始办邸报,邸报的内容并不多的话,雕版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他的谏言举措,其实是借着陈希烈、李林甫对这新的技术不了解,把活字铜版、邸报绑在一起说,造成“只有秘书省有这么多书籍和识字的工匠才能做成这件事的感受”,如此将邸报之事掌握在杨党手中。   他知道活字印刷术不实用,故而在印集注时就没有用,但秘书省得有一套铜版活字,一则是圣人的功业;二则彰显秘书省的地位、声望;三则,若有大量的书籍要刊印能够用到这套活字,是能够与世人的文化互相影响的,让一部分文人尽量用很简单的字,使更多平民百姓能看懂这些内容……   薛白想着这些,李隆基则饮了一口酒,看向戏台,只等着大幕拉开,对自己排出的这出戏很有信心。   正在此时,有一女子从戏台后面出来,提着裙子快步赶到这边,行礼道:“圣人,戏都安排好了。”   “好,给阿菟赐座。”   李隆基心情很好,向薛白道:“可看明白了,和政县主便是朕派去打听你们是如何排戏的探子啊。圣人说笑了。”薛白应了。   之后,李月菟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薛白忽然想到,这是今日的第三朵“李花”,也许李隆基今日见自己的目的,与李华、李林甫相似。   陈希烈说的话竟还真有些道理,他也该早些将婚事确定下来了,当断则断。 第194章 赐婚   不得不说,李隆基在戏曲一道确实是有水平,这次排出的戏完全弥补了此前的缺陷,整出戏活灵活现,精彩纷呈。   最后几折,说的是张生高中状元,请天子赐婚,并抢回崔莺莺。   其中张生改由薛琼琼扮男装来唱,终于与许合子唱出了如胶似漆之感。待到最后,则是以许合子的歌声结尾。   “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诸国来朝,万岁山呼;行迈羲轩,德过舜禹;凤凰来仪,麒麟屡出。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   李隆基竟是当先起身拍掌,因太过满意而哈哈大笑。   薛白既慢了一步,干脆发起呆来,像是没能想到戏曲还能被排演到如此地步。   “薛卿,以为如何啊?”   “臣甘拜下风……自愧弗如。”   “好一个自愧弗如’,朕等你这四个字,久矣……阿菟,你觉得如何?”   李隆基遇到高兴的事,倒有些像一个好胜的孩童,非要旁人都服他。   李月菟起身道:“圣人原本吃亏在于戏文是薛校书写的,如今吃透了戏文,胜薛校书远矣……   薛白余光落处,只见杨玉环偷偷笑了一下,似乎在暗中嘲笑他装模作样他倒有些话想要问她,只是不太方便。   未想到,待李隆基招那些伶人问话之时,杨玉环莲步轻移,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当着高力士的面问道:“我那《白蛇传》的戏文可写好了?”   “回贵妃,在写了。”   “若不早些给我,你可等着吧。”   “是。”   说话间,杨玉环将手掩在嘴边,小声道:“可想好了想娶谁?”   这句话其实高力士也能听到,但她既是以说悄悄话的模样提醒的,高力一个人情,故作不知。   免费领币薛白心中思忖,正要回答,杨玉环却已莞尔一笑,拖着长裙去了,点评了那些伶人几句。   李隆基志得意满,抬头一看天色,道:“宫城快落钥了,薛卿可留下打骨牌?”   “回圣人,臣是朝廷命官,不打骨牌。”   “呵。”   李隆基一指薛白,向高力士笑道:“将军看这竖子,多大点官已自诩朝廷命官了。”   “圣人问住老奴了,这是嫌薛校书太傲呢,还是嫌他官小呢?”   “他不愿陪朕,自有人愿意。”李隆基这再看向薛白,目光颇具深意,来,你献了戏曲,朕还未赏赐你,想要什么啊?”   薛白连忙执礼,同时迅速思考起来。   他想到今日的种种经历,想到陈希烈的絮絮叨叨,最关键的是杨玉环的那句提醒。   要好处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要了好处之后让皇帝觉得不舒服,往后再无圣恩;还有一种是,越要好处,越能让皇帝高兴,往后越给越多,其中的关键在于懂不懂事。   “臣……想请圣人赐婚。”薛白开口道。   他感觉到李隆基是什么心思,无非是上次没有赢,心里有疙瘩。而他已打平了李隆基一次,这次退让半步,与当时直接输了被赐婚,又完全不同了。   现在是主动,是懂事,是给圣人颜面,那么,人选反而可以由薛白自己来提。   “臣仰慕一女子,可还不知她的心意,臣想先问一问她,若是她肯嫁我,臣再向她家中提亲。”薛白道:“不过臣无父无母,不知如何操办,到时若成,斗胆请圣人下旨赐婚。   “婆婆妈妈。”   李隆基叱责了薛白一句,心情却很不错。   春闱之事他之所以支持薛白,与其说是为寒门举子撑腰,不如说是为了面子,想的是“这些高门大户不把朕放在眼里”,状元一定,崔翘外贬,他气便消了大半。渐渐地,看各家都想拉拢薛白,已感到不耐烦了,影响到他享乐了,打算消弥春闱之事的影响,这是他想给薛白赐婚的原因之一。   另外,他得让人知道,他再排的戏让薛白输得心服口服了。   这些心思都不能说出口,君王也是要面子的,不想,薛白竟如此懂事。如此情况下,他才愿意尊重薛白自己的选择。   “似你这般犹豫不决,如何能娶得妻室?此事,朕替你作主便是。”   “回圣人,强扭的瓜不甜,臣还是想先问一问……”   “朕知你想娶谁,当初那幅《骨牌图》,颜卿说那画中人像是他家小女涂鸦,朕一眼便看出,能将你画得那般形神兼备,必待你有情。”   “不信朕?   “臣不敢。”   “你曲江赠花的心意朕亦了然,不必再问,明日朕便下旨。”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臣请先……”   “啰嗦,宫门要落钥了,高将军,派人送他出去。”   “喏。”   李月菟眼看薛白被带出去,不由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李俶派人去问了李泌,得了一个让薛白娶她的办法,叫“不嫁方可嫁”,装作不想嫁的样子与薛白成为朋友,降低圣人对东宫拉拢人才的戒心。   没想到,如今圣人的戒心降下了,事情却成了这般结果。   “打骨牌吧,阿菟若赢了,朕该封你一个郡主。”   “遵旨。”   李月菟看了眼天色,目露愁光,她也不知自己要这个封号有何用,只怕是越封越难以找到满意的夫婿了。   宫中又支起牌桌,卸了妆扮的谢阿蛮走到杨玉环身边看牌。   待到中间圣人歇息时,谢阿蛮扁了扁嘴,低声道:“贵妃答应过奴家的。   这些宫中乐伎到了年纪之后是可以嫁人的,而她的婚事,原本杨家姐妹都与她说好了。   “是答应过你。”杨玉环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安慰道:“可他如今成了官身,与供奉不同了。你莫急,再陪我一年半载,为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贵妃当我是傻丫头,哄我呢。”   “谁让你早些不争气。”   贵妃都这般说了,谢阿蛮也没办法,只能在心里嘟囔道:“哪有办法争气。”   薛白喘着气,一路奔跑,终于在落钥前出了宫门。   “嘭!   门缝里的火光暗了下去,他回头看着巍峨的大明宫,心想终于不必再陪老头子打牌了。   各个阶段都是要有取舍的,这也是一种自重,人先自重,别人才会敬重。   再一想,得去敦化坊颜宅见一见颜嫣。   他得了一张夜间坊里行走的文书,在黑暗中缓缓驱马行到敦化坊时已是夜深人静。   好不容易叫醒坊正,核对了文书开了坊门。   “辛苦坊正,我办些事情,夜里还要出去,到时再劳烦开门。”   “别闹,你这是夜间归家的文书,我不会再给你开门。”那坊正严辞拒绝,毅然锁上坊门继续去喝酒了。   薛白摸着黑找到颜宅,叩了许久的门,却未有人回应。   他遂牵马绕到院墙边,栓好马并安抚了它,站上马蹬、马鞍,便往墙头上爬。   颜家他是常来的,几个门房他都认识,他打算翻过去与他们说一声有要紧的正事,再递个纸条给韦芸问问师娘的意思。   “汪!汪!”   夜色中忽然响起了狗叫声。   颜家虽不显贵,却是传承已久的大家族,族人众多,宅院颇广。但这狗叫声始终不停,并往颜真卿所居的这片院落过来。   一路上,各个院子里逐渐有火光亮起。   动静渐大,也惊动了闺房中的颜嫣。   颜嫣正穿着春衫坐在榻上与永儿争一本《西厢记》,她之前不喜欢这婆婆妈妈的戏文,觉得远不如鬼怪故事有趣,近来没故事看了,只好勉强看一看。   偏是白天忙着学女红,夜里永儿怕她坏了眼睛,不让她看。   正争抢,听得外面有动静,颜嫣计上心来,道:“看看,怎么回事。”   “好。”永儿了鞋便跑到窗边推窗往外看去,竟不肯把手里的书卷放下。   颜嫣于是悄悄缀过去,想要趁机抢书。   恰此时,闺阁下有婢子跑过来。   “出了什么事?”永儿问道。   状元郎来了,与门房说有正事想通知主母。夜里后宅落了锁,主母不宜见他,让他在前院歇了。”   颜嫣连忙凑到窗边,问道:“我阿兄被狗咬了没有?”   “好在只咬到了裤子,人一点没伤着,状元郎可灵活呢。”   “你怎知道的?你可看到了?”   “奴婢哪能见着,是小郎去见的。”   “我阿弟怎还没睡?”   “小郎夜里偷偷跑出来捉蟋蟀呢,要不是出了这事,还没人发现。”   “这个颜額,要打了。”颜嫣低声骂了一句,却是转身穿衣服。   永儿见了十分吃惊,忙道:“三娘可不能去见状元郎。”   “我反正要去看看,你去吗?”   “夜里凉,得多披件氅子呢。”   院门果然是落了锁的。   颜嫣在门缝里往外看了看,捡了几个石头便往亮着灯的中堂那边丢。   两声响之后,果然见颜晃头摇脑地从堂中出来。   “阿姐。”   “你完了,夜里不睡,捉蛐蛐。”   颜好生懊恼,道:“阿姐你不也没睡。”   “我不一样,我听到动静才起来的。”颜嫣问道:“阿兄有何事?”   “没与我说,方才写了纸条递过去了,可能与阿爷的仕途有关吧。”   说话间,只见薛白也从中堂出来。   颜嫣招了招手,将他喊过来。   “被狗咬了?”   “没有。”   “喊,还是状元郎呢,丢死人了,转个身我看看。   “换过了,袍子没咬到。”   “又不是我缝的,你大半夜跑来想说什么?”   薛白先拍了拍颜,让他先去歇着。   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下,借着夜色的掩护,再侧了侧身,方显得不那么尴尬。   “圣人明日要给我赐婚,你若不愿,明早我想办法阻拦此事。   “阿兄活该,让你到处沾花……不对,什么关我愿不愿的?”   月色下,颜嫣的身影往后退了一步。   薛白看不到她,揣摩着她的心思,有些摸不透,遂道:“我今夜来,便是商量一下如何阻止此事,我应该能阻止的……   “哦,我可是困了。”   “嘭”的一下,那本来就挂着锁的门被关上了。   薛白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摇了摇头。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似乎已经不纯粹是重生前那个自己了。   忽然,那门又被推开一道缝,永儿提着一个灯笼,以有些颤抖的声音,道:“薛郎,三娘说,抗旨可是要杀头的,你还是老实听主母安排好了。”   次日天明。   “圣人作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韦芸叹息道:“只要你不嫌我家小女身子体弱多病就好,每年这丹参也不知得花费多少钱财。”   “是学生不配。”薛白道:“那若是……若是可行。可先订下婚约,至于成婚,不如再等两三年,既让她多陪师娘,也等老师回来,毕竟如今都还年纪小。”   “是这个道理,你这孩子想得周全。”   “若这两三年间,老师觉得我人品不堪,或是我闹出了大祸事,到时退……”   “莫说这些了。”韦芸笑道:“平时多爽利一人,这桩事上怎瞻前顾后的,我尚且不提别的好歹呢。这是喜事,利落些。”   “是,凭师娘作主。”   “去吧,你忙你的事,上衙要晚了。圣意来了,我带三娘接旨便是。”   薛白于是告辞。   韦芸忙吩咐大婢相送,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出去了?”   “是,娘子。”   “太好了!个个都想榜下捉婿捡现成的,苍天开眼,这孩子不是个没心没肺的。”韦芸当即便起身,喜不自胜,“快,备笔墨,得给阿嫂写封信。”   “也不知崔娘子该有多急呢,殊不知薛郎写《西厢记》便是早早料定会有这一出!   “你何处看的?”   “奴婢这便去备笔墨。”   “慢着,先莫声张,待圣意下来再提。”   “是。”   虽恼这婢女偷看戏文,韦芸却还是高兴不已,想着要如何给崔氏、颜真卿说此事。   但等她几封信都写完了,等了许久,却一直没等到圣旨,一颗心焦急起来。   到了下午,永儿跑到堂上来探头探脑,也是急得不行。   “娘子,听说长安城抢薛郎做女婿的可多,莫不是他们连圣旨都敢拦?”   韦芸不由蹙了眉,心知确有这种可能……   直到暮鼓声响,连她都觉得心慌,忙对永儿道:“你快去陪着三娘,莫让她等焦急。   “哎。”   “哎。”   “来了,娘子,前院有圣旨来了!”   “怎么办?教了三娘怎么答吗?   “我知道我知道。”永儿连忙举手,“按着戏词最后一段答就好了,‘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   “臣谢陛下恩典!”   圣旨送到时,薛白犹在秘书省,遂在一众同僚的注目下领旨。   给他的旨意有两份,第一份是任命他为承务郎,兼太乐丞。   承务郎是文散官第二十五阶,是虚职,但是官阶是从八品下,李隆基是硬生生把薛白提到了八品,为的就是让他兼任太乐丞。   太乐丞也是从八品下,属于太常寺太乐署,负责音乐、舞蹈等教习,以供朝廷礼乐之用,王维及第之后的起家官就是太乐丞。   如此一来,薛白才入仕十余天,身上的官职便是承务郎、太乐丞,兼秘书省校书郎、图书催纂使。   这是李隆基对薛白一直以来尽力献宝的奖赏,也是因为薛白的态度很让他满意。   紧接着,第二份圣旨,便是给薛白、颜嫣赐婚。   一场风波闹到头来,薛白娶的既非高门大户,又非贫寒人家,女方家世在圣旨里一笔带过,只说是两情相悦、师门相亲,总之是一锤定音,都不许再闹了。   “什么?”   陈希烈听得消息,匆匆起身赶来,奔出官廊,直赶到秘书省大门处,正见薛白捧着两卷圣旨站在那发呆。   “你……尘埃落定了?”   薛白也不知在想什么,恍惚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道:“得左相提醒,如今我成家立业了。   陈希烈回过身来,暗道如此也好,方才抚须从容而笑,问道:“一切皆如你所料,终成了是‘金榜上的状元,奉圣旨的女婿’?”   “左相也看《西厢记》”   “偶然听闻罢了。   薛白笑了笑,道:“看得出来,左相虽淡泊,实有济世之志向。”   若不是有志向,陈希烈总不能是因为喜欢这些情情爱爱的戏文才看得这般认真,信手拈来。   但陈希烈却连忙摇手,道:“没有没有,薛郎不要说笑。”   两人说罢,薛白回过头,恰见李华也站在台阶上看自己,眼神隐有些幽怨。但薛白也不欠他的,他女儿帮忙写本戏文而已,他一年间都升到六品官了。   此时,暮鼓声还在响,而秘书省的诸人却都不急着还家,因圣人旨意上说了“夜以继日编纂者,发膏火之费”。   薛白也把心神收回来,投入这样的忙碌之中。   偶尔,他会低头看看衣襟上的绣纹,心想浅青换深青,又得要再缝一件新的官袍了。 第195章 刊报院   四月初四,,雨后初晴。   长安城的春天什么都好,就是空中太多的柳絮飘舞,恼人得很。如今柳絮停了,葵花刚开,也还未开始热,正是天气明媚。   杜五郎哼着小曲,牵马走过皇城,到了十字街附近只见西边十分繁忙,官吏匠师们脚步匆匆。   旁人说这是盛世文风昌盛,他只觉看着都累。   “敢问可知校书郎薛白在何处?他刚入秘书省只怕你不认得,是个年轻人,比我高半个头……”   “在那边,在那边。”   杜五郎遂走进了沿着皇城大街的衙署,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庭院,仪门是紧闭着的,他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木头的香味,混杂着墨的气息。   “笃笃笃。”   “我是杜誊,薛白在吗?”   等了一会,被引入院中,只见薛白正在查看一张纸,依旧穿着那身浅青色的官袍,神态认真。   ‘哇,好多人。你官不大,手下管的人不少。”   “都称得上大师,个个识字通文章,且手艺好,唯皇城方可召集这许多人才。”   “这是在做什么?”   薛白正在做刊行邸报的准备。   虽然李隆基说过段时间召集些文人来颂赞盛世,薛白却不打算只发那些干巴巴的内容,他打算将邸报的版面排好,添些时事文章,这部分如今已可先开始制作雕版了。   他试着把雕版印刷与活字印刷结合,一张邸报可分为好几个版面,交由不同的工匠同时雕刻,最后再排在一起印刷。   过程中一直出错,很多想法也不对,走了许多弯路,字体、油墨、版材等操作起来也极麻烦……但办法总得比困难多,进步就是克服困难的过程。   与杜五郎倒不必说这些,薛白带着他走进后面的议事厅。   如今秘书省地方不够用,这官廊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各种不同相堆就是上百番,成箱的墨块,雕版的木料,制毛笔用的兔皮。   竟还有一卷被褥,想必有官吏夜里就住在这边。   “官员的体面都不讲了?”杜五郎也不嫌脏,直接在一口箱子上坐下。   “长安居大不易,有兼差与膏火费,大家多赚些俸禄也好的。”   薛白说着,随手递了两张纸过去,都是宽不到一尺、长一尺半的大小,满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是什么?”   “邸报,暂时就叫邸报吧。”薛白道:“你知道长安曾有个‘开元杂报’吗?   “知道呀,就是各方节度使遣人在京师,每天守在宫门外,抄录朝廷政手,然后外寄。我也只听阿爷说过,却不曾见过。”   那我这个是天宝官报。”薛白道:“相比抄录,刊印的发行量不可同日而语。   “刊印?”   杜五郎看了眼纸上的字迹,认出了其中有一部分是薛白写的,道:“我看你这也是手抄的嘛。”   “先写了几份排版做样式,确定字体大小,你看个样子便行。”薛白道,“你先到丰味楼安排,并与我们相熟的酒肆茶楼食摊打招呼,等到朝廷正式发行了,安排人读报。”   “你不是当官了吗?这些事岂还要找我做。”   “一点小事,官府出面未必好,扰民。我们自己办了便是。”   “你怎不自与我阿姐们说?   “近来忙,晚些时日再见她们。”   杜五郎遂低头看去,其中几个版面上的小故事倒是挺有趣的,两个版面上说的是种田的小技巧,四月得防病虫,并教人如何沤肥。   不多时,又有小吏找过来询问公事。   薛白遂带着杜五郎穿过朱雀大街,往原本左领军卫所在的衙署去。   杜五郎远远看到便觉惊讶,问道:“这里如今也改成秘书省所在?”   “嗯,现在也叫秘书省东院。”薛白道:“我们会挑选出一部分书籍副本,在此再设置一个书库,供天下学子取阅抄录。   “那岂不是很麻烦?”   “是麻烦,但有意义。学子们将书籍抄阅得多了,自然也就流传广了。”   说着进了东院书库,里面才摆好书架,书卷则还未开始摆,几个吏员正在忙碌地布置着,见到薛白当即上前禀报。   “薛状元来了,书籍的排列还请过目,我等亦分之为‘经史子集’四部,以韵目排列。”   “辛苦,我看此处再增设一阅堂如何?亦可供人抄录。”   “是,我等只担心被抄录得多了,有些书便不再是珍本了。”   “圣人是盛世明君,要的不是几卷珍本,要的是礼仪之邦人人知书达理……”   这边薛白还在忙碌,那边又有小吏以杂务来相询,杜五郎只好勉为其难帮忙应付他虽只到秘书省一个时辰,却是好生充实,还被人问到是否刚被借调过来的官员。   “不不,今科刚中明经,还未授官,我与薛状元是好友,春闱五子你可曾听过?”   正此时,有一穿道袍的女子过来,招呼都不打便问道:“薛白人呢?”   杜五郎乍见道袍犹觉淡雅,转头认出来是谁,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了两步。   “他……啊,好久不见。”   皎奴面若寒霜,眼中隐有杀气,追问道:“人呢?”   杜五郎不敢答话,连忙往西边的秘书省一指。   皎奴却不是好骗的,当即进了薛白所在的东院。过了一会,却是气冲冲地出来叱道:“你告诉他,到玉真观给我个解释。”   说罢,她直奔别处去找。   杜五郎愣了愣,再往东院找了一圈,竟真不见了薛白。   直到皎奴走远了,才见薛白从北边的兵部选院出来,正在与王维侃侃而谈。   “你方才见到煞婢了吗?”杜五郎找机会上前小声问道。   “公务繁忙,没空理会这些小女子。”薛白摇手道:“走吧,一道会食,秘书省的饭菜不错。摩诘先生兼着兵部的差职,却每次过来用饭。”   这只是个夸张的谈笑之言,王维为人清淡,也不解释。   会食是由光禄寺安排,其实是有标准的,紫红袍的重臣吃的肯定与普通官员不同。   杜五郎原想着自己口味刁钻,尝惯了丰味楼的炒菜,哪能看上衙署的会食?但也不知随薛白吃的是几品官该吃的菜肴,结果口味竟是意外的好。   “这……肉质紧实,肥瘦均匀,肉皮软糯,还有一种香味,是……胡椒!好舍得啊,会食居然用胡椒!   薛白正与王维等谈论诗书,没空搭理他。   杜五郎便独自在那碎碎念,每尝一道菜都感慨两句。   “咦,可是杜郎中家中的小儿?见识倒是不凡。”   “我可是丰味……”   杜五郎说到一半,回头间只见不远处站着个一袭紫袍的老者,周围众人皆称“左相”,他连忙闭口不言,不想,对方却是招了招他。   “看看,这便是长安城小有名气的杜五郎了。”   杜五郎也不知陈希烈让人看什么,应道:“见过左相。”   “听闻你快要成亲了,怎不发张帖子给老夫啊?”陈希烈很是平易近人。”   “这。。。。。。”   杜五郎心想,薛徽这种新娘的伯父都因为不愿与薛灵来往而不肯到场,这位左相无亲无故的,为何要来?   陈希烈似看懂了他的想法,道:“你阿爷在吏部与老夫同僚,你的婚礼,老夫当去。”   “那……四月十八,不知左相可否拨冗?若是公务繁忙……”   “不忙,不忙,必然去的。”陈希烈抚须而笑。”   “这月十五,圣人难得在大明宫早朝,该是与如今这修书一事有关?”   “想必摩诘先生要赋诗了。”   “看来薛郎是知道什么?”   薛白笑而不语,以王维的聪明,这一点提醒也就够了。   会食结束之后,王维、李泌等人便随薛白到了一间庑房之中,几人小声议计了几句,各自去忙碌。   下午,薛白则去见了杨銛一面,聊的依旧是邸报刊行之事。   朝中众人都还未意识到真正能为阿兄带来实权的便是这邸报。”薛白道:“若圣人诏谕直达臣民,这相当于集翰林待诏、中书舍人之权。”   “真的?”杨銛大喜过望,拍膝道:“好啊,无怪乎阿白让我答应哥奴,不再到中门省去与他争权,原来是在此等着。”   薛白嗅到堂中有一股药味,先提醒了一句“阿兄也要注重身体,莫太过操劳了”,之后继续道:“秘书省这些匠师是大财宝,不惜花费也要笼络过来。如此,旁人再想效仿,也无法再撼动阿兄。”   “阿白不必担心,我多的是钱财,直管将这些人才收买得死心塌地!”   “将作监已在铸活字铜版了,阿兄当把这批工匠完全掌控,让李岫也不知进展。”薛白道:“到时邸报一出,才能让人摸不着头脑。”   杨銛奇道:“何谓摸不着头脑?”   “我们会非常有效率。”薛白沉吟道:“旁人想不通为何能做到,遂以为原因在这活字铜版,而这铜版有成千上万字,绝非寻常人有能力铸造,只能望洋兴叹,认为只有秘书省有能力刊行邸报。”   “那实则呢?”   薛白神秘地笑了笑,道:“实则非常简单,阿兄到时便知。”   杨銛十分好奇,但本着对薛白的信任,忍着不问。   薛白又问道:“当然,技术的壁垒阻挡不了旁人来抢邸报的刊行之权,当无妨,我们是阳谋,抢的就是这最初的声望,文章学术越兴盛就越下沉,寒门学子天然地就会以我们马首是瞻,这是大势……’   这话里有太多新鲜的词汇,杨銛常常要细想一下才能反应过来,听得十分吃力,有些迷糊,总之知道这位谋主十分有能耐,听他的便是。   接下来几日,秘书省中那偏僻的小院被薛白称为“刊报院”,院中的匠师们得了丰厚的月俸与赏钱,夜以继日地忙着。   与此同时,将作监中,造竹纸、油墨、铜版的几处坊院也彻底被杨銛派人控制起来。   如对李林甫的承诺,杨党从不去中书门下争权,专心于廉价纸的普及……只求这一点点政绩而已。   月沉日升,铜汁被倒入字模,置入水中,滋起烟气;纸浆在蔑子上被慢慢晒干,形成了竹纸;木屑纷飞,雕刀在木块上刻出一个个小楷;墨石被锤碎,熔胶,杵捣,仔细研磨,流淌着浓浓的墨汁。   之后,“啪”的响声中,被排好的雕版沾了墨汁,印在了竹纸上……   终于到了四月十五,圣人于大明宫早朝。   鸡鸣时,京中五品以上以及特定官员们早早起来,提灯笼,骑马上朝,正是“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薛白官职太小,还不在早朝之列。而是在大明宫建福门外的太仆寺车坊中等候。   等到百官退朝,便有宦官来下诏。   “召承务郎、太乐丞、校书郎薛白,东苑伴游。”   “臣遵旨。”   一路趋往东苑,只见宫殿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凤池春草生绿,微风正好。李隆基正带着一众臣子在赏美景,气氛正好。   那些官员以紫袍、红袍为主,也有一些绿袍,薛白是唯一的青袍。   还未上前,已听到了有人在吟诗。   ‘翠叶浓丹苑,晴空卷碧虚,忝同文史地,愿草登封书。”   “好!徐御史这诗好。”   “左相来一首吧。”   那老臣便献丑了。”陈希烈也是张口就来,吟了一首颇好的诗,未了还感情充沛,“野老歌无事,朝臣饮岁芳。皇情被群物,中外洽恩光。”   此时薛白上前行礼,李隆基心情正好,招手让他上前,却不是让他赋诗,而是指了指那正在抄录诗词的宦官,笑道:“新科状元来了,且看看这盛唐气象……”   早朝结束之后,依例,官员们会在朝堂廊下会食,称为“廊下食”,这日薛白却是来不及在宫中用食,径直出了大明宫,直奔刊报院。   “薛郎来了!”   “快开门。”   两道院门被打开,薛白大步而入,只见两排匠师们已报着雕版在严阵以待。   “有八首新诗要雕!黄九公你雕左相的诗。”   薛白径直将一封纸笺递给一名老匠师,目光看去,只见对方已经把“奉和圣制”四个字都雕好了,可谓是艺高人胆大。   “刘十四公,你雕崔颢的诗。”   “崔颢回了长安了?   “是,调为司勋员外郎,我消息太慢了,他是临场作的诗,你快雕。”   “喏。”   八张纸条被分给十余个匠师,薛白快步往里走去,再穿过一道更隐秘的院门,只见里面正热火朝天……工匠们正在印邸报,且已经印好一半了。   “顺利吗?”   “不顺利,雕版被墨汁泡发了,又不小心磕掉了许多笔划……   “莫慌,我们已抢了非常多时间。”   薛白安抚着工匠,同时拿起一张邸报看了看。   因还不好双面印,每份邸报他打算印正副两面,而第一面已经印好了。   头版说的是修《天宝大典》之事;下一个版面说的是秘书省东院书库将开放给诸学子。   第三个版面说的是四月望日,圣人开早朝,名家赋诗颂赞大唐盛世。   名家们刚刚才写的诗,墨迹还未干。在这刊报院内,却已将他们的刚写的诗印了上千份了。   开头一首就是韦述的《奉和圣制修大典应制》,“修文中禁启,改字令名加。台座徵人杰,书坊应国华。   之后便是王维的《奉和圣制登御苑与监修同望应制》,“佳气含风景,颂声溢歌咏。端拱能任贤,弥彰圣君圣。”   李泌与王维一道一佛,平时看起来淡泊,写应制诗也是一个样子,这次写的是“皇恩降自天,品物感知春。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   苏明源、萧颖士、李华等人的诗也是早早便印在报纸上了……这是他们好几天前就窜通好的。   薛白则是让王维帮忙写了一首,他以前抄诗都是不告而取,这次却是让原诗人直接送了他一首。   如此,报纸的这一面都已经印完,只需再把那些今日才出的诗文印到副版就可以了,若能两三日内刊印,两三日内传遍长安,方可一举奠定他这“刊行邸报第一人”的地位与声望。   这也就是他与杨銛说的“实则非常简单”。   “薛郎,有一个麻烦。”   “怎么了?”   “这八首诗里,有一首七言律诗,与我们预先排好的版面不符。”   “拿掉吧,我换一首。”   “只怕……不行,是嗣歧王的诗,本该排在背面的第二版。”   薛白确实没想到李珍会作一首七言,不由皱眉想了想,道:“先刻吧,我看看如何重新排过。”   “薛郎,或可以改改字的大小?”   “不可,大小不能变,让人看出来。”   薛白对着邸报与雕版排列许久,始终没有适合的办法,因他用的不是活字印刷,而是一整首诗一块雕版,此时再改已来不及了。   若不改字的大小,李珍那首七言只能换成更大的版面,那别的诗便排不下了。最后,薛白干脆把那刘御史的诗拿掉。   可如此一来,最后却又空出一小块版面,放整首律诗不够,不放又显得空。   薛白思来想去,干脆提笔写了几句话,递到匠师手里。   “刻这个,动作要快,我们天明时便开始印。”   “喏。”   “好了吗?”   “好了。”   次日,几块雕版被拼在一起,蘸了墨的刷子将墨水刷上,覆上白纸……   工匠们已开始有条不紊地印报了。   一张,两张……正副版被装订在一起,摆放在木箱当中,初时只有寥寥几份,而到了日落时,第一口箱子已被装满。   第一个箱子被抬上马车,先是送往宫城;紧接着,第二个箱子则是被送往丰味楼。   如此,第一批成量刊印的邸报已应运而生 第196章 发报人   四月十七。大明宫。   微风徐徐,天气正佳,李隆基起身之后,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杨钊献上来的《琴高传》,乃是以东晋《搜神记》为背景说的志异故事。   “圣人,可看看薛白写的?”高力士含笑问道。   “竖子肯写新故事了?”   “那倒不是,而是邸报印好了。   李隆基不由笑骂道:“好你个老狐狸,故意逗朕。”   “老奴太放肆了。”高力士确实是故意开了个玩笑,君臣间偶尔也得有些小意趣才“他既写好了邸报,呈上来吧。朕若满意,印便是了。”   “回圣人,不是写了一份,而是已印了上千份送到宫城,可发给识字的宫人,让圣人看看成效。”   “不可能。”李隆基当即摇手,沉吟道:“他找人抄录了上千份罢了,拿来朕看看,揭穿他的鬼把戏。”   “遵旨。”   不一会儿,几份邸报便呈到了李隆基的御案上。只看第一眼,他便目光一凝,意识到这是刊印出来的。   这本是不可能之事,纸上的诗是他前日才命那些臣子们作的,雕刻、干如何也来不及……这便是所谓的活字印刷?   目光落在李泌那首用字复杂的诗上,铜版不可能已经铸了“寰”“瀛”这些字,临时铸更不可能有这么快。   李隆基目露沉思,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不得不说的是,他确实被薛白震惊了。   这是他吩咐薛白做的第一件实事,办得远远超乎他的意料,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工整,排版也舒服,一眼看去赏心悦目。   再看内容,不惜笔墨地宣扬大唐历古未有的盛世,圣人的功德……重要的是,如此邸报将刊发数万份,比许多书籍传得更广、更久。   “薛白是能办事的臣子。   不由自主地感慨了这一句话,李隆基方才继续思考,待看完整个第一面,眉头愈皱愈深,再看第二面。   忽然,他重新拿过第一面看了起来,之后眉头一展,哈哈大笑。   “竖子休想瞒过朕!”   “圣人?”高力士还是糊涂。   “诗是先写好的。”李隆期道:“你看这面的诗,文章是竖子自己写的。诗呢?韦述、王维、李泌、苏明源、萧颖士、李华,全是与竖子交好之人。在望日早朝之前数日,他们就已经在刊印了。”   “原来如此,无怪乎这般快。”高力士惊叹道:“圣人竟连这都能看出来。”   “去将薛白招来。”   “遵旨。”   薛白就在皇城,很快便被带到了大明宫。   李隆基一见他来,当即便将一份邸报甩到他面前,叱道:“好大胆,连朕都敢欺瞒。”   “陛下看出来了?”薛白惊讶,之后应道:“臣无意欺瞒陛下,只是既担了邸报刊印之事,务求做到最好,此为‘先声夺人’之意。”   薛白确实是在四月初就把王维、李泌等人带到庑房中,逼着他们交出“好个先声夺人。   李隆基虽还在叱骂,接着便得意而笑。   “怪朕事前与你说了要刊印何等内容,让你钻了空子。   话虽如此,他其实在看穿薛白的小伎俩之后,也懒得再去深思薛白刊印时用了哪些具体的工艺。   总之就是活字印刷术吧,无所谓怎样……总之刊印邸报之事,薛白做得太好,在他心中留下了绝对够深刻的印象。   “请陛下容臣将邸报发行宫内,让陛下看看成效如何?”   “准了。”   九重宫苑,御柳如丝。偏殿的窗上绣着芙蓉花。   偌大的一面扬州水心镜前,杨玉环化了新妆,正在试衣裳,忽听到宫苑中传来动静,不由好奇,招过张云容相询。   “出了何事?”   “是状元郎奉了圣人旨意,在宫城中散发邸报,”   “偏他鬼主意多,走,去看看。   红色宫墙上的千叶桃快要谢了,风一吹,落花红蔌蔌。宫苑中的道路上,薛白正带着十余个宦官,如同货郎一般在发邸报。   他手里拿着一根柳条,随意地挥动着,似在指挥身后的小宦官唱歌,唱的调子好生新鲜。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薛白也没用旁的更富有创意的办法,就这般沿着规定好的道路走一圈。   宫娥们少见到这般英俊的外官在禁苑行走,一传十,十传百,已纷纷涌来。   一时之间,那桃红色的裙摆飘扬,如同春日的桃花再次盛开了。   “慢些!慢些!”   小宦官们高声尖叫起来,嚷道:“识字的才能领!识字的来领了,给旁的人念……   你们都是哪个宫的呀?   “真是状元郎进宫来了?!”忽有宫娥激动地喊道,人群混乱,也不知是哪个。   杨玉环远远见此情形,只觉好笑,正要上前,对面的方向却有一行人先到了,是梅妃江采萍带着宫人亲自来看。   “见过梅妃。”宫娥宦官们不敢造次,纷纷让开行礼。   薛郎给我一份如何?”江采萍问道。   薛白连忙正色,拿起邸报递了过去。   江采萍看到杨玉环已过来,清冷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临行前却是低语了一句。   “太真有个好义弟。”   杨玉环这才上前,笑道:“圣人怎不派高将军陪你一道?不怕让这些宫娥吞了你?”   “圣人考验臣。”   “不管,我这当姐姐的,该给你押阵。”   “谢阿姐体谅,免得旁人说我坏了宫中规矩。”   杨玉环嗔薛白一下,整顿了秩序,让那些宫娥依所在的宫殿、识字人数领了邸报趁着那些宦官忙于分邸报,她凑近了些,问道:“你将我阿兄推得太高,不会反害了他吧?   “阿姐若信我,杨家只会比原来好。”   “信你。”杨玉环笑了笑,背对着那些宦官,低声道:“我会遣弟子到太乐署,往后退下。”   你有急事,可让她直接联络我。”   “好。”   “你呀,莫再让我催你《白蛇传》的戏文了。   杨玉环笑语了一句,伸手在薛白额头上一点,自走掉了。   薛白则继续带着宦官们在宫城中绕了一圈。   是日傍晚,李隆基心血来潮,摆驾到大明宫几处宫苑逛一逛。   每遇到宫娥、宦官,他便要将人招到跟前来问一句。   “可知近来天下有何大事啊?”   “圣人要修一本空前的巨著,是……旷古未有的盛事。”   “这‘空前”旷古’之词你是何处学来的?”   “今日赵才人念邸报,奴婢学到的。”   “走,去看看赵才人。”   李隆基随口吩咐着,之后招高力士近前来,低语道:“此邸报,可使君王越过中书门下直诉于臣民啊。”   高力士不解,问道:“可圣人何必绕过中书门下?”   “是啊。”李隆基一代雄主,不被人架空,自是没有必要的,最后也只是漫不经心道:“话虽如此,邸报不可操于宰相之手。”   “何物?”   “便是薛白一直在忙的邸报,与开元杂报相似,一日之间几乎要传遍长安了。”   “谁做的?”   李林甫皱起了眉,心知由南衙巡卫、京兆两县不良人帮忙,是最快传遍长安的办法。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酒楼茶肆,摊贩商贾,好事文人,还有一些坊正里正。一些大酒楼里都有人念报;沿着朱雀大街,或是各坊门处,皆有小厮赠发,但只赠给识字之人;另外,还有国子监的生徒在大作文章。”   “给本相看看。”   李林甫接过那邸报一看,当即又吃了一惊,喝道:“把十郎喊来!”   几个属官对视一眼,只听这语气便知,此番必然又是要怪在李岫头上了,低头掩饰了心中同情。   果不其然。   “废物!让你担任将作少监,你便是这般一问三不知?!   “是阿爷说过,只要杨党不曾起争权之意,一些纸墨工艺的小事……”   “犹敢狡辩?!”   此事隐隐可能威胁到相权,李林甫心头恼怒,当即上前,一脚将李岫踹翻。   “他们从你这废物身上寻得办法争权了!”   “孩儿这就去查!”李岫连忙认错,道:“查他们是用了怎样的工艺……”   “查?现在查还有用吗?”   “是,孩儿这就去拉拢人。”   提到此事,李林甫想到薛白已与颜氏订婚,愈发勃然大怒,又踹了李岫一脚,叱道:“一件事办不成,事事跟着出错,祸根皆在你!”   “孩儿一定挽回,这就去拉拢!”   左相府,陈希烈对着一份邸报左看看,右看看,喃喃道:“他将老夫的诗放在副面的第一版啊。”   “偏相公待这弼马温如此关切,他却将你置于韦述之后,不识好歹。”   “不不不,老夫是在想,他将嗣歧王的诗放在后面,莫非是捧杀老夫?”   “相公,妾身说句实话,嗣岐王这诗写得太差了,他要不是长得像圣人……”   “嘘。”陈希烈打断道:“给杜府的礼物备好了没?”   “相公是左相兼尚书,岂有给一郎中家送礼的。”   “让你备你就备。”陈希烈叹息一声,指了指案上的邸报,道:“看吧,老夫争的是往后,往后得看什么,年轻人啊。”   卫氏这才有所领悟,道:“那妾身这就去准备。”   “右相老了、国舅多病,往后这天宝盛世还得由老夫来担着,也唯有拉拢这些年轻人,不会惹人猜忌。   陈希烈喃喃着,拿起邸报继续看起来,这次是细看,找哪些地方有自己的名字,一共有五处。   一处在版头有“秘书少监陈公督刊”,就在“校书郎薛白编篆”的前面;两处在正面头版,一处是“陈公上书”,一处是“陈公监修”,第四处在第二版开放秘书省东院书库之处……总之,薛白是懂得分润功劳的。   就是有些太多了。   务本坊,国子监附近的客舍大堂中正十分热闹,学子们正在热情讨论今日横空出世的邸报。   相比于官员们更重视邸报背后的意义,白身读书人关注的则是内容。   “真的能到秘书省东院去阅览书籍?!如此我能省下许多钱财!”   “看清楚,这上面说的是“国子监及诸府州县生徒、举子’。”   “崔兄,你正是国子监生徒啊,带我去如何?”   吵吵嚷嚷的对话声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乡贡举子迈入堂中。   “常衮,这里。”当即有人向他喊道。   常衮年纪轻轻,却是板着一张脸,非常严肃,不苟颜笑的样子,衣着不算好也不算坏。   他父亲是京兆府三原县县丞,七品的官,供他读书科举略有些勉强,但好在他自幼聪慧擅写文章。   此时客舍太吵,常衮根本没听到友人的呼喊,绕过正在听读邸报的一群人,径直向茶博士问道:“可有邸报?”   “客官识字否?此为何字?”   “瀛。”   常衮手里还摸着一枚钱币,犹豫这价钱值不值,一份邸报已递到了他手里。   先生帮忙念给不识字的人听吧,不要钱。   “多谢。”   常衮还没听到友人的呼喊,一边走一边捧着邸报看,差点在门槛处绊了一跤。   街巷那边,有人正在追逐。   “薛灵!别跑!”   “捉住他!”   几道身影倏地从常衮身边掠过,差点将他撞倒,他却是侧了个身,护着手里的邸报,站在街中间看着,直到街巷那边有一群人跑过。   “这有个识字的!”接着便是几人围上来,其中一人道:“先生念一念吧,到处都在说这邸报,我们也想听一听。”   “好。”常衮遂面无表情地念起来。   头版念过,他心想,如此一来,明年春闱录取的进士名额该就更多了,自己也有希望一争。   之后,他也不管旁人听懂没听懂,继续念第二版。   东院书库这是最与他利益相关的,他正好是京兆府举子,可以免费借阅集注,或只花纸笔钱抄录,这能省下非常大一笔开支。   他还看到边边角角的版面写了些秩事、农事。   “沤肥之法?”   常衮念过之后,回想了一遍,三原县的农户大部分是知晓怎么沤肥的,但往后若作为地方官,当知晓这些事,以便治理。   这是他长年在他阿爷身边养成的习惯,因此更懂得在这邸报上刊印这些农事相关内容的意义,不识字的农夫未必能看到,但有人能看到……   “刊报者是个能人。”他心想。   剩下的就都是诗文了,正面的几首诗文都很好,副面的除了崔颢、陈希烈,旁人的赋诗水平都比不上他。   整份报纸由此也就快看完了。   常衮的目光一移,看向了最后的一段话。   “邸报初刊,何以勉大唐男儿?”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常衮忽觉背脊一凉。   他再回想这报上各个版面的内容,才想到自己节省下的花费实则是国库花了,编巨著、开书库、刊报纸,所为何事?   抬头看去,只见酒楼茶肆间热闹非凡。   但不知这长安城内,一时之间,有多少人与他一样,被这四句话所激励,或将影响到一生的志向?   隐隐地,他能听到他们的呼喊。   “功业!功业!我辈男儿当有更广阔的志气!   “竟有这般的邸报,一生难忘。”   常衮忽然想到什么,把手中的邸报翻回正面,往版头看去,再看向原本被他忽略掉的几个字。   “薛白?”   因印象太过深刻,这日,他记住了这份邸报,以及办报纸的人。 第197章 家人   玉真观。   素手拨琴弦,泠泠三两声。   小池边杨柳依依,李季兰搁下手中的笔,瞥了李腾空一眼,莲步轻移至琴台。   李腾空看着纸上的词曲,随着那琴音唱起来。   “最爱西湖三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一世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   唱到最后,歌声渐低,犹婉转起伏。   恰此时,皎奴赶来禀道:“十七娘,十郎来了,让你到大堂相见。”   李腾空遂匆匆走开,李季兰于是独自揣摩着方才的歌声,修改着唱词,偶尔抬起头看向天空。   “眠儿,你说西湖是怎样的?我还未曾见过西湖呢。”   “与曲江差不多吧。”眠儿正趴在案台上磨墨,似睡非睡,嘟囔着应道。”   “不,薛郎说了,西湖有断桥残雪,有飞来峰灵隐寺,有孤山落梅。”   “季兰子听他胡说,他才多大,一定也没去过苏州。”   “是杭州。且他真的知道好多,天下各地风土人情信手拈来,博闻强记,平生仅见。”   李季兰一直夸,眠儿听得睡意顿消,想到自己都帮忙勾引了,如今还落到这种果,分外委屈,在心里骂了好几句。   过了一会,李腾空从前院转了回来,李季兰问她家中来找是因何事,李腾空只是不答。   “定与薛白那负心汉有关。”皎奴低声抱怨道。”   “不许胡说。”李腾空叱道,“我是修道人,往后莫再让我听到你这等言语。”   “就是。”李季兰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我师姐妹著书弹琴,多自在,本就是不打算嫁人的。   “季兰子。”李腾空很欣慰,“你终于有道心了。”   “我知道的,腾空子与薛郎不过就是朋友间的往来,就像无上真人与摩诘友之谊,知音之义。”   “对……不是,不是的。”   “哪里不是?”   “嗯,确实是朋友之谊,知音之义。”   既如此,我们走吧。”李季兰开心道:“得去问问薛郎,西湖到底该如何写。   辅兴坊离皇城很近,穿过安福门,再往南走一些也就到了。   然而,才到皇城十字大街,眼前的场景却叫人吃了一惊,只见许许多多将秘书省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人们的呼喊如潮水一般翻涌着。   “看看我的行卷吧!   “薛郎,刊刊我的诗啊,‘雨颗青玑密,风香白雪翻’,如何啊?!   “吾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薛状头……   这场面长安城不是第一次出现,往往春闱之前,主考官的府邸总有这样投行卷的举子。今日则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许激昂。   让人吃惊的是,倒还真有小吏出来,一本正经地在檐下支了张桌案,收登记他们的姓名,此举更是点燃了众人的热情。   倒有些像曲江会时小娘子们簇拥状元郎的情形。   “皎奴,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喏。”   皎奴过去时,只见那些书生们正在小吏的引导下排起了长队,她遂上前向那小吏问道:“薛白呢?”   “校书郎刚才还在,此时自是去求见左相了。”   “信你?”皎奴冷哼道:“你去告诉他,我家小娘子来了,让他来相迎。”   她语气傲慢,那小吏还没有反应,在排队的书生们已有人叫嚷起来。   “你谁啊?凭何状元郎要先见你们?”   皎奴不愿自报家门,转头一看,遂道:“见如仙女一般的小娘子,当然好过见你这又老又丑的书生。”   “去去去,状元郎见我辈志存高远之士尚且来不及,岂会见你们这些哭哭啼啼的小娘子?”   “就是!”   皎奴还要反驳,旁的书生们已扬起了手中的邸报,纷纷述志。   “男儿志在千古功业,岂因红粉误身?”   “小娘子就一边去吧,休影响我等做大事。”   “你们……”   “去吧,去吧。”连那小吏也劝皎奴道:“状元郎公务繁忙,连见这些士子都来不及,如何有工夫理会你们。”   “哼”   皎奴虽有拳脚,见这场面也是无奈,气呼呼地走了。   周围一众书生顿时欢呼。   恰此时,有小吏忙不迭地奔来,大喊道:“薛状元求见了左相、韦公,已得到答复,将再办一份邸报,名为《天宝文萃》,使诸君佳作传扬天下。”   “太好了!”   “若能刊我的诗,我愿奉薛郎为座师!”   那边的马车中,皎奴将这情况回报了,李季兰竟是道:“原来薛郎真是这般忙碌,难怪许久不肯来见我们呢。   皎奴听得这般没骨气的话,不由白眼一翻。   “毕竟是做成了一桩利国利民的大事。”李腾空道。   今日是无可奈何了,她们只好转回玉真观。   但她们要见薛白总是有办法的,明日薛三娘便要出嫁给杜五郎,薛白总是要去的。李腾空遂安排皎奴先去看看薛三娘。   “你去问三娘有何需要帮忙准备的,我与季兰子明早再过去陪她梳妆。”   “喏。”   秘书省。   陈希烈眼看着小吏匆匆跑了出去,焦急地起身踱了两步,回头一指薛白,道:“本相何时答应过办《天宝文萃》报?本相说的是启禀右相。   薛白彬彬有礼地一抬手,道:“左相请便。”   “你!”陈希烈脸色不豫,质问道:“为何不等本相禀报过之后,再告知那些士子?”   薛白却是连借口都不找了,含笑不语,意思是左相你也明白,我就是故意的。   这态度有些讨厌,但其实比随便找个借口反而真诚些。   陈希烈叹息道:“你把本相架得太高了啊。”   薛白云淡风轻道:“做份内之事而已。”   陈希烈没工夫再掰扯,摇了摇头,急匆匆赶去右相府。   无论如何,他得说服李林甫答应办这《天宝文萃》报,打个时间差,仿佛是听右相安排才答应那些士子。   平康坊,李珍、杨洄、李昙、贾昌正在打骨牌,桌案旁摆着的正是好几份邸报。   “若不看这邸报,我还没意识到,陈希烈近来很显眼啊。   “老东西耐不住寂寞了,哥奴都还未辞相,他已准备站出来主持朝局。”   “嘻,哥奴忍得了这个?陈希烈完了啊。”   李珍随手打出了一张牌,淡淡道:“不是这般简单。”   因他长得太像圣人年轻时,给周围人一种陪圣人打牌之感。   平时也是,众人下意识都会仔细听他说话,久而久之,李珍愈有威严,且他对时局还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陈希烈没变,还是那窝囊样。上表著书,开馆刊报,杨党故意推陈希烈出面,吸引哥奴的注意,实则好处落在谁手里?”   “原来如此。”杨洄早见识过薛白的手段,此时恍然大悟,问道:“那若是陈希烈、杨銛联手,可斗得过哥奴?”   “一个盖章宰相,一个昏庸国舅,济得了何事?”李珍面露讥笑,“圣人虽宠爱杨妃,却不糊涂,岂可能放心将国事交给这些人?”   杨洄指了指邸报,又问道:“那这?”   李珍先从容淡定地碰了一张牌,反将那邸报的副面翻出来,点了点自己那首七言律诗。   “歧王的诗写得真好,比得了李太白。”贾昌盛赞道。   “好诗!”李昙吃了一张牌。   李珍笑了笑,道:“由那些老东西们去急,急也是瞎急,邸报是给年轻一辈养望的,上了报的名字,往后方是大唐之柱石。”   “通篇看来,唯此一诗最好!”杨洄赞道:“歧王不仅诗好,看待朝政更是目光如炬。   “改日你设宴,邀薛白来。”李珍道:“此子是个会做事的。”   “好。”   贾昌不敢聊朝政,话题转到薛白身上了,他才渐渐话多了起来。   “对了,杜宅婚宴还给我下了帖。想必杜家子娶薛灵之女本意也是为了亲近薛白如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李昙摸着牌问道:“薛灵也欠了你不小一笔钱吧?”   “嗯。”贾昌道,“薛徽将军与我交情不错,冲着他的面子借出去上百贯。”   “我和薛灵的账可也还没算。”李昙冷笑一声,重重将手里的牌摁在桌上。   薛灵欠了他赌债不提,还敢让狐朋狗友打劫他的妻子张泗,此事他如何能善罢甘休?   傍晚,刊报院。   “薛郎,我们用的毕竟还不是真的活字印刷,若刊《天宝文萃》,不得给这些无名气的士人凭白雕版?   “不妨,目光放长远些。只要好好筛选,安知这些人当中没有往后的高官?”   “薛郎这般一说,小老儿做起事来心里就畅快得多了。   “继续忙吧。”   薛白把今日收来的行卷都看了一遍,自知看不出这些诗文好坏。若真能办一个文报,等王昌龄到了,他倒恰是个适合的主编人选,或是李白也不错。   他不由想到,若干年后等这些事办顺了,也许世间最伟大的几个诗人们能在院子里把酒写诗,刊行天下,流传后世。   只是想着,都觉太过璀璨了。   第一份的邸报还在印刷,因圣人下了旨,不仅要传遍长安,还要传遍天下。李林甫为朝堂省纸,这方面也是拘束了圣人数年,如今难免要敞开了印,畅快一回。   刷墨、覆纸、刷纸,一张报纸形成,被放在一边晾晒,这画面其实看得人很舒服,薛白看了一会,长安城的暮鼓声已经响了。   忽然,“轰隆”一声巨雷。   要下雨了!快把报纸都搬进去!   众人又是一通忙,好不容易趁着大雨下来之前,把报纸都收进衙堂内。   这一忙就到了夜里,薛白才往官廊后方的号舍走去。   他近来公务繁重,又因定了婚约,正在回避一些红颜知己,最近都是住在这边。   青岚也过来照顾他。于薛白而言,如今他也没有别的亲人,去哪里只要把青岚带上了,哪里就是家了。   官舍狭小,青岚却一点也不嫌弃,反而满意日日能陪薛白,每天都很高兴,说这边的饭菜好吃,又庆幸主母是她喜欢的颜三娘子。   “郎君明日要到杜宅吃喜宴吧?可惜下雨宵禁了,不然我们今夜就该过去呢。”   “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明日早间过去也是一样的。   “好,郎君知道吗?再过几场这样的雷雨,天气更热,盛夏就要来了。”   一夜无话,次日雷雨过去,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这是四月十八日,杜五郎成亲的日子。   薛白早起后先是布置了今日的邸报发行事务,又嘱咐了小吏们接待好前来投稿的之后,他方才领着青岚离开,去参加杜五郎与薛三娘的喜宴。   想到二杜、二李都在,薛白也觉有些头疼。   他们先是回了宣阳坊的薛宅。   薛三娘虽然不是薛白的亲妹妹,但今日还是会由薛白亲自送她出嫁。此举虽于礼不合……总好过由赌到败家的薛灵送嫁。   “郎君可算回来了!”薛庚伯每次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样子,显得有些慌张,道:“昨日傍晚娘子与七郎吵了一架,七郎到现在还未回来,唉,昨夜那么大一场雷雨。”   “出了何事?”   此事说来也不大,柳湘君自从得知薛白不是她儿子之后,一直十分失望,渐渐地也认清事实了。与儿女们说,不宜在此打扰薛白的生活,打算带儿女们回到长寿宅,好好规劝薛灵,往后自力更生,总不能白吃白喝,如寄人篱下。   薛崭就不这么想,他是绝不肯再回去认薛灵为父的,认定了要跟着薛白,顶嘴道:“我与阿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往后我习得文武,随阿兄做事,自能撑起门户,不要阿娘闲操心。回去?那赌徒狗改不了吃屎,回头必卖了阿娘与妹妹们!”   当时柳湘君直接给了儿子一巴掌,薛崭气得跑了出去,一整夜也不知去了哪此时,薛白听过,察觉到不对。认为薛崭虽然冲动,却也很懂事,不至于在薛三娘出嫁当天都不回来。   “柳娘莫怪七郎了,他说的那些都是我教的。”   “老身真是太亏欠你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薛白笑道。”   事实上,他现在反而比以前与柳湘君更亲近些。   “是呀,娘子莫要担心,七郎一向是懂事的,一会就回来了。”   然而,等到杜五郎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前来接亲了,薛崭还没出现。   此时柳湘君大概也意识到出事了,愈发不安,只好找了个时机,低声对薛白道:“还有一件事,你们给我的那些财物也不见了。”   薛白不信是薛崭拿的,问道:“薛灵来见过你吗?”   “是,因为女儿的婚事。”   如今颜家也派了一些管事仆役过来帮忙,薛白遂又问了他们,得知薛灵昨日确实来过一会。   怪的是,今日薛三娘出嫁,这当阿爷的却又不见了。   “无妨,先送亲吧。”   待杜五郎念完他那稀松平常的催妆诗,薛白方才找到机会,低声问道:“让你派伙计看着薛灵,伙计呢?”   “不知道啊,我也很忙的,忙糊涂了都。”   “好吧,先送亲再谈。   “嘿嘿。”杜五郎犹在傻乐。   薛白亦拿他没办法,亲自策马随着薛三娘的花轿往杜家。   大部分重要宾客都还未到,从人先将两口子请进青庐。   忙过之后,薛白一转头,远远便见李腾空在后院门边向他招了招手。   “腾空子。”   “可看到皎奴了?”   “皎奴?”   “我昨日让她到薛宅去,一夜未归,可是留下陪三娘了?”   “我昨夜在秘书省,不知此事,现在去问问吧。”   “好。”   薛白余光一瞥,已见到杜家姐妹向这边走来,另一边,李季兰与李月菟竟也携手而来。   他转过头,还看到一名颜家管事匆匆赶来,不由在心中思量该如何应对。   “郎君。”   颜家管事微有些焦急,把薛白请到无人处,低声道:“长安县派人来了,出了一些小乱子,老奴不敢声张,将人带到书房了,郎君还是过去一趟为好。”   “长安县?”   薛白早预感到出了事,脸色不变,穿过张灯结彩的两个院子,步入书房。   杜有邻坐在那,脸色十分难看,而此时来访的长安县吏员薛白也认识,正是当时随颜真卿一起到城郊查逃户的刘景。   先是往书房外看了一眼,薛白关了门,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薛郎。   刘景先是起身打了招呼,道:“不是我想煞风景,但昨夜确是出了命案,薛灵死了。   杜有邻微微叹息,也不知是舒了一口气,还是感到棘手。   但刘景话还没说完,沉吟着,又道:“根据我们得到的证据来看,凶手只怕是……薛崭。”   最后那个语气为难的停顿出现时,薛白便已有所预感,问道:“薛崭人呢?”   “在县牢。”刘景道:“弑父罪大恶极,便是薛郎今日之声望,也一定救不了他。”   “证据确凿?”   我不会乱说。”刘景看向杜有邻,问道:“杜公,小人可以暂不声张,外面这场婚事……   杜有邻都要把胡子揪光了,满脸都是愁色,看向薛白,叹道:“老夫这些儿女的婚事,真是,一言难尽啊,为之奈何啊?”   薛白道:“伯父请担待,暂瞒住此事,让这对新人先成婚,如何?”   “那……好吧。   “我代薛家承伯父这份情谊。”   薛白这才起身,道:“还请刘先生带我往长安县牢走一趟,待我问过薛崭再谈,如何?”   “好吧。”刘景欠了欠身,这点面子还是肯给的。   杜宅第四进院,一顶青庐立于庭院当中。   “运娘。”   “对了,你怎么没戴我阿姐送你的金链子?”   “我……”   薛三娘摸了摸脖子,低声道:“慌慌忙忙的,我没找到。”   “没事,回头慢慢找。”杜五郎傻笑两声,拉了拉手里的红绸,问道:“我得去接待宾客了,你饿不饿啊?给你拿些吃的。   薛三娘犹豫了片刻,小声答道:“你上次给的肉脯很好吃。”   “真有品味,那是我做的,等我拿给你。”   杜五郎出了青庐,赶到二院,从酒席上拿了两份肉脯,正好见薛白从书房出来。   “哎,你帮我招待一下宾客,运娘饿了,我给她送点吃的。”   “我得离开一趟。”薛白道:“你莫管我,尽快拜堂成亲。”   “官迷,这可是我的婚礼,你还要去公务?今日可有好多宾客都是冲你来的。”   薛白不答,伸手替杜五郎整理了一下吉服,转身走了。 第198章 亲家   长安县狱挖地数丈深,以大石为盖,被称为‘虎牢’。   薛白的老师虽曾是长安县尉,但他还是第一次来长安县狱。只见那大石缓缓被推开,露出一条向下走的阶梯,气势十分慑人。   连刘景见了都摇头不已,道:“昨日长安万人追捧你的邸报,今日便到这样的地牢里探人,何必呢?又不是亲兄弟,这种麻烦不沾为好。”   “无妨,牢狱之灾我经历得多了。   “好吧,请。”   薛白走进昏暗的牢狱,沿着台阶一路向下,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脚底下全是脏兮兮的泥水。   头上只有寥寥两个气窗,火把只能照到前方几步远,到了最后一间牢房,只见薛崭手脚都戴着镣铐,正蜷缩在地上。   “我坐过牢,京兆府、大理寺,倒还从未被这般铐起来过。”   刘景道:“薛郎见谅了,薛崭年岁虽小,却是凶悍异常,衙役捉拿他时,被他砍伤了两人,咬伤了一人。   听到牢外的动静,薛崭也惊醒过来。   “阿兄?”   铁链咣啷啷的声响中,他爬到牢门前来。   这少年还只有十三岁,去年个子还小小的,这一年多以来吃得多了,快,已快有杜五郎高了。   “杀!”   薛白蹲下身,拿火把一照,只见薛崭满身都是伤痕。   他也不问,向刘景道:“让我与他单独谈谈可否?”   “薛郎请便。”   “好了,你实话与我说。”薛白这才问道:“薛灵是你杀的吗?”   “怎么回事?”   “我……我杀了他……”薛崭犹在哭,却是强咽着泪,道:“但他死性不已该,。。。。该杀。”   薛崭呆愣了一下,低下头,好一会儿之后,抽泣着哭了出来,轻轻点了点头。   “具体怎么回事?”   “昨日,他来见了阿娘,说他要改过自新,希望能待阿姐出嫁了,让阿娘带着我们回长寿坊,阿娘心软,我就与她吵了一架……我出来时,远远见到薛灵从阿姐的闺房出来,怀里鼓鼓囊囊的,我一看就知道他又偷东西,就追了出去。他没有回长寿坊,出了朱雀门,那时候暮鼓都已经快响完了,我,我还是跟了出去……”   显然,薛崭在离开朱雀门时已经慌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夜里到了城郊,慌是难免的。   薛白问道:“丰味楼派了一个伙计盯着薛灵,看到他了吗?   “没看到。”薛崭摇头,“一直就没看到,不过他来的时候,身上像是摔了娘说,有人追他,被他甩掉了。”   “谁追他?   “不知,债主吧。”   “继续说。”   “我跟着他走了一柱香,进了个村院,有一群无赖在里面喝酒赌钱,与他相识。听他们说话,他打算卖了长寿坊的宅院去河东,但这次没在阿娘那找到宅契。得下次再诓阿娘出来,但他不好出面,要请人帮他先找好买主……”   “只说了这些?有问薛灵之前去了哪里吗?”   “我听到的只有这些。我正趴在那听,被发现了,后面有无赖们围上来,我没打过他们,被捆起来了。”   说到后来,薛崭的呼吸也渐渐重了。   “然后,我就被捉了,薛灵认出我,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说让我跟他走,带我过大富大贵的日子。等到夜里他睡熟了,我想拿回阿娘的钱财逃走,却惊动了他。他拿了匕首要制住我,我与他打斗,抢过匕首捅了他一下,当时打着雷,我看到他浑身都是血……我拿了他的包裹跑,但才走到后门,被那群无赖挡住,捆在了柴房,天亮之后,官府的人就来了。”   薛白问道:“你与官府也是这般说的?看到他浑身是血,你第一反应是拿着包裹跑?   “不是,官府没问这些。”   “薛灵当时死了吗?”   “应该死了。”   “你确定?”   薛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薛白又问了些细节,起身准备离开。   “阿兄。”薛崭唤了一声,低下头道:“我当时想过要救他的……   他欲言又止,薛白等了良久,才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过救他,但想到他若能死了对大家都好……大不了我下十八层地狱……   薛白回过头看去,隐隐的火光下,看到薛崭话到最后,眼神很狠。   这种狼不是对薛灵的,而是这个少年对自身非常狼,他分明知道弑父是多大的罪孽,甚至他认知中的罪孽比实际还要大得多,下十八层地狱割鼻挖心油锅煎炸,永世不得翻身。   昨夜大雨,惊雷轰然砸落,如同天罚,闪电照亮薛灵的满身血迹。薛崭转身而去的一刻,已做好了接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知道了。”   薛白没有多说什么,出了县狱。   长安县令贾季邻已经在牢狱外等候了,抚须道:“薛郎来了,清臣这一卸任,没想到你我这般相见。”   “见过明府。”薛白执礼道:“敢问此案可是由新来的县尉负责?”   “不错,辟郎何意?   “此案犹有疑点,可否容我与县尉详禀?”   新任长安县尉名为王之咸,乃是大唐诗人王之涣的弟弟。   王之咸时年五十四岁,长须飘飘,风度文雅,但精力显然不如颜真卿,应对县尉任上的各种琐事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见到薛白,王县尉首先问的不是案情,而是邸报与秘书院之事。   薛白耐心与他寒暄了几句,方才问道:“仵作可验了薛灵的尸体,确定那匕首捅的一下是致命伤吗?   “是啊。”王之咸虽是初次处置这等命案,却也是完全依着章程办的,道:“仵作已验过了,死者浑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此案人证物证齐全,还请薛郎理解。”   能否容我再验一次尸?”   王之咸问道:“这是为何?”   “我只是说几种可能。”薛白道:“或许有可能是那些无赖贪图薛灵的钱财,弄死了他,留薛崭抵罪?   “唉。我知状元郎与薛崭交情深厚,可此案已经非常清晰了。”   “是我冒昧了。”薛白似不经意地道:“对了,王公才学不凡,可愿往秘书省修书?我愿代为引见左相。   秘书省校书郎品级不高,也没有实权。但不巧,因长安城发生的几桩大事,秘书省最近恰好成了实权衙门。   王之咸闻言苦笑,捻须沉吟,道:“薛郎还是信不过老夫啊。罢了,想验便验一验了右肺。   薛白掀开麻布,仔细查看了薛灵的尸体,发现确实只有一处伤口。   伤口在右胸下方,该是由下往上斜斜插进胸口,但没切开看看,不确定是否伤到。   “看看凶器。”   “这个。”   那是一柄小匕首,血迹染了半只匕首。   薛白对比了一下,目光移向别处,观察起薛灵的脖颈、手脚、口鼻。   他鼻腔里有水?   刘景道:“昨夜下了大雨,他受伤之后挣扎着爬过门槛,想要求助,倒在门外死了,雨水溅入了口鼻之中。”   “有人亲眼看到他爬出去了?   “没有,那些无赖已经跑光了,昨夜雨下得太大了,村子里也没人听到薛灵的呼救。”   “那是否有可能,有人趁着薛灵受伤再捂死了他?”   王之咸只好道:“再让仵作验尸便是。”   “可否带我去现场看看?   “好……”   薛白出了长安县衙,正要翻身上马,远远却见到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往这边走来。   他遂牵着马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她。   “受伤了”   “挨了两刀,皮外伤。”皎奴狠狠瞪了薛白一眼,很不高兴的样子。   她该是淋了雨又被晒干,看起来很是狼狈。   “我先带你去医馆。”   我敷过上好的金创药了。”皎奴道:“我还有事要说……   薛白不管,直接将她推上马背,带着她策马而去,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我杀了薛灵。”   “怎么回事?   “十七娘让我看望薛三娘,正好那老狗过来了。我退到院中,让他们父女说话,隔着窗见老狗趁薛三娘不注意,偷了她的金首饰,我便缀上去。”   “你怎不说出来。”   皎奴道:“还说什么说,这老狗出言不逊,当我是你的婢女,说要把我卖了换钱。   我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他,装成债主杀的。”   “然后呢?”   “薛七郎一直跟着那老狗,我一直跟出长安,都没找到机会。只好等到夜里摸进薛灵屋里刺死了他,没想到他还有一群无赖同伴,砍了我两刀,捉了薛七郎。夜里雨大,   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破庙避雨裹伤,歇到白天,想去救回薛七郎,却听说官府已经定案了,过来看看。”   薛白问道:“那一刀是你捅的?”   “是。”   “仗着自己是右相府的人是吧?”薛白问道:“那些无赖们武功不错?”   “还行,主要是人多。”   “你有听到他们说话吗?   “没有。”皎奴问道:“怎么了?   “他们未必是薛灵的朋友,也有可能是债主。”   薛白也不着急,一路将皎奴带到医馆,之后看了看天色,先往金吾卫而去。   杜宅。   红绸高挂的庭院已经聚满了宾客,中门大开,唱名声此起彼伏。   “颖川郡公,崇玄馆大学士,吏部尚书……左相陈公,到!”   杜有邻连忙赶出大门外,恭迎了陈希烈。   这是今日最尊贵的宾客了,虽然杜家也邀请了更有实权的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但对方明确表态不会来。   “可喜可贺啊。”   陈希烈脸上满是笑意,心里却十分后悔。他之所以来,本意是想与薛白亲近,却万万没想到,转眼之眼他已经与薛白太过亲近了。   但等落了座,四下一看,不见薛白,陈希烈偏又问道:“怎不见状元郎?听闻他与令郎最是交好。”   “他有些公务,一会就来。”   “看看,这校书郎比我们都忙。”   陈希烈只稍坐了一会,已听到另一边有宾客正在小声议论。   “我来时得知昨夜出了一桩大命案,城外已传开了。”   “嗯,薛家子弑父了……”   “那新娘该服丧吧?这喜酒还喝得成吗?”   陈希烈消息竟比这些人还慢,但他早察觉到杜有邻神色有异,连忙招过一个随从去打听了一番。   之后,他赶紧把杜有邻招到一边,低声道:“你与老夫说,这婚事你还敢办?”   “回左相,得办啊。”   “糊涂!”陈希烈摇头不已,道:“出了这等事,老夫劝你尽快停下。”   “事已至此,还请左相当不知如何?”   陈希烈才不愿再沾染这些麻烦,匆匆道:“你自考虑。老夫还有公务,特来送了礼,这便要告辞了。”   他一刻都不敢多待,连忙带人往外走去。   如此一来,议论声更是止都止不住。   左相怎都坐下了还走?   “看来足真的了,真是出了那等孽事?”   “造孽啊。”   “婚礼该是办不成了,连左相都走了。”   陈希烈或许还不如别来,他却不管自己这一来一去给杜宅中的宾客带来了多大的惶恐。   然而,赶出中门,迎面却见一队人大步赶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气势不凡。   见了对方,陈希列不由一愣。   “左相有礼了……兀那门房,看什么看?!宾客来了,怎么不唱名?不认得老夫吗?   “这?”   还是管事全瑞亲自赶出来,高声唱名。   “金紫光禄大夫、太子詹事……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公,到!”   “哈哈哈哈。”   薛徽大笑,迎上匆匆赶过来的杜有邻,一把拍在其肩上。   “亲家公莫要多礼,往后你我是姻亲,还得多多走动才是。来看看,我来送嫁妆”   “呜!”   一声唢呐大作。   杜有邻被薛徽推了一把,向长街那边看去,只见一队力夫正扛着大红箱子晃晃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这是?”   “都说了,嫁妆!”   薛徽也不理会陈希烈,揽着杜有邻便往里走。   “杜公勿要介意,我是性情中人,可知我最欣赏杜家哪一点?危难关头不抛弃朋友,有我们军伍之人的义气!”   “是,是。”   “都看我伯父做甚?!”   薛徽身后,右威卫中郎将薛畅迈着嚣张的步伐,狠狠地瞪向院中的宾客,喝道“大喜的日子,还不把喜乐唱起来?!”   一时之间,喜乐大作。   宾客们再无一人敢讨论那造孽一般的大案,堆起笑容。   “杜家这是真与平阳郡公薛家联姻了?”   “毕竟新娘子是薛大将军货真价实的后代。”   那边,杜有邻将薛徽引进书房,驱退旁人,低声说起了今日那案子。   “薛将军想必也是听闻了吧?”   “废话。”薛徽道:“薛灵若不死,我还不来呢!”   杜有邻好生尴尬。   “以前啊,我总觉得好歹是从兄弟,若早知他死了我心里还舒坦,我早动手了。”薛徽道:“总之死便死了,反而干脆,往后我当你亲家便是。”   “这还真是……让人不知所言啊。”   薛徽道:“方才薛白已经来找过我了,这竖子说的有些道理,人死已矣,活着人却得过下去。薛灵可以死,但薛家不能沾那造孽的名声,明白吗?”   “自是明白的。”   “那便是了,嫁妆的箱子你不必拆了,空的,一时半会我上哪找礼物去?回头补上便是。   薛徽是将门出身,地位超然,说话没有顾忌,直来直去的,又道:“好了,莫在此傻待着了,带我喝喜酒去,我肯来,便是认为杜家值得联姻。”   “好,好,薛将军请!”   皇城,左金吾卫衙门。   薛白坐在庑房中看了看皎奴的伤势,见她真是皮外伤,便坐在那沉思。   两人以前经常单独相处,皎奴从来不怕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这案子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那你该怎么做?”   恰此时,有一名金吾卫中郎将推门进来,道:“查到了。”   达奚盈盈一直有派一个伙计看管薛灵,但昨夜那伙计却不知去了何处,薛白遂拜托金吾卫查此事。   从长寿坊的望火楼、坊门开始查,果然,昨日有巡卫看到有一群无赖闹事,追赶薛灵与那个伙计。   “他们逃到务本坊,还是被捉了,坊门处的武侯见有人闹事,过去问了,对方交代了身份就把薛灵带走了,说是追债。”   “替谁要债?”   “赵郡李氏,清河郡公之孙,上柱国张公之女婿,太子连襟,李昙。”   “又是他?”   “薛郎与他相识?”   “有些小过节。”薛白略略沉吟,问道:“丰味楼那名伙计呢?”   “该还在李昙手上。”   “李昙既捉到了薛灵,为何又把人放了?”   “这就不知了。”   薛白已有了大概的猜想。   李昙不会突发好心,放人无非两种可能,有办法让薛灵还钱,或是薛灵招供了什么线索,比如他去年被关在哪里,是谁派人关了他。   毕竟除了要赌债,李昙还想找出是谁欺负了张泗,出一口恶气。   薛白于是道:“那看来此案已有眉目,还请将军带我去把这位伙计要回来。对了,若赶得及,一块到杜宅喝一杯喜酒如何?   “我一定全力配合,大将军说了,都是自己人。   由此看来,若能把一些麻烦处理清楚,薛灵死了未必是坏事。 第199章 还债   横梁上挂着一根麻绳,麻绳绑着一个人。   这人脚朝上,头朝下,脑门红通通的,像是要溢出血来,只好努力昂着头。   “吊了这么久,也该说实话了,招吗?”   “招。”   李昙、张泗并肩坐在那,一边饮着酒,一边听着家仆审问。张泗有些不耐,开口叱道:“问他,薛灵那些山贼朋友藏在何处。”   “不知道啊,我就是丰味楼的酒保,杜五郎让我管着他老丈人。”   “还敢骗我。”张泗叱骂道:“薛灵都已经招了,说,谁指使人来打我的?”   恰在此时,管事在门外禀道:“阿郎,娘子,有人求见,自称是薛白。”   “哈。”李昙不由笑了出来,向张泗道:“这是无巧不成书,才提到他,他便到了。   “哼,你给我出头。”   “放心吧。   李昙拍了拍张泗的手,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颇为潇洒地起身。   他是世家子弟,讲究待客的礼数,也不为难薛白,还请人到堂中坐下看茶。   眼看薛白带着个侍婢、护卫,排场不小地进来,李昙当先执礼,笑道:“稀客,稀客,状元郎光临,寒舍也多了几分书香。”   薛白应道:“那倒是我的不对了,若是我能识趣些,此间也许早就书香四溢了。”   李昙心知这说的是此前他出手抢竹纸工艺一事,脸色不变,笑道:“不迟,请上座。莫嫌寒舍简陋,所谓‘贫为性疏财’,拙荆性情疏阔,借了许多钱财出去,一直讨不回来。听闻状元郎长于商贾事,若有门路,不妨提点为兄一二,如何?”   “原是这般,那丰味楼有个酒保被李兄拿进府内,可是因你想了解如何开酒楼?”   “丰味楼?竟有此事?我却不知了。”李昙讶道,“不过,我家中护院确实带回了一人,却不是甚酒保,而是一个悍匪。”   他不等薛白回答,径直说了起来。   “状元郎可知?拙荆前些日子让人拦路打劫了,对方便是一群悍匪,指使你也认识得,薛灵,此人欠钱不还,勾结匪徒。对了,他去年一整年便是藏在秦岭的里。”   “拙荆再怎么说也是上柱国之女,皇亲国戚,指使恶徒于长安城内殴打皇亲,与造反无异。不过,此事与状元郎无关,状元郎既然已找回了自己的身世,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否则万一沾上大麻烦,你说是吧?”   一番话说完,李昙面有得意之色,看着薛白,目光含着讥笑。   他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薛白手底下养了些人,过去一年把薛灵关押起来,甚至派人殴他妻子……这些事他都知道,这次就是来找场子的。   薛白若能识趣,服软认错、赔礼道歉,此事就到薛灵为止了,他可不继续追究。   “但我毕竟与薛家有一段交情。”薛白问道:“李兄以为,我该如何做才不能沾上这大麻烦?”   “我一直是想与状元郎交个朋友。”李昙笑道:“对了,听闻你近来办了个邸报,颇为有趣。”   李兄对邸报也感兴趣?   李昙放在腿上的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思忖着怎么说。   虽然说为妻子出一口恶气很重要,但薛白若愿意给别的赔偿,那点冲突,算了也便算了。   “你也知道,为兄虽有个四品官衔,一直却懒得挂差职。”李昙语气微顿,缓缓道:“若是,刊报院从秘书省分出来,设置衙署,也该有一重臣坐镇,状元郎以为吧?”   薛白微带笑意,摇手道:“今日不谈公事。”   “是吗?”李昙深感失望,往后一倚,带着慵懒的语气,道:“今日长安城有桩奇闻,不知状元郎可曾听过?薛灵之子薛崭弑父了,薛灵虽死,他那几个悍匪朋友却还逍遥法外,我早晚要他们恶有恶报!   正在此时,张泗也从壁后转了出来,安排婢子们给薛白上茶。她则自在主座边坐下,对丈夫这句硬话很是满意。   “说到此事,那日真是吓死妾身了呢,有些人呀,做错了事,就该挨罚。状元郎说是吧?”   张泗笑语着,像是在等着薛白给她赔礼道歉。   李昙则半含威胁半带拉拢地道:“朝堂上有个道理,多交朋友少树敌。对了,我有几个朋友,如歧王、宁王、申王都想要与状元郎多多来往,来日我设宴,为你们引番,如何?”   “是。”薛白道:“做错了就该挨罚。”   堂中的一对夫妻遂显出了笑容。   “我记得前些日子,有人伸手到将作监来,想要封锁、把持竹纸工艺。可惜,朝廷也没给这些人一点惩罚。   若薛白不说,这对夫妻已经完全忘了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到底是谁先招惹对方的。   此时,李昙脸色当即使沉了下来。   张泗倏地站起,抬手一指,娇叱道:“你莫要颠倒黑白,你使人殴我,还敢抵赖?!   两个男人虚伪客套被她搅了,谈话倒也干脆起来。   “殴你只是提醒。”薛白坦然答道:“下次若再敢乱伸手,就不是殴你这么简单了。”   “你!”   张泗绝没想到他敢这么嚣张,长安城也只有王准这般嚣张。   她震惊不已,连忙看向周围的家奴,喊道:“你们都听到了?他威胁我,他说要杀我!   “放肆!”李昙拍案而起,喝道:“马上向我妻子赔不是。”   薛白其实擅于与人虚以委蛇,但对付这种自以为是的无能勋贵,若不直率些,他们是分不出好赖的。只有发些狠才能震住他们。   纨绔嘛,欺善怕恶,欺软怕硬。   他遂看向皎奴,道:“她既要,赏她一巴掌。”   “啪!”   皎奴飞快窜出,不等旁人反应,已一巴掌抽在张泗那白晳饱满的脸颊上。   她下手很重,清脆的响声之后,留下的是一片红肿。   张泗诧异得甚至忘了疼,李昙也是看得呆住了,觉得这场景像是梦一般假。   “给我弄死他们!”   “谁敢动手?金吾卫中郎将在此!”   薛白身后那一名护卫大步而出,几乎将一枚令牌抵到李昙面前。   “这……”   “你们说的好,做错了事,就该挨罚。”薛白语气平静,继续扯着没用的道理,“若让你们控制了竹纸,岂有今日的著书、开馆、刊报?今日犹想伸手到邸报来,这一巴掌是轻的。你们大可去哭、去闹、去求,为这一巴掌罢我的官、杀我的头。”   “你别太自负了。”李昙护着娇妻,一字一句道:“杀头时,你莫哭。”   “好。”薛白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这一巴掌便是了结。”   “我们没完。”   “现在说你与平阳郡公、河东薛氏的事,你找薛灵要债,可以。但不该在杀了薛灵之后,把罪名栽赃到薛崭头上。”   “我杀你娘!”   “放肆!”   那枚金吾卫的令牌再次一递,抵到了李昙面前。   李昙一个激灵,此时才意识到,薛徽是绝对不会允许薛家出现弑父的孽罪……这才是薛白今日来的底气,背后有人撑腰。   “你们……”   “你做了什么,自己知道。”薛白道,“莫以为天衣无缝,这位是右相府的女使,她恰好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李昙脸色一变,预感到不好,张泗啼哭不已,不停拿肩膀撞他,要他出头。   皎奴虽只是一个婢女,比堂上大部分人都显得傲慢,冷着一张脸,道:“长安城外那片田庄是你们的吧?你们的人杀了薛灵……”   “放屁。”   “我亲眼看到了。昨夜,薛灵只是受了轻伤,跑出了屋子,嚷着让你们的人捉住薛崭,结果薛崭是被捉到了,但他们见了那些金器,贪财起意,摁着薛灵的头到水桶里,将他活活溺死了。”   “你放屁,一面之词!”   “杀了薛灵不打紧,他们还想杀我灭口,还把罪名安在薛崭头上。右相府绝不容允平阳郡公的子孙后代承受如此污蔑!”   “你……你是何意?”李昙大为着恼,“硬栽赃给我?”   旁的他可以不顾,但不能得罪薛徽,甚至李林甫都不会轻易得罪薛徽。   那今日薛白带着右相府的女使来,莫非是右相都想平息这个案子?这种无关右相利益,却会搅得满城风雨的案子,右相应该也是想平息的吧?   “人呢?”薛白道:“是非曲直,把你养的那些无赖们交出来,一问便知。”   “就是几个闲汉,见死了人,早都跑没了。”   张泗还在捂着脸,轻轻踩了李昙一脚,质问他怎么还和薛白聊起案情来了。   “多交朋友少树敌。”薛白道:“李兄若不想与薛大将军为难,还是莫要包庇,尽快把人交出来为好。”   “并非包庇,他们真卷了薛灵的财物跑了。”   “既如此,李兄方才何以咬定皎奴是在‘放屁’。”   “是我在放屁,给皎奴姑娘赔不是了。”李昙说着,用力抱住张泗,不让她动作,道:“我会到右相府、左金吾卫大将军府解释。”   薛白于是也客气起来,礼貌地笑道:“那就请李兄配合长安县缉拿“悍匪’,如何?”   一句一句,全是方才李昙说的话的回敬,李昙却很客气,连连答应。   “为首一人名为刘朔,是长安游侠,几年前因杀人落狱,打点关系才得以脱罪。我不知此事,还雇他帮忙看管田舍,还是昨夜出了事才查出隐情。”   “李兄都这般说了,那就真相大白,可以结案了……”   整桩案子里几个人的口供,有人说了真话,有人说了假话,薛白大抵都猜得差不多了,看动机就够了。   如他对皎奴所言,他已想好了这案子他该怎么做。   李昙也想好了利弊,出了人命于他而言也是意外,他依旧认为一定是薛崭杀的但为了给金吾卫大将军面子,他可以捏着鼻子认下。   于是,一番对答之后,薛白要回了丰味楼的伙计,也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倒是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薛灵欠的债?”   “人死债消,不必介意。”   “那我替薛灵的儿女们多谢李兄了。”   “这点家资为兄还是有的,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李昙体面地将这一桩事处理了,亲自送薛白出门,仿佛宾主尽欢。   再回到堂上,只见张泗脸上已敷好了药,正面若寒霜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说的替我出头?!”   “此事确是我失算了,没想到薛徽会为薛灵几个儿女出头。你也看到了,薛白是个狠人,眼下激怒了他,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只好护着你。”   李昙好言好语哄着,在张泗额头上一亲,又柔声道:“无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往后,让妹夫杀了他,一句话的事。”   长安县牢里的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走廊尽头亮起了微微的火光,两个狱卒提着篮子,往几间牢房里丢了胡饼。   “没有了,状元郎没给这弑父的狼子交食本?”   “没交,饿着他。”   “兀那小子,一夜一日到现在没吃东西吧?”   火把往牢中照了照,躺在地上的薛崭抬起头来,唯有一双眼还亮而有神,真像一匹被困住的小狼。   “饿吗?”狱卒问道。   “我扛饿。”   薛崭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很难听,低声喃喃道:“从小,我最能扛饿。”   “呸,饿了也不给你,丧尽天良的东西。”   那狱卒本想逗逗他,得到这样的回答,颇为无趣,往牢里了一口,转身走了。   痰落在薛崭的头发上,他抬手擦了,滑腻腻的,他随手在稻草里搓掉了。   他感觉薛灵一死,他的心境沉稳了起来,根本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的指责,这些人再义愤填膺,事情没发生在他们身上。不是他们的阿娘一次一次被打,不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一个一个被卖掉,他们大可站在那指指点点……随便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伴随着脚步声而来。   薛崭狞笑了一下,抬起头来,见到薛白站在牢门外,面无表情地在那里开锁。   他脸上的狞笑便一点点消下去。   “阿兄。”   薛白一边找着钥匙,一边把他脚上的镣铐打开。   “那些无赖的雇主说了真相,人不是你杀的,你那一刀只捅出了轻伤。”   “阿兄?可我……”   “哭?现在知道哭了?”   薛崭还想强忍着,被这般一问,更是嚎啕大哭起来,跪在地上哭道:“我对不住阿姐和姐夫……我刚才想到他们可能因为我成不了亲了…鸣呜……阿娘一定很伤心。”   “别哭了。”   “我还对不住阿兄……”   薛崭哭到停不下来,蜷缩在地,抱着薛白的官靴,越哭越大声。   “再哭,你赶不及去杜宅看婚礼了。”   “我,我不哭……”   出了长安县衙,天已经黑了,一个金吾卫的参军录士已经与县令贾季邻打过招呼,堂而皇之地带着他们离开,在宵禁中去往万年县升平坊。   杜宅的喜宴已经散场,大部分宾客都已经走了。   薛白进了前院,不由道:“终究还是没赶上。”   薛崭还在哭,努力抹了泪瞪大眼看着这婚宴的场面,生怕因自己耽误了阿姐的婚事。   下一刻,一群人便涌到了前院。   “阿娘!”   薛崭连忙上前抱住柳湘君,柳湘君显然也是在强忍着泪,把头埋在儿子的肩上。   “回来了就好……”   薛徽竟然还在,他是最像来喝喜酒的一人,脸上带着笑容,双颊微酡,泛着些酒气,招招手,让薛白上前。   “办妥了?   薛白没有再说细节,只是道:“将军放心,已查清楚了。”   “嗯。”薛徽道:“你我算是扯平了。你借我河东薛氏子孙的名头一年,今日平息了这事,扯平了。”   薛白冒充一年薛家子孙,没给他们丢脸;而今日若非他平息案子,薛家就要出一桩孽案,结果到了薛徽嘴里就成了扯平了,但人家是将军,没办法,薛白遂点头附和。   薛徽大笑,道:“剩下的我来收尾。”   之后,他看向薛崭,朗声道:“别再哭哭啼啼了,你过来。”   见过伯父。   往后你要担起二房的门户,知道吗?莫再让我失望。”   “侄儿明白。”   “就这样吧,我们走。”   杜宅还是开了中门,薛徽带着一众部将在夜色中扬长而去。   这次,薛崭就顾不得羡慕这当大将军的威风,忙不迭就往里跑去。他虽一直没进食,却一眼都不看桌上的食物,只顾看着婚宴的布置。   赶到正堂,恰见一对穿着喜服的新人牵着手匆匆赶出来。   “阿姐。”   薛崭连忙拜倒,道:“我对不起阿姐,那些金饰也没拿回来……只盼没耽误阿姐终身大事。”   薛运娘见了他,反而哭得不成样子,拿团扇捂了脸,背过身又跑掉了。   “阿姐。”薛崭有些不知所措,唤了一声,道:“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们掉进火坑。   薛运娘没理他,跑远了。   “你啊。”   杜五郎匆匆教训了这一句,连忙追了上去。   回到了新房里,只见薛运娘正趴在榻上哭得厉害。   杜五郎上前,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运娘,我知你在哭什么。”   “呜呜。”   “他们心里都觉得丈人死了好,只有你在哭他,我知道的。”杜五郎挠了挠头,低声道:“我会陪你给他办完丧,尽一份孝心。”   “五郎……”   “其实我很懂你的,小喜鹊掉下来你都会照顾好,何况是你阿爷。”   数日之后,柳湘君带着薛家几个儿女在长安城郊给薛灵办了丧事。   送葬的队伍寥寥无几。   “给你赌吧。”   薛崭狠狠地捉起两大把纸钱,猛地往天上洒去。   “孝敬你的,阴曹地府里赌个痛快!赌啊!”   纸钱很轻,随风飘荡,众人心里也不再那般沉重了。   薛崭如今已带着家人回到了长寿坊薛宅,学着撑起门户,同时,薛白也允许他学着做些事情。   处理了丧事,他迫不及待便策马赶到长安城郊一处农舍。   “凉叔,姜叔,我来了。”   “小哭包来了,昨日送葬哭了没有?”   “我没哭,也不是哭包,长安城里都叫我白眼狼。”   “不是哭包,是小哭包。”   薛崭故意板起脸,道:“别说废话了,姜叔带我去做事吧。”   “哈,老凉找到那些人了,带你去看看,走吧。能骑马吗?小哭包。”   薛仁贵的子孙,你说呢?   “上马。”   “一共有六个人,就是把你痛揍一顿那些人。为首的叫刘朔,藏在秦岭附近的鹿鸣坡镇,前些日子,他们卖掉了你阿姐的金链子,被郎君查到了……   “我们将他们押送到长安县衙?   姜亥咧嘴大笑,道:“我不干这种麻烦事,他们捂死了你阿爷,敢亲自报仇不?”   “我没必要报仇。”薛崭想到从小到大的遭遇,忿忿道:“薛灵也不是我阿爷。”   “不敢?”   “敢。”   “还不动手?你个小哭包!”   薛崭没想到,一眨眼面对的就是姜亥的疯狂催促。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帐下攒了五个人头了。   “别激他了。”老凉叱了姜亥一声,提刀过去,道:“我来。”   “让他来,他的仇人。”姜亥非要拦着老凉,道:“我没工夫慢慢教他,战场上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噗。”   薛崭双手颤动,忽大喊一声,猛地将刀劈进了刘朔的脖子。   血溅了他满手满脸都是,黏乎乎的,与旁人的痰一样恶心,他只当没有察觉,转身,毫不犹豫又去劈地上一名受伤的无赖。   “噗。”   “噗。”   如此连砍了三人,薛崭气喘吁吁,瞪向姜亥,喝道:“我……薛仁贵的子孙!”   狠话还未放完,他已压不住腹内的一片翻腾,喉咙里酸水一涌,他冲到边上吐了出来,只觉肝胆都被呕掉了。   “好了,好了,是条汉子。”   老凉上前一把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你报仇了,报仇了,事情都过去了。” 第200章 早做准备   玉真观。   李岫坐在大堂上,问道:“李昙派人到长安县衙说的,就是全部的真相?你真看到了杀人的场面了?”   “是。”皎奴低下头,道:“我看到薛灵被杀的场面了。”   既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到相府禀报真相?”   “没来得及,奴婢一回长安就见到了薛白。”   李岫皱了皱眉,道:“薛白让你打张泗,你还真出手打,为何这般听他的?”   “卖左金吾卫大将军一个人情。   “你一个婢子,还想到这一层?”   皎奴应道:“奴婢是听十郎与十七娘说过,得要尽力拉拢薛白。奴婢也是一直在这么做的……这两日来,很努力地在拉拢他。”   李岫隐约觉得这女婢还有些话没实说。   他瞥了李腾空一眼,重新严肃了神色,道:“我看,你是仗着十七护着你。胆大包天,连圣人的表侄女都敢打。”   “若是他们需相府给一个交代,奴婢甘愿受罚。”   这也是薛白教你的?!”李岫叱道。   “阿兄。”李腾空道:“小声些,平常心,此处是修道所在。”   李岫的手指有个轻轻敲打膝盖的动作,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方才说,的条件……设置一刊报院,不从属于秘书省?”   他看似跑来关心薛崭的案子,实则此时才开始问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再说一遍。”李岫抬起茶汤抿了抿,“李昙是如何说的?”   “他说他是四品高官,可坐镇刊报院。   “有何人支持他?   “几位嗣王。”   “哪几位?”   “不记得了。”   李岫也不追问,心知嗣王也就是那些人。   当今圣人对儿子们不怎么样,对侄子们都还不错,当然,实权也不多,多任一些秘书省、集贤院的官职……只是,若有刊报院,到底属于实权衙门还是清水衙门?   竟是连一群酒囊饭袋都想抢了。   次日,吏部,陈希烈与杜有邻谈及薛家之事,唏嘘不已。   “由此事可见,朝中不少人都盯着这邸报,薛崭之事哪怕与邸报无关,都能被有心人利用,借之与薛白谈条件。”   “左相这是从何得知的啊?”   “出了这等事,老夫自是该替你多加打听。”陈希烈道:“老夫心里关护你与薛白啊,否则老夫也不会特意赶去参加令郎的喜宴。”   杜有邻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左相厚爱。”   “老夫还特意向右相求情,右相遂知会了李昙,这才有了李昙派人到长安县衙指证真凶,平息案情。否则,你真以为薛白过去叫嚣几句便有用吗?他还打人,“左相真是爱护下官,也爱护薛白这样不懂事的年轻人。”   陈希烈笑容和煦,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下引着话题,继续道:“话说回来,薛白也“同衙为官,我身为尚书,这点担当还是得有的。”   太不听劝了,老夫早堤醒过他,该收敛锋芒。但你看他,凡有事端,他真是一点也不放过啊!   “是。”   “这几日,第一版的邸报,刚刚全部运出长安,发行至天下各州县吧?薛白是一朝天下知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认为,他该如何做才妥当?”   终于说到这份上了,杜有邻都有些听困了,道:“敢请左相指教。”   “明哲保身。”陈希烈道:“他该韬光养晦一段时日了,说这些,老夫乃出自爱护之情。”   “是,言之有理啊。”   “老夫出一个主意,邸报之事理顺了,薛白最好尽快脱身,以免成为众矢之的。你们最好劝一劝他,向圣人上书,请一些重臣来担着邸报的责任,否则,万一出了错漏,可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   “不知可有适合的人选?”   “老夫可勉为其难兼差刊报院,或国舅出面也可,其余人选如御史中丞杨钊、将作少监李岫。”说到这里,陈希烈点了点杜有邻,笑道:“杜郎中也是饱学之士,可兼一职。”   这是他代李林甫给杨党提的要求。   暂时可让杨党刊行邸报,但右相府也要监督。至于往后这权力掌握在谁手上,慢慢见真章就可以。   杜有邻不做表态,笑着应下,道:“我一定会劝告薛白。”   “好。”   陈希烈道:“放心,《天宝文萃》我便会亲自把关,为薛白坐镇,以免出现纰漏。”   杨銛府中,薛白听了杜有邻的转述,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哥奴规矩了很多啊”   少了东宫这个靶子,李林甫也不能动不动就栽赃旁人交构之罪,有些事也只能按官场的规矩办。   邸报是新事物,宰相想代朝廷监管,这很正常,也是必然的结果。   对此,薛白早有心理准备,毕竟邸报总不能由他想发什么就发什么。   “计将安出?”杨銛问道。   “暂不理会。”薛白道:“眼下还有技术壁垒,且圣人正满意,他们拿我们没办法。   多发几期,巩固了名望,再与他们谈条件。”   “哥奴不会狗急跳墙吧?”   “跳也没用,圣人总不会把邸报交给他办。”   出了杨宅,薛白看了看天色,却是先回了宣阳坊自己的大宅院。   如今柳湘君等人都已搬出去了,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但也方便了某些人。   主屋之中,杜始身穿一身斓袍,背着双手正在四处看着。   见薛白进来,她回过头笑了笑,调侃道:“状元郎回来了,怎不把未过门的妻子带回来啊?   “方才在国舅府上见了你阿爷,谈论了一下局势,我只怕在长安待不久了。”   杜始脸上的笑意一凝,问道:“为何?”   “哥奴也想沾手邸报之事,但拿我没办法。待过些日子,他狗急却跳不过墙,只能给我升迁,而我的官途若想走得顺遂,下一步就是外放。”   薛白说到一半,杜始已过来搂住他,两人抵在门上,将门栓好。   “你好不容易做成了这件事,到时真要拱手相让?   “无妨,本就不可能始终让我掌着。”   “还要外放?”   “放心吧,没那么快。”薛白安慰道:“估摸着得再发几期邸报,老东西气急败坏了再说。”   “我不怕。”杜始道:“带我一起去,让别的小妖精沾不了你。”   “你私下就这般说嬗娘?”   “才不是说阿姐,玉真观里可有些漂亮道士呢。”   “朋友之交罢了,你该看得出来。”   “莫打岔,到时带我一道走?”   薛白问道:“这一大摊子事怎么办?”   “交给阿姐和达奚盈盈也是一样的。”   “你一向最清醒,怎舍得放下手中之事随我走。”   “就是清醒,才知最该看紧的是什么。”   “想吃独食?”   杜始闻言微微一笑,拉过薛白,附在他耳边道:“独食好吃。”   薛白还未与她说过他那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毕竟一切还早,眼下说那些毫无必不需要这种想法的刺激,他们也足够刺激了。   一份独食吃过,杜始满意而归。   她回到家中,见杜娘正在屋中埋头会账,便也不去打搅。回了自己的闺房,躺在那思量着邸报之事,始终觉得不甘。   想着想着,她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隐隐的想法,恨不能现在再去找薛白商量一番。   可惜天已宵禁,只好到书房去找了杜有邻先询问。   “阿爷。”   “嗯。”杜有邻依旧有些怕这个女儿,点了点头。   “听闻今日左相找过你?”   “你如何得知的?”   “女儿自有办法。”杜姱道:“左相问的是邸报一事?”   “不错。”   邸报既可官办,如何不能民办?”   竟是回到家中,连女儿都在打邸报的主意,杜有邻不由放下手中的书卷,蹙眉道:“不可作此想法,朝廷如今虽未提,但必然是禁绝民间刊行的。   “既如此,如何禁绝?左相若想主持刊报院,可有想法?往后发行天下,是在长安刊好了运往天下州县,还是将内容传出去再刊印?如何保证到了州县还是一样的内容?   “如何发散?”   “你管这些?”   杜姱道:“若有人控制了一州县的邸报,岂非能渐渐控制一州县的民意?”   “岂有可能?”杜有邻嗤之以鼻,道:“一查就查出来了。”   “是吗?若在地方州县,控制邸报之人平时不同声色,偶尔发布谣言,官府真的查得到?市井言论逐步为人把持,地方州县管得了?”   “你这是何意?”   “这些,左相都没想过?”   杜有邻道:“左相不过是认为薛白太出风头了,好言提醒,岂要想得这般远?”   “薛白那样的人,光彩掩得住吗?还要提醒。”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杜始笑笑,起身出了书房,自回去思忖着。   她认为薛白往后可答应陈希烈的提议,明哲保身,由她通过别的办法暗中操控邸报……只是这么做很危险。   明知道危险,但她下一刻想的竟不是退缩,而是该怎么规避这些危险。   因这想法,一整夜杜始都未睡好,隐隐感觉到有野心在一点点滋生。   晨鼓一响,她仔细梳洗了一番,换上澜袍驱马赶到秘书省。   薛白果然正在刊报院。   “去你的号舍,我有话与你说。”   “你不该来此。”   杜姱低声道:“我该来看看。”   两人到了号舍,她吩咐青岚到门外把风。   “好,二娘放心,肯定不会有人偷听。”青岚已很擅长为杜始做这件事。   号舍里只有一张小榻,杜始将薛白推上去,低声道:“我有个很危险的想法……我们可以在暗中操控地方的邸报,以免你这些心血被人夺走。简单来说,我们办一份民间的报纸,控制报纸发放民间的渠道。”   “然后呢?”   “朝中这些人都贪,会没完没了地想办法从你手中夺走邸报,不如趁现在,我们转到暗中,办法我已想好了,可让我阿爷利用陈希烈。   薛白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始正要答话,愣了一下,道:“钱,权。”   “还有呢?”   杜始想了一夜,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但她自己还没有察觉,最后道:“我们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往后若东宫上位,会要了我们的命,到时若阻止不了,也得有一利器在手,总之不能轻易让了。”   薛白笑了笑。   “别笑。”杜始道:“你觉得行吗?若民间能刊报,我们能利用酒楼、纸坊,是最能做此事的人。”   “好。”   “你教给我,我来做。”   “好。”   杜始便笑,咬了咬唇,低声道:“但朝廷必禁绝民间刊报,我们若敢做,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做吧。”   “不怕?”   “你说过,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放心,我会非常小心。”杜始道:“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将刊报的实力掌握在手”   “我知道。”薛白道:“润物细无声。”   “嗯,你交给我,我来做。   “吱吱呀呀。”   几日后的清晨,薛白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胡凳上,筛选着士子们递过来的行卷。   秘书省的摊子已经铺开,他也稍稍清闲了些,每日都是在看文章,准备刊发《天宝文萃》以及第二份的邸报。   倒也像是一个校书郎了。   “薛郎。”   薛白回过头,只见一个雕刻的老匠师正在自己身后,不由笑道:“黄九公早啊。   “薛郎坐的这胡凳快散了,小老儿来修一修吧?”   “好。”薛白笑问道:“黄九公可知我在做什么?”   “还请赐教。”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小老儿明白了,原是在等人来给你修胡凳。”   “九公每月的月俸可够花?家中可有难事?”   “如今是够了。”黄九公叹息一声,道:“难事又岂能没有?小孙子自幼便体弱多病,如小老儿这等匠人,也不知该到何处才能寻访到名医。”   薛白问道:“你住在何处?我该过去探坊一二才是。”   “远咧,远咧,在大业坊,还家也不便,小老儿十日未归家喽……”   “该常与家人相见才是。”薛白道。   陈希烈近来也渐渐忙起来,觉得秘书省的庶务比中书省还要多。   但再忙,他也不忘时常到刊报院来看一看,希望能看看这里是如何运作的。可薛白如今还只是在选稿阶段。一些重要的工艺,原料,以及刊印的流程,也总是刻意瞒着他,比如连墨水都是要等到刊印前现配的。   陈希烈惊讶地发现,他身为秘书少监,却完全掌控不了刊报院。   他也试着去收买刊报院的一些吏员、匠师,但薛白很快有了应对,扩招了人手,遣散了一些匠师。   “无可奈何啊,我身兼数职,事务繁忙,且年纪摆在这里,年轻人却有精力耍这些伎俩。”   私下里,陈希烈对妻子卫氏这般抱怨道。   “相公可是宰执,真奈何不了他吗?”   “当然可以,早晚还是要调走他。”陈希烈道:“难的是在调走他之前掌握住刊报之事啊。   “那相公如何是好?”   “放心吧,不难,老夫把握得住。”   说到这里,陈希烈竟还抚须苦笑,道:“这竖子也有分寸的,私下也表态了,他不求多,等有了名望,自会让出来的。”   大业坊。   一间普通宅院中,李腾空正在给一个幼儿诊脉,神情很是专注。   阳光透过有些破旧的窗纸洒在她脸上,显得安详而清美,薛白偶然瞥见,发了发呆。   “薛郎,用茶。”黄九公递上茶,低声笑道:“小老儿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给阿芣看好病了,身体养好了再谈不迟。”薛白道:“工艺是长远的事,不急在一时。”   “是,是,多谢薛郎为阿苯找了这般神医,小老儿真是感激不尽。”   “她经常在西城门附近给人义诊。”薛白道:“我只是恰好知道。”   “那也是看薛郎面子,才不嫌路远到南城来。”   “真不是,知道有病人,她就会来的。”   说了会话,薛白走到院中,只见皎奴站在那,对这脏脏的院子一脸嫌弃的表情。   “吃吗?”他递了个果子过去。   “不吃,井水都脏兮兮的。”   “你家十七娘都不嫌。”   “我嫌,关你……什么事。”   “对了。”薛白道,“上次的事,多谢你。”   “你该谢的。”   “但没想到你这人看着骄横,心地还挺善良。”   皎奴反唇相讥道:“你就不一样,看着一副好相貌,心眼坏得不行了。”   “过奖了,相貌确实还可以。   薛白随意说着,眼看那边李腾空写好药方了,自觉地上前接过,安排人去抓药。   半个月之后,黄九公一家人就搬离了长安。   暂时倒还没有搬得很远。   年幼的黄芣气色已好了些,好奇地趴在车窗边,看着远处的风景惊奇不已。   “阿翁,薛郎为何给阿翁这么多钱,坐这么好的马车?”   黄九公不知如何回答小孙子,遂笑道:“因为阿翁手艺好啊。”   “可阿翁不是说,最好的手艺人得在京城吗?   “天下这么大,钱给得多了,哪里都可以去一去的嘛。” 第201章 不矜细行   夜深,书房中烛火通明。   李林甫在审核的是《天宝大典》纂修使的名单。   如今已是五月,大典的编修已经初步进行了一个多月,这名单早就由右相府门下的官吏审核过一遍。结果这些废物做事错漏百出,直到李林甫发现吏部把许多被外贬的政敌重新招回京城。   是这般他也容不得,于是亲自审核名单,彻夜不眠,孜孜不倦地将这些人筛选出来。   被他挑出来的政敌有几种,大部分是吏部的调动文书还没批阅,被他及时驳回;   小部分已经被调回长安了,基本都还未被迁任官职,只担任纂修使,这些人则休想有新的官职。   当然,有威胁的他早已除掉了,剩下的无非就是一些有学识但官位不高之人。纵意图趁圣人修书就想脱离贬谪之苦的漏网之鱼,李林甫要他们捡了便宜丢了官职,往后就等着守选一辈子罢了。   三更时分,李林甫困得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再看纸上的字,依旧觉得有些模糊。   但他坚持看向了下一个名字。   “王昌龄。”   王昌龄称不上政敌,但也是他贬谪打压的对象之一。   若没记错,那是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刚刚登上相位,放逐张九龄,王昌龄当时只是个小官,却敢替张九龄说话,他遂将他贬往岭南。   没想到,王昌龄竟没有死在岭南。   与此同时,秘书省的庭院中,有几人正在饮酒。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哈哈,来,同饮一杯,为王大兄接风!”   酒盏被举起,对着皎皎明月,王昌龄仰起头,直接将酒往嘴里倒。   周围众人也都是有样学样,狂态毕露。连一向淡泊洒脱的诗佛王维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仿佛回到那个无拘无束的年轻时候。   除了薛白。他只是很克制地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   “有歌女吗?”王昌龄忽然问道。   他时年已有五十岁,身材魁梧,体貌雄壮,风骨气质有些像老一点的颜真卿。但行事作风却不同,多了些恣意放肆之态。   王维道:“大兄若想听曲,这便唤人来。”   薛白如今是太乐丞,但太常寺的歌女也不止太乐署有,王维不须让薛白出面,自招过一名随从,低语道:“乐圣今日在乐坊教习,去催一催,请他带弟子来。”   换作薛白,肯定不会犯这种小过,以免影响了仕途,虽然他常惹一些大麻炳这些大唐诗人却不在乎。   薛郎可知,老夫为何此时先听曲?”   “愿闻其详。”   王昌龄遂说起一个小故事。   他过去曾与高适、王之涣到酒楼饮酒,忽遇有歌女演奏当时最有名的一些歌曲。   三人都是诗坛最有名的人物,遂在私下打赌,看这些歌女们唱谁的诗歌最多。   “薛郎猜,最后是谁赢了啊?”   “该是王大兄赢了?”   王昌龄笑着比了两个指头,笑道:“她们唱了我两首,只唱了高三十五兄不服气,说这些唱曲的都是不出名的丫头,只能唱些俗曲。他指了其中最漂亮、最出色的歌姬,说到这是位高雅的,到她唱的时候,若非他王之涣的诗,此生不再与我等争高下,可若是,我与高三十五就拜他为师罢了。”   薛白问道:“那这歌姬唱的是哪首?”   王昌龄摆了摆桌案,张口唱起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也不知王维从何处拿出了笛子吹起来,笛声悠悠,传遍了整个秘书省。   王昌龄兴致很高,连唱了两遍,往地上倒了两杯酒,低声喃喃道:“浩然兄、之涣兄,我又回长安了。”   待曲声一停,他又振奋起来,指了指王维、薛白。   “今日你我三人,再比试一番,如何啊?”   王维点点头,应道:“好。”   薛白还是不够狂,谦逊道:“我绝不配与两位相提并论。”   “不必自谦,你是诗坛的后起之秀。”王昌龄笑道:“如今我成了三人之中最年长的,也可如之涣兄那般耍赖了。”   说是想耍赖,以他王昌龄今日在大唐诗坛的名气,只要比试了,就相当于是对薛白这个年轻人的认可。   不一会儿,李龟年果然带着女弟子来了,纷纷将乐器摆开,第一首唱的就是王维的诗,还是刊在邸报上那首歌功颂德的诗。   “凤底朝碧落,龙图耀金镜。维岳降二臣,戴天临万姓。”   第二首唱的是薛白歌功颂德的诗……其实还是王维的诗。   他们在皇城衙署里饮酒,还听曲,这般颂赞圣人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王昌龄却觉甚是扫兴,果然还是赖皮了,上前抢过一把琵琶,道:“我来,给你们唱一首我的新诗。”   手指抚过琴弦,曲调响起,他开口,声音苍老悲凉,唱的却是《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歌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让人回到了汉代。   那是春暖时节,未央宫的前殿,月轮高照,银光铺洒,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盛放。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妙丽善舞,得了汉武帝的恩宠,特赐锦袍。   如此盛宠,以至于汉武帝废掉了皇后陈阿娇,可见其喜新厌旧,荒淫奢侈。   一首诗,明写的是新人之受宠,暗抒的却是旧人之怨恨。   李龟年脸上的笑容尴尬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无奈。   “酒也差不多了,众人也醉了,早些歇吧。   “是啊,旁人都在编书,我等在此饮酒作乐,不妥当。”   众人都这般说了,气氛被破坏得差不多,薛白遂道:“我引王大兄去号舍。”   “有劳薛郎了。   薛白遂领着王昌龄往后衙走去。   走过长廊,王昌龄停下脚步,抚着廊边的柱子,道:“秘书省,二十又一年了啊……开元十五年,我进士及第,与你一样,起家官也是校书郎。”   他看向薛白,又道:“但我当时没你这般年轻,快到而立之年了。扬名的路不好走啊,我年轻时本欲到边塞拜谒节度使,可不太顺利,好在诗名广传天下,得了张公的认可,出仕之初,官途还是顺的。”   我也是得张公的庇护,方能活到今日。   “听说了。”   月光不算太暗,薛白遂吹灭灯笼,与王昌龄在庭院中闲聊,他有一个消息要说。   但先开口的却是王昌龄。   “你状元及策,起家校书郎,这两步已走对了,下一步便是要外放畿尉了?”   确实有所准备。”   大唐官场的升迁途径基本就是这样,校书郎、畿县县尉,有了这中枢、地方的基层资历,下一步才可调回来担任中层清望言官。   如颜真卿,十二年前便是校书郎,中间守孝三年,之后重考博学鸿词科,任畿尉,之后任御史、巡查陇右。看似官阶很低,但资历、名望已足,且才干有目共睹,其实已踏出关键一步,只要再迁一两次官就能突飞猛进,进入尚书、宰相的候选队列。   王昌龄原本也是打算这般升迁的,叹道:“校书郎我任了四年,博学鸿词登科,迁任汜水县尉,正九品下的官职。”   他语重心长,又提点道:“你有了功劳,不必再考吏部试也能迁官。但切记,不可贪图品级,宁可降品级,也一定要畿尉。宁要汜水尉,不要江宁丞啊。”   彼此才相识,王昌龄能做这种提醒其实殊为不易,无怪乎他交友满天下。   “谢王大兄提点。”薛白郑重致谢。   这些道理他虽然都知道,但只有在王昌龄身上才有深刻的体会。   大唐是关中本位,所有的财赋、资源、官位都是向关中倾斜的……除了这些年兵权流向边镇,其他一切都是优先供给关中,要想最快地往上爬,就得在畿县。   王昌龄见这少年听劝,欣慰地点了点头,叹道:“官场上的事,我也只能提醒你到这一步了,再往后的,我也教不了你,只能提醒你莫步我的后尘。”   那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他已入仕十年,正打算往监察御史迈出关键一步,恰逢朝中张九龄失势,李林甫拜相。   任他当时是大唐第一诗人,大势涌来,瞬间让他十年间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因此事牵连,贬往岭南。   “岭南太苦了。”即使是王昌龄,提到岭南也是叹息,道:“我本要死在岭南,但蒙上苍眷顾,开元二十七年二月,圣人大赦天下。我才到岭南没多久,便折回长安,后被量移为江宁县丞。”   量移就是指获罪的官员遇赦后,移到近地安置,他这一辈子几乎是升迁无望了,没被贬谪都幸运。   此时,薛白方才说了他得知的消息。   “我有位长辈在吏部,前阵子告诉我,王大兄你只怕又要被贬了……   “王昌龄?”   李林甫喃喃着,想到似乎就在一个多月前曾看到有人揭发王昌龄在江宁犯了许多过错。   他起身,招过一名昏昏欲睡的女侍,吩咐道:“让幕僚立刻将上个月江宁来的行文找出来。”   “喏。”   相府的幕僚也是辛苦,连夜便将右相要的文书找了出来。   李林甫接过翻了翻,果然,江宁几个县官参奏王昌龄“不矜细行,言行相背”。   所谓“不矜细行”就是平时不注重小节,公文上列举了很多,比如王昌龄好酒贪杯,常常宿醉不起;消极政务,不肯过问县备选;私养歌伎,每日声色以自娱……   公文下方,附的则是一封私人信件,信件上写了一首王昌龄的诗,诗名《春宫曲》   李林甫记得自己处置过此事,于是又让人翻找发给吏部的公文留底。   “右相,找到了。   “拿来。”   他接过一看,公文上写的是“贬为龙标尉”,赫然还有右相的盖章。   “好一群尸位素餐之辈!本相已贬谪的人,犹敢调回京中?让陈希烈来见本相!   “阿郎,此时还是宵禁……   “让陈希烈来!他平时睡得还不够吗?!”   “啊,这……”   陈希烈匆匆赶到右相府时已是四更天。   他睡得正香被唤过来,此时还是迷迷糊糊,瞪大了眼看着公文上的字,脸色满是茫然。   “王昌龄?下官调他到长安来了吗?我不知此事啊。圣人下旨修纂大典,召集天下学者入京,名单很长,恐有一两千人,我还以为……右相让人审核过了。”   李林甫震怒,怒于陈希烈这敷衍塞责的态度,偏偏他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陈希烈放在左相之位上这么多年。   “右相息怒。”陈希烈又道:“这封公文,我也从未见到过。吏部之事,多由达奚侍郎在管。   像是一拳打空了,李林甫怒气无处发泄,遂又遣人将达奚珣唤来。   五更天,达奚珣一见那公文就是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不好。   别的事办不好不要紧,以右相气量之狭小,出了这样的纰漏却是完了。   此前,他确实收到这公文了,当时想的是王昌龄虽只是一个小官,名声却很大,贬谪王昌龄肯定要被人骂的,到时候李白、王维、高适那些人又要没完没了了,因此,此事他特意找了杜有邻来担。   “回右相,是杜有邻!”   达奚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王昌龄投靠了杨党,因此,杜有邻故意拖……”   “还敢狡辩?”李林甫甩下王昌龄写的那首诗,“他若肯投靠杨党,也不至于一辈子都在八九品官上打转……全是只顾自利的废物!”   达奚珣慌忙应道:“是,是,但此事真是杜有邻一直欺瞒下官,他说已经发出公文,把王昌龄贬到龙标县了。左相却未与我说过,将人召回长安了。”   “你怪老夫?”陈希烈当即怒叱,“吏部之事,你何曾过问于我。今办不妥差事,犹敢怪到老夫头上?   “下官不敢,下官说的是秘书省之事……”   “够了。”   李林甫叱喝一声,懒得再理会这两个无能的下属,平静而威严地走回屏风后,淡淡吩咐了两个字。   “贬了。”   “喏。”   次日,陈希烈到秘书省视事,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把纂修使的名单拿过来。   他在公房中坐下,叹息一声,自在心中暗骂不已。   “索斗鸡,小题大作,真当你比我官高一等?”   不一会儿,名单送来,陈希烈找到王昌龄的名字,提笔划掉,又吩咐人找到其告身留存文书送到吏部去。   恰此时,公房外有人道:“左相,薛状元来了。”   “哎,真是,老夫说过,薛郎来了,不必通传,还不快迎?”   “喏。”   公房中门被推开,薛白领着王昌龄踱步而来。   “见过左相。”   王昌龄也执礼道:“陈公,多年不见……见过左相。”   “少伯,切莫多礼。”陈希烈连忙上前,握住王昌龄的双手,上下打量,叹息道:“近二十年未见,你如今怎比我还老了啊?!”   “贬谪路上的风霜磨人嘛。”王昌龄笑道。   两人一个紫袍,一个青袍,地位悬殊,看着颇为不谐。   陈希烈唏嘘不已,转头与薛白叹息道:“当年少伯在此校书时,老夫是集贤院学士,偶有往来,偶有往来,那年他风华正茂啊。”   “原来左相与王纂修是旧识。”薛白道:“那就好。”   “久别重逢啊。”   陈希烈听得薛白“那就好”三个字,预感到不好,背过身咳嗽起来,“咳咳咳……老夫偶感风寒……”   “左相病了?”薛白立即接话,道:“既如此,《天宝文萃》的选稿事务,恰好交由王纂修来做。好让左相静养,如何?   “不碍事,不碍事。”陈希烈切换自如,摇手道:“些许小恙,明日便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不过,左相身为宰执,岂有余暇打理选稿这般繁冗琐事。王纂修名满天下,正是不二人选,今日来,便是请左相任王纂修为《天宝文萃》主编。”   “欸,那薛郎你呢?”   “我为副编,左相为督刊,岂非美哉?”   “美哉,美哉。”陈希烈脸上浮起了笑意,道:“既如此,老夫注拟到吏部,等中书省批复便是。少伯可静候佳音。”   说罢,他微微抬手,请薛白、王昌龄离开。   薛白道:“我正好要去吏部,请左相注拟,我顺道带过去如何?”   “待老夫忙完公事,会亲自到吏部注拟。”   “不知左相有何公务,可需吩咐我帮忙?”   “不必了。”陈希烈略显出不快之意,摆手道:“你做好份内之事,本相还有政事堂的公务。”   说罢,他当即起身,打算亲自把王昌龄的告身送到吏部给达奚珣。   才出秘书省,前方却响起了一阵欢呼。   “左相已答应了,让王夫子审我们的诗!”   又是那一群穷酸书生,不肯安心读书、投行卷,终日盼着一朝登报成名、走捷径,可笑可悲。   陈希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心想这次自己是不会被士人声望所裹挟的,《天宝文萃》掌握在他手里,不用王昌龄,这些士人都该以他马首是瞻。   去过吏部,见了达奚珣一面之后,陈希烈便回了政事堂。   有官吏递上公文,道:“左相,这些都须你批复。   “知道了。”   陈希烈拿起印章一封封盖了,忽然目光一凝,仔细看向案上的注拟……拟王昌龄为《天宝文萃》主编的注拟。   “谁做的?”   陈希烈惊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是杜有邻。   他当即放下印章,拿起注拟便要撕掉。   下一刻,他却是停住了动作。   杜有邻既然敢写这个注拟,就是提醒他,此事杨党有把握,他总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陈希烈遂将这注拟收入怀中,只等看结果如何。   “杨党既想与索斗鸡掰手腕,老夫有何可急的?   秘书省,刊报院。   薛白将一大叠厚厚的诗稿摆在了王昌龄的面前,笑道:“如此,便拜托王大兄了。”   “我只怕很快要被贬,薛郎这是有把握留下我?”   “简单。”   王昌龄摇头苦笑,道:“圣人厌恶我啊。”   “不,圣人宽弘,且很欣赏王大兄的诗。”薛白道:“能赦免你一次,可见圣人不是厌恶你,而是被你冒犯了。   “我本性如此。”王昌龄道:“改不了了。”   找本任如此。   他已低头去看那些文稿,一眼之间,就把一首诗揉成纸团丢出门外。之后,提起笔,在下一封文稿上写下“言之无物,矫揉造作”八字,摆到一边。   “不必改。”薛白道:“请你来主持文萃报,冲的就是这‘不矜细行’的性情。”   王昌龄抬起头,抚着花白的长须,有些疑惑。   薛白道:“要做的很简单,骂。既骂过了君王,接着怎可不骂宰相、国舅?王大兄既不矜细行,大可骂遍这长安权贵,如此,才不会‘言行相背’。”   “哈哈哈哈。”王昌龄听得大笑。   薛白上前,写下《天宝文萃》四个大字,推到他面前,道:“看,这就是一份骂人的报纸。 第202章 天宝文萃   五月中旬,天气已稍有些燥热。   李隆基待贾昌、王准还是好的,正一边与杨銛等人打骨牌,一边观看斗鸡。   “华清宫已扩建完善了,待到天热了,内兄与朕一道过去住些日子。”   私下里,李隆基称杨銛为内兄,以示他是个颇有人情味的君王。   “多谢圣人恩典。”杨銛似乎心中有事,一说话,打牌的动作便稍有些慌忙起来。   “怎么?有事禀奏?”   “是,得了薛白的请托。”杨銛也不多说旁的话来引出目的,老老实实道:“他想为王昌龄谋个著书郎的官职、文萃报主编的差遣。”   多大的官,替旁人谋职?   “他包揽此事不因他的官位,毕竟是臣的义弟。”   李隆基摸着牌,目带思量,指腹感受着牌上的纹路,漫不经心道:“他与王昌龄熟识?”   说话间,把手里的牌推出去,李隆基不看牌桌,而是瞥了一眼斗鸡场上,押了王准调教的那只斗鸡。   杨銛道:“称不上熟识,那些人惯是那见面就掏心掏肺的样子,阿白年轻,经不住这等“意气相投’。”   “相逢意气为君饮,王维的诗不错。”李隆基道:“王昌龄……年岁大了以怨气太重,春怨秋怨闺怨长信怨,呵,渐渐还不如李白。”   “臣愚钝,不懂诗。”   “你就是不懂诗,才让人骂了还替人说话。呵,人生意气好迁捐,只重狂花不重贤。”   被这般轻叱了一句,杨銛不敢多言此事,认真打牌。   王准恰好过来领恩赏,听了君臣的对话,带着小心,赔笑道:“臣听闻,王夫子刚到长安没多久,就到处讥谤圣人。”   “听谁说的?”   “一个歌姬说的。”   李隆基挥挥手,道:“朕不与他计较。”   ‘圣人宽厚。”   李隆基确实是宽厚的,几次被王昌龄指代为“汉武帝”“汉成帝”来抱怨了,依旧不生今日也只是不答应杨銛给王昌龄迁官的要求罢了。   次日,吏部。   达奚珣特意把杜有邻喊到公房中,叱责了一顿。   “我早早命你办事,你百般推诿,如今违逆了圣意,看你如何是好!”   “少冢宰息怒,下官已将贬迁文书送往江宁……   杜有邻其实不擅长官场上这些虚与委蛇,一脸尴尬站在那。   反而让达奚珣感到无趣。   “够了,还敢糊弄我,文书已给你签好了。王昌龄即日贬迁龙标,不得逗留,你亲自去办。   “喏。”   “喏。”   因此事,杜有邻都有些不太想在吏部待了,权柄全是官长的,一天到既罪责的事。   他到了秘书省,眼看众人热火朝天都是在做文章事,心中不由十分羡慕,看来看去,觉得若是蒋将明升个官,把秘书丞的位置让出来,就是个很让人满意的官职。   “怎么?想迁任秘书省了?”陈希烈忽然从走廊过来,招了招手。   “见过左相。”   “老夫与你说的还算话。”陈希烈笑道:“待邸刊院官职设立,本相当为你举荐。”   “多谢左相。”杜有邻道:“下官已与薛白说过了,他大概也是同意的,若能给他一个好的畿县官职。   “不急,暂时而言,邸刊院还离不开他。但本相一定会留意。”   这一番话说过,双方都很满意。   陈希烈又道:“老夫先走,你再慢慢办差。”   他才不希望让人误会是他贬谪了王昌龄,连忙避了。   杜有邻见此情形,哭笑不得,询问了一些吏员、找到刊报院,只见王昌龄正独自一人在收集书稿。   后方的院内一片繁忙,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王大兄,见谅了。”   杜有邻局促地行了一礼,递上一本《曲江集》,道:“这是我赠你的礼物。”   “多谢。”王昌龄笑了笑,“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日便可走。   “是,龙标县虽贫瘠荒芜……毕竟还是去当官。”杜有邻递过文书,说不下去,问道:“薛郎呢?   “他公务在身,由他去忙吧。”   王昌龄才被调回长安没几日,却又被贬到龙标县了。   他出了长安,挥挥手,向东去了。   薛白没有去送行,只是督促着工匠杂役们把刚印出来的《天宝文萃》发散出去。   他则依旧带了几份报纸,进宫觐见。   李隆基接过报纸时,神色有些随意,然而,目光落在那第一首诗上,他眼神已迅速认真起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诗太过奇特,且恰好很符合李隆基的经历与喜好,甚至让他低声念了出来,之后赞不绝口。   朕倒未想到,市井间竟还有这般有诗才者,倒也巧妙。   继续看,下面竟还有个诗评,述了此诗的不妥之处,还为这诗补了几句。   李隆基喜欢这诗,见有人批评,先是摇头,但又因对方实在是言之有理又微微点头,道:“评诗者是个高人啊。”   “是。”薛白应道。   之后接连有几首好诗,如“游鱼牵细藻,鸣琴好音。谁知迟暮节,悲吟伤寸心”,李隆基也很喜欢,对这《天宝文萃》好感倍增。   直到下一首诗映入他的的眼帘。   诗题赫然是《嘲李林甫》。   这诗写得不好,用韵也不太对,形制更是如打油诗,偏是读起来十分好记。   其中有些骂李林甫的句子十分直接,如“朝野共贺遗贤少,月堂曾致几家残”,“哥奴何止作郎官,宰相其实识字难。”   再看诗评,把这诗的水准批驳得一塌糊涂,称“不可称之为诗”。   但那评诗者最后话锋一转,评了一句“唯胆气雄也!   李隆基抬手一指薛白,想要骂几句,但其实他也没那么生气,毕竟这诗嘲骂的是李林甫,又不是天子。   再往下看,大部分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诗,但偶尔也能见到些针砭时弊的诗,嘲杨銛、陈希烈的都有。   甚至还有一首嘲薛白的,诗云“且试一曲《郁轮袍》,金榜题时忘姓名”,把王维也一道嘲讽了。   就这样时而看诗,时而看市井间的嬉笑怒骂,李隆基不知不觉已将一份文萃报看到了最后。   最后,则是评诗者留了一句总评。   “野无遗贤乎?!   李隆基笑着摇头不已,把手里的报纸拍在御案上,意犹未尽,既觉得不能放任如此薛白以及刊报院的行事,又觉无伤大雅,反而有些意趣。   总比一天到晚把他比作汉武帝、汉成帝要好。   “这些诗评,可是你写的?   “回陛下,不是。”薛白应道:“这些诗作都是王昌龄筛选的,诗评也都是他写的,圣人看版头的署笔便知。”   李隆基目光看去,果然看到“秘书少监陈公督刊”“纂修使王昌龄主编”   “校书郎薛白副编”。   “竖子,你耍心眼,算计好了要帮王昌龄。”   “回陛下,我是认为王大兄有才华,适合操刀此事,才请国舅为他谋官。”薛白道:“此为知人善任吧?。   李隆基微微叹息,道:“朕若非欣赏他的才华,早让他埋骨岭南了,召王昌龄觐八九品官的贬迁自是不必禀报给圣人的,因此,殿上只有薛白知道王昌龄已经被迁往龙标县了。   他却不说。   任由宦官们一声声把圣人的旨意传下去。   “传旨,召王昌龄觐见!。   纸覆在刊版上,毛刷轻轻刷过,接着便换下一张,《天宝文萃》还在印刷着,叠好,一部分在长安发散,也有一部分随着船只沿黄河而下,送往州县。   有人策马追上了王昌龄,将他带回长安。   “白花原头望京师,黄河水流无尽时。”   “穷秋旷野行人绝,马首东来知是谁。”   “诗家夫子王江宁,王夫子刊我的诗了!”   朱雀大街上,有一衣着朴素的年轻书生高高扬起手里的报纸,疯了一般地喊道:我的诗终于有人看到了!   当即有行人转身看向他,问道:“你做的是哪首诗?”   “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忆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   “这诗是你作的?你便是报上说的叶平?”   “哈哈哈,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轻书生狂笑着,不再回答那些路人,自扬长而去。   他走过朱雀大街,拐进城南他暂时租住的昌乐坊,脸上的笑意始终未消。   长安城北贵南贱,昌乐坊住的都是贫苦之人,每年各地的流民若能到长安,常常会聚集在这附近,等着卖身为奴。   一间许多人分赁的宅院前,正有个衣着华贵者站在那,似在挑奴婢,一见年轻书生,便上前打了个招呼。   “敢问,可是叶平郎君?”   “我不是甚郎君,你是谁?”   “鄙人康乐,乃是长家康记商行的管事,我家阿郎读了郎君的诗,十分仰慕,想邀郎君到家中赴宴,不知可否?   喜欢我的诗?!”叶平大喜,笑容当即更为灿烂,眼神清澈,显得很单纯。   他还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人……几日后便娶了康家那并不漂亮的女儿。   成婚当日,他喝醉了,却还是很高兴。   “谢丈人资助我参加秋闺贡试,我定勤学苦读,不负丈人厚望!”   除了感谢他的丈人,到了婚房,叶平首先把怀里的两份报纸放好,以免一会压坏他知道就是这两份不起眼的报纸改变了他的人生。一份让他立志,一份给了他一个苦苦追寻却不可得的展示才华的机会。   薛白知道,自己必然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一些原本会默默消亡,留不下任何名字的人,也许会因他的所作所为,命运被彻底颠覆。   他等在宫门外,等到王昌龄面圣之后出来。   “王大兄还去龙标吗?”薛白问道。   “不去了。”王昌龄道:“圣人要能再看到市井间好的诗句,也要看到我不知好歹的诗评……多谢薛郎了。   “希望我真的有帮到王大兄。   这句话有些不合礼数,薛白却说得很真诚。   他希望由此开始,王昌龄能免于原本的命运。   两人并肩往秘书省走去,谈论的多是关于邸报,关于文萃报。   “开宗明义,这两份报的宗旨都是一样的,为往圣继绝学,只希望刊报院不管往后它们落在何人的手里,都是如此。”   “那这便是规矩了,刊报院的规矩。”王昌龄道:“也是我授官之日,该记下的规矩。”   “希望如此吧。”薛白道:“我猜测,一旦刊报院成熟并从秘书省独立出来,左、右相争不到这个权力,圣人该会从宫中遣宦官操持此事。”   “宦官?”   王昌龄抚须叹道:“一把年岁了,还要听命于宦官啊。”   “王大兄到时再骂他便是。”   “哈哈。”   “待到那时,我大概也得迁官了。”薛白道。   王昌龄觉得刊报院不能少了薛白,却一句话都没有劝。   因他知道薛白还想要更远大的前途,一如他年轻之时,而二十年前他没能走通的路,他希望薛白能走通。   陈希烈没有让吏部再送注拟过来,而是把杜有邻递来的那张升王昌龄为著作郎、纂修使的注拟拿出来,盖上印章递还回去。   这是圣人的旨意,他也无可奈何。   “以索斗鸡的容人之量,只怕是要暴怒如雷了。”   心中这般想着,陈希烈本以为李林甫会给薛白一点厉害瞧瞧。没想到,等了多日,右相府竟是毫无动静。   对此,他十分不解,不由试探了达奚珣。   “左相,未免太低估了右相的心胸。”   “是老夫以己度人了,只是觉得,薛白如此张狂。   “右相之所以让王昌龄迁官,因他不矜细行,不适合在江宁为县丞罢了。”达奚珣道:“但为著作郎,这是适合的。   陈希烈赞道:“右相真是公允啊。”   话虽如此,这一刻开始,他忽然没那么怕李林甫了。   当破家灭门的索斗鸡忽然大度起来,原本那骇人的威慑力顿消,给人一种“哥奴莫不是老了才开始心软”的感觉。   陈希烈再想到他与杨銛联合把持相权的传闻,看法就有些不同了。   当然,眼下他也只敢悄悄想一想而已,更重要的还是一点点掌握更多的权力。   见过达奚珣之后,陈希烈当即又去见了薛白,表明了亲近之意。   “此次《天宝文萃》刊了骂右相与左相的诗文。”薛白反而显得有些疏远,“确是我的疏忽。”   “无妨,无妨,老夫岂会因此介意?”   “左相大度。”薛白执礼应了,但不等陈希烈开口说正事,又道:“我还有要务,这便告辞了。”   “欸,老夫是秘书少监,有何要务不可与老夫一道办的?”   薛白故作为难,道:“我也该去一趟太乐署了,告辞。”   “这……”   陈希烈这才想起来,薛白如今也是有兼职的人了,对这竖子也无可奈何。   “此时去太乐署,只怕是刊报院之事他完全理顺了啊。   五月底,扬州。   江南美景如画,石拱桥上忽有人用吴侬软语高喊道:“买《天宝文萃》,看大唐诗歌。”   “兀那小童,给我一份。”   恰有一群文人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听闻是诗家夫子王江宁被贬龙标前办的报,然也?”   “对对,快买吧。”   一艘小船随波而下,有一四旬男子正躺在船中饮酒。   船从桥下过,这男子听得议论,忽起身问道:“你等在说什么?”   “《天宝文萃》,王江宁被贬龙标前办的报,买吗?”   “买,快。”   一串钱币径直被扔到桥上。   “可要不了这么多。   小童见船已远去,连忙用报纸包了多出的钱币,往那船上掷去,正好砸到那中年男子。   “啊,先生没事吧?”   船已远,未有回答。   只是远远地忽有歌声响起,歌声悲怆。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第203章 攀附裙带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太常寺便是掌陵庙群祀之所在,负责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   皇城中最大的一个衙署便属于太常寺,占地是秘书省的六倍,位于正南方向。   薛白来时,已换了一身深青色的官袍。他还看过,官袍的内襟上依旧绣了个猴子……绣得一塌糊涂,主要就是靠金箍棒认出来的。   他到大门处递了牌符,便听那小吏笑道:“果然,小人远远看着这般年轻风采,及这身官袍,便知是状元郎终于来了。”   “还得烦扰你引路。”   “状元郎千万莫要这般客气,小人担待不起。太常寺有八署四院’,太乐署在西北角,与鼓吹署相邻。   “南边是哪个署?”   “那是礼院,独立于‘八署四院之外。礼院负责宗室谥号、葬仪之事,不受寺卿与少卿管辖。”   “想必是非常清贵?”   “清贵异常。当然,太乐署也是清贵衙门,薛乐丞请。”   这是太常寺中一个独立的衙院,环境比刊报院要好得多,院内种了一排药圃,有老者只穿着一身春衫正在药圃前打理草药。   薛白独自入院,上前问道:“敢问老伯,太乐令可在?”   “你看老夫像吗?”   薛白当即反应过来,笑应道:“刘公风趣。”   “哈哈,老夫就是太乐令刘赐,天气热,官袍就不披了。   刘观俯身嗅了一会,拿起剪刀,剪下一枝薄荷叶,方才提起篮子,道:“走,到堂上说话……你啊,总算肯来视事了。”   “刘公见谅,前些时日秘书省的庶务繁重。”   “看了看了,邸报与文萃报都看了。”   刘赐道,“老夫今也兼差了秘书省的纂修使,不久便要去修书,这便是你找来的麻烦事。”   薛白道:“岂是我找的,乃因刘公博通经史。”   “老夫说话直,为此许多年未曾升官了,说实话还得多谢你。哦,你可知王维任太乐丞时老夫就是太乐令了?他与你一样,攀附裙带,但都有真才华。”   “误会,坊间传闻,不可当真。”   “何必遮掩?失了真意。”刘稍微歇了一会儿,起身道:“来,老夫带你看看……”   太乐署掌管祭祀、朝会、飨宴之礼乐,以及乐工课业教习之事。你我之下,官员有乐正八人,从九品下,另有典事、掌固各八人,乐工、舞师一百四十人。”   两人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上却也没听到有曲乐之声。   薛白不由问道:“太乐署看起来有些清静?”   “没落喽,在老夫手里没落喽。”刘赐唏嘘道:“此事说来话长,好在你我有的是闲工夫,老夫与你慢慢说。   这老人与王昌龄一样,有些喜欢谤怨君王,难怪年纪轻轻就入仕,到现在还升不上去。   “圣人在潜邸时,即有一部散乐班子,也就是如今的教坊。对戴定武周妖氛亦是出了力。圣人即位后,对教坊自是信重。当时,凡有舞乐,太乐署与教坊还能同时表演,谓之热戏。有一遭热戏时,两边都使出浑身解数,斗得有些太狠了,那是三十年前,老夫刚门荫入仕,任乐正……”   开元二年,教坊班子还是李隆基当太子时最宠爱的一批人,热戏一开始就上了杂技,有乐伎在百尺幢上抖空竹。   太乐署这帮人觉得总要争个高低,于是抖空竹时比教坊的百尺幢还要高太常寺人多,让乐工、舞师鼓噪欢呼,声势浩大,把教坊气焰压了下去。   “我等太过高兴,忘乎所以,未察觉圣人脸色不豫。我正领着舞师欢呼,忽觉背上一痛。初时还以为是御苑中饲养的公麋鹿跑出来顶人,一回头,却见内侍宦官们袖藏着铁马鞭,狠狠鞭揍我等。”   薛白讶然,道:“竟有此事?”   刘观苦笑道:“当即,我们便收了声。之后,太乐署的竿幢从中折断。次日,圣人下诏‘太常礼司,不宜典俳优杂技’,遣散了太常寺乐伎”由这件事中,薛白就看得出来,李隆基年轻时就有些为所欲为,甚至气量还比不上如今。但朝政之事还有大臣制衡这位天子,也只能在这些宫廷之事上任性罢了。   薛白觉得私下谤怨没意思,因此说了句场面话,道:“还是有不同的,教坊掌宫廷礼乐,太乐署掌祭祀、朝会礼乐。”   “是啊,祭祀、朝会。”刘睨叹道。   太乐署与教坊确实大有不同,至少要显得肃穆得多。   乐工、舞师中男女都有,典事、掌固中也有几个女子,方便管理。基本都是上了年纪且真正以技巧见长之人,完全没有教坊近些年渐起的以色娱人之风气。   祭祀用的舞乐都是固定的,宫廷飨宴不需要他们,因此也不必排新舞。乐工课业教习之事也有乐正们安排妥当,一切都井井有条。   薛白要做的就是在祭祀中安排乐舞,十分轻松。   待巡视了太乐署,他不由感慨道:“这一份俸禄领的,我十分惭愧。”   刘观一听薛白说惭愧,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惭愧,状元郎写了许多能传世的诗词,该领这俸禄,万莫再多生事由。君生我已老,折腾不动喽。   “刘公放心。”   “你若得空,偶尔教乐工一些音律即可,众人都很仰慕你啊。”刘赐道,“可莫学王维排那黄狮子舞,多做多错啊。”   说是这么说,薛白更相信王维是因为娶妻得罪了玉真公主。   正此时,有乐工上前行礼道:“见过太乐府君,谢典事来了,想见一见薛郎。”   “好,好,让年轻人聊。”   乐厅中站着一人,吏员打扮,身姿苗条,回过头来,却是谢阿蛮。   她是杨玉瑶最初给薛白选定的妻子人选。   梨园子弟在后人看来是乐伎、优伶,在当今大唐却相当于宫廷女官与太常寺乐官的结合。谢阿蛮是杨玉环的弟子,地位颇高,有宅邸,在梨园供职,薪俸略高于五品官员。再加上赏赐,她其实也是长安城里一相当富贵的人物,庞三娘、范女等人一辈子的奢望也就是这样。   薛白若是娶了谢阿蛮,则夫妻圣眷相加,满城勋贵都得礼敬他们三分,教坊里的艳福也是少不了的。   就好比贾昌、潘氏夫妇,是长安城里最快活的一等人……神鸡童到底有多快活,薛白很可能是不知道的,因此好好的狎臣不做,非要当这青袍小官。   谢阿蛮一回眸间,看薛白的眼神就有些嗔怨。倒也不是爱慕,就是觉得好好一个有才有貌的美少年,可惜脑子不太好。   薛白见过谢阿蛮几次,但都是隔得较远,此时还是头一回在近处当面打量。   她擅舞,因此身姿优美,转身之间纤腰扭动,双手轻摆,动作都像是在舞,眼神灵动,双颊微红。   他相识的女子若用花来比喻,像桃花、莲花、海棠、杜娟、牡丹者皆有,谢阿蛮则像芙蓉。芙蓉不是像雍容的牡丹那样倾国倾城,就像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薛郎可算来太乐署了。”谢阿蛮万福道:“贵妃让我督促你写《白蛇传》的戏文呢。”   “哦,若出了要紧事,你也可让我与贵妃联络,我入宫比虢国夫人方便。”谢阿蛮又道:“总之,贵妃提携你为太乐丞,就是这般安排的……你写吧。”   “谢典事不知戏文我都是找人代笔的吗?”   “我知道,才子嘛,寥寥数笔写最美的意境,但你也得上点心督促、修改,我们才能尽快排戏。”谢阿蛮提醒道:“你也不希望贵妃生气吧?”   这才是薛白在太乐丞任上真正要做的事。   他确实不想像王维一样,因不识好歹,落得被贬官的下场。   攀附裙带,就要有攀附裙带的觉悟。   “好。”薛白道:“戏文不必操心,最后过一遍即可,我们来准备给贵妃排戏吧。”   谢阿蛮不由好奇,问道:“不用戏文就能开始排戏?如何体会那意境。”   “都在这里。”   薛白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谢阿蛮只觉他脑子不好。   “谢典事扮小青吗?”薛白问道。   谢阿蛮眼睛一亮,问道:“薛郎觉得可以吗?”   “可以。许仙的人选贵妃可有所安排?”   “许合子。”谢阿蛮道:“贵妃都想好了,已让宫中裁制衣物,到时扮相一定好是日,杨玉环在宫中宴请三位姐姐,打过骨牌,一起吃了糕点。”   中间也提及了薛白这个义弟。   奇怪的是,与薛白交情最深的杨玉瑶只是冷哼了一声,淡淡道:“说到太乐丞,我可算是明白当年玉真公主为何把王维贬到济州。”   “该。”   杨玉环笑道:“三姐若恼他,我明日便劝圣人贬了他。”   “考虑考虑。”   恰此时,谢阿蛮入宫禀报了一件小事。   “回贵妃,薛郎有分寸,都在安排了……”   “是吗?他可算想起给我做事了。”   “他也会裁制几件戏服,到时请贵妃看着选便是。”   “倒是难得上心了,若再摆着架子,我可真不饶他。”   说罢,杨玉环看向杨玉瑶,不由好奇道:“三姐如何说?”   “乏了。”   杨玉瑶反而更不高兴,哼了一声起身便走,也不管她们打牌是否缺了一人。   出了宫,登上钿车,明珠已察觉到她心情不佳,温柔地上前安慰了一会,问道:“瑶娘,出了何事?”   “你看我可有人老珠黄了?”   “瑶娘国香天色,倾国倾城。”明珠疑惑道:“便是瞎了眼,也不该有人这般胡说是哪个?”   “若非如此,薛白岂会擅自与颜家女订婚?还有她杨太真,绕过我直接派人到他身边去,倒显得她比我还与他亲近,哼。”   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只好柔声宽慰道:“瑶娘万莫再置气了,岂好埋怨贵妃?”   我有何不敢埋怨她的?她幼时尿床还是我给她收拾的。今日当了贵妃便觉了不起,若明日伸手要我的人,我也得拱手让她不成?   这姐妹间的事明珠也不敢再多嘴,仔细留意了不让旁人听到便是。   回到府中,明珠则换了一种方式安慰杨玉瑶。   有这般好的明珠,你说我狠狠给他教训如何?   “瑶娘先消消气,才不提那浪荡子。”   到缱绻之际,有婢女在门外禀道:“夫人,薛郎来访。”   “才不见他。”杨玉瑶冷哼一声,“该让他知道不识实务是何下场。”   我还当你涨了本事,靠上颜家,攀上贵妃,不稀得来见我。”   待到了堂上一见薛白,杨玉瑶不由冷哼了一声,十分不满。   薛白没有什么花言巧语,只向她表明了他的真诚。   “我是何心意,玉瑶当能感受得出来。”   两人遂从大堂移到闺中说话……   如今已到六月,天气渐热,说着话,杨玉瑶出了一身香汗,喘着气。   这天气让人的情绪也燥热起来,恨不得到骊山去寻一山涧细流,一头扎进去降降火。   许久之后,杨玉瑶长吁了一声。   这段时间以来,薛白不顾她的意思,擅自订了婚,又直接联络杨玉环。她是真的不高兴,恰处在要因爱生恨的关节。   狠狠教训了薛白一番之后,她终于是消了气。   歇息之后,她又埋怨起来。   “都怪你,就是你太想上进了,一直兴风作浪。”   “近来确是太过激进了。”薛白这才解释了种种情由,未了道:“官场上的麻烦,你解决不了,我不想让你操心,因此这些日子没过来。”   “其实我都知道。”杨玉瑶此时莫名又容易理解他了,道:“那……只要颜家女不拦着我们交往,就好。”   “嗯。”薛白道:“过些日子,我只怕要外放了。”   “什么?”杨玉瑶倏地坐起,恼道:“谁敢?!”   “这是官场必走的路,我得有这个资历。顺利的话,一两年也就回来了。”   杨玉瑶依旧气恼,偏是知薛白不是她能掌控住的男人,思来想去,道:“那我为你选一个长安京畿郊县,时常可以过去看你。”   “好。”   薛白也不推却。   他今日确是来让杨玉瑶消气的,倒不是为这个,却没想到她有这份心,主动提及此事。   杨玉瑶这才开心起来。   之后再一想,她反而还有些期待。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咸阳当是最近的,昭应、醴泉、渭南、蓝田、鄠县,我去找你也算方便,若我能为你谋到这等位置,到时你可得好好招待我。”   “三姐想要我如何招待?”   今日这般便很好了。”杨玉瑶咬着嘴唇,笑道:“到了那荒郊县城,你方能满心满眼全系在我身上,没了那些妖精。”   “好。”   这些都是京兆府边上的京畿县,在她嘴里却只是荒郊县城,须知多少重臣都是从这些位置起家的。   于薛白而言,能迈出这一步,怎样的回报都是值的,但其实很难。   国事把持在李林甫手里,依杨党的权力,若不出阙员,能用的办法很少;寻求圣眷只怕也不行,总不能次次升迁都得让天子过问这点小事,且李隆基也没有放薛白出京培养资历的意愿。   不料,杨玉瑶还真给出了办法。   “你知道最好的是何处吗?昭应县,骊山便在县城东南二里,我在骊山有别业。   “华清宫?”   杨玉瑶道:“是,若你任了昭应尉,你我容易找到机会厮守,且这是最有机会面圣的畿县尉,以你的本事,想必一两年就能调回长安。”   薛白如今刚开始了解各个畿县,此时不由点点头,把昭应县作为一个选择。   “好安排吗?”   “过不久圣人便要移幸华清宫,我想办法让你随行,到时你我找机会谋这官位。”   其实,今日谢阿蛮与薛白说过,杨贵妃已做了妥当安排,到时要带薛白到华清宫排戏,让他早做准备……此事却不必与杨玉瑶说了。   薛白有些感动,道:“好,我听玉瑶安排。” 第204章 出阙   右相府。   一盆盆冰块摆在桌案边,侍女们打着扇,给李林甫扇去丝丝凉风。   他年岁大了,懒得建自雨亭、清凉殿,唯习惯这古朴简单的降温之法。   “圣人马上要游幸华清宫了。”   “如此,朝政又将完全交由右相打理,真是辛苦啊。”   其实,圣人就算在长安,也是不怎么打理朝政的,只是对于李林甫而言还是有些区别……至少他不怕有些幸臣动不动又去请圣意了。   比如前阵子贬谪王昌龄一事,当时圣人若在华清宫,那么,任薛白再诡计多端,也不可能让圣人因这点小事而特意派人去把王昌龄召回来。   “幸臣干涉朝政,是最让人生厌之事!”李林甫如此想道。   他收回心神,看向陈希烈,道:“圣人到了华清宫,依旧是要看邸报与文萃报的,你可掌握了刊报院?   陈希烈微微迟疑,没有马上回答。   李林甫又道:“若顺利,本相打算就在下个月提出设置刊报院诸官职。”   “回右相……此事,不太顺利。”陈希烈缓缓答道。   他知道“顺利”的意思指的是调走薛白,换由旁人来刊报,还能顺利刊出报纸。   但他确实还做不到。   免费领币一是工艺,虽知是用雕版、活字两种印刷术,但许多细节还不知,且天量的竹纸都掌握在杨党手中;二是人手,上至官员、下至工匠杂役,都得了杨銛私下给的好处,哪怕薛白不在也能井井有条地做事,哪怕陈希烈过去也只能被束之高阁;三是能力,若少了薛白、王昌龄,拟出来的报纸只怕就是没那个味道。   另外,即使刊印出来了,薛白散发报纸的办法也颇为神秘,若让陈希烈办,也只能让南衙巡卫来发放。   虽做事不行,陈希烈却擅于回答,应道:“薛白狡猾,杨党跋扈,处处防备。想来此事要办得顺利,还是得让他们妥协才行。”   “你要本相与杨銛、薛白谈条件?”李林甫问道。   他不太愿意,除了放不下高高在上的宰相气派,更主要的原因是杨党言而无信。说好只拉拢王忠嗣,却阻挠他除掉王忠嗣;说好只普及竹纸,却推出了报纸;说好不干涉中书门下事,却将圣谕直述臣民,夺翰林、中书舍人之权。   “你要本相与这些小人再谈条件?”   “那是否……由我来问问?”陈希烈带着些试探之意,瞥向李林甫。   一瞬间,李林甫眼中精光绽出,目含狠厉瞪向他。   陈希烈惊得背脊生寒,暂时不敢再存欺李林甫心软之意。   恰在此时,有女使进来递了一个消息。   “太乐丞薛白,将随圣驾往华清宫。”   李林甫也不惊讶,道:“听到了吗?”   “是。”   “到时薛白不在,刊印院这一点小事你可能办得好?若不能,本相换别人来。”   “办得妥。”   好不容易秘书监才有了一点权力,陈希烈自不会放过,当即应下……   但等离开了右相府,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论薛白去不去华清宫,夺权都不太容易,最好的办法还是双方达成一致。   官场最讲究的就是妥协。   “让你们盯着薛白,他在何处?”   “回左相,他又在虢国夫人府,已一整日没有出来了。”   陈希烈心中暗骂,觉得这等攀附裙带上位的面首太过小人了。   “回吏部吧。”   到了吏部,陈希烈拿了一块茶饼,便去了功考司郎中的公房。   公房中,杜有邻手捧一本书,倚在那睡得正香,听得动静,一见是尚书来了不慌,行礼苦笑道:“让左相见笑了。”   “无妨,无妨。想必是公务繁忙,过于疲乏了,老夫也是深有体悟啊。”   “是。”   “看看这茶。”陈希烈顺势便坐下,安排人煎茶。   杜有邻反而希望他有话直说,问道:“敢问左相,可是有公务吩咐?”   陈希烈挥挥手,吩咐随从出去,杜有邻连忙接过茶具。   “文萃报骂得满朝体无完肤,连薛郎都被骂,不能再这般下去了。老夫前次给的明哲保身之法,他考虑得如何了?”   “是,下官问过薛白了……他说,长安县尉王之咸,博通经史,才华横溢,可入秘书省,只是担心长安县尉之职无人担任。”   陈希烈一听就摇了头,因这是不可能的事。   何谓“赤县”“畿县”?   京城所治为赤县,西京的长安县、万年县;东都的河南县、洛阳县;太原的太原县、晋阳县。   京城之旁邑则为畿县,比如昭应县、醴泉县、渭南县、蓝田县。而若是分得更细一点,昭应县、醴泉县还属于次赤县;渭南县、蓝田县才是畿县。当然,一般任官也没这般细致,有人把天下县分为十等,有人分为七等。   畿县与次赤县之间的区别也就罢了,畿县、赤县的天堑却是不容无视。比如颜真卿守孝归来已是名望重于当世,且两次过吏部铨选,登博学鸿词科,也是先任醴泉县尉、再任长安县尉,这便是由畿县到赤县,蓄力一跃为御史,迈入中层清流官员之列。   “长安县尉,他想都不必想。”   陈希烈没想到杨党狮子大开口,原本想给的条件反而有些不好提了,沉吟道:“老夫关切薛郎的前程,特留心了何处出阙,你猜如何?”   杜有邻道:“请左相赐教。”   “龙标县尉恰好有阙额。”陈希烈先开了个玩笑,须臾道:“江宁县丞,如何?”   这是他有把握让李林甫首肯的条件。   杜有邻连连摇头。   陈希烈笑道:“薛郎虽年轻,毕竟是状元,如今官任太乐丞,居八品,江宁县丞亦是八品。进士初入仕,外放多是县尉,能破例为县丞,如何不好?须知,除非是赤县尉,他不论到哪,都得降品。”   朝衔承务郎,兼太乐丞,任长安县尉即可。   “异想天开。”   杜有邻赔笑道:“此事毕竟与下官无关,下官只是转述而已。”   “那你便转述他,除了江宁丞,没有阙员。”   虽说是讨价还价,但双方都不肯开口先让一步,谈话也就暂时搁置了。   杜有邻认为薛白一点不急,初入官途,大不了就在校书郎的位置上多待上一年。   陈希烈也不急,他身为秘书少监,总能慢慢掌控刊报院,到时主动权就不在薛白手里了。   薛白与青岚收拾了行李,便把青岚安置在了虢国夫人府,准备过两日出发往华清宫。   他则借着到升平坊看杜五郎的借口,转去敦华坊颜宅,与颜嫣说了一声。   “也就去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我才不管你去哪。”   薛白遂递了一些故事稿过去,道:“那这个给你解闷用。”   “这还差不多。”颜嫣正才转嗔为喜,又瞪了薛白了一眼。   她面对他依旧神态自若,但像是还没开窍,没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变化……这让薛白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也不能说太久,不合礼数,偷偷说几句话,薛白便退了出来。   杜五郎牵着马在颜宅外面等,正在街边看人下围棋。   薛白出来见了问道:“怎不进去喝杯茶?”   “那可是颜家大宅,儒学世家,进去随便碰到一人,考较我学问,如何是好?”   “有道理。”   “哎,你知道吗?”杜五郎低声道:“我还可以到竹纸坊撒童子尿。”   “虽说已成了婚,那运娘就算不给薛灵守孝三年,守三个月也好的嘛。而且你说的,等明年,我与她都十八岁了,再有孩子也好应对。”   “你也不谋官,婚后每天都在做什么?”   “我们可开心了。”杜五郎兴奋起来,马上便要滔滔不绝地说。”   薛白当即便是一盆冷水,道:“找点正事做吧,不然你们很快也要腻了。”   “哎你真是……我们可多事要做了。”   “薛三娘怎样性格?”   “你不知?她可一度是你妹妹。”杜五郎道:“她就是很温柔细心,我们成亲以后她渐渐就大胆一些了……”   两人到了升平坊,在坊门前别过,杜五郎独自还家。   只见全瑞正守在门口徘徊,一见他回来便上前问道:“薛郎呢?阿郎有急事找他。”   “他去……他回家去了,有何事,我去与他说。”   “请五郎先到书房见阿郎吧。”   杜五郎匆匆赶到书房,只见杜有邻正在踱步徘徊。   “阿爷,怎么了?”   “有人想要保举你为官。”杜有邻皱眉沉思道。   “啊?”杜五郎不喜反惊,问道:“为何?”   “自是有求于国舅、薛郎,难道因你这不学无术的有才华吗?”杜有邻叱道。   “怎么回事?我去与薛白说。”   “卫尉卿、秘书监,嗣许王李璀病倒了,有人想要他的位置。”   “分别是谁?想要哪个位置?”   啊?什么意思?   待杜五郎赶到宣阳坊,把事情告诉给薛白,反而被薛白问懵了。   “李瓘有三个可以抢的位置,嗣许王之爵、卫尉卿之衔、秘书监之职。谁来找你阿爷,要哪个位置?”   大唐官场就是这样,李瓘还未死,只是年老多病,却已有许多人像狼一样围着等待他死后出的阙员。   杜五郎道:“是庆王府门下,想要替庆王之子谋秘书监……   薛白当即冷了脸,道:“他好大胆。”   “不是,我阿爷说……秘书监是圣人早就答应过等嗣许王死了,哦,薨了,就给庆王的儿子。”   “答应过的?”薛白这才态度缓和下来。   此事发生得突然,他了解了情况,也并不想掺和,遂道:“这是麻烦事,不要理会。你也耐住性子,别被这一点官职引诱了,等一等吧。   “好啊!我特别耐得住,不急着当官。”   杜五郎忧心忡忡地来,欢欢喜欢地就去了。   次日,天还未亮,薛白犹在睡梦中,却被明珠推醒了。   “薛郎,有人到你府上找你,出事了,秘书监、嗣许王薨了,你身为下属,当去吊唁。”   “我现在去。”   “怎么了?”杨玉瑶问道。   “瑶娘,薛郎得先回他府上,在他府上见许王府派来的人,得快些。”   “李瓘是吗?他的礼物我们收了吗?他那忙我帮不了。”杨玉瑶迷迷糊糊道。   薛白不由问道:“什么忙?”   “他想把爵位给他的幼子,但问过了,圣人私下说,年纪差得太大,长得又不像,得给他侄子益嗣。”   “那秘书监之职呢?”   “好像是早答应给庆王之子了吧。”   薛白得了确认,匆匆披上衣服,借着夜色穿过长街,回到自己宅院,换了一副哀容,赶到正厅。   “李监他……真的吗?”   “校书郎节哀,随小人去一趟吧。”   “好……”   才到许王府,远远地便听到了陈希烈的哭声。   “许王啊,李监啊!”   “你是兰台太史……要为社稷修一巨编啊,此等大事业方兴未艾,如何能中道薨殂?!呜呼哀哉!”   薛白目光看去,偶然间目光看去,发现李璀的两个幼子确实还小,大的一个还不满十岁,而李瓘死时至少已年逾六旬,有些事确实不好说。   陈希烈一直哭。   薛白心情也渐差,他与李瓘只见过几次,但李瓘一死,却给他添了许多无谓的麻烦。除了身为秘书监的下属要来吊唁,他还是太乐丞,得安排葬礼的一些礼乐之事。   不过,多一个差事也未必是坏事,到许王府露了面之后,薛白便借口离开,去了太常寺……倒不必听陈希烈鬼哭狼嚎。   到皇城时天光已大亮,在进安上门之前,薛白先找了一家摊位,要了一份汤饼,一份羊肉。   “咦,薛郎?”   忽被人唤了一声,薛白暗叫倒霉,转头一看,来人却是驸马张填。   值得一提的是,张咱正是太常卿、即薛白的顶头上司。此事倒也不是巧合,而是薛白如今来往的就是大唐最显赫的一批人,挂职哪个衙门都有熟人。   “张寺卿,怎也吃这些?”   “嗣许王薨了。”张填叹道:“我也得到太常寺视事啊。”   薛白道:“嗣许王留下的位置,似乎不少人惦记?”   “还不是因为你?”张珀道:“秘书监本只是一个无权的虚职,因你那三个举措,如今已成了权柄熏天的要职,麻烦了。”   “与我无关,左相上书的。   “呵”   两人仿佛聊闲话一般说着李瓘之事,末了,话题还是说回李琮。   “庆王素爱其子李俅,欲使之承嗣,故而为李俅向圣人讨要一个三品上的官职,圣人确是答应过待嗣许王一薨,就命李俅为秘书监。此事本为寻常,如今却是变味了。   张填道:“我给你一个意见,你自己拿主意。”   “尽快外放?”   “嗯。”张咱点点头,叹息道:“莫沾那些人。”   薛白也是打定了这主意。   他是驸马薛锈收养来的孤儿,是培养来帮助太子李瑛的,谁也不知道当年薛锈曾给他灌输了怎样的想法。   而李俅又是李瑛之子,一旦薛白在此事上帮李俅,难免引起天子的猜疑。偏李琮还自作聪明,派人到杜宅联络。也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受人蛊惑?   于薛白而言,倒不如划清界限,谋求尽快外放。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着急。   李林甫、陈希烈都是人精,一旦看出他急了,畿县就不要想了。甚至可能为了刊报之利,顺水推舟,把他往漩涡里推一把。   要做的是留心针对他的阴谋,摆脱此事的影响,甚至是借助此事,把下一个官位拿到手。   一路进了太常寺,薛白发现那平素十分清闲的礼院人来人往,这是要履行本职,   给皇亲拟谥号了。   都该忙碌起来才是。   薛白走进太乐署,很快,乐工们奏起了哀乐,太常寺一片繁忙景象。   这等规格的哀乐一响,便代表着朝堂上出了大阙员,大家便要开始如鬣狗争食一般争夺官位了…… 第205章 牛刀小试   乐师们演练着哀乐,薛白在太乐署中补了一觉。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推着他,用婉转清脆的声音唤道:“薛郎,醒醒。”   薛白还当是明珠又来了,翻身抱过被子蹭了蹭,感觉怀里不是杨玉瑶,方睁开眼来。却见谢阿蛮正站在那,擅跳舞的小娘子就是有气质,连脖颈都好看。   “嗯?”   “那个,”谢阿蛮愣愣道:“演练好了,你这太乐丞该带乐师们去嗣许王府上了。”   “我以为当太乐丞只要给贵妃排戏就好。”   “虽然是这样。”谢阿蛮只好柔声哄他,道:“偶尔出了些小状况,你就操心些公务吧。”   薛白见她还是一身吏员的皂袍,问道:“你怎不换衣服?”   “我不去,也不会演那哀乐,我来太乐署只需管你。”   “走了。”薛白翻身起来。   谢阿蛮却又拦住他,从桌上端起两块糕点,道:“吃饱了再去。”   “有道理。”   接着,她又端详了他两眼,摇头道:“不行,太过精神奕奕了,坐下,我得让你憔悴些。”   等薛白出了公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眼角还挂着些泪痕,显得十分悲恸。   他带着太乐丞的乐师们列好队,与鼓吹署的乐器手们一起汇入太常寺的队伍。队伍最前方,张珀红着眼,一脸悲伤地安排人发麻衣。   许是站得有些无聊,张咱招手让薛白上前聊天,道:“太乐令病了,你多担待些。   薛白却知刘赐在秘书省编书,因每日有膏火费领,已两三日都不来太乐署殿了。   “寺卿放心。”   “出发吧,你我一起。”   说话间,礼院的官员们最后出来了,个个神情肃穆,架子大得很,连张堆这个太常卿都得等他们。   路上闲聊,薛白问了些事,张咱所知甚多,能说的都肯说。   嗣许王李瓘有个弟弟,乃上柱国、褒信郡王李谬,官任宗正卿、殿中监。   “李瓘、李谬兄弟年幼之时,叔伯父兄已被武后杀得七零八落,待圣人涤定妖风,李璀嗣许王,李谬过继、嗣泽王。”   “泽王李上金原有七个儿子,流放显州,据说都死了。但其中有一个儿子李义珣,知道被流放后绝无活路,遂隐姓埋名,扮成奴仆,逃过一劫。”   “中宗皇帝在位时,追还泽王官爵,李瓘、李谬兄弟诬告李义珣假冒皇亲,将他流放岭南,并欲派人杀之。但李义珣寻得玉真公主庇保,再次逃过一劫,圣人即位后,查明真相,恢复李义珣之官爵。”   听到这里,薛白不由问道:“如何查明真相?”   张珀道:“皇家玉牒,李义珣年幼时有许多人见过,长大后相貌亦像泽王。”   “若李义珣真是假的呢?   “圣人、玉真公主从小便见过,假不了。”   “原来如此。”   张珀笑道:“圣人对待宗室宽厚,李瓘、李谬迫害堂兄弟,也未受重惩。李瓘依旧是嗣许王,李谬虽被夺了嗣泽王,却也封为褒信王。”   “褒信王……不满意?”   “就是他。”张微微讥道:“如今李瓘撒手人寰,盯着他留下的嗣许王官爵之人,正是他的亲弟弟、褒信王李谬。”   “李瓘有儿子。”   “李谬暗中与圣人说,李瓘的儿子不是李氏血脉。”   薛白沉吟着,问出一个他很关心的问题,道:“真真假假,由谁来定夺。”   “自是圣人以及宗室。”张珀道:“宗室中这种纷争很多,若说平时由哪个衙门处置,那就是宗正寺。偏偏李谬正是宗正卿。”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接着道:“还有我们身后的礼院。”   许王府已经开始办丧了。   太常寺的人被称为“声儿”,因为每有这种场合都是由他们列队吟歌。   薛白带着乐师到了灵堂后方奏哀乐,只见未亡人们已跪了一排。   李瓘的王妃徐氏是个继室,看着三旬左右年纪,生得貌美。   “张驸马,你知晓阿郎的心思的。”徐氏悲泣不已,跪着转身啼哭道:“父薨子继,天经地义。阿郎尸骨未寒,便有人欺辱我们孤儿寡母,恳请驸马援手。   张咱行事自有主见,若帮人一把于他损害不大,他是愿意的。但为了无关之事而得罪圣人堂兄弟、宗正卿,也就爱莫能助了。   他遂叹息一声,低声道:“王妃保重身体,庇护孩子要紧。丧事当前,旁的事往后再谈吧。”   这是很有深意的提醒了——孤儿寡母还年轻,眼下大可先熬死了李谬。   徐氏大概觉得王爵一旦丢了就要不回来,哭着不肯甘休,跪着上前想要继续求。   若让人起了闲言闲语,对张咱却是要命的事,他避之唯恐不及,向薛白示意了一个“此地不宜久留”的眼神,迅速出了灵堂,往大门处去了。   薛白却还得留下处置公务,好在他年轻脸嫩,徐氏没求到他头上。   借这机会,他观察了一下李瓘的两个儿子,李解、李需,小脸蛋长得都还蛮好看的,确实像徐氏更多一些,至于像不像李瓘……把老头与稚童相比,他还真是看不来。   “阿兄!”   灵堂上忽然响起悲哭声,声音苍老,极尽悲伤。   “你我兄弟自幼经历磨难……好不容易熬到这天宝盛世,奈何天不假年,阿兄啊!   想必这就是褒信郡王李谬,据说已哭晕过去好几次,醒来便继续哭。   李谬的身后站着好几个年轻人,个个披麻戴孝,神情悲恸欲绝,正在纷纷搀扶。   “阿爷也要保重身体……阿伯,你怎舍得这样去了?!”   一个侄子哭了,几个侄子纷纷大哭,场面不由混乱起来。   薛白正站在那看着,忽有人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可是太乐丞?这边出了些事,请随小人来。   灵堂后方的庭院中,有道士正在做法事。   绕过法坛,走过长廊到了一间庑房门口,薛白在门外便认出那披着麻衣的背影是李琮。   他当即停下脚步,转身便要走。   如张珀所言,莫沾这些人,他的仕途上能减少非常多的致命风波,不出意外是能平平安安位列公卿的。   除非,想要的不仅于此……   薛白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随着来人走向李琮。   “是谁让庆王找我来谋秘书监一职的?   “我身边的一个宦官。”   “查他。”   李琮愣了一愣,低声道:“唐昌公主如今的处境有好些,你让秘书省复得权柄,可是在为大事铺路?”   薛白意识到自己与李琮的沟通确实太少,导致消息与想法都错位了。   “嗯,庆王什么都不要做,万莫再派人来联络,等着即可。   “秘书监……”   “秘书监谋不到了。”薛白不由分说,须臾又问道:“有哪些人想谋卫尉卿?”   “很多。”李琮道:“据我所知,就有嗣歧王李珍、嗣薛王李瑁、广武王李承宏。”   “止住一切动作,别争。”薛白再次郑重提醒了一句……   再转回灵堂,正见到张填。   “方才起了冲突,你怎不拦着?   薛白应道:“庆王唤我过去,说了几句话。”   张珀微微一愣,问道:“你如何答复的?”   “我劝他别再为儿子争秘书监了。”   “不错。”张咱道:“身在朝堂,当如履薄冰。这等祸害满门且与己无关之事,少沾惹为好。”   “是,丧事一过,我便随驾往华清宫。”   “这是聪明人。”   张珀这才说起方才灵堂上发生的冲突,却是有官眷与人嘀咕李瓘王妃徐氏与人私通,被张珀派人请出去了。   是日,薛白见了许多的李唐宗室,只是记名字都头疼。   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力接触了另外两位嗣王,李珍、李瑁。   李珍、李瑁也是一对兄弟,他们的父亲是薛王李隆业。李隆业是李隆基的五弟,生了十多个儿子,李玥是其中相貌才情人品俱佳者,声望最重,因此承嗣薛王。   李珍则因长相酷似李隆基,过继给歧王,嗣歧王。因歧王李隆范原本也是有两个儿子的,早年沉溺酒色而暴莞了。   兄弟俩年纪不算大已食邑五千户,却犹有进取之心,盯着的都是鸿胪卿、卫尉卿、宗正卿之类的九卿之位。   因此,他们对于李谬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遇到张咱,不免评论了几句。   “小人而已。”   “说嗣许王妃与人私通,好歹拿出证据来。”李瑁道:“李谬的吃相未免也太过难看了些。”   “这般吃绝户之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李珍道:“熟能生巧嘛。”   “李瓘有子二人,可不是绝户,可惜,连圣人都觉得不像。”   “李义珣当年也不是绝户,李谬擅于硬吃了。”   李瑁微微叹息,道:“张驸马,我若记得不错,李义珣之子嗣泽王李惠,就是现任太常少卿吧?”   “不错,太常寺礼院是由他主持。”   李瑁道:“若非玉真公主,李滤与其父只怕要落魄街头。如今由他来给李璀定身后名,天理循环。   “天理循环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白站在张珀身边听了,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太常少卿兼礼院直事李憑。   几人说了一会儿,李珍向薛白打了个招呼,显得十分亲近。   “我听闻,李昙、张泗夫妇与你有些小过节?   “不敢。”薛白应道:“我们闹着玩的。”   “李昙是个废材,你莫搭理他。”李珍笑道:“你我投缘,皆喜欢音律、戏曲,往后得空该常聚聚。”   “是。”薛白道:“我亦觉与歧王有些亲切感。”   “哈哈哈。”   一场丧事,俨然成了公卿贵胄们联络感情的聚会。   李谬犹在灵堂上哭得死去活来,将要昏厥之际,有个儿子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并在他耳边道了一句。   “诸王都觉得是阿爷要夺嗣许王之位,已在暗中联络要阻拦此事。”   李谬一惊,被搀扶下去之后,当即拎过儿子叱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孩儿方才路过那边时,确实听到他们在说,且毫不避讳。”   “说什么?”   “那不如一道向圣人揭穿……阿爷名讳,孩儿不敢提。”   李谬皱眉踱步,招过管事,道:“你去查查,徐氏到底与谁私通……”   “明白。”   薛白不经意地往庑房方向看了一眼,见李谬身边的管事从里面出来,却是往许王府的后宅而去。   他遂拉过张咱,示意他往那边看。   “蝇营狗苟。”张珀轻嗤一声,小声提醒道:“你莫太热心了,方才的提议就不应该,听他们议论几句就真以为他们能出头?”   “是我草率了。”   “李瓘死得真不是时候。”   对于李瓘之死,杨玉瑶是颇为恼火的。   若非此事,她此时已带着薛白去华清宫卿卿我我,结果这几日薛白却还得领乐师去许王府上吹吹打打。   过了两三天,她终是待不住了,亲自过去看看薛白。   “瑶娘不该过来,这边毕竟是在办丧。”   “来看看你。   杨玉瑶拉着薛白上了马车,小声提醒道:“玉环与我说,圣人大概是想反悔了,你我莫为庆王出头。”   “知道的,我已经严词拒绝他了。”   “果然是到处请托,真烦。”   薛白道:“我不宜离开太久,送玉瑶到街口便得回去了。”   “我送你过去。”   “不必,有人盯着我们。”薛白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低声道:“该是哥奴或陈希烈的人,想拿我们的把柄,逼我交出刊报院。我派人去打他们一顿。   “装作不知即可,到了前面遮掩了一下,让我下去。”   丰味楼。   杜始几乎已不打理酒楼中的琐事,只管着隐藏在酒楼之下的各种事务。   少有人知道长安许多酒楼茶肆的雅座背后都有暗阁,一些有价值的消息会被抄录下来,送到杜始手上。   是日,她正在整理这些消息,却见曲水赶来。   “薛郎来了。”   “这种时候?”   杜始连忙迎了薛白,眼底既有喜意,又有忧虑。   “你此时来,可是出了要紧事?”   “一件与我们无关的闲事,但若办妥了,影响深远。”   “那你快些说。”   “事关宗室,人物关系复杂,只怕得慢慢捋,你才能懂。”   “没事,我听着。”杜始笑了笑,“你捋。”   薛白便开始慢慢捋着。   “说白了,无非是一群亲戚互相吃绝户的事,李谬吃相难看了些,诸李中有人看不惯了,却不敢多管闲事?”   “差不多。”   “你想管?”   杜始有些疑惑,“此事可是大麻烦,莫非那貌美的寡妇徐氏求你了?   “以我的地位,自是插手不了此事。”   “但你悄悄来找我,想必是有些别的想法?”   “不错。”薛白道:“这是个试验的机会,我们可以牛刀小试一次。”   牛刀小试?   数日后,李瓘的丧礼才办完,李隆基已命高力士做好摆驾华清宫的准备。   长安城已经渐热了,哪有山里待得舒服。   偏是还有些宗室之事李林甫不能处置,须由天子亲自定夺,比如,李瓘留下的官爵。   首先要定下的是嗣许王之爵。   李隆基遂招来张珀,开口十分直接。   “朕看李璀那两个儿子不肖其父,你到褒信王府选一个合适的人选,过继到李瓘名下。   张咱本要遵旨,犹豫了几番,却是道:“臣请圣人别择旁人。”   “你是太常卿,是朕的女婿,且与此事无牵涉。你不办,谁办?   “臣有罪。”张咱脸上泛起些苦意,无奈道:“臣与此事有所牵扯。”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也是十分疑惑。   “说吧。”   “坊间传闻……李瓘那两个儿子是……”   张咱没有说下去,拜倒,磕了个头,一脸委屈地道:“圣人明鉴,臣真是冤枉的。   李隆基笑骂道:“朕又不是昏君,还能信这等市井传言吗?”   “臣真的与许王妃毫无瓜葛,不过是丧礼上有人出言诋毁她,臣将人请出去而已。”   “朕知道了,下去吧。”   张咱苦着脸,再次行礼,退了下去。   李隆基看着,脸上的笑意冷了,渐渐有些不悦,道:“高将军去查一查,此事到底是不是谣言?若是,查谁在传谣。”   “遵旨。”高力士领了旨意,犹豫片刻,又问道:“那嗣许王留下的官爵?”   “暫搁置。”   李隆基很不高兴。   他倒要看看,在这躁热的夏季,是谁没事找事耽误他游幸华清宫…… 第206章 空穴来风   虢国夫人府。   薛白终于忙完了太乐署的差事,正在沐浴。   玉石砌的水池中,青岚正给他搓着头发,嘴里叽叽喳喳的。   “虢国夫人说了,她的骊山别业也是有温泉池的,可舒服了,比这个还要舒服,还说到时候让我也泡一泡呢,想必是唬我吧?一会我得记得要把郎君换洗的衣服收好,出发时不能忘了……   “她让你唤她“瑶娘’,你唤便是。”   “那我多放肆啊。”   薛白侧过头看去,见青岚头发湿湿的,眼睛亮亮的,对骊山之行十分期待。   这让他也有些期待起来。   还未出浴,明珠在外面唤道:“薛郎,奴婢进来了。”   “嗯。”   青岚吓得连忙双手抱怀,像虾一样蜷缩起来,虽然她本身还穿着亵衣。   明珠却没看她,向薛白道:“出事了,有御史上表告状,称薛郎与瑶娘……不清白。瑶娘正在发脾气,薛郎是否去安抚一下。”   “好。”   薛白当即猜到这是怎么回事。   他早有预料,那些盯着刊报院的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有对付他的机会了。   今日告个状,反复提醒,让圣人对他与杨氏之间单纯的姐弟情谊产生恶感;明日告个状,让圣人怀疑他交构庆王;后日再告,就要指他是李瑛余党了。   走过长廊,便听到大厅里杨玉瑶正在发脾气。   “到底是哪个长舌鬼多管闲事?!”   吏部,公房。   陈希烈捧起茶汤吹着气,饮了一口,叹道:“长安城真是谣言四起啊,说什么的都有。”   杜有邻别的不会,装糊涂却是一把好手,疑惑道:“不知都有哪些谣言?”   “都是些风流韵事。”   陈希烈抚着长须,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等了一会,见杜有邻一脸茫然连接话都不会,只好开口说起来。   “有说嗣许王之继妃徐氏与驸马张珀私通,又说是与嗣歧王或嗣薛王私通;   有说张咱与唐昌公主私通,还生下一个孩子的。”   “什么?”杜有邻被茶汤烫了一口,连忙擦拭桌案。   “世风日下。”陈希烈苦笑摇头,道:“还有人说,薛白与虢国夫人私通。”   “这倒是……早有耳闻。”   “话虽如此,薛白现下更是在风口浪尖了,老夫今日还听到另一个了不得的传闻。说是,薛白早与庆王有所勾结,是提前知道庆王之子要任秘书监,方才先为此铺路,揣度并利用圣意。”   “咳咳咳,左相这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右相府听来的。”   说罢,陈希烈脸一沉,这已是明晃晃的威胁了——“薛白再不老实,右相就要出手了。”   只有徐氏的谣言他是听来的,旁的谣言都是他放出的,为的便是震慑薛白。   杜有邻登时脸色大变,如坐针毡。   “庆王本就收养了废太子之子,薛白一旦沾上此事,可是很麻烦啊。”   陈希烈叹息道,“他是老夫的属下,老夫真想庇护他。思来想去,尽快外放才是。”   “那,长安县尉……”   “还想着长安县尉?出京,出京。”   陈希烈叱喝一声,“江宁丞这般好的阙额,望县县丞,江南繁华之地,秦淮河销魂乐处,乌衣巷风流居所,他还挑剔,再犹豫可就被旁人抢去了。”   杜有邻倒是被唬得愣愣的,可惜还是做不了主,最后才想起来道:“宁为赤畿尉,不为望县丞。”   陈希烈也知这就是个传话的,抬手一指,骂道:“真是不知好歹。若实在想要为畿县尉。北都附近的太谷、文水、榆次、盂县、交城五县,选一县奏上来,老夫想办法让右相批。   杜有邻气势已经完全被击溃了,但还在死记硬背般地转述,道:“只选京兆府赤畿县。”   “想得美。”陈希烈道:“老夫是要庇护他,他若不急,随他去吧。”   杜有邻焦急不已,下了衙便派杜五郎去问一问薛白,要不要尽快外放算了,实在不行,选一个太原的畿尉,以后再谋升官。   偏偏杜在家,正坐在书房里修剪指甲,开口便道:“阿爷糊涂,太原天高地远,他若去了。哥奴轻易可操控他的考功,天长日久,圣眷淡了,杨氏姐妹也疏远了,他还有何前途?”   杜五郎于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去问一问。”杜有邻催促道:“问一问总没错。”   杜五郎于是去了趟,回来道:“薛白说,不用理会老东西,等他去骊山回来再谋外放不急。   “是吗?”杜有邻方才一直在与杜始说左相近来的反应,见一切如女儿所料,不由疑惑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问着玩。”杜始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看看朝野都是什么态度。”   她是不打算留下任何破绽的,那就只能看看左相怎么说,然后帮忙把左相的意思提前传播出去了,牛刀小试嘛。   月沉日升,长安城谣言不断,到了六月中旬,天气愈发热了,游幸华清宫的一切事务都已准备妥当。   李隆基今日难得抽出一点时间来处置宗室事务,暂停了欢宴,倚在南熏殿中,看着最新的文萃报,手里还拿着一支小笔,时不时还写上几句评语。   这事也怪,奏折让他批阅,他是不想批阅的,换成这文萃报,他却批阅得不亦乐乎。   “高将军你看,市井有高人啊,这个作《王昭君变文》诗八首,如故事一般,倒是少见,可谓诗史。‘贱妾傥期蕃里死,远恨家人招取魂’,诗才也好……叶平,朕上次似乎也读过他的诗。”   “圣人。”高力士低声道:“谣言查出来了,是从报纸上来的。”   “报纸?”   李隆基讶然,叱道:“竟是薛白小鬼作祟不成?”   他先是翻手里的文萃报,之后翻了翻还没来得及看的邸报,道:“没有。”   “是这份报。”   高力士躬身,将另一份报纸递到了御前。   李隆基目光看去,赫然见到上面写着“天宝时闻”四个大字,不由大奇。接过一看,这时闻内容不多,只有廖廖几则。   第一则刊的是嗣许王李璀薨逝,借着此事引出了几桩风流韵事,猜测李璀之继妻徐氏与张咱有染,之后又言嗣歧王李珍亦与徐氏有染,唯不知李瓘之子生父是何人。   第二则时闻则言张咱与唐昌公主有染,早年间甚至有过一个儿子。   下一则言新科状元薛白与虢国夫人有染,且不仅是一夕之欢的面首,还是情根深种,几至婚嫁。   也就是大唐风气,才敢将这些公卿贵胄的风流韵事这样当众议论。毕竟,武周朝与当朝,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丑事多了。   李隆基却是不厌其烦地看了,也不知是怒是笑。   “这不是秘书省刊的。”   “圣人如何知晓?”   “差别太大了。”李隆基道:“先是纸质,用的是民间工坊制的竹纸,溺得不够久,纸质脆,墨亦不同。另外,高将军可发现了,这用的是雕版。各则消息之间没有错落,字体大,不美观……还有,你看这些字都是简化的。”   高力士目光看去,果然发现了这报纸偷工减料,仅嗣许王李璀薨逝,刊的就是“许王李冠逝”,粗制滥造。   “圣人真是明睿无双啊。”   “有人仿了邸报,尽刊些引人注目之事啊,若朕未猜错,这一份不便宜。”   “一份十钱,非官员勋贵之家不会买。”   “也只有官员勋贵爱看这些。”   高力士道:“其实也没几个人看。”   之后,他又呈上几份新出的小报,少许稍精致些,有的更粗糙,大部分还是手抄的。   其中还有一份名为《珠胎记》,讲的是徐氏与李珍的故事,言在李璀迎娶徐氏为继妃的宴上,徐氏爱慕上了英俊潇洒的李珍。因李瓘不能生育,李珍与徐氏私计,生个儿子继嗣许王……   这故事文笔颇为香艳,李隆基看完,竟觉有些回味。   他想了想,发现有一些细节确合李璀的经历,不由皱起了眉。   “这也卖钱?”   “是,这份价格最高,二十钱一份,却有不少人买。”   “这是将舆情当作买卖了。想必除了售卖,刊报商贩赚到更多的还是有心人给的钱。”   “圣人之意,是有人收买了民间书报商?”   “不错。”   李隆基冷哼着,再看下一份民报,忽然脸色一沉。   因其中有一则消息称“著书、开馆、刊报利国之举皆出于庆王”,在一众风流韵事里显得十分突兀、不谐。   正觉不满,他目光一转,想到若薛白真有助庆王之心,何不在李俅接任之后再上书?   他遂拿起那份《天宝时闻》,道:“昨日有御史弹劾薛白,十郎故意把折子递到朕面前来,就是因这些民间杂报?”   “老奴不知,想来,也许事情是真的才会有这杂报与弹劾吧?”   “那这些也是真的吗?   高力士尴尬应道:“应该不是,至少嗣歧王、张驸马的人品都是信得过的。   “查谁在传谣。”   “遵旨。”   “召张拍、李珍、薛白等人觐见。”   “回陛下,臣没有。”李珍看过杂报,当即脸色凝重,执礼道:“臣与徐氏之间清清白白。”   张珀亦是如此,应道:“回陛下,绝无此事,臣是清白的。”   薛白见了,有样学样道:“回陛下,臣亦绝无此事。”   高力士叱道:“你等若清白,为何有这般传闻?”   李珍本不想招惹这些事,没想到事情反而缠上来,只觉晦气,应道:“若让臣猜测,是李谬使人散发谣言,污蔑徐氏清白,以夺嗣许王之位。”   “歧王真要指证褒信王?”   “是。”   “李谬为何如此?”李隆基淡淡问道:“朕已答应由他过继一子到兄长名下。”   薛白帮腔道:“回陛下,臣在闲聊时,说过要阻拦李谬行事,许是被他听到。”   “胡闹。”   李隆基叱骂一声,目光再看向薛白,便知薛白也得罪了李谬。   高力士又看向张珀、薛白,问道:“你们的传闻又是如何来的?”   张拍道:“必是褒信王为了混淆视听,且臣在丧礼上多有同情徐氏之意,让他心生忌惮。”   薛白道:“臣亦是如此。”   “薛白,你最懂刊报,也认为是李谬所为?”   “臣不知。”薛白道:“臣以为这些坊间民报太过粗劣了,也不宜如此平白污女子清白。臣请陛下允臣再发一分邸报,正视听。”   李隆基打算将民间这些刊报之人都捉起来重惩,听了薛白所言,沉吟道:“你先去办。”   “遵旨。”   李隆基道:“这些杂报你等带回去,给朕好好反省!”   “臣等知错,臣等遵旨。”   三个臣子才退下,陈玄礼已匆匆赶来,与李隆基低声禀报了几句。   “民间报纸的来源还在追查,但臣已查到一些别的事,许王府中‘平白’出现了一些不堪入目之物……”   李隆基听了,脸色难看起来,道:“召徐氏及其二子觐见,再召李璎候见。”   “啪”的一声,李林甫将一叠民报砸在陈希烈面前。   “坊间小民都可以刊印,你与本相说不能掌控刊报院?”   “右相,这是两回事,你看看这刊得多粗劣。无非是一些书商见有利可图,随便刊一些。”   陈希烈满脸苦色,拿起一份《天宝时闻》看了看,目光一凝,骂道:“这狗贼子,还抄我放出的谣言。”   李林甫愈发没好气,吩咐道:“查,查是谁受人好处刊的这些东西。”   这话不是对陈希烈说的。   陈希烈却是应道:“右相,此事如何查?若让南衙十六卫扰民,可想过圣人已命北衙暗查此事?”   “你是何意?”   “民间刊报,一份十钱亦难回本,岂有几个人愿意花钱买?此事无利可图,自然不能长久。更何况,此事与右相无关,右相何必沾惹?”   陈希烈之所以出言相劝,也是有原由的,未了小声补上一句,道:“书报商收了何人的好处,右相分明知晓,何必兴师动众?”   李林甫问道:“李谬想让儿子嗣许王,圣人都已答应了,他为何画蛇添足?   “想必是被李珍等人的吹嘘之言吓到了。”   陈希烈道:“办丧以来,我看那徐氏十分端庄。李缪估计也知若不能坐实徐氏偷人,早晚守不住嗣许王之位,万一等那两个孩子长大了,圣人又觉得像了。   “蠢,李谬诬李珍偷情,圣人反而要把那两个孩子再召进宫中看。”李林甫道:“弄巧成拙了。”   陈希烈笑道:“右相何必理会他?此事与我们无关,由他去便是。”   李林甫皱眉,道:“本相不许有人操控舆情。”   “谣言与民报本身并无区别,无非是口口相传或纸笔相传罢了。官报一出,也就盖棺定论了。”   说着,陈希烈递上那份《天宝时闻》,道:“重要的是,这些谣言当能让薛白感受到危险。右相若能外放他任江宁丞或是太原畿县尉,则可将他调出刊报院。   “不急。”李林甫淡淡道。   “是。”陈希烈笑了笑,应道:“且让这竖子着急。   两位宰相遂不再议论此事,转而说起新任秘书监的人选,这才是李林甫真正关心之事。   许久,苍璧匆匆赶来,禀道:“阿郎,圣人亲自下旨了。   “快去迎。”   李林甫与宫中来人低语了许久,方才阅览圣旨。   陈希烈偷眼瞥去,唯见那一张神色刚戾的脸越来越凝重。   “右相?”   “秘书省被一分为三了。”李林甫叹息一声,道:“圣人下旨,另设弘文馆,专供学子借阅书籍;刊报院亦从秘书省剥离而出,暂时还是由薛白刊报。”   “什么?”陈希烈如丧考妣,心痛异常,问道:“可……”   “李谬蠢材,想利用民报挟持舆论,被反噬了啊。”李林甫道,“圣人已让李瓘之子李解承嗣许王了。”   “为何如此突然?”   “李缪竟还派人到许王府制造伪证,被北衙查实了。”   “他太糊涂了啊!”   为何如此?   李林甫道:“都以为圣人说这两个孩子长得不像,是见过他们了。实则竟是李谬欺君,利用圣人说“父子年纪相差太大’造势,使众人不敢出头。结果,这报纸一出,惹了众怒,李璎又是惯犯,没人再信他。   说着,他忽皱了皱眉,想到一个可能。   李谬这么蠢,竟能想到收买书报商?倒不如直接放谣言,圣人还不至于如此震怒。   再看这结果,此事很有让人疑惑之处啊。   之后,李林甫又摇了摇头,心道此事薛白没有得利,反而失了些圣眷,旁人亦然……那就只能归咎于李谬太蠢了。   圣人大怒,重降李缪为郢国公,罢其上柱国、宗正卿、殿中监等职。”   陈希烈愣了愣,喃喃道:“如此一来,公卿之位又空出两个?”   “是啊,这是诸王协力的结果,无可奈何了。”   李林甫把手中的报纸卷起来,轻轻拍着手掌,越拍越急,越拍越急。   “旁的先不管,务必先拿下刊报院!”   说着,他焦急地踱了几步,道:“你再去问薛白,放外想要何职,若不是太过分,本相会考虑。”   陈希烈还没想明白,不由疑道:“右相,整件事还有……”   “还不快去?!”李林甫急叱一声,“耽误得起吗?! 第207章 铺路   皇城,秘书省。   陈希烈匆匆赶到刊报院,意外地发现新的邸报已经在印了。   雕版师们已在刻备用的模版,用来同步印刷,工匠们正把刚刚印好的报纸叠好,一片繁忙却又井井有条的景象。   言可能有这般快速?   陈希烈不可置信,连忙上前夺过一份报纸看起来,竟真是一份新的邸报。   第一则消息,赫然是李瓘之子李解承嗣许王之位;再看第二则消息,李谬图谋抑兄长之子不得封,坐罪降为郢国公,罢其官职。   之后,则是刊了已故的“青钱学士”张骜的一篇判文,总之是说父死子继乃天经地义,不容侄男诈袭。   “父昭子穆,千龄不易之仪;继祖承桃,万代相承之道。若骨肉无爽,鸣鸠之美克昌;血属不同,螟蛉之子何寄?”   陈希烈看得眼熟,遂想起来,吏部试时他出的题便是以这判文作答,当时还是他亲自给薛白誊写了一遍。   再看后面几则消息,有说农事的,乃从《齐民要术》中摘录,添了详细解释,讲了牛羊病了如何医治、如何用粪种泰地、如何防治虫害;也有说文事的,再次提醒学子可到东院借阅图书;最后则是诸多歌功颂德之事。   一式两份的邸报依旧是满满当当,陈希烈怎么也想不通,薛白是如何在短短一两天内就制作出这么完善的雕版。   更没想到,他一问,薛白就说了。   “简单,只有三四个时闻是现刻的,旁的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比如《齐民要术》的雕版就有好几套。   “还真是如此,旁的都不是时文。”   “雕版也是有讲究的,如何编排,如何分段,还有一部分版面直接用的活字。这其中学问大了,左相若想知道,我们可找机会慢慢说。”   陈希烈笑着摇摇手,道:“圣人已有意另设刊报院,我这秘书少监马上就要管不到了,何况吏部差事还忙。不妨先谈谈,薛郎若升迁想往何处高就?   其实他更想谈的,是薛白离开之后,想举荐谁来主理刊报院事务。   关于刊报院的官职,李林甫已经有了很成熟的想法。打算设置院直一人,官职斯、品;院丞二人,官在六品;主编官四人,从七品下;修撰、检讨等官,从九品下;其余则是吏员、工匠。   院直大概只能由圣人钦点,主管审核、监督之事,这点李林甫心里是有数的,要谋的便是院丞、主编这些真正负责做事的官职,且必须掌控在手中。   而薛白的配合也至关重要,邸报是由他首创,举荐的官员能否得到圣人的首肯,薛白的话语权很重;修撰、检讨、吏员、工匠等人,必然要继续沿用现成的;另外邸报的发散途径还在薛白手中。   这些问题谈定了才是至关重要的。   “左相之意呢?”   “凡入仕初授地方官,以畿县尉最佳,薛郎可有意太原畿县?”   “不急。”薛白道:“我年轻资历浅,还是在秘书省随左相多多学习为妥。”   陈希烈笑道:“你是才华横溢的状元,与我这老朽还有何好学的?还是早早升迁为好,以免夜长梦多。   薛白懒得与他多说,道:“办完这一期邸报,我还得随驾华清宫,左相见谅,恕不能奉陪。   陈希烈还待再言,眼见这竖子转身要走了,不由大为焦急。   等薛白随驾华清宫数月,只怕已与圣人敲定了刊报院的官职人选,到时杨当上可直达圣听,下可操控舆情,绝不是右相能接受的结果。   “长安县尉是真的不行,不合规矩。除此之外,你还对何处有意?老夫分你子啾。”   此时薛白若信了陈希烈,待这位左相变卦,又要处于被动,因此他依旧不透露,只道:“左相不必为我着急,我再想想。”   长安城的酒肆茶楼中,依旧有商贩正在兜售着民间小报,兜售的目标往往都是那些衣着光鲜的酒客。   这些一心想结交权贵之人,最是对权贵们的私事感兴趣,偏平时千方百计也难以打听到。   时兴的《天宝时闻》上的内容正流传开来之际,官府邸报一出,却是迅速将小道消息推翻了。   既然圣人能让李瓘的儿子承爵,足可证明流言蜚语都是假的。   办过此事,薛白又去与杜始见了一面。   “你倒是一点也不徇私。”杜始道:“将我民报上的消息完全压了下去。”   “不徇私才不会让人怀疑那民报也是我们办的。   “真没人怀疑吗?”   “也许有。”薛白道:“但若是我想散播谣言,不应该用报纸这种大家都会怀疑我的手段,只要你没留下痕迹。”   “放心。”杜始道:“我早就买下了一家刊书坊,雕版用的就是书坊里的工匠,手艺一般,印了报纸之后,这批人已经全送到扬州去了。”   “发散的渠道呢?”   “雇了一群人,将报纸送到几个酒楼茶肆让他们帮忙派发,没避着丰味楼。有过邸报的经验,他们都很愿意。”   “一份卖十钱?”   “我们没收钱,但毕竟不是官府要求免费派送的,酒楼茶肆也要从中牟利。”   薛白很谨慎,又问道:“送报过去的人呢?   “雇的,一开始就没见到我们的人。”杜始道:“我也没刻意往李谬或陈希烈身上引。任北衙去查吧,查不到我们的。”   “那《珠胎记》找谁刊的?”   “我听你的,将这故事送给几家书商,其中有人润色了一番刊了卖钱,与我们无关。”   “你放心,线索全切断了。”   说着,杜始微微得意,道:“而且所有的内容,我都是抄的他们放出的谣言,没有一个字是我们的主见,如何能查到我们?   “那就好。”   他们做的无非是把李谬、陈希烈做的事刊出来,从口口相传的捕风捉影变为实实在在的文字,具象化、夸张化,并把这两件独立的事合二为一,提前呈到皇帝面前。   北衙狱。   “我招,我觉得那两个孩子不是我阿兄亲生的,一定是徐氏与旁人私通生下的。苦于没有证据,于是让管事到王府后宅布置伪证……此事我认。”   李璎满脸晦气地低着头说着,又道:“但谣言不是我放出的,我不认为与徐氏私通之人是李珍、张咱,应该是另有其人。   “谁?”   “我不知道。”李谬道。   “那你可有放出徐氏与人私通的谣言?”陈玄礼问道,“说实话,我都找得到。   “有。”   “怎么说的?   就徐氏与人私通,孩子不是我阿兄的。”   “如此简单?连奸夫姓甚名谁都没有?”   李谬愣了愣,道:“哪用这般详细?”   陈玄礼问道:“你知道李珍、李瑁、张咱、薛白等人曾说过要阻止你夺嗣吗?   “知……知道。”   “因此,你们在传谣之时,便指他们与徐氏私通?”   “这……”   李谬倒没想过是否下人做事时演变成这样,只觉陈玄礼有些啰嗦了,最重要的罪名都承认了,还管这些旁枝末节。   陈玄礼又问道:“你找谁刊的那些报?”   “我…我没有找人刊报啊。”   “再问一遍。”陈玄礼脸色冷峻下来,“你找谁刊的报?”   李谬正不知如何回答,忽有禁卫匆匆赶来,向陈玄礼附耳禀报了几句。   回禀圣人,臣查到谣言的源头了。”   “说。”   “李瓘才病倒,李谬收买了一群闲汉到青门各个酒楼造谣徐氏与人私通;但关于张拍、薛白的谣言则是另有其人放出的……臣查证过,确是两批人。”   “谁?”   “陈汉,在平康坊南曲收买了一帮无赖,其中有人跟踪薛白,到处说‘状元与虢国夫人交情匪浅’。”   陈泌是谁?   “是左相的儿子。   李隆基没有半分惊讶,脸色波澜不惊,问道:“陈希烈在何处刊的报纸?”   “最初散发报纸之人分文不取,没找到他们,估计是已经撤走了……想必,左相主理秘书省,会刊些报纸也不稀奇。   朕只是奇怪。”李隆基淡淡问道,“他既主理秘书省,为何刊出的报纸做工如此粗劣?”   陈玄礼不知圣人这句话是发怒还是讥讽,小心翼翼应道:“臣不知。”   “不必再查了。”   “遵旨。”   高力士不由疑惑,问道:“圣人为何轻轻放下?”   “无非还是那些心思,无趣。”李隆基淡淡道:“李谬连兄长留下的官爵也想夺,陈希烈则是看到了刊报院的权力,两人一拍即合。高将军你看,苍蝇飞来飞去,还能是为了什么?”   “是左相为郢国公刊报?”高力士讶道:“可左相与嗣许王同衙为官,关系和睦……说到一半,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感慨道:“老奴才看明白此事的原由,还是圣人独具慧眼啊。   “看得太透,少了许多意趣。”   “无怪乎圣人要把刊报院从秘书监分出来。”高力士道:“原来是禁止左相染指刊报院啊。”   李隆基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再次显出了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洞悉一切的表情。   众臣都很敏锐,都已意识到刊报之权,想要抢。像一群狗正推搡着,看着他手里的骨头,但他不急着把骨头丢出去,需要看看哪条狗忠心,哪条不忠心。   偶尔一两个瞬间,李隆基也考虑过李珍、张珀、薛白等人在此事中的角色。   偏是他看得透彻,知薛白只想用刊报之权换一个升迁的官位,早就通过杨家姐妹在谋官了。李珍、张咱则是他最偏爱之人。   如此,他要怎么样的结果,就已经很清楚了。   “高将军,拟几道封官旨意。再传旨下去,明日起驾华清宫……”   丰味楼。   杜始翻了个身,有些好奇地看向薛白,问道:“其实我还未完全明白,我们费力做这些,好处也太少了吧?”   “借着李谬诈袭夺爵之事,陷害两个宰相一把,以免他们找我麻烦?”   “太行险了。”杜始最了解薛白,道:“若只为这个目的,大可以不必如此。事实上,向贵妃坦诚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让你试着发行民间报纸?牛刀小试嘛。”   “我本打算徐徐图之,偏因你要这般做,反而不得不暂避一阵子。说,还有何目的?”   薛白道:“倒也没旁的,以此举试探一下宗室的反应,结交一批人。”   “太常寺礼院的李,他父亲李义珣曾遭李璎陷害,我这么做能赢得了他的好感;另外,宗正寺许多人也讨厌李谬。”   “他们可不知是我们出手。”   “我印的邸报。”薛白理所当然道:“邸报一出,正视听。李缪被降爵罢官,大快人心,不是吗?”   杜始问道:“可你交好这些宗室有何用?”   薛白微微笑了一下,显得有些神秘。   他少有事情瞒着她,此事却不急着全盘托出,沉吟着道:“我们得罪死了李亨,而废立之事,宗亲的话语权还是不少的。”   “想得这般远?”杜始在薛白肩上咬了一口,追问道:“我看,你是想要李瓘那遗孀徐氏的心吧?邸报一出,她一定对你感激万分,也许恨不能以身相许呢。”   薛白摇了摇头,倒还真没想过这一方面。   杜始却不肯让他还有心力去讨好徐氏,附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我想吃独食次日,晨鼓声中,薛白穿过长安街巷到了虢国夫人府。”   府门处,下人们进进出出,都在忙着准备行李。骊山虽不远,他们却是把平时需用的器物都带上,装满了许多车钿车。   到了内院,只见明珠正在侍候杨玉瑶梳头,青岚也早早准备好了,抱着个包裹站在一旁。   “你这妾氏,让她把包裹放下,没一会就抱起来,也不嫌累。”   薛白一来,杨玉瑶便取笑了青岚一句。   她今日穿的是男装,因路途中有时候她也是要骑马的,上前抱着薛白的胳膊,问道:“我这般好看吗?   “比我俊些。”   “呸,公务可都忙好了?偏是临时出了这许多事。”   昨夜忙完了。   杨玉瑶这才安心,她是个会疼人的,柔声道:“那等到了平坦的路段,你在马车上睡一会。”   薛白道:“这时节还是谨慎些为好,我以太乐丞的身份随行,到了骊山再偷偷来寻理。   这是因为杨玉环早已安排好让太乐丞随行,他并没有跟着杨玉瑶的马车走的道。   那夜里你过来,我给你去去乏。   杨玉瑶柔声说了一句,转头又摆出雄狐的架势,吩咐道:“出发。”   杨銛、杨家三姐妹的宅邸都在宣阳坊,加上杨钊如今打点太府颇有成效,也把宅邸搬到了宣阳坊以南。这次,杨家堂兄弟姐妹五人都要随驾,如同斗富般地摆出车马。一时之间,场面蔚为壮观。   杨家五队车马装饰各异,远看挂的皆红色绸布,近了一看,五种红色却各不相同,仿佛云锦集霞,若百花之焕发。   随行的仆役衣着光鲜不提,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婢女,身披彩帛,显出白嫩如藕一般的胳膊,佩戴的珠宝首饰琳琅满目,身上的香气飘满长安。   这般一路出了城,在城外才汇入御驾。   放眼望去,只见漫天遍野都是旗帜,如同打仗一般。   薛白策马离开了杨家车队,很快便陷在了官员之中,找不到太乐署的所在。   “薛郎,在找什么?”一辆奢华的马车中,张填掀帘问道。   “回寺卿,我找不到太乐署的队伍。”   “我带你过去。”   张填大喜,当即别过妻子,下了车驾,翻身上马。   他却没带薛白去找太乐署的队伍,而是很快与嗣歧王李珍、嗣薛王李瑁等人混在了一起。   “看,我带谁来了。”   “薛郎干得漂亮,邸报一出,教李谬狗贼还能散播谣言否?”   李珍对薛白尤其热忱,仿佛经此一事,彼此便是共同患过难了一般。   “歧王客气了,我不过是做些为人臣子应该做的。”   “李谬偷鸡不成蚀把米。”李珍显得十分畅快,道:“方才我等已接了旨意,你可知我如今任何官职?”   薛白故作一愣,执礼问道:“可是……兰台太史、秘书监当面?”   “哈哈哈,正是!”   李珍仰天大笑,动作潇洒豁达,真是像极了李隆基。   说罢,他招手拉过嗣薛王李瑁,又问道:“再猜,我三弟任了何职?”   薛白目光看去,李瑁只是微微含笑,显得很沉稳克制。   “薛王可是官任宗正卿了?”   “不错。”   “恭喜薛王。”   李瑁点点头,道:“薛郎果然聪慧过人,你我往后该多多亲近才是。”   “求之不得。”   “让李谬把这些年谋得的官爵通通吐出来才痛快。”李珍笑了笑,之后道:“你可知秘书少监换了何人?”   “不是一直由左相兼任吗?”   “圣人体恤他辛苦,让韦述任了秘书少监,主持编书一事。”   薛白应道:“左相确实是太辛苦了。”   众人继续闲聊着,之后还聊到一桩小事。   “庆王一心要为他的嗣子谋官,这次终于是谋到了。”   “听说是许了李俅秘书监。”张咱道:“但现已归了歧王,不是吗?”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珍道:“圣人任李俅为卫尉卿了。”   “是吗?”张珀略略沉吟。   “至于殿中监一职,则给了李承宏。你们看,李瓘、李谬兄弟,一死一贬,皆大欢喜啊。”   “不错,皆大欢喜。”   几个宗亲纨绔们哈哈大笑。   薛白驱马故意落在他们身后,只陪着笑了笑。   这件事上,他只是稍稍铺了点未来的路,没有得到任何明面上的好处,也没有一官半职落在他头上。   当然,他冲的也不是这一官半职…… 第208章 昭应尉   御驾一路向东,过了灞桥,在骊山脚下沿着官道继续向东缓缓而行。   队伍中后段,一群纨绔们已有些倦了,沉默下来,有几人则已回到了马车上。   薛白策马走在当中,目光所见,官道笔直宽阔平坦,想必马车也不会太过颠簸。   只是不知修这样的路花费了多少劳役,又是否多征了。   渐渐地,夕阳落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往前拉得很长,华清宫已在前方不远处了。   从长安到华清宫,路程其实不远,快马不需半日就能到,奈何队伍人太多,行进缓慢,在抵达之前,那悬在西面天际的红日还是掉落进了远山,天色暗了下来。   禁卫们点起火把,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   再行不远,薛白抬头看去,只见右手边的山腰处灯火通明,绚烂至极,仿若星光。   华清宫倚骊山之山势而筑,规模宏大,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此时为了迎接圣人,整个宫殿的灯火都点亮了,像是整座骊山在发光。   队伍中有人惊呼起来。   薛白则没有太多的惊讶,他曾来过这里,此时只有些惊讶于如今简单的烛光竟能做到更加灯火辉煌。   此时,御驾已经进了华清宫,薛白则刚过望仙桥。   如今华清宫已扩建完毕,增建了十王宅,之后再过了一道城门,不少随驾兩夹的皇子公主们继续往前走去。薛白随着官员们往住处。   安排好太乐署的乐师们住下,他便回了自己的暂住号舍,号舍不大不不,一出净整洁,看着倒还不错。   “笃笃笃。”敲门声很快响起。   薛白还当杨玉瑶派人来请他了,开门一看,却见是谢阿蛮站在门外。   “谢典事。”   “贵妃让我来看看薛郎住得可习惯。”谢阿蛮背过双手进了号舍,四下一看,问道:“薛郎如何一个婢子也不带?”   “无妨,我能照顾好自己,为国出力要紧。”   “为国出力?”谢阿蛮心中嘀咕道:“只怕是为虢国夫人出力吧。”   她目光四下看了一眼,问道:“戏本呢?还未写好?”   薛白近来虽躲着玉真观的二李,却不至于在谋官时把要献给贵妃的礼忘了,只是还放在青岚的行李中。   不知贵妃何时要戏本?”   “自是越快越好。   那明日交给谢典事如何?   谢阿蛮到处看了一眼,道:“你今夜没有,明日就能变出来吗?”   “就当是吧,我得找找行李。”   见号舍里分明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谢阿蛮遂道:“可告诉你,贵妃要召见你,自会让我来领你进宫。你可不要乱跑,再惹人非议,贵妃可也保不了你。”   “还有,那边也别去。”谢阿蛮再次警告道:“我随时可能来找你。”   她说的是虢国夫人那边也不要去,杨玉环禁止他去了。”   虢国庄就在华清宫的西面,相比诸王之别业占地算是大的。   堂内灯火通明,杨玉瑶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本想早些歇息,却偏要等到薛白过来。   “可算来了,我还怕派去找你的婢子迷了路呢。”   “近米谣言四起,我们处仕风口浪尖,贵妃使人提醒我小心些为好,遂等女使走了我才过来。”   “才不怕。”杨玉瑶道:“你我是姐弟,多亲近些怎么了?”   薛白无奈道:“这终究不是万能的借口。   杨玉瑶揽住他道:“我也乏了,今夜不做别的,只是洗个汤浴,谁能说我们坏弟的情谊?走。”   听她这一说,一旁的青岚不由把手里的包袱抱紧了些。   骊山温泉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相传秦始皇发现温泉水有助于伤者疗养,在灭六国时给战士们赐浴温泉汤,总之就是说温泉水好。   当然,真正好的温泉水肯定是在华清宫里。   杨玉瑶这座别业则是开凿一个泉眼,水质如何暂时还不知,无非是泡个意境。   “滑吗?”   “很滑。”   杨玉瑶得意地笑了笑,由薛白扶着在玉石砌的池中坐下,以免滑倒了,青岚想帮助扶,却不敢碰她。   明珠给杨玉瑶解了发髻,将满头青丝撒下清洗。   “明珠,你也下来。”   “是。”   那身亵衣浸湿了,虽没有解开,但也与解开无异了。   薛白既不去看,也不刻意躲闪目光,这份从容镇定,若非阅历丰富之人不可得。   杨玉瑶见他如此,不由心中佩服。   青岚却是窘迫不已,显然是受到了大震憾。   杨玉瑶对这种小美人还是很温柔有耐心的,怕吓到了她,也没有更多动作,待出了浴,便柔声道:“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你也累了,这边庄园屋子少,你去与念奴一起睡吧。   “是,那……我先过去了。”   杨玉瑶看着她跑掉的背影,向薛白笑笑,道:“不急,慢慢来。”   薛白知她说的是何意,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来吧。”   他从明珠手中接过帕子,给杨玉瑶擦着头发。   这种小温存让她很开心,笑道:“你这是又要谋官了,才能待我这般体贴。   我可没说。   “玉环禁止你过来,你却过来,我很满意,该给你些甜头尝尝才是。”   “现在不乏了?   “去,谁与你说这个。”杨玉瑶嗔道,“那昭应县尉之事,我替你打听了,你可知现在的昭应尉是何人?”   “我认识?”   “能任这种畿尉之人,你即便不认识,也必定听说过他的家世……现任昭应尉是达奚珣的儿子,达奚抚。”   薛白道:“吏部侍郎的儿子,门第不凡啊。”   “达奚珣就不说了,其妻乃是上谷寇氏,世代郡守。虽非五姓七望之列,但高门大户是真的。”杨玉瑶道:“但要谋这官位也简单,让达奚抚升迁了即可。”   薛白沉吟道:“这主意谁与你说的?”   “我很笨吗?平时只是懒得动脑子罢了。”杨玉瑶歪进薛白怀里,懒洋洋地道:“这般简单的办法,我哪能想不出。”   那把达奚抚迁到何处去?   “刊报院岂不正好有缺?他资历比你高,可谋一个七品官。”   薛白问道:“这也是玉瑶想出来的?”   “这不是,我替人打听时有人说的。”杨玉瑶问道:“明珠,当时谁出的主意?”   “回瑶娘,是杨中丞说的。”   “对,我问阿兄时,堂兄也在。”   薛白道:“那看来,哥奴已猜到我想谋昭应尉了。”   “他愿给你?”   “暂时还没看到他的诚意。”薛白道:“出发前我才见过陈希烈,问我是否愿意去太”   原。可见他们更喜欢我离得远些,出了关中最好。”   杨玉瑶烦道:“这是非要与我的心思反着来了?”   “高官重臣就是这样,希望一切都是由他们来掌控。”薛白道:“所以我得咬定了要长安尉直到最后一刻,否则哥奴就会觉得他是被我逼迫的。”   “那我们怎么做?”   “不急,让他们先提。”   薛白已经向李珍、张咱等人打听过了,如今几个公卿之位虽然已分给了宗室,但邸报院的官职却还是完全空着。   李隆基游幸华清宫之前没有处置此事,而杨銛、薛白等人都随驾而来,多得是时日劝圣人把刊报院所有的官职都定下来,那到时,李林甫真就是水泼不进,针扎不进了。   “哥奴必然会比我们更先着急,等他先提出让我当昭应尉。我们再提两个苛刻条件,他才会心甘情愿把官位给我,并且觉得局面还可控……”   “不急,慢慢来。”   圣人不在长安,朝政自是全都交给了李林甫。   次日一大早,陈希烈便匆匆赶到了右相府。   “右相昨日为何不见我啊?杨党伸手到秘书省了。”   “因为他们伸手不得,本相没必要见你。”   李林甫说着,冷峻的目光瞥去,意外地发现刚失了一个兼差的陈希烈脸色红润,想必昨夜睡得依旧不差。   “可秘书省已经被压了。”陈希烈道:“韦述与右相甚为疏远,由他替我任秘书少“又如何?”李林甫道:“另设,弘文馆、刊报院,秘书省唯有修书之权,你我为监修,功劳自不会少。”   陈希烈还待再说。   李林甫批头盖脸叱道:“与其在此聒噪,想想你做了何事惹圣人不快!”   “我做了何事?”   陈希烈深知自己什么事也没做,近来除了放出薛白的谣言。   他眼珠子转了转,惊道:“圣人莫非以为《天宝时闻》是我办的?!他们抄我”   “够了,回去。”   李林甫很忙。   他代天子理国事,权力却没有天子大,得斟酌更多,本就辛苦,因薛白而起的修书、开馆、刊报,则是额外的政务,可若真让他放开胸怀、不想着去把持也绝不可能。   故而,百忙之际,李林甫还是抽出时间,把达奚珣招来交代了几句。毕竟陈希烈丢了秘书少监一职,已不太管得到薛白了。   “陈希烈办砸了,你去办。两点,刊报之权不能丢,薛白不可留在长安。”   “喏。”   达奚珣一听就明白了。   右相对薛白有忌惮,在长安薛白有圣人与杨妃保着,不好对付,最好是能支远;   但需要薛白把刊报之权交出来……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哄骗。   先说好给薛白一个官职,之后给与不给,还不是操持在吏部手上?只要不惊动圣人即可。   出了右相府,达奚珣当即回去写了一封长信,派人快马送去给三儿子达奚抚。   快马奔出长安,一路向东疾驰,抵达昭应县衙还未到中午。   昭应县城与华清宫相接,这日城中热闹万分。   须知,圣人每年到华清宫,往往一住就是数月都不回长安,有时驻跸半年之久。   在此期间,骊山、华清宫、昭应城,便形成了一个如小长安一般的存在。   除了随行的皇亲、供奉,还有一部分文武官员也会过来,居住在昭应城中。不少官员还在昭应城中置有宅院。   正是“千官扈从骊山北,万国来朝渭水东”。   所以说,昭应县尉之职,就是初入仕的官员升迁最好的跳板。   达奚抚入仕已有五年,门荫右监门卫仓曹参军三年、授昭应尉两年,扩建华清宫的功劳他也分润了一点,趁着圣人游幸华清宫,在御前露个面,混个升迁应该是不难的。   这日,他正在接待从长安来的官员勋贵,忽收到阿爷的来信,忙展开一看,眼睛就是一亮。   信上的内容也简单,达奚珣让他去结交薛白,让薛白依着右相给的名单向圣人举荐刊报院的官员。   然后,由达奚抚来许诺,将昭应县尉留给薛白。   而右相拟的名单上给他的,赫然是从七品下的刊报院主编。   “太乐署的官员、乐师们都住在何处?”   “在望仙桥以南的官舍中,属于华清宫管辖。”   “无妨。”达奚抚道:“我久仰薛郎才名,想与他诗文相会,该去拜访一二。”   薛白美美睡了一觉,午后方起来,与杨玉瑶享着闺中之乐,倒似神仙眷侣一般。   “你安心待着,玉环初到华清宫,今日一定是不会召你过去。”杨玉瑶道:“若宫中有人去官舍召你,你再过去,来得及。”   话音未了,偏已有婢女来禀道:“有人到官舍找薛郎,自称昭应尉达奚抚。”   “嗯?这便来了?”   “说了,哥奴比我着急。”   薛白遂打算过去,却也不忘去青岚那拿了戏本。   这才是他到华清宫要做的正事之一。   青岚与念奴正在说话,谈论舞蹈。薛白进屋时,青岚正在那转了一圈,惹念奴拍掌称赞,说从未见过如此曼妙的舞姿。   “薛郎,又要排戏了吗?可有奴家的用武之地?”   “倒是有的。”薛白道:“旁人若问起,便说我到虢国庄来,其实是来与你探讨戏曲。”   “薛郎放心,奴家一定照办。”念奴开心地行了一礼,问道:“那我们何时开始探讨?”   “待我改好戏本,让人抄一份给你。”   “太好了。”   达奚抚在官舍等了好一会,方见薛白踱步而来,连忙热忱地上前见礼。   两人一番寒暄,当即引为知己。   “薛郎方才从何而来?”   “初到骊山,早上去逛了逛,山色秀丽啊。”   “是啊。”达奚抚道:“我当为薛郎向导,带你看看昭应县的风光才是。”   “如此,求之不得。”   两人遂约定时日,打算到时一起逛逛,了解附近的风土人情。   达奚得了阿爷的吩咐,知道这件事最重要的就是赢得薛白的信任,因此不急着提出有意让出昭应尉之职,而是表现出一副很仰慕薛白的样子。   谈到后来,外面忽有个女子以动听的声音喊道:“太乐丞,你起来了没有?”   达奚抚连忙起身告辞。”   “那我便不打扰了。”   “我送达奚兄。”   “不用,真不用。”达奚抚连连摆手,道:“不劳薛郎相送,你还有客,不必理会我。”   薛白还要相送。   达奚抚已退出屋舍,只见一名穿着澜袍的女子避在长廊的一边。   他目光毒辣,迅速在对方腰间的牌符上扫了一眼,知她是内廷女官。   待他走远,身后便响起薛白的声音。   “进来说吧。”   “你还有朋友在骊山……”   达奚抚走过长廊,回头看了看,见周围并无旁人,薛白与这女子是单独相处的。   他心念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猫腻,遂假装丢了东西一般折返回去,悄悄猫到了薛白的屋舍下方,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屋中,那女子讶然问道:“你还真变出了戏本?可是乱跑了?”   “我还得再修改一番,但放心,不影响排戏的进度。”   薛白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你也知道我的前程就在此一举了。”   那女使不语。   薛白又道:“此戏若排得能让贵妃满意,你务必要帮我求一个七品的刊报院主编”   “圣人会答应吗?”   “依理,升官必须要有地方资历,但刊报院是个例外。其实我谋赤县尉、畿县尉都是假的,为的就是让朝中高官打压我,惹圣人不悦,到时让我继续留在刊报院,你看,左相便是因此被免了一个差职。”   “我……帮你求求贵妃?”   “嗯,这出戏才是我真正的底气。”   薛白说完,屋中安静了一会。   达奚抚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又觉得他们之间有些生疏。   接着,便听到那女使问道:“那……我帮了你,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难道不明白吗?” 第209章 华清宫   薛白的目光落在屋门处,从缝隙间观察着地上的光影。   方才他坚持想要送达奚抚出去,并非出于热忱,反而是因为不信任,想要亲眼看着达奚抚离开了,偏是对方坚持拒绝。   而谋官之事,薛白本想找机会与李林甫讨价还价一番。   他若要个普通的畿尉,得摆出谋长安尉的野心;那要谋昭应这种能陪伴圣驾的次赤县官职,当摆出更大的野心。   这件事不可能一拍即合,因为他与李林甫的利益不相符。那就不能轻信对方的承诺,必须得一直态度强硬,狠狠地侵占对方的心里预设。   因此,薛白一直留意着,观察达奚抚不让相送是否因为想回来偷听,果然如此。   待门外的光影再次有了一瞬间的变化,他等了一会,推开门往外看了几眼。   “吱呀。”   “他走了。”   谢阿蛮问道:“那是谁?你为何要这般透露消息给他?”   “谋官嘛,谈判技巧。”   “那我的技巧也不错吧?”   方才薛白以眼神与动作示意,谢阿蛮猝不及防,好在她灵机一动反应过来,此时不由微微得意。   “我可是帮了你的忙,算是回报了你让我扮青蛇,不欠你人情了。”   “好。”   “还有,方才那是演的。”谢阿蛮提醒道,“就是那几句话……你可别当真了。我不过是配合你,知道吧?   “我知道。”   薛白应了,脑中反而回想起她方才的眼神。   他从她手里接过戏本,摆在桌上摊开来,拿出砚台磨墨,准备修改戏文。   谢阿蛮目光看去,只见他提笔一划,随手就把一句许仙赞美西湖美景的戏词给划掉了。   你……   她不由好生心疼,道:“多好的一句词呀,空翠烟霏顷波平。   拔尖的那一批人。   兴趣,始终是那认真做事的态度,一脸专注。   话到后来,那句戏文她是唱出来的,唱功虽不如许合子,也属于当时可惜,婉转歌喉对牛弹琴,薛白既听不出她唱得好,也没那般喜爱和手中的毛笔微微转动,写下几个漂亮的楷书。   谢阿蛮微微偏头,看了一会,不由一字一句地跟着念,待到后来,一双眼睛忽瞪大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张嘴又唱了一遍,声音微带颤抖,因还未从震惊中平平复过来。   “早知状元郎有才,却没想到他这般了得,弟子都不知如何说才好“瞧你急得,慢慢说便是,我又不催你。”   是夜,华清宫后殿中,谢阿蛮正在给杨玉环描绘她今日督促薛白写戏本时的情形。   她略有些激动,四下一看,搬过一条胡凳来。   “贵妃你看,他就这般,随手磨着墨,感觉脑子里还在记挂他谋官之事。回头看了一眼,毛笔一提便写了……那般句子,弟子差点都哭了,他却直接翻了一页。”   ‘哪样的句子?”   待谢阿蛮念过,殿中便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她抬起头,与杨玉环那双美目对视了一眼,心想“贵妃该有多期待这一出戏曲呀。”   一旁正在剪窗花的张云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愣愣看着杨玉环,不知是惊讶于贵妃的美,还是薛白的诗。   张云容想起了李白写诗时的情形,大诗人随口问了一句“女使芳名?   提笔便写下了那美得让她惊艳一生的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过了好一会,杨玉环终于开口,问道:“然后呢?”   “他一边划一边写,写的都是这般厉害的句子,写成亲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写分离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阿蛮根本就模仿不出薛白那信手拈来的从容,话没说完,眼睛里已是亮晶晶的。   “过往我也听了他许多首绝妙诗词,却以为那是他苦心孤诣、字字斟酌出来的。今日监督他写戏文,真是吓了一跳,全不是我想的样子。”   说话间,许合子也到了,谢阿蛮还得把方才说的这些重新再复述一遍,她却不嫌烦,反而添了更多的细节。   杨玉环也耐心听了第二遍。   “永新。”谢阿蛮说到激动,握住许合子的手,道:“旁人说这个状元郎没有真才实学,却不知他是文曲星下凡了,被我亲眼见到了,‘天上李太白,人间薛公子’竟然是真的。”   “这戏文……我们来唱吗?”许合子看向杨玉环,有些惊喜。   “嗯。   杨玉环展颜一笑,道:“否则我催他作甚?”   “就真是他随笔写下的。”许合子犹不敢相信。   “骗你做甚?”谢阿蛮分明看到了,偏不知如何证明,恨不得当场给她们舞一段。   “好了,阿蛮你歇一歇,再激动,再仰慕,你也嫁不成他,莫再有这心思。   “才不是。”谢阿蛮道:“庸俗之人才想将他这个人据为己有。可美少年世间常有,我欣赏的是他诗词歌赋的才华,仰慕的是他戏曲音律的境界。”   这般说,倒是显得在说杨玉瑶庸俗,谢阿蛮犹自不觉,杨玉环也不因此着恼,抬手点了点她的脑瓜以示薄惩,道:“让你去监督,他可去了我三姐那?   “该没有去的,倒是他有个‘朋友’来找他,除了写戏文之外,他还忙着谋官之事……”   官场上的是是非非,杨玉环懂得反而还不如杨玉瑶多,听过了只觉得为个八九品的小官职,有何好忙忙碌碌的。   “明日你与他说,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来,等戏排好了,我还能亏待他不成?   “是。   谢阿蛮低着头,眼珠子一转,忽想到薛白还没说那戏本是哪里翻出来的。   “贵妃,为何不让他到虢国夫人那去?”   杨玉环有时总有些小气劲,道:“我费力将他带到华清宫来,可不是为了给三姐占便宜。   与此同时,明珠正附在杨玉瑶耳边说,今日到官舍接薛郎,遇到了贵妃的弟子。   “玉环不让你来,你为何还敢来?”   “为人臣子给贵妃办事是公务,来见玉瑶则是本心。”   薛白一句话,听得杨玉瑶大为欢喜,本打算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他,偏他不需要,只要摘一个昭应尉之职就够了。   “我今日可是请阿姐为你打听了……”   薛白与杨玉瑶走得虽近,与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却来往甚少。毕竟他不像杨钊可以三家都送礼,他再与那两家走动得勤了,反倒不如只顾好杨玉瑶。   当然,她的两个姐姐能量也是不小的。   “昭应县令李锡,字长新,本在河南府虞城县任县令,天宝四载调到昭应县,当时圣人还写了一首诗给他。之后,李锡率民工修建华清宫,这次圣人召见他,赞誉有加。大姐夫今日去与之结交了,谈到达奚抚,李锡说洛阳有人说了一桩传闻,你猜如何?达奚珣的妻子寇氏爱好佛法,隐居龙门。实则天宝六载七月已过世了,葬在北邙山祖茔,因达奚珣三个儿子各有官职,秘不发丧。   匿丧不报,依唐律或流放、免官、降职,但朝廷其实不太能知道官员们有没有居丧违礼,匿丧且逃脱惩罚的大有人在。   薛白问道:“李锡与达奚抚不对付?   “看起来是。”   难为杨玉瑶要记这许多东西,还得替薛白盘算,道:“依我看,此事倒也简单,达奚抚要刊报院一个七品主编,你就给他,换一个昭应县尉,但也只换这一个官职,至于院直、院丞之职,阿兄不打算让,想给杜有邻谋个院直,给元载兼一个院丞。   这是杨銛与薛白曾有过初步计议的,但让杜有邻五品下迈四品下,看似只升两级,但杜有邻真没有这个份量。   为何颜真卿、薛白要在八九品的底层官职上打转?品阶不重要,这是打基础。杜有邻没这个资历,底子就永远是虚的,绝对不可能担任这种主持一个衙署的实权之职。真正对杜有邻好,该降品阶外放到地方磨炼,有了政绩再登高位,才有可能服众。   当然,这个计议,目的不是为了真要院直之职,而是为了吓唬人。   谋官职与在地摊买东西一样,讨价还价,就是得什么胡话都说。   “阿兄说的这些具体官职我不管,总归是这么个意思。我们与达奚珣做利益交易,你提拔他儿子,他提拔你。”杨玉瑶道:“到时他若敢反悔,我们就把他匿丧不报之事捅到圣人面前。”   “大概是这个思路,但细节还得慢慢打磨。”   明面上继续诈李林甫,暗地里则拿着达奚珣的把柄,与之做交易,毕竟官员任命最后还是落在吏部。   如此,薛白心里也有了计较,只待试探确认事情的真假。   之后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唯不知圣人对我的官职如何看待。”   “该是管不到你这一介小官,可让玉环问一问。”   杨玉瑶答了,抿唇一笑,轻声道:“可是三姐待你更好?既不让你辛苦排戏,只为你谋官,带你洗汤。”   薛白虽不觉辛苦,但真的很忙。   次日得到消息,华清宫中派人来召他了,他遂匆匆赶回官舍。   “太乐丞,戏本可改好了,贵妃召你入宫觐见,今日圣人也要看看你的戏本。”   谢阿蛮进了屋中一看,只见桌案上还摆着一个包袱,打开来一看,见里面是三套戏服,不由好生奇怪。   “你哪拿来的?分明见你来时只有一个小包袱。”   “托裁缝带的。”   薛白轻描淡写,拿了戏本,道:“走吧。”   谢阿蛮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你身上好香啊。”   薛白低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目光似在责问她为何乱闻,倒是让她觉得有些惭愧,遂老实在前引路。   华清宫“背骊面渭”,坐南朝北。   宫城有四道宫门,北面的津阳门是宫城正门。宫城外有两殿、两馆供大臣议事之用。   薛白随着谢阿蛮过了津阳门,才算真正进了宫城。   他对于这座壮丽的皇家宫苑却没有多大敬畏感,迅速看了几眼,打量着地势。   前世他曾来过这里,算是来学习的……曾有一个光头住在这里,被兵变吓得往骊山上跑,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被人活捉了。   因此事,薛白不由想,假如,李亨或者陈玄礼或者旁的谁,在这华清宫兵变了,李隆基该往何处跑?   光阴荏苒,华清宫的建筑,他已经完全认不出了,印象里有梨园、环园、有碑刻,以及一座杨玉环雕像,这些一概没有看到。   “西面那是七圣殿,供奉了七位先皇的。”谢阿蛮低声道。   薛白眼神有些疑惑,因大唐开国以来,自李渊以降,包括武则天,只有六位先皇。   还有老君。”谢阿蛮读懂了他的疑惑,抬手一引,“我们到东面的瑶光殿。”   瑶光殿附近已经在搭戏台了。   梨园弟子们对薛白十分熟悉,见了他便纷纷行礼。   此时圣人与贵妃还未到,李龟年正与几位负责搭台的供奉在说话,见了薛白便询问他对舞台的意见。   薛白略略沉吟,忽然灵光一动。   “有湖吗?”   “湖?   “小池也可以。”薛白道:“这一出戏写的是西湖故事,自该在湖边排戏。   李龟年有些震惊,犹豫着,又有些期待,问道:“薛郎之意是……用湖水作戏台?   “不错。   薛白转头一看,只见宫墙便在不远处,上有望楼。   他遂向李龟年问道:“我可否到宫墙上看一眼,在何处搭戏台合适?   李龟年是纯粹的乐师,当即道:“我领薛郎过去。”   宫城守卫倒也不禁乐师登墙头,薛白遂迎风站上望楼,眺目望过去,隐隐见西面似乎有池,或适合排戏。   他收回目光,放眼华清宫,隔着重重殿宇,看得不甚清晰,但整个宫城的格局没有太大的改变。   因为汤池的位置没有改变。   宫苑深处,那些大大小小的殿宇里面,藏的必然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汤池。   因为那个雕像,他印象很深,杨贵妃的海棠汤其实只是很小的一个汤池,远不及李隆基的御汤九龙殿大。那么通过殿宇,他几乎就能分辨出海棠汤在何处、御汤在何处。   宫了解。   薛白迅速收回目光,唤李龟年一起下了宫墙,认真地讨论起戏台一事。   他心里却在想,自己对华清宫的地势很熟。   只怕一般的宫城禁卫也只对巡防区域熟悉而已,还不如他对整个华清若能坐到储君之位,只要有声望,手里再有两百精兵,趁着李隆基在沐浴,他便敢冒险让这大唐社稷变天……莫名其妙地,他脑子里总有这种想法。   之后薛白清醒过来,自问想这些有何用?   好比在路上捡到一块石砖就想建一座宫殿,相比于储君之位、臣民仰望、两百精兵,知道御汤在何处是兵变中最不重要的一个条件。   这大概是个无用的知识……   正此时,御驾到了。   李隆基穿的是一袭薄绸长袍,显得十分清凉,也尽彰风流天子的潇洒。   杨玉环则是一身红色宫装,外罩一层轻纱,头上梳着堕马髻,青丝柔顺。   只不经意的一瞥之间,薛白收回目光,脑海里浮现起那个由墨玉砌成的海棠汤池。 第210章 法海   “都不必多礼,薛卿可知,朕让你兼任太乐丞,有何用意?   “臣请圣人赐教。”   “太乐署舞乐日渐稀松,已远被教坊比下去了。你五音虽不全,曲词却写得好,莫让朕失望。”   说着,李隆基得意地笑了笑,指着薛白教训道:“你啊,该好好排一出戏。”   薛白心知这皇帝为何得意。   他想当能臣,不愿陪李隆基声色犬马。这点,李隆基也是有所察觉的,但李隆基自有办法依朝廷规矩,让他乖乖来排戏。   “臣自当竭力。   “好,七夕之前,能否将这一出戏排好啊?”   “那恭请圣人七夕观戏。”   “哈哈哈。”李隆基笑着看向杨玉环,似在邀功一般。   李龟年则上前,说了薛白想要以湖为戏台想法,李隆基当即大加赞赏。   “不错,唱江南风情,离不开水,如《得宝歌》便是在漕船上韵味,这戏台便不搭了,移到西面芙蓉园搭水台……朕便说,薛9常有天才之想,未让朕失望啊。”   “臣不敢当。   “莫拘束,将戏本呈来,朕看看。”   薛白连忙双手奉上。   “给我。”   不等高力士使宦官来拿,杨玉环已欢呼出声,亲自提着裙摆上前,从薛白手里夺过那卷轴。   薛白只觉香风掠过,目光看去,笑靥如花,匆匆一瞥,她已经拿着戏本跑掉了。   虽然谢阿蛮已提前念了里面的一些诗文、戏词,但此时再看,也依旧让人惊艳,杨玉环看得目泛异彩,只觉读来满口余香。   “太真,让宫人先抄录一份如何?   李隆基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意,劝了杨玉环几句,她不听,他也没有办法,干脆与薛白、李龟年等人先探讨起戏角的人选来。   永新可到了啊?   “回圣人,她正在扮男装。”张云容应道,“当不让圣人失望的故事,对角色信手拈来,道:“至于青蛇……   “好,想必只有她能唱许仙。”李隆基虽还未看戏本,却是看过薛白写说到这里,圣手潇洒抬手一招,一名宫装丽人怯怯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薛卿看看,她来演青蛇,可适合啊?”   薛白忽然被喊到,只好看向那丽人,只见她穿着鲜艳的对襟半臂薄衫,耳垂珠玉,颈挂流苏,也是个十足的大美人,就是有些眼熟。   他是愣了一会,才认出这位原来是范女,毕竟之前也没见过范女见他目光看来,莫名地显出些愧疚之色,低下了头。   下一刻,杨玉环从戏本上移开目光,颇不满道:“我已答应阿蛮来扮青蛇了。”   “朕不过是提议。”李隆基云淡风轻地一笑,道:“薛卿,你写的戏词,   觉得青蛇由谁来扮为好?   薛白迅速行了一个叉手礼,在李隆基目光示意之前,避开那道目光作为难状。   “你说,谁扮适合?”杨玉环也在施压。   “谢典事扮更合适。   薛白斟酌着,给了一个回答。   连安禄山都知道先拜杨玉环,没理由他却分不出好歹。此事也好抉择,李隆基权力虽重,这些事上却非常大度,得罪了他,过两天也就好了;杨玉环却是有些小心眼的,得罪了她,都不知她要记多久。   至于范女如何想……薛白余光瞥去,见范女递了个理解并示好的眼神。   “这竖子。”   李隆基抬手指了指薛白,除了不再叫他“薛卿”,倒也没有发怒,笑道:“却还有个难题,唯不知法海由谁来扮……   长安。   达奚珣从右相府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思忖之色。   “达奚侍郎,遇到难事了?   抬头一看,原来是王、王准父子刚刚过来。   “见过亚台。”达奚珣连忙向王铁行礼。   世风如此,唐人喜欢以别名来标榜官位,比如称县令为“明府”,称县尉为“少府”。“亚台”便是御史大夫的尊称,因其仅次于宰相台辅,也叫“亚相”“司宪”。   这也是为何王缺一定不肯把御史大夫让给安禄山的原因之一,如今他已是右相一系的第二号人物。   “我先去见右相。”王缺轻轻拍了拍达奚珣的背,进了右相府。   王准却不进去,以兴灾乐祸般的表情问道:“达奚侍郎还没说,为何愁眉不展?   “不瞒王少卿,又与那薛白有关,右相想将他外放,他却又在御前排了一出戏……   “哦?什么戏?”王准对官职之事不感兴趣,只问他在乎的。   达奚珣还真知道,他把消息报给右相,右相实则早查到了,薛白要排的是《白蛇传》。   说过此事,他叹道:“事情到这一地步,依我之见,不如真答应给个东都的畿尉。”   “我正要带着斗鸡去昭应县。”王准道:“到了御前,我帮忙打听打听,帮你们一把,如何?   “哦?王少卿愿施援手?   “我与达奚兄是好友,他当了刊报院的官,对我有好处。”王准摸着下巴笑道。   次日,王准与贾昌便带着斗鸡出发往华清宫。   队伍中各色人等都有,有宫中宦官,鸡坊小儿,还有他们的酒肉朋友。   他们出发得迟,到了昭应县已是天黑,便由达奚抚招待着喝酒作乐。   “依我看,右相就不必压着薛白的官位。只要他愿意交刊报之权,旁的有何打紧?如今他圣眷正浓,压得住吗?   酒过三巡,说起薛白之事,达奚抚已有立场,希望尽快与薛白达成一致。   王准则更懂李林甫的心意,道:“正是因为圣眷正浓,右相才要将他赶得远远的啊。”   “我可说过了,薛白若赖在刊报院不走。”达奚抚道:“右相岂非更不王准会心一笑,道:“对了,说说他在排的那出戏。”   “说到此事,圣人还要再从长安招些宦官来。”   “为何?   “有个戏角不好找,要有人演一恶僧,与贵妃对戏,又要唱功了得,还得生得丑恶,愿意剃头,最好还是个宦官。”   达奚抚说到这里,有人帮他添了一杯酒。   这是王准最好的一个朋友,也就是此前与他到教坊厮混的邢綫。   邢解听着他们说白蛇传的戏角,眼珠转动,忽然道:“大郎,你鸡坊不是有个人选吗?   “哪个?   “刘化,替鸡坊与宫中递信的那个胖宦官。”   王准问道:“他能唱?   “他以前是南曲的小奴,十多年前净身入宫的,唱得不错。”邢綫道:‘来的路上,我恰好听他唱了几嗓,真是了得。”   王准道:“能唱就行啊,我明日带他见见圣人,但得先让他改个姓名。   贾昌问道:“为何让人换姓名?   “卯金刀嘛。”王准道:“身边若有人刘姓,圣人非常忌讳的。”   《春秋演孔图》言“卯金刀’名为‘刘’,赤帝后,次代周”奠定了刘氏为帝的正统地位,从汉代开始,便有如“非刘氏不王”、“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卯金修德为天子”东汉谶纬之语,是为“金刀之谶”。   从南北朝到大唐,刘姓造反者络绎不绝,哪怕到了如今亦然。   开元元年,谶语称“释迦牟尼佛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刘家欲兴”;开元十三年,洛阳妖贼刘定高率众攻通洛门;开元二十三年,东都人刘普会造反;开元二十四年,长安醴泉县妖人刘志诚作乱。   当然,忌讳是一回事,刘姓的人那么多也忌讳不完,一般来说想被重用,改个姓名也就是了。   达奚抚道:“那就让这个刘化改个姓名,再举荐他试试。”   “好……   宴后,达奚抚安顿好客人,回了住处,却有一名心腹凑近了。   “少府,没醉吧?小人有重要事说。”   “说。   “前日,县令觐见圣人之后,该是与人提了洛阳那边的谣言。”   达奚抚不悦,道:“他这是何意?   “定是想让杨党的人查少府,想要对付少府。”   “呵。”达奚抚冷笑道:“由他们去查,最好再检举我一个匿丧不报。”   “那此事……   “不必理会。”达奚抚道:“谋官之事,我与薛白再谈一谈,两个人就能敲定的事,不必多惹麻烦。”   华清宫,芙蓉园。   鼓声一起,忽有人高声唱起戏来,声音颇具威严。   “老僧法海,驻锡金山。衲衣龙杖离禅院,去到江南度许仙……吹!   江南佛地,岂容妖孽混迹其间?   试戏之人这般一开嗓,满座皆惊。   在台下看着的谢阿蛮怡好被“法海”一指,吓了个哆嗦,差点摔进薛白怀里。   “好!   李隆基抚掌称赞。   他其实不太喜欢和尚,原因有很多。比如武后兴佛,当时,法相宗的三祖刘慧沼助武则天建立了她称帝的正统言称。而早在北魏时,金刀之谶与弥勒信仰结合起来,在李隆基眼里也是动乱的根源。   因此他一改武周对佛教的崇尚,推崇道教,把老子请进七圣殿里。   至于眼前“法海”,李隆基则知道他刚剃了头发演的和尚,且在薛白这出戏里,法师也是个恶角,自是能够接受的。   老子就在不远处的七圣殿镇着。   “朕的弟子之中,还真无人能唱出这等煞气来……你叫什么名字?”   “老奴刘化,本是鸡坊典引,但今已改名‘法海’,恳请圣人恩典。”   “改名了好,是个懂事的。”李隆基朗声道:“薛卿,你觉得他唱得如何?   薛白道:“回圣人,该是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那这戏角便定下了,你好好排戏。”   “遵旨。”   华清宫中度日轻松,薛白每日做的,无非也就是排排戏曲,洗洗汤浴。   我真是好羡慕薛郎过的神仙日子。”   这日,达奚抚如约与薛白一道逛着昭应城,提及公务,他不由道:“薛郎公务清闲,你可看我,昭应城人满为患,达官贵胄车马络绎不绝。’   “达奚兄辛苦。”   “岂止辛苦?这从九品的县尉当得,下得不管城中百姓,因你不知哪个便是公卿门下。上则有县令压着,且华清宫中行走者皆身披红紫,人人可驱使我。   达奚抚长叹一声,总结道:“若是可以,我真想卸了这官职。”   薛白不由笑了笑。   “薛郎怎么不理我?”达奚抚玩笑道。   “我?我想当长安县尉。”薛白道,“我老师就是长安县尉。”   “不行,你得先任畿尉方可,你老师亦是如此。”   “可我更得圣眷。”   达奚抚四下一看,拉着薛白到渭水边的无人处,换了诚恳的语气,   道:“你我开诚布公如何?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右相想把你外放出关中。   “我知道,他可以试试。”   “但我给你一个建议。”达奚抚道:“以你的才气,当志在宰执,而不可长期居于编修之职,长安县尉确是你青云路上最好的一步。”   “可你方才说,要任赤尉,得先任畿尉。”   “昭应尉,这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你助我升官,我助你升官。”   薛白摇头道:“口头承诺,不算数。”   “不,我会说服我阿爷。”达奚抚道:“我觉得右相应该容忍得了你任昭应尉……但他也最多容忍一个畿尉。   这就是薛白故意挤压李林甫心里预期的后果。现在李林甫还能撑,达奚抚已经先妥协了。   达奚抚就会不停劝达奚珣说“比起刊报院主编,给薛白一个昭应尉吧,右相也能忍了,最后推托是圣人之意”。   为了谋一个官职,这父子是敢于擅作主张的。毕竟,只要谋到了刊报院的官,李林甫还得用他们。   薛白看出达奚抚是真的有诚意,问道:“我如何信令尊?”   “你不信我?”达奚抚反问道。   “说了,右相想把我远远外放。”   “但我信薛郎。”达奚抚道:“这样,京城诸司的考课就在九月,我阿爷会先给薛郎评议……   唐代官员是要考课的,也称为“考功”、“考绩”,考核官员的品行、政绩。   标准分为“四善”与“二十七最”,四善指“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侧重于品行;另有二十七类具体职责的要求,侧重对才能政绩的考核,每次抽考一项。因此,上上等的结果是“一最四善”。   薛白再有圣眷,考课却不是只靠圣眷能决定的。他若在官场上混,事事都要靠圣人,那还不如当个狎臣。   有了考课评优,才是升迁的第一道关。   “薛郎评了优等之后,我会请旁人上书,拔擢你我的官位。”达奚抚又道:“薛郎只需要点头答应即可。   薛白听了,思忖着这个方案可行与否。   达奚抚道:“我有诚心,我真的很想升官。”   薛白不打算用达奚抚“匿不报丧”之事威胁,这种手段不宜多用,遂问道:“你我一道拔擢……你没有什么把柄落人口实吧?   “放心。”达奚抚道:“我已经做好升迁的万全准备了,相信你也一样。   “那好。”   “一言为定了,薛少府……   与达奚抚约定好之后,薛白已基本做好了升迁的初步准备,剩下的只要交给达奚父子。   朝堂上很多事就这般波澜不惊,私下做好了利益交换即可。   薛白要做的就是等,等一出《白蛇传》唱罢,众人都认为他的才能太过出众,理当得一次升迁。   如此,华清宫的戏台每日都在排演。   许仙、白素贞岁月静好,忽有一恶僧跳出,“味”地一声,大喝道:“岂容妖孽混其间?! 第211章 卯金刀   芙蓉池戏台在华清宫西面的望京门外,离虢国庄并不远,但薛白开始排戏以来,渐渐找不到机会到杨玉瑶那过夜。   因圣人恩典,让他宿在离戏台不远的西瓜园舍馆,周围人员众多,于是到了七月初,还得杨玉瑶偷偷过来找他。   “你升迁之事已说好了?难怪好一阵子不来找我。”   这还真是两回事,薛白道:“若不是那些宫使一直盯着我,我巴不得每日到你那去。”   “我知道,玉环真讨厌,我的人凭甚给她排戏啊?还这般忙。”   抱怨了一会,杨玉瑶还是关心起薛白的前途来,再问道:“你真能留在昭应县?   “五成把握。”薛白道:“谋官而已,让达奚父子去试试。若不成就下次,反正我上任校书郎才几个月。”   “达奚珣敢背着哥奴与你交易?”   “不说哥奴怕我,他至少烦我。”薛白道:“遇到与我有关的事,哥奴下意识该会回避。达奚珣感受得出来,应该敢。”   “这般简单?   “压力、好处皆已给吏部侍郎,让一个八品朝衔兼任九品县而已,小事。   谢阿蛮已经到了,催薛白去戏台恭候贵妃。   事虽小,杨玉瑶却喜欢他运筹帷幄的样子,偏是才聊了一会儿,谢阿因贵妃若遇到唱法上的问题可是要让状元临时改词的。   杨玉瑶没有这种气派,只有气恼,凑在薛白耳边娇声道了一句。   “改日来找我,我让青岚帮我,一定降了你这只妖。   薛白听了不由抬起头,杨玉瑶满意他的反应,这才翩然而去。   她走之后,薛白还真仔细想了想,该如何去看她。   峭处。白天他若想过去,守卫该是会放行,但夜里却不方便。   总不能从骊山的峭壁处攀过去,那附近也是守卫森严。   从芙蓉池戏台去虢国庄之间隔着一道外宫墙,这宫墙直连到骊山的陡峭处。   到了芙蓉池,贵妃还未到,旁的伶人都已扮上妆,正在练唱腔。   扮法海的刘化手上托着个钵,正在独自练戏曲台步,见到薛白,连忙躬身行礼,唤道:“薛郎来了。”   刘化这人很复杂,他体形壮阔,脸带威仪,站在那时颇有大。   气质,这点倒像是高力士。但他开始唱戏,既能演出凶恶,也能演出那种宝相庄严之感。   薛白每次见他都觉疑惑,不由问道:“冒昧一问,你可曾钻研过佛法?   “薛郎真慧眼,老奴这几日确在研习佛法,为的是扮好法海一角嘛。”   刘化讨好地上前赔笑,气质一变,完全回到了鸡坊典引宦官的模样。   薛白惊讶于他能前后相差如此之大,心中赞叹他确实是擅于表演,问道:“试戏时,我便看你有法相。”   “那是老奴演出来的。”   “演戏、唱功了得,也肯下功夫,梨园该有你一份地位。”   刘化听得大喜,讨好道:“那老奴恳请薛郎多写些老奴能唱的角才是。   戏台上,李龟年、董庭兰等人正在调整曲乐,薛白不通这些,遂与刘化闲聊了几句。   “你识字,读过书?   刘化应道:“老奴幼时家境还好,后来家道中落了,才沦落到卖身奴。   “为何有这般变故?   “回薛郎,是旱灾。”   “旱灾?何处?   刘化道:“老奴是河内郡怀州人,自开元十年起‘自冬涉春,至兹夏首,宿麦将秀,时雨未洽’,久旱连年,入不敷出,再加上阿爷暴死,老奴也就沦为孤寒了。   薛白留意到,他话里用了几句官府文书上常说的话,大旱不叫大旱,叫“时雨未洽”。   河内郡怀州就是河南沁阳,与洛阳几乎只隔着黄河,算是离京畿很近的地方。   “据我所知,开元以来,凡有灾年,朝廷赈济都是十分有效的?”薛白道:“每有灾情,圣人派赈灾使勘察,切加访恤,地方官吏如不能自济者,则发义仓赈给,地方义仓当卓有成效。”   刘化微微尴尬,应道:“薛郎说的是,怀州大旱那些年,朝廷义仓储备充足,赈济及时。虽时有流民、偶有暴乱,都被迅速平息了。”   “偶有暴乱?   在薛白印象之中,大唐盛世一直到安史之乱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叛乱的,他对此颇感兴趣,追问道:“有吗?   刘化应道:“河内郡那边曾有过几次,癣疥之疾,不过是数十、数百贼人趁灾打劫官府罢了。   薛白继续追问道:“为何叛乱?因赈灾不利?   “这……   刘化没想到他对这个话题如此执着,但反贼为何要造反他又如何能得知,尴尬地笑了笑,应道:“要老奴说,都是些狼子野心、狂妄悖逆的妖贼。”   那这些妖贼都是什么样的人?”   “该都是些被谶言所惑、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薛白问道:“什么谶言?   一直谈这话题让刘化有些心中怵怵。   抬眼一瞥,见薛白目光灼灼、是真对这些事感兴趣,他遂叹惜了一声,说起更详细的旧事来。   “老奴家乡一妖贼,算辈份还是老奴出五服的族人,妖贼刘定高,   被‘手执金刀起东方’的谶言迷了心窍。开元十三年,怀州连着旱着三年,刘定高聚众造反,我阿爷不肯响应他,他遂杀了我阿爷,抢了我的家财,攻打洛阳……跟他去的二百一十三人,被尽擒而斩,也就平息了。”   薛白问道:“这些人随着刘定高叛乱,是因信了谶言,还是因为旱灾活不下去了?”   “开元年间,岂至于活不下去?”刘化笑道:“像老奴卖了身,也还是活得好好的。   话题自然而然也就移到刘化个人的际遇上来,他说起自己是如何沦落到洛阳、长安,如何学唱曲,如何净身当了宦官……   正聊着,谢阿蛮已换了一身衣裳过来。   “薛郎又躲在这里偷懒,贵妃到了,你快些随我去见。”   芙蓉池水清澈,让人恨不得跃入水中,求一个清凉。   戏台便搭在水面上,恰取名为“水榭歌台”。   台上,李龟年按笛吹奏,薛琼琼在弹古筝,董庭兰以筚伴奏……合成动人的曲声。   曲声飘进一座单独的梳妆楼,正坐在铜镜前妆扮的杨玉环不由开口唱起来。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谢阿蛮上楼时听得如此动人的歌声,不忍打断,立在门边恭候着。   还是杨玉环回过头来,问道:“来了?   “是,薛郎在楼下恭候。”   “让他上来……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啊,啊……   薛白登楼时,恰听到这歌声,虽只一个“啊”字,却也婉转起伏,酥软人心。   他停下脚步,可看到对面的铜镜里映出的杨玉环那绝世容颜。   “渡我素贞……嗯?来了。”   杨玉环回过头来,笑道:“我起来得晚了些,劳你久等了,快过来,看看我这妆扮如何?   她与谢阿蛮身上的戏服都是薛白所制,一白一青,全然不同于当世的鲜艳风格,素净了些,仙气飘飘,但在腰身处却又很好地勾勒出了杨玉环的线条。   不同于李腾空那纤细、脆弱之感,更有韵味。   衣裳前日还稍微改了一下,因此今日杨玉环特意站起身来,转了一圈。   “美吗?   “头饰如何?   头饰也是薛白设计的,参考的是婺剧里的造型,如花蕊形状的花钿也是此前少见的装束,让人眼前一亮。   “问你话,头饰如何?不好吗?   薛白正在想,沉吟道:“鬓角还可以稍作调整。”   他抬起手,想给杨玉环拨弄一下鬓角,很快便意识到不妥,停了下来。   彼此虽是义姐弟,这动作确实太过逾矩了。   “咳咳。”   薛白停下动作有几息工夫之后,谢阿蛮连忙上前,站在他面前,屏息,让他调整她的鬓角。   “有水吗?   遂有宫娥递上一水杯,薛白手指沾了些水,将谢阿蛮鬓边的头发稍稍打了点卷。   杨玉环一看,不由眼前一亮,惊喜道:“这样好看,有青蛇的妩媚感。”   谢阿蛮正觉脸上湿湿的,恼他将她的妆面弄花了,听得这样的称赞,又是好奇又是喜滋滋。   添了这一点细节,她们对着铜镜看了,愈发满意。   “没白收这个义弟,真是有两下子。”杨玉环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末了打量薛白一眼,“是个懂美人的。   她自称一声“美人”都算是太过谦虚了。   之后无非是排演,薛白领着三份俸禄,却每次都躲在帷幕后悄悄打盹,旁人只当他在沉思。   这日却被杨玉环逮到了。   “好你个薛白,我唱得不好吗?你看得睡着了。”   “回贵妃……   “叫阿姐’,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玉环心情好,抬手虚指了他一下,颇显亲昵。   “我在想,芙蓉池水景如画,若添一折白蛇与青蛇赤足戏水的情薛白话音未了,杨玉环掩着笑意,两步上前,裙下绣鞋一抬,轻轻踩了他一脚,教训了一句。   “谁与你胡闹?尽想些有的没的,讨打。”   说罢,趁一群宫娥还没来得及跟上戏台,她自转身走了。谢阿蛮则不甘示弱地瞪了薛白一眼,表示不会戏水给他看。   “贵妃赐下点心果子,再用心排两遍,马上可是七夕御前献演了。   说到果子,今年的荔枝也到了。   “咚、咚!”   鼓声忽然响起。   驻守在骊山西面的一名执戟郎站上一块大石,向西面望去。   他名叫刘展,身材高大,面带威仪,若非看他官阶,旁人只怕要以为他是中郎将。   此时极目所见,能看到华清宫外权贵别业相连,与渭水畔的昭应城对应……官道上尘烟滚滚,有一队快马正在疾奔而来。   而华清宫中,一道道宫门被依次打开,宫人们忙碌着奔向内殿,无比繁忙。   刘展知道那是皇帝为了讨好妃子,特意派人从五千里路途之外运送来了新鲜的荔枝。   观戏。   他遂微微冷笑,在心里骂了一句。   “昏君。”   刘展知道,待到七月七,昏君将会在入夜后到内宫墙外的芙蓉池戏台观戏……   七月七,五行居木,冲马煞南。壬不汲水更难提防,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驻跸于华清宫,李隆基也不必过问朝中的勾心斗角,乐得自在,夜夜笙歌,日高不起。今日又是到午后才起。   榻上残留着些汗味,有些奇异,昨夜侍寝的美人已经离开了。   他倚坐了一会,吃了宫娥素手剥的荔枝,醒了神,之后方才起身,由着宫娥为他更衣。   “开宴。   “圣人制,开宴。”   有宦官小步快趋离开大殿,将圣人口谕传出,外宫门缓缓打开。随侍华清宫的公卿勋贵们则依次走向芙蓉池戏台,等候圣驾。   李隆基则是不慌不忙地登上御辇,出了御殿,从月华门离开禁内,再由望京门离开内宫,至芙蓉池戏台,登上看花台,接受群臣的叩拜。   今日,杨玉环没有随侍在他身边,而是准备登台献唱,但贵妃的座位却还是给她留着,没有让旁的妃子坐。   这是圣人的深情。   时近黄昏,戏却要在入夜以后才开唱,灯火才有气氛。此时先表演的是斗鸡,李隆基看了一会,本着与诸臣同乐的心思,押了贾昌胜。   管太府库藏的杨钊早有所准备,让人拿出一面扬州水心镜来。气氛当既热闹起来,官员们纷纷围上斗鸡场。   杨钊探头看着场上的斗鸡,正吆喝起哄,忽感身后有人轻唤了他两声。   “杨中丞。”   杨钊转头看去,只见是主持华清宫旁昊天观的道长叶法善,遂笑问道:“真人也想押宝?   “回杨中丞话,今秦中、河内等地大旱,三月至六月未落雨……   “真人。”杨钊连忙打断道,笑道:“让我扫兴无妨,可莫扫了圣人的雅兴。   此事是不能提的,因圣人在长安时,已在兴庆宫龙堂祈雨,但并无反应,眼下也只有等。   叶法善道:“老道见圣人方才押出去的那面扬州水心镜背有盘龙,青莹耀日,势如生动。圣人若再以它求雨,必能诚动上苍。”   “真人这是在逗……”杨钊正要反驳,忽然心念一动,随叶法善的目光向天上看了一眼,轻声问道:“真人会观天相?真能降雨?   叶法善抚须笑了笑,点了点头。   杨钊眼神一亮,不由问道:“道长可否再帮我算算前程?”   “自然使得。”叶法善问了杨钊的八字,掐指一算,思量良久,喃喃道:“杨中丞……该改个名字才好。   “为何?   “中丞名字带‘金刀’,早晚有大祸啊。”叶法善捻须淡淡说道。   杨钊当即惊叹,暗道自己竞从未想到这一点,不由将这老道奉为神人,打算明日就与圣人上书要改个名字。   天色渐暗,夜幕终于完全降下。   华清宫内外灯火通明,连芙蓉池上都点起了花灯。   乐曲声起,《白蛇传》要开唱了……   戏台后方,杨玉环开心地舞着水袖,趁着上台前最后一点时间,向薛白问道:“我这扮相如何?   薛白不想回答她,总说“好看”来评价她的美貌,没多大意思。   但靠山还是得哄的。   正好台上已开始唱到“洞中千年修此身”,他遂顺着这歌词答了一句。   “佳人相见一千年。   杨玉环一愣,终于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也可能是因为要登台了稍稍有些紧张吧。   紧接着,台上唱道:“离却了青城到江南!”   随着这一句,杨玉环、谢阿蛮携手登台,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婀娜多姿。   而后台这边,小生打扮的许合子已站到了薛白身旁。她与薛白的接触最少,但是真的有实力,此时犹默念着戏词。   唱功方面,薛白能帮忙她的很少,也只能将一把纸伞递过去。   “多谢,我竟又忘了。”   许合子极小声地念叨了一句,接了伞撑开,趋步登台。很快,台上便响起了她的唱词,竟是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高亢悠扬,而是温文雅尔。   “适才灵隐扫先茔,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噫?”   薛白看得认真,直到第一折戏结束,他往后方看了一眼,才发现扮法海的刘化不在,遂找人问了几句。   法海方才还在的,该是更衣去了,还有一整折戏唱过才轮到他登台“是还来得及。”   薛白往远处看了一眼,只见芙蓉池周围还围着禁卫,刘化也不可能乱跑。   果然,没过多久法海就回来了。   台上戏曲还在继续,却已能看出反响极好,毕竟是三个相貌身段、歌舞技艺都最顶尖的美人在表演,自是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李隆基并不介意妃子台上表演一事,反而引以为荣。   他是真的欣赏杨玉环,歌喉、舞技、美貌、身段,以及性情。他深知她给臣子们表演并非是取悦于谁,而是她爱好这些。   这一切,他都懂,并且能包容,故而从未后悔过从儿子手里抢下她。   世人永远无法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超越了世俗的限制,甚至超越了男女情爱,因为他们看到了更远的天地,因为音律之高雅,俗人是不会懂的。   就这样看着看着,到了第三折戏开场。   周围的宦官们开始换灯笼里的蜡烛,戏台上,宝相庄严的法海手持禅杖登台,开嗓,气势震天。   “许官人!看你入迷已深,好言相劝你不醒,祸到临头看分明!”   与此同时,西面的骊山岭上,火光忽然暗了一暗。   正在外宫墙上远远看着水榭歌台的禁卫转头看向骊山,眯了眯眼,忽大喝起来。   “那是什么人?!” 第212章 千古情   长安,右相府。   “这些奏书何意?旱情如此,朝廷命义仓竭力赈济,这帮官员还要如何?   “河内民意……希望圣人能停封西岳。”   李林甫深深皱眉,起身,踱步到窗边,抬头看着天上。但夜已深了,他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   为了封禅西岳,王已经在开凿华山道路,欲设坛于华山之巅,此事或需数年之功。偏这些年,旱灾不断,民间甚有怨言。   离开长安之前,圣人就已经在龙堂祈雨了,那些有名的道人皆笃定河内旱情到了会有所缓解的时候,结果,大损了圣人的君威。   过了一会,李林甫问道:“民怨,大否?”   “回右相,不大,无非只是些小打小闹,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已。”   “把停封西岳的折子都扣下。”李林甫吩咐道:“其余的,只记“雍、怀、同等九州旱’即可。   “喏。   相比于这位宰相在处置的其它大事,这个旱情只是一点小事。拢共也没死几个人,大概还不到石堡城伤亡人数的百分之一。   上奏这小事的折子很快被收了起来,李林甫又开始忙别的事。   当今大唐在他的操持下,还算是国泰民安的。   骊山,华清宫。   “这一出戏唱得好啊!响遏行云,雅俗共赏。”   李隆基抚掌赞许不已。   趁着两折戏之间的间隙,他指了指戏台上的法海,又道:也好,很有中气。   他声音清朗,周围的臣子们有听到的,纷纷附和。   王准也是大乐,赔笑道:“臣也没想到,鸡坊典引里还有这般擅唱的人才……对了,也是昭应尉达奚抚记挂着为圣人办事,特与我提了此事。”   他倒不忘为达奚抚报功。   “当赏。”李隆基十分大方,手一挥,笑道:“待这一折戏之后,你们都该有赏。”   此时,下一折戏已开幕,君臣们不再闲聊,专心看戏。   唱到此时,杨玉环已是完全沉醉其中,字字泣泪。   “我与许郎海誓山盟愿作鸳鸯,绝不相负,好端端夫妻,硬生生拆散,怎肯甘心?望禅师开大恩,我夫妻结草衔环,永不相忘。”   见此情景,李隆基一时忘了那是在戏中,心作怜意,感慨万千。   偏那法海抬手一指,竟是大叱一声。   “孽畜!”   一个宦官敢骂贵妃,观戏众人皆震惊,李隆基亦龙颜大怒。   但杨玉珏还在哭,所有人也都还沉浸在戏曲的氛围里。   法海一个转身,踱步,继续唱起来。   “妖魔岂能匹鸾凰?劝你早回转峨眉山,再若敢混人间……噫!便教你顷刻……   唱到后来,他调子托得极长,身子越转越快,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颤。   这高亢的唱腔像是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跟着他,等着他气势的爆发。   终于,那魁梧的身子停下,一个定身,吐出两个石破天惊的字。   “身亡!   便教你顷刻身亡!   瞬间,宽大的袈裟里忽然有一个物件被拿了出来。   竟然是弩。   那是一只小手弩,不是军中的制式弓弩,该是民间私造的类似偷杀看门狗用的猎弩,刚好能藏进袈裟里。   此时,弩前已指向了李隆基。   “护驾!   高力士毫不犹豫,挡在了李隆基的面前。   “呜呜呜呜呜!   骊山上忽然响起了号角声,刺破了这个绚丽的夜,宫城西南角已有喊杀声传来。   那些看起来守卫森严的禁卫,在这一瞬间成了笑话一般,不知所措,乱成一团。唯有陈玄礼还很镇定,一把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宦官一推,挡在圣人面前。   “噗。   离戏台更近处,一名宫娥还在俯身点熏香,要为圣人驱蚊虫。   弩箭刺穿了她的身体,溅起血花,虽没有射死她。但这种弩即然威力不大,射程不远,箭上必然有毒。   宫娥们惊尖着跑散开来,撞翻了灯台。   “不许冲撞陛下。”   陈玄礼已赶到李隆基身畔,护着圣人迅速向后退。同时,拔刀在手,喝叱宫娥宦官不许近前。   他眼尖,已发现了有二十余道身影从骊山坡上往这边冲来,但不知道叛贼还有几人。   “不许冲撞陛下!   混乱已经出现了,有吓傻了的宫娥直冲到了李隆基附近。陈玄礼当即一刀劈下,将她劈倒在地。   “护驾!走!   “快,望京门打开,让陛下回内宫!”   刘化射出第一支弩箭,眼见没射中李隆基,很失望,但又没太多遗憾,脸上只有决绝之色。   他其实也知道,苦心孤诣布置的杀招成功的可能性本就很低。能藏进袈裟里的弩箭太小,他还是今夜披上戏服才有机会去拿,看台上的御座此前他也不知会在哪……一切都像是听天由命,甚至说他就是来主动送命的。   但没关系,能为兄弟们铺好路就可以。   刘化不慌不忙地装填弩箭,向前大步走去,希望能再有一次射杀李隆基的机会。   但才装填好,他定睛一看,那圣人已被龙武军簇拥、保护着,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跑?!   刘化大怒,狠狠瞪了一眼李隆基逃跑的方向,抬起弩,对着杨玉环。   ‘李隆基,你的爱妃不要了?李隆基?!”   “昏君!你逃得好快,不要你的女人了吗?!”   他只喝问了两声,直接扣下弩括。   弩箭射而出的同时,有人重重撞在了他身上,将他手里的弩撞飞在地。   刘化感到肩上一痛,回头一看,薛白已扑上,双手环住他的头往下按,同时抬膝,膝盖猛往上顶,狠狠砸在他的鼻梁上,将他的鼻子砸断。   这年轻人看着文雅,一双腿却是又长、又有力。这一击直击得刘化眼冒金星,他剧痛之下奋力一推,掐住薛白的脖子,想要将其掐死。   薛白则再次提膝猛击,直攻刘化的薄弱处,但刘化已是个阉人,反而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地,把他的头往地上砸。   “咚。”   薛白吃痛之下,手指往刘化的眼窝里戳。   指尖抠到了那圆骨骨的眼珠子,他直接就按下去。   “嘭。   一声闷响,却是谢阿蛮双手举起法海的禅杖,给了刘化一下猛的。   “松手呀!   谢阿蛮尖叫着,像是怕薛白那能写诗词的脑袋被砸坏了,又再砸了一下。   刘化不由手一松,薛白当即挣脱出来,给了刘化一拳,重重一踹,借势爬起身来。   杀昏君!   戏台后方忽然想起呼喝声。   薛白再一看,御驾早已不知所踪,看台上的公卿贵胄们正在涌向望京门。   “走!   他推了一把谢阿蛮,拿过她手里的禅杖,回身一扫,将扑过来的刘化打倒在地。   “跑!   “哦。   谢阿蛮跑得竟还挺快的,双臂摆动,如蝴蝶一般,跑下戏台。   薛白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从骊山上冲下来了一批人,与禁卫撞在一起。至于旁的,除了号角呜咽,暂时还没看到太多的叛逆。   他不由目光微微闪动,判断这是一场并不成熟的行刺,人数不算多。   但还是造成了十分混乱的场面。   “手执金刀起东方,刘氏吉主!   “天早不雨,释迦牟尼佛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刘家欲兴!   听到这些呼喊,薛白兴趣顿失,转身便走。   戏台在水上,与看台之间隔着芙蓉池的水面,从后方下了戏台之后,得绕过芙蓉池才能跑到看台,再往望京城跑。   前方,许合子正拉着杨玉环追着乐师们跑着。   薛白于是大步跟了过去。   他非常惊讶。   在他的记忆里,根本不知道大唐天宝年间有过这样一场叛乱或行刺……那么,是何处出了偏差?   是因为排了一出《白蛇传》,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还是修书办报之事,给时人带来了更大的负担?   薛白一路想着这些,赶上了前方的乐师、优伶,随着人群往望京门。   很快,前方拥挤了起来,响起了呼嚎声。   “宫城关了!   “快走。   望京门是内宫门,此时宫墙上执戟卫士正拿着火把,守卫森严。   “所有人不得擅闯禁内,退!”   “贵妃还在门外!”忽有宫娥大喊道。   “不得擅闯禁内,退!”   薛白皱了皱眉,往那边还在打斗的方向看去,隐隐感觉到不安。   总不会那些宫城禁卫,拦不住几个叛军吧?   他迅速找到谢阿蛮,嘱咐道:“你去朝堂大殿,那边有守卫,让那边早作准备,庇保贵妃、公卿。   “哦。   谢阿蛮连忙便跑。   薛白这才回头大吼道:“去朝堂大殿!想活命的往大殿走!   他拨开人群,寻找着杨玉环。   她是他如今最大的靠山,她若死了,他的前途也就完了。   而拥堵在望京门下的人们还有人不甘心,大喊道:“贵妃还在禁内之外,出了万一,你们担得起吗?!”   “陈大将军有令,封锁宫门!排查妖贼!”   戏台忽然起火了。   而其它地方的灯笼已渐渐熄了。   西南方向响起了脚步声,几道狂奔中的禁卫身影出现在了夜色中。   不管是溃散的禁卫,还是扮着禁卫的叛逆,情状显然都不太对了。   “跑啊!   “嗖。   黑暗中有并不密集的弓箭射来,射倒了几个优伶,吓得集聚在宫门外的人们登时作鸟兽散。   “贵妃还在宫门外……   寄望于圣人开城门的公卿最后喊了半嗓,抱头往朝堂大殿的方向跑。   那是在北面。   而骊山在南面,一般而言,妖贼是从骊山来的,那越往北跑越安全。   然而,前方已有喊杀声响起。   “多杀一个是一个!   “捉住贵妃也好!   那些冲过来的叛逆身披盔甲,手持单刀,见人就砍,显然是在刻意制造混乱。   地上已倒了好几具尸体,伤者们则不停尖叫……   “贵妃,该走了。   混乱中,许合子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低声劝了杨玉环一句。   此时她们正在望京门前,方才只差一点就能回到内宫。   杨玉环正抬头看向宫门,神情有些茫然,眼神也不知是失望还是了然。   “走。   许合子不等杨玉环回答,招呼着一众宦官护着贵妃往大殿方向走。   忽然。   “杨妃在那里!   “嗖。   “嗖。   连着两支箭射来,人群立即就乱了。   前方,一名禁卫打扮的大汉猛地如恶虎扑食般撞向这边,挥刀乱砍。   许合子还在夺路而走,不远处一名宫娥的血就溅到了她脸上。她吓得不知所措,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那恶汉扑过来。   “嘭!   一根禅杖不知从何处飞出,砸在那恶汉脸上。   有人伸手拉了许合子一把,拉着她就走。   “这边走。   “你……   “噤声。”   薛白松开手,催促着杨玉环与许合子走。   一边走,他一边随手扯下一条彩绸,裹在杨玉环身上。   “这边。   他带着她们往南面骊山方向跑外宫这边并非是一片空地,花树、庭台、殿宇皆有,他们逃进一片竹圃,之后专往黑暗处逃匿。   薛白的思路与她们下意识做的完全不同。   她们总是往灯火通明处、人多之处跑,希望得到庇护。但这种情况下,混乱比那些逆贼本身还要可怕的多,那些人越多,反而越保护不了她但还是有逆贼往他们这边追来。   “杨妃往那边跑了!”   “追!   从望京门往南跑,越靠近骊山地势越高。   绕过竹圃是粉梅坛,已经有一些公卿勋贵们避进坛中,正在喝令禁卫保护他们。   薛白看了一眼那灯火,没有过去,因为那里更危险。   逆贼只有少量的人、少量的时间,那他带杨玉环躲过最初的追杀就可粉梅坛以南是一片梅林,如今梅花还未开,周遭却是绿树成荫。   “在那边!   薛白听得身后又有人追来,不由疑惑。他已往最黑暗中跑了,这些逆贼都看不到他们,却是如何准确地追上来的?   他吸了吸鼻子,意识到原因了。   许合子不熏香,杨玉环身上却有股香味,始终不散,像是麝香,又比杳味。   麝香好闻,闻久了隐隐让人心旌神摇。   “你带了香囊?”薛白小声问道,“丢掉。”   “没,没。”   “那是什么香?”   “没有佩香。   杨玉环被拉着跑,也不知该如何说。   她为了永葆青春,长年用大量的麝香,每夜都要往肚脐眼上抹,香味可不是轻易能散的,反而越跑,越是微微出汗,身上越香。   “你们往前跑,分开跑。”薛白道:“若跑不动了,躲到那棵树后面。”   “我保护贵妃。   许合子还想去拉杨玉环。   薛白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你去昭阳门,等圣人安全了,会想起贵妃,你去找人来救,去……   这句话,杨玉环初听不觉如何。   慌乱中,她抱着衣裙跑了一会,直到终于跑不动了,躲在一棵树后面。   过了一会,她耳畔又回响起了那句“等圣人安全了,会想起贵妃”。   紧急之下,薛白说了大实话。   不久前,她还是众星捧月的贵妃,无数人巴结着她。如何能想到稍有意外她竞成了最先被抛下的那个?   若重来一遍,也许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周围一片黑暗,使她忽然想哭。   忽然,近处有轻微的细响,是落叶被踩到的声音。   有人向这边追过来了。   杨玉环很害怕,下意识把双手环抱胸前,拼命把自己缩小,恨不能躲进地里,但她能感觉到那人还在一点点逼进。   薛白似乎也逃走了。   他不是禁卫,年纪还小,没理由一直保护她。   黑暗中只剩下杨玉环一个人,以及那越来越近的杀气。   恐惧,无助,她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恨不能尖叫出来。   “尻!   下一刻,身后响起了怒喝声,之后是打斗声。   杨玉环探出头往外看去,还能看到远处的火光,树林中却是一片黑暗。   月光从树缝中洒下,偶尔能看到刀的寒光一闪而过。   有两个男人正在争夺着那把刀,像野兽一样缠斗,沉重着呼吸着,愤怒地闷哼着。   杨玉环起身,从头上拔出一根钗子,想帮薛白一把,可太黑了,她看不清,完全不知如何下手。   “薛……薛白?   渐渐的,地上的两个男人有一个不再有动静了。   另一人则缓缓站起来。   这个过程是最可怕的,杨玉环根本看不清站起来的那个是谁,只听得到他野兽般的喘息声。   她吓得把钗子放到了自己脖子上。   直到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没事吧?。   “薛白?是你?薛白,你没走……没走……   “噗。”   薛白拿起那把单刀,对着地上的尸体连砍了几刀。   如此一来,血腥味便盖过了杨玉环身上的香味……想必能知道追着香味找杨妃的逆贼也不多,只有这人偶然意识到了。   “走吧。   “你受伤了?”杨玉环问道,她听出他声音有些虚,有些喘。   “一点点,先走。”   薛白一手持着单刀,一手捂着伤口,走得不快。   好在他知道不必再跑远了,这场小小的突袭很快就会被平息,到时自然会有人来救杨贵妃。   李隆基已在华清宫的后殿内坐下。   于他而言,遇刺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久。   也就是从芙蓉池急赶回禁内的路程罢了。   “查,查是何人主使。”   “臣遵旨。”   “除了华清宫,昭应县也务必控制住。”李隆基脸色阴沉,冷静应对,道:“人是达奚抚举荐的,禁止昭应县守军靠近。”   陈玄礼再次应道:“臣遵旨。   “你做得很好,朕无妨。”李隆基不得不安抚这位忠心耿耿的近卫大将军几句。   之后,他脸色凝重起来,担心万分。   “太真!太真呢?快去将她接来 第213章 长生殿   西绣岭。   骊山美如锦绣,有“绣岭”之名,分为东、西绣岭。山势远看绮丽,实则作为秦岭余脉也是非常的高峻挺拔。   华清宫把骊山作为天然的外围防御,扩建时还修了一条上山的道路,名为“玉辇路”,在山上建了许多宫殿,都属于外苑范畴,若圣人要登山,则可从华清宫禁内出昭阳门,走玉辇路。   是夜,薛白、杨玉环不敢走昭阳门进入禁内,只好往西绣岭攀爬。   就在这附近,找到她!   “找!我们也尝尝杨妃的滋味……   吆喝声从山脚下的树林中传来。   杨玉环正踩着薛白的肩努力往上爬一处峭壁,闻言吓得心骇欲死。   她双手挂着石头往上提,偏是娇弱无力,几乎摔下来。   “我不行了,我上不去的。   “得上。”   薛白知道即使禁卫安顿好皇帝后转身平叛了,也不可能马上就找过来,而杨玉环是如今在外苑最重要的人物,那些逆贼势力会往这边来找她。   他感到肩上的身体晃了晃,忙伸手扶住她。   “我推你。   “踩我手上,再爬。”   “不行,真不行,太晃了,我不敢……   “上去。”   手上奋力一撑,终于是将这位贵妃顶了上去,薛白累得不轻,没来得及喘两口气,已看到身后亮起火光。   是那些逆贼乱丢火把寻人,点燃了梅林。   “我拉你。”杨玉环把身上的彩绸放下来,“快上来。”   “你拉不住,绑在树上。”   “好。”   薛白这才攀上峭壁,依旧收回绸布,裹在她身上,以免那身戏袍太过明显。   做这动作时他发现杨玉环头上的花钿掉了许多,再往峭壁下一看,他连忙推了落叶与沙土下去,希望能掩掉痕迹。   “还得走。”   山林间难行,杨玉环一直紧紧跟在薛白身后,过程中几次用力掐了他,因为有虫子掉在她脖子上,好在没惊叫出声。   那是何处?”薛白指着上方有亮光的殿宇问道。   “该是朝元阁,是供奉老君以及老母的祀殿。”   “过去吧。   杨玉环一把拉住薛白,问道:“为何过去?万一那些守卫也是逆贼……”   今夜的逆贼应该是不多的,但造成的更大问题是破坏了公卿贵胄们对守卫的信任,黑夜中,谁也不知道迎面走来的一队人是禁卫还是叛逆。   这也是陈玄礼坚决不开内宫门的原因,不是怕逆贼杀入,而是怕奸人混入。   薛白见杨玉环实在害怕,再观察了一下,发现朝元阁下方还有一小片殿落建筑,周遭并无太多灯火。   “那是何处?”   “嗯?该是百僚厅,祭祀时群臣待的地方。”   “过去吧。”   拨开荆棘,翻过一个小山坳,薛白扶着杨玉环终于走到玉辇路上,面前有几座无人的亭台楼阁。   月光从云朵中出来,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的牌匾,宫人走马楼、集灵台、百僚厅……其中有一个小殿,名为“长生殿”。   薛白本以为此处是唐明皇、杨贵妃海誓山盟的地方,此时看周遭环境显然不大像。长生殿应该只是前斋殿,祭祀时在此斋戒,之后再走到山上的朝元阁、老君殿。   并非是谈恋爱的地方。   杨玉环有些害怕,拉了拉他的衣襟。   “嘘。”   两人遂走向斋殿。   薛白不算戏迷,前世却时常陪一些老人看戏,犹记得看过一出昆剧《长生殿》,   戏文写得是极为绮丽。写睡姿是“红玉一团,压着鸳衾侧卧”,写窥浴是“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只是这种描写偏重色相,格调不高。   若论美色,此时他在月光下转头一瞥,虽只见她一张脸,已比那戏词里还要漂亮。   薛白不由抬头,看向上方的牌匾“长生殿”三个字,护着杨玉环进去。   殿内是有几根火烛的,只是不足以照亮整个殿宇。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那微微的火光不再摇晃。   杨玉环先看薛白,见他浑身是血,不由吃了一惊。   “你受伤了?”   “小伤。”薛白摇手,在柱子边倚坐下来。   杨玉环不敢离他太远,也在柱子边坐下,小声问道:“你不会有事吧?该怎么办?”   “没事。”   “你……”   她似乎想说些感谢的话,但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薛白感觉到她的局促,道:“保护贵妃,为人臣子应该做的。”   “嗯,那你……我会记得你的恩义,你这当弟弟的,为了救阿姐奋不顾身,我会如亲弟弟一般待你。”   “多谢阿姐。”   杨玉环伸手轻轻碰了碰他,似想查看他的伤势,末了想到自己也不懂,只好做罢。”   好在渐渐地,山下有禁军的呼喝声响起,该是叛乱已平息了。她遂安下心来。   “你还好吧?待会儿让御医给你瞧瞧。”   “阿姐放心,真是小伤。”   “我才不信你。”   说着话,杨玉环已平复了情绪,回想起方才的惊险,拍了拍心口,却是道:“可惜呢,戏也没唱完。往后再唱,少了那般适合的法海。”   “会有更适合的。”薛白道:“哪怕让高将军铰了头发唱,想必也是不错的。”   “这种时节你还说笑。”杨玉环嗔骂道,终于放松下来。   夜还深,等着也是无聊,她倒是想起一事来。   我早便想问你,你改的那些戏词,可是有诗词的?那‘欲把西湖比西子’精妙若斯,无前句岂非可惜。   “是有的。”   说着说看,自然说到了那首《鹊桥仙》,因薛白在《白蛇传》的戏文里引用了它的末两句。   “纤云弄巧,飞星传信,银汉秋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对了,今夜是七夕。”杨玉环忽想到这事。   她撑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殿中的香案前,目光看去,只见祈福用的香盒、纨扇、瓶花、金盆、银瓶皆有。   于是又走回薛白身边,小声问道:“我能拈香吗?逆贼不会追过来吧?   “阿姐请。”   杨玉环于是点了香线,向窗外苍天拜倒。   “妾身杨玉环,虔焚心香,拜告双星,伏祈鉴祐。伏祈……”   话到一半,她停了下来,说不出心愿。   薛白看着,不由心想,这个贵妃看起来保持着天真浪漫,其实未必不明白自身的处境……她怕不长久,甚至知道一定不长久。   太美的东西往往都是脆弱且易逝的,一株开得最鲜艳的花,如何不恐惧于凋零?   许久,杨玉环回过头来,已是梨花带雨,泪流满面。   “贵妃?”   “贵妃!”   西绣岭上,忽然响起了呼喊声。   长生殿中却依旧安静,薛白与杨玉环已躲到香案后面,噤声不语。   他们担心是逆贼假扮禁卫,因此任那呼喊声此起彼伏,他们就是不出去。   就这般又躲了许久,直到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贵妃,你还好吗?是老奴,老奴带人来了!贵妃你在何处。”   “永新也来接你了,贵妃……”   杨玉环这才安心,站起身来,喜道:“是高将军与永新来了,我们出去吧。”   “慢着。”   “怎么了?”   “请阿姐躲到百僚厅之后再现身,不宜与我一起被发现。”薛白道:“若旁人问起,只说我护送至此便撑不住了。”   他本担心杨玉环没能够立刻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但杨玉环当即就懂了。   “好,我很快带人来医治你。”   她跑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俯身问道:“对了,你想要什么?阿姐给你讨。”   “能升官就很好了。”   “你呀。”   杨玉环嗔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往后殿那边去了。   香风飘远,长生殿一片寂静,薛白一人坐在黑暗中。   他终于可以沉下心,继续思忖为何会有这样一场叛乱,该不会是原本就有但没记载。若说刘化能到外宫苑是因为《白蛇传》,除此之外,还有哪些改变?   一般而言,想到戏曲也就找到原因了。   但薛白以往工作的经验提醒他,不能想当然。于是,重生以来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在他脑中回想着。炒菜、骨牌、诗词、巨石孢、竹纸、报纸……   “状元郎!”   殿门被人推开,郭千里大步赶了进来,喊道:“你没事吧。”   火把的光亮十分刺眼,薛白目光避开,发现殿内的一切摆设都很新,接着想到华清宫刚刚扩建了。   此事他不曾参与……不对,其实有。   是因为他让老师提醒房琯,右相府扩建华清宫的预算太高了,房琯主持了华清宫的修建事宜;且还是因为他,还未完工,房琯因为裴冕案被外贬了。   不对,不是东宫,若东宫有胆量兵变,绝对不会是这种小打小闹。   想到这里,薛白已被郭千里亲手扶出了长生殿。   高力士正领着众人从百僚厅出来,许合子、张云容扶着杨玉环。薛白恰见到杨玉环向他这边看过来,他干脆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另外,华清宫的修建一直是由李林甫、王锚监督,他们久在长安,实际事务由房琯主持,房琯外放之后,接替他的是户部侍郎张均。   “朕若记得不错,开元二十六年,张均外放饶州刺史,房琯离京之后才调他回朝,张均抵京之前,谁在主持此事?”   “工部郎中郭彦、户部郎中王锟……以及昭应县令李锡、县尉达奚抚。”   名单很长,而且正是李隆基不久之前才打算大加赞许赏赐的臣子们。   张均是名相张说之子,驸马张咱的兄长;郭彦是名将郭虚己之子,郭虚己的妹妹正是李隆基的妃子,为他生下了永王李璘;王锟是王的弟弟;李锡出自赵郡李氏。   换言之,华清宫的修建事宜,参与者各种人都有,太子、宰相、外戚、边将、皇子、世家。李隆基却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一个人会谋划这样一场刺杀。   陈玄礼也不认为这些王公重臣中有人会谋划了这样一场叛乱,应道:“臣以为,修建华清宫的诸臣中,有人出了纰漏,导致妖贼利用了外宫墙与骊山的地势,臣必会详查。   说罢,他跪倒在地,请罪道:“此事,禁卫亦有疏漏,请陛下赐罪。”   李隆基亲自上前扶起他,叹道:“起来说,如何回事?”   “左羽林军中有一名执戟郎,名为李缩,这姓名恐怕有假,臣还在查。今夜,正是他领人杀了胄曹参军事,从武库中取了二十七副盔甲;亦是他杀了负责骊山巡防的司戈,率妖贼进入外苑……”   北衙说是有六军,其实左右神武军是虚置,只有左右龙武军、左右羽林军四军。   而羽林军负责的往往是宫城外围防御。   如此说来,李隆基倒也不太怪得到陈玄礼。   “李缩?擒下了?   陈玄礼惭愧,应道:“没有。此人应该是已经逃了,能趁夜离开骊山,很可能是已改名换姓了,并有官员掩护他逃脱。”   此人是如何进入羽林军的?   “乃是从河东军中选拔的,兵册名籍是真的,很可能是早有预谋,匿名投军。但口音假不了,羽林军中说他是河内人。”   李隆基暂时也无头绪,只能让陈玄礼继续去查。   “封锁消息,今夜之事严禁传出去。   遵旨……陛下是否回长安?”   李隆基先是不易察觉地一蹙眉,之后哈哈大笑道:“陈将军太小瞧朕的胆量了。纤芥之疾,无关痛痒的几个毛贼,还能将朕吓出华清宫不成?朕不仅要留,还要久留。   “陛下神武,有太宗风范。”   陈玄礼再次奉承了一句,方才告退。   李隆基负手踱了两步,思忖着这件事的各种可能,虽倾向于没有王公重臣主谋,但认为必然有人暗中纵容了这些妖贼。   每个人都有嫌疑。   他脸色阴翳,独自面对着御榻,伸手抚摸着金龙针绣,如同抚摸一个美人。   过了一会,他平复了神色,回过身看向高力士,问道:“太真没事吧?”   “回陛下,贵妃一路逃到了骊山上,安然无恙。   高力士答着,脸上浮起笑意,又补充道:“她扮着的是白素贞的妆,旁人哪认得出贵妃?她也是能跑的,只不多时的工夫,已逃到了百僚厅里。”   “没事就好。”李隆基道:“若太真有半点损伤,朕绝饶不了这些人!”   此番,连高力士也不确定圣人口中“这些人”是谁,只知道接下来,每个人都要面对如何重获圣人信任的难题。   他甚至隐隐感觉到,圣人连对贵妃都有了一丝的疏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虽然《白蛇传》是贵妃执意要演的,但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到贵妃才是……   太乐署的官舍中。   “状元郎只有这一处伤口吗?”御医查看过伤势之后,这般问了一句。   薛白看起来非常虚弱,喃喃道:“是,大的皮外伤只有这一处。   “状元郎身板比平时看起来要厚实,这一刀并未伤到筋骨……想必是失血过多,故而昏厥了。”   薛白道:“我与贼人搏斗被重创了几下,想必是伤到了肺腑,五脏六腑至此时犹觉疼痛。”   “是,老夫明白,明白。状元郎伤势……还是很重的,老夫为你多开些药。”   “多谢神医。”   “告辞,状元郎放心,真不必相送了,你伤重在身,还是养着。哎呀,虢国夫人这赏赐太重了,老夫……老夫就拜领了。   御医走后,杨玉瑶便在薛白榻边坐下,一脸忧虑。   行刺发生时,她正在看台上,被人群拥簇着第一时间随圣驾入了宫,人是安然无门和及士的,她工位有白工,恢入存拥族有朱恙。但她却没想到望京门没多久就关了。   为此事,她当时在内宫其实大闹了一场,只是没什么作用,今日也懒得提。   如今薛白伤了,她作为义姐,倒是可以明面上看看。只是看着这个往日里生龙活虎的小郎病快快的,她却也是十分伤心。   “你真是……   偏是他救了杨玉环,她怪也怪不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薛白没想到杨玉瑶有这般关切,不由笑了笑。   “还笑?   “三姐不必担心,我与你说个秘密,你附耳过来。”   杨玉瑶于是附耳过去。   只听薛白小声道:“真是小伤,说得重些,显得功劳大罢了。”   “真的?”   “试试便知,三姐可想看我活动一番?”   杨玉瑶往门边看了一眼,小声道:“不好试吧,伤口万一绷开了?”   “不妨的,轻一些。”   “你真是的。”杨玉瑶推了薛白一把,嗔道:“平时不见你常来看我,如今受伤了反倒兴致勃勃的。养着,眼下又不宜洗沐,我嫌弃你这一身的血泥味。”   正说着话,明珠跑来说谢阿蛮又来了。   杨玉瑶今日不想走,吩咐明珠去拦一拦,她则与薛白说起正事来。   “此番你立了大功,想必昭应尉都不够封赏你的功劳吧?   “功劳必定是有的,且不小。。   薛白沉吟着,也一直在想着此事,缓缓道:“但在圣人的角度,眼下绝不是论功行赏的时候。真相不明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   “你能有何嫌疑?”杨玉瑶道:“那戏也不是你要排的,圣人还能疑玉环不成?”   “达奚抚。   “什么?   “达奚抚麻烦大了。”薛白道:“偏我还刚刚与他做了交易,与他交往频繁。”   杨玉瑶十分不解,问道:“这也会有所影响?”   “主要还是看圣人眼下的心情。”薛白亦不能猜透李隆基,沉吟道:“问题不算严重,但我多少有些嫌疑。重要的是,不能让他攀咬了。”   “他攀咬你做甚?”   听了杨玉瑶这句话,薛白不由笑了一下,道:“他要攀咬的人可多了。” 第214章 刘氏吉主   七月初九,华清宫的变乱已过去了一日。   薛白虽然在太乐署的官舍里卧床歇息,却依旧能感受到骊山周遭有一种紧绷的气氛。   这感受很奇怪,他分明一步也没迈出屋子,眼前只有谢阿蛮在体贴照顾他。   “你身上脏脏的,不难受吗?”谢阿蛮剥了一个荔枝,递到薛白嘴边,问道:“我唤人给你打点水来,擦拭一下身体?”   “谢典事又不是宫人,何必做这些?”   “你救了贵妃,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嘛,快吃了。”   若不是谢阿蛮在这里,青岚与明珠其实能来照顾得更好。   薛白只好小心地咬了荔枝,避免碰到她的手。   “状元郎可在?”   恰此时,郭千里竟是直接推门进来,见此一幕,连忙捂住眼,要退出去。   “郭将军有事吗?”薛白问道。   “薛郎若是伤好些了,随我走一趟吧。”郭千里笑道:“要问些事情。”   谢阿蛮道:“他受了重伤呢。”   “哈哈,我们在战场上受了更重的伤,那也得回营啊。有次我肠子掉出来,我就捂着肚子回营,结果到了帐里一看,原来是别人的肠子粘在我身上了!”   “我随郭将军走一趟。”   薛白勉力撑起身来,郭千里上前扶着他,便往宫墙外的讲武殿去。   出了太乐署官舍,那种凝重的氛围更是扑面压来。   一路上,郭千里也说了些案情新的进展。   “那些逆贼,我们拿了十三个活口,已经不小心弄死六个了。还在审,旁的该暂时看管的也都看管起来了。”   薛白问道:“包括我也是?   “放心。”郭千里道:“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何况你还立了功。圣人与你,所以才由我来请你,但肯定是有些话要问的。”   “关于法海?”   “应该不是。”郭千里大摇其头,“依我看是有人攀咬你了,否则若只是法海,让我来问几句话便是,何必把你请过去。”   从这个细节上看,他是有义气的,人也不傻……就是嘴快。   薛白沉吟着,问道:“此事是由谁审?”   “这般大的事,肯定不能由陈将军一人来审。”郭千里道,“但不知圣人要派谁一起审,要看这骊山上下的王公重臣们,哪个最先得到圣人的信任。”   薛白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圣人应该谁都不信。   “觐见?我?”   杨钊不安地搓了搓手,心中恐惧。   他遂上前几步,将几块金子悄悄塞进传旨宦官手里,小声问道:“可知是何事?”   “老奴已收了中丞太多千金之言,足够了,今日是真不知……请吧。”   这种态度,让杨钊更加不安了。   他不由开始思忖这场大案有无可能牵扯到自己头上,莫不是杨贵妃如今开始要失势了吧?   可恨那些妖贼非要喊“刘氏吉主”,把这一柄“卯金刀”劈到圣人面前了。   偏偏他此前根本没想到要改个名字,毕竟他这个“剑”只有金刀,比“劉”少了一个“卯”。   “臣,拜见圣人,叩请圣人万寿天长。”   到了殿上,杨钊连忙拜倒,行了一个夸张的大礼,却是连名字都不敢报。   李隆基竟是不唤他起来,叱道:“你给朕改个名字!   “臣……有罪!   杨钊额头上冷汗当即就流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他才想到也许圣人是在等他提个新名字?   “臣,臣,想起名为,为‘国忠’,恳请陛下圣裁。”   “国忠?   “臣一片赤胆忠心,愿以此为名。”   “允。   “遵旨!臣从此以后便叫杨国忠!”   “起来吧。   杨国忠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躬身立在那。   李隆基淡淡扫视了他一眼,道:“初七夜有几个妖贼作乱,你有何看法?   “臣…”杨国忠太过紧张,一时没太多看法,只好恨恨道:“这些妖贼!罪该万死!金刀之谶根本就是空谈,一些野心狂悖之妖人利用之而已。”   “谁野心狂悖?”   “臣无能,臣不知。   “你去查。”   杨国忠一愣,一瞬间却是没反应过来。   李隆基道:“你是御史中丞,不由你查,谁查?”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杨国忠掷地有声应了,心中一片振奋。   他完全没想到,在这时局如此紧张之际,竟然是他第一个得到了圣人的信任。而且还是在他的名字犯了金刀之谶的时候……不由感激涕零。   陛下如此信任,如此信任……臣……   杨国忠眼睛一红,落下泪来,大哭着重新跪在地上。   “去吧。”李隆基温言道了一句,挥了挥手。   待领了圣旨,杨国忠已得了高力士提点,出了华清宫便直奔讲武殿,远远地正见薛白,连忙热情打招呼。   “阿白!”   “阿兄?”   “你的伤可好些了?为兄一直想去看你,又恐这名字连累了你。但现在好了,我已改名杨国忠’,正要去探望你。   “多谢阿兄记挂。”薛白看向杨国忠手里的圣旨,问道:“阿兄这是得了差事。”   杨国忠瞥了郭千里一眼,揽过薛白的肩,走了两步,小声计议起来。   “我方才便一直在琢磨,圣人怎么不将这差事交给歧王、张驸马这些人,却交给我了?见到你,我便明白了,圣人其实是信任你啊,知你是杨家的智囊啊。”   薛白连忙自谦道:“不,是信任阿兄。   杨国忠更显亲热,道:“你得好好助为兄把幕后指使捉出来,此事,你可是第一大功,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我还需资历,不敢奢求大功。但若能尽一点薄力,定不推托。”   “好!如今你我兄弟干一番大事!”   薛白淡淡一笑,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他根本不信杨国忠任何一个字。   因为,李隆基并非是为了“杨家智囊”,选择杨国忠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所有臣子都怀疑,就选一个最容易看透、且最没有威胁的。   讲武殿几乎成了北衙狱。   薛白等人走进堂厅时,只见陈玄礼正在与张说话,俨然有问询张咱的架势。   “我从未与阿兄谈论过华清宫的扩建之事,且他接手时,西南段的宫墙应该已修好了。   “驸马误会了,没有怀疑驸马的意思。”陈玄礼笑了笑,道:“但驸马可知?那些逆贼中有几人正是修建华清宫的劳役。”   “我不知。”   “驸马请吧。”   “再会。”   张咱又是一脸晦气的表情,出门时见到薛白,整理好仪容,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自走掉了。   杨国忠回头看去,问道:“陈将军怀疑驸马?”   “问一问罢了。”陈玄礼道:“那些逆贼是在房琯外放、张均到任之间那段时间混入的。”   杨国忠把手里的圣旨递过去,问道:“谁让他们混入的?”   陈玄礼接过看了一眼,也不答话,看向薛白。   “有几句话问状元郎。”   “陈将军但问无妨。   “状元郎与昭应尉达奚抚是朋友?”   薛白摇了摇头,应道:“我想谋昭应县尉之职,与他有些交往。”   “你才到秘书省多久便打算升迁?”   “人往高处走。”薛白道:“且邸报一出,朝中有某几位重臣只怕不容我在长安。   陈玄礼又笑了,再问道:“你与达奚抚作了哪些交易?”   “他阿爷会给我的考课评上上等,我们会互相举荐。”   薛白说罢,陈玄礼方才点了点头,看向身后一名录事官。   一封奏折便被拿了出来。   “好在状元郎坦诚,不然还真是麻烦了,达奚珣已经使人在给你们报功了。”   “我一定坦诚。”   “好,如此就没事了。”陈玄礼似不经意地又问道:“对了,还有何与达奚抚的来往?”   “该是没有了。”   “是吗?那他匿丧不报之事,你为何不向朝廷检举?”   薛白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真假,而且官场上没事检举同僚私事……我毕竟不是御史。”   陈玄礼道:“还以为状元郎与达奚抚是朋友,帮他包庇。原来是知道此事有陷阱那就好。”   薛白惊讶反问道:“什么陷阱?”   “真不知?”   “真不知。”   薛白只觉陈玄礼句句都是陷阱。   他得表明,他还没了解达奚抚到连达奚家的家事都知道。   这过程中,杨国忠一句话也没有,反而有些自危之感。   他们都看得出来,达奚抚已经招了很多东西了。   与此同时,讲武殿后方,一间刚改造好的刑房中。   达奚抚被挂在刑架上,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比询问他的人都要多。   有时对方没问,他已直接说起来了。   “昭应县令李锡与我不对付,他派人去洛阳查,说我匿丧不报……可其实,我阿娘开元二十九年就过世了,是供奉在龙门的舍利于天宝六载下葬北邙山。   “你阿娘还有舍利?”   “是。”   “你方才说薛白也知道此事,为何不检举你?”   “薛白向我示好,我感觉他在笼络我,《白蛇传》的事也是他刻意与我说的,否则我根本不知戏曲里缺一个法海。”   达奚抚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一般,喊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他们都在利用我,薛白故意献一出戏;王准、刑綫等人故意举荐刘化;还有李锡,他原是虞城县令,而那些妖贼多是河南府来的……就是李锡安排妖贼到华清宫!   厅堂上,陈玄礼要问薛白的话差不多也问完了,自去华清宫觐见。   看样子像是对薛白并无怀疑。   “他一个大将军,还会查这些?”杨国忠嘟囔道。   “想必是阴谋之事见得多了吧。”   杨国忠点点头,道:“我们得去审妖贼刘化。”   薛白此时才知刘化竟还未死。   他不想掺和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还是很麻烦的。另外,陈玄礼很可能也派人在盯着他,看他与这些妖贼有无来往。   但既然杨国忠相邀,他还是答应一起去审一审。   刘化已经被刑讯得不成样子了,包括头皮,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是完整的。   杨国忠进门一看,摇了摇头,道:“北衙技艺还是不够好,若是交给御史台,不至于如此惨状。”   他入御史台以后,显然也与酷吏们学到了很多技艺,此时在肮脏腥臭的刑房里依旧谈笑风生。   薛白没这种心情,到目前为此,这桩大案最后推在任何人头上都有可能,包括他与杨国忠。   “阿白来问?”   “也好。”   刘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薛白。   而他的另一个眼眶正在流脓血。   “后悔吗?”薛白问道:“你只要忠于圣人,此时也许已是一位名满长安的角。”   “我在戏台上……威风吗?”   刘化嗓子吵哑,应该是因为酷刑使他嘶喊到哑了。   唱功大概也已经毁了大半。   “我是说,我刺杀昏君的那一下,威风吗?哈哈哈,快哉!”   “啪!”   杨国忠直接拿起鞭子,重重赏了刘化一下,叱道:“不许诽谤圣人!”   “你们……身子虽然还没被阄掉,但你们的脑子被阄了……圣人?哈哈哈,封禅华山的千古明君,你们去问问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李氏将灭,刘氏吉主!”   “这疯状,无甚好聊的了。”杨国忠道:“我来吧。”   他也不需要新的刑具,只需要一根粗壮的麻绳以及竹板。   将两片竹板捆在刘化的腹部,以麻绳牵引,左右两边紧紧搅动腹部器官,这不单单只是夹,随着绳子产生扭动,竹板也会来回扭转,加剧痛苦。   “说!谁指使你做的?”   “我说……”   “记。”   刘化痛苦的呻吟着,喃喃道:“河南尹裴敦复……”   杨国忠一愣,裴敦复去年倒是回京闹出了一点事,但因为党争,已经死掉了。   朝廷规定,民间‘亩纳二升’贮粮于义仓,明言本为备荒赈灾而设,断不许他人杂用。裴敦复任河南尹,每亩纳粮四升……这便罢了……逃户愈多,他愈加愈多,这也无可奈何,罢了……但,河南久旱不雨,赈灾使要开仓济民时,才发现他私挪义仓。”   刘化声音虽哑,却是越说越清醒。   “我阿爷与乡众们每每贮粮于义仓,已成正税!然为何支移挪用,变造殆尽?!朝廷派下赈灾使,为何改赈济’为‘赈贷’,所谓朝廷先借粮于我等,再等丰年偿还……这,   也就罢了。当为何借一升却要还三升?一个灾年能过,两个灾年如何过?它明明是我们缴得的粮,我们的粮!   杨国忠敏锐地发现他话里的线索,喝道:“你阿爷是谁?!”   “哈哈哈,我阿爷名讳……”   “哈哈哈,我阿爷名讳……刘定高!”刘化仰头大笑道:“开元十三年率众攻洛阳之豪杰者是也!”   “刘定高!”刘化仰头大笑道:“开元十三年率众攻洛阳之薛白心中微微一叹,知刘化此前骗了自己。”   杨国忠叱道:“刘定高早已伏诛,到底是谁指使你?!”   “好,我说。”刘化道:“指使我之人,有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还有,当朝右相,李林甫!”   “你还敢胡说?!”   “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重修义仓法。重修以前,有田者纳粮贮于义仓,重修之后,无田者亦纳粮,义仓粟米大增,恢复往昔盛况……奈何我养父无田,被府吏剥掠至死!这开元粮仓、大唐盛世,有我养父的一份功劳!封禅啊,大可封禅西岳,待我送这昏君下去,我养父为他封禅……”   “用刑!”杨国忠怒喝,“用刑!”   “还有韦坚,开漕运,将南方义仓粟运至长安,良策治国。却还要我们交‘脚费’,   比纳粮还多,一年两度剥索……啊!   刘化说着,已是剧痛。   他犹在大吼。   “要脚费没有……我的卵子给你们!卵子给你们!逼我反者……李隆基是也……李隆基是也!刘氏吉主!”   薛白听着忽然明白过来,那金刀之谶其实不是迷信,而是一种信心。   若没有这种谶言,如何让当世的一个草民敢直呼天子之名?   反过来,若没有这愈演愈坏的形势,如何有这样的谶言?   今日是刘氏吉主,明日就可能是安氏吉主了…… 第215章 掩盖的真相   刑房中暗了下来,薛白拿起剪刀,剪了烛芯。   不知何时,他手上也沾到了血。   而随着一声惨叫,刘化晕厥过去了。杨国忠很有经验,安排随从端了水盆来,净了手,方才拿起供簿,邀薛白一起走出去。   “果然是刘定高之子,一般的泥腿子连县吏的名字都记不住,岂懂这些?呵,他却从河南尹、水陆转运使说到右相,给自己长脸了。”   虽然讥嘲着,杨国忠其实是松了一口大气。   刘化有这个见识就好,有见识,说明其人本身就能担住一些事。最怕的反而是那种身份低微到说出来都交不了差的。   “怎么?阿白吓到了?”   见薛白沉默不答,杨国忠问了一句,笑道:“刚开始用刑是这样,御史台虽是清流,不设刑狱,但罗希奭开了头,这些年想进取的哪个不到大理寺狱去观摩一二?习惯了就好。”   “是啊。”   “来,再审两个。”   两人转进了另一间刑房,里面关的是一个被活捉的妖贼,其实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是长得沧桑,看着像四十多岁了。   “叫何名字?”   “刘……刘胜。”   这人说话很吃力,努力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   杨国忠一听就骂道:“十个妖贼有五个都叫这名字,这是你的真名?!”   “吉主起的。   “吉主?你说的可是刘化?”   刘胜连这都不知道,挂在那像是一根木头,挨了几鞭子之后,答道:“吉主就是吉主……给吃的。”   给吃的。   杨国忠费了一番力气形容出刘化的样子,最后只得到刘胜一个点头。   “是吉主。”   “尻,为何造反?”   刘胜说不出来,没声了,像是没个缘由,直接就造反了一样。   杨国忠耐心渐失,觉得这个妖贼的脑子就像一块木头。比他杨家养的猫狗都蠢,猫狗至少还知道看人脸色,这妖贼只有一双毫无光彩的死鱼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让人怒火中烧。   用刑!   刘胜终于不再沉默,惨叫起来。可惜,杨国忠问的问题,他是真回答不了。   烙铁轻易能把人的皮肉烧焦,却不能让人长出见识来。   薛白耐心看了禁卫之前审出的供簿,找出寥寥几个有用的地方给杨国忠看。   “河南府,虞城县人,逃户……是个给口饼吃就能杀人的,没甚好审的了。”   “尻,若不是这股烤肉味,以为是块木头。”杨国忠无可奈何,“走吧。”   薛白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刑架上的妖贼已经奄奄一息,肯定活不了太久了。   走出刑房一看,天已经快要黑了。审刘胜的时间远远比审刘化要久,而且还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所以说妖贼作乱一定有人怂恿。”杨国忠侃侃而谈,“若非刘定高这样的贼,这些连脑子都没有的泥腿子如何能造反?想都想不到要造反。”   “阿兄是这般觉得?”   “不然呢?你觉得呢?”   “他……长得就是反贼的样子。”   薛白仔细观察了刘胜,人很瘦,但眼睛浮肿,该是长年累月饿出来的,人没有足够的食物,血浆浓度不足,血管内的积液上浮,就渐渐长成了那副样子。   之后就是吃得再饱,也恢复不了眼睛里的神采,看起来像个鬼。   麻木不仁的样子,就是反贼的样子。   活都活不下去的贱命,才敢豁出命到华清宫来送死,正常人有几个会这般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哈哈。”杨国忠笑了笑,赞同道:“他真就是长得一副妖贼的样子。”   他觉得在审案一事上,薛白其实没甚大能耐,远不如他这个经验丰富的御史中丞。另外,看陈玄礼的意思,薛白好像还有点嫌疑。   “阿白今日辛苦了,你带着伤,我却让你帮我查案,莫扯动了伤势才好。”   薛白听了,因伤势反复而重重地咳嗽起来,请郭千里派人扶他回官舍歇养。   他该表的态度已经表了,懒得再陪杨国忠继续查,毕竟他又不是御史中丞。   “咳咳咳咳。”   杨銛重重地咳嗽着,一边听着杨国忠的诉说。   “依我看,圣人真有可能信任我们杨家,更胜于……右相。”   杨国忠喉节滚动了一下,本也想称李林甫一声“哥奴”,最后却又作罢了,认为不必逞这一时之快。   “贵妃不懂事,非要到芙蓉池上排戏,圣人竟还这般信任。”杨銛其实没明白原因,反而有些愧疚,“该是因为我们是忠心,与此案无关?”   “那是当然!”杨国忠向天抱拳,道:“朝中还能有谁比我们更忠心?   “你的意思是?   “借着办成这案子,我把阿兄送上相位如何?”杨国忠说着,上前,递过一份抄录的供状,低声道:“阿兄请看,那妖贼可是提到了右相。”   杨銛又咳了两下,看过供状,摇头道:“断不可能牵涉到哥奴。”   “但也能给他找点不痛快,而我们再立一功劳,此消彼涨。”   “有道理。”杨銛沉吟道,“待我招阿白来问一问?”   “暂时而言,阿兄还是莫与他接触为妥。”杨国忠压低了些声音,“今日,我听陈玄礼的意思……此事,该有可能牵连到他。   “为何?”   “一因戏曲,二因达奚抚。近年朝中但凡出事,皆有他的影子,加之圣人心情不好,心意难测,小心些吧。”   “咳咳咳。”   杨国忠又道:“我并非在诋毁他,不过特殊时候,不宜频繁来往,以免被有心人捉住把柄。若阿兄有事询他,由我去便是,我不要紧。”   “知道了。”杨銛提醒道:“你也莫太出头,得罪了旁人。”   “那我这就去向圣人禀报。”   杨国忠走后,杨銛皱眉思量许久,还是招过一名婢女去见了杨玉瑶。   是夜,这些话就传到了薛白耳里。   “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   “有甚道理?以往不觉得,与你一比,他心里那点小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些。”   杨玉瑶只要肯动脑子想事,还是看得明白的,又道:“他劝阿兄与你少掺和些,实则还不是想自己多立下功劳。”   “那我们就少掺和些,不打紧。”薛白道:“还有,近年来,我确实是在圣人面前太活跃了。”   “你这话说的。”   杨玉瑶本想反驳两句,但想到宫中近日伴君如伴虎的气氛,她也就不说了。   倒没想到,薛白忽拉过她的手握着。   杨玉瑶见他如此温柔,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问道:“你在想什么?莫不是……觉得圣心难测,想外放了?   “倒不是。”薛白道,“眼前也没有比昭应县尉更好的阙。”   说着,他脑中不由想到了今日看到的那几个反贼,对迎合圣意的热情又消减了一些。   杨玉瑶今夜本想带着青岚留下来,可惜暂时这情形,来往过密实在不妥,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自从开始排戏以来这段时间,薛白一直十分自重,这夜莫名又是是绮梦连连。   次日,谢阿蛮过来,却是提醒道:“你近来可不要与虢国夫人乱来。”   “我与三姐纯粹姐弟义气,偏有许多诋毁。”薛白道,“你可是听说什么了?”   “高将军在查禁内,也找我问话了。”   说着,谢阿蛮有些犹豫,眼帘一抬,瞥了薛白一眼,咬咬牙,道:“问了你的事。   薛白讶然笑道:“我?我有何事?”   “问你与昭应县令、县尉的关系,还问了你与驸马张咱、卫尉少卿王准的关系。”   薛白仔细看着谢阿蛮的眼睛,发现她是有些不安的。   她是杨玉环的弟子,姿态超然,从不与政务有涉,今日能如此,可见禁内的气氛应该很紧张了。   薛白遂问道:“贵妃……还好吗?”   谢阿蛮没想到他这种人竟然不关心自身前程,而是先问贵妃,不由好生感动,连忙点了点头。   贵妃无恙,除了爬山时留下了淤伤,圣人还赏赐了许多宝物。   “我不是问这个。”   薛白问的是杨玉环的处境。   谢阿蛮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摇了摇头,嗔怪道:“我与你说你的事,你却问贵妃。”   还是你自个先老实些,再指望贵妃为你请功吧。”   “好吧。”薛白问道:“我怎么了?”   “被你一打岔,差点忘了说到哪儿。高将军问我,你平时与那些人来往时的情形,我都实话说了,你与我诈了达奚抚一次。”   “多亏了你,否则我只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谢阿蛮得了这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捣着草药,道:“少说些哄人的话,你安生待着,外面再人心惶惶,贵妃保你不会有事。”   薛白分明只是一句客气话,倒不知怎就成了哄人了。   “你方才首先提到的人,是昭应县令李锡?他怎么了?”   “你还管,换药吧。”   “他真是这般说的?”   “是呢,首先问的就是贵妃的处境。”   是夜,杨玉环听了谢阿蛮的回禀,隐隐有些感慨。   自从刺杀以后,圣人匆匆来看了她一眼,之后忙于国政,她甚至连为薛白请功的机会都没找到。但圣人对她的专宠似乎还在,愈发倚重杨家,且赏赐不断。   杨家兄弟们眼下只顾着前途,一心为圣人查妖贼,倒没想到,只有那义弟敏锐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   “难为他是个有心的。”杨玉环道:“你去告诉他,不必急于一时,须等事情过去了,我再给他提官。”   “喏。”   “还有,递了话之后,你也别再去看他。”   谢阿蛮一愣,低下头,嘟囔道:“为何?”   “这时节,安份些总没错的。”   说罢,杨玉环担心薛白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起身踱了几步,最后招过谢阿蛮到近前,小声道:“我问过高将军了,这案子牵扯得太大了,已经攀咬出了很多人……”   七月十五日。   距七夕行刺的大案,已过了七日。   薛白看着已经愈合的伤口,继续将它裹上,却得知杨国忠来看他了。   杨国忠能来,想来无非是两个原因,若非薛白要升官了,就是他遇到麻烦了。   “阿兄事忙,今日如何得空来看我?”   “自然是关心你的伤势,看,为兄带了上好的丹参,你最喜欢的礼物。”   “让阿兄见笑了。”   薛白目光看去,发现杨国忠面露难色,遂问道:“可是……案情牵扯太大了,阿兄把握不住了?”   杨国忠确实是冲此事而来的,但没想到薛白这般直接,遂点了点头。   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先说了两人一起审讯的刘化。   “开元十三年,怀州连着大旱了三年,刘定高借助天灾,聚众造反,攻洛阳。刘化当年七岁,被人收养了,据查证,他养父还有一个儿子,很可能就是冒名进入羽林军的执戟郎‘李缩’,那他养父可能姓李。开元二十六年,应该是他养父死了,河东军中多了一个李缩,同年,刘化到了长安,先是在南曲为奴,后净身入宫,此时他二十岁,若说这场叛乱是这兄弟二人蓄谋策划的,本也说得过去。”   问题就出在这里,杨国忠一开始就没想大事化小。   到现在,他只好皱起了眉,叹道:“但,刘化、李缩能做到这一步,背后必然有幕后指使。”   “为何?”薛白道:“叛乱策划得并不高明,应该说,非常不高明,不像是有厉害的幕后指使。”   “不,两个草民做不到。”杨国忠道:“必然有幕后指使。”   “阿兄怀疑谁?”   “阿白觉得呢?”   若让薛白猜,即使刘化背后有人帮忙,也只能是小官,不超过五品。因为五品以上有朝议资格,就会提醒刘化,那种小弩是刺杀不了圣人的。   但按照杨国忠的思路猜……肯定是王鉷。   因为攀咬不到李林甫,那就先攀咬王鉷。正好,王准也牵扯到了此案。   “莫非是王鉷?”   “对!阿白也这般觉得?”杨国忠当即激动起来,“我查来查去,觉得王鉷嫌疑最大。法海是王准举荐的,也一直在鸡坊为典引,怎可能与王准无关?必是王鉷!”   “有证据吗?”   “我本想找证据,结果一查之下,案子越查越大了。”杨国忠有些苦恼,“你也知道,我为圣人办事,不玩那些虚的,都是实实在在办案。”   “是。”   “根据达奚抚的招供,我们拿下了昭应县令李锡。”   “我为谋昭应尉一职,托人与李锡打过交道,要紧吗?”   “你这点小事。”杨国忠沉吟着,缓缓道:“李锡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之后他捱不住刑罚,自认知道幕后指使是谁,但要面圣才肯说。”   “圣人答应召见他了?”   “是。”   杨忠国担忧不已,如此一来,李锡要指证谁,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且看圣人信不信吧。”   “圣人能信吗?”   杨国忠还想要说些什么,有御史快步入内,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他登时脸色居变。   “什么?!真的吗?”   “真的。”   “谁杀的?”   “不知,推门进去便发现人已死了。”   惊呼一声之后,杨国忠也不瞒着薛白,道:“出事了,大事不好,李锡、达奚抚在狱里了。我就说此案还有幕后主使,眼下这是杀人灭口了……   一瞬间,薛白也有些滞愣。   他没在听杨国忠说话,脑海中只想着一个问题……李隆基是信还是不信?   “阿白,阿白。   “嗯?   “在想什么?快帮我找出幕后真凶。”杨国忠倒不忘给薛白一个许诺,“你看,现在真出阙了,连昭应县令都出阙了。” 第216章 顺臣纯臣   官道上尘土飞扬,接连有十余骑奔至华清宫外的官舍。   王翻身下马,大步赶进了他在骊山的官邸,只见家仆们已经等候在大堂上了,但,扫视了一圈没见到王准。   “人呢?   “回阿郎,大郎被杨中丞请去问话了,已数日不在了。”   “他敢?!”王鉷当即大怒,哔地骂道:“这唾壶。”   因禁卫有意向长安封锁消息,他对七夕刺驾一案并不算了解,此时连忙安排人去请求觐见。   在堂中询问骊山近来发生之事,度过了惴惴不安的一刻钟,竟然见王准回来了。   “阿爷!”   以王缺的养气功夫,此时也忍不住喜出望外,忙拉过儿子,道:“书房谈。”   到了书房,王缺第一件事是脱掉了外袍,拿布擦拭着身体,因他方才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受刑了没有?   “他敢?!”王准道,“我陪圣人斗鸡多少年?他们敢对我用刑?”   “到底怎么回事?”   “晦气,我举荐了法海,二叔负责监督扩建华清宫的钱财用度,因此被怀疑了。二叔脑子都不好,能做什么?我陪圣人斗鸡多少年,我若要行刺……我怎么可能?”   “我知道。”王心知此事绝非王准谋划,道:“此案一眼能看出来的,一柄民间自制的小破弩也敢行刺圣驾,还能牵扯到什么人?”   “阿爷这般以为?”   王准瞪眼,摊开双臂挥了两下,道:“杀到圣人面前了!当夜吓死我了!”   “老夫之意,冷静下来想……”   “冷静?那弩箭可是淬毒的,阿爷就是不在场才能冷静。”   王鉷道:“圣人什么没见过?会明白的,刁民所为罢了。”   “不,李锡、达奚抚死了。”   “什么?如何死的?”   “要么,幕后主使灭口了;要么,杨国忠见他们牵连太广,吓得弄死他们了。”   “杨国忠是谁?”   “杨国忠就是唾壶,就是杨钊。”   “他改名了?”   王缺讶道,“只因金刀之谶?圣人如今在意这个了?”   “怎能不忌讳?”王准急得跳脚,“圣人早就忌讳有刘姓宫人到面前,这次毒箭射到面前了,阿爷还不明白严重……”   王缺伸手一推,示意儿子别吵。   他则皱眉沉思着,在心中喃喃自语道:“圣人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多时,有人到书房外禀报了一句。   “阿郎,圣人召见。”   王依旧心思重重。   他一生听过很多圣人年轻时英武果敢的故事,李林甫的舅舅姜皎就是圣的挚友,时常说起在残酷的武周朝,圣人是如何踏过血泊、涤荡妖风。   免费领币圣人从不像李林甫那样贪生怕死,其英武类太宗,万敌临于眼前而无惧色才是圣人。   一场不像话的刺杀而已,他本以为圣人会指着地上的弩箭爽朗问话,“朕便站在这里,告诉朕,你为何想杀朕?”   津阳门在面前被缓缓打开,王然抬头看向美如锦绣的骊山,忽发现华清宫与上次来时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   转眼间,连他都入仕了三十年,世事变迁,只是他对很多事还沉溺在年轻时深刻的印象里。   “王大夫在此候见。”   “好。”   王缺在殿前站定,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那,是薛白。   他遂简单聊了几句。   此案又与状元郎有关?   “王大夫有礼了。”薛白道:“伴圣驾近,自然什么事都参与得多。”   “有道理,想要的多,做的多。”王铁眼神闪动,道:“错的也就多。”   薛白应道:“在其位,谋其事,如此而已。”   似乎两人都揣测明白了圣心,王想要找出是有哪个臣子做错了,薛白则以为在其位当谋其事。   似乎只是闲聊。   此时正躬身在殿中禀报的臣子是杨国忠。   “臣失职,臣一定严查此案,查出到底是谁敢在禁卫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   “不必使得臣工人心惶惶。”李隆基恢复了几分往常的豁达,从容摆摆手,道:“既然人已死了,以李锡、达奚抚结案。”   杨国忠一愣,道:“可此案必有幕后主使,圣人在龙堂祈雨,时隔不过半月便发生此案,可见必是有心人欲拂逆天威。”   这句话之后,李隆基有个不易察觉的点头动作。   因他祈雨不成,使那些受金刀之谶蛊惑的愚蠢妖人以为有机可趁,而龙堂祈雨不成之事,已下旨保密,不为民间所知,那就必是有人向妖贼透露。   杨国忠又道:“天宝六载年初,李锡从河南县、洛阳县、偃师县招收劳役数百人,   而妖贼皆由此而来,臣认为此案还有重要人物隐藏在东都。还有,刘化的养父还没查到……   “秘查,朕会给你便宜行事之权。”李隆基依旧道:“但眼前先结案。”   杨国忠俯低了身子,揣度着圣意。   刺驾发生在骊山,禁卫一直在封锁消息,圣人不欲刺驾之事传开,必须尽快结案。也得给知情者一个交代。   “遵旨。臣以为,李锡出身陇西李氏,渤海王之后裔,宗室之远亲,心怀悖逆,结妖众……”   杨国忠语速很慢,感受着圣人的气场,渐渐确定自己猜到圣意了。   “李锡拿到了达奚抚的匿丧不报之把柄,逼迫他为从犯,两人收买妖贼,谋划叛乱。然而,跳梁小丑,不能拂圣人天威之分毫……臣是否以此结案?”   “允。”   “臣会秘查,到底是谁暗中帮助刘化、李缩,使他们进入鸡坊、羽林军,之后杀人灭口。   李隆基随手一挥,高力士便捧出一份圣意。   “任杨国忠光禄大夫,兼大理少卿、殿中少监。”   “臣,谢陛下恩典!”   杨国忠大喜过望,感激涕零。   光禄大夫是从四品的朝衔,大理少卿是查案之职,殿中少监分掌天子近务,方便入宫禀奏。圣人之意很明显了,要他盯着朝臣,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在心怀不轨。   “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退下吧。”   “臣告退。”   杨国忠俯着身子倒退出大殿,方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这一刻,他回想起了在川蜀时那段微寒的岁月……当年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如此飞黄腾达?   继续往外走,他看到了王鉷。   仅在两年前,他看王铁还得仰视,但今日再看,其人也不过尔尔。可惜,衣袍还不一样,彼此之间还有红袍与紫袍的差距。   如此看来,刺驾案必是王缺办的。   “王鉷,你好手段,一到骊山就把李锡、达奚抚灭口了。”   杨国忠心中这般说着,脸上浮起笑意,行礼道:“见过台辅。”   王鉷点点头,作为杨国忠的官长,以算是客气的语气道:“你做事辛苦了,待我面圣之后再与你分说。   “是,台辅。”   杨国忠又向薛白使了个眼神,自出宫而去。   天高云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改名改对了,道长真是神了!”   一名宦官从大殿出来,是高力士的手下,也是圣人潜邸时就在身边的老人了,名叫冯神威。   从“力士”“神威”这些名字,或可遥想圣人年轻时肃清武周妖风的志气。   王锚两步上前,问道:“圣人先召见谁?”   “王大夫请吧。”   冯神威抬手一请,倒不忘向薛白看一眼,颔首示意道:“薛郎再稍待一会。”   “冯内官有礼了。”薛白执礼道:“应该的,我等得住。”   王鉷背对着薛白往大殿走去,听得这平静的语气,脸色不由凝重了些。   今日面圣就像是一场考验,他比薛白紧张得多。   刚刚上殿,王铁便跌了一跤。   “陛下,臣听闻竟有如此悖逆之事,肝胆俱丧……伏惟陛下无恙,臣恨不能以身替之。”   “好了,好了,你当朕没见过世面不成?”   御榻上的李隆基竟是笑了笑,拍着膝道:“一点小场面罢了,比不得当年。”   也是,一个用猎狗小弩的妖贼、一个羽林军的妖贼、二十余草民,岂值得与武后、太平公主相比?到了七月十五日,对比那两个女人,这些叛逆真的就与浮尘一样。   王缺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俯拜在地。   “臣之逆子,实为孽畜,举荐妖僧;臣之兄弟,实为蠢材,督工华清宫,出了这等疏忽。臣罪该万死,伏请圣裁。”   “朕该如何罚你?”   “臣请……”   王缺犹豫着,想到李锡、达奚抚之死,是真的害怕,刚刚放松的心弦又紧绷了起来,莫名觉得背脊上凉嗖嗖的。   他干脆也不说虚的,实实在在说了一个可行的。   “臣请罢官。”   “哈哈哈。”李隆基恢复了往日的恢宏气度,“十郎说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等人要反,朕尚且只是降官,你这算什么?起来吧,案子杨国忠已审结了,李锡愧对圣恩,自裁了。”   “李……李锡?”   “他在这殿下哭得死去活来,何用?”李隆基不欲多说,难得有隐隐犹豫,问道:“河南道的灾情,王卿是如何看?”   王鉷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努力跟上圣人的思绪,应道:“天下之大,有州县受灾是常事。河南道二十九州,今夏旱情遍及许、陈、汝三州,好在各州县皆有社仓、义仓赈灾,实无事。”   “些年呢?”   “亦是天下无事。”   “重修义仓法,不论田亩,按户出粟……可迫及无田亩之平民?”   王答道:“陛下过虑了,右相此举,意在使官吏、商贾出粟。至于所谓‘无田亩之平民’,臣不知所指何人,大唐编户皆有均田。无田亩者,无非逃户、私奴,朝廷又如何要他们出粟?”   殿中安静了下来。   高力士懦了懦嘴,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从“大唐编户皆有均田”这句话开始……圣人都已经年逾六旬了,难道要劝圣人动“均田”二字?这是大唐立国的根本制度啊。   李隆基则像是没听到王缺话里有任何不对,淡淡道:“刘化的供词说,他养父是平民,被义仓法害死了。   “无稽之谈。”王缺当即反驳,“杨钊……国忠不知亩税,才会被这等荒谬言语哄骗。义仓收粟,亩纳二升而已,丰年收,荒年出,为的是百姓!右相重修义仓法,更是使贾商富户纳钱财,减轻了百姓负担,而灾年能有更多粮食赈济灾民。   说着,他郑重执礼,道:“旁的事,臣不知。唯钱粮之事,陛下但信臣无妨。”   “是吗?”李隆基像是在自言自语。   “近年来灾年是稍多了些,开春以来,关中多有州县已六月未逢雨水,然而陛下可见有灾民至长安,或聚众为贼?此正因太仓粮食充足,足以赈济。”   “是啊。”   “陛下十年不出关中,而天下无事,关中百姓连灾年也不必就食他州,正是治理之成效,开古往今来之盛事。臣不知是何人被损了私利,放出了妖言,欲抹杀陛下之功业,臣只深信一点,天下是越来越好的。”   越说,王越是从容自信,末了,举了个例子。   “若臣等食君之禄,所言圣人不信。百姓之言却不会有假,华州百姓数次上书,赞颂圣人功盖轩辕,请圣人封禅西岳,岂能有假?‘今圣主功高于轩辕氏,业纂于七十君,风雨所及,日月所照,莫不砥砺。华山之近也,安不可不封?’此为万民之心愿啊,陛下。   殿外,阳光从云朵中散出,天色忽然明亮了一些,像是连上苍都赞同王的话。   一场刺驾案带来的阴影,仿佛就此一扫而空。   王鉷不再害怕,上前一步,稍压低了些声音,道:“陛下,妖贼作乱,妖言惑众,实有蹊跷,臣请暗查……”   薛白抬头看天空,心里忽然有些预感。   他莫名地预感到,杨国忠正在处死那些反贼们。演法海的刘化,麻木不仁的刘胜……很快就要像那些阴影一样消亡了。   刺驾带来的意义也要一点点消失了。   薛白于是举起手,放在阳光下,心想有人又要自以为光照普天了。   王从殿内出来时,便见到了薛白这观察光影的动作,就像他那个傻兄弟小时候。   “状元郎还是年少啊。”   “是。”薛白真就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王也笑了笑,笑得更放松。   他已重得了陛下的信任,因为他是能臣,是助圣人处理国政的。而刺驾案,必然是让薛白、贾昌这种伴驾的狎臣损失更多的信任。   薛白却觉得这种比谁更轻松的做法很无聊,点了点头,随冯神威进了大殿。   到了御前,他平平淡淡地见礼,与往常一样。   “臣太乐丞、校书郎薛白,见过圣人。”   “免礼了,你在七夕夜救了太真,此大功。朕该好好赏你,只是近来国事繁忙,一时忘了,想要何奖赏?”   隐隐地,薛白感受到李隆基态度有些冷淡,语气不太情愿。   他意识到自己大概不小心惹这个皇帝不高兴了,暂不知原因,想必是一件小事李隆基都不好提。   “臣不当赏。臣身为太乐丞,领乐工在御前表演时出了差池,事后所为,不过是弥补疏忽,功再大,难掩其咎。臣当罚,此为国家法度。”   李隆基不打算马上就重赏,赏赐也不能用救驾的由头,免得显得他太过重视这场刺驾了。   他与薛白相处,确实也不像过去那般自在了。   若说薛白像一只猫,以往逗弄着开心,但李隆基近来刚刚被一只狗咬了,下意识难免担心猫也会挠伤人。这便是能臣与狎臣之间的区别。   朕听说你心思活络,近来又在谋官?   “臣……是。”   “想谋哪个阙?”   都这般说了,薛白也不隐瞒,应道:“臣斗胆,一直在谋昭应尉的阙职。”   李隆基一派万事了然于心的架势,问道:“刊报院是你创办的,你最了解,你以为谁可胜任?   这种问话的方式,反而让臣子不知这位圣人掌握了多少事实,答话时不得不添几分小心。   薛白稍作沉吟,看向了高力士身后的冯神威,道:“臣以为,中官冯将军可以胜任院直,官阶在四品。”   冯神威正穿着一身红袍站在那走神,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李隆基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方才惊讶万分。   “圣人,老奴……从未想过此事。”   李隆基没有回答,而是重新看向薛白,继续问道:“做实事的人选呢?”   “可再设院丞二人,六品;主编官四人,七品;另有修撰、检讨等职。”   “你说的这院直、院丞等官职。”李隆基笑容玩味,道:“倒与右相奏书上的内容相“正是右相所拟。”薛白直言不讳,“右相命臣举荐他瞩意的官员,故而臣得知此事,然臣以为右相之意不妥,刊报院用人,当以进士出身、才学横溢之纯臣担任,臣举荐李泌、王维、萧颖士、李华、王昌龄……”   “纯臣。”   李隆基琢磨着这两个字,问道:“这些人中,你以为谁可任院丞?”   “李泌、王维官高,与萧颖士一样家世超然。至于李华、王昌龄,陛下若用此二人,他们必感激涕零。”   “你呢?也是纯臣?”   “臣是。”   李隆基对薛白的态度终于有些好转,道:“作乱妖贼的幕后指使已查清了,昭应县令李锡,你随杨国忠去搜一搜他在长安的宅邸。”   他也没说是否赏赐一个官位,直接给一桩差事,倒像是再给薛白一个考验的机会。   “臣遵旨。”   薛白领了旨意,出了华清宫,到了讲武殿,只见禁卫们正在将尸体往外拉,那些被活捉的妖贼也已经尽数告戮了。   杨国忠拿着一方帕子擦着手,从讲武殿中出来,神态轻松。   他也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笑道:“阿白到了,哈哈,你我又可以一起抄家了,这桩差事办完,你升迁之事便要定下了。”   薛白一听就明白了,天宝朝堂上能升官的都是什么样的顺臣。 第217章 心结   从骊山快马回长安只要半日光景。   路上,杨国忠讲了李锡的家世,陇西李氏渤海王房后裔为大唐宗亲,李锡的父亲李浦官任鲁郡都督,袭广武伯。   李锡之所以造反,乃不满于广武伯之爵由兄弟继承。   因此,薛白本以为李锡的家宅该是高门大户,没想到,一路进了长安城南边的昌明坊中一个不大的宅院。   “哈?比我初到长安时还寒酸。”   杨国忠素来擅于抄家,见此庭院不由一愣,暗道这趟是没有油水了。   好在他本就是来“搜查证据”的,旁的不过是顺带。   “你们看,勋贵之子故作清廉,一定是居心叵测,进去吧。”   薛白抬头看去,只见檐上已结了蜘蛛网,遂问道:“李锡只有这一个宅院?”   杨国忠道:“他本宅在鲁郡,平时住在昭应县衙,故而此地必是他用于联络妖贼之所。”   薛白看得出来,李锡忙于公务,虽离长安仅半日之遥,却甚少回到京中打点。   杨国忠招过两个文吏,小声吩咐道:“去书房,你们做仔细一些。”   ‘中丞放心,小人们的手艺稳的。”   文吏们遂去制造李锡与刘化在此联络的证据。   杨国忠十分贴心,还解释了一句。   他们遂到书房,砸了门锁进去。   “阿白莫要见怪,李锡真是幕后指使,只是定案时缺了一点证据,我们没冤枉他。   此宅院虽破旧,书房却收拾得很整洁,搁子上摆满了各种书卷。有可能李锡之所以还留着这宅院,就是舍不得这些书籍。   杨国忠忙于造伪证,薛白则观察起来。   搁子下方有个柜子,想必藏的是更重要之物,薛白打开,拿出一个匣子,里面都是信件。   他先打开最厚的一封,竟觉字迹有些眼熟,仪态万千,尽显洒脱。往落款处一看,果然是李白,写的是《颂虞城县令李公》。   “王者立国君人,聚散六合,咸土以百里,雷其威声。革其俗而风之,渔其人而涵之。”   李白若是愿意奉承一个人,真的是非常舍得用词语,奉承之语听起来都非同凡响。”   开篇的颂赞之后说的就是李锡的家世,“纳忠王庭,名镂钟鼎,侯伯继迹”,确实是显赫。   其中有一句话吸引了薛白的注意,“公即广武伯之元子也,年十九,拜北海寿光尉”。   李锡是嫡长子,可以等着继承广武伯之爵,没必要造反。   正文说起他为官的事迹。   李锡初任虞城县令,县衙中有一口破旧老井,水已苦涩,杂吏们想要为他挖一口新井,他却尝了老井之水,莞尔称“既苦且清,足以符吾志也”,不让人重新挖井;他奉诏修建皇陵,支用三万贯,功成时剩余八千贯,召五郡流民为劳役,始终不鞭一人;他每见路边尸骸,出私俸而葬,县人感念他的仁德,纷纷效仿……   李白对这位虞城令评价很高,“观其约而吏俭,仰其敬而俗让。激直士之素节,扬廉夫之清波。”   薛白又翻看了其它信件,对李锡渐渐有了大致的判断。   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偃师县尉写的,满是抱怨之语,称河南灾民涌至洛阳,含嘉库不肯放粮,灾民盈于偃师县,让人无可奈何。   信是天宝五载末写的,当时李锡刚从虞城调任昭应县不久,而写信之人名为王彦暹,是从虞城县尉任上调为偃师县尉。   此事,大概便是河南那些反贼能够参与修建华清宫的起因。   薛白动作从容,看了一眼杨国忠,趁他不备,将几封信件藏入袖中。   华清宫。   入夜前,有快马自东而来,策马赶回的禁卫在见过陈玄礼之后,很快得到了圣人的召见。   “末将抵达东都,马不停蹄赶往偃师县,但县尉王彦暹已经……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还是被杀人灭口?”   “末将请奉上他的绝笔信。”   高力士遂上前接了那信件,王彦暹自称无能,见灾民涌来又无力赈济,遂请李锡带他们跋涉至关中修建宫阙,没想到酿成大祸,愧对圣恩,唯自裁以谢罪。   李隆基听罢,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陈玄礼,问道:“你派人杀的?”   “回圣人,这个不是。”   若不是陈玄礼顺便杀的,此事看起来就有些像李林甫的做法,与韦坚、皇甫惟明了。   等人的死法一样。那么含嘉仓就是有大问题,河南府吏治败坏,连李林甫都解释不了。   很快,李隆基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确定李林甫不会做这种欲盖弥彰的蠢事。   他治理的大唐盛世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在蛊惑人心。   最开始收容那些草野妖贼的偃师尉王彦暹都已经畏罪自杀了,李锡竟临死还在嘴硬!   夜渐渐深了。   李隆基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外人在,他不再伪装,脸色阴沉。   “圣人。”高力士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夜是否早些歇息?”   “杨国忠回来了吗?”   “想必还在赶路,要到明早才能觐见。”   高力士应了之后,见圣人还没有要歇息的样子,问道:“圣人可是……不太相信王鉷所言?   李隆基没有回答。   这让高力士都觉得愈发难揣摩出圣人的心思。在这一场刺杀之后,圣人似乎变了,不再似过往那般爽朗豁达。   “圣人十年未临驾东都了,若真是牵挂百姓,不如……”   “不必。”   李隆基终于摆了摆手,道:“朕信王锚,论庶务钱财,他远比杨国忠、李锡等人懂得多。”   高力士低下头,柔声劝慰道:“既如此,圣人何必要在意李锡之言?此案只是偶然,业已结束了,右相将天下治理得很好。”   李隆基难得踟蹰,他还差一点理由说服自己。   “朕该留着李锡,让他看看,他错了。”   “事已了,圣人今夜可要见一见贵妃?”   李隆基竟是犹豫了,问道:“高将军是否有觉得,刺驾之后,太真对朕、对她那义弟态度有所不同了?”   “圣人何出此言?”高力士大为惊讶,“贵妃待圣人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但不知是何人在圣人面前嚼根舌?”   李隆基说不上来。   他闭上眼,回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涤荡武周妖风时的情形。偏偏一场小小的变乱,破坏了他几乎完美的帝王形象。   是夜,他竟觉得面对一个玩物会更轻松些。   “招范女来。”   “遵旨。”   次日清早,李隆基再接见杨国忠,已恢复了往昔君王的恢宏气度,神态轻松。   “回圣人,臣等已找到关键证据,可证明正是李锡指使刘化刺驾。”   “那便结案吧。”   “臣遵旨。”   之后,李隆基召见了薛白,问道:“搜查得如何?”   薛白一直在想,杨国忠一个人就能办的差事,为何李隆基要派他一起去?   他心中有个答案,但不确定。   “回圣人,臣没有搜查到任何李锡谋逆的证据,只看到杨中丞使人造伪证。”   “是吗?”李隆基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薛白。   薛白继续道:“臣搜查之后,认为李锡是个忠臣。”   “你可知你嘴里这个忠臣,包庇了弑君的妖贼?”   “杨中丞想要尽快结案,造制伪证,此事臣无权干涉,但臣得对圣人说实话。”   “实话?”李隆基讥笑一声,隐隐有些针对薛白的意思。   “是。”薛白道:“李锡或许出了疏忽,或许被人蒙蔽,但绝不至于是幕后主使,臣请呈上佐证。”   李隆基并不想看佐证,叱道:“依朕看,被蒙蔽的人是你,轻易便能信了逆贼。”   他就是对薛白有所不满。   遇刺之后,当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像年轻时一般英明果敢,再听闻薛白手刃一妖贼、并救下杨玉环,他感受到的情绪竟然是嫉妒,嫉妒薛白的年轻。   这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李隆基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于杨玉环安然无恙,为此重赏薛白,可满脑子想的却是他在他的女人面前比他还要出风头。   本不该如此的。   李隆基不缺臣下做事,之所以召见薛白,就是想确认他是否已开始讨厌这个风流更甚他年少时的少年人了。   这位天子极少见的开始失态了。   薛白愈发强烈地感受到李隆基的不满,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学王、杨国忠当顺臣。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当已经被一个女子讨厌了,再继续千依百顺,也只会被瞧不起。   一旦“顺”已没有用了,就必须展现价值。   他得给到李隆基一点旁人给不了的情绪,又不能太过份。   “臣以为,若李锡真是主谋,大可借助修建华清宫的机会将妖贼送进内苑。”薛白停顿了一下,道:“故而,此案该只是妖贼作乱。”   忠言逆耳,实话也不好听。   好在薛白说的是妖贼作乱,不像李锡直接说官逼民反。   李隆基依旧不太高兴,但对薛白的怒气终于从原本那莫名其妙的嫉妒情绪上转移到正事上。   另外,李锡那日所言,还在他脑中挥中不去。   “好,薛卿不妨与朕说说,你如何看待此案?”   “臣以为,至少李锡从河南府招募的近千灾民是真的,其中虽有二十余妖贼混入,但灾民从家乡到洛阳,再到骊山,一路上会死多少人?最后能剩下近千劳力,可见受灾规模不算很小。”   这是旁的臣子从没有说过的角度,陈玄礼、杨国忠、王等人根本就不在乎灾民。   李隆基在乎吗?薛白不知道。   他认为这位圣人在乎的是面子。   “当然,有灾情是常事,以大唐之强盛,应付得过来,那应该是地方官吏没做好。”   薛白道:“臣在李锡的书房中找到了一封偃师县尉王彦暹的信件,陈述了灾民到洛阳却未得赈济一事,臣请圣人御览。”   高力士认为薛白说得够多了,遂以眼神请示,之后开口道:“王彦暹已畏罪自杀,为何不能是他与李锡同谋?”   薛白道:“高将军所言甚是,如此亦有可能。”   答过,他恭敬地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反正他与此案没有太多牵扯,表现过忠诚耿直的态度也就是了。   若皇帝肯接纳他的谏言,他就是纯臣;若皇帝讨厌他,没关系,他也看开了,以后就当一个不讨喜的直臣,卖直邀名。   香炉里的熏香燃尽了,有宫娥上前重新点过,薛白立在那里,接受着李隆基的审视。   许久,李隆基开了口,对薛白的谏言不置可否,淡淡道:“你护驾有功,朕该赏你,若任你为昭应县尉,你可有信心治理一方?”   一瞬间,薛白几乎就要行礼应下了。   他苦心孤诣,谋划了许久,为的就是要这样一个职位。   但紧接着,他迟疑了片刻,想到如今再留在骊山,真的好吗?   迅速权衡取舍之后,薛白应道:“臣斗胆,可否请陛下任臣为……偃师县尉。”   偃师县是东都畿县,往后升迁的话资历也是一样的,只是洛阳离天子远一点,升迁难一点。   薛白之所以决定去,因偃师是漕运的必经之路,离洛阳、含嘉仓都很近,且他确实愿意看看那些一块饼就能收买来造反的灾民是什么样的。   “胡闹!”高力士当即叱喝道:“你当大唐的官职由你挑拣吗?!”   但此时此刻,高力士是松了一口气的,认为薛白暂离长安一段时日,对圣人的心情、对贵妃的处境、对其人自身的前途都有好处。   “臣该死。”   “为何想任偃师尉?”李隆基问道。   “天宝六载春闱,臣曾收到过状纸,言漕运之非;今臣又找到李锡的书信,言河南之灾。臣想代圣人去东都看看。”   朕多得是臣工,不缺你一个小官。   “是,臣狂妄了。”薛白道:“臣只是觉得,臣去看过回来……能对圣人说实话。”   李隆基再次审视了他一眼,淡淡道:“官员任命,自有中书门下与吏部考核,莫总是向朕求官。”   “臣……”   “退下。”   “遵旨。”   待薛白离开。   李隆基闭目沉思着,神色渐渐轻松了下来。   今日,他解决了两个烦恼。   一则,因对贵妃的宠爱而不得不给薛白厚赏,他是不情愿的,甚至因此而起了些杀意,薛白主动提出离开长安,让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   二则,李锡那些话,他虽然不信,却总是挥之不去,王缺所言虽有理,不确认一下,总教人不安。当身边所有臣子都只奉承,派些能说实话的臣子去看一看,若真是天下无事,也可心安了。   “传旨河南尹韦济,彻查河南府各州县之义仓。”   “遵旨。”   “再去与太真说一声,她义弟主动提出要去东都任职,不是朕吝于赏赐。”   李锡的尸首呢?”   “圣人开恩,容他妻子儿女将他送回鲁郡安葬。”   “我想送送他。”薛白道。   杨国忠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不该招这种祸事。”   薛白却还是去了。   他之前并没有见过李锡,初次见时看到的已是几个孤儿寡母扶着薄棺。   薛白把李白的那篇《颂虞城县令李公》递在李锡的儿子手中。   “保存好,等平冤昭雪的一日。”   因薛白根本也没能说动李隆基承认是官逼民反,他说的那些话,只能让李隆基认为他诚实,然后派一个诚实的官员去河南道担任底层官员,看看民生,便以为是解决此事了。   不提均田制,不提租庸调,不提义仓法……皇帝唯一解决了的,只不过是心里的不痛快罢了。 第218章 赐浴   华清宫内飞阁流丹,丹楹刻桷。   后殿响起了婉转动听的歌声,唱的却是戏曲。   “仗、仗、仗法力高,多管事老秃驴他妒恨我夫妻恩爱好……   杨玉环正摆动长袖,一回身,见圣人来了。也不再唱,站在那看着他。   李隆基心中本是隐隐不悦,对上她的眼,竟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分明带着些笑嗔之意。   她依旧显得灵动、鲜明,这让他有些意外。   “太真在唱什么?心情不错?”   “自然是那夜未演完的《白蛇传》,老秃驴忽变成了真刺客,我可还未听到三郎的点评。”杨玉环哼道:“心情才不好。”   “哈哈。”   李隆基如往昔一般抚须笑了笑,他喜欢她的称呼,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英姿勃发的三郎。   杨玉环给他的感受没变。   她绝美,且喜用麝香来保持肤如美玉,加上这天真活泼的鲜明个性,站在那就是个明媚的少女。她大胆泼辣,恃美而骄,打情骂俏似不害怕他的君王威仪。   他当然得先是君王,但也要体会到年轻的爱慕感。   “三郎不肯来看我,是真忙呢,还是被别的狐狸精勾了魂?”杨玉环没有那样哄他,反而嗔道:“不如都别来了。”   “瞧太真说的。”李隆基笑道:“出了这般大的事,朕能不忙吗?你兄弟在为朕办事,一问他便知。”   “我懒得管这些,三郎快点评,你是世间第一人,说说我七夕唱得如何?”   “好好好。”   李隆基十分潇洒地坐下,一时却没马上想起那夜的戏曲。   脑中首先想到的是那支迎面而来的弩箭,之后浮现出太子登基、与百官议论先帝时的嘴脸,甚至于追逐着禁苑中的美人,问她们“朕比先皇如何啊?”   “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歌声将李隆基从这些情绪中拉了回来,他摇摇手,评价了几句,彼此仿佛都回到了遇刺之前。   之所以把整桩案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为的本就是一切都不要有所改变。   但有些事还是得提的,李隆基问道:“你那义弟自请到洛阳任职,朕派人与你说了,你如何说啊?”   “我有何好说的?”杨玉环道:“我杨家男丁单薄,认了这么一个义弟,无非是看他前程必不差,盼着往后我人老色衰,他能照拂家中子侄一二。   李隆基没顾得上她话里的小钩子,继续着话题,也不知想探究什么。   朕想着他那夜护驾有功,该重赏,只是此事不宜大张旗鼓。”   “三郎莫非以为我被吓到了?”杨玉环忽展颜一笑,道:“倒真像是水淹金山,虾兵蟹将追逐的那场戏。”   李隆基遂也朗笑。   “那朕便先让薛白到东都熬一熬资历?往后再行重用。”   “三郎安排便是,知你不会亏待了杨家人。”   殿外,谢阿蛮远远见圣人的御驾离开了,连忙进殿求见杨贵妃。   张云容正在剥荔枝,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谢阿蛮来,方才继续说话。   “今日该还是过关了,慢慢心结就过去了。”   “感受若是不同了,回天无术,江采萍的样貌才情哪样差了?”   谢阿蛮不知她们在聊什么,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不多时,杨玉环回头一看她,莞尔道:“我当身后站着个贼呢。”   “贵妃,我……”   谢阿蛮捏着袖子,一时却还没找好借口,干脆问道:“薛白真被贬了?为什么“谁贬他了,他自要去的。”   杨玉环道:“外放一两年避避风头也好,到时再给他提官。”   “可他那样的官迷,真能自请外放吗?”   “不然呢?圣人骗你不成?”   “要不……弟子去问一问他?”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杨玉环取笑道:“你莫想了,他是有婚约在身的。”   “弟子知道,没多想,就是……觉得求了贵妃,若还因此贬官了,心里有了怨言,白费了之前的恩情呢。”   “又不是你养的那只猫,他不会这么觉得。”   话虽这般说,杨玉环也不确定,但她知眼下不是派人与薛白来往的时候,嘱咐道:“你按捺着性子,我自有安排。   七月下旬,骊山真下了一场雨,因圣人到朝元阁祭祀祈雨了。   雨过天晴之后,一场刺驾案带来的阴霾似乎也已过去。案子很小,以昭应县令结案,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   谢阿蛮不再盯着薛白,他便悄悄到了虢国庄里。   最后改了主意,要到东都去任职。薛白最要紧的就是安抚好杨玉瑶,她毕竟是他如今最紧要的靠山。   话却不好说,万一她心里有了怨言,便白费了之前的情义。   薛白认为事情还未确定,杨玉瑶应该还不知道。不想,到了堂上却不见她人,恐怕是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生气了。   如此就很麻烦了。   “玉瑶呢?”   明珠万福道:“薛郎随奴家来。”   “她可是生气了?”   “薛郎可是又惹出了祸事?”   “那倒不是。”   薛白见明珠将自己往浴池引,放下心来,心中思量着措词。   进了浴池,隔着屏风,明珠禀道:“瑶娘,薛郎到了。”   屏风那边忽有琵琶声响起,之后是个黄莺出谷般的声音。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勤修苦练来得道……”   这是念奴的声音,她真的很擅长唱歌。   婉转的歌声中,薛白转过屏风,当即眼前一亮。   杨玉瑶一身白衣,头戴花钿,正是白素贞的扮相,她亦是绝美,但更妖冶些,鬓角微卷的发丝衬得眼神愈发妩媚,修长的小腿在温泉中轻轻摇晃。   青岚则穿着一身青衣,俏脸红扑扑的,偷眼看了看薛白,又迅速转回头去,她也是赤着脚泡在温泉中,因杨玉瑶总拿脚去勾她,而十分不好意思。   水池中两双玉足扑腾着,倒正是薛白说过的双蛇戏水的场景。   杨玉瑶此时才回头看向薛白,抿嘴一笑,眼中媚态流转,却不理他,自凑到青岚耳边说悄悄话,青岚想挣扎又被她搂住,两人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她非将青岚留在身边,终究说服了她陪她一起逗逗薛白。   念奴穿一身红衣,坐在屏风边,怀抱琵琶唱着歌,很正经的模样。   颤音婉转。   “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啊……”   初七的夜里,杨玉瑶没能看完一出完整的《白蛇传》,薛白只好给她与青岚好好地讲一讲。   她好奇的却多是一些与故事无关的内容。   “白蛇化作人形,是否也会像蛇一样缠人?”   “哪样?”   “这样?   “缠得紧才能勒死人……”   说了故事,杨玉瑶与青岚也想学这出戏是如何唱的,尤其学念奴歌里最后那个颤音。   可惜,学了一整夜都没有学会。   “青儿,救救姐姐……”   “嗯……”   连着几日,薛白都在花费力气说服杨玉瑶同意他去偃师任县尉。   几乎是去了半条命,他终于是打动她了。   “是我决定去东都的,大丈夫总不能终日躲在裙摆下面受庇护,该自去面对风雨,如此,等大风雨来时,我能反过来护你。”   “心野了是吧?我能有何时要你来保护?”   “你想一想……变天了怎么办?”   杨玉瑶遂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圣人驾崩了怎么办。   想到圣人的年纪,她才明白薛白为何如此着急着升官。   她语气这才软了下来,抱怨道:“我舍不得你。”   “洛阳近的,一两年也就回来了。”   “你若不在御前,索斗鸡说你坏话,回头派人去弄死你怎么办?”   “他不会的,我是去给圣人办差。”   杨玉瑶哼道:“还不是要我姐妹在御前照拂着你。”   薛白沉吟着,压低声音道:“贵妃的处境只怕不是很好,暂时不可太为我说话。”   “为何?”   “刺案时,责妃毕竟没能进望京门。”   杨玉瑶不满道:“正是如此,圣人才应该好好补偿她才对,如今该是有求必应的时候。”   “玉瑶是说圣人错了?”   “我……”   “不论如何想,万莫说出来。”薛白交代道:“只当无事发生,先静待此事的影响完全过去。”   “我得进宫提醒玉环一声。”   “贵妃应该知道。”薛白道:“想必我很快就要回长安交接公务,等我走后,你再见贵妃不急。”   若确定任偃师尉,他不打算与杨玉环辞别,到时直接东向便是。   薛白当然也非常不舍杨玉瑶,但还是得从温柔乡出来,去看看关中以外的大唐。   是日,他正在与杨玉瑶告别,明珠匆匆赶来。   薛郎快回官舍,正有旨意在送过去。   薛白本以为会是授他官职的圣意,倒没想到来的是一份颇奇怪的旨意。   “赐浴?”   “不错。”   随圣旨而来的还有杨国忠,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为薛白讲解着圣人为何在华清宫赐百官温泉。   “此习俗是从太宗皇帝流传下来的,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修汤泉宫,历时四年竣工,太宗皇帝邀请文武百官,一起在汤泉宫泡汤。圣人改建了华清宫,却不改太宗皇帝传统,每次都会邀请随行的重臣泡汤。   “原来如此。”薛白恍然大悟,道:“可我只是一介小官。”   杨国忠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你护驾有功,自然在圣人邀请之列,此为君恩深重。”   “是,君恩深重。”   薛白已经很久没进华清宫了。   是日,一道道宫门在他眼前缓缓打开。冯神威走在前方,引着他与旁的官员们进入宫苑。   先过津阳门,在飞霜殿整理仪容,再进入西苑。   华清宫的殿宇建造得并不整齐,因为都是根据温泉出口所在处建造。而所有温泉池也都处在殿内,看起来十分庄重。   “不要乱看。”杨国忠低着头走路,小声地提醒了薛白一句。   官员的队伍一共不过八人,杨銛披着紫袍走在前面,后方则是红袍官员们,唯有一袭青袍混在其中分外抢眼。   宫娥们遂也只盯着这青袍,眼眸亮晶晶的。   薛白于是略低下头,发现内苑的格局自己还是不太陌生的,记得不错的话,此处应该就是环园所在了。   果然。   “御书亭到了。”冯神威停下了脚步,笑道:“带诸位先瞻仰太宗皇帝笔迹,请。”   这是每年的流程了,几个紫袍们都很熟悉,当先上前。   御书亭原名“便殿”,唐太宗率百官到汤泉宫时在此会见百官,商议国政,因此称便殿。李隆基初次重修华清宫时改建为御书亭,用于尊崇、展示唐太宗的《温泉铭》碑石,以示传承。   这块石碑后来应该是毁了,原拓本也丢失了,后世流传的是莫高窟里的再拓本,收藏于巴黎图书馆。   踏上莲花纹的方砖,薛白发现,此处的建筑风格还是朴实的,板瓦上甚至都没有花纹。   他排在官员队伍的最后,看向了石碑。   入眼,扑面而来感受到的是书法上的气势……帝王脾睨天下的气势。   不羁,字字都是刀刻上去的,骨力丰沛,气象跌宕奇崛,透着雍容华贵、豪迈自信之感。   这是原碑,唐太宗之行笔、飞白皆有王羲之的风采,出锋劲利,但笔画更加洒逸这是帝王书,而薛白如今只会楷书。   奔放恣睢的书法,写的内容却非常谦逊。   朕以忧劳积虑,风疾屡婴,每濯患于斯源,不移时而获损……   这位太宗皇帝在解释,因积劳成疾,多年风湿,需要借骊山温汤来缓解。   之所以要解释,因他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国家初定,他不希望臣工百姓以为他只顾享受,因此诚惶诚恐,心存敬畏。   薛白抬起手,想碰一下石碑,忽想到是碰不得的,于是停下了动作。   “诸位请继续随老奴走,那边便是‘星辰汤’,乃太宗皇帝专沐之处,如今温泉引向别处汤池,以表达‘皇恩浩荡,雨露均沾’之意……   “轰!”   忽然打了一道雷,大片的乌云涌来,遮住了太阳。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薛白转过头,看向那块《温泉铭》的石碑。   他脑海中仿佛看到这道惊雷将要震碎一切,包括这块石碑,然后大火烧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火光中,人们挣扎、沉沦,一度变得愚不可及,一度被打断了脊骨,低下唐人高傲的头。   于是,碑文的拓本随着莫高窟文物流往他乡,唐太宗陵墓被破坏,昭陵六骏的石碑被切成一块一块,搬上海船,运往异国。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仿佛这大唐的太宗皇帝在天上发出了怒喝。   “孽畜!朕十八岁举义兵,二十四平天下,正一四海,削平区宇,康济生灵,开大唐之强盛,然朕百年之后,何以手书沦落于异邦、冥器把玩于蕃夷之手?!子孙皆废物! 第219章 话别   乌云密布,雨越来越大。   好在,众官员们赶在大雨落下前到了尚食汤。   尚食汤是专门赏赐内侍或重臣泡汤的汤池,虽有“尚”字,却非御用之物。   殿宇颇大,但汤池却不算大,长十余步、宽仅数步,由青石砌成,中间有一道石梁把汤池分割成东、西两池。   西池稍小,供身份贵重者独浴,东池大些,供身份低微者共浴。   薛白看了一眼殿外越来越黑的天色,转身绕过屏风,与官员们一道开始脱衣服。   待众人脱了衣服,差距就出来了,大家纷纷看向薛白那年轻健壮的身体,颇为羡慕。   “咳咳咳。”杨銛又在咳嗽。   杨国忠则低声道:“你可知这汤池好在何处?”   薛白不觉得有什么好泡的,道:“是圣人的恩赐、荣耀?”   “你倒是学会说话了,不枉我费心教你。”杨国忠道,“除此之外,内苑的泉水是最好的,与其它别业里的可大有不同,泡得人皮肤细腻。”   话虽这般说,薛白还是更喜欢在其它别业里泡。   但杨国忠说的确实不是假话,尚食汤的温泉水与皇帝泡的一样,是真正的骊山温泉水,热气腾腾。   众人进了汤池,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杨国忠依着青石,闭上眼,更享受的还是特权带来的满足感,要知道天下间能泡这池子的人并没有几个。   这代表着他是人上人。   薛白说的“荣耀”虽然对,但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尊贵”。   下一刻,他却听到杨銛在西面的小浴池说了一句。   “阿白,你也到这边。”   “谢阿兄。”   杨国忠睁开眼,看着薛白那健美的身体在水气氤氲中走向西池,与杨銛说话,两个人独享一个小池子。   方才那种尊贵之感转瞬间淡了下去,他虽是四品高官,却还是被人压了一头。   “咳,我听闻,阿白打算到偃师县任职?”   杨銛进了汤池之后确实舒服了很多,咳嗽都减轻了不少,但眼神中却添了许多忧虑,又道:“你若不在长安替我谋划,这许多事,怎生是好?”   薛白不愿告诉杨銛实情,道:“阿兄已经接近相位了,若哥奴致仕,甚至是过世,下一任宰相必是阿兄。那么,阿兄认为,眼下该做的是斗还是缓一缓?”   “明白了。”   “养好身体才是真的。薛白道:“我不在,哥奴不会太过关注阿兄,我们先积蓄一两年,再与他争。”   “既如此,你也该去太原,多操心些榷盐之事,如何去了洛阳。”   “自然是有圣人记挂的差事在身。”   薛白正想找机会与杨銛说此事,调动一些杨党的资源,遂说了河南道这些年的灾情,以及漕运的一些情形。   再聊到洛阳之事,杨銛并没有太多意见,毕竟圣人都十年不出关中了,朝臣已经对东都印象不深。   “南来北往的税船、粮船都得漕运,我们想往这件事里伸手,哥奴断不会允的。”   “我只是一个县尉而已,哥奴不会在意。”薛白道:“又不是从五品的水陆转运副使。”   “谋一个这职位?”杨銛神色一动,须臾又捋着长须,问道:“你可知达奚珣因他儿子牵连,已被贬为鲜州别驾了?圣人宽仁,没赐死他。”   薛白知李隆基是不想把刺驾办成大案而已。   “阿兄原打算争一争吏部?”   “是国忠的说法,陈希烈不管事,吏部侍郎一动,是个好机会。”   “那哥奴必然会警惕万分,干脆示弱,贬杜有邻出京。”   说是贬,但降官出京有两种情况,被排挤出权力核心,或镀一层资历。杜邻官阶一直就很高,升不上去,缺的就是资历。”   干脆就让杨国忠去争吏部,吸引李林甫的注意,这边再暗渡陈仓。   “你们可知,今日我们泡的还不是最上等的温泉水。”   东边的池子里,杨国忠正在侃侃而谈。   “须知,这尚食汤的温泉水,乃是由星辰汤排过来的,若是圣人先在星辰汤沐浴,再将沾染了天子福气的温泉水赐浴,方为最无上的荣耀。”   说着,杨国忠游到石梁边,向西池里的杨銛道:“阿兄病体缠绵,若能请圣人赐此汤水,也许能百病全消?”   杨銛与薛白遂停下议论。   “不可,不可。”杨銛道:“为人臣子,万不可给圣人添麻烦。”   “阿兄真忠义也。”   杨国忠本就是找个由头,想到西池里泡一泡,干脆趴在那闲聊,之后,他瞅了一个机会,主动进了西池。   毕竟是兄弟,杨銛也不会怪他。   泡到手掌的皮都有些皱了,冯神威便来了,笑道:“诸位可泡舒服了,圣人赐宴笋殿,请吧。”   薛白觉得这温泉水确实不错,泡得人感觉筋骨都有力了。不像杨玉瑶那个池子,泡完反而让他疲倦。   他们换上衣袍,出了尚食汤,外面雨已经停了,风一吹,杨銛又开始咳。   穿过重重花木的道路,到了笋殿,冯神威停在门边请众臣进去,待轮到薛白,他则与薛白小声说了几句。   此时圣驾还没到,臣子们还是能相互聊几句的。   “我还未谢状元郎给我举荐了一个兼差。”   “冯将军不嫌累就好。”薛白应道。   因冯神威官任中官将军,故而也称冯将军。   “累是累了些。”冯神威也笑了起来,道:“可哪个嫌俸禄多呀。”   “将军风趣。”   薛白只要与这个内官打好关系,比安排自己人在刊报院都要有用。   冯神威很喜欢薛白的懂事,打算投桃报李,遂道:“给你引见一人,看那位……吴怀实,右监门卫将军、兼知内侍省事,与我同在高将军门下。”   薛白目光看去,见吴怀实比冯神威要年轻许多,应该不是李隆基潜邸时的老臣。   “吴怀实的丈人名为吕令皓,正是偃师县令。”   薛白讶道:“如此说来,我的官职定下了?”   “我可不知。”冯神威笑了笑,“你在惊讶为何宦官也有丈人吧?对食嘛,吴怀实对食了一个宫女,请高将军提携了她阿爷。”   唐律明文规定,宦官达到一定品级可与宫女对食,比如,与高力士对食的宫人就有好几个。   冯神威说罢,招了招手,让吴怀实上前来。   “阿实,来,结交一下状元郎。”   吴怀实也是生了一张笑脸,让人如沐春风,稍稍寒暄,便非常体贴地给了薛白帮助。   “状元郎若要去洛阳,能否烦请替我带几封书信?”   “吴将军但说无妨。”   “多谢了。那便带一封给洛阳县令周铣,一封给偃师的吕县令,还有一封给偃师县丞高崇。”   薛白道:“原来吴将军竟识得我几位官长,那该是我多谢吴将军帮衬才是。”   “状元郎太客气,除了吕公,周铣、高崇与我也只是相识罢了。”   “不知这其中有何缘故?”   “说来话长,那偃师县丞高崇曾在怀州任官,当时,怀州李刺史很欣赏一个逃奴,想招其入幕府。高崇于是便与这年轻人结拜,纳其入了自己的编户,起名为‘高尚’。后来,李刺史与洛阳县令周铣帮我丈人安排到偃师任县令,也把高尚举荐入京,请我为他安排一个官职……总之,就是这般结识了周铣、高崇。”   薛白道:“这般说来,竟只因一个高尚,牵动了一位刺史、两位县令、一位县丞还有一位右监门卫将军为他谋官?”   “不止。”吴怀实笑道:“我带这个逃奴见了高将军,高将军也很欣赏他,替他谋了一个左领军卫仓曹参军之职。”   “真是人才。”薛白问道:“不知高尚如今何在?我也该结识一番才是。”   “还不止,去岁,范阳安大府不是也进京了吗?他见到了高尚,也是大为欣赏,请朝廷任命他为平卢掌书记,已带到范阳去了。”   薛白闻言不动声色,道:“能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赏识,想来,高尚也许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了。”   “状元郎又何尝不是人见人爱呢?”吴怀实亲热地笑了笑。   笑谈了一番,约定好替吴怀实带信,薛白进了笋殿赴宴。   他还未到河南府,似乎就有一张网罩下来,将他拉进了网里。   而他不可能与李隆基说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李隆基是否在乎先不谈,若得罪了吴怀实这种天子近侍,只怕比得罪李林甫还要麻烦。   笋殿中,宫娥点上灯火,显得十分奢华而温馨。   随着圣驾到,御案开场了。   臣等见过圣人,请圣人万安。”   “哈哈,都泡过温泉汤了吧?果然,诸卿看着都精神了许多。”   “谢圣人隆恩。”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坐吧。”   今夜这场御宴目的在于安抚杨家人,因此李隆基是带着杨玉环来的。   薛白的位置稍稍偏后,行礼时有心想看杨玉环一眼,但忍住了。   彼此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隐隐地却又受到了猜忌,大可不必招祸,但终究是不自然。   刺驾案还没有过很久,最近的御宴都是中规中矩,没有搞那些大花样,无非是美酒美食吃着,看着曼妙歌舞,以及李隆基排的新戏。   这戏名为《月庭春》,讲的是李生梦中登月与仙女相会的故事。   “别梦依称独望月,无缘再见芳卿面,空惆怅……”   管乐不停,薛白心知等唱完了,李隆基肯定要他评价,只好冥思苦想说辞。   果然。   “薛卿觉得如何啊?”   “温柔缠绵,恍然如梦。”薛白起身道,莫名感觉到杨玉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接着道:“意境清雅,可堪千古。”   “比你排的《白蛇传》如何?”李隆基道:“你是纯臣,与朕说真话。”   薛白本已有了措辞,听得后面一段话,不由为难起来。   赐宴与臣同乐,这样就很没意思了,李隆基以前从不这样,近来真是有些针对薛“《月庭春》胜在意境,胜在唱腔高雅,胜在编排……不过《白蛇传》戏文字字斟酌,有花费时日填出来的词句,虽匠气了些,但胜在诗词更多。”   李隆基又问道:“伶人唱得如何?”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许合子,脑子里飞速作着思量,末了应道:“臣不通音律,但觉得论唱腔,许永新……稍胜于贵妃。”   “哼。”杨玉环反应飞快,当即问道:“三郎以为呢?”   李隆基被这般一问,笑了笑,不再为难薛白,转而稍稍沉吟着,笑道:“薛白嗓能懂什么,自然是太真唱得好。”   “我也要唱三郎写的戏。”   杨玉环不由分说,直接便跑下台阶,登上那小小的戏台。   她也不换妆扮,示意薛琼琼弹古筝,之后舞了一圈,开口唱起来。   薛白则低头抿酒,将目光看向吴怀实,想着官途之事,不去看杨玉环。   在河南府,吴怀实只认识两个县令、一个县丞吗?恰好还就在偃师县与相邻的洛阳县。不会这么巧,只能说明河南府很多官员都在孝敬这个宦官。   天子不理政,含嘉仓占天下半数之粮,如何保证官吏不伸手?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杨玉环唱到李生对月长叹,忽改了词。   因她知道她的声音没有许合子高亢,遂换了唱法。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薛白听得一愣,心思终于被杨玉环牵回了戏台上。   他在《白蛇传》的戏本里用了这首《鹊桥仙》的后两句,而这前面的词句,只在长生殿里与杨玉环说过。   此时她忽然用出来,应当是没别的意思,只是平时真的不方便,故而她借这个机会提醒他“我没忘记你的功劳”……也许吧。   或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了,她就是借他念的词用用,也没甚大不了的。   薛白转过头看了戏台一眼,一道曼妙的舞姿便映入眼帘。   他不由在想,洛阳不会有这样的倾国佳人,但洛阳有他的志向。   杨玉环舞罢,御宴还在继续。   她心情挺好的,多喝了两杯,微红的酒晕便泛上了她的双颊,笑道:“良辰美景,佳期如梦,我们来玩点不一样的酒令。”   “哈哈,太真想如何玩?”   “赠诗吧,我阿兄没有诗才,为难他一下。宴上若得了旁人赠的诗词,务必回赠一首,否则罚酒三杯。”   “好,这倒是新奇,那朕先来。”李隆基说着,环顾众臣,笑道:“朕既赐你等温泉水,便以此再赐你等一首诗,每人都得回赠一首。”   他也是才华横溢,张口就来。   “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   “阴崖含秀色,温谷吐潺湲。”   “绩为邪著,功因养正宣。”   “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   一首诗念罢,众人纷纷喝彩。之后,各自绞尽脑汁地赋诗。   薛白听得李隆基的最后一句诗却是感受颇深,又想起了唐太宗的《温泉铭》。他端起酒杯,正要自罚三杯,马上便意识到不能不给圣人回诗。   好在,王维给了他好几首歌功颂德的诗,背一首出来就可以。   堂上气氛高涨。   杨玉环拉过张云容,笑道:“你去舞一曲,我送你一首诗。”   “贵妃写诗送我?真的?”   “你去舞。”   “喏。”   张云容大喜,行了万福,往殿内跑去,因太过兴奋,绕过呈笔墨的宫人时,她差点踢到了薛白的桌案。   待她一舞罢,杨玉环微微沉吟,真送了她一首诗。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西绣岭上乍摇风,芙蓉池边初拂水。”   众人没想到杨玉环真会作诗,不由叹服,称赞声此起彼伏。   张云容更是喜不自胜。   但紧接着,便听杨玉环道:“好了,该你回一首诗了。”   “我?奴婢不会作诗呀。”   “不管,依酒宴上的规矩,你若不能回赠诗词,自罚三杯吧……圣人且看,她喝醉了可是要发酒疯的。”   “哈哈。”   李隆基已经醉了,因他方才收到了太多的歌功颂德,不得不醉。   张云容好生为难,可怜巴巴地四下看了一眼,行礼道:“奴婢可否请人代写?”   “可,得要他愿意帮你才行。你想找谁?永新,你来。”   “我可不帮她。”   张云容无可奈何,目光一转,落在薛白身上,盈盈一拜,摆出可怜姿态来。   “状元郎,帮帮奴婢可好?   薛白连忙摆手推却,认为不必沾惹这样的麻烦。   杨玉环的态度他已知道了,无非是提醒了他,之后需要他一个答复。   点点头的事,倒也不必作诗,徒增猜疑……但之后,薛白想到一个不会被猜疑的办法。   像是经不住张云容的软磨硬泡,薛白终于作诗了,题为《赠张云容舞》。   “小符斜挂绿云鬟,轻汗微微透碧纨。”   他仿佛醉了,格律也不管,随口乱作。   “彩线轻缠红玉臂,佳人……佳人相见……”   吟到这里,最后一句薛白死话作不出来,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合韵,还差一句,我罚一杯。”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十分爽快。   杨玉环也笑笑,心里已收到了薛白的最后一首诗,他在台上赞过她。   “佳人相见一千年。”   她遂也端起酒,饮了一杯。   这是话别。 第220章 仙官   长安城的天气到了八月初已凉下来,时而可见大雁南飞,雁鸣丛响。   升平坊杜宅,日子恢复了往昔的安定,偶尔卢丰娘会坐在庭院中与儿媳妇闲聊,忧心两个女儿不好再嫁,再说些旁的。   “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五郎,你可得严厉些……”   风把这些絮叨送到东厢,一点儿也不妨碍杜五郎趴在书桌上睡得香甜,直到有人推着他,唤道:“誊郎,该醒来读书了。”   杜五郎是真的困,转身便抱住妻子的腰,迷迷糊糊问道:“运娘,我们到榻上躺一会吧?”   “不行。”薛运娘板起了脸,道:“爷娘都吩咐了,你务必要好好读些书了。”   杜五郎吸了吸鼻子,嘟囔道:“你今日用的是桂花粉?好香。”   “别让我再说一遍,给我清醒来看书。”   忽然,薛运娘语气转为严厉,杜五郎猛地惊醒过来,生怕妻子生气了。   她一惯是温柔乖巧的,但偶尔会有发威的时候。倒也不会怎样,只是光凭气势就能把他镇住。   杜五郎打了个嗝,烤羊肉与丁香、胡椒的味道泛上来。他中午塞了满满一肚子,食困泛得厉害,根本无心看书,只能强撑着醒来,睁眼看向那一列列字迹。   好在,不过一会儿,全福便来通禀道:“五郎,有几个贫寒学子前来拜会。”   “运娘,我能去吗?”   可好?夜里我陪你去花园摘石榴。”   薛运娘已恢复了细声细语的样子,柔声道:“誊郎定是要见的,但把这一页书念完终究是多念了两页书,杜五郎打着嗝去到大堂上。   候在那的几个书生纷纷起身,行礼道:“久仰五郎大名,春闱五子乃我辈最敬佩之人。”   近来杜五郎突然有些声名鹊起的架势。   他对此却没有太大反应,嘟囔道:“你们想到东馆阅览书籍是吧?”   说着,直接从架子上拿来了册簿与笔墨放在桌案上,又道:“名字籍贯下,我明日早上带你们过去,勿偷书、勿毁书……”   秘书省东馆已改为弘文馆,供天下士子阅览,但得有国子监生或贡举的身份,杜五郎这个明经自然是有资格去的。他原先是独自进去,帮一些贫寒学子把要看的书籍借出来。后米嫌麻烦,就与史员们打点好了关系,让他每次带人进去。   做这些其实很麻烦,学子们大部分是好的,但十个里也有两三个比如偷书的、忘恩负义的,久而久之,杜五郎热情也不高了,每次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长安做这些的监生已越来越少,反正他始终还在做。   登记好了这些学子,杜五郎交代了几句,让全福带他们出去,自己坐在那低头誉写着那份名单。   有人走进了大堂。   “哎,你……薛白?你回来了?”   薛白身上还沾着尘土,在堂上坐了,问道:“我去骊山一个多月,你忙什么?”   “我忙的可多了。”杜五郎笑着掰指头数,道:“我们又养了一只鹦鹉、一只楚州猫,在后花园种了杜鹃、菊花、梅花,我还雕了一块檀木手串送给运娘……太多事了一时也说不过来,你呢?”   “平平无奇地伴驾华清宫罢了。”   “你们当了官真是无趣,那你怎么此时回来了?”   薛白之所以回长安,是因为外放偃师尉之事已有了眉目,需开始交接公备吏部的考课。   在长安城估计也是住不了太多时日,若是回了宣阳坊薛宅,青岚还要忙着收拾,倒不如在杜家借住一阵子,去敦化坊颜宅也方便。   卢丰娘自然是十分欢迎薛白,鉴于青岚已是薛白的侍妾,让他们住在西厢的屋子里。   入夜,薛白沐浴过后,便去书房与杜有邻商议谋水陆转运副使之事,此外,他任了地方官,还得礼聘幕僚,此事也得杜有邻帮忙推荐。   杜家姐妹也是在的,众人说着话,如一家人般其乐融融。   直到月亮躲进云里,回廊上响起了窃窃私语。   “跑那般远,你还未与我们详叙缘由。”   杜嬗拉过杜始,小声道:“体谅些,他总是不会错的。”   “正事未说完,大姐便开始体贴了。”   “别胡说了。   “有人过来了,夜里再说吧。”   “不去,青岚可守着,人家才是有名有份的。”   后院那边真有脚步声响起,三人迅速躲开。   “薛白要去东都畿县呢。”杜五郎牵着薛运娘走着,嘟囔道:“我难得有桩事得羨慕”   “誊郎羡慕阿兄什么?”   “多自在啊,我还未去过洛阳呢,也不用被阿爷阿娘管着。”   说到这里,杜五郎灵机一动,一个想法蹦进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他与薛运娘小声商议了,兴冲冲便跑到薛白房门外敲门。   “谁?”   “我啊,有事与你说。”   “等一会儿。”   结结实实等了好一会儿,薛白稍稍开了门从里面出来,与杜五郎在庭院中说话。   “好像我阿姐的熏香。”   “青岚借了二姐的熏香,你想说什么?   “听说你打算带上薛崭,薛崭去了,我丈娘他们不也得去吗?”   “是。”   “你不是要聘幕僚吗?聘我如何?”   薛白问道:“你能做什么?”   “我……我能写会算,聘金也低。”   “好,准备一下。”   杜五郎大喜,欢呼着转身回房,下一刻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哎”了一声,万遗憾。   “我怕是去不了洛阳,若我走了,那些学子还怎到东馆借阅书籍?”   他真的很想去洛阳,且与那些学子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去也不会如何,能否借阅书籍却干系到那些人的前程。   薛白回过头看了杜五郎一眼,道:“想个办法便是,总不能一直由你带着。”   “让东馆允许监生、乡贡之外的学子也有资格?我哪能做到啊?”   “你不是春闱五子吗?要当我的幕僚,岂可一点本事也无?”   晨鼓声传进平康坊的右相府,李林甫从睡梦中眼开眼,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他昨夜是四更以后才睡的,拢共也没睡多久,此时身子还乏得厉害,因此决定多眠一会,但横竖睡不着了,脑子里想的是一桩一桩庶务。   其实圣人遇刺后,压力最大的是他这个留守朝中的宰相。既要自证清白,又要给圣人交代,同时整个大唐的国政还压在他身上,且日渐繁重。   再想到如此辛苦却还要被世人唾骂,他不由激动,爬了起来。   天才刚亮,他坐在镜前,看着头上稀少、凌乱的花白头发,看着双眼周围发黑的眼圈,万般心绪浮上来……无人可诉说。   发妻已过世,多年来他虽也碰别的侍妾,却从不让人知道他当晚睡在何处。子孙虽有二百余人,皆无情份。一辈子到老来,他唯独只剩下秉天下权的宰相之位。   穿戴整齐,他又是精神刚戾的当朝右相李林甫。   待一众幕僚匆匆赶来,有人当先道:“右相,这是杨国忠的礼单,他还给陈希烈也送了礼,想要谋吏部侍郎一职。”   “告诉王、罗希奭。”李林甫不怒自威道:“让唾壶知道御史台到底是听谁的。”   杨国忠手伸得太长了,反而让他决定给杨党一个教训,这次打算把杜有邻这颗钉子都拔出吏部。   李林甫严肃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开口道:“吏部侍郎、功考郎中的人选,本相考虑好了,苗晋卿、宋遥。   苗晋卿、宋遥,就是当年点出了“拽白状元”,成为天下笑柄的两个考官。但他们家世好、才华高、资历足,被贬官五年,今已到了可起复之时。   李林甫曾经担任过吏部侍郎,一向视吏部为禁商,如今达奚珣忽然外贬,他不得不迅速出手应对,把一些旧日的心腹招回来。   “拟封折子,递往华清宫吧。”   “喏。”   此事换作平时圣人是不会过问的,但近来形势紧张,李林甫也不敢擅专。   吏部之事之后又是接连处理了几桩公务,有幕僚匆匆赶来,禀道:“右相,王鉷派人来了。”   来人是一个道士,名为任海川,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高人风采,到了议事厅之便请李林甫屏退幕僚。   “右相,圣人问了河南灾情之事。”   “有何事?”   虽隔着屏风,任海川还是欠了欠身,道:“刺驾案的妖贼是涌到含嘉仓的灾民,由偃师尉王彦暹收容并送到骊山,如今王彦暹已经死了。”   “如何能让人到骊山?”   “此事台辅亦不知。”   “王缺不知,反而来问本相?”李林甫道:“你且去问他,户部侍郎、水陆转运使、两京含嘉仓出纳使、监京仓等职,到底谁在兼任?”   任海川有些为难道:“右相,这些职位本是杨慎矜与其兄弟所任,故而……台辅真”   “推诿?”   “不敢。”   “那便处置妥当。”李林甫道,“还有何好说的?”   “本已能处置妥当,可,圣人打算任薛白为偃师尉。”任海川低声应道,“台辅不知不知晓。”   右相是何主张,因此命我来提醒右相一声。”   李林甫倒还真有些意外。   他分析着此事中的利弊,直到被通禀声打断了沉思。   “阿郎,薛白求见。   “让他进来……把屏风撤了。”   “喏。”   见到薛白,李林甫并不高兴,直接把一封公文丢了过去,叱道:“这便是你干的好事。”   公文上写的刊报院的官员任命,此事圣人倒是决定得很利落,摆明了不想将刊报院交在宰相手里。这道理大家都明白,李林甫无非是发泄不满而已。   薛白莞尔道:“右相宰执天下,尚未能给我谋到长安尉;我一校书郎,如何能为右相谋划到这许多官职?”   彼此地位悬殊,若做交易,他想要公平而李林甫霸道,每次都不欢而散。   他笑的便是这交易不成的过程,这笑容李林甫看着便觉讨厌,脸色冷了下来。   “当然。”薛白道:“若右相想要刊报院听凭吩咐,简单。”   “是吗?   “不知右相想任命谁补昭应尉?”   薛白能感受到李隆基微妙的心理变化,但认定李林甫无法了解到这种不易言说的小事。   那么,他去偃师县的原因,李林甫就绝对不可能猜到。于是他干脆假装来再做一桩交易,以刊报院为条件来谋昭应尉。   “本相已得到注拟,将命你为偃师尉,竖子了得,半年间便由校书郎到畿尉。”   “我不想去。”薛白道。   李林甫不动声色,随手拿过一封公文看起来,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薛白遂缓缓道:“骊山出了那么大的案子,右相大概也想听听我的看法?毕竟我是亲历者。   “你愿说,本相便抽空听你说。”李林甫漫不经心应道,实则已无心在看公文。   “若是朝中重臣指使,刺驾不会这般潦草。但必然是有人出了疏忽,否则刺客到不了御前,比如我身为太乐丞,没能提前察觉到刘化是妖贼,但显然此案中有人有更大的疏忽……王鉷。   “为何?”   “他任户部,修建华清宫的用度从他手上过。他兼任水陆转运使,灾民是如何从河南府进了关中?他兼两京含嘉仓出纳使,为何没能及时赈济灾民?”   李林甫道:“若照你这般信口雌黄,朝中人人都有疏忽。”   “是,我没有推卸我的罪责,也已担了后果。”薛白道:“但王鉷的疏忽就是更大,故而圣人让我到偃师查他。”   李林甫犹在专注看着公文,淡淡反问道:“不是因为杨国忠嫉妒王,方才构陷于他?”   他厉害之处就在于此,虽然事忙,但每每能从利害关系里剖析人心。这种手段让安禄山惊呼为“神仙”,但唬不了薛白。   薛白相信,递出了“圣人要查王缺”的话,必然能让李林甫极度在意,那拿在手上的公文他应该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当然,这只是推测。   “杨国忠是个蠢的,帮倒忙。”薛白道:“本就只是疏忽,被他构陷的多了,圣人反而确定不是王餅谋划。但,圣人不在意区区妖贼,却在意天下百姓,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总不能当没发生过。   “圣人让你到河南看看?”   “是。”   李林甫沉吟半晌,决定先与薛白说说河南之事,作为上位者,他得先把此事的基调定下来。   “大唐开国至今,均田、府兵、租庸调等制渐坏,你可知本相是如何改制并取得成效?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使国库充盈,供圣人对外武功开疆扩土,对内文治蒸蒸日上,还补济百姓,安抚黎民。   薛白道:“还请右相赐教。”   “本相给你举个例子。”李林甫捻须道,“开元二十一年,关中无粮,河南、河北同时受灾。当时朝廷是如何做的?因循旧例,就食洛阳而已。   薛白打断道:“为何就食洛阳?”   这么简单的事,他本该知道,偏要李林甫说出来。   “江淮的粮食运送到洛阳容易,运到关中却麻烦,黄河奔腾,三门是三道鬼门关岁漕砥柱,覆者几半。陆运更是艰难,一斗钱运一斗米,当时只好到洛阳就食。”   “原来如此。”   “当时宰相多庸人,张九龄充河南开稻田使,在狭乡开水屯,欲开河渠故道,强征丁役,耽误农时,收成寥寥无几;裴耀卿充江淮河南转运使,提出了“转漕输粟’之法,这一通下来,析县、设县、建仓、置输场、凿山十八里,花费不小,依旧是‘一斗钱运一斗米’。   薛白道:“张曲江公开田,并长春宫田共三百四十余顷并分与贫人;裴公三年间使关中储粮七百万石,节省运费三十万贯。在右相看来,都是庸人?”   他还真就听杜始说过这些旧事。   转漕输粟,简单来说就是八个字“集中存储、分段运输”,在漕河上修建河阴仓、盐仓、集津仓,将漕运分四段。比如,扬州的船只到了河阴仓就能卸货返航,不必像以往那样继续西行。而河阴仓自有船只负责往西运粮。   如此,大幅增加漕运效率,对之后的漕运都有深远影响。   裴耀卿做出这般大功劳,有人与他说以此三十万纳于圣人,足以明功,他却答“是谓以国财求宠,其可乎?”   于是,运来七百万石粮食的次年,裴耀卿就因与张九龄交好,受李林甫的嫉恨,被免去相位。   “庸人罢了。”李林甫叹息着,道:“真正有所作为的,是本相与牛仙客。”   “但不知右相有何高见?”   “和采。”李林甫道:“比起张九龄的三百四十顷田、裴耀卿的三年七百万石,牛仙客在河西节度时,省用所积巨万,仓库盈满,器械精劲。”   “如何和来?”   “把漕粮改为纳布、轻货,如此,漕运负担大为减轻,户部可以钱财向当地百姓收粮。丰年,朝廷以高于市价的钱向百姓收粮,遇到荒年则拿出来赈济。且依照农户所拥有的田地多寡来规定和来价格,田地越少的贫民能得到更多的钱。”   李林甫肃容道:“开元二十七年,和来推及天下,官府收粮,每斗加于时价一两钱。农户竞相出售粮食以谋取厚利,连运输途中的劳苦都感觉不到……这便是本相对贫民的补济。”   薛白似有不解,再问道:“右相说这些……意思是?”   “国朝积弊,姚崇、宋璟、张九龄把容易做的事做了,却爱惜羽毛,不敢推行良策。而本相宁可放弃了修行登仙的道路,也要留俗世为相,为的是上辅明君、下安黎民,不惜得罪人,背负骂名,也得做出有益于国,有益于这盛事的实绩来。”   “右相真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若李林甫只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定调子,那只是虚伪;而李林甫若是真把自己当成“仙官宰相”,真以为自己是优秀的改革家,那就是愚不可及。   连公义都没有,只为了给上位者牟取无穷无尽的钱财,还谈什么施政?还谈什么能臣?   还不如真就换一个庸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无能为力,只好让天子常到洛阳就食,   不要那么多的开疆扩土、纸醉金迷。   李林甫没有回答薛白的问题,而是缓缓道:“和采之目的,丰年收粮、荒年赈济,使百姓不缺衣食。如今天下仓廪丰实,当不可能出现赈灾不力的情况。”   “若有呢?”   “那便是人祸,那些灾民聚集到洛阳时,是天宝六载吧?当时含嘉仓转运使乃是杨慎矜,之后是王鉷,明白了吗?”   薛白明白了,李林甫这是在表态。   这个宰相心里很清楚,和采必然有盘剥百姓。但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出在杨慎矜、王执行层面。   ——“圣人十年能不必就食洛阳,都是本相的功劳,你若查到是和采害得那些灾民造反,给本相兜着;但只要与和采无关,攀咬王也好,栽给杨慎矜也罢,本相都不会管。”   薛白只要说“明白”二字,便是答复,表示这次代圣人去河南看看,必不会牵连到右相。   如此,双方便能相安无事。   薛白沉默了一会儿,居然开始谈条件,他要替杜有邻谋水陆转运副使,开始调子却定的很高。   “多谢右相指点。但我年轻位卑,此去河南调查如此大案,十分不安,依我阿兄的意思,让杜有邻迁水陆转运使……   李林甫冷冷扫视了薛白一眼,让他停下这种妄言,因为这显然不可能。   “你去吧,本相自有考虑。”   “右相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等右相答复,告辞。”   薛白离开后,李林甫又思忖了许久,忽起身找出几封批注来。   这是达奚珣写的对薛白的考课,一最四上,乃是上上等。   李林甫原本不想给这竖子迁官,但经过今日一晤,既然圣人让薛白离开关中,是对王缺有所不信任……他遂拿出印章“啪”地盖了上去。   同时,他嘴里喃喃了一句。   “台辅?也配称‘台辅’?”   他嘴上说的是仙官、变革、百姓……终究还是排挤了对相位有威胁之人,才能更让他感到舒坦。 第221章 别长安   庭院中桂花开得正香,颜嫣正站在案前提笔作画。   她梳的依旧是垂鬟分肖髻,用红色的头绳结鬟,发尾自然垂在肩上,十分俏丽。   可她有些闺中好友已经把头发梳成了随云髻,她觉得那样更有韵味。   薛白本是不宜来与她见面的,因将要远行,才得以过来稍稍叙话。   “画的什么?   “终南山。”颜嫣见是他来,气鼓鼓地嘟囔道:“我只去过终南山,既不会画骊山,也不会画北邙山。   “恼我了?   “出门玩又不带我,你说恼不恼。   薛白问道:“你想与我去洛阳吗?   “才没有。”   颜嫣其实说完也就不生气了,抬眸一看,见薛白竟然真在考虑,她反而吓了一跳,心说自己哪有名义随去洛阳啊,除非……早些成亲。   “我才不想去,我是没故事看了。   “那我每月写信寄回来便是。”薛白道:“等老师任职满了,我便赶回长安,到时……   “你可别说了。”颜嫣示威地瞪了他一眼,转而道:“我阿爷任醴泉县尉时,有位殷先生为他幕僚,殷先生如今住在立政坊,你若要聘他,自去请吧。”   “好,师娘与我说过了。   “阿爷那时候还写了县尉的心得,你看吗?”   “师娘整理出来了。   “那你还来找我请教?”   薛白道:“请教了才心安,毕竟状元是你帮我考的。”   “亏你还记得。   隔了一阵子没见,两人反而不知说什么,薛白有些好奇颜嫣成亲以后会是哪般,遂说起薛运娘在婚后开始管束杜五郎之事……   渐渐地,庭院中响起了欢笑声。   免费领币颜家幼子颜站在院门中挠了挠头,见两人聊得正开心,有些不忍打扰,但还是上前道:“阿兄,阿娘请你到堂上去。”   “好。”薛白看向颜嫣,道:“那我去了。”   “去呗。”   颜嫣摆摆手,浑不在意的样子。   待薛白走过院门,她才踮起脚往那边又看了一会,掀掉正在画的终南山画作,显出下面那幅未画好的人物来,对着画中人不满地嘟囔一句。   “还待阿爷任职满了你就赶回来,喊,想得美。”   薛白牵着马走出敦化坊,低下头,还能回想起颜嫣明亮的眸,笑时浅浅的酒窝。   少女总是遮掩着心事,不像美妇人想要什么都是直说,因此他也常常不懂她的心思。说来惭愧,他虽曾阅尽千帆,却少有这种青梅竹马的经历,难免有些笨拙。   走了一段路,他回过神来,已错过了升平坊的东门,于是他四下一看,干脆独自逛了逛长安,算是与它的暂别。   这一带是乐游原,是他在长安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武周时,太平公主在此修筑园林,后来圣人将园林赐给宁、申、岐、薛四王,四王大加兴造,周围景色宜人,游人如织。   绕了一圈,回到升平坊西门,薛白犹舍不得进去,干脆往晋昌坊去买胡饼吃。   他更喜欢吃烤羊腿、水盆羊肉这样的菜,胡饼则只喜欢吃晋昌坊北门那一家,此时过去,那个胡子蓬松又花白的西域老摊贩依旧在那里忙活,像是永远不走。   薛白递了两枚钱币,老胡人默契地用芦苇叶包过一个刚出炉的滚烫胡饼,笑道:   “郎君久不来了。”   “难为老伯还记得我,是出门了一趟……   彼此也不熟,他不知他是状元郎,他也不知他有怎么样的故事,但胡饼上芝麻很多,又香又脆。   再往前走,大慈恩寺北面不远有家车马行,店家是个回鹘人,远远看到薛白便赶上来打招呼。   “郎君的马有两个月没修马蹄了,让小人来吧?   “也好,给它刷刷毛,我一会再来。”   “好咧!郎君这是出了趟远门吧,马毛上都是泥,要小人说,长安是天下最好的去处,还要去哪。作梦都想成为长安人咧。”   薛白听了不由笑了笑,道:“我也觉得长安最好,但我不一定要待在最好的地方。”   大慈恩寺外忽然想起欢呼声,有人在那边表演,引起了轰动。   行人们纷纷过去,一些小摊也连忙收拾摊子,搬到那附近去叫卖。阿婆们佝偻着身子,提着篮子,脚步匆匆赶过去,有卖花的,有卖果子的。   薛白于是也过去看,也不往人群里挤,就站在外面感受着这种气氛。   他听了一会才知,原来是在看公孙大娘,她少女时期曾在附近谋生,如今暂辞了供奉之职还乡,临行前想要再表演一曲剑舞。   周围的大部分看客只知看个热闹,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有见识者侃侃而谈,说“草圣张旭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将舞姿融入书法;说“画圣”吴道子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得其神韵,演化为独特的用笔之道,其势圆转而飘举,满纸风动,为“吴带当风”。   大唐的书画歌舞,韵满长安。   正凑热闹,有人拉了拉薛白,转头一看,却是个小沙弥。   “法师何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想到高处观赏表演?”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施主只要给我十钱,我便带施主到大雁塔上。”   反正是闲逛,薛白遂递了十个铜钱过去,由这小沙弥领着登上大雁塔。   “哎,那里有薛状元的题诗,还有抄本,施主可要买一份?”   “这就不必了,法师是赚些零花钱?”   小沙弥偷偷往四下一看,道:“我攒钱去丰味楼吃炒菜呢,味道最是正宗。”   大雁塔越往上登越陡,从最高处的窗子往外看,甚至能远远看到皇城的城墙,确可谓把半个长安都尽收于眼底。   薛白先上去看了看长安,打算到第四层看公孙大娘舞剑,在台阶上看到小沙弥已又领了几个年轻书生来,看来今日收入不错。   人,薛白早见怪不怪了,他蛮愿意与张继一起喝一杯,今日对方却有朋友在,他遂退回第五层。   其中有一个薛白还认识,是写“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张继……大唐在哪里都能遇到诗大雁塔视野虽好,可惜远了些,先看公娘大娘舞了一曲《西河剑器》,之后看她的弟子李十二娘舞了一曲《剑器浑脱》。   她们穿的是戎装,束发,身姿飒爽潇洒,手持单剑,剑柄佩穗,刚柔相济。舞姿如长虹游龙,气魄浩壮,尽彰大唐之气魄。   往后数百年,只怕没有女子能再如此一舞剑器动四方。   看着这些,薛白不由在想,他对长安城的感情未必不如当世这些人们,其实他对长安城还更多了一份珍视。   “薛郎,出事了!   是夜,才牵着马回到升平坊,离杜宅还隔着百步远,全瑞已匆匆跑来,该是一直就在这守着。   “不要着急,全叔慢慢说。”   “五郎在皇城被南衙巡卫扣押,现在还在金吾狱。   “他做什么了?   “出门前什么都没说,老奴听说他带着一些没资格借阅书籍的学子到东馆去上书。”   薛白听了便放心下来,安抚了全瑞,当先往书房走去。   书房外,卢丰娘正在哭闹,好在不算惊慌;薛运娘这是婚后初次见丈夫被捉,是真的担心,泪珠子不停往下掉。   阿兄,誊郎他……   “没事的。   薛白摇摇手,带着她们进了书房,只见杜有邻坐在那捧着书卷,也不知看没看。   “伯父放心便是,我昨日已与哥奴打过招呼了,保证他有惊无险。”   “老夫就没担心过。   杜有邻摆出一家之主的气势,瞪了卢丰娘一眼,挥手让她带着儿媳出去,别在这聒噪了。接着,他唤薛白坐下说话。   “你若要离京,尤其是离开关中,务必要与李林甫先通过气,免得他趁机对付你。   到时国舅与虢国夫人回护不及。   “伯父所言甚是。”薛白道,“要试探哥奴是否支持我到东都为官,从他肯不肯给伯父迁官便能知晓。”   杜有邻没能控制好表情,眉毛一挑,问道:“你是说?”   薛白点了点头。   杜有邻不由笑道:“这真是……老夫原本还想谋一个清闲的馆职,岂能做得了这种实权差事?”   水陆转运副使绝对是肥差,哪怕不打算贪墨,能得这肥差,代表的也是不一样的前途……   次日,李林甫又是只睡了两个时辰。   他明知自己该多睡一会,偏脑子里装的事太多,一点风吹草动惊醒过来便再也睡不着。   议事的间隙,有幕僚上前禀道:“右相,出了一桩小事……那些学子闹到后来,左相只好出面安抚,金吾卫将带头的几个押在南衙。”   “杜誉?   李林甫还是初次念叨着这个名字,因他从未将这小子放在眼里过,此时回想起来,甚至已记不清当初那个在薛白身边唯唯喏喏的小子长什么样子了。   “去将他带来,本相有话问他。   “右相?这……当不至于吧?既无官职也无才智,他岂配得右相召见。”   “带来吧。”李林甫叹道:“偶尔见见这种小人物无妨。   遂有幕僚去金吾狱提人,过了小半个时辰,领着杜五郎回了右相府。   李林甫已处置了好几份计账的公文,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处置这桩小事。   他不担心杜五郎会刺杀他,未命人设置屏风,眼看着杜五郎缩头缩脑地进来,本就不大的眼还半眯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见……见过右相。   杜五郎私下里“哥奴”喊得欢,真到了右相府还是很害怕,控制不住地,腿肚子都在抖。   当时他全家差点成了杖下冤魂、发配岭南,可就是这位宰相的手笔。   李林甫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淡淡道:“一点精神也没有,在金吾狱睡得不子怀用威广的白儿扫视了他一眼,灰灰但。   好?可是想家了?   “是,是,睡得没有很好,我……我戌时才睡下,天亮不多久,不多久就……就被押出来了。”   “还困!”李林甫想到自己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不由叱喝道,“你能做成何事?!”   “我……   杜五郎惭愧地低下了头,想擦一擦鼻涕,却又不敢。   李林甫不屑与这种人多说,自坐下,端起提神的茶汤抿了一口,道:“知道自己犯了何事?   “我们没有犯事,不过就是,与那些官吏……那个,理论了几句。   薛白指使你的?   “那倒不是,我是国子监生,高中明经,在长安城也……嗯,也算略有薄名吧?往日便常带他们到东馆借阅书籍。监生大部分都是不读书的,倒不如这些学子上进。我就想着吧,与左相商量一下,看能否通融……直接授他们一个资格。办法也简单,能写会算的,填一张借阅书籍的文书嘛……”   一番絮叨,李林甫竟是听完了,问道:“为何找陈希烈?”   “左相与我有点交情。”杜五郎应道,“我在朝中最大的人脉就是……左相。”   “是吗?   “真的,左相来喝过我的喜酒,赠了贺礼。他还在我丈人过世之事上,出了力。   陈希烈出了力?”李林甫不悦,叱道:“薛白打着本相的名头恫吓李昙,何时轮到陈希烈出了力?!”   杜五郎吓得胆颤心惊。   见他不答,李林甫习惯性地威压道:“何时?!   “我我我……我听左相那么说的。我没想闹事,就是想着用朝中的人脉问一问,没没没压往场面,闹起来了我我我一个人说话他们也也不听……   “糊涂。”   杜五郎依旧不知自己糊涂在何处。   还是右相府的幕僚对他的愚蠢看不下去,提醒道:“你找左相?为天下学子出头的担当,他能有吗?   那幕僚叉手行礼,郑重其事道:“朝野上下,只有右相能有这份胸怀。”   李林甫淡淡点了点头。   他想明白了,杨銛一直在收贫寒士子之心,他也不能全无动作。借阅书籍只是一桩小事,借着这由头允了,反而可以彰右相府的威严。   另外,圣人要用薛白查王,此事他与薛白已有默契。   “右相?”杜五郎懵了好一会,问道:“那右相可是允了。”   “往后休再给本相添乱。   “是,是。   杜五郎大喜,一时恍惚竟觉得李林甫人还不错,须臾反应过来,暗道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有份文书,你带回去给杜有邻。”李林甫不耐地一挥手。   手捧着文书出了右相府,杜五郎犹觉此事像作梦一样。   一昔之间,往金吾狱坐了一遭,往右相府走了一遭……好像也习惯了,但这次可是他独立办成了一桩大事。   再一想,待官府发出公告、邸报,天下贫寒举子欢呼雀跃,尽喊他的名字,但他才不去凑这热闹,当是时正启程往洛阳,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多有境界。   “洛阳!   回了升平坊,杜五郎用力说了一句,朝天挥了挥手。   他终于可以带着妻子离开家,不必再被父母管教,自由自在。   只是想想都觉得开心,他遂大步跑回家中,正见薛运娘哭哭啼啼地在门口等她,忙上去一把抱住。   “运娘,你别担心,我又不是第一次下狱了……你可知道,我们马上要去洛阳了,我带你去看龙门山色,哎,你等一下,我先把这个给阿爷。”   拿着文书去书房,杜五郎知道少不了又要挨杜有邻一顿教训,但没关系,马上要离家了,忍一忍。   “阿爷,这是右相让我带回来的文书。”   “拿来。   向薛白。   杜有邻狠狠瞪了儿子,板着脸接过文书,只扫一眼,脸上就浮起了笑意,转头看“看来,老夫也要往东都一行了啊。”   “啊?   杜五郎不由看向薛白,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句。   薛白却不理会他,只想到如今长安诸事办妥,可以准备启程。   离别是大事,他也想过是否到玉真观与李腾空、李季兰当面说一声,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了。 第222章 潼关怀旧   九月初,吏部的一应文书办妥,薛白启程往偃师赴任。   李隆基没有保留他太乐丞的兼职,大概是对他的音律水平不甚满意。但他的朝衔还是承务郎,从八品下,以八品官阶挂职畿县尉,算是规格甚高。   旁人再看他是这般年轻的一个状元,便知他很可能背靠大树、前程广阔。   秋雨连绵,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离开了长安城,一日到渭南,次日到华州,第三日到了华阴县,薛运娘偶染风寒,他们不得不停下休整,第五日才出发往潼关。   薛白本以为自己会有心思再去爬一爬华山,但如今长途跋涉的艰苦程度远超他的想象,队伍中又有女眷,终究还是作罢了。   在华阴倒是能远远望到华山,可能是隔得太远,望着倒不险,反觉远山如黛,十分秀丽。但若登上去,想必是极为险峻,真不知李隆基想如何开凿华山道,把百官带上去封禅。   “走吧。”   继续向东,前方的山越来越多,路越来越难行,好在一路有商旅来来往往,跟着商贾的队伍而行,还是让人安心许多。   从清晨行到下午,潼关渐近。   薛白的心情也起了变化,站在马上翘首东望,眼神有些缅怀。   “少府可曾来过潼关?   说话的人名叫殷亮,字节明,河南陈郡人氏,时年三十八岁。   殷亮是颜真卿母亲殷夫人的族人,在颜真卿任醴泉县尉时为幕客,之后隐居终南山读书科举,两年间未能中榜。   “常听人说到潼关。”薛白应道:“因此似乎了解,又不了解。”   “潼关北临黄河,南踞秦岭。周围山峰相连,谷深崖绝,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   殷亮是尽责的,领了薛白的俸禄,不厌其烦从常识开始说。   薛白回想起前世,在到关中读书之前总认为西安与洛阳很近……其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问题在于,秦岭崤山山脉、黄河,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把两地阻阿就像一条长廊,潼关是一道门。东边是中原,西边是关中。   再往前,马车已不好走,女誉们也下车步行,卢丰娘不由问道:“为何没看到黄河?   “过了潼关就能看到了。”殷亮应道,“黄河就在山林北边。”   终于,潼关便在眼前。   关城是山坡,树木不高,显出黄土。关城上的城楼也是灰蒙蒙的,并没有想象中巍峨。但举目四望,根本没有别的道路能够通行。   堵在关门处的商旅、行人排着长长的队。薛白站在那看着商旅过关,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殷先生可知,为何有的商队征收关税,有的不收?”   大唐虽不收商税,但关津税也是有的。杜有邻对此也不明白,也看向了殷亮,认真听讲的模样。   殷亮压低了些声音道:“那自然是‘挂籍’了。”   “何谓‘挂籍’?   “军旅过境有免税之权,所以一些商贾动了歪脑筋,窜名挂籍,参军入伍。”殷亮道:“朝廷募兵以来,军中自有将领吃空饷,有了虚额,便允这些商贾挂籍。”   杜有邻听得愣愣的,问道:“那他们岂不得打仗?   “除了河陇、安西军,岂要打仗?商贾更是不可能去上战场的,他们险还会再给一笔“纳课钱’给军将,找人代替他们从军。”   “从军还能代替?   “无非是偶尔点卯罢了。如此,商贾免了关税,军将得了贿赂,周遭的农夫偶尔赚些当差钱。上下蒙蔽,渐成惯例。”   薛白摇了摇头,道:“看似各方得利,损的是社稷之利。军政糜烂,待边患一起,贼寇作乱,一发不可收拾。   “唉,为之奈何?   这些事在长安是看不到的,朝中也从无人提过,薛白一个县尉自然是管不到军政,他只能上前递了文书,听几声“状元郎”的呼唤,进了潼关。   城址稍微变了,但不多。   至武周天授二年,潼关城就迁到黄河边,此后随着黄河水位降下,渐渐往北移了。   薛白对这里算是熟悉的,因这里曾经是他任职过的地方。   他们不是驻军,不能在关城中久待,很快出了潼关城。   趁着队伍休息之时,薛白想去看看,独自爬上北边一座不高的小山包上。   队伍中,老凉见了,不放心,连忙示意姜亥跟上。   薛白却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不擅于爬山,他越爬越快,终于拉着一棵小树攀上了小山顶,穿过挡在眼前的小树林,风景当即开阔。   黄河便在山脚下,看起来并不汹涌,因为太宽阔了。   视线已不再有任何阻挡,能望得极远。向西,能看到黄河的大拐弯如海一般,能看到渭河注入;向北,能看到山西。   除此之外,唯有天高云阔、大河东流。   是夜,众人宿在黄河畔的驿舍当中,才入住,天又下起了雨,狂风大作。   晚餐终于不再吃干粮,而是吃的肉夹馍。   如今的肉夹馍口味与后世大不相同,因关中多有灾年,人们把剩余的面粉与猪肉混在一起烤制,以免浪费,口味远没有后世的丰富。   风雨中,却有几个老渔民提着刚打来的黄河鲤鱼前来叫卖。   他们打着亦脚、光着黝黑膀子,大部分人都不太会说话,只提着鱼篓比划着。   “这天气老伯还去打鱼?不要命了?!”   薛白知道黄河这一段看着缓,其实是相当险的,奈何说了几句,他们听不懂,也根本不在意这样的提醒。   杜有邻心善,连忙把所有的鱼都买下来,又出钱让驿馆伙计帮忙烤鱼,渔民们也就欢天喜地地捧着钱冲入了风雨之中。   驿馆房间不多,他们赁了一个小独院,只有两间厢房作通铺,男的一间、女的一间。而随从们则打着地铺宿在独院的厅堂上。   夜里,黄河边的风一直呼呼作响。   被褥潮得厉害,杜有邻的呼噜声如打雷一般。   薛白竞是难得有些睡不着,想着些往事……   他不是关中人,但在关中读的书,毕业以后就在潼关县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潼关古城这边做事。镇上并不富裕,案子却很多,数也数不清。   那些年间,他时常走过禁沟的山间小路,调解着一些匪夷所思的大小案子,长歪到别人地里的果树,被偷的首饰,跑掉的儿媳妇。   这地方于他而言是真的艰苦,地处三省交界之处,国道上人来人往,大河滔滔时常还有人掉进去。那时的潼关不再像大唐时这样是天下重镇,已成了被遗忘的地方。   但那些乡亲们确实是坚强淳朴而骄傲,国道上的过客撞碎了他们的玻璃,他们依旧早起,烙出最香的肉夹馍,卖最低的价钱,他们也不羡慕远方的繁华都市,像是有着世代镇守于此的责任感。   “看到这个碉堡了?日寇还想偷渡黄河,一步都休想踏上陕西!”   回想起这些人与事,薛白再想到自己也要当县尉、当父母官了,顿时觉得很难。   前些日子他活得像是大唐的权贵,他甚至暗暗立志想要这李唐的江山。但故地重游,他还没忘他是祖辈都在地里刨食的农民。   迷迷糊糊中,天渐渐亮了,呼噜声还在响。   薛白遂披衣而起,出了厢房。   外面雨还在下,有渐渐大的趋势,今日怕是启程不了了。   薛白原本是有些期待杜家姐妹心有灵犀出来说说话,但这一路跋涉,她们也累了,显然不会出来。   他干脆出了这小院,往驿馆大堂走去。   驿馆门外,有一老者正撑着伞在远眺,长叹着吟诗道:“雨后山川光正发,云端花柳意无穷。”   薛白抬眼看去,见雨分明还在下,不知这老者作诗何意。   恰此时,对方却是转过头来,笑道:“老夫听闻驿馆中有状元郎借宿,你可是薛“是。”薛白目光看去,见这老者虽未披官袍,但腰间佩的是玉带,显然是高官,执礼问道:“不知阁下是?”   “魏郡太守,兼河北采访处置使,苗晋卿。”   “原来是苗公当面。   薛白听说过这位的骂名,毕竟苗晋卿主考春闱的时候,点了一个状元覆考时交了白卷,称为“拽白状元”,这是这几年长安城的笑柄之一。   说是笑柄,但苗晋卿其人当面却是温文尔雅。   “大雨阻路,你我有缘相会,聊一聊如何?   “幸会苗公,求之不得。   能幸会,看的还是身份地位了,否则驿馆中人那么多,也不见苗晋卿与旁人有缘。   两人转回大堂坐下,苗晋卿儒学世家出身,才华不凡,先传授了薛白一些仕途的经验。   一有对比,薛白的官路其实已经走得非常顺了。比如,苗晋卿入仕后,当了两任县尉,一任参军,才转为万年县尉。   但只要到了万年县尉之后,御史、员外郎、郎中、侍郎,就升迁得很快,主持春闱出了这么大差池,外贬还是一方太守。   “薛郎到洛阳,查的是赈灾一事?”   “是,不知苗公有何高见?   苗晋卿显然不是初次听闻薛白的事迹,抚着长须,犹豫了片刻,缓缓道:“老夫虽与薛郎是初识,但一见如故,那便提醒一二,倒也无妨。”   薛白连忙起身,应道:“多谢苗公。”   “实不相瞒,骊山的案子,老夫也有所耳闻。其中有一点,以潼关道行路之难,昭应令是如何将近千灾民带到骊山的?   “如何?   苗晋卿抬手,向东一指,道:“陕郡太守、陕虢防御使窦廷芝,必然知晓。”   薛白不由道:“我不过一介县尉,如何问得了陕郡太守?   “那就不是老夫能左右的了。”苗晋卿抚须而笑,不再多说。   待杜有邻起了,听闻苗晋卿在驿馆,便过去拜会,却没想到,苗晋卿根本就不见他。   这使得杜有邻十分不解,心想只听说过踩高捧低,倒少见有人对九品县尉笑脸相迎、对四品高官拒之门外的。   “伯父不必生气。”薛白道,“此事简单,想必他是将我视为钦差了。”   “何谓钦差?”   “圣人委派到地方处置重事的官员。”   “你?”杜有邻惊疑,低声道:“你与我实话说,你真奉了圣旨,暗查刺驾案?”   薛白笑而不语,低头沉思。   陕郡太守、陕虢防御使窦廷芝管的是中原到关中之间这一段路,自然是个要职;   加上这段路上钱粮转运不停,折损又多,自然也是一个肥差;甚至,若中原出现叛乱,此职还干系到关中的防御。   那苗晋卿想借他或他背后的杨党对付窦廷芝,哪怕只是一步闲棋,亦说明有人已经闻风而动了。想趁一桩案子“坐赃”政敌,牟求官位。   “重要的是,有心人以为我奉了圣旨。”薛白道:“也许,此时已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盯着你一个偃师县尉上任?   “伯父不宜小瞧县尉。”   毕竟,很多县尉能当尚书宰相,却没见过哪个赞善大夫当上宰相。   杜有邻倒不是小瞧薛白,而是本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此时不由紧张起来,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薛白道:“连苗晋卿都听说过我,众矢之的,倒不必亮明身份经过陕州,容易落入旁人的圈套。”   杜有邻懂得圈套是何意思,扮成盗贼杀了不是没可能,更常见的做法则是坐赃,或以美色之类的陷阱让他们同流合污。   可这地势,总不能绕过去。”   “挂个假的身份过去罢了。   “一时半会的,如何能挂个假……”杜有邻话到一半,忽想到一件事,不由停下话头,小声道:“你是说,军中挂籍?”   “好办吗?   两人皆有些担心这事未必好办下来,无非是先请殷亮帮忙去打探一二。   意想不到的是,才到下午,殷亮便递过两张文书。   “从商贾手里买的。   “这么轻易?   “他们手中这种文书多。须知军中除了挂籍、虚额,还有一个弊端是‘进奉’,军将们收的钱虽多,却也要行贿于朝中权要、中使。总之,有钱都好办……   傍晚,渔民们又来卖鱼,杜有邻依旧出钱将他们的鱼全都买了。   “春夏都不见雨,今秋也是怪了,风雨不停。”杜有邻看着这些渔民的背影,不由叹惜。   次日,风雨停了,众人再次启程。   沿着黄河走,前方一个小小的渔村传来了哭声。   他们停下行进,只见是村民们在黄河边哭祭,有道士在设坛作法,对着黄河挥舞着桃木剑。   几个妇人孩子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薛白等人遂过去问,那些妇人也不答话,只哇哇大哭。   末了,还是那道士摇着铃铛,有些平淡地叹息一声,道:“没甚稀奇的,昨日打鱼,让黄河吞了三个……   杜有邻脑子里嗡的一下,张了张嘴,觉得莫不是自己前日买鱼害死了他们。   这才刚刚出关中不过数十步而已。   只管默默流淌。只有河底的尸骨知道它蕴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有着怎样夺人而噬的凶险。   众人抬头看去,眼前的黄河无比宽阔,它始终是那么平静,不管白天与黑夜,它就像这大唐。   身后的哭声渐远,薛白离开了潼关,云往偃师。   行走在这黄河的波涛与秦岭的山峦之间,他脑子里始终想着一首词,却没能念出来。 第223章 新诫   洛阳。   一条洛河自西向东流横穿过洛阳城,将它一分为二,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洛河以北,皇城、宫城占据了西北隅,东北隅则有二十九个坊;洛河以南,有七十八个坊。   天宝初,改“东都”为“东京”,世人还是习惯称洛阳为东都。设东都牧一人,由亲王遥领,而亲王不莅职,实际是由河南尹总领政务,另设有少尹二人,从四品下,为河南尹之副手。   河南府衙署位于洛水以南的宣范坊。   九月中旬,周铣匆匆赶到了衙署。   他是洛阳县令,洛阳县附廓于河南府,相当于长安、万年县附廓于京兆府。只是京兆府之上还有中枢,而东都牧不莅职,且圣人十年不来洛阳,河南府的权力行使要更自主些。   “令狐少尹可在?   “在公房,周县令请。”   周铣匆匆赶到后署左边第一间公房,在门外通禀一声,推门进去,向端坐在那的令狐滔行礼道:“少尹,下官听闻圣人遣使来查赈灾之事了。”   令狐家是敦煌世族,晋代以前就世代为敦煌郡守,直到北周大将军令狐整迁居到关中,之后,令狐家在隋、唐两代出仕,位列公卿者不乏其人,比如,开国名臣令狐德棻。   令狐滔正是令狐德菜的曾孙。   此时他正在核验帐目,头也不抬道:“坐下,不必大惊小怪。”   周铣坐下的同时始终在说话,道:“圣人委任贵妃义弟为偃师尉,恐怕来者不善啊,据说是有妖贼闹到华清宫,惊扰了圣驾。”   令狐滔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苗晋卿改任吏部侍郎,从魏郡返京,途经洛阳时与下官说的。   令狐滔抚着长须,摇头道:“苗晋卿从魏州来,如何知京中详由?”   周铣道:“右相既召他回京,使者告诉他的?”   令狐滔问道:“他给你出主意了?”   周铣道:“他说,问题若不在河南府,便在陕州。”   “私心而已。”   令狐滔知晓个中内情,苗晋卿出身儒家世家,名望、风度、资历皆不凡,若非五年前出了拽白状元之事被外贬,再进一步就要拜相、威胁到右相的地位了,如今未必愿意再回朝中主持吏部,只怕是盯上了陕郡太守之职。   “他三言两语攻讦窦廷芝,你就被他利用了?”令狐滔道:“窦廷芝已给了圣人解释,当时,因陇右兵事,朝廷急征粮食,一队漕船过黄河三门时翻了,临时征雇灾民陆运,粮食过了潼关,灾民被征雇开凿华山,与陕郡无关。”   周铣低声道:“那……偃师县尉王彦暹?”   “畏罪自杀,案子已结,还有何好说?”   “只怕是明结暗查,否则贵妃义弟岂能到偃师来?   “你太在意邻县之事了!”令狐滔责备了一句,又道:“一任校书,一任畿尉,最正常不过的升迁步骤,你何必多管?”   周铣道:“下官担心他来挑错……”   令狐滔道:“问题不在河南府便在陕州,这道理窦廷芝难道不知?人从他境内过,他这一方大员,岂能处置不好?”   周铣一听便明白了,不论彼此之间如何倾轧,河南府官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来了一个小官,窦廷芝没理由不先办妥了。   “窦太守与少尹通过气了?到了陕州,先拉他上船,惊扰圣驾之事才是真的过去了。   “嗯。”令狐滔点了点头,“薛白到陕州了,窦廷芝自会来信。”   商议妥当,周铣告辞。   走出河南府衙时,迎面恰遇两人过来,一人四旬年岁,身披红袍;另一人不到二十岁,高挑俊逸,虽身披青袍,却显出雍容之气。   周铣暗道河南府衙不知何时来了这样一个人物,倒是听说那将要来的状元……   忽然,他心念一动,站定了,开口道:“两位何人?   令狐滔正在写信,有小吏进来,小声禀道:“少尹,新任的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偃师县尉薛白到了,还带了吴怀实的信件给周铣。”   毛笔转动,正写到“岁赋如期运抵”几字,令狐滔听到“薛白”二字,停下动作,沉吟道:“陕州可有信来?”   “回少尹话,没有。”   “韦府尹可在?   “不在,功曹问,少尹是否见他们?。   令狐滔没有搁下笔,而是道:“让他们稍待一会,本官到三堂见他们。”   “喏。   令狐滔继续将手中的信写完,接着再处置了两份并不着急的公文,再招人问了杜有邻、薛白在堂上是何反应,方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官袍,过去相见。   他了解过那位新上任的偃师尉薛白,知薛白是如何通过攀附虢国夫人上位。但薛白如今已远离长安,到了杨氏的裙摆罩不到的地方,成了他的下属。   官大一级,他不能表现得失了官长的威严。   走到堂上,杜有邻、薛白正要行礼,令狐滔已先向杜有邻笑道:“使不得,杜公若要交接公文,该到东都太府署去;若是来看我,万不可见外。”   一句话,他态度让人如沐春风,杜有邻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久居馆职的虚官,能力比地方大吏差得远了。   “令狐少尹太客气了,我初至东都,公事生疏,见笑了。”   杜有邻一不小心承认了“公事生疏”,官场上难免要被人捉着不放,往后事务上有差池,旁人便要借此推到他身上。   令狐滔瞬间便看得明白,知这是个好拿捏的,遂招过一名吏员。   “带杜公到太府署交接公文,办完了,我正好设宴接风。”   “喏。”   “既要来,你们也不早遣人来告知一声。”令狐滔略带责备之意,笑道:“来得突然,可没有好宴。   杜有邻连忙客气道谢,很快被带去太府署。   薛白却听得出令狐滔的言下之意,应道:“少尹莫怪,我只是偃师尉,不敢劳少尹设宴。”   他是正常赴任,没有提前告知的必要。   令狐滔犹在看着杜有邻的背影,心中思量……光从薛白赴任偃师判断他是否奉圣谕查王彦暹之死,不好说,但若再加上杜有邻出任水陆转运副使,就很像是来查王鉷了。   任命虽是右相下发的,但右相若非得到圣人的暗示,又岂会如此?   “年少有为啊。”   此时,令狐滔才打量了薛白,称赞了一句之后,以官长的亲切态度问道:“你从长安而来,可得了圣人、右相的叮嘱。”   “圣人、右相都叮嘱我,为地方官,务必以百姓为重。”   这像是一句废话,隐隐又像暗示着薛白奉了圣谕。   令狐滔问道:“路过陕州,可曾见过窦太守?”   “不曾。”薛白道,“倒是在潼关驿,巧遇了苗公,他由魏郡太守调回吏部。”   令狐滔点了点头,意外地发现薛白在官场上很老道,听了苗晋卿挑唆,当即避过陕州,颇有心计。   不论薛白是否奉了圣谕而来,可见其不好拿捏,但至少不冲动,没有见人就咬。   一时试探不出更多,令狐滔换上公事公办的态度,翻出几份文书,一份份递了过去。   “你上任偃师,有几桩事老夫得交代你,首先是天子期冀。开元年间,圣人亲择县令一百六十三人赴宴,赋诗赠虞城令,从此,天下为县官者皆以此为诫,称‘新诫’,也称‘令长新诫’。   薛白接过那“新诫”,目光看去,上面是一首诗。   “我求令长,保刈下人。人之不安,必有所因诗很长,殷殷期盼,谆谆嘱托,说的是圣人要求地方官关心下民。   若侵夺财物、税役不均,会致使百姓离散。县官们当改革陋习,破除旧俗,维新施政,教化富民,惠济贫民,事必躬亲,勤谨劝农。   令狐滔嘱咐道:“之所以宰相起于州县,官员入仕,当先心系于下民,此太宗皇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也,你为官一任,不可让百姓流离失所,不可让圣人失望。   “少尹这番话,我一定谨记于心。   “好,该有这般志气。”   令狐滔赞许不已,又道:“坐,老夫与你说说偃师县。”   “谢少尹。”   “偃师就在洛阳城以东,与洛阳县相邻,偃师县衙距此不过六七十里,且有洛水连接,你明日乘船东向,顺流而下,很快便能到。”   薛白应道:“正好见识一下繁忙的洛阳漕运。”   “此地为大运河的中心啊。”令狐滔也以此为荣,拍膝感慨,“通江波于四方,集天下之贡赋。   打了一个小岔之后,他继续说起偃师。   “河南府都畿二十县,共有十九万户,人口一百一十八万,比京兆府还要多。偃师是畿县,将近一万户、六万人口,如何养活这些人?不是易事。这份是偃师县的岁赋以及逃户名单,你身为县尉,到任之后,务必协助令长将税收齐,否则到了考课时,莫怪老夫无情。”   “偃师西接洛阳,东临巩县,南连缑氏,而北边是黄河,洛水、伊水在偃师境内交汇。南来北往的漕船、商旅、行人,皆从偃师过境,盗贼、小偷、逃犯不绝,如何庇佑乡邻,惩治不良,此亦县尉之责……”   洛阳城南,道德坊。   临着洛水有一间客栈,楼中的粉墙上有苍劲的书法写了一幅字。   “洛神居水岸,牡丹娇艳飘千里,香溢东都;酒仙卧竹林,杜康甘醇传万户,名满中州。   从楼上屋子推窗看去,风景绝佳。   洛水非常宽阔,甚至不输黄河有些河段,但比黄河清,比黄河缓,河畔杨柳依依,河上船只来来往往,千帆尽发。   是夜,薛白与杜家众人便宿在这客栈。   杜有邻任职于水陆转运衙门,将带着杜家在洛阳赁宅院居住。   薛白则打算于明日直接从洛水码头出发往偃师县,带的只有妾室青岚,以殷亮为首的几个幕僚,以老凉、姜亥、薛崭为首的随从护卫,以及他们的家室。   杜家姐妹明面上自然是不会跟着薛白,包括杜五郎夫妇也会在洛阳待几日,帮忙父母安顿好。   二楼厢房,杜五郎栓上屋门,伸了个懒腰,道:“终于不用再听我阿爷的呼噜。”   他更欢喜的是,今夜要抱着妻子入睡。   薛运娘忙着收拾被褥,问道:“我以为誊郎会想要直接随阿兄到偃师县去。”   “还没带你逛逛洛阳城啊。而且啊,我现在也不想再费力气摆脱我阿爷了。在长安时我都拼到金吾狱里了,结果成了这样,我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一路跋涉,杜五郎也是有些蔫了,说罢,摊开手,道:“抱一下。”   “嗯。   夫妻二人就在屋里子相拥而立了一会儿。   忽然。   “咚咚咚!   屋外忽然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杜五郎听对方来者不善,当即让薛运娘躲好,他踮起脚走到门边,趴在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外面竟是没有人。   低头一看,地上多了一张纸条。   杜五郎只好拾起来凑到烛光边一看,赫然见上面写着“王县尉并非自杀”。   他连忙出了屋子,向薛白的厢房赶去,拍门道:“薛白,你看……   屋门却是没栓,一拍就开了,里面并没有人。   “出事了!   杜五郎吃了一惊,连忙赶向杜有邻厢房外,之后一拍脑袋,想到找阿爷不如找阿姐,连忙向三楼赶去。   三楼住的是杜家姐妹、柳湘君母女等女眷,青岚正站在走廊上与柳湘君说话,一见杜五郎来便道:“阿郎在大堂,你快去找他。   “好。”   杜五郎匆匆向一楼大堂赶去,恰好见一人出了大堂,身形鬼祟,连忙喊道:“哎……是你给的纸条吗?慢着。”   “追。”薛白忽在身后说了一声。   接着便见姜亥倏地追了出去。   只见那鬼祟的身形迅速闪进人群,很快消失在在洛水码头上。   杜五郎看得发懵,转头向薛白问道:“你方才在大堂,看到他了。”   “身高五尺六寸,脚有些跛,可能是有伤,但他更熟悉环境,姜亥追不到了。”   薛白是在三楼厢房的窗边看到那人的,事发时他正在与杜家姐妹商议事情。   倒没想到会忽然窜出一个报信者,且这报信者还如此胆小。   我刚到洛阳,他当然还不能完全信任我。没关系,想必他还会再来的。   “王彦暹不是自杀,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杜始道:“我奇怪的是,为何他要来告诉你?他从何推断你有可能为王彦暹翻案?”   薛白道:“说明他藏身的地方有消息来源?洛阳城中,怀疑我奉圣谕来查案的,无非那几人。”   “还有一种可能。”杜嬗道,“也许他不是来为王彦暹申冤的,也许是来试探你的。”   薛白沉吟道:“那就更说明王彦暹的死另有隐情了,否则何必试探我?”   “我觉得不是试探。”杜始站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道:“若是,不会连你住在哪个厢房都弄错。”   “那,这人很可能真的知道一些隐情。”   同一个夜里,偃师县。   就在县署北面不远处的三官庙巷有一间宅院,三进院,不大不小,拾掇得很有品味。   几个漕夫被带进了宅院。   “本是不必这么麻烦的……收拾干净。   随着这一句吩咐,书房里的所有书卷文书全被丢进了火盆,主屋的床榻被搬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被洗掉。   半张纸从火盆里飘了出来,在夜空中打着转,像是带着怨念不愿被烧掉。   为首的漕运渠帅一脚踩了上去,之后拾起来看了看,上面大概是一首很长的诗。   他倒是识得几个简单的字,随口念了出来。   “我求令长,保……下人。 第224章 上任   偃师之名来源于武王伐纣,结束了战争,偃干戈,振兵释旅,示天下不复用兵,故起名“偃师”。   县城在洛河以北。城墙周长六里八十四步,高三丈,有四个城门,北曰望京门,东曰怀嵩门,西曰瞻洛门,南曰迎仙门。   城南的迎仙门正对着洛河,设了码头,称为“迎仙门码头”。   河上,从东边来的大漕船运的是粮食、布匹、珍宝,吃水很深,逆流而行,在纤夫们的吆喝声中缓缓而上。   一艘客船自西而来,抵达了码头。   殷亮负手站在船头,目光逶巡着岸边的人群,漕夫、脚夫、商贾、行人、吏员……最后,他转身向薛白道:“少府,有人来迎你了。”   舢板才放下,岸上果然有个汉子大步迎上来,径直向薛白行礼问道:“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你认得我?”   “县尉见笑了,如此人物,别说小小偃师县,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这汉子恭敬赔笑着,自我介绍道:“小人齐丑,乃偃师县的‘捉不良人’的班头,得了令长吩咐,来码头迎接县尉。”   薛白递了告身给他看了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会来?”   齐丑应道:“昨日府署派人来通传了,让我们将住所先安排妥当。   “是哪位官长派人来的?   “此事小人自然不知。”   “你不知?府署官长如此有心,我却连该感激谁都不知,到时官长问起,是谁的责任?”薛白笑道:“对了,你名叫齐丑?名字好记,怎起得这名?   “小人是丑时出生。”   齐丑应着,犹豫之后,应道:“小人想起来了,好像是洛阳令周公遣人来了县署,县丞遂让小人安排。   薛白道:“我该谢周公。   殷亮抚须而笑,心道周铣一个洛阳县令,与偃师尉不过是邻县为官,何必这般热忱?   之后便想到,该是因宦官吴怀实的关系,倒也说得通。   薛白有心先逛逛偃师县周围,齐丑却一个劲地请他先去安顿,毕竟薛白带了不少家眷。   进了迎仙门,先是到了县署东面,文庙边的一座宅院。   “县尉请,这是令长特意为你准备的住处,小五进院,当合用。”   齐丑笑着引路,直接便招呼手下的差役们搬行李。   “都愣着做甚?还不快帮县尉将行李搬进去?”   薛白问道:“不知原来的王县尉可是住在此处?”   “县尉放心,不敢把王县尉住过的宅子给你住。”   “为何?凶宅?   齐丑答不出,搓着手赔笑,一副请薛白莫为难他的表情。   “那这宅院是?”   “赁的,县尉每月的俸禄里扣即可。”   殷亮笑问道:“赁价几何?东主又是何人?   齐丑道:“这些事,小人岂能知啊。   薛白道:“带我去王县尉住宅看看。”   齐丑正要拒绝,老凉、姜亥已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亦是强壮汉子,此时莫名却是心中一寒,忙不迭应下了。   “王县尉住在三官庙巷,小人带县尉过去。”   “多谢。   偃师县城算是很繁华的。   比长安、洛阳虽不如,却比陕州城还要热闹些。   萍白不急着逛县城,随齐丑转进三官庙巷,巷子里第三个宅院便是王彦暹的住所。   “没人住了?他的家眷呢?   “王县尉的家眷留在并州老家,未曾带来,赴任时身边只有一个随侍多年的随从。”   “名叫什么?”   “王仪。   说着,齐丑推开了大门。   薛白吸了吸鼻子,往第二进院走去,直接进了东边厢房,这是一间书房,三面墙都立着多宝搁子,上面摆着砚台、古玩,书案上的笔架挂着十余支毛笔……文书却是一页都没见着。   过了一会儿,殷亮过来,低声道:“少府,这边。”   到了后院正房,薛白拿了一块树枝掰断,往地上的砖石缝隙里挖出了一点点泥土来。   “湿的。”   殷亮抬头看了看头上的瓦,道:“没漏雨。   “昨夜来洗过了。   “看来,王县尉不是畏罪自杀啊。”   “此事本就是摆明的。”薛白道:“本以为王彦暹是替罪而死,如今看来,他可能还发现了什么。”   “义仓贪墨,赈灾不力,这些也都是明摆着的。”殷亮道,“少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连他这位幕僚,也不知薛白到底有没有奉圣谕。   薛白笑了笑,略过这个问题。   “若是不止这些罪状呢?毕竟那些灾民里真有二十多个反贼。”   眼下还说不准,除非能拿到凶手。”   薛白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齐丑,道:“不是这个班头杀的。”   殷亮沉吟道:“按理而言,捉不良帅得是县尉的心腹才是。   “齐班头是偃师县人?   “是,小人是伊水南边长大的,与玄奘法师是邻居。”   “那在王县尉到任前,你已是偃师县的班头了?   齐丑警惕了些,笑应道:“是。”   “流水的县尉,铁打的捉不良帅?”   “县尉见笑了,撤换小人,也就是县尉一句话的事。”   “话虽如此。”薛白道:“外来的县尉,到了这数万人的畿县,鱼龙混杂,撤了你,岂不是两眼一摸黑?   齐丑道:“小人是县尉的灯笼。”   “你与王县尉关系如何?   “自是好的。   “那他死了,你如何感想?”   这话,齐丑又不好答了。   日初见,他觉得这位新任县尉未免太过直率,好几次问话都不给人余地。但分寸似乎也还捏在这位新任县尉手里,至少还没有裁撤了他的意思。   薛白忽然停下脚步。   他们正走在三官庙巷中,老凉、姜亥前后一堵,把齐丑围在中间。   “放心,有什么话,出了你口,入得我耳,不会有旁人知道。”   “是……都说王县尉能从虞城迁到偃师来,是因为虞城李县令的功劳,王县尉没多大能耐。这两三年来,确也是没能压得住偃师的各种鬼神。”   “说说,都有哪些鬼神?”   “洛河从县里穿过,漕船一过,带来的利害就太多了。盗贼、商贾、逃犯、漕工,还有外来州县各种权贵,王县尉他死在这些人手里,不奇怪,小人也劝过他,救不了他。   “为何不奇怪?   “他那人有点不讲理,只说灾民的事,天宝五载冬天,外地的灾民聚到洛阳来,唯独王县尉喊着要开义仓放粮,可他忘了灾民是外地的,义仓粮食却是偃师县百姓的。   洛阳县、河南县、含嘉仓都不放,他一人要放,哪有人能同意他?”   殷亮道:“每有水旱,以义仓出给,无仓之处,就食它州,此为朝廷规定。”   齐丑道:“小人还真知道,这些话县署里哪句没争过。就食它州那是早年的规矩了,义仓法之后,谁没纳粮,谁没和来?‘今日给了他们,来日饿死的就是我们’,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所有人说的。也莫怪我们心狠,和采这些年,谁家有余粮?全指着义仓。”   薛白问道:“王县尉如何说的。”   齐丑想了一会,想起了王彦暹当时的说法。   “今日不为灾民挣活路,来日我们受灾谁为我们挣活路?”   他显然还未意识到这话里的深意。   殷亮问道:“当时灾民有多少?   “不少,具体人数小人也不知道。”   “据我所知,每逢灾民迁徙,必有鬻卖人口,这买卖都有谁在做?”   这话问得齐丑一滞,眼珠子回避了一下,道:“偃师只是小县,先生到洛阳去问吧。”   因灾害而鬻卖人口,这是历代都要面临的问题,但看朝廷如何处置。   太宗即位之初,天灾连年,山东、关东、关中相继受灾,百姓鬻儿卖女,太宗言:   “水旱不调,皆为人君失德,朕德之不修,天当责朕”,乃以太府出钱,替百姓赎子女还其父母。   经过高宗、武后两朝诸多时策,人贩奴牙买卖人口的办法已是推陈出新。到了开元年间,朝廷财政疲于赈恤,无奈放任贫下户暂卖子女为“佣力”,以共体时艰。也就是允许以劳役抵债的办法暂时进行人身买卖,若时限内有钱赎身则罢,反之则为奴婢。   渐渐地,鬻卖人口已以诡名之法盛行天下,成了合法交易。   可想而知,若让王彦暹多管闲事,开仓放粮,却要触动多少权益。   “那些灾民在洛阳卖儿卖女?”   “小人是真不知道。”齐丑道,“自那以后,小人就回避着王县尉。他虽想过要撤换了小人,令长、县丞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   “他如何死的?   “七月中旬,该是十七日前后,他让仆从到洛宴楼沽了酒,应该是喝醉了,当天夜里就畏罪自尽了。   “还有呢?   “就这些,小人不甚与他来往。”齐丑道:“说实话,偃师县捕贼之事,不靠他这外来县尉。   “他平时与谁来往?”   “首阳书院那些人吧。”   齐丑低下头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说的都是些不难打听的消息,该不至于如何。   薛白与殷亮对视了一眼,殷亮会意,自会到首阳书院去打听。   问过了王彦暹之事,薛白心沉了些,感到这县尉比预想中难当些。   与校书郎、太乐丞的清闲是不能比的。   他安置过家小,整理仪容,换上官袍,带着吴怀实的书信,往县署而去。   衙署位于县城的正中,看着十分庄严,大门紧闭,此时公堂上并无人在。只有八字墙后开着一个小门,有门房正在等着。   见了一身深青色官袍的薛白,那门房快步上前,道:“县尉来了,小人引你进去。”   “多谢,如何称呼?   “劳县尉贵人相问,小人姓赵,行六。   “赵六。”   薛白记下,随他沿着青石道往里走,穿过仪门,有一块诫石,上面刻的正是《令长新诫》。   仪门后方则是六曹的所在,分为功、仓、户、兵、法、士。   功曹掌官吏考课、选任、祭祀、县学;仓曹公廊、仓库、市肆;户曹掌户籍、计账、赋税;兵曹掌城防、军事、应征;法曹掌律令格式、鞠狱定刑、督捕盗贼;士曹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   县署之中,县令、县丞、县尉是官,而县曹不应该是论吧主事、录事、捉不良帅、仓督、司士佐、博士等等,都是吏员。   薛白目光看去,心知自己身为县尉,至少要把兵曹、法曹掌控在手中才有可能在偃师县立足。   依次经过六曹所在,沿着小路穿过一道仪门,第三进院便是中堂与两个花厅。   “县尉请。”赵六不敢过去,抬手指向东面的花厅。   “辛苦了。   薛白走进花厅,里面有个老者正坐在胡凳上看文书,眼睛迷得厉害,乍看之下让人以为是县令,但看那一身普通的衣袍却又不像。   “县尉来了。”   老者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小老儿偃师录事郭涣,幸会状元郎,明府已恭候多时,这边请。”   “劳郭录事引路了,请。”   “小老儿久闻状元郎的才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郭涣竟是开口唱了一句,颇显亲切,又显得没什么气场。   薛白知他是县令的心腹,却不是看起来这般简单。   两人从花厅后方步入中堂,才终于看到县令吕令皓。   出乎薛白意料的是,吕令皓年纪看着并不大,比吴怀实也大不了几岁,显然不到四十,再想到他女儿在宫中与吴怀实对食,大抵可知此人是个有功利心的,今日,若吕令皓在花厅相见,则表示有亲近之意;此时在中堂端坐,等候薛白前来拜见,则是表明衙署内尊卑有序,规矩不可坏了。   也许与薛白入了偃师县城之后的动作有关。   “薛郎来了。   吕令皓一见薛白,反应却很热情,理了理官袍,离座相迎。   “我得了吏部文书,知是才华横溢的薛郎来任县尉,喜出望外啊。”   “明府抬爱了。   薛白连忙见礼,待被吕令皓扶起,他当即拿出吴怀实的书信递了过去,道:“这是宫中吴将军托我带的信。”   “看!”吕令皓向郭涣笑道,“薛郎是值得以家书相托之人,自家人。”   “真是有缘啊,往后同县为官,必能其乐融融。”   一番寒暄,分东、西坐下,吕令皓指了指薛白,莞尔道:“我方才便听衙役报了,你已进了县城,当即吩咐人煮茶,没想到,茶都凉了,哈哈,将就着喝吧。”   “明府太客气了。”薛白道:“实在是,有些事不得不先去办了,反而劳明府久等,是我的不对。   “不得不办?   “不得不办。”薛白以肯定的语气道了一句。   吕令皓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懂你的意思了,那这般如何。”   他扬了扬手里吴怀实的信,接着道:“我回信一封,请吴将军代我们解释,如何?”   这便是吕令皓不同凡响之处了。   他的背后站的是宫中内侍,且是翁婿关系,比许多一方大员的背景还要深。从某一方面来说,他能比薛白更了解圣心。薛白之前唬旁人的那些手段,唬不了他。   至少此时吕令皓表明的态度就是如此。   “好啊。”   薛白松了一口气,直接坦白道:“王县尉之死,若能由吴将军对圣人解释,免了我查,那是最好了。   他赌吕令皓不敢让吴怀实在圣人面前提王彦暹之死。   赌赢了,就能让吕令皓也摸不清他的深浅,以为是圣人让他来查,不得不忌惮他几分;赌输了,也不会怎样…… 第225章 县尉   庭院里有一口古井,往里看去,水还算清澈。   薛崭与两个弟弟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稍尝了一下,甜甜的。   烧开了再喝,阿兄说过的。”   其实要把水烧开的原因他们也不懂,反正是薛白说过的话,他们就严格地听从。   柳湘君把一路上积攒的脏衣裳都抱了出来,找了个木盆摆在石阶下,笑道:“这宅院真是应有尽有。”   “阿娘,我去烧些温水来,天也渐冷了。”   正说着话,薛庚伯领着两个仆妇从前院过来,说是吕县令安排来照顾县尉起居的。   哎哟,哪能劳娘子做这些,我们来洗吧。   两个仆妇都是勤快的,抢先坐在木桶前便开始搓洗衣物,之后满脸堆笑地寒暄了一会儿。   “娘子该是县尉的阿娘吧?真有福气。”   “哪有这福气。”柳湘君有些尴尬,指着薛崭,笑道:“这是我儿,随在状元郎身边学着做事,故而带着家人前来。”   “小郎君这身板真结实,该有十七八岁了吧?”   “没呢,还不到十五。   “是个孝顺又懂事的,这般小就给县尉当幕僚,肯定有大出息。”   “借你吉言。”   “方才我们过来,远远见有个仙女般的人儿在主院,可是县尉的妻室?”   “那不是,那是……   柳湘君当即反应过来,应道:“这边来,为娘与你说。   “阿娘。”薛崭过来,道:“阿娘要买哪些物件,趁天还没黑,孩儿去买吧。”   母子二人走回屋中,薛崭压低声音道:“县官给阿兄身边塞人,打听阿兄呢。”   “是,久未有这些事了,险些没反应过来。”柳湘君道:“我去主院看看,你莫先出门。”   “知道。”虽只是面对两个仆妇,年少的薛崭却如临大敌,神情郑重道:“我看着院子,等阿兄回来。”   待薛白回来,听了这事,反而显出了有些轻松的笑容。   “阿兄,她们可是盯着你。”薛崭道,“主院里还有两个很漂亮的婢女,一定是要对阿兄施美人计。”   “没关系。”   薛白真不在意。   他看得出来,吕令皓功利心重,手段也有,可惜久在县令任,相比朝堂格局略小,做得多了,反而显得心虚。   派人盯着,说明吴怀实没有告诉吕令皓圣人心意如何。   至于这些仆妇、婢女们盯着,也没关系,薛白是光明正大地到了偃师县,杜家姐妹自会扮作商贾暗中过来。   薛崭终究是年纪小,信誓旦旦说了那县令安排过来的两个婢女很漂亮。其实在薛白眼里,她们只能算是俏丽罢了。   傍晚,薛白回了主屋,由青岚安排着洗漱,问了她们一些问题。   “你们是吕县令府中的婢女?”   “是,若是奴婢们照顾得好,郎君可否帮奴婢们将身契讨要来?”   “从小就在吕家吗?   “我是五岁,她是四岁进的府。   “看你们年纪,是开元二十二年左右,被家里人卖了?哪里?”   “怀州。爷娘心狠,为几袋粟就卖了我。”   也不知她们是被如何教导的,提起这些往事时,还抬头让薛白看清她们的容颜,显然是自知美貌。毕竟,富贵人家买奴也是要挑选的。   小美人胚子,从小在高门大户家里。   薛白问道:“哪年来的偃师县?”   “一直在洛阳呢,有时去长安,天宝元年才到的偃师县。”   “问你一件事。”薛白招过一个婢女,小声问道:“吕县令之千金在宫中任女官,可是亲生的?”   这婢女原本还在含羞带臊,闻言骇然变色,连忙低下头道:“郎君不可胡言。”   “是我太无礼了,莫要告诉别人,还请帮忙保密,去歇着吧。”   “喏。”   待这两个婢女退下,青岚不由道:“郎君吓唬她们呢,也是可怜人。   薛白附耳道:“嬉娘、始娘之事,莫说漏嘴。”   青岚脸一红,这是真的害羞,小声嘟囔道:“我才不说。”   其实薛白是说她们会暗中过来之事,倒没想到她误会了。   一路跋涉,青岚也是累得厉害,心知自己一人肯定是降不住妖的,默默栓上屋门,拉开帷幔。   接下来一段时日,他们便要在这里暂住了。   偃师县没有宵禁,黑夜与白天交替时,寺庙里传出了悠远的钟声。   这里没有长安的晨暮鼓那么仓促,多了一股小县城的清静之感,但地处漕运要地,县署公务还是很繁忙的。   寺庙的钟声传到县署,值守县署的赵六拿起梆子连敲了七下,等内衙的吏役把大门钥匙用转筒递出来,他接过钥匙,打开大门,只见门外已站着六曹的吏员。   “你啊,动作慢腾腾的,老夫画卯都要迟了。   帐史刘塗骂了赵六一句,匆匆往内赶去,身后是流水般的胥吏衙役。   户曹的公务就是忙些。   法曹的差役们则嘻嘻哈哈的,不紧不慢。   “怎不见齐帅头?”赵六问道。   “齐帅头昨夜喝大了,我帮他画卯。   “县尉新官上任。”赵六道,“齐帅头莫被逮个正着了。   “没事,刚到偃师,这县尉好歹多歇两日。不得趁现在多喝两顿酒,我与你说,昨日扬州来的商船孝敬了两壶好酒……”   “别说了。”赵六小声提醒道,飞快给了个眼神,示意差役们看看身后。   第二遍梆声还未响,县令吕令皓已经在官廊中处置公务了。   郭涣捧着公文过来,道:“明府请过目,这些是今日要分派下去的公文。”   “先生做事,我不用看。”吕令皓反过来递了一张请帖,道:“今夜随我去赴宴。”   “郭元良?”   “洛阳巨富郭万金的次子,也是与我打了许久交道了……   话到这里,门外有吏员禀道:“县尊。”   “进来说。”   “是,薛县尉已经到县署视事了,此时正在法曹,与差役们闲聊,问了许多东西。”   吕令皓有些讶异,看向郭涣,问道:“昨日,我有提醒他可歇几日再视事吧?”   “年轻人做事自是心急。”郭涣一副和事佬的笑容,道:“看得出来,状元郎是做大事的人,不会长年待在偃师小县,不过是来积累个资历。”   “既如此,到六曹去做甚?”   “想必是……有些不得不查的事?   “查清了我也不怕。”吕令皓一脸正气,道:“捅到圣人面前,我也问心无愧!”   “话虽如此,万一事闹大了,给所有人添麻烦。”郭涣笑道:“明府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息事宁人吧,若放任着他不管,只怕要到处打听。”   “那小老儿去安排?”   “去吧。”   郭涣出了令廊,一路往六曹院子,转头间却不见薛白,不由招过杂役赵六,问道:“县尉何在?”   “好像是质问刘先生色役之类的事,到册房去清点人丁色役册了。”   “色妓还是色役?”郭涣竟还有心思开个玩笑。   他胖脸圆滚滚的,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最得吏员的人心,大家都纷纷笑起来。   “是色役。”   “孙主事呢?怎好让刘老与县尉说?”   主事到码头上巡视了。   “去请县尉……直接请他到尉廊。”   尉廊便是县尉专属的公房,并不小,内里有两个屋子,供幕僚、县尉用,外面还有一个茶水房。   薛白由吏员引着进了尉廊,四下看了一眼,并没看到王彦暹留下的任何痕迹。   “收拾得太干净了。”他不由赞了一句。   郭涣笑道:“薛郎满意就好。”   “王县尉自尽后,留下的物件呢?”   “托他身边的仆从带回故里了……与尸体一起,落叶归根嘛。”   “可惜,为官一任,什么都没留下。”   “王县尉留下了很多案子啊。”郭涣叹惜道,“摊上这般一位前任县尉,县署积攒了太多案子,薛郎只怕要受累了。”   说话间,有吏员推着一辆独轮车过来,车内装得满满的,全是卷宗。   薛白看着那些卷宗,道:“不怕累,若不勤恳些,如何通过考课升官?   “薛郎所言甚是。”郭涣将卷宗与薛白交接了,笑道:“小老儿还忙……薛郎若有事,随时可召小老儿,招之即来。”   “多谢郭录事。”   这日下午,殷亮去了首阳书院一趟,回到尉解,只见薛白正端坐在案边看卷宗。   “少府。”   殷亮唤了一声,快步上前,低声道:“王彦暹与首阳书院的宋勉交情颇深,据宋勉所言,王彦暹曾有一次向他打听河南尹韦济,因有大案要报。”   “为何找宋勉打听?”   “韦府尹打算在偃师县东山开新路,方便洛阳与偃师之间的往来。因此,偶尔有去过宋家的陆浑山庄。”   “王彦暹已经向韦济告过状了?”   “应该是没有。”殷亮道:“目前只查到这些。”   “不急,刚到偃师,已经很有收获了。”   “少府这是……这许多卷宗,要看到何时?”   话虽这么说,殷亮给颜真卿在醴泉县当幕僚时,也见怪不怪了,当即拿起一份卷宗看起来,之后提笔开始拟判词。   两人也不再说话,尉廊中只不时响起翻书声。   之后薛白看了殷亮的判词,点头赞许不已,道:“殷先生政务熟练,已准备好入朝为官了啊。”   这是他请殷亮当幕府时许下的承诺,等他升迁,便保殷亮一个科举入仕。   待到两人已写好了十余份判词,捕役班头齐丑也到了,酒完全醒了,道:“小人一大早便被孙主事喊到码头上,还请县尉恕罪……”   “喝醉了直说便是,初次犯,我不会怪你,但不许再有下次。”   齐丑一愣,还待再解释。   殷亮已递过两张纸,道:“你去告知这些案子的双方,明日辰时开堂问案。”   “可,小人不识字啊。”齐丑看着纸,茫然应道。   殷亮见多了这种胥吏,道:“那我念给你?”   “不敢,不敢。”齐丑看得出县尉与幕僚都是官场老手,不敢再卖浑,忙道:“赵六识字,小人带他去,这就去。”   次日,还未到辰时,吕令皓已得知薛白要开堂处置案子。   消息本是昨夜就有吏员送给他,但他忙于赴宴,此时才有闲瑕理会此事。   “这般快就开堂了?他会审案吗?”   “他身边的那位姓殷的幕僚,估计是刑名的老手。”郭涣道:“他请明府过去坐堂,可要答应?”   “不。”吕令皓对那些案子如何判决不甚在意,大方放权,道:“告诉薛郎,不论他如何判,本县都会支持,放手施为便是。”   “喏。”   “交代堂上的差役,若县尉不能处置,使百姓不服,闹出了乱子,便立即出面,维持住县署的威严。”   “明府放心。”   二人都觉得薛白确实是太急了,脚跟还没站稳就开始审案,也不怕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就能将他这新任县尉的虚实全透露了。   郭涣得了吩咐,转回公堂,已听到公堂外的原告、被告们吵吵嚷嚷,而薛白、殷亮则还在熟悉环境。   待得知县令不来,薛白便空出主位,让人另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公案后方。   “那就,开审吧?”   “县尉请。”   一桩一桩案子都是鸡毛蒜皮,其实能到县衙报案的,已经属于百姓当中比较明智的一群人了。   首先审的一桩案子,有一人名叫李皋,祖籍就在偃师县,早年间迁居到了长安,如今想要移籍回来。但唐律是严格限制自由移籍的,因此户曹已屡次否决了他的请求。   但这人也是锲而不舍,一直递文书,被捉不良人给捉了起来。   “依唐律,乐住之制,居狭乡者,听其从宽;居远者,听其从近;居轻役之地者,听其从重。京兆、河南府不得住余州。   薛白面无表情地宣读了判文,打算否了李皋的请求。   郭涣目光看去,心知这案子不是如此简单,因为李皋定然会不服,又要继续纠缠。   果然,李皋一听,当即在堂上跪倒,请求道:“恳请县尉答允。”   “你为何一定要移籍偃师?可是为了逃重税?”   “因老母年迈有疾,眼睛、腿脚都不便,我盼能返乡照顾,可每年的税赋劳役皆在京兆府。   “带你阿娘上堂……”   这案子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在于,其实只要多问一句,就能够找到依律为李皋移籍的办法;难在于,要从京兆府调文书,花费精力。   须臾,薛白一拍惊堂木,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念判词。   “偃师李皋,孝心致成,母老有疾,不堪运致,移贯从母,无亏户口,不损王摇,上下获安,公私允惬,今移孝子就故土之慈母,庶子有负米之心,母可息倚闾之判词是殷亮已写好的,在大唐判案,“孝”字是最大的法律依规之一。   薛白这般判,旁人亦挑不出错处来。   郭涣看着这一幕,抚须思量,认为此案,只能看出薛白不怕麻烦,宁可找京兆府户曹的麻烦,也不懂得处置刁民。   “下一个案子…… 第226章 每个凶手   一桩桩案子审过。   有邻里因口舌之争,毒死了对方的猪;有洛水上的商船对撞,要对方赔货物的;   有兄弟争家产的……薛白始终端坐在公案后方,沉稳得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以为这是一个老于刑名的官员。   如此,接连开堂审了三日,堆积的卷宗已只剩一半。   到了第四日,午间草草用了饭,薛白开始审一桩追劳役的案子。   县中有一个名叫陈孩儿的少年,户籍上是十五岁,但长相十分老气,被邻居举报隐瞒年龄想要逃劳役。因《户令》规定,男子满十六岁者,要承担一部分的徭役。   “我哪有十六?那你怎不说我二十一岁了、该交丁税了,不就是怨我说话毒吗?   “你阿爷生了你,一年后才落籍,我怎不知?”   “县尉,她说我阿爷生了我,可我是我阿娘生的。”   “县尉你看他油嘴滑舌的,多坏……”   忽然,县衙外响起了鼓声。   “咚。”   殷亮起身看了一眼,道:“少府,有人敲了堂鼓。”   偃师县衙外确有一面大鼓,名为“堂鼓”,用来升堂时敲鼓聚众,或百姓有紧急事务时呼唤县官。   若是冤情,倒不必击鼓,直接递状纸就可以。   “咚,咚,咚。”   此时在堂外擂鼓的是一个不知年纪的孩子,脏兮兮的,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十分灵动,一边击鼓还一边转头四看。   直到赵六赶出来,喊道:“别敲了,你有何事到公堂说便是。”   说罢,他捂住了鼻子,嫌这孩子身上有一股馊味。   “今日是新来的县尉在审案吗?”   那孩子却不进去,反而这般问道。   “嗯”   我听闻这位县尉也为民作主,审案子,肯替苦哈哈考虑?”   赵六心想,王县尉来时不也是这般吗?却有几时长久?   他遂淡淡点了点头,让这小子爱进不进。   那孩子再次四下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倏地窜进了县衙。   公堂上,前一桩案子正在读判文。   “偃师县人氏陈孩儿,貌高而年小,悉依籍书……”   薛白面无表情念着,心想这案子怎么判都有依据,但若遇到急于征徭役的县官,陈孩儿一家负担又要重了。   而当普通百姓都懂得可以通过状告邻居“隐龄逃役”以泄私愤,可见这是一告一个准的,那有多少十四五岁的少年开始服徭役,有多少十八九岁的青年开始交租庸调了。   “拜见县尉。”   判文才念完,一个瘦小的身影已跪倒在公堂上,喊道:“请县尉为草民作主。”   “起来说吧,何事?”   “草民任木兰,汝州人氏,自幼是孤儿,在漕船上做事。状告奴牙郎郭阿顺,见草民无依无靠,造假身契强抢草民,贩掠卖良人之罪。”   堂上众人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个女娃。   数日以来,她是告状者中口条最清楚的一个。   薛白招过齐丑,吩咐道:“你去将郭阿顺带来问话。”   “县尉,小人不知郭阿顺是何人。”   “让我的人陪你一起去。”   齐丑脸色一变,叉手行礼道:“喏。”   “任木兰,且先在旁等候,下一桩案……”   “县尉。”郭涣起身,道:“稍歇一会如何?”   “好。”   薛白起身,与郭涣转到公堂后方说话。   任木兰见此情形,有些不安,但看那录事老头长得和蔼可亲,稍放下心。   反正现在也逃不了。   “小老儿略知一些事。”郭涣道,“这郭阿顺是个家仆而已,他主人郭元良,乃是巨富郭万金的次子。”   薛白道:“既然只是一个家仆,我审一审,应该不要紧?”   “当然,但此案大可不必审,一个逃奴而已,县尉说一声,那奴牙郎也就放人了。”   郭元良也想与县尉交个朋友。   薛白笑得很客气,摇手道:“不妥,本是公事公办,如此岂不成了我私下欠他一个人情?”   郭涣乐呵呵地笑起来,道:“对了,薛郎可知郭万金是何等人?”   “可是与郭录事有渊源?”   “非也,此郭非彼郭也。”郭涣笑道,“虽说都是太原郭氏,我出自华亭郭氏支族,他出自京兆郭氏支族,听闻与永王之母郭顺仪有亲。”   “郭录事莫被他骗了。”薛白云淡风轻,“真是世家,岂会出面经商。亲戚也许有,只怕隔了十余代了?   “有道理,发人深省啊。”   殷亮在远处看着,待薛白回到堂上,低声问道:“少府何必现在与他撕破脸?”   “我怎么表态,旁人就怎么看我。偃师县上方罩着一层网,千丝万缕,我在网中揭不开,得站出来。开始可能揭不动,但只要有人看到我在揭,会来帮我。”   “这一个孩子?”殷亮看了公堂上的任木兰一眼,微微叹息。   他想到的是王彦暹在偃师的孤立无援,心想哪有人会来帮忙揭?   过了一会,奴牙郎郭阿顺被带来了。   “草民郭阿顺,见过县尉,草民要状告任木兰,当日她到我的船上卖身,许多人都看到了,她收了草民的钱财,却又反悔,还躲了起来。”   “回县尉话,我没收他钱财,也没卖身给他。”任木兰嚷道:“我是吃了他半个馍,可他要我签卖身契时我就发现他是在骗人,根本就没画押。   卖身契是个关键,如今“佣力”买卖为唐律所允许,只要有契书,任木兰便抵赖不掉。   “禀县尉,证据确凿,这是卖身契,请县尉过目。”   郭阿顺说着,已将卖身契拿了出来。   还有吏员拿着纸与红泥让任木兰留个手印。   殷亮举起两张纸,对比着手印与卖身契,眼睛眯起,过了许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以他的眼力,竟是辨别不出身契造假之处。   他侧身向前,低声道:“少府,肉眼看不出太大差别,若说这身契是假的,只怕不能服众。”   “我看看。”   早在战国,人们就已经知道辨别指纹,但基本都是用肉眼来看,最多也只能看个大概。   此时薛白目光看去,卖身契上的指纹盖的范围略小些,任木兰方才盖的范围大得多,但都是斗型纹。   他看了一会儿,渐觉眼花,遂看向了郭阿顺。   郭阿顺抬起头,目光诚恳,脸色无奈、委屈,道:“县尉,我真是……”   “你真是很擅长造文书,犯过别的事没有?”   “草民,不知县尉在说什么。”   “任木兰,你今年几岁?   “十二。”任木兰忙道:“我真没有画押。”   “指纹虽不变,但孩童的指纹比成人要稍密些,这身契确是假的。”   薛白说着,将身契重新递给殷亮。   “原来如此,我竟没有留意过。”殷亮再仔细一看,不再看那难以辨别的形状,只看疏密,不由恍然大悟。   “县尉。”郭阿顺赔笑道:“县尉体恤下民,小人能理会,愿放了她的身契。”   “假的便是假的,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必,不必。”郭阿顺道:“县尉说是假的那便是假的,小人愿认这个亏……”   “那好,现在查你伪造文契,掠良为奴一事。”   薛白说罢,径直一拍惊堂木,喝道:“将这郭阿顺押下去看管,等本县尉查明。”   “县尉,这……”   齐丑还在犹豫,姜亥已到了近前,一手将那郭阿顺摁倒在地。堂上差役骇于他的气势,个个不敢多言。   明府呢?   “已回府去了。”   傍晚,郭涣脚步匆匆,赶到离县署不远的吕令皓宅。   入了门,迎面便见两名美婢上前呼道:“郭公来了,先用茶汤吗?”   “我有急事。”   “阿郎在后堂。”   后堂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堂中站着五名小少女,长的是一样的身形,远远看去十分整齐,近看却各有千秋,甚是难得。   吕令皓正拿起一名少女的手掌,仔细观察着。   “明府。”   “好啊,青葱玉指,一点瑕疵都没有。”   吕令皓感慨着,将那只小手放到鼻间,深深闻了闻,似陶醉于芳香之中。   “昨夜宴后,郭元良送的礼,他是费了心的。”   郭涣道:“明府,郭阿顺被薛白扣押了。“”   “为何?”   “伪造文契,掠良为奴。”   “他的文契造得巧夺天工,薛郎凭甚捉人?放了。”   “只怕是不肯,贵妃义弟确实是硬气。   吕令皓笑了笑,踱步欣赏另一个少女,随口道:“王彦暹不硬气吗?”   “可王彦暹毕竟没有背靠大树。”   “去把郭阿顺放了,再告诉齐丑,他这个灯笼点得太亮了,本县要让薛白在偃师县两眼摸黑。”   “只是长安那边……”   “有我在。”   “喏。”郭渙当即退下。   吕令皓低下头,闻着眼前少女的头发,道:“方才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能乱说,明白吗?”   阿郎放心,奴……奴婢明白。   “叫‘阿爷’。   “阿……阿爷?”   “只要你听阿爷的话。”吕令皓温柔地抱住眼前的少女,安抚道:“阿爷能把你们都攀上高枝。”   偃师县牢。   “咔哒”一声,牢门被打开来。   齐丑躬着身子,赔笑着把郭阿顺请了出来。   “我家二郎与县尊是何交情都不懂吗?”郭阿顺一边走,一边骂道:“这新来的县尉怎回事,看上那小骨架了,要英雄救美?我还没养,还没调教啊,没见过世面的土狗一只。”   “是,但还请郭掌柜暂避一避,这阵子就别在偃师县待着了。”   “怎么?压不住一个县尉?”   “这个年岁的状元郎是何来路,郭掌柜能不懂吗?”   “让他一遭。”郭阿顺遂拍了拍齐丑的肩,“莫让我等太久,待我回来,请你喝酒。”   齐丑笑道:“我可等着,那便连夜出城吧?”   “城门没关?”   “为郭掌柜开便是,这城里什么不是县令说的算。”   齐丑很清楚,他放了郭阿顺,薛白一点办法都没有。   次日。   薛白依旧开堂审案,仿佛不知道自己捉的人已经被放了。   在差役们想来,这位新任县尉为了面子也只能装糊涂。   但到了午时,薛白却招过齐丑,问道:“人呢?”   “这……小人也是听令行事。”   “放了?”   “县尉也许不知郭阿顺是什么来路,其实……”   “腰牌给我。”   齐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薛白竟是要撤了他的班头。   他连忙道:“县尉,你听我解释……”   下一刻,有人在背后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齐丑转头一看,终于是忍不住怒气,眼中闪过愠色。   他毕竟也是一条好汉,魁梧健硕,才能当上这捉不良帅。   “拔刀啊!”姜亥喝道,“要我服你,拔刀砍我。”   “你……”   姜亥抬手便给了齐丑一巴掌,将他抽懵在地,先是扯下他的腰牌丢给薛崭,又拿起横刀“咣”地一下拔开来。   他持刀在手,环顾了周围的一群差役一眼,道:“县尉给过你们机会,出了这么大疏漏,现在县尉要撤换了班头,哪个不服气?”   “啖狗肠!问你们哪个不服气?!”   “服,服气。”   “你过来。”姜亥冲应声的人抬手一勾,问道:“你叫甚名字。”   “柴……柴狗儿。”   “中午与我一道用饭。”   柴狗儿当即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一时嘴快,要挨这样的惩罚。   姜亥却觉这是莫大的奖赏,拍了拍他的肩又是咧嘴而笑。   “既然都服气,来,往后偃师县的捉不良帅,就是他……薛崭,薛帅头。”   莫说旁人觉得这是在闹着玩,就连薛崭自己也不甚有底气。   偏是一个杀神般的人物在堂上作威作福,没人敢反对。   薛白不必与这些差役一般见识,又审了一个案子,果然,吕令皓请他过去吃茶。   “薛郎啊,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府莫怪,齐丑私放了重要犯人,我实不能无所作为。”   “那是本县……”   薛白抬了抬手,压低了些声音,道:“明府可曾写信给吴将军了?”   “何意?”   “若可以,我亦不愿得罪人、不愿查那案子,但不知如何交代?”   吕令皓眼神闪动,末了,笑了一笑,问道:“郭阿顺……与你的‘交代’有关不成?   薛白反问道:“明府认为,我能用他来交代吗?   吕令皓感到了一丝凉意,遂不说话,摇了摇头。   他懂薛白话里的意思,从郭阿顺查到郭元良、郭万金,拿这个巨富来担当罪责。   但不可以,他与郭元良的交往太深了。   “那明府以为我能拿谁交代?”   “薛郎问我,倒不如问右相。”   “我正是问过右相才来偃师。”薛白忽然强势起来,道:“那现在撤换齐丑与否是否也该问右相?”   吕令皓还未见过如此强势的下属,竟是瞬间被逼到了必须做决择的时候。   要么保住齐丑,与薛白翻脸,各找背后人脉;要么暂时放弃齐丑,继续观望薛白的虚实。   一艘大船的舱房当中,郭阿顺才刚刚醒过来。   他推开身边的两个妓子,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发现船只竟没有去洛阳,而是顺流而下,到了洛河与伊河的交汇处,此时正停船在南岸。   “怎么回事?”郭阿顺嘟囔着,揉着脑袋走到舰板上,拎过一名船夫便问道:“怎还不去洛阳?你们渠帅呢?”   “不知道。”   郭阿顺走到甲板看了看,见下面像是在装货,遂摇着头往底舱走去,只见许多漕夫正在搬着成箱的货物,箱子非常沉重的样子。   走过长长的甬道,恰见一名中年男子从底舱出来。   “高县丞?见过县丞,上次送的那对双生子,你可还满意?”   “你怎在此?”高崇脸色冷峻,皱了皱眉。”   “我被新来的县尉薛白找了麻烦,打算到洛阳避一避,夜里上船与渠帅喝了顿酒……”   “咣!”   忽然一声响,有漕夫搬着的箱子砸在地上,滚出了许多石头。   一颗石头滚到了郭阿顺的脚边,他俯身捡了起来。   “运石头做甚?”   郭阿顺只见手里的石头很重,看着黑乎乎的,粗糙有棱角,硬梆梆。   “也不像是石头啊。”   “给我。”   高崇接过他手里的石头,丢进箱子里。   “自己人,有甚好神秘的。”郭阿顺心里犯嘀咕,挠了挠头,继续往前走去。   “快些,郾城的货都装好了?!   前方,被称作“渠帅”的男子还在说话,回过头来,见到高县丞提起灯笼,比划了一个动作。   “渠帅,你们这是在做甚?”   “都告诉你别乱跑了。”   郭阿顺笑了起来,道:“你我还有何好见外的?   “噗。”   一支匕首已捅穿了郭阿顺的心脏。   “装麻袋,沉江。”   “扑通。”   洛伊河上一声响,一具尸体缓缓沉了下去。   偃师县署,薛白手里拿着炭笔,正随手画着一张网。   那其实不是网,而是他离开长安以后看到的样子。   虽然还只有冰山一角。   百姓不能移籍,只能逃户,赋税分摊在越来越少的编户手里,已经在向不满龄的孩子征徭役了。租庸调崩坏,朝廷解决的办法是和采,灾年愈多,那就纳粮设义仓。等到灾民来了,复又成了权贵的鱼肉……周而复始,于是有了妖贼叛乱。   但反贼们难道就是为了百姓伸张正义吗?能解决这些弊政吗?薛白同时也记得他们在追逐他与杨玉环时的叫嚣。   当所有的乱子连在一起,就成了网。王彦暹已经被罩在里面,活活勒死了。   利益链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他们要杀的下一个人也许就是薛白,如果他不识相的话。   “少府,老凉回来了。   薛白回过神来,只见老凉一身渔民打扮,赶上前低声道了一句。   “隔得远,我没看清,但那奴牙郎确是被他们杀了沉江了…… 第227章 遗泽   十月初天气骤冷,吕令皓出门前已披上了狐皮裘衣。   县署里的杂役也是细心,早早就把令廊里的炉子点好了,让县令一到就能煎茶解酒,因昨夜又有一场宴席。   “年节只剩两月了,各个府邸的节礼不可怠慢。另外,给我找一件最珍贵的酒器,我已有资格呈……   正与幕僚处置着事务,郭涣匆匆赶来,唤道:“明府。”   “来了,比往年更冷了,先饮碗热茶吧。   “伊洛河杨村渡口附近,有几个渔夫从河底捞起了一具尸体送到县署来了,薛白正在审……死的是郭阿顺。”   郭涣禀告了事务,端起案上的茶汤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明府新得的茶叶?   “李太守在竟陵托人赠的茶叶。”吕令皓应了,问道:“大冷天,渔夫为何清早到渡口打渔?”   “想必有人撞见了,让他们捞的尸。”郭涣道:“薛白已经查出来了,郭阿顺死在渠头的船上。”   “怎么?他们又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被薛白一查,立即就杀人灭口?   “虽不至于,但只能是这般了。”   “愈发不像话了!”吕令皓叱道,“动辄杀人,不将我这父母官放在眼里。”   “看薛白那架势,该是想顺藤摸瓜。   吕令皓终于是烦了,道:“让郭家出面把尸体领回去,苦主都不追究,此案不必查了……对了,郭二郎已去了洛阳,找他家管事便是。”   “明府且看,薛白必不会善罢干休。”   “凭他那几个人与娃娃班头?本当他是来镀一层金,原是想当泥菩萨……与王彦暹一样供起来罢了。”   殓房。   “一刀毙命,又狠又准。”   殷亮扒开尸体的伤口,往皮肉里看了一会,叹道:“本不应该啊,他们做的这些事几乎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殊无灭口的必要。”   薛白道:“查,顺着此事查郭家的货。”   “津税。”殷亮道:“商船来往皆收津税,县衙必然有记录,只是……户曹不听少府的。”   “先敲山震虎。”   殷亮抚须而笑,踌躇片刻,低声道:“少府还是等一等,等洛阳那边的后手到了,以免狗急跳墙。”   薛白点点头,心里自有分寸,道:“此前我们刚来,首阳书院的宋勉不相信我。如今审案也有好几天了,我是何立场,他该有所了解,可以再接触一番。”   “我今日便再去寻他,等剩下的两桩案子开了堂。”   “嗯,开堂吧。”   出了殓房,却发现公堂一个差役也没有,苦主与被告一个也没来。   姜亥道:“阿郎,我去找人问问。”   “一起去吧。”   绕到捕厅,薛崭正在里面发火,一把拎住柴狗儿的衣领,将其拉低身子,叱道:   “我让你们将苦主带来。”   “帅头,我能有何法子啊?   “啖狗肠,你杀过人没有……   “阿崭。”   薛白招了招手,提醒道:“就这一个人肯搭理你,折磨他没用,反倒让人觉得你着急了。   “阿兄,我明白了。可他们都不听我的,怕耽误你的大事。”   “莫想着一下让所有人听你的,一个一个去了解,分化拉拢。”   薛白颇有耐心,教着薛崭怎么做,让他自己去试。   出了捕厅,恰遇郭涣从令廊中出来。   双方见礼,郭涣圆圆的老脸上浮起亲切笑容,笑道:“对了,有件事与薛郎说声,明府近日便要坐堂视事了,这段时日辛苦薛郎了。”   他说的规矩倒是没错,县尉只需负责捕贼,是没有资格当堂审案的,这是县令的权力。   问题是,薛白一开始就请了吕令皓坐堂,当时吕令皓想看他笑话,不来。未料到这几日过去,反涨了薛白的威望。   此时看来吕令皓虽收回了坐堂之权,但上一回合谁赢谁输却不好说。   薛白笑了起来,应道:“能为明府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薛郎辛苦,积年旧案一扫而空,马上就要年节了,可暂歇一段时日。”   “郭录事也是,不要太辛苦。”薛白忽问道:“对了,我来偃师以来,怎一直未见到高县丞?”   县丞心忧百姓,在城外巡视田亩。”   “这隆冬时节?莫是不小心走远了?”   官员擅自离境是重罪,县丞高崇自是不会犯的,郭涣道:“放心,就在偃师境内。”   都这般说了,隆冬时节的田亩无甚好看,那偃师县境内值得看的,唯有洛河、伊河。   偃师的县官之间关系骤冷,就像这十月初的天气。   一时间,所有的状纸不再送到薛白手上,所有的吏员差役不再敢与薛白说话。   薛白与殷亮在廊房里枯坐了一会,都泛起苦笑。   “想必王县尉当年尝到的便是这滋味?”殷亮道,“先礼后兵啊。”   “可见我们踩他们的尾巴了。”薛白道:“他们是一张网,每条线都互相串联,郭家这条线一拉,自然就拉紧了。”   殷亮点点头,有些忧虑道:“可是,只见他们孤立我们,不见有人来帮忙啊。”   “会有,王彦暹在偃师没可能没结下善缘,但他们对我们还没有信心……耐心等等”   “既然没案子,我去首阳书院一趟。”   殷亮起身,还不忘叮嘱道:“少府可莫急着去查津税文书,沾到此事,他们是真敢杀人的。   “放心,我到县里逛逛。”   薛白真就不去户曹,换了一身普通斓袍,出了县署,往南市去逛。   他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绕了一圈,目的地正是郭家的奴牙行。   郭阿顺只是个家仆,在或不在,奴牙行依旧能有条不紊地经营,这日下午,店门外便站着一个昆仑奴在劈柴,动作一板一眼,一看就是性格温和、吃苦耐劳的奴隶;店内,一名波斯姬正在翩翩起舞,露出雪白纤细的肚子,修长的手指放在肚脐上抠着。   薛白停下脚步,只看了片刻,有娇俏可人的新罗婢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郎君,救救我可好?”   “买我回家好不好?我怎么都能做……”   少女话说得不流利,带着异域风情。摆出恳求的表情,眼神里满是期盼,摇了摇薛白的袖子。这寒冷的天气里,她穿得很单薄,肩上的肤肌吹弹可破,身材分明娇小玲珑,彩绸却裹得十分饱满。   姜亥却不怜香惜玉,把带着刀疤的丑脸凑上去,骂道:“还不放开?!”   “呜”   新罗婢吓得眼里闪了泪花,可怜巴巴地躲到了一边,还一直盯着薛白。   已有气质和善的奴牙郎从店里出来,笑容可掬地走来。   一瞬间,薛白想到很多事,他若问了价,带的钱肯定是不够的,少不得得摆出县尉的气派来,今日自诩救了人,不知不觉中反被对方收买了。   郭万金这种巨富,收买权贵是非常愿意下血本的。   不等那奴牙郎到近前,薛白带着姜亥走开了。   “你说,他们是认出我了,还是看我有钱?”   姜亥咧嘴笑道:“也许是看阿郎长得俊,而且一看就是多情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南市,往东走,循着城墙是一片鱼龙混杂的民居。   “阿郎,不过去了吧?”姜亥小声道:“有人跟着阿郎。”   “怕了?”   若是老凉,不能被这么简单就激到,姜亥不一样,真就随着薛白往狭窄的巷子里走。   路越来越窄,破墙中间的小路只能容一人,地上满是秽物,臭不可闻。   “哈?”   姜亥忽然笑了一下,因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原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任木兰。   “你还要告状吗?”薛白问道。   “不告状。”   任木兰摇了摇头,不敢离他们太近,像一只警惕的野猫。   薛白有耐心问道:“有话和我说?”   任木兰点点头。   “饿吗?”   “饿。”   薛白没把人带回家,找了个小摊,要了几份胡饼,三碗羊肉汤面。   任木兰如猛虎扑食一般,腮帮子就没停过。   “慢点吃。”   好不容易,她猛灌了最后一口羊汤,将嘴里的胡饼咽了下去,脏兮兮的手抹了桌上的饼屑舔了。   “什么事,说吧。”   任木兰不说,只看着桌上剩下的胡饼,待薛白说了一句“你的”,她便往怀里塞。   拿了饼,她当即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与姜亥保持距离,对薛白也有些警惕,喂不熟一般。   也就是这般,她才能从郭阿顺手里逃掉。   准备好随时逃跑了,她才道:“王县尉不是自杀的,你管不?”   “管。”薛白道:“在洛阳,纸条是你递的?”   任木兰不管他问什么,只说她知道的,道:“那夜下了大雨,我们的屋顶被砸破了,出门躲雨,在水渠边发现了阿仪哥,他被砍了,伤得很重。”   “王县尉的随从王仪?”   任木兰点点头,道:“有人在追杀他,我们把他藏起来了,给他找了药,他去长安告状,你是他找来的吗?”   “谁在追杀他?”   “不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你是他找来的吗?”   “算是,你说你们’,都有谁?”   “我们就是我们。”   任木兰说过了要说的,抱着怀里的胡饼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薛白向摊主道:“再来二十张胡饼。”   胡饼还需现烤,摊主是个老汉,揉着面团,偶尔加点水。   看了那黑色的黄木勺里的水,薛白皱了皱眉,背过身,只当没看到。   任木兰却看得很认真,盯着一团面被捏出来,揉圆,按扁,洒上芝麻,“啪”一下贴在炉子上……等微微闻到了香气,她才没那么警惕了。   “我阿爷读过书呢,但连乡贡都考不上,读书可太花钱了,一卷集注够家里吃两年。那年汝州受了灾,他带我逃荒,说要北上投奔他一个有钱的友人,到了嵩山他就饿死了,我揣着最后半块饼,跟着乡亲们要去洛阳,到偃师我就走不动了。”   “一开始不放粮,有妻子儿女的就卖了,后来听说黄河沉了船,官府雇脚力,走陆路运粮食到长安,他们就去了。逃难来的许多人,死了的,卖了的,走了的,老得走不动了就躺在墙根那里,我们这些没卖掉的孤儿,是王县尉收养我们到养病坊……”   薛白听说过养病坊,全称是“悲田养病坊”,最初是寺庙救济贫病,在寺院里设病坊。武后时,设置官员管理,或赐下田地,以收成来救济老病孤儿,或给本钱,以利息来办。总之是官办,寺僧管着。   一般而言,一个养病坊给田五顷至十顷,已能够赈济平常的孤老了。   “你们如今还在养病坊?   “没有,王县尉病了之后,郭阿顺来抢人,我们就跑出来了,没多久,王县尉就死了。”   “他死前病了?”   “阿仪哥说,他们本来要他慢慢病死的,但长安出了事,上门把他砍死了。”   任木兰相当心硬,说到谁死了,表情都没变一下。   姜亥见她这样,不由问道:“你阿娘呢?”   “早都死了。”   此时香喷喷的胡饼出了炉,芦苇叶包不下二十个饼,摊主不情不愿地拿了块麻布来包。   任木兰多得了一块布,不由大喜,拎着包袱就跑。   路上,她怀里有一块胡饼从衣服的破口子里掉出来,她连忙回头捡起,拍了拍,叼在嘴里。   薛白还是与姜亥跟上去看了一眼。   那是在城东南民居里的一个算不上屋子的地方,原本的两户人家当了逃户,宅院被一个小商贾买下,给船夫住,两座宅院的土墙间原是个猪圈,搭了个棚,住着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渠帅回来了。”   “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所谓“渠帅”,大概就是无赖豪侠对首领的称呼,也有一些盗贼这么称呼首领,甚至还有黄巾三十六渠帅之类,总之就是混混。   这些孩子怎么活下来的,薛白一看就知道,包括任木兰在内,全都是在码头上偷东西的扒手。   依他这个县尉的职责,该把他们都捉捕归案。   姜亥看得嗤笑一声,骂咧咧道:“啖狗肠,前几日还到官府报案,原来是个小偷小摸。”   “走吧。”   薛白看了看天色,带着姜亥转回官署。   此时许多吏员已经下衙了,六曹公房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吏员,县令、录事、主薄都不在。   帐史刘塗是户曹里的老人了,正拿着钥匙要把账房锁起来,一只手忽伸过去夺了钥匙。   “啊,县尉?”   “看看津税册。”   刘塗倒也直爽,长吁一声道:“能放在这户曹的,也不是甚要紧册子。真要紧的,县尉也看不着。为难小老儿有何意思呢?”   薛白听了倒笑起来,道:“不为难你。”   姜亥当即“啪”地一声把桌案拍得一震,大骂道:“啖狗肠!县尉要看册子都不能吗?”   刘塗吓了一跳,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   薛白俯身拾起,道:“去吧,被县尉强抢了。”   “这真是……唉,告辞了。   刘塗大感晦气,暗骂县尉就这样做事,谁能服气。   目前为止,薛白虽有了很多的分析,甚至认为许多事实都明摆的,却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证据该在账本上。   他打开格门看了一眼,户曹这边确实都没有太紧要的册子。   津税簿、色役簿、青苗簿、和采簿……都没有,但却有县署半年内的收支簿、民间买卖田亩的过契留档等等。   薛白还意外地发现一本记录脚钱收支的账簿,他翻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不对,重新翻了回去。   因他发现,其中被人撕走了两页。   再看别的账簿,找了许久之后,他又发现了一处缺页。   不该是县衙吏员做的,与其这般撕走,不如直接做假账。   那就是……王彦暹撕走的?他查到不对了,怪不得他们要烧了他书房内的所有文书。   如此看来,整理出来的证据应该是没了。   但未必。   薛白忽然想到,在洛阳递纸条的人若就是王彦暹那个逃走隐匿起来仆从王仪,他那般小心翼翼,莫非是藏着关键证据? 第228章 援手   洛阳。   杜有邻已经在道德坊中赁下了一间宅院,安置妥当。   他不算穷,也不算富裕,祖辈留下的田亩分到他手上的不多,以前又只有一个虚职。但他两个女儿经营丰味楼,钱袋子却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如今这上等的宅院便是她们置办的。   为此事,杜有邻在女儿面前就有些不够威严,杜嬗性格温柔也就罢了,杜吟确实有些好端架子。   这天中午,才从衙署视事回来,杜始已坐在书房当中,倒显得她才是一家之主。   “阿爷今夜要赴宴?”   “你怎知道?”   杜始反问道:“阿爷怎不早与我说?”   “这话问的,你竟还懂得叫我阿爷’。”杜有邻依旧试图掌握家中的权威。   “洛阳令周铣邀了阿爷?”   “你到底如何知道的?我身边哪个告诉你的?”   杜始也不否认,如今家中随从就是更服她。而且,薛白把杜有邻安插到洛阳来,本就是要掌握洛阳的消息,哪有不在他身边安排人的道理?   “阿爷公务上有事,务必与女儿商量才是,女儿可抵得上你十个幕僚。”   “你啊。”杜有邻头疼,只好摆出宠溺女儿的慈父模样,叹道:“是,周铣邀请我去赴宴,说是请到了公孙大娘在宴上表演。   “是,公孙大娘暂辞了供奉之职,要回老家郾城探亲,路过洛阳。”   “这你也知道?”杜有邻捻须想了想,因知杜始早筹备在洛阳开丰味楼,问道:“你靠酒楼打听的消息?洛阳那家丰味楼如何了?   杜始抬手比划了一个“三”字,示意她要开三家,沉吟道:“但周铣一个洛阳县令,如何能请得动公孙大娘?”   “我如何知晓?”杜有邻抚须道,过了一会,他愕然道:“怎么?你要为父问一问?”   “阿爷带五郎一道去吧。”   “他?”   一说到杜五郎,杜有邻的气势终于起来了。   “不争气的东西……”   杜五郎其实不愿意跟杜有邻去赴宴。   旁人虽看不起他那点小事,但他确实忙得很。若非得了二姐的嘱咐,他才不愿把时间花在听阿爷教训上。   就很奇怪,他阿爷越来越喜欢教训他,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啊,景色真好。   过了洛水,进了承福坊一处偌大的宅院,杜五郎不由感慨了一声。   杜有邻当即又训叱道:“休要大惊小怪,丢了京兆杜氏的颜面。”   “哦。”   杜五郎不说话了,眯着小眼扫视着周铣宅院里的奴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五尺六寸、微有些跛脚的身影。   因他二姐说过“那人能当日得知薛郎来洛阳,必是从令狐滔或周铣处得到的消息,而那人很可能是冒名藏身,寄身奴仆的可能性很大,你见过他的背影,去看看。   此时宴还未开始,庭中宾客众多,已搭了个台子,那是留给公孙大娘到了堂上,主人周铣带着一个身材微胖、一身华袍的年轻人上前相迎。   “杜公也到了,来,为你们引见,这位是郭元良,太原郭氏后裔,万金之子,哈哈。”   称我‘二郎’便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这……使不得,使不得。”杜有邻见了一美婢捧着装了精美金箔的匣子上前,吓得骇然失色,连连摆手,“真是太贵重了。”   但他最后还是收了,否则堂上旁人面子不好看。   周铣这才满意,笑道:“说来,公孙大娘也是郭二郎为我引见的,这才是大礼。”   “能请得动公孙大娘舞剑,亦可见明府之声望啊。”杜有邻已觉尴尬,问道:“不知郭二郎与公孙大娘有何交情?”   郭元良于是缓缓说起这其中的旧事。   “公孙大娘是位善心人,每当见到同乡的幼儿流落长安,都想出手相助,她许多弟子都是我阿爷出钱赎买,送到她身边习艺的。   郭公真是大善人啊……公孙大娘是郾城人吧?”   “是,承蒙杜公夸赞。”   郭元良应着,抬头看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在台上试剑,他不由轻笑一声。   “那是李十二娘,也是郾城人。”   舞台与庑房之中搭起了棚子,围着帷幕,几个穿着舞剑服的女子正踮着脚、探头往外看。   “你们在看什么?”   李十二娘手持单柄长剑,挽了个剑花,道:“马上可要开场了。”   她在公孙大娘的弟子当中,年纪是最小的,技艺却属最高超的一批,因此时常敢督促师姐们。   偏她们却不理她,吱吱喳喳地说着话。   “我真听闻状元郎到洛阳了,怎这般宴席也不请他?”   “说过了,薛郎去的是偃师县。”   “没趣,我特意穿了新衣衫来。你们说,这趟回了郾城,可还再回长安?”   “怎么?你还想着阿蛮与薛郎成了亲,你与她当香火兄弟?”   “羞死人了,别说……”   李十二娘听得大摇其头,打断道:“哎,你们终日只想男子,技艺如何能精湛?”   “喊,小十二你以后就懂了。”   李十二娘才不懂,手上挽了一个剑花,走到公孙大娘身边,接过一条带子,替公孙大娘绑袖子。   公孙大娘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与师父说了也不信,郭元良他们就不是好人。”李十二娘嘟囔道,“师父是给圣人舞剑的,却给他们舞剑。”   “奴牙郎岂有好人?可人家对你有恩亦是不假。”公孙大娘道,“为师也不仅是给圣人舞剑,为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长安街头给苦哈哈们表演,一文钱一文钱地挣,如今老了,技艺差了,反而摆起架子来不成?”   “师父……”   “好了,去把郭二郎今早赠的那把剑拿来,再端壶酒。”   “喏。”   李十二娘应下,依言去拿了剑。   精美……就像圣人赐给师父的鎏金团花纹六曲银盒,据说是范阳节度使费了大力气铸造的。   那剑很沉,用料足,铸造得也极好,剑柄上雕的是梨花,镶的绿松石,工艺很是她持着长剑,转到侧院,招过一个女婢,问道:“能否给我一壶酒,烈酒。天冷,我师父舞剑前要暖暖身子。”   “是,供奉稍待。”   李十二娘便等着,忽然,她余光落处,恰见到花厅后面有两个汉子忽然捂住了另一个婢女的嘴巴将其拖到后院。   她想都没想,就快步往那边赶去。   粉壁后是一条长长的小径,小径后有一排庑房。她猫下腰,轻手轻脚从一间间庑房前走过,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招吧,管事已经查到你了,你是不是认识王彦暹?”   “是,三年前县尉救过我的命。”   “是你藏了王仪?”   “没……没有……”   “还狡辩!后进院的钥匙已经从你屋里搜出来了,他躲在哪里?”   “我……我说了,你们能饶我吗?”屋中的婢女已经大哭起来,泣声道:“翠儿只是犯了小错都被杖死了……我……我还能活吗?”   “贱婢,有的是办法让你招。”   啊!   不要……   里面“嘶”的一声响,李十二娘当即踹门进去,也不拔剑,只用剑鞘就以一敌二击退那两个壮汉。   “你快走!”   那婢女当即就跑,跑到院门处,却是撞在一人身上。对方直接便捉住她的头发,一巴掌抽上去,将她抽得满嘴是血。   “贱婢,带下去。”   “喏。”   庑房中,李十二娘才打退那两名大汉,跃过屋门一看,小脸当即便绷了起来。   “这不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吗?”郭元良笑着,把手比到膝盖以下,道:“还记得吗?   你小时候才这么高,是我给了你一块定胜糕,救了你的命。”   他抬手一指李十二娘,调侃道:“小不丁点大就不知道有多馋,看见吃的都走不动道。”   “馋”这个字入耳,李十二娘有些生气,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可惜,我没看出你是个白眼狼。”郭元良道:“我这辈子救人无数,最不该救的就是你,真是一点忙都不肯帮啊。”   “你把她给我放了!”   “我送出去的人,闯了祸,我得负责到底,对周县令是这样,对公孙大娘也是。   说着,郭元良的脸色郑重起来,道:“你不懂事,就别多管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负义,是要遭世人唾弃的。”   下一刻,有端着酒壶的婢女跑来。   “表演要开始了,快过去吧。”   “阿爷,我先走了。”   “表演尚未开始,你要去哪?”   “肚子疼。”   杜五郎凑在杜有邻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抱着肚子便往外走。   出了这周铣的大宅,他匆匆登上了马车,马车当即转回杜家,杜五郎却不知何时下了车,独自到了道德坊的丰味楼。   “二姐。”   “真找到那人了?”杜始有些诧异。   “有一个婢女端酒过来时,与我说,有人要见我,让我申时三刻,一个人到星津桥。   “见你?为何?”   我也是春闱五子,名望很高的。”   杜始道:“那你去吧,我派人暗中保护你。”   “那我真去了?”   先去换身衣服。’   申时三刻,一身普通布衣的杜五郎走上了洛河上的星津桥,转头看着周围的行人如织,忽有些担心。   换了衣服,对方不就认不出自己了吗?   也不知傻站了多久,夕阳在洛水上洒下点点金光,天马上要黑了,不少行人都赶着要回家。   忽然,有个卖糖葫芦的撞了杜五郎一下。   “那艘船到桥下了,跳下去。”   “哎,你?”   不等杜五郎唤,对方已走远了。   他只来得及转头扫了一眼,却不知哪个是二姐派来的伙计,而紧接着那艘船已经到桥下,他直接错过了在左边跳船的机会。   真是不想跳……   “哎哟!”   船夫只顾划浆,船篷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既狼狈又文雅。   “你是谁?”杜五郎问道:“是你给我的纸条吗?”   “你是春闱五子杜誊?   “你认得我?”   “我家阿郎与杜公子美是至交好友。杜公在巩县、在陆浑山庄时,与我家阿郎相谈甚欢,后多有书信往来,提及过五郎。   “真的?我以为他只夸薛白。”杜五即问道:“那你阿郎就是王县尉了?”   “是,我名叫王仪,从小与阿郎一起长大。”   “你有什么话告诉我?”   “说来话长。”   王仪转头看问洛水上的船只,眼神有些担忧,之后才说了起米。   “骊山宫的刺驾案,阿郎听说了。那些难民里有人被逼得造反了,有可能;里面原本就藏着反贼,也有可能。”   “什么意思?”   “阿郎病时说,圣人十年不到洛阳,而天下钱粮悉集于洛阳,河南府乱像丛生,乃是最先开始糜烂的一个地方,若不能痛下决心,割肉治疾,不出十年,天下必乱。   “怎么可能?”杜五郎震惊不已,他还是初次听到这种说辞,脱口而出道:“从古至今,可再没有这样的盛世。”   “盛世?”   这两个字忽然让王仪红了眼,反问道:“你知道这盛世怎么来的吗?”   “我……”   “偃师县的田地,都不知有多少年未分到过丁户手里,大户们一起推郭涣任录事,一任就是十七年,代他们侵占良田。”   王仪的时间很紧,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主要让杜五郎大概了解情形。   田和三亩宅田只出绢三匹,一亩田竟只三十余钱就买下。编户越少,分摊在百姓头上的税越多,如此,逃户越多,为他们种地的私奴愈多。偃师县的田地,只有不到半数还在百姓手上,不到五千户缴着一万户的税,而其它田地皆为县中大户、寺庙、官府所有。”   “他们做一份假契书,便能强占了一家农户的田地;或是趁着对方缺钱,四十亩良“不仅如此,他们还勾结商贾,每逢有州县受灾,他们便利用义仓的粮食,低价购买外地田亩、宝货。灾民无粮可食,只能卖儿卖女;之后,他们再用所得这些钱财、美色贿赂更多的官员,从扬州、洛阳、长安、涿州,整个漕运上的关卡他们都打通了,走私,偷运……   偃师县衙。   薛白将手中的账簿放了回去。   虽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他已大概能推测出来从偃师县到河南府的吏治败坏到什么地步。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   从天子不到洛阳,却需要天下能供应关中起,是一个个名臣构建起了给长安输血的血脉。   先是裴耀卿“转漕输粟”,增加了运河效率;李林甫的和来之法,运轻货再购粮食;   杨慎矜三兄弟出任太府、监京仓、水陆转运使,开始利用漕河给天子私帑运送珍宝;再到韦坚开广运潭,令本州征折估钱,州县征调进贡,不绝于岁月……   天子带头疯狂敛财,宰相为了这权力疯狂坐赃迫害政敌,带来的必然是整个河政的迅速糜烂。   短短十余年间,烂得不成样子了。   薛白把脑海中的所有线索连起来,王彦暹应该是已经查到证据了,因此被人长年下毒,病了,结果又因华清宫的变故,引发了这些人下死手。   但,王彦暹未必没有后手,既然病了一阵子,很可能留下了证据,所以王仪才会逃走。   而王仪能逃脱,必然是有正义之士在帮忙。   薛白眼下需要他们的支持……   恰在此时,殷亮回来了。   “少府,首阳书院的宋先生来了!”   殷亮抬手一引,引出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洛阳,小船漂于洛河之上。   王仪低声诉说着王彦暹在偃师县的经历。   “阿郎到任之后就发现了这些,但任他们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同流合污。于是一直被他们排挤、孤立,县衙里的都是老胥吏,家小在偃师,没有一个人敢听阿郎吩咐。到最后,阿郎说他在偃师,像是瞎子、聋子,手足俱废,什么也做不了。”   “他无权无势无钱,大部分的百姓们甚至不知道他这个县尉为他们做过什么,只怪他想要开义仓赈济外地的灾民。”   “但阿郎没有放弃,他表面上想开了,颓废度日,气走了大娘子、小娘子与郎君们,其实是为了送回家眷,做好了与他们拼命的准备,他……收集了证据。”   说出最后这一句话的同时,王仪微微躬起背,有些警惕地盯着杜五郎,放在暗处的手握住了一柄小匕首。   杜五郎却毫无察觉,表情也没甚变化。   王仪这才继续说起来。   “证据,有两个办法递出去,一是递给阿郎在虞城时的县令李公李锡;二是递给河南尹韦公。但天宝四载以后,阿郎已有三年多未见过李县令,且李县令在昭应县,偶有来信,却是在为权力之争打听达奚家的传闻,因此阿郎不敢轻信于他。”   “为能了解韦公为人,阿郎找了他在偃师县唯一的至交好友,首阳书院的宋勉,宋勉是名臣宋之问的侄孙,陆浑山庄的主人之一,身份超然,与韦公也是相识,真的……   从阿郎上任以来,宋勉是唯一在官场上帮过他的人。   “宋勉本已答应了为阿郎引见韦府尹,约在八月于陆浑山庄设宴。但就在这期间出了一桩事,长安消息传来,涉及到难民生变,阿郎于是重新去查了当年的赈灾案。”   “阿郎偷偷拿到了一些证据,却发现了这些人更大的罪责。他遂把此事也告诉了宋勉,盼能更早一日见到韦府尹,此事……彻底要了阿郎的命。”   杜五郎愣了愣,没明白王仪的意思,问道:“你是说?”   王仪叹道:“你能懂吗?阿郎在偃师县孤立无援……到最后,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你是说,连宋勉都背叛他了?”   夜风吹来,杜五郎感到背脊一凉。   他特别能共情,已感受到了王彦暹临死前的绝望与孤独,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忽然,岸边有火把的光,有人大喝道:“在那里!船来……’   “你?”王仪警惕大喝。   杜五郎又是一愣,感觉到了杀气扑面而来,忙道:“不是我!”   偃师县。   “久仰薛郎大名了。”   温文尔雅的宋勉在薛白面前缓缓坐下,道:“是薛郎这样有能耐的人能到这里来我很庆幸,真的。”   宋先生能助我查清此事,为王县尉伸冤否?   宋勉一听王彦暹之名,眼眶一红,重重点头,道:“少府放心,我必尽全力。”   薛白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偃师县的黑夜。   “夜太黑了,宋先生能为我照照亮就够了。” 第229章 敌我   “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   “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   “去去独吾乐,无然愧此生。”   此为武周名臣宋之问的诗,名为《陆浑山庄》。   宋之问虽一生混迹官场,始终未曾绝尘归隐,但他爱好山水之心却十分真挚,在长安外置辋川别业,在洛阳外置陆浑山庄。   蓝田辋川别业今已卖给了王维,连太原王氏出身的诗佛也为此自得,写了好几首诗,可见这别业山庄不同凡响。   薛白曾在长安城郊去过裴宽的庆叙别业,当时已觉得那别业有山有水、占地广阔,与陆浑山庄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毕竟长安城郊的地并不容易得,而蓝田、偃师才有成片的山林。   与宋勉相识的次日,薛白随他到陆浑山庄作客,骑马往西北而行,出了城门就远远望见邙山横卧在天边,走了好一段路,邙山还有很远。   道路两旁皆田地,如今收秋已过,不时能看到农人在扎麦秆,动作有力,浑不像是挨过饿的样子。   薛白忽然翻身下马,向农户走了过去,问道:“老伯,今年收成可好?”   老农只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干活,手里动作不停,也不答话。   乍看之下,他连话都不太会说,没什么智力,但待薛白又问了几句,他突然硬生地答了一句。   “俺不用纳粮哩!   说罢,老农扛着麦秆走掉了,脚上也没鞋,黝黑的赤脚踩着冻土走得飞快。显然是眼尖的很,看出眼前这些是官府的人。   薛白忽然想起了当时跟颜真卿去庆叙别业追逃户的情形,心知这必是大户人家的奴隶佃户。   若没有那次经历,任他用肉眼去看,怎么也看不出偃师县田地里的蹊跷来……因为接下来的一路上,所见都是一片安宁详和的景象。   离邙山越近,越像世外桃源。阡陌相连,鸡犬相闻,田边屋舍俨然,让孩童发出咯咯的笑声,农妇织着布,有说有笑,炊烟袅袅。   “想必这里便是陆浑山庄了?”薛白驱马上前,与宋勉并辔而行。   “还远呢。”宋勉抬鞭一指,笑道:“山庄,自然是在山里。”   陆浑山庄处于首阳山中。   首阳山是邙山山脉的最高峰,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首阳晴晓”乃是偃师八景之一。只听这些,便知陆浑山庄景色之妙。   从山口进,迎面是“伊川坳”,两旁山势高峻,穿过长长的山坳,路上随处可见青山逶迤,峰峦叠嶂。许久,迎面豁然开朗,另有一番天地,原来背面有山谷,正是隐居佳处,谷中植桃树、李树、梅树等等,四季皆有花。   难怪宋之问作诗“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季月”。   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继续向前走,更加精致的农舍建于谷中,此间农人不论男女,个个白净,面目皎好,孩童一边追逐,一边朗朗念诗。   “条桑腊月下,种杏春风前。酌醴赋归去,共知陶令贤。   薛白听了,道:“这诗真好。”   宋勉道:“是王维的诗,名为《奉送六舅归陆浑》。”   “哦?摩诘先生与宋先生也有亲?”   “远亲。”宋勉笑道,“我再提几个人,薛郎想必都相识。   他翻身下马,请薛白一道步行,同时抚须吟道:“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木开。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薛郎猜,这是谁作的诗?”   “还真猜不出。   “岑参,他与我妹夫杜佐是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兜兜转转,大家都是朋友。”   道:“当年,杜甫过偃师县,我等把酒言欢……彦暹说,那是他到偃师来最开怀的一天。   “可不止如此,杜佐与杜甫是族兄弟,交情一向深厚。”宋勉说着,心生感慨,叹薛白转过头看去,只见宋勉又红了眼眶,目露感伤。   一群孩童跑来,笑咯咯地围住了他们。   “六郎可算回来了,我们都会背道德经了,快给我们糖吃。”   “回头再背,我有客。”宋勉笑着,伸手摸了摸一个童子的头,道:“带他们去吧,多读书,多帮爷娘做事,一天到晚地闹。”   孩童们转头跑掉,宋勉自嘲一笑,道:“薛郎见笑了,我等经营这山庄也繁琐……   “山居清静,岂有繁琐的道理?   “请。   二十余里长的山谷,人们居于其间,耕、牧、渔、樵,鲜花果树,牛羊鱼豕,应有尽有,怡然自得。   而其中的一片亭台阁榭,方是主人们的居所。   如今宋家辈分最高的,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其人历任剑南节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隐居陆浑山庄,如今想必已有七八十岁了,今日并没有出面见薛白。   只有几个宋家子弟出来寒暄了一会,宋勉招待薛白在山上的阅岩亭上饮酒、看日落。   阅岩亭说是亭子,其实是建在首阳山顶的楼阁,站在楼上眺望远方,风景简直是无与伦比。   北望,最远能看到太行山,巍巍高山如横空出世,山下黄河滔滔,一泻千里,气魄雄壮;东望,可俯瞰中原,梁宋之间山峦陈布;西望,依稀可见洛阳城的恢弘格局;   南望,嵩山众峰直插云宵,洛水、伊水汇聚在偃师。   “到了此处,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可与薛郎说些心里话。”   宾主落座,宋勉斟了一杯酒,道:“这偃师县里,吕令皓、高崇、郭涣狼狈为奸、欺下瞒上。郭万金、郭元良父子则牵线搭桥,沿着这条水路,往河南府搭上令狐滔、周铣。   说着,他起身,先抬手指向了南面极远处的洛水,之后转到楼阁另一面,指向了北面极远处的黄河。   “沿着黄河往上,陕郡太守窦廷芝,水陆转运使王锁,这些都是他们的同党。”   薛白道:“虽是显而易见之事,但终究是要证据。至少得有账册,否则连他们吞了多少田地,偷了多少税赋,我们连具体的数都说不出来。”   宋勉道:“有,彦暹暗中搜寻了证据,他本想将这些证据呈给府尹韦公。据我所知,他遇害的那夜,他的随从王仪该是逃脱了,证据当在其手中。   薛白问道:“王仪是如何逃脱的呢?”   “这……这就不得而知了。”   “那宋先生可知王县尉究竟是如何遇害的?”   “我愧对彦暹。”   宋勉目露悲怆,将杯中酒倒在地上,祭奠了王彦暹。   “他本已准备把证据递交韦公,临头却又要再去查深一些,那夜我们约在首阳书院相见,当时雨下得很大,我苦等一夜,只在次日得到他丧命的消息。   “凶手是谁?   “当是吕令皓、高崇,唆使了漕河上的渠头动的手。”   “渠头?哪个渠头?”   “此人虽有姓氏却少有人提,连县官们也只以‘渠头’呼之。”   “为何?”薛白问道:“害怕他?   “倒也不是,他姓李,排行第三,早年间都呼作‘李三儿’,如今则都叫他‘渠头”渠帅’,漕河上帮派林立,但在洛水这一段,倒无人可盖他的风头。”   宋勉是名家出身,显然瞧不上这种草莽无赖,但隐隐地似乎有些许忌惮。   “这渠头虽不入流,但确有些狠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这般说吧,吕令皓以县令之权贪田亩赋税,高崇这县丞管的是津税走私,郭涣任录事为县里的高门大户牟利。   但境内难免出些江洋大盗,或是抗税的百姓,捕贼之事,这些人不会亲手去做。这些年,县尉之责,实则都是这渠头在做。   薛白莞尔道:“我是名义上的假县尉,他才是暗地里的真县尉。   “我至交好友死在他手上,必要将其绳之以法,报仇雪恨。”   “宋先生可有办法?   “县中的官差只会欺负一些农户,根本不敢碰这些刀头舔血的无赖;城守营多年未经战事,虚额、挂籍,早已糜烂不堪。但无赖终究只是无赖,只要河南府调动数百兵马来,须臾也就灰飞烟灭了。   薛白问道:“韦府尹能这么做?”   宋勉点了点头,叹道:“韦公亦需要证据,才能名正言顺。毕竟这些人背景深厚。   吕令皓甚至与宫中内侍关系匪浅。   “证据只怕已被他们毁了?王仪既逃了,只怕不会再回来?”   “郭万金……会是一个突破口。”宋勉道:“事发后,我考虑了很久。这些相互勾结者中,郭万金是最容易拿下的。”   “我听说,他是太原郭氏,永王生母郭顺仪的亲戚。”   “假的,百年前的亲戚罢了。”宋勉道:“薛郎可知,大唐有六大巨富,任令方、任宗、杨崇义、王元宝、郭万金、郭行先。”   薛白道:“听说过杨崇义。”   杨崇义是长安巨富,其妻子刘氏,国色天香,与一少年李弇私通,两人便合伙杀了杨崇义,埋于枯井中。杨崇义失踪之后,京兆府日夜查访,拷打了杨家数百人,不得线索。后来京兆府到杨家查坊,堂上有鹦鹉大喊“杀家主者,刘氏、李弇也”,此事惊动了李隆基,把这只鹦鹉养在宫中,封为“绿衣使者”,当时的宰相张说写了《绿衣使者传》记述此事。   杨国忠为给李隆基解闷,学薛白写故事,找了许多文人写了《绿衣使者续传》,讲的便是这只鹦鹉飞出宫去,到处撞破奸情、协助官员破案的故事,香艳有之,奇异有之,悬念有之……薛白也是看的。   倒不知,杨崇义死后,杨家数百人被拷打,最后无数家财落至谁人手里?   “开元二十二年,朝廷查私铸铜钱,抄没了巨富任令方,得钱六十余万贯,相当于朝廷一年租钱的三分之一。”宋勉道:“可见,朝廷是能动、亦愿意动这些为富不仁的商贾的。   薛白明白宋勉的意思,时人轻贱商贾,当先查郭万金,更容易得到朝廷的支持,再通过郭万金牵连到吕令皓等人。   他点了点头,问道:“宋先生说他们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么?”   宋勉道:“郭万金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为僧,当时还是武后临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赐寺庙官田以给养孤儿,郭万金便是通过贩卖养病坊的孤儿起家的,称之为恶贯满盈亦不为过……   他点了点头,问道:“宋先生说他们为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么?”   宋勉道:“郭万金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为僧,当时还是武后临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赐寺庙官田以给养孤儿,郭万金便是通过贩卖养病坊的孤儿起家的,称之为恶贯满盈亦不为过……”   在陆浑山庄住了一夜,感到了山居的悠闲静谧,可惜薛白不是好享受山水之人,次日便告辞还偃师县。   毕竟,宋勉知无不言,能说的都说了。   殷先生且慢。”   临别之际,宋勉又唤住了殷亮,从仆童手里的托盘上拿起一个卷轴递了过去。   “这是?   “知殷先生喜欢收藏金石拓文,这是我叔翁编纂的《金石略》,其中有周宣王《猎碣》的十枚拓文。”   “真的?   所谓金石,就是研究先秦时的铜器、石刻,考证上面的铭文、著录,以证经补史。如今这还只是很小众的爱好。   殷亮确实是很喜欢金石,每次看到什么古迹都想去挖一挖。如今到了偃师,一直念叨着若有空了该去寻找商朝的古迹。今日,宋勉这礼物真是送到了他心坎里。   薛白不拘殷亮收下,却是再次向山下的平野眺望了一眼,问道:“对了,陆浑山庄有多少田地?可有一千顷?”   宋勉一愣,摇手道:“没有,不过是入山以后这二十里路边山田。再算上山脚的一些田地,两百余顷罢了。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   薛白冒昧打听人家的家财,确实是有些失礼,害得宋勉不得不多解释两句。   “宋家声名在外,与那些欺压百姓的高门大户不同。两百余顷田地,税赋从来一文不少的,每年捐赠不绝,薛郎一查便知。”   薛白从陆浑山庄回到偃师县署已是傍晚。   县署官吏们没想到他到山庄里只住了一晚就赶回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赵六。”   正想到六曹报信的看门杂吏赵六听得一声喊,无奈地停下脚步,挤出满脸的笑容,道:“县尉回来了?   “看见我为何跑?   “没有,小人没看到县尉。”   薛白问道:“我前日在户曹没看到色役簿、青苗簿,在哪?”   赵六苦了脸,道:“此事得问户曹孙主事,小人可不知。”   “孙主事人呢?   “不在县署。”   薛白忽问道:“你识字?据说你还会筹算,为何只是看门杂吏。”   赵六挠了挠头,道:“小人这不是年纪还小,论资排辈,总得等出阙嘛。”   混个吏员,他竟还知道出阙。   薛白道:“我上任以来,几乎没见过孙主事,此人尸位素餐,由你当户曹主事,如赵六吓了一跳,惶恐道:“县尉莫与小人说笑,小人是偃师人,还得老死在偃师。   眼下之意,薛白早晚要走的,他绝不受薛白拉拢。   “死在偃师有甚出息?”薛白问道:“你不想带你老母亲与残废阿兄到长安干一番事“小人……   赵六骇然变色,忙不迭就跑了,生怕被人看到与县尉私下嘀咕。   薛白不以为意,回到尉廊,招过薛崭。   “我前日带回来的簿册呢?   “阿兄,他们趁你不在,运走了。   “运哪了?   薛崭当即露出了一个鬼头鬼脑的笑容,道:“我偷偷跟过去看了,就在架阁库,上了把大锁。”   “咣!   一声大响,姜亥抡起大锤,敲掉了架阁库的大锁,推开门。   薛白也不管旁边那两个急得要哭的吏员,带着殷亮便迈步进去。   架阁库就在库房边上,堆放着历年的簿册,一口又一口的大箱子,足足有上千卷,没有更多精通算学的人才,仅凭两人,显然是不可能查完的。   且真正要紧的东西,亦不会放在这里。   但,薛白要查证的事却很简单……   “县尉这是做什么?   不多时,果然惊动了郭涣,难为他还是一脸堆笑。   “县尉若是想看簿册,直说便是,何苦砸了锁具?”   从上任以来,薛白说了半个月,吏员们各种推诿,如今真砸了锁,倒得了一句“直说便是”。   薛白也不揭破,问道:“我想核对一下县里的田亩、户籍,为何找不到近年的簿册?”   “最近的青苗、色役册在此。   “这是开元十五年,开元二十七年造的。县里还在依照二十余年前的田亩,十余年前的户籍收税不成?唐律规定,每三年造册。   郭涣道:“是,但催缴税赋归县尉负责,此事只怕该问王县尉,可惜他畏罪自杀了。   薛白遂翻开那本开元十五年的青苗簿,见上面记着,兴福寺、药王寺各有田十顷,另有十顷官田给济养病坊孤儿。   而陆浑山庄的田亩数量,记录在册的确实是两百顷。   只要不登记田亩、户籍,就没有人能证明有人侵吞百姓田产。   “既然如此。”薛白放下手中的册子,道:“我来重新丈量偃师县的田亩,如何?”   郭涣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之后竟是直接答应下来。   “好,县尉如此尽心公务,我等当全力配合……   一名吏员匆匆离开了县署,出了南面迎仙门,到了码头,进了一间货栈。   “你们渠帅呢?   有几人正在货栈中抛骰子赌钱,其中一个独眼大汉嘴里叼着麦秆,随口应道:“亲自督货,快到黄河了吧。”   说罢,他转头看去,外面有个脏兮兮的孩童正鬼鬼祟祟地缀着一个行商,遂骂道:“兀那雏鸟,动一个看看!”   “麻瞎子,莫吵嚷了,有事与你说。   “是。”   孙主事怎么不过来?让你来。”   “我阿叔忙着呢。   “说吧。   “新来的县尉像一条吃了淫药的狗,没完没了地发癫,给他一个教训。”   麻瞎子整根手指头放在鼻孔里挖了一会,放在脖子上一割,笑道:“弄死?”   “别闹,刚死了一个,还能又死一个?要造反不成?狠狠打一顿,骇破他的胆便“殴官?殴官有何意思?”   明日开始他要出城丈量田地,你先盯着他,因另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啖狗肠,重要的事你放后面说?”   “渠帅要的东西有线索了……   偃师县南面便是嵩山,东南方向还有伏羲山,崇山峻岭多有盗贼。   因此,这日薛白出城往南丈量田亩,郭泱便提醒辟白一句。   “这隆冬时节,县尉是否还是待在城里为好,万一在外面遇到了盗贼呢?”   “偃师不太平?   郭涣叹道:“王县尉在任时,出了几个大贼一直没被捕,往南边的山里落草为寇了,偶尔杀人劫财甚是凶恶。”   薛白道:“我身为县尉,有捕贼官之名,岂可惧贼而不去丈量田地。”   “县尉高义。”   郭涣给了最后的善意提醒,也就不再多言,恭送了薛白离开,目光落在薛崭的身影上,心道,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用?   洛河上没有桥,要到南边,需要乘船。   薛白带了十余个官差分乘三艘船渡河,但等到了洛河南岸,已不见了另两艘船。   他环望左右,身边只剩下殷亮、姜亥、薛崭、柴狗儿,以及另三个官差。   “县,县尉,他们也许被冲到下……下游去了,我们是不是回去?”柴狗儿问道。   “不回,继续走吧。   洛河的南岸远比北岸冷清些,抬头能望到极远处的嵩山,走了不一会儿,有一个官差忽然蹲在地上,大叫肚子疼,还一个官差便请求留下照顾。   再走不多时,柴狗儿与剩下另一个官差借口解手,窜进树林里也不见了人影。   殷亮不由苦笑,道:“这偃师县里,除了宋先生,还真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少府了。   薛白听了,思忖片刻,道:“走吧,先量养病坊的田。”   那是洛河、伊河两条河流之间的一大片良田,田边有田舍,田舍附近还有一座小庙,由几个僧人管理着佃户。   薛白亮明官身,问这些僧人田地是谁所有,答说是兴福寺的善田。再问兴福寺有多少亩田,答说十顷寺田,加上养病坊的十顷官田,一共二十顷。   “交税吗?   “阿弥陀佛,县尉说笑了。”   薛白拿他们没办法,最后再次确认了一遍,道:“确实只有二十顷是你们的?”   “这……据贫僧所知是二十顷,旁的,恐怕要问主持。   那我们便开始丈量了?   旁人倒是愣了愣,二十顷田放眼望去也是一望无际,薛县尉只带了一个文人、一个武夫,一个孩子,却不知要如何量。   远远地,西面却有一大队人马缓缓而来。   那是从洛阳来的人。   “明府,薛白出手了。”   “他果然有后招。   “是,杜有邻调了三十人手给他丈量田亩,其实有杜家仆从,有丰味楼的伙计,擅算筹的不少。两天时间,他便把兴福寺的田量出了六七十顷,今日还在量。   “主持如何说?   “说是无妨,不论量出多少,兴福寺亦不交税,不怕他量。”   吕令皓点了点,道:“这是第三天了?杜家既从洛阳派了人,王仪带着那证据来“还在盯着,暂时没发现。”   吕令皓沉思着,喃喃道:“该是不错的,据郭二郎所言,王仪带着杜家子躲起来了,必是要来找薛白。他只有贵妃义弟这条线能呈上去,务必盯紧了。”   “喏……   就在丈量田亩的第四日,薛白正站在伊河边啃着胡饼,西边又有马车过来,有人下了马车,走向薛白。   这人五尺六寸左右的身量,脚有些跛,蒙着脸,走路时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   “来了?   不远处的麦秆堆里,几个兴福寺的佃户正干着农活,其中最不会拿锄头的两人一边盯着薛白的方向,一边小声嘟囔起来。   “是吗?   “真是王仪。”   “我告诉麻瞎子,你们盯着,等他们去拿渠帅要的东西。”   说话的汉子跑得极快,抛下锄头便奔向洛河。   麻瞎子在一艘货船中打盹,被推醒过来,当即精神一振。   “怎么说?   “王仪露面了,正带着薛白往翟镇去。”   “翟镇?都不知他当时怎么逃掉的。”   麻瞎子有些疑惑,不明白渠帅要找的东西怎会在那里,但却还是点齐了人手过去。   一路上都有人赶来报信。   “麻瞎子,快,就在前面,东西已经被挖出来。”   “抢来!”麻瞎子喝叱道:“殴他!”   “放人!   哨声一起,漕工、佃奴俱动……   恶吏来捉逃户、来逼税了!”   蓦地一声喊,一群扛着锄头的农夫忽然鱼贯奔跑过来,围向薛白。   隔得老远,已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怨气。   殷亮摇了摇头,道:“少府丈量田亩,为的是给这些卖身的人一个自由,没想到,他们不领情啊。”   “被人怂恿罢了。”   薛白说罢,转头看向身边蒙着脸的一人,道:“把布解了吧。”   “喏。”   全福应了,解掉脸上的布,把手里那本空白的账簿丢在一旁,拦在薛白面前。   “看来,他们真在找王仪,且他手上真有证据。”薛白还在与殷亮聊天,沉吟道:   “但不知王仪带着杜五郎去了何处。”   殷亮思忖着,叹息道:“看来少府说的没错,宋勉与这些人也是同流合污,为的还是王仪。   薛白随颜真卿捉过逃户,逃户虽卖身,儿女世代为贱奴,但气色却比编户要好很多。因此,他看得出,县城以北到首阳山,整片土地都属于高门大户。   陆浑山庄至少有一千顷以上的田地,却只交两百顷的田税……这只是线索之一,再加上王彦暹的死,让薛白不敢相信宋勉,因此试了一试。   把恶吏赶走!   那些挥舞着锄头的农夫已经越来越近了。   殷亮愈觉失望。   偃师县里,唯一一个愿意帮他们的宋勉竟也是敌人。   他不怕困难,但怕这种举目无亲的孤独。   都不知王仪是怎么逃出去的。   忽然,   “县尉快逃!他们要害你了!   北面洛河的方向忽然响起一声大喊,正在奔跑的是几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任木兰正带着她的几个伙伴,一边跑来,一边大喊着给薛白报信。   “麻瞎子要害你了!快跑啊!   洛阳。   一个推着粪车的老汉缓缓走进了小巷,将粪桶推进一个黑暗的小屋。   王仪迈着跛腿过去,一脸焦急地问道:“打听到了吗?绿环怎么样了?”   “狗娃还在打听,你别急。   被绑在角落的杜五郎不由问道:“绿环是谁?!”   王仪不答,自踱着步。   杜五郎道:“你要信我啊,我也许能帮你救人。”   “信你?”王仪一把拎起杜五郎,叱道:“我信你们这些权贵?你不是问我怎么逃出来的?救我的就这些人你都见了,当奴婢的绿环、卖糖葫芦的老卫、掏粪的刘大、行乞的狗娃、当偷儿的任木兰……我信他们,我不信你!”   王仪也很累了。   但他能活到现在,帮他的人太多,他不想辜负他们。   有时闭上眼,他常常能听到他们的大喊,一次一次地救他逃出生天。   “你走啊!快跑啊!   “快跑啊!   伊水河畔,任木兰用尽全力大喊着,眼看薛白还傻站在那不逃,干脆怒吼着冲了上去。   “上去!别让县尉给麻瞎子暗刀子捅了!”   那几个小小的身影遂直接冲到了薛白面前,倒比偃师衙门的官差还有气势。   “啖狗肠,这可是县尉,哪个敢乱来?!*   “殴他!” 第230章 灯笼   “不交粮!   一柄锄头倏地挥舞而过,握着锄头的农夫坚决而又麻木地呐喊着。   他当了逃户,把自己以及儿女卖掉本就是为了不交粮而求一口吃的。虽不知主家是如何与他说的,但县尉跑来清丈田亩确可以说是想让他重新交粮。   “你没交粮吗?”薛白反迎上前一步,喝问道:“你种了一年地,给你主家交多少,你留多少?!”   那农夫显然听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以顽固的眼神回瞪。主家与他说的,他不是编户,不归县衙管,不必害怕县尉。   锄头高高扬起,作势要砸在薛白头上。   上百人气势汹汹地呼喝着,望能以这滔滔民意吓退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县尉。   “退开!”任木兰连忙大喊,挥舞着一根破哨棍。   薛白倒不必让这些孩子保护,伸手拉住两个挡在他面前的孩童。   “县尉小心暗刀子。   下一刻,破风声起,已有人冲薛白挥了一棍。   薛白早有防备,身子往后一退,当即下令道:“拿下。”   他倒还想去捞任木兰,却见这假小子“啊”地大叫一声,扑向了那个挥棍的汉子。   场面大乱,有农夫吓得散开,一些彪悍的汉子们则挤了进来,围住薛白一行人。   “嘭”的一声,姜亥一脚把身前大汉踹开。   同时全福已挨了一棍,有人拔出匕首向全福扑上,竟是还把他当成王仪,光天化日,当着县尉的面犹想杀人灭口。   “咣”的一声,姜亥拔出横刀,一刀劈下,直接将这大汉持匕首的胳膊卸了。   “噗。   寒光一闪,刀势准确地从关节骨贯下,胳膊掉在地上,碗口大的伤口里血“滋”地喷出来,喷在另一个汉子脸上,之后才是骇人的惨叫声。   这一下出乎了一众打手们的意料,原本热火朝天的斗殴场面顿时停了一下。   任木兰也吓了一跳,她正拼命摆出凶狠的表情,哇哇大叫着拿着根破哨棍揍人,低头一看,地上的胳膊手指还动了一下,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小打小闹了。   “噗。   容不得他们吃惊。   姜亥动作不停,手中刀势一起一劈,直接劈进最靠近薛白那名汉子的脖子,将人脖子劈了半截,横刀便卡在对方的颈骨上,他抬脚将尸体踹倒。   他既不是无赖,也不是官差,他是个兵,要斗殴他不会,只会杀人,且只会战场搏命的杀人技,讲究快准狠。   “死人了!   人们惊呼着,停下手中的动作。   姜亥不管旁的,瞪向薛崭,问道:“还看?!”   薛崭二话没说,抬起横刀,“噗”地捅进那个因断了胳膊还在地上打滚惨叫的汉子心口,了结了他的性命。   “快跑。”   刚围过来的打手们转身就想要跑,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已围了数十人,俱是薛白从洛阳调来丈量田亩的手下。   “刺杀朝廷命官,拿下!   任木兰却抬手一指,大喊道:“麻瞎子!别让麻瞎子跑了!”   殷亮见过死人,却很少见这么新鲜的断肢,微微有些不适,正想着姜亥下手是否太重了些,一转头只见远处有个独眼大汉转身往河边跑。   “拿下他……”   来不及了,麻瞎子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凉的伊水。   薛白倒是不在意,之前的郭阿顺死了,他有耐心看看麻瞎子死不死。   扶起全福,他遂吩咐将拿下的十三个“刺客”带回县署审问。   县署,捕厅。   柴狗儿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囊,递在齐丑手里,赔笑道:“帅头,别生兄弟的气嘛。   “莫挨我,你不陪那恶煞吃食吃得香吗?”齐丑甩开酒囊,“我也不是帅头了,比不得人家年轻。”   “哈,是年轻,帅头你家娃也有薛崭那般大吧?”   齐丑被这一句话逗笑了,终于接过酒囊,饮了一口,叹道:“郭录事这一出手,该给县尉一个下马威了,到时……   “回来了!   忽有差役喊了一声,众人探头往外看去,唯见薛崭半边身子都是血,一手摁着横刀,一手牵着麻绳,麻绳串着一排漕运上的恶汉,却是个个垂头丧气。   再往后看,有几人抬着担架,担架上摆着两具尸体,一具被卸了胳膊,另一具脖子断了半截。   “呕!   一名差役没忍住,俯在台阶处便吐了出来,恶臭熏天。   薛崭翻眼狠狠一瞪,道:“收拾了。   其实他平常也是这般一副谁都欠他阿爷八百吊钱的怨种样子,但之前旁人只觉得这孩子好笑,今日才意识到他是真有狠劲。   柴狗儿莫名打了个嗝,忙不迭上前帮忙扫了沙土盖住那呕吐物。   “还不把牢门打开,我要用刑房。”   “帅头要用刑,还不快去拿钥匙。”   薛崭不耐烦地站在那等着,目光一转,落在齐丑手里的酒囊上。   齐丑咽了咽口水,喉头滚动,末了,把酒囊递了过去。   薛崭也不客气,接过就往嘴里灌,一口气把整囊酒全喝了,犹觉不过瘾,从怀里摸出一小串钱来丢在桌上。   “再打酒来。   齐丑只觉尴尬,沉着脸站在那也不动,柴狗儿连忙上前拾起酒囊与钱币,赔笑道:“小人这就去。   “不急着去,把人犯先给我挂起来。”   “是,是。”   柴狗儿依言照做了,只见薛崭在刑房里挑挑拣拣,拿起一把夹趾钳就往那人犯身上招呼。   “啊……   “说!谁让你行刺县尉?!”   柴狗儿低下头退了出去,正撞见齐丑,他遂怛恨地搓着手,想要解释两句。   齐丑却未顾得上责骂他,嘟囔道:“娘的,年轻人下手就是没轻没重……   尉廊。   殷亮往门外看了一眼,赶到薛白身边,小声道:“郭涣也该过来了才对,此时还没来,估计他也乱了阵脚。”   “先让厨房送吃食过来吧,多弄些。”   “喏。   任木兰与那几个孩子便被带进来,脏兮兮地挤在尉廊里到处看。   “真暖和啊……渠帅,那是什么?雕的是神仙坐骑吧。”   “那是酒壶,鞍子拿开装酒,从嘴里出来。”   “那是什么?”   “烛台,你们别说话了。”   任木兰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小子,挠了挠腿,抬头看向薛白。   薛白问道:“怎么知道那是酒壶的?   “我以前来过尉解,王县尉给我吃的……对了,王县尉被人下毒了,县尉别喝他们给的酒。   “怎么会来帮我?”   “盆儿看到麻瞎子与县衙的人鬼鬼崇崇说话,我猜麻瞎子就是要对你不利,缀着他呢。   盆儿是个十岁的小男孩,个子小小的,脸上有块难看的胎印,补充道:“是孙秃笔的侄儿,到处说县尉是吃了淫药的狗,他给了麻瞎子一笔钱。”   薛白问道:“你为何名叫盆儿?   任木兰道:“他爷娘不要他,放在木盆里从伊水上游漂下来,被兴福寺的小老僧捡了,送到养病坊。   “那是唐玄奘了?   “对呀,他们那每年都有人漂孩子,可唐玄奘只有一个,漂进黄河里喂了鱼的不知有多少。”   任木兰这人心狠,说这些事的时候一脸无所谓的态度。   “兴福寺哪个小老僧?”   “死了。”任木兰道:“养病田越多,给孤儿吃的却越少,被卖掉的孩子越多,小老僧看不下去,被那些人活活气死了,舍利就摆在寺塔上,要看他的舍利,一次十钱。”   “娘的。”姜亥站在门外了一口。   薛白又问道:“你们怎这般大胆,敢跟踪麻瞎子,还敢冲上来护我?”   “小老僧死了,盆儿本来也活不成,好在来了赈灾使,后来赈灾使走了,但调来了王县尉,王县尉死了,薛县尉又来了,我不能让好人没了。”   “不怕被打死了。   任木兰拍着胸膛,大咧咧道:“二十块胡饼,买不了我们当奴婢,但够买我们拼命了。   又问了些县里的情形,出乎薛白意料的是,这些孩子对偃师县相当熟悉,码头上的事也如数家珍。   “若说要对县尉下暗刀子,李三儿肯定是敢的,他手底下沾了可多条人命。就去年,邓阿戌家死活不肯卖女儿,李三儿杀了他家六口人,栽给五指岭里的盗贼……”   五指岭,也就是伏羲山、浮戏山,属于嵩山余脉,在偃师县境外,处于河南府都畿与郑州的交界处,盗贼横行。   这些盗贼偶尔也到洛水、黄河来劫船,但显然不会只杀一家农户六口人、抢一个闺女就走。   聊了一会,吃食到了,大盘里摆着一只烧鹅,配着葱饼,众孩童不由欢呼起来。   薛白看着他们吃东西,自己则独自沉思起来。   从今日之事可见,王仪竟还真是拿着什么证据逃了。   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会大费周章找一个奴仆?真就怕了他把他们侵吞民田、迫害百姓的证据呈到圣人面前不成?他们看起来就不太在乎。   比如宋勉说话时的态度,显然是看不上郭万金,这些人虽然合作牟利,彼此间却未必友谊深厚,很可能是有某一桩大利益将他们绑在一起,且比一县之田亩还要大……   “县尉。”   任木兰吃得满嘴流油,手里还拿着一根鹅腿在啃,道:“我们吃了你的,往后有要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殷亮不由笑了起来,当先开口问道:“怎么?你们这些孩子,还能济得了事?”   “怎不能?”任木兰道:“我也是码头上的渠帅之一,手底下十几来号人,在偃师这一亩三分地也算是地头蛇,县尉是外来人,没个帮衬怎行?”   殷亮还待再开口,坐在外面门槛上啃鹅肉的盆儿已跑回来,道:“郭老头来了。   “郭老头看着笑嘻嘻,县里坏事都有他一份,县尉你可得小心。   “你还了解郭录事?”   “我哪能不懂,他家好几代人都在偃师,马蹄泉南边的田地全是他们家的……”   薛白让殷亮把这些人带到后面去,独自在前屋见了郭涣。   彼此落座,郭涣笑道:“一些刁民,让县尉受惊了,看来,他们是对清丈田亩一事十分抗拒啊。   “与老百姓无关,是有些妖贼要刺杀我。”薛白道,“我怀疑他们与骊山刺驾的妖贼刘化有关,打算严加审讯。   郭涣还在笑,眼神却没方才那么亮了。   “县尉,还是莫要闹大为妥,天宝盛世,岂有那许多妖贼?”   “维护一方平安乃县尉分内之事,郭录事劝我息事宁人……   郭涣一愣,莞尔道:“薛郎太风趣了。”   他拍了拍膝盖,缓缓道:“对了,若薛郎再往上升迁一步,该任赤县尉了吧?”   “我才刚来偃师,不是吗?莫非与妖贼有关?”   “有些事不必拘泥嘛。”郭涣道:“年节之后,也就是天宝八载了,开春之后,明府保薛郎一个赤县尉,如何?”   “哦?吕县令不为自己的官途考虑,却一心为我筹划,让人感激啊。”   “锦上添花,薛郎是状元出身,才华出众,天子信重,这都是旁人不能比的,当得一个升迁,一些美言、举荐,锦上添花罢了。”   薛白考虑了一会,为难道:“可圣人交代的差事……   郭涣早有准备,道:“待明府问过右相,自有安排,必能让薛郎能够交代。”   如此,一切问题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薛白却又问道:“但我听闻,王彦暹有个仆从王仪,带着关键证据逃脱了。他若把真相捅出去,又如何?   郭涣惊愕了一下,摇摇头,云淡风轻地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既没有甚证据也不怕他捅出来。”   一句话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多说多错了,再一抬头,更是发现,薛白正以审视的目光在紧紧盯着他。   “薛郎准备好升迁吧,小老儿就不打搅了,告辞。”   “我送郭录事。”   待薛白转回尉廊,只见任木兰等人已经风卷残云,把烧鹅与饼吃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唆成了白色。   “你知道,王仪手上有什么证据吗?”   “我不知道,但……我若说了,县尉能保护她吗?”   任木兰一旦吃饱,又恢复了警惕,再次打量了薛白一眼。   她上次就没有说这些,这次则是看县官派人要对付他了,才更加相信了他一些。   薛白道:“若有关键证人,我可送到长安。   任木兰这才应道:“阿波姐可能会知道。”   “她是谁?   “我们救了阿仪哥以后,又没有钱,又没有药,就把他藏在阿波姐那里。”   “哪里?   我带县尉去,县尉换一身衣服。”   傍晚,有钟声响起。   不是长安城那种催宵禁的鼓,而是寺庙里报时的钟声,显得十分悠远。   薛白只带了姜亥,跟在任木兰身后往城西走去。   城西南隅佛寺林立,显出安静详和之感。   养病坊就在寺庙里。”任木兰抬手一指,指向庄严堂皇的兴福寺。   但他们要去的却不是兴福寺,而是走进了兴福寺旁的一条小巷。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巷里伸手不见五指。   姜亥点了一盏灯笼。   “给我。”   走在前面的任木兰回身接过,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在这黑暗的小县城里,最终还是这个卑微的难民为薛白照亮了前面的道路。   那一点火光微芒,不停摇晃着,却那般明亮,没有被风吹灭。 第231章 暗宅   一盏灯笼摇晃,穿过了黑暗幽长的小巷,前方豁然开朗。   薛白原以为这边会是个破败之地,但不是。面前反而是一座颇为齐整的宅院,里面透着光亮。   “走,我们到侧门。   任木兰吹灭了蜡烛,招手让薛白随她沿着墙往里走,到了一个小门边,她手指叩环放在嘴里吹了个口哨。   过了一会儿,有个青衣青帽的小童开了门。   “阿波姐在吗?   “她现在过不来,你晚些再来。”   小童说罢,当即关了门。   任木兰往地上一坐,道:“等着吧。”   薛白道:“我能从大门进去?”   任木兰愣了一愣,挠了挠头,道:“我也没从大门进去过。”   门环叩了三下,大门后的另一名青衣童子开了门,也不问话,引着薛白到了庑房,很快有一中年男子过来,笑问道:“郎君是要买人,还是借宿?”   “都要。”   “那这边请。”   这地方算不上奢豪,也远远不如长安南曲的格调,透着一股市侩之气。   引路的中年男子看出薛白眼界不凡,赔笑道:“郎君莫小瞧我们这里,长安、洛阳、扬州的名妓,有些也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   “哦?   “一巡酒便要千金之费的花魁,我们这有;二十钱便能过夜的船妓,我们这也有,全看郎君带了多少钱。   “那与南市的奴牙行有何不同?”   “奴牙行,顾名思义,都是奴隶贱籍。这里不同,讲究的便是良净二字。   说话间,薛白被引进一个雅阁里坐下,阁前挂着一珠帘,透过珠帘能看到前方的台上有女子排成一排。   “郎君请。   “也没个表演?酒水也不添?   “一看郎君便是京兆来的,想必表演也看腻了。我这里,南来北往的官员、商旅若想在路上带几个服侍的,直接便买了……   说到这里,有个肥胖的身影从廊前走过,淡淡道:“那三十个我都要了,阳曰送到我船上。   薛白便明白过来,这里竟然是奴牙郎们进货的地方。   但唐律不禁奴隶买卖,本不必做得如此隐秘。   他想了想,忽明白薛灵与柳湘君的第六个儿子是怎么丢的了,遂低声问道:“是否有那种被掠卖的官宦人家之女?”   对方迟疑了一下,打量着薛白,开始留意他的身份。   薛白坦然由他打量着,问道:“没有?那住宿是如何?”   “住宿不在这边,郎君随我来。”   那中年男子原本看薛白气度,以为会是能一口气买数十奴婢的贵家子,闻言有些失望,带着薛白往后院去。   若只说嫖,此间生意并不红火,既不如码头上的皮肉生意便宜,又不如馆阁里的歌舞高雅。   薛白走在小径,转头一看,见到一大群不同年纪的少女被赶在一起,嘴里说的语言他却听不懂。他遂停下脚步,往那边走了几步,只见她们梳着辫子,带着骨头做的饰品,其中偶有人穿的是靴子。   从靴子可看出她们不是南边的异族,也不像西域胡姬高眉深目。   “契丹、奚人?   郎君想尝尝鲜?依此处规矩,未开苞的,只卖,不嫖。”   “罢了,走吧。”   薛白被带到一个厢房,对方每次带上来二十个少女任他挑选,到了第三批,任木兰偷偷提醒了薛白一句,他便将那阿波姐留了一下。   姜亥退了出去,到外面守着。   “阿波姐,你别怕。”任木兰道:“这是新来的县尉,与王县尉一样是个好人,也许能救你出去。”   薛白在路上已向任木兰问过了,这阿波姐名叫伊波,也是顺着伊水的江波漂下来的孤儿,因此以伊水为姓,在养病坊被卖到这里。   伊波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不甚漂亮,也没有任何风尘之色。   她还没被调教好,还不像风尘女子能赚到钱,也不必向客人卖笑,眼神中只有警惕。   “我听说,王仪是从你手上逃走的?”   “不是。   伊波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任木兰不能轻信任何人。   薛白道:“我是奉了天子旨意来查王彦暹被害一案,你若知道什么,大可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薛白见她如此,竟也不再追问,推门出去,让人去招此间的管事过来,打算将伊波赎买出去。   她却不肯走,摇头道:“要走,我只与娣儿她们一起走。”   “那是谁?   任木兰道:“是与阿波姐一起从养病坊被卖过来的,有六七个吧,阿波姐若走了,就要从她们当中挑人来陪男人睡觉。   薛白道:“让她先随我走,我安排人来查抄这里。”   “不。”伊波很是坚决,“我只能和她们一起走。”   其实,薛白若一定要赎买她,她再坚决也是毫无用处,他却招过姜亥,去打听了价格,伊波是便宜的,只要一万钱,其余六人,三万到五万钱不等,算下来一共要二百六十贯,而他如今一个月的俸禄犹不到十贯。   “你回去问柳大娘子支钱来。”   姜亥摇头道:“阿郎,不如明日再来?你留在此处太危险。”   “无妨,你去吧。   “我不能留阿郎一个人在这里。”   “有我在,你快去吧。”任木兰道,“我会保护县尉。”   “我怕县尉还要保护你。   “哈,我好歹是渠帅。   事实上,姜亥匆匆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回来,过程中薛白一直安然无恙。   偃师县里那些人手腕通天,显然不急着除掉薛白。即使是对待王彦暹,他们也是给了三年的耐心,若没有骊山的刺驾案,或许还能让其体面地慢慢病死。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但凡还有余地,不至于做得太难看。   便是薛白,家里也没有常备着二十六万枚钱币,姜亥还带了许多的金银器、丝绸、花椒来买奴隶,不情不愿地把这些钱货交出去,替薛白在契书上画了押。   “徐善德,这是名字?”   接过契书,姜亥翻眼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这般问道。   “贱名不足挂齿,正是鄙人。   “我记下了。   姜亥咧嘴笑了一下,把契书收进怀里。   不到一个时辰,让这些人以无本买卖赚了二百六十贯,他心疼得要死。   须知当年,他盯着那一贯钱的饷钱就把这六尺有余的身躯卖到了陇右那尸横遍地的战场上。   “啖狗肠,这和明抢县尉的钱有何区别?”   因如今薛白住在县署东面这一片民宅,郭涣还特意将这一带取名为“魁星坊”,彰扬状元郎之名。   想来,若薛白不找他们的事,是能在偃师尉这个任上过得很舒坦的。   是夜他带着几个小女子回了魁星坊的宅院中,很快便惊动了吕令皓安排过来照顾他的仆妇、婢女们。   “县尉,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县尉连夜买婢女是要换掉我们吗?”   “可以吗?那你们便回去吧。   一句话吓得这些吕家仆婢们骇然变色,跪倒求饶不止,言若这般回去,一定会被重罚。   既不想走,又非要拿话来点薛白,他便任她们跪着,让柳湘君看着,自带伊波去后院问话。   “奴婢谢县尉救命之恩,做牛做马……   “这些话不必说,起来,我问你,那宅院里可有被掠卖的官宦子女?”   “很少,但该是有的。   “你如何知晓?   伊波应道:“我听厨房的人吹嘘过,即使是五姓女的菜肴她们也做过。似乎偶尔有盗贼劫路,他们能将这些贵胄之女卖出天价。”   “倒是行行出状元了。   薛白冷嘲一声,目露思量。   过了一会,他才开始问起王仪之事。   “县尉要是对天起誓绝不害阿仪哥,我才能说。”   “好吧。”   相比起伊波,任木兰便显得有些太容易相信薛白了。   眼看薛白对天起誓,伊波才开始说起来。   “王县尉到任以后,有时会带阿仪哥到养病坊来,他说官里给的养病田至少有十顷,要让我们吃饱,还要学门手艺谋生,阿仪哥常来教我们识字,说我书法有天赋,以后可以在兴福寺前当个抄经人。盆儿最灵活,可以走百尺幢去表演,在大唐,有技艺就有出路。   “后来有一次,王县尉问我,琴儿姐她们去哪了,我说她们相看了良家子,嫁到外面去了。他说不对,又问我兴福寺后面的宅子是做甚的,我说不知。没过多久,王县尉就病倒了。又过了几个月,我便被卖到了那里,我们管它叫暗宅……   “一直到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夜,我在暗宅看到王县尉了,他打扮成商贾的模样到了暗宅,与徐管事说他想买一个契丹婢女,但他没看到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隔了几天,木兰带着阿仪哥来找我,说王县尉被人杀了,阿仪哥也受了重伤。李三儿派了人满城在找阿仪哥,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把他藏起来,于是我把他藏在暗宅的柴房里,这样养了一阵子,阿仪哥说,他能救我出去,但需要把证据递给府尹,他得去洛“当时有几个洛阳来的人买了一批奴婢,绿环就在其中,她过去也受过王县尉的恩惠,我就托她想办法救阿仪哥去洛阳,我们把他藏在装货物的马车车板下面,次日就跟着绿环去了洛阳,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薛白听罢,问道:“他可有说过,那证据是什么?”   “好像是有两份,一份是县里侵占民田、欺压百姓的,一份是县丞高崇走私的账薄。”   “高崇?一直以来,他在何处?   “不知道,阿仪哥也没看懂那份走私账薄,上面用的全是暗语,但王县尉看了数字,说只有那个才是朝廷不会容忍的大罪,也许是偷盗了太府的宝物。”   薛白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吴怀实曾说过的一桩往事。   河南府这些官员,与一个人都有所接触。   “那证据在何处?   伊波摇了摇头,道:“我也没见过,不在阿仪哥身上,他该是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薛白问道:“绿环被卖给谁了?”   “只知道是洛阳的高门大户,对方连管事都未派来,是郭二郎亲自来挑选的,挑了整整三十人,个个都得是最温顺、最漂亮的,说是送到一个新的别宅。”   “新的别宅?可知是哪个坊?”   “不知。   “暗宅里可还有记录?   “该是在架库房,或是当时送去的几个车夫也知道。”   问过伊波之后,薛白渐渐理清了头绪。   河南府、偃师县糜烂是肯定的,但其中只怕还有范阳那边在做的一些造反的先期准备,贩卖战俘,战利品,走私……这个环节,有些官员参与了,有些没有。   县丞高崇必然是关键人物,他的义弟高尚如今任平卢掌书记,乃安禄山的随身心腹。   但只有这些推测没用,张九龄、王忠嗣早就说过安禄山有反相,薛白他需要看到王仪手里那本账簿,知道那些人具体是怎么做的,又有多少官员牵扯其中。   可王仪躲在何处?   次日,夜,洛阳城。   杜始正在烛光前提笔给薛白写回信。   这趟来洛阳,她从长安抽调了不少伙计,但近日以来,已感觉到事情比预想中要麻烦得多,人手由此开始捉襟见肘。   房门被推开,有冷风吹进来。   杜嬗连忙关上门,道:“阿爷又问我了,再不说五郎去了哪儿,只怕瞒不住。”   “告诉阿爷有何用?他只会干着急。   “真瞒不住了,以五郎的性子,岂可能抛下运娘,不声不响出门许多天?   “说他在替阿白做事。”   “那也该带运娘到偃师去。”   “再瞒一瞒。”杜姱拉过杜嬗的手,轻轻拍了拍,道:“阿姐放心吧,我确定五郎是被王仪带走了,王仪不会害他。   杜嬗问道:“你实话与我说,王仪不会害他,周铣呢?”   “周铣确实派了很多人在搜。”杜始道:“但我保证,他不会比我更早找到他们。”   “薛郎如何说?他今日可有信到?我未见到全福回来。”   “全福受伤了。’   “那薛……”   杀绝,因此王仪不肯轻易露面。”杜始沉吟道:“阿白的意思是,得做些什么,取得王仪的信任。   “没事,阿白一根汗毛都未伤着,你放心。但,此事可见那些人恨不能对王仪赶尽“做些什么?   “阿姐看看吧。   杜始递过薛白的信,让杜嬗看着,自喃喃道:“我们想再设一个局,但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名义。”   “绿环?   杜嬗喃喃道:“绿环就是救了王仪那个婢女?”   “怎么了?   “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这是最常见的婢女名字。”   杜娘摇了摇头,终于想起来了,道:“我听阿爷说,公孙大娘在宴上向洛阳令讨要一婢女,就是绿环。”   “公孙大娘?她为何要讨要婢女绿环。”   姐妹二人对视了一眼,杜始当即起身,道:“我得去见见公孙大娘…… 第232章 设局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愈发寒冷,洛河、伊河似乎都有结冰的迹象。   自从郭涣与薛白提出了吕县令愿用人脉助他升迁赤县尉之后,薛白的态度似乎也稍有妥协,不敢再去清丈寺庙、高门大户的田亩。   但既然已经调来了许多人手,就此作罢未免显得没面子,他转而开始丈量普通百姓的田亩,并打算清查偃师县的户籍。   朝廷规定三年一造册,但偃师县的色役簿与青苗簿已有十年、二十年,这一任县尉求些政绩,道理上说得过去。   有这种种理由,吕令皓犹有不满。   寒冬腊月,薛郎未免太过认真了些,倒显得旁的县官都不做事了?   “明府说笑了,我骤得高位,眼红的人多,行事若不谨慎些,是要被弹劾的。这田亩不量、户籍不查,等开了春,明府提拔我,岂非留下把柄?”   吕令皓最近在研究酒器,与薛白说话时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捧着一个彩釉酒杯来来回回地看,似乎这才是正经事。   “哦。”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笑道:“也好,百姓的田亩数量是也该好好清量一番了,薛郎把这两年的税赋也催一催吧。”   “未交齐吗?”   “唉,本县舍下面子,求了几家世家高门捐赠,补了缺额。但有些刁民,抗税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薛郎该催一催。”   “可有名单?”   吕令皓倒没真想让他去催缴,不过是给些压力罢了,见他如此上心,反倒担心像上次允薛白当堂审案那般弄巧成拙,摇摇手,道:“缓一缓吧,得空再谈。”   明府热忱提携,我却不能为县事出力,惭愧。”   “你若真惭愧,把那些刁民放了吧?”   “明府见谅,我来偃师,身边也是跟着人的。出了这种可能涉嫌到刘化同党的刺杀大案,若轻易放了,只怕交代不过去……不如,缓一缓吧?   这话说得很诚恳,吕令皓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   薛白起身告辞。   吕令皓目光从酒器上移开,斜眼脾睨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的幕僚元义衡从洛阳回来,递过几张报纸,道:“明府,这是洛阳近来的时刊。”   “不急,你可看得出这酒杯上的图案?”   “美人望月,可是圣人那出《月庭春》的戏。”   “有眼力,你觉得这酒器如何?”   “恕学生直言。”元义衡沉吟道:“有些俗了。”   “咣唧!”   一声响,吕令皓径直将手中价值连城的酒杯砸碎在地上,叹息道:“一句惊醒梦中人啊,送这样的礼,只会显得我急功近利,不雅,不潇洒。”   “明府不必着急,殷墟的祥瑞马上要做成了。”   “我方才见薛白,真是嫉妒他。”吕令皓感慨万千,“他只需一个主意,就能讨圣人欢心,此为天才!可恨其如此糟践圣心。”   “人往往便是这般。”元义衡捻着长须,唏嘘道:“易得者,不惜之。”   “说正事吧。”   “是,年节将至,许多贵胄已到东都。听说,圣人表侄、太子良娣之妹、上柱国张公之第三女,张三娘近日便在洛阳省亲,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是日,大雪。   薛白到了伊河以南的村庄里丈量田亩。   田间,全福带着丰味楼的伙计正在忙碌着,任木兰也领着人在帮忙,远远见到薛白便跑过来。   “县尉。”   一个装满胡饼的大包裹便被递了过去,任木兰乐呵呵地捧过。   “吃吧,剩下的你提着。”   “埃。”   “那户农家量了吗?”   “量了……殷先生,你来说。”   殷亮未语先叹,在大冷天叹出一口白气,引着薛白边走边说。   “丁田发不足额,此事无甚稀奇,在醴泉、长安县亦然,不过天子脚下之民至少能分得六七十亩地,本以为天下别处至少也该有四十亩……”   说着,殷亮抬头看看茫茫大雪,额头上都皱出了纹。   “三十六亩田,今年他种粟不到三十九石,先缴一百亩的租税两石,另有‘追死两死。”   “何谓‘追死’?”   “在籍农户逃户了,地方惯例不会如实上报,遂将逃户的赋税分摊给编户,称为追死。”   说到这里,租庸调三个字,只说了租,同时还有庸、调。   “他得纳两匹绢,算上追死是四匹,他妻子已经死了,没人替他纺织。好在漕船上的绢便宜,他用一石粮与人换了绢,可是这绢有污迹,依杨慎矜当年想的好办法,算折色,一折就折了他七斗粮。”   “另还有‘庸’,他每年得有二十天的劳役,算上追死是四十天,若不愿劳役,又得纳绢。税赋送到河南府,他愿意去送,但惯例是县衙代为统一运送,得交脚钱,此项本该是布五丈,他却花了八斗粮。”   “交完这些,他剩下了三十石粮,可这只是租庸调。此外,义仓收粟,亩纳两升,他得交四石……   听到这里,薛白道:“哪怕他不娶妻,不生子,不穿衣,不烤火,不吃肉菜,一年只嚼粮食,也得有三十石粮。”   殷亮道:“少府莫急,还未说完,还有和来,剩下的二十多石粮也不是留给他自己吃的……”   薛白转过头,望向北面的首阳山。   大雪纷飞当中,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陆浑山庄最里层那其乐融融的情形。   那些在山谷中欢笑的人们只是奴隶,但得到了主家的恩赏,而这种恩赏,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第一年种的不够嚼用,他想着明年得多种一些,得亩产两石,但几年下来,他已欠了县署二十多石的税,被捉到县牢里三次,打得半死不活,今年齐丑没有捉他。”   “他这样,活得下去吗?”   “活得下去。”   殷亮领着薛白到了一间破茅屋前,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   “他已经卖了田地,当了逃户了。因为齐丑今年没有捉他,往年都要防着他们逃的。”   “他的田呢?县署收了分给别的编户?”   “已经卖了。”   县署|年没造过色役册,又岂会再分田?卖给谁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逃户也许活下去了,剩下的这些没逃的编户,负担却又要更重一些了。   薛白苦笑了一下,走出茅屋,看向远处那些瘦弱无力的人们,仿佛看到,他们的背脊又弯了一些。   “殷先生。”   “少府请讲。”   “你说……若我把这一切告到圣人面前,能改变这些吗?”   任木兰提着胡饼跟着薛白、殷亮进了一间农舍。   风卷着雪花涌进屋里,但也没能吹走多少热气。外面冷嗖嗖的,屋里也是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哪里漏风,总之到处都漏。   那农户一家四口正挤在榻上聚暖,就那么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裹着条脏兮兮的薄毯。见有人来了,老农夫下了榻,薄毯被掀开的一瞬间,便见他两个小儿子连条裤子也无。   农夫畏畏缩缩地挡在薛白面前,道:“没粮,没。”   薛白往他家的破米缸看了一眼,里面确是空的,但他估计这家还是有粮的,为了逃税藏起来了。   “不是来征粮的,吃个胡饼。”   薛白给他们一人分了个胡饼,看向那一脸沧桑的老农夫,问道:“县署青苗簿记着你有口分田七十六亩,但我们量了是三十八亩,你知道吗?”   老农嚼着胡饼,缩着脖子,道:“真没粮。”   “说了,不是来征粮的,户籍与田地重新造册,你以后交的租庸调就少了,这是对你有利的事。”   “真没粮。”   这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近一柱香的时间,薛白只好带人离开。   他走了几步,才想到不是这老农傻,哪怕他再说不征粮,人家怕的是和来。不征粮,可不还得强买吗?   农民看起来木讷寡言,受骗的经历却多,能轻易就信了他才是奇怪。   之后再进了另一间农舍,一个三旬年岁的汉子正跪在榻前给一个老妇喂汤水,转头见了薛白等人进来,也是一言不发。   “乔二娃,册上写着你有田七十四亩,实量三十五亩,你可知道?”   乔二娃黝黑的脸,乱糟糟的胡子,一脸的老态,怎么也与“二娃”这名字搭不上边。   他跪在那把汤水喂完,走到了灶前,一声不吭。   唯有薛白能感受到,这农夫瘦削的骨头显出了绝望之感,像是一言不合就能杀官造反。   因为他在华清宫见到的反贼就是这种气质。   “我是新任的县尉,你有麻烦,找我说。”   薛白没再多问,放下两块胡饼,转身走了。   这几日,他就这样一家一家走访、观察偃师县的编户们,虽然他看到的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到了下午,薛崭赶了过来,禀道:“阿兄,高崇回到县署了。”   高崇时年三十四岁,年富力强、精明冷峻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吕令皓、郭涣平易近人。   甫一见面,高崇听说薛白近日在清丈田亩户籍,当即直言道:“薛县尉若是太闲,不如把今年的赋税催缴了。”   “好啊。”   薛白痛快答应。   吕令皓连忙摇手,笑道:“埃,年节将近,还是不要逼迫百姓太甚。”   他心里清楚,若真把差事交给薛白,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比如,薛白若是借着隐田、隐户一事,向高门大户索粮,难题最后便要落到县里来。   郭涣得了吕令皓一个眼神示意,上前附耳对高崇小声道了一句。   高崇于是点了点头,道:“催缴一事,我会带着官差去办,请县尊再让齐丑任班头便是。”   说罢,他不理会薛白,自告辞离开,摆出事情已由他说定了的架势。   权在他手上,差役也好,漕河上的凶徒也好,全都听他这个县丞的,自然不必给薛白面子。   陆浑山庄。   一名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抚摸着盖在她肌肤上的熊皮大裘,感受着软榻上的温暖,心中愈觉欢喜;屋子里点着熏香,她亦不知是何品种,只知很贵,闻了让人身子都轻快了几分。   这样舒适的屋子,让人醒了也不愿离开。   不多时,宋励只披着春衫从屏风那边走了过来,因屋中烧着炉火,也不觉得冷。   他脚踩着柔软的地毯,站在榻前,抚摸着女子小麦色的肤肌。   “八郎。”   “嗯?”   “我给了你……要一辈子作你的人。”   “是吗?”   “真的,我不求侍妾的名份,只要能陪在你身边……”   “不行啊。”   宋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阿爷方才找我了,我得准备订亲,不能再在家里胡闹了。   “八郎放心,我很懂事的,不会给八郎添乱。”   “不行,阿爷让我将你卖了,起来,出去吧。”   哭啼声不止,宋励不耐烦,将家中琐事留给下人办,他自更衣出门,往偃师县去寻兄长宋勉。   到了首阳书院,宋勉正在与一个小吏说话。   “阿兄,县署又找你有何事?”   “无非是让家里捐钱粮,我是教书人,不管这些。”宋勉颇显清贵,伸手替兄弟整理了衣袍,道:“你啊,这般大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没个正事,马上也该成亲了知道吗?”   “阿爷让你带我到洛阳去,请舅父为我相看。”   “随我去龙门一趟。”   “为何?”   “我得到消息,上柱国张家的三娘子在洛阳,准备到龙门香山寺还愿。”宋勉稍压低了些声音,“张去逸之女,她两个姐姐,一个嫁了太子,一个嫁了清河李氏嫡支。”   宋励眉毛一挑,道:“这等门第,只怕我配不上吧?   “因此我带你到龙门去,以风采胜之。”   “好!”   “龙门乃是当年阿翁以诗夺袍之地,务必把握住了。”   武后曾在龙门香山寺命百官赋诗,优者赐以锦袍,以上官婉儿主持并裁定优劣。   当时东方虬先写了好诗,以拜赐得袍,宋之问却以一首好诗,让武后“夺锦袍衣之”,传为佳话。   此事宋家引以为傲,到龙门香山寺,如到自己家一样。   宋励笑道:“兄长放心,旁的不会,讨女子芳心我最擅长。”   “把鸡舌香含了。”   “知道。”   鸡舌香却又是另一桩故事,据说,宋之问为人谄媚,想要当武后的面首,可惜因口臭,武后没看上他。   总之,兄弟计议妥当,便准备明日先往龙门,到了再打探张三娘的行踪,以免错过了。   是夜宋励难得安生了些,没去城中的青楼酒肆胡闹,一整夜翻来覆去,想着娶了圣人表侄女如何如何。   到了次日,正准备出门,却忽然听闻了一个消息。   “张三娘在伊水边走丢了……”   怎么会?   县署,令廊当中,吕令皓踱了几步,再次看向了元义衡,问道:“张三娘真丢了?”   “学生奉明府之命,赶到洛阳送礼,得知张三娘启程前往香山寺,遂连忙赶过去,到了伊水畔时,张家人已惊动了诸县官吏,正在沿河寻找……一问之下,才知是张三娘乘船过伊水时,被激流冲走了。”   吕令皓了解龙门的地势,知道伊河由南向北流到偃师境内,由西向东与洛河交汇,冬天,水流肯定是不快的。   “激流?冲走了?”   “是。”   “找到了吗?”   “此事也是奇了,诸县官差怎么找都没找到。”   吕令皓道:“不是船夫故意的?”   “此事……只怕不好说。但若能找到张三娘,可是大功一件,连寿安县尉崔祐甫都赶到龙门了。”   吕令皓踱了几步,喃喃道:“太怪了,谁做的?你说,张三娘到了洛阳的消息,都有哪些人知道?”   “张三娘是悄悄来的,住在玉真公主在洛阳的别馆里,对外并未声张。”   “这还悄悄来的?连本县都知道。   “前几日是公孙大娘特意携弟子去拜会,此后,张三娘还到洛阳新开的丰味楼去用膳,评点了一番,刘长卿为她作了一首诗,因此消息便传了出来。”   “换言之,所有人都知她来了?”   “明府这般说……不假。”   “快!沿伊水搜,保护好张三娘!”   “喏,高县丞已让李三儿在办……”   他们见过张三娘吗?”吕令皓道,“让薛白来见我。”   “明府找我来,可是为了县里催税之事?”   薛郎且坐。”吕令皓问道:“不知你在长安,可曾见过上柱国张公之女。   “张良娣?”   “不,不,是张家三娘。”   “师师?”   薛白随口这一反问,吕令皓不由眼皮一跳。   “薛郎见过?”   “曲江宴上见过。”   吕令皓沉吟道:“那,张三娘在伊水走丢之事,你可有听闻?”   薛白摇头道:“我近来只顾着考虑高县丞打算如何催缴税赋……”   “税赋不急。”吕令皓皱眉道:“张三娘是在伊水丢的,我等需尽快将她找回来。”   薛白问道:“明府言下之意,让我来查此事?”   “这……”   吕令皓一时又有些犹豫,道,“你初到偃师,还不熟悉,此事由高县丞来查为好,不过,县里只有你见过张三娘,你务必配合高县丞。”   “境内出了失踪案,份内之事,自当尽职。”   薛白以让人挑不出错的态度应下,对此事并不着急。   谁急,谁就被动了。 第233章 撕开一角   一夜过去,偃师县城满是积雪。   柴狗儿站在一间小宅外叩动着破门环,哈着气暖手,不停跺脚取暖,等了好一会,才见齐丑把门打开。   “帅头。”   “又叫我“帅头’了?”齐丑叱道:“我经不起你这般耍。”   “高县丞这不是回来了吗?县令已答应让你重新当帅头,我看啊,只差把牌符从薛崭手里要回来了。”   “那是还得用我啊。   “就是说。”柴狗儿道:“因这几日,已耽误了催缴,这可是县署的第一等大事。”   两人边说边往县署走去,到了门外,却见几匹良马绑在那儿,旁边立着几个温文尔雅的青衣仆从,那是陆浑山庄的人。   书香门第与俗吏之间素来没有交情,齐丑却颇为忌惮宋家,因他实在不能完成催缴的话,留下的窟窿就得宋家捐一些。   过了六曹院,正准备往丞廊去拜会高崇,两人却发现陆浑山庄的几位主家正在尉廊里说话,连县令都在作陪……   薛郎若需要人手,我义不容辞。   宋励很有侠气,拍着胸脯道:“我平时最佩服的人就是薛郎,正好借着这机会与薛郎学学。   他得知整个偃师县只有薛白认得张三娘,便知道一定要利用好此事。   薛白道:“能与宋兄交朋友自然求之不得,但这桩案子并非由我办,如今是高县丞在查。”   “人命攸关,张三娘都已失踪了,县官之间何分你我?当同舟共济才对。”   “既如此,我领差役沿着洛水搜寻?”   薛白说着,转向吕令皓,问道:“明府以为如何?”   吕令皓看似与宋勉没什么来往,但却还是给了宋家一个面子,点了点头,道:“也好,薛郎带着差役们,与宋家郎君们一起去搜搜吧。”   说罢,他转身出去,自回了令廊。   过了一会儿,高崇过来,道:“明府不该允许薛白借机伸手县务。”   “宋家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等也当以张三娘安危为重啊。”   虽然都是一条船上的,高崇却不太喜欢宋勉,讥道:“目光短浅的自私自利之徒罢了。”   “让薛白去找,找到人了,事情便能了结。”吕令皓道:“此为县尉之职,奈何为之?你让渠头派人盯着他便是,几个差役,还能投靠了他不成?”   “好吧。”   高崇不太在乎那些差役跟着薛白去寻人,毕竟,李三儿这个漕运渠帅才是偃师县真正的帅头。   吕令皓又道:“催缴之事暂停一停,各县人手只怕都要顺着伊河找下来,莫让人看了难堪。”   “好。”   高崇应过,正要出去,吕令皓忽然问道:“对了,张三娘之事,真不是渠头的人下的手?”   “不是,我们才从黄河渡口回来。”   “是否有可能是手下人擅自动手?”   “圣人之侄女,哪个敢?”高崇道,“放心便是,我会再问问渠头。”   “好,骊山刺驾的风声都未过,多事之秋,莫再惹乱子了。”   薛白站在尉廊的窗前,看着高崇离开,目光中带着审视之色。   “县尉,差役们已经都集齐了。”薛崭穿着一身公服,手持横刀上前行礼。   “走吧。”薛白道,“我们从伊洛河下游开始搜,沿河往上。若是河道上搜不到,张三娘很可能便是被歹人劫走了。”   “喏。”   齐丑应了,心中对找人之事不太关心,在意的反而是高县丞今日还不恢复他的捉不良帅一职。   “对了。”宋励则跟在薛白身边,问道:“不知张三娘长得是何模样?”   “她刚到豆蔻之年,还未及笄,大概五尺二寸,样貌可人。”   “如何个可人法?”宋励追问道。   “眼睛大,很有神采,鹅蛋脸,有些婴儿肥,左眼睑有一颗小痣,表情很认真严肃的样子。   宋励听得心里喜滋滋,兀自摁捺,转头看向宋勉。   “阿兄。”   “你随县尉去,我回陆浑山庄招人一起找。”宋勉道:“一定会找到张三娘。”   显然一切还早,但宋励似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了张家女婿,兴致勃勃。   他披着大警,与薛白驱马而行,领人从伊洛河南岸找到北岸,又一路向西南方向寻觅。   如此,一直到了傍晚,前方忽然有一队人马迎面而来。   “你等是何人?可见到过一个小娘子?”   有人驱马而出,是个穿着斓袍的漂亮女子,态度十分傲慢,又有些焦急。   薛白当即驱马上前,问道:“偃师县尉在此,敢问你们可是来自张家?”   “薛郎,久违了。”人群中有一老妇上前,正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有侠气。”薛白行礼道。   公孙大娘叹道:“是老身没看顾好三娘。”   其余人纷纷见礼,也都是龙门附近来帮忙寻找张三娘的官吏,其中一人薛白还见过,乃是当时与他一起通过吏部试,授官寿安县尉的崔祐甫。   崔祐甫青年才俊,天宝四载进士,年纪轻轻便任畿尉。不过,薛白的仕途比他还要顺遂些。   在吏部相见,两人并无交情,但如今重逢,两个年轻的县尉却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受。   “这案子,薛郎如待看待?”   “冬天的伊河不该冲走人。   崔祐甫道:“不是去找你了?   “不是。”薛白道:“我与张三娘不熟识。”   “那便麻烦了。”崔祐甫道:“你可知偃师县已成了盗贼窝子?”   “我……知道。”   “那偃师县该给张家一个交代才是。”   “先找一找。”薛白代偃师县署表态,道:“若找不到,县署会给交代。”   宋励目光看去,有些忌惮崔祐甫,暗道不能让这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子弟在此事上抢了自己的风头。   天色渐暗。   众人持着火把又找了一会,始终没有收获,无奈之下只好转回偃师县,由一名张家的管事质问吕令皓。   薛白走过长廊,一直到县署东南角一个无人的黑暗角落。   过了一会,有人过来。   “没人看到吧?”   黑暗中的两个身影就贴在了一起。   杜始双手环住了薛白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安排妥当了,直接动手就行。”   “有借口动手,有看客控制势态,够了。”   “但只怕难收尾。”   “无妨,新官上任,先把火烧起来。”   其实几日未见,两人之间的火也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   张家管事带着许多权贵来了,正在县署,要县令给交代。”   高崇正在家中写信,闻言道:“人是在龙门丢的,要县令给何交代?”   “暗宅之事,旁县那些人一直都知道,借此事发作罢了。”   “他们没得好处吗?”   “寿安也有个新来的县尉……”   “让渠头找郭家确定一下。”高崇道,“我到县署看看。”   他一路到了县署,恰见到姜亥带着人匆匆离开。   暂时也顾不得这些差役要去何处,他匆匆赶到中堂,果见众人都在推卸责任。   “东都诸畿县,偃师最为混乱,盗贼横行,莫非是偃师的盗贼劫了张三娘?”   “话可莫要乱说,事关张三娘的清誉。但偃师县竟没能在下游救人吗?”   “诸位。”高崇上前,道:“我看诸位也不必太过担忧,张三娘未必是出事了。”   “高县丞这是何意?”   高崇反而看向薛白,问道:“我听闻,薛郎高中状元之后,曲江宴上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榜下捉婿,不知是否便是在彼时见过张三娘?”   “那倒不是。”   “何必掩饰?如今是隆冬,伊河水枯,当不会冲走张三娘;洛阳都畿要地,也不可能有大贼。张三娘莫非是故意使人划船,顺河而下,到偃师来寻薛郎了。”   薛白应道:“高县丞无端猜测,我是不要紧,但若是坏了张三娘的名声,甚至误了搜救,可就不妥当了。”   “你方才分明在庭院中私会了张家一行人中的某名女子,还敢说不是?”   “高县丞,这里是县署,说话是得负责任的。”   高崇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证明张三娘是来找薛白的,而是让众人别再被薛白牵着鼻子走。   因此他相当大胆,道:“我敢说,我便敢担。你呢?敢做可敢当?”   “好啊。”   “够了!”吕令皓叱喝两个下属,道:“一个个,越说越不像话。”   高崇很自信,道:“我以为,搜一搜薛县尉家,一定能找到张三娘。”   他已经隐隐察觉到,这是薛白安排出来夺权的一出戏码。   只是,暂时还不确定薛白想做到哪种程度。   兴福寺后方的宅院里。   徐善德正在查看今日带回来的一些女子。   “陆浑山庄卖过来的那个不值钱了,带到后面去。”   “是。”   “剩下的我来看一看……”   说着,灯笼一照,徐善德眼前一亮,竟发现那几排女子之间有一个非常出挑的豆蔻少女,眼神有灵气,鹅蛋脸稚气未脱,左眼还有泪痣。   更难得的是,她腰背挺直,脖子修长,显然是会跳舞的。   “她是何处来的?”   “傍晚时在码头上捡的。”   “去查一查,渠帅今日还说了,洛阳走丢了一个有身份的……”   忽然,   前门响起了呼喝声,随之而来的是尖叫。   “怎么回事,你们去看看。   徐善德吩咐了护院,仔细听了一会,感觉到是有人在闹事,再招过一人道:“去与渠帅报信。”   “喏。”   “把这些贱人先关起来。”   “喏。”   有两个徐善德的手下便驱赶着这些女子们往后方而去。   走了一会,他们愈感到形势不对,对视了一眼,小声嘟囔了几句,伸手去捉其中最漂亮的那名小女子。   “啖狗肠,我早想端了这里!”   任木兰手里的武器已换成了横刀。   她一求姜亥,姜亥就给了,丝毫不觉得这种事需要问一问县尉。   檐下的灯笼照得院子通明,也照得她的横刀生寒。她身形灵活,跑得比所有人都快,连姜亥都落后于她。   迎面一个护院赶过来,见了任木兰,根本没将她当一回事。   “噗。”   任木兰一刀就斩在他腰上,任血溅了她一脸,她竟是根本就不怕,显出与年纪不符的狠劲来。   那护院在地上嚎叫,她还补了一刀,将他的手指砍断,使他不能反击。   这一下惊得其他赶来的护卫愣了愣,姜亥已带人冲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味丰楼调来的伙计,还有薛崭领着的几个偃师的差役。   此时这些差役个个都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因为动手之前,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但现在反应过来已经晚了,郭元良、李三儿、高崇等人不会听他们的解释。   “啖狗肠。”   齐丑骂了一句,跟着薛崭往里走,正见到院里那些掠卖良人的奴贩子满地打滚。   “捕了吧。”齐丑心想。   反正已没退路了,他干脆拿出绳索,想上前拘人。   “徐善德。”   姜亥抬脚踩住还在打滚的徐善德,咧嘴笑道:“我记得你的名字。”   “饶了我吧,我可以给你钱……”   “哈。”   姜亥甚至没多说什么,抬起横刀一剁。   他竟是当着齐丑的面,把徐善德的脑袋给剁了下来。   “噗!”   与此同时,任木兰迅速跑到了内院。   她熟悉地形,寻找着张三娘,虽然她没见过张三娘。   忽然,月光下,她隐隐看到了有人在跳舞,那人手里像拿着刀剑,映出闪闪寒光。却比她与姜亥使刀使得要漂亮得多。   之后是两声惨叫。   任木兰连忙向那里跑去,上前一看,只见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子正站在那。   “哎,你……”   那小女子回过身来,把手里的刀一丢,往地上一蹲,大哭起来。   “你是谁?”任木兰问道。   “我……我叫张师师,家中排行第三……   “找到了!”任木兰大喜,喊道:“找到张三娘了!”   县署。   中堂上,高崇还在试探着薛白的反应。   但薛白已闭上眼,正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找到了!”   高崇回过头,自信地扬了扬嘴角。   果然,人就在偃师县,张三娘就是来找薛白的,薛白利用此事夺权。   脑子里这些念头转过,他刚刚转向大门,只见薛崭浑身是血,手里拎着人头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他恍神了一下,不明白事情怎么还闹到杀人这一步。   血滴在中堂的青砖上,那颗人头被捧高,高崇很快就认出了死的是谁……徐善德。   一瞬间他就明白过来出了什么事。   他低估了薛白,以为薛白想要伸手县务,没想到,迎面而来便是一刀。   捣掉暗宅,是示威,是这个新来的县尉的宣告。   高崇狠狠瞪向了薛白,而薛白也睁开眼,回敬了一个誓不罢休的眼神。   暗宅平时安全无虞,只有些普通护院,让薛白偷袭得了手,但若不讲规矩,这偃师县李三儿才是最可怕的人。   两人之间没有与吕令皓相处时的圆滑,因为知道瞒不过对方,对峙时都是锋芒毕露。   “找到张三娘了!”   跟在薛崭后面的是任木兰,扶着刚刚被救回的张三娘,她们身后,则是偃师县的差役们。   反而真正做事的姜亥与那些伙计此时并未入堂,因为这些人不需要朝廷的奖赏。   事情到此有惊无险,张家的众人连忙拥着张三娘去压惊、歇息。   崔祐甫则叉手行礼,问道:“几位县官,偃师县……”   “我等自会与令狐少尹解释。”高崇冷着脸叱道:“还轮不到寿安尉多嘴。”   崔祐甫也没想到高崇如此嚣张,淡淡一笑,告辞而去。   其实,以崔祐甫在寿安具的处境,还真就拿高崇一点办法都没有,无非是摆撰世家子弟的架子。此时心里想的还是薛白竟快要打开局面了,也许能引以为援……   安顿好众人,吕令皓已是焦头烂额,没有再回那满是血腥味的中堂,而是在令解中忧心忡忡。   “明府。”   高崇大步进来,径直说道,“我怀疑张三娘之事有所不对,像是薛白设的局,他开始向我们动手了,这是要不死不休的态度。一旦他借机把案子先办成掠卖公卿之女,郭元良就洗不清了。”   “我知道。”   吕令皓叹了一口气,道:“我早与你说了,犯忌讳的事少做,否则岂会如此被动?”   高崇道:“眼下说这些还有何用,收拾首尾要紧。”   “那你待如何?当着张家诸人、各县官吏现在便动手除掉他?”   以高崇之嚣张,对此也有些无奈,最后微微一笑,道:“容他几日也无妨,我等得起。” 第234章 谁负责   偃师县牢占地不小,若挤得满满当当,能装两百余号人。   薛白任县尉以后,往里捉了三次人。   第一次捉的是郭家奴牙行的掌柜,当夜便被放了;第二次捉的是想要殴官的漕帮,以涉及到骊山刺驾案的名义强拘着,几个县官暂时不敢放人,但在找机会放;今夜是第三次,捉了暗宅的人贩数十个。   “打算放了吗?   “啪!   听得薛白淡淡一句问,齐丑当即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苦着脸赔笑道:“县尉太风趣了,小人担不起。”   “我没心情与你风趣,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是吗?”   “是!当然是!”   齐丑以肯定的语气应了,压低声音道:“小人剖心剖肺地与县尉说几句……从小人领县尉进城,可就说了不少实话,县尉应该看得出来,小人与他们那些伤天害理的人大不一样,求的也就是安稳过日子罢了。不然,高县丞为何更倚重那李三儿啊?”   薛白耐心听着他这些废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拍了拍齐丑的背,道:“若非如此,我的人已要了你的命。   齐丑一个激灵,忙道:“县尉你是懂我的。”   “我能信你?   能!   “他们逼你放人,如何?   “不放,道理小人明白,人是我们去捉来的,高县丞哪能饶过我们,小人得跟紧了县尉。   齐丑其实也没底,说话时不停看着薛白。   薛白一直以来表现得都是从容自若,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让他觉得“长安来的大人物,背景深不可测,哪会怕几个地头蛇”。   明白就好,与弟兄们说清楚。”   “县尉放心。   “漕河上的淤泥也该清一清了。”   最后这句话齐丑也听明白了,薛县尉要除掉李三儿,往后偃师县这一亩三分地上,还得是官差说的算。   “县尉慢些,小人给你照些亮。”   齐丑遂殷勤地提着灯笼,恭送薛白出了县牢,与薛白刚到偃师县由他迎接时,他承诺过的一样。   驿馆前站了一排人,皆是张家的奴仆,个个精神饱满,一看就是会做事的人。   “薛……”   “我是偃师尉薛白。”薛白走到馆门前,抢先开口,扫视了这些人一眼,道:“张三娘在我这县尉辖境出事,我难辞其咎。我想代县署登门道歉,并再问些情况,好将恶汉绳之以法。”   其中一个张家奴仆当即抬手,正要说话。   “等着!”   另一人喝叱了一声,仰头,傲然扫了薛白一眼,双臂环在胸前,自转入驿馆。   薛白便在馆外等了很久,才见对方一脸不爽地出来。   “让你进去。”   说罢,这张家奴仆手往背后一摆,站在那骂道:“登门的礼节都没有。”   不一会儿,郭涣、元义衡便派人载着一整车的礼物到了。   “这些都是吕县令给张家小娘子的礼,还请笑纳……”   “我一定不会推脱。”   “好,薛郎说的,那便对我家小娘子负责到底吧!”   驿馆内,张家管事已赶到前庭,一脸不悦道:“若非知你才上任不久,张家不会放过你!   县署。   “他真是这般说的?”   “是,一字都不差。”   吕令皓当即苦了脸,道:“那我上任得久,张家就要拿我出气了?”   “这……明府也未必就怕了张家。   “麻烦。”吕令皓叹道。   元义衡也不知如何说,想来想去,只能埋怨高崇,低声道:“人心不足,已是一辈子花销不尽,高县丞非要做些犯忌讳的事。”   吕令皓也是这般觉得。   他背靠宫中大宦官,自认为比高崇要清高的多。   “说这些有何用?他要替那么多人卖俘,停得下来吗?”   “那也不该把手伸到公卿之家。”   “够了。”吕令皓道:“让你出主意,嘀咕这些还来得及吗?你方才说,张家要薛白负责,是吗?   “是,他毕竟是县尉。”   “这你就不懂了,以薛白的才干、人脉、圣眷,张家早便想与他联姻,这才是他该负的责,我看此事还得由他担。”   “明府说的是。”元义衡身为幕僚,主意虽没出,拾遗补阙却是很擅长,道:“此事万一让高县丞担了,那是了不得的大事;而若让薛县尉担了,那只是一桩小事。明府真是洞悉时局啊。”   驿馆中已全部换成了张家人,薛白走上楼阁,已不必再担心有人窥视。   推门而入,杜始正坐在那整理牌符。   牌符的样式就像是丰味楼墙上的菜牌,有特殊的防伪记号,上面的内容无非是“甲字三号”之类的,其实是调动伙计的令牌。   “人手不够啊。   “不怕,才开始,先拉拢分化他们。   “我担心你的安危。”杜始搂住薛白,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也会是我们的地盘。”   “嗯。   “怎么不穿裙子?   哪有时间换?”   这两句之后,两人嘴上说的还是正事。   离开了长安之后,杜姱不似以前那般自信,总有些焦虑。   “终于能当面与你说,这个局我设得不好,几日之内要找出能牵动各方关注的公卿之女,还得把消息散出去,太仓促了。   “我知道,不必求全,能达到这两个目的就可以,目前算顺利。”   “来不及挑人选,既要出众,又要见过世面,还得有身手,否则不能深入虎穴。”   “还是深入虎穴了。   “嗯。   “见过她的人多吗?   “不算多,在近处见过她的就更没几个,但我们得抢在郭家人到之前镇住场面。”   “好。”   “我很担心,长安那边如何解释?”   “没关系,只要把他们的罪名定死了,如何解释都在我们。相反,我们若败了,解释权就在他们。这种局面,胜就是全胜,败就是完败,故而,不需有顾忌,不需求全,无非是不择手段去干。   次日天蒙蒙亮,薛白才从驿馆出来,竟是径直回家去了。   吕令皓一直派人盯着,等到午间,不见他有所动作,反而大为忧虑,竟是亲自登在堂上等了好一会儿,薛白才过来了,一看便是才睡醒。   “薛郎这是……出了这么大的事,竟还能睡得着?”吕令皓急道:“我可是一夜未睡,就在令廊苦等着啊。   明府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我等案子结果,等张家小娘子消气。马上便是年节了,莫因我们这小县之事,惹得圣人心情不佳!”   薛白毕竟是长安来的,闻言,没掩住那不以为意的神情。   三个县官之中,他刚到偃师,与张家小娘子看起来关系颇好,又救人有功,目前看起来责任最小,才能如此一脸轻松。   “明府想如何结案?”   “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薛白反问道:“敷衍张家?   吕令皓脸色难看起来,反问道:“你待如何?   “误会了,我绝不敢逼迫明府。”薛白苦笑摇手,道:“我还是去清丈田亩吧。   “是我失言了。”吕令皓换上温和的语气,“出了这样的事,薛郎也不能坐视不管,昨夜你在驿馆待了那般久,张家小娘子是如何说的?   我就没见到张家小娘子。”薛白实话实说。   “张家到底要如何交代,薛郎好歹问一问,若是要补偿……   明府。”薛白不得不提醒道:“明府竟觉得张家缺什么补偿吗?”   “是,是。”   吕令皓受了下属这口气,因他想把薛白补偿给张家。   毕竟,那长安公卿在曲江宴上没能捉成的女婿,如今到了他的一亩三分地。这就好比扬州的花魁以往再出风头,行路到偃师被劫了,也只能在他榻上曲意承呈。   张去逸在长安,也只是圣人表亲。吕令皓在偃师,却是一县之主。   “我们偃师,能摆平此事的只有薛郎你了。不看我这县令的面子,好歹顾念偃师百姓,回头事情闹大了,受苦的又是谁?   “与百姓何干?平息了此事,还能免了今年的租庸调与和来不成?”   吕令皓明白,薛白不愿让高崇带着李三儿去催缴,相当于明面上夺了县尉之权。   这个让步还是要给的。   “虽不能免……这样,本县出面,让各家再捐一些。等事情平息了,薛郎再带着差役去征税不迟。   “我昨夜与张家管事聊了聊。”薛白一得好处当即给了回应,道:“张家肯定得要有交代,绝不肯大事化小,否则,面子下不来。”   “懂,应该的。”   吕令皓做了大让步,不想,等了一会就这一句,只好再问道:“张家要如何?   薛白犹豫着,反过来问道:“明府与郭万金关系如何?   “何意?要拿郭万金交代?   “否则拿谁?   吕令皓沉默了。   郭万金至少还只是一个巨富,不是官,说来确实是最好的交代人选,但还须仔细考虑,看彼此瓜葛能否切干净。   另外,此事如何决定,吕令皓一人说的也不算,终究得与旁人商议。   这日他与高崇一说,对方却当即不悦。   “明府未免也太软了些吧。”   高崇虽官低一阶,有时对吕令皓也是态度强硬,道:“薛白进一步,你便退一步。   今日让了法曹,明日害了郭家,再让了兵曹、户曹…到时丢的就是县令的位置、你我的脑袋。”   “此言不妥。郭万金终究只是个商贾,杨崇义能死、任令方能死,郭万金死不得“正是杨崇义、任令方死了,可知郭万金这些年花了多少钱上下打点?他的人脉未必比薛白小。   “若只有人脉有用,还要官位做什么?往日本县也是他的人脉,可今日他惹出了大祸!   高崇道:“冷静些。”   “本县很冷静。”   “我看明府是被薛白唬住了。”高崇道:“先搞清楚到底是大祸还是薛白设局?”   “有何区别?等搞清楚,若晚了,丢的就是你我的脑袋。”   “此事太巧了,我绝不会轻易让人牵着鼻子走。   “哎,你怎就不明白?”吕令皓急道:“一桩接一桩,圣人都留心到偃师了,赶紧推个人出去平息事态吧。   “我自会查清此事,明府不能自乱阵脚。”   安抚了吕令皓,高崇又想到还有旁人只怕已经着急了。   魁星坊,薛白才送走吕令皓,宋勉已带着宋励再次米访。   “我从未想过偃师县里竟有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宋勉唏嘘不已,“竟还是在兴福寺养病坊的后巷。”   薛白倒未有感慨,道:“掠卖良人,皆绞刑。”   就暗宅稍谈论了几句,宋勉道:“想来,张家小娘子该是受了不少惊吓,不如让我两个妹妹过去相陪?   薛白讶道:“此事宋先生为何问我?”   宋励不耐烦兄长那样拐弯抹角地说话,问道:“薛郎与张家小娘子关系很好吗?   “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那就好……哦,我是说,是说,原来如此。”   宋励自诩风流,也确是万花丛中过的人,还少有如此失措的时候。因他昨夜远远见了张小娘子一面,心里非常喜欢。   至于她到过暗宅如何如何,他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毕竟他了解那里。且大唐风气也不在乎这些,取妻取的是门第,改嫁的妇人家财更多。总之,张小娘子真的很漂亮,宋励万分愿意娶。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也知道张家嫁女不是太子就是五姓,宋家门第差了些,得靠他的才貌来多争取。   “实话与薛郎说,我昨夜一见张家小娘子……说来惭愧,一见钟情,可否请薛郎带我前去拜会一二?   薛白知道会有人赶着献殷勤,倒没想到有如此殷勤,摇摇手道:“我今日还有庶务,不宜去见张小娘子。   “庶务?眼下还何有庶务?”宋励愣了愣,“若是要去催税,这点缺额我来捐助便宋勉连忙拉了兄弟一下,让他不可太过张扬。   薛白笑了笑,道:“若不去催税,我想到迎仙门码头看看,听闻张小娘子是在那里被掳的。   宋励忙道:“我陪薛郎去。”   于是,宋勉自去安排捐助事宜,宋励则陪着薛白去码头。   才出门,恰见寿安尉崔祐甫往这边走来。   双方执礼,薛白问道:“崔县尉还未回辖境?”   “县里无甚庶务,不如留下与薛郎一起探查此案。”   “崔兄不害怕多担罪责?”   “若什么都不做,自然就没有罪责。”崔祐甫笑道,“但我们为官一任,岂可尸位素餐。”   薛白遂明白崔祐甫的立场,点了点头。   无非是等这案子查下去,也给这寿安县尉一个试着掌实权的机会。   总之,当着宋励这蠢材的面,两人几句话之间,已达成了共识。   宋励知道薛白是有婚约的,一路上便盯着崔祐甫上下打量,暗想这世家子不知成亲了没有,如此上心,一定也是看上张家小娘子了。   从南门到洛水之间虽无城墙,却也是民居林立。南来北往的商贾,码头上的力役、漕夫,大多都是住城外。   崔祐甫看着繁华的码头,问道:“薛郎已有线索了?”   “那船夫是故意劫走张家小娘子的。”薛白道:“之后在此停泊,带她进了县城。”   “故意的?   宋励听了,不由暗道偃师县内还有人想攀龙附凤,莫非与高崇有关?   薛白四下看了一会儿,走向津署,户曹主事孙垣正在里面清点津税。   “难得见到孙主事。”   “是县尉来了?不知有何事与户曹相干?”   “孙主事昨日可有见到人贩掠卖张家小娘子?”   “县尉这是何意?   查案。   “查案。”   孙垣摇头道:“小人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们常年掠卖良人来往漕河之上,孙主事一点迹象都未察觉?”   “县尉到底是何意?   薛白很有耐心,同一个问题回答了两次,道:“放心,不会为难你,把关津文书、津税账簿交出来查一查便知。”   “县尉只怕没有权……   薛崭一听,直接上前。   柴狗儿竟也上前向孙垣赔笑道:“孙主事多多包涵吧,是县令让县尉查案,总得把掳人前后查清。”   “与他解释许多。”薛崭叱了一句,推开孙垣。   他其实清楚,就是孙垣的侄子骂薛白是狗。   忽然,   “薛县尉。”   众人往洛河方向看去,许多汉子从一艘大船中鱼贯而出。   为首的一人三十旬岁,身材高阔,披着一件华丽的毛皮大警,里面穿的却是麻布破衣。腰间挂着一把短刀,腰带上还插着一把匕首。   他往薛白这边走来,一路上,不论是漕工、路人、吏员,纷纷行礼。   “渠帅。”   “渠帅。”   “渠帅……   崔祐甫见此情形,不由笑了笑,他是世家子,真心看不上这种俗气的架势,向薛白道:“这无赖比我们两个县尉还威风。”   下一刻,他们已被漕工们围在中间。   “小人见过薛县尉。   李三儿比薛白预想中显得要谦卑得多,说话时脸上带着一股和气生财的笑容,却没掩住眼神里的狠劲。   他说话时,上前按住薛崭的手。   “不动这些,就当与小人交个朋友,可好?”   薛白留意到,李三儿的食指断了一截,是旧伤,这种情况握力是不足的,还能当上渠帅,可见是有些狠劲。   “县署办事,没有因为‘交朋友’就停下的道理。”薛白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   说罢,他示意薛崭带着文书走。   姜亥则上前,与李三儿对视着,眼神中带着挑衅的意味。   “县尉,太不给小人面子了吧?”李三儿笑道,一只手已按到了腰间的短刀上。   “县署办事,不讲面子。   李三儿眼看着薛白坚持带着文书离开,按在短刀上的手却没动。   他大可砍杀上去,但眼下他还是草民,没有县丞收尾,轻举妄动与造反无异。无非是想凭气势吓住薛白,但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   李三儿也不觉得失面子,朗声道:“县尉行事,与我平生最敬仰的一个人很像。”   “是吗?   “他也是贱奴出身,但志向远大。县尉若见到他,该与他成为朋友。”   薛白这才停下脚步,招了招手,让李三儿上前几步,问道:“昨夜之事,可与你有关?   “没有,小人才回偃师,长安城的公卿小人也不认识。”   “好,那提醒你一句,长安城的公卿需要一个交代,若不拿出郭万金来交代,你觉得……该祭出谁?   “县尉不爽利,离间的手段太过下三滥。”   “言尽于此。   “好,来日方长。”   李三儿识得几个字,会些成语,说话时笑着,确有几分小吏的文雅。   他挥手让漕工们让开道路,任薛白离开。就算要动手,也不会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可惜今日威慑不成,他心里反倒是留下了一点儿阴霾。 第235章 背郭   傍晚,宋勉离开了首阳书院,回到他在偃师城内的宅邸。   还未来得及坐下,却听得县丞高崇来访,让他有些讶然,转念一想,脸上还浮起一丝讥嘲。   陆浑山庄的田亩税赋之事,自然离不开县署,另外,因为高崇那位义弟高尚,宋家确有在漕运走私之事上分润一份利益。   但若论个人交情,宋勉自诩温润文雅,看不上高崇这种不知收敛的人。   “高县丞,稀客。   “我听闻宋先生捐了三千贯,补税额的缺口。”   宋勉谦虚一笑,道:“这笔钱对陆浑山庄亦是大数目,捐了便是。”   高崇单刀直入,问道:“为了请县令帮你兄弟促成与张家小娘子的婚事?”   宋勉笑容凝固,不太高兴,道:“我只是个教书匠,高县丞莫非有公事找我?”   “我看你是利令智昏了,为了攀附张家,被人欺瞒利用,毫无察觉。”   “高县丞,说话还是注意些分寸为好。”   高崇颇看不上宋勉故作清高的样子,皱眉道:“依我看,张三娘之事是个局,薛白要借此掌权,唯你们兄弟像只咬钩的鱼。”   宋勉与高崇不过是利益往来,倒不至于因为几句话耽误了宋家借联姻提高门第的大事,闻言笑而不语。   高崇则心知宋勉不傻,而是贪心,要让其相信,首先得要打破其攀亲公的幻想。   “此事太过凑巧、可疑。我问过,没有任何人起意去掠卖张三娘,那为何她会从伊河到偃师县?只有一个可能——主动来的。”   “是吗?   “我不必骗你,你自己想,骊山刺驾案才过去三个月,何必做这等事?可见这是一个局,张三娘就是为了帮薛白,为他做到以身涉险的地步。”   “怎可能?   “死心吧,不论如何,你兄弟攀不了高枝。”高崇当头棒喝,脸色冷峻,不容置疑的口吻又道:“别再给我捣乱,你此时捐税,只会让薛白收买人心。”   宋勉道:“你说的这些,连吕县令都不信。   “他不是不信,是软弱。他一心只想着平息事端,不惜推出郭万金去顶锅,却不想想,今日是郭万金,明日便轮到他了!”   “县丞待如何?   “郭万金很快会亲自来向张三娘解释,我也会彻查此事,揭破薛白阴谋便是。”   “知道了。”   高崇这才点点头,离开。   带着些蠢人做事他也累,吕令皓软弱、宋勉短视,想来只有郭万金在此事被薛白逼到绝望,愿意冒风险动手。   宋勉送走了高崇,站在那思忖着。   过了一会,他的两个妹妹回来,一边走,一边拿着一块帕子在讨论上面的花样,嘀嘀咕咕地很是兴奋。   “见过阿兄。   “你们今日见到张家小娘子了?”   “是,不愧是长安来的公卿仕女,真是见多识广,吃穿用度眼界极高呢。   宋勉问道:“如何个高法?”   “阿兄看这一块帕子便知晓了,真丝大锦,花色层次丰富,纬线用的是纯金线,绣的还是宫中殿宇,这帕子可是贡品,是贵妃赏赐给张家小娘子的。   宋勉沉吟着,问道:“你们觉得,这位张家小娘子是否有可能……痴心丁薛白?   “噗呲。”   反而是她的两个妹妹姿态有些不对起来,扭捏了一会,笑道:“瞧阿兄说的,张家小娘子那模样,一看就是还情窦未开。”   “是吗?   宋勉原本被高崇劝说得已理智下来,此时那攀附高门的心思再次活泛。   待到宋励回来,兄弟二人商议了此事。   “可不能信这些鬼话。”   宋励想到张三娘身份高贵、长得又娇俏可人,脑子一热,根本就不信高崇的说辞。   “阿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高崇故意绑来张家小娘子,想让他的人英雄救美,甚至生米煮成熟饭。结果事情败露了,他反倒把罪责推到薛白头上……   次日,两个伙计正带着伊波沿着洛河西向,到了洛阳城道德坊。   马车缓缓停在杜宅门前,伊波下了马车,转头四下一看,只见街坊上行人如织,暂时还未发现她熟悉的身影。   但她虽未发现,街角却有一个乞儿正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她。   “你们盯着,我去找阿仪哥。   这乞儿把破碗里的两枚钱币揣了,脏兮兮的脚板拍着冰冷刺骨的雪地,跑出道德坊,窜过洛阳繁华的街巷,拐进了一条黑暗的巷子。   巷底的破屋前有一辆破板车,上面堆着粪桶,臭气熏天。   “嘿,刘大已经回来了。”   乞儿进了屋子,只听刘大正在与王仪说话。   “错不了,府署、县署,好多人在聊哩,薛县尉把一个掠卖良人的地方给端了,事情闹得大了,个个都不懂怎么收尾……狗娃也回来了。”   乞儿狗娃道:“阿兄,我到杜家门外,见到伊波姐了。”   说着,递过他用乞讨来的钱买的胡饼,他一个,王仪一个。   “呜!   王仪还未答话,被绑在那、堵着嘴的杜五郎已呻吟起来,王仪遂拿掉他嘴里的布条。   “呼,堵得我嘴都酸了。”杜五郎长出一口气,问道:“带吃的怎不给我也带一份?”   狗娃笑嘻嘻道:“怪我?怪没人给我施舍吧。正好把你饿得没力气了,你跑不了。   杜五郎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道:“你们也太穷了,问我阿爷要点钱来买吃的也好。”   实在是没忍住说了这两句没用的,他方才说起正事。   “王仪,你也看到了,我没骗你,薛白是个能信得过的。你得信他,我们把证据交给他。   “为何不是交给你阿爷?从四品高官。”   “我阿爷……他办不了这些事。”   王仪亲眼见过王彦暹遭遇背叛,十分谨慎,今日却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信薛县尉。”   他眼神里却浮起了忧色,道:“但我现在也很担心他。   “为什么?   “他太急了,刚到偃师,立足未稳就出手,那些人心狠手辣,根本不按规矩来,万一直接动手杀了他。   杜五郎见王仪是个有主意的,直接就问道:“怎么办?   王仪连胡饼也顾不得吃,握着它起身,以跛了的腿踱步,沉吟道:“一则,得去提醒薛县尉小心防备;二则,得尽快想办法把证据递给韦府尹,请他从洛阳调动兵马。   “调动兵马,这么严重?”   “偃师漕帮的李三儿看着笑模样,实则是个亡命之徒,若无兵马镇压不了他们。”   “那韦府尹可信吗?   王仪点点头,道:“我在洛阳观察了两个月,可确定韦府尹与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你把证据给我,我让阿爷去请韦府尹。你可不能去偃师,那些人等着捉你,还得我去。   “证据不在我手上。”王仪道,“但我也是证据之一,我去见杜使君……伊波就在杜宅,可见他会见我。   “好。   杜五郎看起来迷迷糊糊,真到关键时刻却也爽快,道:“我阿爷肯定会见你,你快放了我,我马上去提醒薛白。”   狗娃问道:“阿兄,能信他吗?”   “信他。”王仪道,“解开。”   到了这一步,他亦干脆,将手里的胡饼往杜五郎手上一递,道:“让船夫篙伯送你去……你就不担心我搬不来救兵害你死在偃师?”   “我也信你啊。”杜五郎胡乱把身上的绳索抛开,揉了揉发麻的手腕,“走了。”   正要出门,却又被那掏粪的刘大给拉住,推进粪桶里。   “老汉送你到船上。   粪车推到洛水边已是傍晚。   杜五郎跃上小船,抬眼看去,只见星光照着洛河,波光粼粼,这是长安没有的景色。   “开船喽。   篙伯虽不敢大声,但还不忘这般念叨了一句。   偃师县,从暗宅里带出来的女子们都被暂时安置在了三官庙的空宅里。   薛白去找她们问了话。   若其中有官宦之女,便可坐实那些人掠卖良人的罪责,事情会好办很多。若没有,无非是继续查下去,只是会难一点。   “你叫什么名字?   “红霞。”   “没姓吗?   “是陆浑山庄的奴婢,家生子,从小就叫红霞。   “如何沦落至此?   “八郎……宋励要了我的身子,将我卖了……   薛白想到了清丈田亩时看到的那些逃户,得了大户人家的庇护,看似过得好了,却也成了物件。   “你可有什么手艺?”   “奴婢会织布,会绣花……算吗?   “算。”薛白看了一下记录,这些被救出来的奴隶许多都是会织布的,“到时可办个织坊,你们重新过日子。   红霞没想过还能过日子,抬头瞥向县尉,对他说的话有些期盼起来。   当然,眼下是办不成的,偃师还不是薛白说的算。   “阿兄。   薛崭匆匆赶来,附耳在薛白耳边,小声道:“姐夫来了,在驿馆。”   到了驿馆,杜始带着薛白走过长廊。   “五郎也是刚到,我让他先收拾一下。”   “他是如何进城的?”   “他倒也机灵,弄得又脏又臭,扮成难民到了城门外,遇到了一个伙计办完事入城,带上了他。   “王仪来了吗?”薛白问道。   “没,五郎是独自来的。”   说话间,两人进了长廊尽头的一间小庑房,只见杜五郎正捧着个碗在吃汤面,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我来提醒你,你现在很危险,王仪说李三儿随时可能动手杀你。”   “别急,慢慢说。”   薛白让杜五郎先把汤面吞了,再听他说了与王仪在洛阳的情形,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证据就好。   杜五郎道:“有证据也要先说动韦府尹,再让他派人来保你的命。”   “不。”薛白早有计较,道:“证据是用来在事后对朝廷交代的,还能指望朝廷看到证据来办不成?   “什么事后?”   “除掉他们之后。   杜五郎惊讶地张了张嘴,问道:“你是说……先动手除掉他们?可你不是官吗?到地方上才多久倒成贼寇了不成。”   “地方上你死我活,只有当贼寇才能对付得了他们。”   薛白知道,眼下彼此都有动手的心思,只是都有顾忌担心不能收场。   心,再分化对手。再加上王仪的证据,事后已能够向朝廷交代,动手的准备就完成大半了。   他先捣掉暗宅,既是借势示威,也是趁机安排人手进入偃师,还可拉拢一部分人现在的问题在于,实力还不够强。   杜始虽预料到薛白的心思,却还是有些担心,低声道:“可漕帮有上千人,一旦动手,我们的人手完全不够。”   薛白道:“先以掠卖良人之罪除郭万金,此事吕令皓已答应。之后,扶持吕令皓、宋勉,以郭家留下的巨利离间他们与高崇,待时机成熟,除掉李三儿,则漕帮群龙无首,可各个击破,最后让河南府派人来镇压。   杜始道:“与其一开始就寄望于韦济带兵来镇压,不如我们先除掉李三儿,到时韦济只能来收拾局面?   “不错。   “但有一点,不能让郭元良与他身边人见到张三娘,我们来得及准备吗?”   “时间得把握好,若早了,河南府官兵没到,我们实力不济,收不了场,可能被高崇杀了;若迟了,郭家父子能揭破我们设的局。”   “第一步的关键在于吕令皓、宋勉的态度,若他们支持,就是你们一起推出郭家顶罪;若他们不支持,会联合高崇把罪责嫁祸在你身上。   “郭家一进城,必然会有幺蛾子,别慌……”   杜五郎本是来提醒薛白小心,没想到只听得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让人根本听不懂。   他懵了一会儿,干脆捧起面碗继续吃起来。   说来也怪,他在洛阳时很担心薛白的安危,可一旦到了薛白身边,置身危险之地,他反而放松下来。心说随它去吧,出了乱子有聪明人想办法解决。   郭万金、郭元良父子也赶到偃师县了,第一件事就是求见张家小娘子,希望向她请罪,却遭到了拒绝。   之后,他们去见了高崇,态度很快发生了变化。   “这是个局。”高崇十分坚定,老生长谈,“张三娘与薛白是一伙的,故意害你“县丞认为该怎么办?”   高崇对郭家父子说话更没顾忌,道:“简单,或收买,或除掉。”   “除掉张家小娘子?怎么敢?”   “你们还不醒悟?!”高崇叱道:“人家已经把罪责扣到你们头上,这是你死我活之事。若你们求不得张家的谅解,还不如现在除掉,死无对证。”   郭元良有些吓到了,脸色煞白;郭万金则是捻须思索,问道:“能解释得了吗?”   “方才说了,张三娘必与薛白有私情。”高崇道:“除了她,伪装成情杀,再除薛白。此事我还在安排。在我安排好之前,你们自去摆平。”   “若能不杀官,最好还是平息下来好,毕竟是多事之秋。”   “对了,去给吕令皓、宋勉等人送些礼,别让他们真以为人是你们绑的。”   这一番长谈之后,郭家父子才意识事情比想象中严重,心中惶恐。   他们听了高崇的建议,郭万金很快便带着礼物去拜会了吕令皓。   郭元良则到了宋家拜会。   他知道宋励为了攀附张三娘,帮着薛白诬陷他郭家,心中怨恨,脸上却带着亲近的笑容。   “都是多年的朋友了,八郎还能不知道我吗?岂能真敢动公卿的女儿?   “我就是知道你郭二郎。”宋励道,“才会认为真是你的人差点害了三娘。”   听他语气,仿佛张家小娘子已是他妻子一般。   郭元良心中鄙夷,笑道:“八郎啊,我听人说,张家几个女儿,嗜赌如命,性情泼辣。你家中似乎有意为你向张家提亲?”   他也很清楚,要让宋家兄弟清醒过来,先得打破他们的幻想。   没想到,好言提醒,宋励竟是不信。   “郭二郎说这话不心虚吗?那般娇俏可人的一个女子,你说泼辣?”   “娇俏可人?   “我亲眼见过,如何不知?”   郭元良不信,苦笑道:“看来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多年老友,你便这般想坏我姻缘?她漂亮温婉可不是我一人说的,我四妹还为她画了画像。   “哦?可否容我一观?只看一眼即可。”   看不看画像,郭元良早晚也得去赔罪,都能见到。但宋励见他如此上心,还是瞪了他一眼,心中防备起来……   那画像颇为写意,虽不能很具体看清张三娘的相貌,但确实勾勒出了她的气质。   郭元良看了,隐隐觉得画中人有些面熟,可他分明从未见过张家小娘子。   “到底在哪见过呢?   他喃喃着,目光落在画中人那颗泪痣上…… 第236章 激敌   杜始走上阁楼,公孙大娘与那张家管事正站在窗边。   “还是来了,怎么办?”   “喏。”   往驿馆门外看去,只见郭元良、宋励等人带着礼物,还在那央求着见张三娘。   “无妨,早晚的事。”杜始开口道:“让宋家的两个小娘子进来,只让她们进来。”   说罢,杜始转向公孙大娘,行礼道:“张家小娘子也该发些脾气了。”   “放心,见惯了的,知道怎么做。”   如此安排过后,旁人都去办事,唯留下无所事事的杜五郎。   眼看驿馆外那两个纨绔吵吵嚷嚷,杜五郎不由担心道:“这才过了一天啊,二姐你的计划马上就要败露了,王仪可还没见到韦府尹呢。”   “闭嘴。”   “我总得替二姐出出主意。”   “既然敢这么做,有甚好慌的?”   杜始得了薛白的耐心安抚,此时反而不甚担心,平静地教导着弟弟。   “我的计划没什么可败露的,以小博大,想从别人手上抢权柄,你还想要有十全十美的万全计划不成?计划就是个方向,向着那个方向、神挡杀神,这才是做事的态度,懂吗?”   “哦。”   杜五郎认为自己大概是没必要懂的,他与二姐、薛白是两类人。   “反正,就是我替你们瞎担心了呗?”   “担心没有用。”杜始平静道:“做好一起死的准备就好。”   “二姐别吓我了,我才刚成亲。”说到薛运娘,杜五郎道:“一会我去过了县署,可得去看看丈娘。”   “我有时真羡慕你。”   杜始微微叹息一声,又想起天宝五载那个冬天,全家差点破家灭门。   这世道,连太子良娣的身份都保不住家人,岂能不随时准备着以命相搏?   驿馆外,郭元良、宋励的脸上还带着笑意。   “我们是来赔礼道歉的,大唐的小娘子哪有躲在深闺里不见人的?”   郭元良一心求见,忍不住拿话激了一下门外的护卫,这是他与别的小娘子调情时常用的手段。   他心中起了怀疑,但又觉得那猜测太过于大胆了,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心想先确认一下,因此难免有些急了。   敢出言相激,潜意识里他其实已有了倾向。   庭院中,张家管事大步走了出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是说……”   “啪!”   一声重响,宋励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郭元良的脸已被张家管事一巴掌抽得通红,他连忙避开两步。   “你敢打我?”   郭元良捂着脸,错愕之下惊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啪!”   张家管事不等他说完,抬起另一只手又是一巴掌,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郭元良连退数步,退至他的仆从之中,却不能像平时那样招呼人手上前,想了想之后,冷静下来,换上了诚恳的态度。   “是我无礼了,这两巴掌就当是对张家小娘子赔罪,但掳人之事是误会……”   “误会?圣人表侄被掳,主谋还敢在此风言浪语,我看这偃师县是反了天了!”   郭元良竟是是被这句话吓到了,颤了一下,慌忙又是一揖礼,道:“绝非主谋,绝非主谋。   他也说不出别的来。   虽然本就怀疑对方是假的,但这上柱国公府的气势压过来,让他根本无法冷静应对。   “掌事,我与他不是一伙的。”宋励上前,温文尔雅地施了一礼,道:“我深恨那些恶徒惊扰了张家小娘子,得知那地方与郭家有关,便将他揪来……”   “知道了,让你家两个小娘子进去吧。”   “多谢掌事,多谢。”   宋励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郭元良,竟是当即对这位多年的老友翻脸喝道:“你还不快滚?!”   其实,来之前,他也听郭元良说了些奇怪的话,说张家小娘子是假的之类。   他差点就信了。   此时看来,也许这郭元良才是想攀高枝的那个,因知郭家一个商贾贱类配不上,故而出手掳人。高崇则是收了郭家的好处,到处打圆场,好让他来个英雄救美。   这些人千方百计想让他死心,可见人情险恶。   郭元良转回他在偃师县的宅邸时,郭万金已经从县署回来了,正坐在堂上。   郭家是巨富,往日行事却不甚张扬,在此间的宅院也不大,摆的只是些平平无奇的奢华之物。   “脸怎么回事?”郭万金抬头一见儿子,不由怒道:“姓宋的敢打你?”   “张家管事打的。”   听的这一句,郭万金怒气便消了,反而点了点头。   郭元良又道:“但也未必就是张家管事?”   “何意?”   “阿爷,我说了你可莫不信。”郭元良犹豫了片刻,道:“我怀疑那张家小娘子是假的。”   “假的?”   “我看她的画像,感觉像是送给公孙大娘那个李十二娘……”   郭万金却没有不信,表情反而很郑重,手里摩挲着一个玛瑙杯子,回想着那张家小娘子到洛阳之后发生的一切。   因她住在玉真公主的别馆,公孙大娘去拜访,刘长卿写诗,根本就没人怀疑过她是假的。但之后马上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矛头直指张家。   “老夫得立刻去见高县丞!”   高崇正在宅中与李三儿说话,得知郭家父子来了,让李三儿在一旁坐下。   待听了郭元良的叙述,他也不算太意外,反而像觉得有趣,笑了起来,道:“没想到薛白这么大胆。”   “我也觉得他不该如此,若是假的,往后如何能瞒得住?如何向张家交代?公孙大娘也不应该帮他。”   “真的假的,一见不就知道了。”高崇道,“这里是偃师,县官出面当和事佬,她还能一直躲着?再不行,派人往长安一趟便是。”   “是。”   “等县令去驿馆见她,你扮作随员去看一眼,拿掉薛白的由头不就有了吗?让你们的人也都做好准备……先去见县令吧。”   郭家父子得了主意,告辞而去。   高崇抬起酒杯,与李三儿对饮了一杯,道:“薛白行事不择手段啊,这点倒与阿尚相像。”   “小人也是一见他就想到了高郎君,县丞是否问一问他?县尉也不能一直换。”   “我也有正有此意。”高崇沉吟道,“等拿下他了,我会给他一个选择。”   中午,县署大门外,门房赵六眼看着县令的仪驾离开,身后的随从中还有一人看着有些陌生。   赵六眼尖,且这县署里哪个人他不认得?忽然跑出一个生人跟着县令,他不由仔细看了两眼,认出了那是方才进了县署的郭家二郎,心中登时感到万分奇怪。   “都听闻郭家牵扯到了略卖良人的大案,莫不是郭二郎挟持了县令?”   脑中这念头冒出来,赵六自己都感觉到荒唐。但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   得去告诉高县丞。   赵六才迈了两步,恰见齐丑叼着一块馕过来。   “齐帅头。”   “莫叫我帅头了。”齐丑笑道,“如今这偃师县的帅头是我阿崭兄弟。”   赵六知道他最近与薛县尉走得近,不敢与他多待,笑着就要走开。   “六儿啊,你过来。”齐丑却招了招手,递过一个荷包,道:“给你和你阿兄说个媳妇。”   还未反应过来,赵六已感到手上沉甸甸的,不由惊道:“这哪敢?”   “蠢材,傻等着,你等得进六曹吗?没听说帐史的位置孙主事已经给了他那字都没认全的傻侄子了吗?”   赵六还是把那荷包往外推。   齐丑却不肯接,道:“整个县署就你最可惜,识字又会算账,但到现在还在看门。   大胆拿了,你阿娘等着抱孙子,可她还有几年?”   说着,他附耳过去,压低声音又道:“县尉奉了圣人的旨意、从长安来查大案,他的手段你也看到了,你自己想清楚。”   赵六想到县尉说的“带老母亲与残废阿兄到长安”,推还荷包的那只手就无力地落了回去。   齐丑笑道:“跟我来,县尉问你几句话。”   “好。”   赵六无意识地将荷包揣进怀里,脑子里迷迷糊糊,一路到了县牢。   薛白正在问案,虽然没用刑,案上的供纸上却写了很多内容。   “县尉。”   “你识字,念念这供纸上的内容。”   “喏。”   赵六连忙上前,双手捧起状纸,念道:“今罪犯王富招供,十月十二日徐善德得主家传信,派人往龙门,带回女子数名……”   他竟是真识字,念到最后,没哪个生僻字不识得。   薛白接过,拿出县尉的印章盖了,之后又盖了一份批捕文书,道:“送去给县令过“回县尉,县令不在县署。”赵六犹豫着,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批捕文书,最后咬了咬牙,道:“郭二郎扮作随从跟在了县令身边。”   他本以为这是个很重要的消息,可薛白却不太在乎,招了招手,问道:“县令近几日可有派人离开偃师?”   赵六想了想,应道:“有,自从出了事,县令身边的幕僚元义衡就不在了。”   薛白问了元义衡家里的情况,又问道:“郭录事是何态度?”   “郭录事病了,自出事以后,郭录事就在家中养病,但没离开偃师。”   薛白没再吩咐赵六更多事情,道:“你继续看着县署大门,等着进六曹。”   “县尉,可还需要小人再做些什么?”   “不必,今日之事暂时保密。”   “小人明白。”   要做的如此简单,赵六不由松了一口气,开始感觉到怀里的荷包沉甸甸的,隐隐竟觉得这钱拿得有些亏心。   他退出县牢,穿过县署庭院,迎面恰见薛崭带着一个长得颇没精神的少年郎走来。   作为门房,他连忙上前问道:“敢问这位是……   “是县尉的朋友。”薛崭冷着脸答了,拉过人便走。   赵六目光看去,见那少年怀里似乎揣着一本册子。   杜五郎进了县牢,四下看了一眼,道:“你们偃师县城不大,县牢倒不小。薛白呢?”   薛崭应道:“阿兄在审人,你可要进去?”   “好啊。”   齐丑、柴狗儿连忙过去,道:“我们来引路。”   他们举了火把,目光看去,恰好看到杜五郎衣襟处勾勒出的册子的形状。   薛白已又审讯了一人,问道:“事办妥了?”   杜五郎拍了拍怀里的册子,笑道:“我办事,你放心。”   薛白看了齐丑、柴狗儿一眼,也不避着他们。   “那就好,殷先生已查得差不多了,只差这个。   “我阿爷已经安排好了,等洛阳的人手过来,你又破了一桩案子。”   简单交代了两句,薛白带着杜五郎去往尉廊,路过齐丑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背道:“可以准备拿人了。”   驿馆。   “让张家小娘子受了如此惊吓,是本县治理无方,理应谢罪。“   吕令皓作为一县之主,连驿馆都是他的地盘,恳切地求见之后,张家管事请示了张小娘子,只好放他进去。   张家不愧是圣人近亲之门第,仅一小女儿出门也阵仗甚大,护卫、家仆、奴婢众多,从大门到阁楼这短短一段路,恐就有二十余人,且个个精神饱满。   跟在吕令皓身后的郭元良低着头,一时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开始思考也许是宋励的妹妹画错人了,或许张家小娘子左眼边也有一颗泪痣?   进了大堂,张三娘还没到,竟是要让县令等她。   趁此机会,郭元良向靠内院的窗子外瞥去,只见公孙大娘正带着几个弟子在内庭练剑……他点了一下,没看到李十二娘。   正此时,张三娘在几个婢女的簇拥下到了。   郭元良不敢马上去瞧,低下头的一瞬间觉得那衣裳倒也华贵,连他这巨富之子都感到惊叹。   “小娘子有礼了。”   吕令皓曾见过张三娘一面,抚须笑道:“看到小娘子气色不错,老夫就放心了。”   “吕县令放心了,我却不安心,怪不得我在长安便听闻郭万金积累的都是不义之财!”   张三娘声音虽稚嫩,语气里对郭家的怒意却很实在。   吕令皓早上还听人禀报张家管事说“偃师县反了天了”,此时见她把矛头指向郭家,稍稍放松了些。   郭元良却觉得上首的声音有些耳熟,终于抬头一看,眼前确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女子。   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七年前。   那是天宝元年,他奉父命到郾城押运一批货物,当时郾城有个户曹书吏查到了郭家私铸钱币之事。须知任令方就是因此罪名被抄家的,郭元良便买通人手扮作强盗,除掉了对方。   办完这件事,他返回长安,路上见到有老妇在卖女儿,那小女孩六岁,生得十分可人,他遂出手买下来了,回了长安,不多久,郭万金听闻公孙大娘在救济同乡孤儿,便把来自郾城的孤儿都送了过去,那小女便在其中。   她便是眼前假扮张三娘这人,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   郭元良终于确定了此事,低下头,只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的手下人没有略卖公卿之女。   他还惊讶于薛白、李十二娘的大胆,居然敢假冒皇亲。事后薛白无论如何都隐瞒不住,简直是自寻死路,但也恰恰是因为太大胆了,让人不敢相信是假的。   被他看出来了。   郭元良嘴角扬起一丝讥笑,他暂时不动声色,等到吕令皓邀了李十二娘明日到洛宴楼,他便随之告辞。   但一出驿馆,他便道:“假的!”   “真的?”   “是一个贱婢扮的,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敢,但此事确凿无疑了。明府,我们没出乱子,一切都是局。”   “这样?没出乱子就好。”   我得立即把消息告诉阿爷、高县丞,得立即把驿馆包围,拿下薛白。”   “不要冲动,待本县与高县丞商议。   晚了让那贱婢逃了就没有对证了,我先去请阿爷派人围住驿馆……   吕令皓忧心忡忡,当即赶回县衙去找高崇商议。   高崇却比他果断得多,径直道:“你死我活之事,还有何好商议的?!县令太软弱。”   “软弱?”吕令皓亦感不悦,拂袖道:“不管你做何事,能对朝廷交代,不牵连到本县,看我管你与否?”   “薛白使人冒充皇亲,还有何交代不了?”   “你自便,但没彻底查清之前,你莫请本县的手令。”   “好。”   高崇果断应了,推门而出,招过心腹,吩咐起来。   “告知渠头,动手。”   “喏。”   “慢着,薛白在何处?”   “不久前出了县署,好像是去给郭录事探病了。”   “他身边有两个好手,让渠头亲自去拿下他。”   “喏。”   “你们随我来。”   高崇说着,转向县牢,正见齐丑一身官差公服穿戴妥当迎了上来。   “县丞。”   “啪!”   甫一见面,高崇一巴掌把齐丑打倒在地,道:“起来,我既往不咎了。”   齐丑捂着脸起来,点头哈腰道:“谢县丞,小人知错。”   高崇道:“案子查清了,全是被陷害的,去把牢里那些人全都放了。”   “县丞,可有县令的……”   齐丑话到一半,抬眼见高崇脸色冷峻,连忙又低下头。   不见文书,现在把人放了,真如高崇所言便罢,万一有不对,却要他来担责,不免犹豫。   下一刻,有另一个差役赶上来,低声禀报道:“县丞,今日有个人来找薛县尉,怀里好像揣着一本帐簿。”   “人呢?”高崇迅速问道。   齐丑莫名感到背上一凉,抢着禀报道:“是一个小胖子,正与殷亮在尉解。”   高崇快步赶至县廊,抬脚踹开门,里面却空无一人,既无殷亮也无那小胖子。   薛白已找到了关键的证据,并让人送出去了?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第237章 暴乱突起   驿馆。   “你们做什么?!   “做什么?你等假冒皇亲,当然是来拿你们。”   面对大门处那些所谓的张家守卫,郭元良已经是再无任何惧色。他已经得了高崇的首肯,可以由他带着郭家人拿下假冒张三娘的骗子,押送县署检举。   也许到时还会给他一个“义民”的赞誉。   郭元良却也不冲在前面,抬手呼喝道:“都愣着做什么?冲进去。”   几个郭家家丁当即持棍向前,抡起棍子去砸假冒的张家护卫,不想,迎面就是单刀呼地斩下来,那几个郭家家丁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却还是有人被劈伤了。   “你等要造反吗?”   事到如此,那些张家护卫还在演,大喊着关上了驿馆的大门。   郭元良大怒,喝道:“去拿刀来!剩下的围住,别让他们跑了。”   “二郎……”   “还不快去!”   郭家虽是商贾之家,暗地里却做着私铸钱币、略卖良人等违律之事,手下不乏亡命之徒,简单的单刀也是不缺的,今日捉到了薛白、李十二娘这么大的把柄,岂还须顾忌?   到时,高崇自会来收尾。   闹了一天,渐渐已到了傍晚,夕阳如血,洒在驿馆中。郭家家丁们拿来了单刀,开始撞门。   “嘭”   “嘭”   宋勉、宋励兄弟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郭二郎!   虽是多年好友,宋励还是少见到郭元良露出今日的狂态,喝道:“你在做什么?疯了不成?”   “宋八郎,我告诉过你,那张三娘是假的。”郭元良得意而笑,“我已经亲眼确认过了,她是贱婢李十二娘假扮的,为了帮薛白豁出命,你别再傻了。”   “怎么会?”   “你还不清醒?”   郭元良被宋励的愚蠢惊呆了,没想到这样的蠢材竟也能与自己相交多年。   他微微讥笑,道:“不要紧,等我把她押送公堂,剥下她的伪装,你自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大门处撞击声还在响,宋励听得呆愣住了。   虽然两人以往说话都是这种德性,但此时,宋励却觉得郭元良话里的“压”“剥”等字眼分外刺耳,让他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觉。   “想什么呢?”郭元良挥了挥手,又道:“此事与你宋家无关,你莫中了奸人的圈套。即使要出面,也得帮我,懂吗?”   期盼的高贵娇妻忽然没了,宋励暂时还没能从失落中走出来,喃喃道:“我不信……”   巨响声中,驿馆的门被撞开了。宋勉见了,抚须往前两步看情形,同时,郭元良凑到宋励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哈,瞧你这样,就那么喜欢,一会让你先玩玩便是了,可之后务必得帮我说话。”   “我……”   “走吧。”   宋勉脸色平静,拉过宋励便往回走,不打算再掺和这些事。   “县城事多,我们先回陆浑山庄待一阵子,横竖与我们无关。”   兄弟二人回到马车上,他们的两个妹妹也在,正掀帘往街巷那边看着。   “阿兄,郭家真打过去了?”   “嗯。”宋勉道:“看来那张三娘真是骗子了。”   “她岂有可能是骗子?言谈举止显然是常在宫中走动的人,那姿态也不是常人能有的。还有,她对我们的态度可高傲了呢。不是公卿之女我才不信。”   “正是如此,才能骗过众人的眼睛啊……”   宋励坐在那,听着兄长与妹妹们的交谈,脑中不停想着的是方才郭元良最后一句“让你先玩玩”。   他思量着,若郭元良所言属实,大可玩玩那女骗子;可若那真是张三娘呢?生米煮成熟饭,得到她的人,也就得到了她的心。   “阿兄,记得我与你说的吗?郭元良想攀高枝,派人劫了张家小娘子。现在事情败露,他鱼死网破了。”   “不可能的。”宋勉道:“真的假的,事后一查就知,郭二郎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那谁有胆子假冒皇亲?”   “十之八九就是假的。”   “万一是真的呢?我要娶张家小娘子,就不能这么算了,至少得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停车!”   宋励说罢,跃下马车,重新向驿馆跑去。   此时驿馆内一片喊打喊杀,郭元良正站在街巷上吆喝得起劲,转头一看,不由喜道:“你回来了?”   “说好,若是假的,我先玩玩;若是真的……”   “懂,若是真的,我死无妨,你娶了她便是。”   “好!”宋励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郭元良又得了一个助力,亦是欢喜,笑道:“一言为定。”   县署,捕厅。   高崇随手把薛白录好的口供丢进火里烧掉,转头向牢里的数十名人贩子问道:“都明白如何陈辞了?”   明白!   “那好,这案子已经翻了。”高崇道:“那些奴婢如今就在三官庙巷的一座宅院里,你们最了解她们,听话的留下,不听话的卖了。不管之后朝廷派谁来查,让他们查不出破绽来。”   明白了!   “徐八,你去过王彦暹宅,你带他们去。”   “喏。”   “喏。”   放走了人贩,高崇转向之前因为想殴打薛白而被冤枉为刺客的十余个漕帮大汉。   “你们差点便要沦落为诛九族的反贼了知道吗?   高崇开口,自己反而微微笑了一下。   “你们不过是因为不满那恶县尉,找他讨个公道,结果呢?现在薛白犯了大罪,你们洗清冤屈的机会来了,去魁星坊,把他的家小都拿下。”   “好!”   “县丞放心!”   十余漕帮大汉纷纷欢呼,鱼贯而出。   最后,高崇目光落在了齐丑身上,想了想,却是道:“孟午,往后你就是班头,带着差役随我来。”   “喏!”   “齐丑、柴狗儿,你们留下看着牢房。”   “是,县丞。”   高崇这才出了县署。   路上有心腹匆匆赶来,禀道:“县丞,驿馆那边动刀了。”   “找到薛白了?”   “还没有,他与郭录事一起离开了,暂时不知在哪。”   “再找。”   高崇领着差役往驿馆而去。   与此同时,李三儿派出的人手也进了城。   城门缓缓关闭,整个偃师县已处在县丞高崇的掌握之中。   驿馆离县署其实不算远,就隔着一条大街。   高崇前脚离开县署,赵六便匆匆赶到后门,将门打开,只见薛白带着郭涣已等在那。   “县尉。”   “吕县令可还在?”   “就在令廊。”   薛白点了点头,一脸平静地走进县署,脸上的表情仿佛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赵六偷偷抬眼一瞥,不由被这气势所慑,心安了许多,更前方,齐丑、柴狗儿已候在中堂。   到了县廊,齐丑上去与吕令皓的人低声说话。   薛白则道:“明府可在?   “薛白?”吕令皓语气警惕,但还是开了门。   薛白笑道:“我有几句话与明府说,可否拨冗?   吕令皓见他神情自若,吃了一惊,再看郭涣也在,犹豫了一会,道:“进来说吧。   “好。”   三人重新进屋,屋中还有一个吕令皓的心腹护卫。   “你好大胆,竟敢找人冒充皇亲?!”   “明府不必着急。”   “是我着急了?”吕令皓又惊又疑,叱道:“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   “我大可找人冒充右相府的千金、虢国夫人,身份比张家小娘子还高。”薛白道,“此事,乃郭元良倒打一耙。”   他这是狡辩,若真利用李腾空、杨玉瑶的名头,并不能设陷阱让人上当。   但他这般一说,吕令皓便再次想起他在长安的人脉,心里有了顾忌。   薛白道:“再与明府说得直白一些,郭万金手底下有略卖良人的生意,这次碰到了硬茬。这局面他们收拾不了,因此找了高县丞,几人一合计,打算反了。”   “什么?”   “说郭万金父子造反了。”   吕令皓倏然而起,喝道:“话不能乱说!”   “到圣人表侄面前动刀、见血,不是造反是什么?”薛白道,“若不拿郭万金这位巨富出去交代,那便拿我去交代。”   后面这句话,正是高崇的意思。   吕令皓既然没有开口答应高崇,更不可能答应薛白。   “圣人让我来查案,想查出谁来,我得顺着圣心。此事,也莫怪我没有早提醒明府。”薛白道:“不知明府与郭万金之间的瓜葛断干净了没有?   薛县尉,你莫要逼人太甚了,本县劝你,还是先去找高县丞,商议一下你的事。”   薛白也知道,靠劝是劝不了吕令皓的,遂道:“我给明府送个大礼吧。”   “什么?”   “一船的石头。”   吕令皓脸色一变。   薛白反而安抚了他,道:“明府莫惊,这船,是‘木已成舟’,这石,是‘既定事实’,如此而已。”   拿这谐音开玩笑,真的不好笑。   吕令皓没笑,郭涣也没笑,脸色都非常僵硬,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掐死薛白,但不知薛白还留有什么后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吕令皓道。   薛白起身,打开屋门,看了看天色,道:“该来了。”   没等多久,只见一人走进了县署,往这边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   吕令皓也起身,眯起了眼,渐渐认出了那人是薛白身边的护卫,手上提的……又是一颗人头。   人头被摆在案上,血还没干,淌成血泊。   被杀者眼神有些震惊,显然没想到会突然遇袭。   “郭……郭万金?”   吕令皓退了一步,感到有人要来扶他,吓得连忙挣扎了一下。   他不要任何人扶,退得离薛白远了些。   “你杀了郭万金?”   “这是为了明府。”薛白道:“死人就不会攀咬了,死人最适合用来交代了。”   “郭万金不该杀吗?他略卖、并公然命人持刀攻击皇亲,这是造反。”   ”吕令皓反应很快,问道:“可你是什么时候杀的他?”   姜亥一听,不由咧嘴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是等有动静了才去杀人,那样就不好杀了,他是在郭元良把大部分家丁都调走之后,直接杀入郭宅。   当时,郭万金这位巨富正坐在大堂里吃鱼片,那碗鱼片用了很多花椒,闻着极香。姜亥都没怎么找,顺着那香气,拖着带血的刀进了大堂,一刀劈下,血都没溅到鱼片上。   杀了人,姜亥还确认了一遍,堂上没有鹦鹉,更不可能喊“杀家主者,姜亥也”,其实《绿衣使者续传》他也是挺喜欢到茶肆里听的。   “你们,真是等他造反了才动的手不成?”   “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死了……罪责怎么分?钱怎么分?”   薛白回答着,转头看向郭涣。   天黑下来,郭涣的脸原本藏在阴影里,此时上前一步,才显出来,依旧是那张苍老的、圆呼呼的、笑容可掬的脸。   他原本不想掺和这件事。   但,巨富郭家的钱怎么分,他必须来。   只要拿出一百五十万贯给朝廷,剩下的,都将由他们来分。   这就是薛白送给吕令皓的第一个礼物,叫“木已成舟”、“既定事实”。   驿馆,杜始站在阁楼上看着下面的厮杀,脑子里想到的反而是薛白说过的那些话。   “不必求全,只要达到目的。”   “赢了就是全赢,输了就是完败。”   “关键在吕令皓、宋勉等人的态度。吕令皓看似软弱,实则就是一县之长,百姓、吏员、官差、城守营,甚至漕帮,一旦有左右为难之时,县长的话就是权威。”   薛白既然敢让她选李十二娘来扮张三娘,只求吸引各方注意。至于被郭元良揭穿,本来就是必然之事,早晚要发生。   发生了也好……   “巨富郭家反了!   “郭家杀官造反了!   喊声已在驿馆中响起,也在城中各个地方响起。   杜始听得很满意,她已经把所有丰味楼的牌符递出去了,传送的指令只有一个。   “杀。”   阁楼中。   李十二娘已换回了她的短襟武袍,拿起一块布,蒙住她俏丽可人的脸。   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不再是张家小娘子了。   一回头,见公孙大娘站在那儿。   “师父。”   “准备好报仇了?”   “弟子对不起师父。”李十二娘一个没忍住,眼眶一红,“弟子把师父传的技艺用作杀人术……”   “傻孩子。”   公孙大娘上前,拉过李十二娘,拍了拍她的头,道:“剑本就是杀人器,‘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剑是用来行侠仗义的,因天下太平,使剑客没了用武之地,只好在这盛世里歌舞。”   李十二娘不由抱住公孙大娘,彻底哭了出来。   “可是……弟子连累师父了。”   “不怕,说过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去吧,想报仇便去吧。”   其实,若是没有意外,李十二娘本打算一辈子不再提及自己的过往,就拼命地练舞,一辈子舞剑就好了。   但这次到洛阳,还是出了意外。   她在洛阳令的宅邸里见到了婢女绿环,亲眼看着绿环被带走,等她再求师父出手相救,绿环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贱婢。”   郭元良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回荡。   “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负义是要遭世人唾弃的。”   这让她本已沉淀下去的仇恨再次翻腾起来,她不能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那夜,杜始来访,问了她很多问题。   “你为何想救绿环?”   “我就是想救她。”   “那你可知她牵扯到背后的大案?”   “什么大案?”   一场谈话到后来,李十二娘忽然意识到,自己有报仇的机会。   杜始要走时,李十二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心想七年来自己为了舞剑,把脚趾都磨烂了,真的要放弃这一切,旧事重提吗?   良久,她开口问道:“二娘,能不能算我一个?”   “什么?”   “我与郭家有仇。”   “怎么会?”   “我是郾城人,与师父是同乡。郾城不大,但有铁、有盐、有银,我小时候家里很殷实的。我阿爷是县衙里的账史,所以我知道这些。可在我六岁那年,阿爷得罪了人,对方雇凶杀了我们一家……”   “是郭家做的?”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阿爷只来得及把我送走,我也听到他几次与阿兄说郭家的生意有问题……我本来以为,把自己卖到郭家当婢女,长大了可以报仇。可后来,我怕了,又遇到了师父,她让我再活了一次。”   “那你现在还想报仇?”   “绿环死了。”当时李十二娘莫名这般脱口而出,低声道:“过了七年,我活了,可绿环死了,那些事,没变,想要把坏人杀掉。”   “那就算你一个。”   只用了三天时间,李十二娘就变成了张三娘,杜始一直在她背后做着安排。   她知道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她往后就不能再在众人面前舞剑了,七年学技,浪费了师父的心血。   但在今晚,她却可以尽情地舞着。   一剑刺出,刺穿了眼前的郭家家丁,李十二娘毫不留情,恍惚中回想起了幼年破家的那一夜。   “众弟子,平叛!   公孙大娘喊了一声,如往常一样始终支撑着她。率着众弟子赶到她身边,挥剑杀向那些家丁。   而往常只是用来观赏的剑舞,在这一夜成了真正的杀器。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骏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喊杀声渐少,惨叫声渐多。   郭元良目光看去,只见郭家家丁已经快要败退下来。   “围住他们!别让这些假冒皇亲的妖贼跑了!”   话虽这般说,他自己却也惊得连退了数步。   而在他身旁的宋励也是被吓破了胆,有些后悔没听阿兄的话,回陆浑山庄去便罢了。   但他隐隐还看到了混乱中那些持剑伤人的女子,心中又浮起希望来,那可是公孙大娘与其弟子,怎么可能跟着假冒的皇亲?   若局势逆转,他就要一举擒下郭元良,以郭元良的脑袋赠于张三娘,夺得她的芳也好。   宋励正因局势变化而心生摇摆,街巷上忽然传来大喝。   “官兵在此,拿下那些假冒皇亲之人!”   那是县丞高崇来了。   宋励于是又想即使是假的张三娘,那姿仪也不是山庄里的奴婢们能有的,尝尝鲜。   总之,他还是继续留了下来。   下一刻,变乱突起。   郭家家丁眼见县丞来了,纷纷后退,让出道路。   但谁也没想到,那些假冒皇亲的妖贼居然不突围或缩回驿馆,其中竟有人朝这边杀了过来。   “郭元良!拿命来吧!   随着这一声清叱,冲在最前方的娇小身影舞动了手里的长剑。   “噗。”   血溅到了郭元良脚边,他骇然变色,转身便跑。   那持剑的女子脚步灵活,在同伴的掩护下径直杀穿了家丁的防线,大步追上。   宋励吓得连连后退,跌跌撞撞差点摔倒,但目光看去,发现那持剑女子身影好像前夜见到的张三娘,心念一动,招呼了人手往那边追去。   “你们快追。”   他也不说帮谁,鬼鬼崇崇地跟在后面。   从驿馆向西跑,有两条小渠,渠边都是民宅。   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   “渠帅,县尉可说了,我们只管盯着报信。”   “我知道。”   “那你带刀做什么?”   “我这么能打,他们怎么能撇下我……来了,盆儿,你去提醒我凉叔。”   “噢。”   等盆儿离开,任木兰便站起身来,往前跑去。   她听到了惨叫声。   “别杀我!”   啊!   “别杀我!啊!”   “噗。”   “别杀我……我救过你的命啊……”   “噗。”   “救我……救我……”   “这一剑,谢你的收留。”   “噗。”   ……我收留了你……   地上的那人艰难地往任木兰这边爬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子,正一剑一剑往他身上扎。   任木兰于是向那小女子挥了挥手,欢喜道:“张三娘,是你啊,快过来,是我啊。”   李十二娘又是一剑,刺出后闭上眼,恍惚了一下。   才转过头,身后已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她忙道:“木兰?你快走,我先引开他说罢,她匆匆便跑。”   “哎,我……”   任木兰还想说话,追兵已到,她只好连忙往黑暗中一缩。   只听得一众人赶到,纷纷嚎叫起来。   “二郎!”   月色悠悠,照着地上的积雪,郭元良已经死了。   今夜叛乱的匪首郭家父子已死,木已成舟。 第238章 地头蛇   县署。   郭万金的人头犹摆在那,血泊溢到了桌案边,滴哒落在了地上。   归根结底,商贾的地位还是低了,故而,薛白不是一次两次对吕令皓说过要拿郭家来交代了。   “骊山刺驾案,圣人让我查幕后真凶,偃师县里有实力的就这些人,若非县令,就是录事。   薛白说着,拍了拍郭万金,继续道:“这是最好的人选,且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并不冤枉。   他来偃师,看到缠成乱麻般的弊端,但不可能一次除掉吕令皓、高崇、郭涣、宋勉、郭万金……他必须分化他们,像拆房子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地敲。   于是选了最简单的略卖良人案入手,先敲最边缘的商贾,安抚住最权威的县令。   当宋勉来接近他,为了诈出王仪的证据说了许多话,言语间透露出了对商贾的鄙夷;当查到郭万金与养病坊、侵占民田、走私等等诸事都有联系;当从暗宅买到那几个孤女……就可以确定,郭万金地位最低,能用来打开局面,进而牵扯到整个利益链。   吕令皓当然不答应,那薛白就硬敲。   冒充张三娘一事很简单,他甚至都没有亲手安排,因为他要的也非常简单——找个理由端掉暗宅,嫁祸郭万金、逼反他。   杜始很忧虑,怕李十二娘被认出来,怕上柱国张家找麻烦,薛白一点都不在乎,当时只是拍着她的背安抚。   “没关系的,我是官。同样是官,吕令皓、高崇能把老实巴交的农民逼成反贼,我们难道还不能逼一个真的反贼造反吗?”   假造一个身份高贵的人送到暗宅,再带人去搜出来,指证,逼迫……从一开始就是很简单的设计,偏偏有人被牵着走了,利之使然也。   比如,只“高贵”二字,让宋励到现在还云里雾里,在意张三娘是真的假的。   张三娘是假的,但这些人却没想过,养病坊里那些孤儿被卖难道是假的吗?   百姓的田地十顷,二十顷,成百上千顷的划为养病田,唯希望孤儿们有个依靠,结果全被卖了,等薛白查抄了暗坊,这些权贵豪绅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圣人的表侄女是不是不高兴了。   假张三娘的情绪就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人们手舞足蹈,丑态毕露。吕令皓吓坏了,宋励蒙了心,郭涣躲避此事,郭家父子匆匆赶来,高崇狗急跳墙。   他们当然也怀疑过,但以己度人,觉得薛白不敢让人假冒,可薛白为何不敢?他早就得罪死张家两个女儿了。   损失掉远在长安的与张府的关系,办眼前的实事,大不了就是事后张去逸到圣人面前告他……若是不告,他在长安的人脉正愁没有用武之地。   另一方面,地方上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还顾得上张去逸?薛白对付太子、对付李昙之时都未怕过他。   人都是现实的、欺软怕硬的,活下来的胜者自然有事后弥补的机会……   吕令皓也不得不从实际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   “死都死了。   他叹息一声,下了决心,道:“那就按这个结果来吧。”   作为县令,得从县令的角度考虑。眼下以郭万金的人头结案,能把骊山刺驾案、略卖张三娘案一并解决,还能分润利益,上下打点,这是最好的选择。   依着最好的结果冷静处置,这是为官者最基本该做的。吕令皓就挺瞧不上高崇一副万事必须尽在掌控的样子,掌控得完吗?   “去把高县丞喊回来,便说本县有要事与他商议。”   “喏。   有吏员领了吩咐,出了县署去寻高崇,若高崇看在县令的面子上接受了这结果,事态便能暂时平缓下来。   安排了此事,吕令皓转向薛白,沉着脸道:“本县会让高县丞息事宁人,你也给我停手,不得再生事端!   若此事暂告一段落,等于薛白在偃师县撕开了一个口子,打开了局面,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遂应道:“这是自然,我来偃师只求能交差,高县丞若不动我,此事便了结了。   吕令皓点了点头,相信薛白也没有能力与高崇作对,说的肯定是真话。   你一会也给高县丞道个歉,同县为官,你做事之前也不事先通气,这是你的不对。   “是。”薛白却不肯在县署等着高崇过来,问道:“明府可否容我暂时告退?   “怎么?你还怕他当本县的面杀了你?”   “想必高县丞会给明府这个面子。”薛白话说得好听,道:“是我胆怯了。”   “好吧,待本县先安抚好他了,你我三人再好好谈谈。   薛白退出令廊,齐丑上前禀道:“县尉,高县丞把那些人贩全都放了,让他们到三官庙巷去处置奴婢了。   “我们也过去。”   驿馆大门处,一根挥舞着的棍子砸落了挂在门檐上的灯笼。   厮打的双方都没有披甲,只有一部分人拿了刀剑。   高崇脸色冷峻,惊讶于假冒的张三娘带来的护卫是真有些手脚功夫。   对此,他慎重了些,没有急着命令漕帮的汉子们往里攻。而是让他们逼迫上去,把对方重新逼进驿馆,包围起来。   他则一边观察,一边思考着,薛白缘何会有这些人手?这些人可比一般的无赖混混要强势得多。   出于对权贵的畏惧,有一个瞬间连他也怀疑起莫非这真的是张家护卫。   “高县丞。”有吏员匆匆赶来,道:“县令让县丞回署一趟,有要事商议。”   “去回复县令,待我拿下这些妖贼再谈。”   没有如吕令皓所愿,这一次,高崇没有息事宁人的态度。   打斗还在继续。   扮作张家管事的是达奚盈盈手下的施仲,而那些张家护卫则都是丰味楼的伙计,一部分是原来达奚盈盈赌场的打手,一部分是后来培养的打手。   数十人看起来很多,却也是杜始从长安好不容易调来的,幸亏遇到的也都是些家丁、漕工。   此时被围攻之下,漕帮来的人手越来越多,这边也有不少人受伤了。靠着公孙大娘领弟子助阵,他们退到阁楼内,借由阁楼以守势对峙。   “东家。”施仲匆匆登上高阁,向正在观察形势的杜始禀报道:“看样子,高崇并没有罢手的架势。   杜姱心道,那就麻烦了。   她是最了解薛白意图的人,知道除掉郭万金父子只是第一步,薛白虽愿意一步一步慢慢来,只怕高崇不会轻易给他机会。   “不要紧。”她脸上却是面不改色,应道:“正好拖住他,自会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但看着偃师县城满地都是蛇,只看薛白能捉住几条,别万一被其中哪一条咬了。   魁星坊,薛白暂住的宅院。   有一只手推在大门上,食指处断了一截。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庭院里空无一人。   李三儿往里走去,吩咐手下人寻找薛白的家小,回想起了杀王彦暹的那一夜。   三年多以来,他曾给过王彦暹很多次机会,最后还是杀了,没想到王彦暹一死来了个更难缠的薛白。   所以有时杀人未必是好事。   “渠帅,人都不见了,只找到她们。   几个仆妇、奴婢被赶到大堂上,嘴里尖叫道:“别杀我,我们是县令派来的……   可见她们是认识李三儿的。   “薛白的家小呢?   “县尉除了一个侍妾,没带什么家小。都是护卫、幕僚的家小,下午已经被一个小眼睛的年轻人带走了。   “什么小眼睛的年轻人?”   “叫什么杜五郎,说是要带人到洛阳才安全。”   “殷亮呢?   “也,也走了。   “他们可有拿什么物件。”   “一个小布包,方方正正的,里面都是书……   李三儿抬头看着屋梁,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他脑子应该是不太好用的,想事情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才能想。   杜五郎与殷亮已经找到走私的证据,还把薛白的家眷送到了洛阳?不对,若真是这样,漕帮不可能不知道。   他们就藏在县城里,一定是任木兰那个小儿帮把人藏起来的。   “县丞要找的东西肯定还在城里,你们带人去搜那些偷儿常待的地方。”   “好咧。   同时,有手下人赶来,禀道:“渠帅,找到薛白了,在县署。但……县令吩咐,不许动他。   “为甚?”李三儿大讶。   “小人也不知道,但县令还派人警告县丞了,说今夜之事到此为止。”   “怪了。”   李三儿又抬起头来思忖。   他虽然是草莽出身,却有大志气,近两年开始读书写字,并且常常用脑子思考问题,因为他以后也是要当官的,还得是大官。   “渠帅?   “我明白了。”李三儿想得很认真,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当官的果然是有奶就是娘。”   “渠帅,什么意思?”   “县令被薛白谈妥了,说白了,‘威逼利诱’四个字。”   李三儿有些鄙夷吕令皓这种只看形势、毫无坚持的官,没骨头。   下一刻,有人匆匆赶来,借着火光一看,只见来的是县丞高崇身边的人。   “县丞如何说?可听县令的吩咐,此事罢了?”   “县丞让渠帅派更多的人手去驿馆,也快些除掉薛白过去。”   “可县令……   “不必管县令,薛白使人假冒皇亲、蓄养死士,证据确凿。杀了他,木已成舟,吕县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   “懂的。”李三儿就服高家兄弟这种坚决的态度,把身边人手招过,道:“你等去驿馆助高县丞。   “是。   “剩下的,随我去县署,让县令看看什么叫木已成舟。”   一行人赶往县署,路上又有人赶来报信,禀道:“渠帅,薛白去了三官庙巷。”   “他在那做什么?   “还在耍官威呢,重新捉拿郭家那些人贩子。”   “倒真当自己是偃师的县尉了。   李三儿不由一笑。   他明白薛白的想法,觉得与县令谈妥了,可以该做什么做什么了。当官的就是这样,总觉得用些智谋、谈些条件就能解决问题。   但他却要让薛白明白,这里不是长安,在偃师这个地界,再多的阴谋诡计都没有用,最后迎来的都是他李三儿的一力。   李三儿脸上没露出太多的杀气,悠悠道:“他可以和王彦暹死在同一个地方了。   三官庙巷。   从暗宅里解救出来的奴隶们一部分被安置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改变。   其中便有一女子名叫红霞,乃是陆浑山庄的奴婢,她在被问讯时听县尉说了一句“到时办个坊厂,重新过日子”,她就一直在盼望着。   忽然。   “嘭!   院门被踹开,暗宅那些人贩冲了进来,奴隶们惊叫着四散而逃。   那些汉子哈哈大笑,冲进来便捉人,红霞没来得及跑,便被人捉着头发抽了一巴掌,接着被推倒在地,对方开始撕她衣服。   “放开我!   “哈哈,不认得我了,我到陆浑山庄接的你,你个勾引小郎君的浪货……叫啊,浪货。”   红霞心想自己不是浪货,张口就要去咬对方,马上又挨了重重一拳,头撞在地上昏昏沉沉。   下一刻,有人大喊道:“跑啊!县尉又来了!   “奉县令之命,将这些犯人全部押回大牢!”   呼喝声中,是齐丑当先跑上来,很有班头的气势,又道:“哪个敢跑?都给我蹲事实上,吕令皓这个县令对于一般人而言还是很有威慑力的,确有人被恫吓得抱头蹲下,也有人转身就逃。   红霞慌张爬起来,努力用身上的破布遮着身体,抬头看去,薛县尉已大步走了进来,她当即便哭了出来。   薛白听到哭声,吩咐人去找些衣服给这些女子披上。   “县尉。”齐丑匆匆禀道:“逃了八个,拿了五个。   “我听说有一人给这些人贩带路,对这宅院很熟悉,杀王彦暹之事,他有份吗?   齐丑应道:“那是徐八,不是替郭家卖奴的,是漕帮李三儿的手下……杀王县尉之事,他应该是参与了的。   “你安顿好此处。”   薛白说罢,自带着姜亥、薛崭等人去追,边走边道:“务必拿下徐八,此人参与杀官,是重要人证。”   此时城门已经关了,街巷中偶尔响起哨声,像是鸟鸣。   徐八与几个人贩仓皇而逃,原本没有方向,差点往东逃。偏偏见街边有几个小子窜出来指着他们大叫,吓得他们往西逃去。   几次撞见行人之后,他们想到了一个藏身之处……   薛白顺着鸟鸣声不紧不慢地追着。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高崇、李三儿都在找他,可他就在这县城里来来回回,一直没被捉到。   总之这般向西南方向追了一段之后,夜色中忽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跑过,道:   “县尉,人来了。”   李三儿也听到了鸟鸣,好几次之后,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任木兰手下的偷儿在通风报信。   “薛白跑了,追。’   他脚步很快,循着那鸟鸣声一直追了过去,渐渐到了西南隅。   远远地,他已经能够看到薛白的一袭青色官袍拐过了兴福寺旁的小巷,追着徐八进了已被查封的暗宅。   李三儿追过去,知道此处表面上没有别的出入口,遂让人堵住了。   “薛县尉,你是官,见了我跑什么?前几日不是还与我摆官威吗?”   “李三儿?”薛崭回过头喊道:“县令已经交代让你们停手了,别不识好歹。”   “好,我说了,想与薛县尉交个朋友。”李三儿悠悠道。   拿县令吓唬旁人可以,吓不住他与高崇。   他带了二十余人,示意八人先进巷子追薛白,他则持刀在手,跟在后面。   忽然,他耳朵一动,挥刀往上方斩去。   巷子上方,竟然有一人咬着刀撑在两墙之间,被李三儿这一刀直接砍断了脚踝。   这人摔在地上,惨叫不已。   李三儿双手扬起刀一劈,直接结果了他。   “伏杀我?!”   “杀!   另还有五道身影从上方跃下,执刀向李三儿杀来。   薛白却是假意追人,实则利用那些小儿,把徐八逼进暗宅,目的是伏杀李三儿。   但此时李三儿身边人多,武艺不凡,且偃师县内外都是他的人,他既看破这伏杀的小把戏,只要躲开,很快就能调动来人手。   “杀过去,薛白就在里面。   李三儿却是艺高人胆大,此时不退反进,眼神里还有些兴奋。   虽然他不久前还在心里嘀咕,县官们的谋划还不如他一刀劈下,此时却激动于一个官员愿意伏击他。   毕竟,杀官的机会也不是日日都有。   江湖上打滚的亡命之徒,出手就是比家丁护卫要狠辣得多,连着砍翻了埋伏者,杀进暗坊。   他们后方也有几个漕帮汉子受了伤,被派去告知高崇,让高县丞再派人手来。   暗坊已经贴了封条,因薛白的闯入,有几个封条已经被毁坏了。   李三儿缀在后面,夜虽然暗,不时还能看到那袭青色官袍迅速跑过,他安排属下包抄过去,他则加快脚步。   “薛县尉,别躲了,你不如我熟悉这里,躲不掉的,还不如和我聊一聊。”   薛白没有回答。   李三儿又道:“你是官,我是贼,在你设陷阱杀我的这一刻,你已经输了,可见你不能通过官面手段对付我了,因为偃师县署和这破朝廷已经烂了,你想当好官,可好官有什么用?!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他说的没错,暗宅的地势他确实要熟悉得多,动作虽从容,追的速度却很快。   前方是一条长廊,通向两个院落,而两个院落里已经都有李三儿派去的下属。   “薛崭,你带阿郎走,我挡住他。”姜亥喝道,持刀在手,反过身来。   李三儿讥笑一声,让身后的手下去与之厮杀,自己则绕过那条长廊,穿过花木中的捷径,快步追上薛白。   “阿兄快走!”薛崭回头杀来,一刀劈出。   此时李三儿身边暂时只跟着两人,纷纷迎上。李三儿则持刀一挡,绕开了薛崭的攻势,扑向薛白。   “县尉就这般瞧不起……”   穿着那身青色官袍的人忽然转身,一刀斩下。   只有这一下偷袭出乎了李三儿的预料,他还在伸手要摁薛白,猝不及防之际一个扭身,但身子虽避开了,左手臂却收不回,被一刀劈成两截。   李三儿吃痛,退开。   他抬头看去,眼前的不是薛白,而是个沧桑冷峻的中年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柄单刀,再次劈了下来。 第239章 斩蛇   穿着一身青袍再跑的正是老凉。   一柄横刀被他持在身前,忽然转身,使尽巨力劈力,当即便劈断了李三儿的胳膊。   但这次伏击还是比他预想中的不顺利,李三儿太过警觉了,否则在狭长的巷子里他就有可能得手。   老凉折了几个人手,心中有怒意,面沉如水,一刀之后马上又起一刀,誓要斩杀李三儿于当场。   自从他在伊洛河边撞见郭阿顺被灭口,他便意识到偃师县的水很深。不同于在长安,官员们行事都有顾忌,在偃师县,那些人是说动手就能动手杀人的。   因此,老凉干脆隐于暗处保护薛白,如此,可注意到只顾着蒙蔽姜亥而靠近薛白的刺客,他是斥候出身,做此事甚是得心应手。   他刚到偃师县时就露过面,之后久不露面,本有可能让有心人起疑。可惜没人留意到他这么一个不显眼的无名之辈,人们的眼睛都是往上看的。   “保护我!   李三儿断臂,血流不止。剧痛之下无力反抗,只好大喊一声,转身就跑。   结果背上已又挨了一刀。   老凉全力挥了三刀,没能杀死李三儿,也不着急,转身去助薛崭。   两人合力砍杀了那些漕帮大汉,之后才踩着血迹去追李三儿。   拐回长廊,前方姜亥正在与数人搏杀,那些漕帮帮众眼看渠帅断臂而逃,当即乱了分寸,被姜亥劈死一人,另有两人冲向李三儿,有三人转身逃了。   姜亥也受了一些伤,犹不管不顾扑上去,连续砍杀了那两人。   李三儿见他们凶猛异常,捂着断臂,跑向旁边的小径,希望能捱到高崇派人来相救。   他拼命之下跑得反而很快,借着熟悉地形,往后罩院跑去。   暗宅看似只有一个出入口,其实有一条地道直接通往巷墙之外。此事只有极少数几人知道,郭元良、徐善德、高崇……   一路上,不时也有他的手下赶来相救,但他们先前被他派去包抄薛白,此时慌张过来,三三两两的,皆不是那两个军汉与薛崭的对手。   拐过一道仪门,忽有一道穿着青色官袍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你!   李三儿骇然色变,定睛一看,只见是薛白亲自候在那里。   他原本还有些奇怪,薛白是何时换作替身的,此时才知那汉子早就穿好一身衣物躲在暗宅等他上钩。   “咣唧。   李三儿干脆把手里的刀丢到了地上。   他断了左手,右手又有残疾,只凭恃武力恐怕已出不去。   想来,薛白既然敢站在那,定是有所防备,旁边的暗处里还有人在保护。   “县尉杀了我也没用。”   “是吗?   “虽然我是漕帮的渠帅,可事实上漕帮的事情……都是高县丞在管……我死了,换一个渠帅,他一样能对付你。”   “那你说怎么办?”薛白问道:“你能帮我?”   “可以,就在巷子外,还有数十号我的人……”   薛白岔开话题问道:“你们走私的货物都有哪些?   “郾城的铁石,郭家私铸的钱币,江南的绢匹……什么都走私,县尉有帐簿,应该知道的。   “高崇这么大胆,背后是还有人?”   李三儿血流不止,愈发虚弱,应道:“便是我曾与县尉说的那位……与你很相像之人。   “高尚?   “是。   “其实这架子是高尚搭起来的,高崇只是个看门的?   “可以这般说……”李三儿痛苦地不能再继续答话,道:“我能帮县尉……县尉能否先救我?   “你能如何帮我?”   “只要我活着,也能号召一部分漕帮。”李三儿说着,目光瞥去,薛白正在思忖。   他不再犹豫,倏地扑向薛白。   方才薛白有所防备,此时他已弃了刀,又用投诚的话语放松了薛白的警惕,反而是更好的时机。   他腰间还插着一柄匕首,正是杀郭阿顺时用的,此时可用来挟持薛白,让那些军汉投鼠忌器……   “噗。”   倏地扑上的李三儿直直撞上了一把单刀。   他低下头看去,原来薛白早有防备。   “虽说杀了你没用,但必须杀掉你,不然就是你杀我了,不是吗?”   薛白这般说着,转动了手里的刀,绞着李三儿的心腹。   他等在这里,本还有许多话想要问,能利用李三儿的地方也有很多。   可惜其人垂死挣扎,太过危险,干脆直接杀了。   李三儿抬起那只缺了食指的右手,想刺薛白,但他已失了力气。   替我报仇……   “高郎君……会杀了你……   薛白抬脚一踢,尸体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其实他觉得李三儿刚进院子时,大声喊叫的那些话没错,他一个县尉对付一个贼,不能一声令下就捉拿,要用到这种伏杀的手段,称不上光彩。   但偃师县这情形,用再光彩甚至完美的手段,能请出谁来做主?用王法来制裁对方?到头来还不是对方一刀劈过来。   倒不如先一刀劈过去。   在这满地的地头蛇当中,先斩一条。   “阿兄,李三儿的属下杀过来了。”薛崭跑来道:“老凉和姜亥在巷口拦着,让阿兄想办法先走。”   “不用走,把李三儿的头挂起来,灯笼照亮。”薛白抹了溅在脸上的血,道:“让这些人知道,偃师县还有王法。”   李十二娘从黑暗中跑过,渐渐听得前方一阵喊杀。   她遂放慢脚步往那个方向过去,认出那是当时关押她的暗宅。   “渠帅和薛白在里面,杀过去。”   “别放过他……   嘈杂中忽然响起了大吼,喝道:“围攻朝廷命官,你等要造反不成?!   之后,一盏灯笼被竖了起来,照亮了旁边那个人头,人群当即哗然,有人叫嚷着要杀进去为渠帅报仇,有人则赶去向县丞禀报。   李十二娘隐在暗处听得薛白陷在里面被包围了,有心救他。   但就算是她的剑术,也绝对不可能杀进那个被重重包围的院子。   她只好暂时在街巷中躲起来,观察着局势。   今夜整个偃师县发生了许多事,但入夜到此时,也只过了半个多时辰而已高崇还在驿馆外,亲自盯着捉拿妖贼的事宜。   他知道这些人手是薛白最大的凭仗,拿下他们,薛白在这县城里就只是一块任他宰割的鱼肉。   “县丞,县令让你过去,有重要之事要马上与你相商。”   这已是吕令皓第三次派人来请了。   高崇不耐道:“我知他要说什么,不必说了,我行事自有主张。”   “毕竟是县令,是否给他一点面子?”   “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否则他到现在还能一点责都不担?”   高崇抬眼一看,只见漕工们已完成了对驿馆阁楼的包围,正在准备点火放烟,熏死那些负隅顽抗之徒。   “县丞!   忽然一声惊呼,高崇转头狠狠瞪了那失态的心腹,叱道:“何事惊慌。”   “回县丞,李三儿被薛白杀了,人头挂在暗宅。   “什么?   高崇有些惊讶,却立即冷静下来,招过他新招来的班头孟午,吩咐他带人去先把暗宅围起来。   “全都按我说的做。”   说罢,高崇想了想,竟是返回县署,去见吕令皓。   留下的几个心腹全都一头雾水,纷纷嘀咕起来。   “县丞此前一直不去见县令,怎么此时去见了?”   “莫忘了县令才是一县之主,兵曹、城守营可都还在县令手上。   “莫非渠帅这一死,还能有变数不成?   “马上就除掉这些妖贼了,能有何变数,县丞行事素来稳当。”   今夜吕令皓没有再待在令廊,而是一直在中堂等候消息。   高崇一来,他脸色一沉,显得十分不高兴,开口也不寒暄,直接便呵斥道:“我让你停下,你为何不照做?   “明府看来是还没明白,薛白就是一条毒蛇,今日不打死他,放任他贪了郭家,明日他便能吞了你我。有理由、有把握弄死,岂能罢休?”   “我都说了,把郭万金交代出去,万事大吉了!你莫忘了,薛白可是贵妃的义弟你有再多理由,今夜杀了他,早晚也要害死你。”   高崇闻言微微有些讥意,讥笑吕令皓目光短浅,应道:“我自有主张,他的罪名确凿了。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吕令皓道,“他已找到王仪手上你那份罪证,送出偃师了。你若与薛白冰释前嫌,他便把你那份罪证送回来;若是他出了意外,那罪证便会……   能送到谁手上?”高崇反问道,“我怕吗?   “你怕不怕,本县都得提醒你一句,不可因一时之气,耽误了大事。”   吕令皓叹息一声,道:“当时杀王彦暹我便反对,你看,杀了一个病殃殃的,来了一个十倍难缠的,局面反而更坏了。   高崇不愿听他啰嗦,本想冷笑离开,但他此时过来是为了稳住吕令皓,倒不好直接转身走了。   “我保证无论如何不牵连到明府,请明府不必再为薛白当说客,可好?”   吕令皓抚须道:“你手下那渠头可是死了?   “那又如何?   “如此一来,天亮前真能拿下薛白?若到时不能,任你编造千百罪过,可就收不了场了。   “放心,最多再一个时辰便够了。”高崇道:“只要明府不插手。”   吕令皓与他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见他如此固执,点了点头。   高崇得了许诺,放下心来。   虽说李三儿死了让人十分意外,但只要稳住吕令皓,放眼整个偃师县还没有任何人有实力能与他抗衡。   这一整夜,薛白又是杀郭万金,又是杀李三儿,尽是在边边角角与商贾、草莽打转,殊不知这种棋子他随时可以换的。   眼看着高崇离开,郭涣不由咳了几声,他这位录事虽然官职卑微,实际打点着偃师各家高门大户的利益。   “明府,郭万金的家产可不在偃师。”   “我知道。”吕令皓抚须道,“洛阳由周县令来抄家,少不得我们的好处。”   “可长安呢?郭万金的大半家产可都在长安。”   吕令皓捻须思考,心想若是不与薛白合作,最后肯定是右相主持抄家,会给他一点功劳,却不会有大的分润。   但他心里也明白高崇说的有道理,薛白太过咄咄逼人,且高崇很快就要除掉他了,总不能在这时候使之功亏一篑。   “知足吧,我们不可学高崇贪心……   下一刻,赵六鬼鬼祟祟地过来,探头往中堂看了一眼。   “何事?”吕令皓不悦,冷着脸问道。   赵六虽然只是杂更门房,其实是县署的老人了,偷眼看了一圈,确定高崇不在了,这才开口道:“县尊,有人求见。   “谁?   “他自称姓杜,排行第五,有重要的物件要递呈……   暗宅。   薛白不理会那些想攻进来的漕帮帮众。   由老凉、姜亥带人守着狭长的巷子,那些乌合之众要攻进来,还需要时间。   薛白则趁这个机会,拿下了逃到这里来的徐八。   徐八只是个漕夫,奉了高崇之命,带那些人贩去到王彦暹的宅邸。   薛白推测他得这个差事,是因为去过那儿。   “你是否随李三儿一起杀了王彦暹?”   “是。   “怎么杀的?   渠帅亲手将他勒死的……   薛白盯着徐八的眼,忽然跳转了话题,问道:“高尚要造反,此事吕令皓知晓吗?   徐八骇然色变,不知所措。   “果然,你也是反贼。   “县尉饶命!小人知道的都愿意说……   审讯人这一方面,薛白还算是擅长的,这一诈,就知道自己推测得没错。   他是反推的,知道安禄山要造反,而高尚如今是安禄山的心腹,李三儿那么崇拜高尚,有可能是个知情人,因此出言试探。   但这个情报似乎没有太大用处,仅凭推测寄望于往上层告状不行,王彦暹打算走的就是这条路,如今已死了。   薛白也是不想步他后尘,只好如今夜这般行不得已之手段。   眼下他已杀郭万金,勾得吕令皓动摇;再杀李三儿,削弱高崇的实力;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继续分化、拉拢。   把一个很强大的敌对势力拆分开,拉拢一半,打击一半,它也就没那么强大了。   让杜五郎去吓唬吕令皓是一个办法,可若是筹码不够的话,还得利用此时得到的这个看似没用的消息。   薛白也知道,眼下除掉的所谓巨富、渠帅都只是对方随时可以换的两个棋子。   好在夜还长,还有时间对付高崇…… 第240章 点燃   从县署出来,高崇脸色有些难看,对吕令皓有些不满意。   他虽然只是县丞,却自视甚高,有种未来公卿的心态。在偃师县,他是不太与吕令皓争权的,田亩、税赋几乎不管,仅盯着一条漕河,不容旁人插手。   简单而言,河北藩镇的走私商路上,他负责一个转运点。   他走私盐铁铜银等货物到范阳,此事往小了说,不过是藩镇利用权职挣些钱财;   往大了说,那就要看范阳节度使是怎么想的了。   只要不去猜范阳节度使的心思,其实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吕令皓就有一种掩耳盗铃的心态,有时还觉得是他给高崇方便,还觉得高崇不争县里的权力,是因为他这个县令有能耐。   实则,高崇看不上这一亩三分地而已,他是做大事的人。   以前没出事也就罢了,如今来了个薛白,他便嫌吕令皓不够豁得出去,对此很不高兴。这心情又不好宣泄于口,只好摆出刻薄的脸色。   高崇因此没有留意到在县署大门处,门房赵六正在鬼鬼崇崇地打量着他。   “县丞。”   似没听到这一声唤,高崇径直雷厉风行地走开,重新赶向驿馆,没看到赵六等他走后,带着杜五郎去找了县令。   驿馆,柴已经快堆好了,正准备点火。   “慢着。”高崇反而先喝令了一声,道:“先列阵围好。”   他手下有差役十八人,久在县署,早已油滑,只管吆喝助威,拿贼时装模做样,既怕碰到公孙大娘这等宫中供奉,又怕张家娘子是真的;漕夫陆续聚集了近百人,大多数用的是哨棒,倒不是没刀,而是不想在城中亮出来,也没想到需要用到刀;郭家家丁还在场的大概剩下二十余人,手里是有刀的,万一,真若出了变故,这些人就是顶罪的。   除此之外,还有六人,是专门跟在高崇身边保护的,只看气势,这六人抵得过前面的一百数十号人。   若还需要更多人手,给高崇时间,上千人手也能调动得出来。可对付一个刚到任还不满一个月的县尉以及几个骗子,需要多少人手?一开始,高崇只打算用差役拿人,   因担心差役故意放人,他才带了漕夫来。   还有个不得不说的事实,人数若再多,高崇根本指挥不了,差役油滑、漕夫愚笨、郭家家丁不属于他,反而还不如边镇的兵马好指挥。   那种边军奉命唯谨,他义弟高尚能指挥一两千人如臂使指,他自信也能似到。   今夜说白了还是斗殴,能指挥百余人围攻数十人,命令能传递、得到执行,已经是非常非常厉害了。   “放烟熏之前,给我先确保他们不会逃脱!”   “你们十人守住大门;你带一队人点火;你带人扇烟;剩下的给我列队。”   “还有,你们马上去说一声,让所有兄弟都不要睡,随时听我命令,直到我为你们的渠头报仇。   “把水、沙土都给我准备好,随时要能灭火,绝不可烧到别处!”   如此安排妥当,高崇又亲自上前,对着楼阁上大喊。   “公孙大娘,或许你也是被这伙妖贼给骗了,带着你的弟子下来,到县衙说清楚,你们会没事的。否则待我等放烟熏贼,你们便要无辜受牵连了。   对付敌人要分化、拉拢,他深知此理。但等了好一会儿,公孙大娘也没有回应。   “堵门!   很快,漕夫们搬来大缸,把门堵住,开始点火。   木柴上被泼上火油,火把一点就燃,火顺着火油很快蔓延到整个柴堆一下子窜开,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烟气也登时腾起。   大扇子一扇,烟气腾进楼阁中,火焰在砖石上烤着,点燃了窗子。   “咳咳咳。   阁楼大堂,地上还躺着一些伤者,摆着三五具尸体。   双方虽说都是卖命的,但这年头大多数心狠的汉子都去当募兵了,剩下的说白了只能说是好勇斗狠。   丰味楼的伙计在此的一共是三十八人,其中二十人是从难民里挑出来的,反而比原来十八个赌场的打手还豁得出去些,斗殴时一言不合就动刀,砍杀的敌人也多,这边伤的也多。   这些人的家人都是东家养着,且过得很不错,对自己的命反而看得很贱。此时被烟一熏,自觉逃不掉了,便叫同伴给自己个痛快。   “来……熏死太难受了……   “急什么,刚烧呢。   情况很乱,施仲也指挥不了,连忙让人打水,用湿布捂住口鼻,他则匆匆跑上阁楼,向杜姱请示。   “咳咳咳……二娘,怎么办?!”   杜始目光还在看着远处。   此处离县署隔得不算太远,站在高处能看到县署的动静……她已经看到杜五郎给的信号了。   “再等等。”   “可这烟熏火燎的,马上就要烧死了。”   “看信号,快来了。   “好。”施仲问道:“我让大伙准备突围?”   “不是突围。   “咳咳咳……   外面的火已缠绕而上,烧掉了楼阁中的纸窗。   施仲已经睁不开眼,却不知杜到底还在等什么。   眼下杀出去还可能有一线生机,这么等着,岂不是等死吗?   时间其实很短,但让人觉得很慢,县署终于有了一队人执着火把出来,杜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终于。”   而火势越来越大,檐角已有梁木着了火,风吹来助长火势带着灰烬、火星乱飞最远的飞到了南边的县学上方才暗下去。   可惜没烧到县学,杜始却已恢复了平静,闭上眼淡淡道:“出去吧。”   “什……什么?   “无妨,已经可以出去了。”   “做好准备,他们要杀出来了!来一个就给我杀一个!”   高崇紧盯着那大门,只等着对方杀出来。   烟也吹到他这里,熏得他差点流出泪来,眼前的火光也是烫人。   忽然。   “上柱国的女儿你们也敢烧?”   “老妇公孙氏,御前供奉,愿到县署问话!   高崇眯起了眼,抬手揉了两下,对此不明所以,还有种一拳击空之感。   感觉很荒谬,这些人若肯投降,一开始又何必负隅顽抗?既不是胆小懦弱之辈,哪怕此时激烈相博也好,都不至如此荒谬。   他还是不知薛白为何敢让他们冒充皇亲,但可以拿人证把事情作成一个谋反大案。   “让他们放下兵器,一个个抱头出来。”   “放下兵器!一个个抱头出来!   “咳咳咳……别杀我!   “咳咳咳……别杀我!   很快,最怕死的一批人便冲了出来,确实是没带兵器。   外面的漕夫、家丁,尤其是差役们也是大松一口气,连忙用备好的绳索上去捆人。   高崇嘱咐身边的人保护好自己,嘱咐好那些郭家家丁持刀准备,随时杀人。   公孙大娘还未出来,倒是有一个四十多岁、圆脸无须的老男子灰头土脸地出来,正是此前所谓的张家管事。   “拿下!”高崇需要这人主事人来指证薛白,作为事后的解释。   “别动!   几个差役也是激动万分,一齐冲上,抢着摁住施仲。   “老夫……   “你便是主谋吧,压实了。”   然而,恰在此时,众人身后有大喝声响起。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还不把火灭了?!”   众人转头看去,吕令皓、郭涣等人被簇拥着过来。   说是簇拥,因吕令皓身边也是带了不少护卫的,其中甚至还有两个卫兵披着轻如今大唐名义上还是府兵制,府兵由县兵构成,县兵由编户中的适龄男子组成,   平时为农,每年训练两月,偃师县兵额是一千,轮流到京师宿卫或出征作战,由十六卫将军衙门专事天下兵马……但这些,全都是纸面上的东西。   府兵久不打仗,加之均田崩坏,已是名存实亡。边镇多是募兵,由节度使掌兵权;地方上刺史以卫兵来维持安定。   县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吕令皓掌着户籍,与河南府将军衙门一起吃着虚额、挂籍的好处,只偶尔雇些闲汉来应付巡查,一整个县的武备就只有县令手下的卫兵。   吕令皓已经算是心里有数的,知道这漕运之地还是要有武备,到他这让卫兵留了五十个兵额,手底下再含糊一下,实际有三十八人,平时只负责城门、城濠守备、收些孝敬,彰显县令的威严。   此时,这位县令脸上就很不高兴。   “快,灭火!不怕把整个县城烧了?   “哎哟,高县丞你……岂不知水火无情?这满县城的民宅皆是木制,火势一旦起来,可是要把整个县城都烧光。”   随着吕令皓来的还有两个豪绅,乃是博陵崔氏、荥阳郑氏在偃师的分支族人,崔唆、郑辩。   高崇有些疑惑,为何这两个人会这么快就赶来?目光再一扫,落在了崔唆身后的一人身上,那是寿安县尉崔祐甫。   他差点忘了这一人,因为这个邻县县尉上任也没几个月,其实没有多少威望。可此时才想起来,崔祐甫世家子弟的身份,在特定时候是极有用的。   “高县丞!你应句话啊!   郑辩非常生气,须知这驿馆南边紧邻的就是县学,正是他出资建的,县学的先生、弟子,不少都是他家中亲族。   “你身为县官,公然纵大火烧楼,火屑随风而飞,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有?!”   “若依唐律,纵火损失满十匹绢者,处绞刑!处绞刑!   “快,灭火!   一群家丁大喊着涌起来,冲乱了漕夫们的列队,将手中木盆里的水泼向阁楼。   崔唆也冲上前破口大骂,口水喷了高崇一脸。   崔家在县学以南的南市有许多铺面,西边的宅院也是他的产业。   “疯了吗?火是乱放的吗?玩火自焚的道理你一个县丞不懂?!”   我告诉你,这楼要是烧塌了,火势不能控制,你全家绞刑都担不起!*   高崇差点抬起手给这些老东西一巴掌,但他忍住了。   有一个月的时间混淆是非,在薛白面前,他是地头蛇;但在这些士绅面前,他只是个外来户。   外来的县尉、供奉,他敢杀,杀了人之后,如何对七百里外的长安朝廷解释,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一句又一句,没完没了,好一会儿,高崇才有解释的机会。其实,他敢放火,就有灭火的准备。   “几位放心,烧不到……   “你说烧不到就烧不到?!一盏灯笼就有可能烧掉整个县城!”   高崇才擦干净的脸又被喷了一脸口水,心中杀意顿起,决定等今晚之事风声过去,慢慢药死崔唆这老东西。   “本官在办案!   “高县丞。”吕令皓道:“办什么案子,要对崔公这般喊叫?”   “谋逆大案。”高崇道,“骊山刺驾案的凶手就在这里面。崔公、郑公担得起吗?”   几个世绅不明所以,倒是被他吓了一跳。   吕令皓的态度也有些软了。   反而是崔祐甫忽然问了一句,道:“公孙大娘是刺驾案的凶手?”   高崇一愣。   若细想,这是一个极为刁钻的问题。   偃师县虽然没有王法,任高崇走私、暗杀、控制漕河,却还有众目睽睽。世绅们可以不管别的,纵火与谋逆案却不得不过问,高崇若真回答了,就是公然指证公孙大娘。   是假冒张家的……   “不是!   施仲忽然大喝起来,道:“我没有假冒,我就是张家管事!我家主乃圣人表亲,银青光禄大夫、太仆卿、上柱国张府君!   “事到如今,你还敢胡言?!”   “我主家住长安颁政坊,先夫人乃燕国夫人窦氏,圣人养母!”   施仲才说到这里,郑辩已吓得退后一步。   “府君夫人章义县主窦氏,有六子三女,长子曰清,官任都水使,娶大宁县主为妻;次子曰潜,史部常选,娶延和县主为妻;长女嫁赵郡李氏嫡支,次女嫁当朝太子,唯第三女犹待字闺中。   施仲没有一句话是在证明自己是真的张家管事,但他说每一个字时的态度都展现了长安权贵应有的风采。   曾经,他的身份比张家管事还要高。   在武惠妃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是寿王府的小管事了,那时候就是当朝高官也要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要说跋扈,当时长安的奴婢当中,没有多少人能比他更跋扈。   后来,寿王失势,心性大变,差点把他打死,是达奚盈盈救了他,说替寿王敛财,需要人手。之后,时长日久见不到十王宅的寿王,再加上他也想与寿王划清界限,就成了达奚盈盈的管事。   倒没想到,过去的张扬,如今有了用武之地。   “府君诞生德门,今年五十又六,犹可开弓六钧有余,饮酒至一石而不醉。景云初,以左卫率参军从龙;开元初封禅扈从;开元中,出使匈奴,特赐紫金鱼袋,以极绂冕之宠饰也!天子之至亲,圣人之心腹……尔等敢拿我,反也?反也!”   吕令皓、郭涣、崔唆、郑辩以及场上许多人都是脸色大变。   他们已经顾不得思索这是不是真的张家管事,满脑子都是那些词汇。   高崇大怒,抬手一指便喝令道:“贼子还敢狡辩,杀了!”   “住手!   “狗县丞,你是反贼吧?张家人你都敢杀?!县令都来了,你还要如何?!”   “杀了他!   “都给我住手!”吕令皓终于发怒了,冲高崇吼道:“他们都束手就擒了,还有什么事是查不出的……”   “县令,他们若无阴谋,为何一开始要顽抗?”   施仲吼道:“是谁先动刀的?!我侍奉天子近亲,能让你杀人吗?我侍奉天子近亲,县令来了,我有何不敢放下刀。”   “听到了吗?”吕令皓吼道:“全给我放下刀!灭火,放下刀,本县来断!谁敢再动手,谁就是反贼!   高崇大怒,终究不能当着众目睽瞪动手,无奈下令道:“放下刀。   反正已经拿到人了。   “快灭火!   因县令吩咐,漕工们也纷纷帮忙灭火,火势渐渐被灭下来,躲在里面的公孙大娘才领着弟子出来,确实都放下了武器。   此时所有人才刚刚放下兵器,郭家家丁也预感到不好,悄悄往边缘的黑暗处退了几步,免得落入县令眼中。   只有差役还在有条不紊地押人,都以为要到县署去,通过商谈、问讯来解决问题。   打手都被绑起来,要绑公孙大娘时,却是起了争执。   吕令皓听郭元良说过公孙大娘是真的,挥手让人不必绑了,目光一扫,见女子们都是穿着红衣的舞剑女弟子。   他是见过张三娘的,不由道:“怎么没有张三娘子?”   “还在里面。   “快请出来,别熏坏了。”   红衣女弟子中却忽然有三人拿出短剑,一挥。   “小娘子快跑!他们要杀你!   “小娘子快跑!”施仲也大喊道:“偃师县只有薛县尉能信得过……   “别动手!”吕令皓惊呼不已,“都别动手。   他方才没来得及细看,总之是没见到张三娘在其中,想必是忽略了,也没让人盯着。   此时众人只顾着往阁楼里看,场面一乱,那两个高挑的红衣女弟子已护着一个娇小的冲了出去。   高崇才反应过来,只见她们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这般,之后很快就明白过来,可见张三娘就是假的,经不住审……必须捉住她们。   “县令,派人去找到她们总可以吧?”   “本县自会派人去找。”   “好。   高崇看似听了吕令皓的话,但认为无非是由他亲自来陪这些县官、世绅一起审案罢了,偃师县城里,还是由他的人手在控制。   吕令皓这一来,只是多了一道审讯的流程罢了,假冒的不可能变成真的。   等县官、世绅转身走向县署了,高崇停下脚步。   他身边还有六个真正能做事的心腹,那肃杀的气场与这个县城里别的乌合之众格格不入。   “万一真是张家女……你们两个,去做最坏的准备。”   “喏。   有两人会意,一个直接往码头,一个直接往武库而去。   万一事情不利,他们得做好给漕夫披甲执刀的准备。正常而言,高崇绝不敢走这条路,因为走私案其实被查出来也不会怎么样,漕夫造反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这只是一个威慑,吓唬吕令皓的手段罢了。张家女就算是真的,他今夜也得让吕令皓审成假的。   “羊十四、石重,暗宅有一条秘道,薛白不知道,你去把他杀了。”   他手下的老兵也只有六人,河北也不可能在这一个小小的码头派更多人来了。此时分散出去四个,他也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危,有心想唤回一个。想到薛白身边也有好手,咬咬牙,还是让两个都去……   “高崇进县署了。”杜始一袭红衣,从夜色中跑过,“走,去崔家。”   她与薛白算过,杜五郎肯定能请出吕令皓来保护“张三娘”以及“公孙大娘”,毕竟,指责他们是假的,只是高崇的一面之词。   倒没想到县署离得那么近,吕令皓还差点来得迟了。   好在,一把大火惊动了那些偃师世绅。在世绅眼里,她的人全被捉了,押往县牢,薛白除了身边几个护卫,再没有更多武力了。   偃师县城里,只有高崇控制漕工数千,走私也就罢了,药杀官员也罢了,今夜还公然杀人、纵火,冲击圣人表亲,捉拿宫中供奉,追杀新来的县尉……几乎只手遮天了。   高崇是因为他们顽抗而不得不放火,在世绅们的眼里,却只看到张家投降,张三娘害怕被捉,连县令都不相信了。   如此,局面算是点燃。火点起来容易,就问高崇灭得了吗? 第241章 惊醒主人   火把从狭窄的巷子里掷过,划了一道弧线,重重砸在一个汉子的脸上,烫得他痛彻心扉。   火油溅起,燃烧了后面人的衣服,火把落在地上,很快被人踩灭。   人们喘息着,怒骂着,惨叫着。   巷子太小了,尸体堵住了前面的道路,杀不过去。   但对方也受伤力竭,只差最后的攻势了。   “杀过去!给渠帅报仇!”   “渠帅!”   尸堆的另一边,老凉一把拉过姜亥,喝骂道:“受伤了,走!”   “尻!”姜亥怒骂。   薛白这次带的人,包括薛崭在内,都是他们的弟子,今夜已经折了两个在这里,姜亥有些杀疯了。   要是有甲,他们两个人便敢击溃了对方。   “放火!”   “呼——”   火势腾起,小巷这边堆了柴禾,登时连着尸体都烧起来,烤肉香气弥漫。   有漕夫冲得太猛,卷进火里,灭都灭不掉,只能被活活烧死。   李三儿的人头也被烧得掉下来。   “哈哈,渠帅?人头还给你们!”姜亥哈哈大笑,转瞬又是脸色狰狞。   因为老凉已在给他裹伤。   “嘶。”   “忍一忍,等阿郎说的酒精制出来,就没这么痛了。”   老凉起身,持刀在手,先是看了薛白一眼,确保他安全,方才坐下,给自己处理伤口。   薛白正与薛崭指挥着被他们拿下的徐八以及几个人贩做事,他们已把暗宅的易燃物都堆到了巷墙边点了火,阻止敌人爬起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不断添柴。   酒水、家具、绫罗绸段、雕花的窗框,一切能烧的东西都被他们丢进火中。   像是要烧毁这里的肮脏与罪恶。   火一起,必然有人要坐不住。比如,偃师县真正的主人,这主人是谁呢?   偃师县的地是谁的,谁就是主人。   来之前,薛白认为这偃师县属于一万户的编民,但他错了。一万户人占据的田亩不足一半。偃师县的一大半只属于寥寥几户人家。   崔家、郑家、宋家、郭家,这个郭家指的是郭涣的家族,离本枝更近些,论家世,郭万金还高攀不起。   这些主人们平时不闻不问,或醉生梦死,或一心向学、修道,纵容反贼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窜,甚至同流合污。   但薛白不认为他们要造反,他们顶多就是贪心参与了走私,这点薛白万分确定。   这是属于他们的盛世,哪怕皇帝造反了,他们也不会造反。   看看宋家的生活,陆浑山庄十余里幽谷,风景如画,坐拥上千顷良田,耕奴无数,奴户们把最美的女儿献给他们,只配成为他们的玩物,连侍妾都不配当,造反?   宋勉真的是因为王彦暹查到了走私的账才出卖他的?还是因为想杀王彦暹,故意把高崇走私的消息透给他?   不细想,觉得宋勉也许是无奈,至少还有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余温,其实巨大的利益之下,人情凉薄,远超王彦暹的想像。   总之,现在家里着火了,装睡的主人也该醒了。   薛白不奢求他们帮他,但至少能控制住这些漕夫,如此,他自然可以趁乱离开,继续接下来的计划。   今夜,杜妗要做的就是展示武力,逼的高崇大动干戈;杜五郎、崔祐甫则是请来县令、世绅,弹压动静,因为他们必然不喜欢动静太大。   张三娘虽然是假的,但在远离长安八百里的偃师县,怎么都没办法绝对确认此事。由此,县令与县丞意见必然不合,愈演愈烈。   薛白要做的就是出去火上添油。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暗宅深处,有一个柜子,柜子后方的秘道里一片黑暗。   ***   黑暗中忽然有火光亮起。   这是在暗宅东面的街巷。   羊十四、石重正一前一后走着,羊十四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另一手举着火把,石重则在不紧不慢地吃东西。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有一个红衣小娘子正悄悄跟着他们。   这是李十二娘。   她已在暗宅外绕了一圈,寻找着进去救薛白的办法,因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遂尾随了过来。   因全神贯注,李十二娘却未注意到,在她身后,也有人正尾随着她。   入夜以来,宋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追着张三娘。   别人关心的,都与他宋家无关,只要得到张三娘,主动权就都在他。   他鬼鬼祟祟在巷墙处探了探头,转身对两个随从吩咐起来。   “张三娘不熟悉地形,你们扮作是薛白的人,懂吗?”   “八郎,不懂。”   “你就说‘我是县尉的人,小娘子请跟我来’,然后带她往家里去,与她说话,吸引她的注意,懂吗?”   “懂了。”   “然后,伱在后面,找机会,把这瓶药倒在这块布上,全部都倒,蒙住张三娘的口鼻。记住,要蒙到她无力了。”   “懂了,八郎早说嘛,又不是第一次干了。”   “对了,别往我家带,带到,带到郭二郎的别宅,去吧……”   两个家丁于是追过去,正要喊她。   “喂,你快跑,有人要捉你!”忽然有人喊道。   李十二娘抬头一看,见前方两人加快了脚步,连忙追过去。   ***   名叫红霞的侍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找县尉。   她心里有答案,但……又不能算答案,只能算是瞎想吧。她也知道自己很蠢,若是让旁人知道她的心思,又要骂她浪货、蠢材。一个耕奴的女儿,落在籍贱里的人,她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   总之,入夜时见了县尉一面,再听说他危险,她就忍不住想去找他。   一路兜兜转转,最后看到这边火光大亮,又听到许多人说来这边“捉县尉,绳之以法,为渠帅报仇”,于是就过来了。   方才她一拐过小巷就吓了一跳,因眼前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她的主家八郎,那个花言巧语许诺过要抬她为妾,许诺让她阿娘过上好日子,最后又抛她如敝履的宋励。   红霞偷听了一会,已经明白宋励要做什么了,于是绕到了巷墙另一边,目光看去,有一个红衣小女子正在蹑手蹑脚地走。   她不想更多人落在宋励手中,来不及细想,便急切地喊了出来,出言提醒。   那红衣小娘子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加快了脚步跑掉了。   “你快跑……”   红霞还待再喊,宋励已冲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是你?贱婢!”   宋励怒骂一声,转头道:“你们快去。”   说罢,他打倒红霞,重重踹她。   “八郎,已经追丢了。”   “尻!尻!”   宋励心痛无比,大恨红霞,扯着她头发就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嘭。”   “嘭。”   那墙基上的石头本就不平,须臾便是血淋淋。   “你知道我丢了什么吗?!贱婢!”   怒吼声掩盖了身后的脚步声,下一刻,忽有一随从大吼道:“谁……”   “噗。”   有个小小的身影如豹子般窜过来,手里寒芒一闪,一把短刀劈在了一个家丁的脖子上。   来的却是任木兰。   她下手狠毒,刀势未尽,直接就是一抬,斩在另一名家丁的大腿根上。将对方砍得没有还手之力,紧接着又是一刀搠进心口。   怕他不死,她还搅了一下。   这三刀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年纪不大,经验却很不俗,再站起来,已是半张脸都沾了血。眼神里还满是杀意。   “娘的。”   宋励吓得魂飞魄散,向后退了两步,被地上的红霞绊倒,摔倒在地。   “别杀我……来人啊!救命……啊!”   任木兰的刀已经斩下了,竟是一句话都没说,扬刀,又斩,连斩了两刀都是斩在他大腿根上同一个地方。   宋励痛不欲生,几乎昏死过去。   “捡起来。”任木兰道:“吃下去,我就饶你不死。”   宋励只顾呻吟,显然不可能吃下去。   “噗。”   任木兰等都不等,直接结果了他。   她不敢丢刀,单手扶起红霞,问道:“你怎么样?我好像见过你,你是暗宅里那个……”   “我不是……”红霞喃喃道:“我不是浪货……不是……”   “你撑住,我带你去看大夫。”   红霞只觉痛得要死,意识越来越迷糊,好不容易才认出了眼前的任木兰,喃喃道:“县尉……安全了吗……”   她没再听到回答,只仿佛看到她阿娘从陆浑山庄被接回了家,她家本在伊水河畔,有田地六十余亩。   她想着,得把阿娘接回来,县尉说她织布也能养活阿娘了。   最后,她仿佛真看到了那个织坊被开了起来……   “噗。”   任木兰起身,又在宋励身上捅了一刀。   她继续往前赶去,从大街向南拐,路过城隍庙,有一条巷子直直通到城墙。   这是条死巷子,奇怪的是,李十二娘方才分明是往这边走了,此时却不见了。   任木兰想不明白,这偃师县城里,李十二娘怎么可能有比她更了解的地势?   ***   入夜还不到两个时辰,杀了李三儿之后,薛白等人只来得及放了一把火。   暗宅里能烧的东西却已不多了。   薛崭遂带人去找。   “徐八,你去把那个柜子搬出来,拆了烧。”   “好。”   徐八累得要死,但是看了一眼薛崭手里的刀,还是带了一个人贩上前,去搬那个柜子。   它竟是出乎意料的重。   “怪了。”   “尻。”薛崭不知与谁学的,近来脏话不停,骂道:“啖狗肠,你他娘偷懒我就弄死你。”   “帅头,它真是重。”   薛崭当即抬起刀,道:“还重吗?”   “怎么就不信我呢?这柜子真的很……”   徐八用力一推,奇怪的是,那柜子真就被他推开了。   他自己也是惊讶万分,连忙道:“帅头,你听我说,它刚才是真的重……”   “噗。”   一根铁尖短枪捅穿了徐八的喉咙。   那枪是由一根哨棒加上铁尖制成的,想必是非常方便携带,没用时就把铁尖拿掉。   徐八的尸体被推倒,还未倒地,已有人从柜子后面出来,对着另一名人贩又是一枪刺出。   血溅出来,薛崭才反应过来。   他竟是在这一刻怂了,连忙转身就跑。   “敌袭!”   “阿兄,杀你的来了!”   薛崭跑得已经算是快的,但那人竟更快,脚步不停,才跑过一条走廊,已逼到了他身后。   薛崭听过家里人说战场的故事,知道傻跑只会被轻易砍死,握紧刀,忽然闪到旁边,拔刀一砍。   铁枪从他眼边“唰”地一下刺过去。   对方兵器更长,只后撤了一步,便避了薛崭的刀。   但刀锋还是扫到了,划破衣服,没出血,只显出一件内甲。   “尻!”   薛崭连忙跳过木栏,竭力大喊道:“阿兄!有甲。”   就在他跳起来时,铁枪已再次刺来,直接刺进了他的大腿。   “阿兄!杀手披甲老卒!”   ……   羊十四本还想跳过木栏去杀薛崭,但一转头,已看见了薛白。   薛白站在前面的小亭子上方观望周围形势,他在等火势引来更多的世绅,之后便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地头蛇,短时间内,论武力,薛白不可能超过高崇,所以要激得世绅保护他。但只差一点,高崇还是派人来了,来了……一个?   “下来受死。”羊十四这般说着,往小亭走去。   前方,受伤的老凉、姜亥也已经闻声而来了,倒也没有惊慌,笑道:“还猜高崇能有几个真正的好手,原来只来了一个!”   “老子披甲来的,没想到吧?”羊十四并没有把这两个未披甲的伤兵放在眼里。   他只是有些疑惑,跟在后面的石重怎么还不过来?   ***   秘道里,石重再次挥了一刀。   他正在梯子的下方,方才羊十四出去以后,他正打算跟上,忽觉有什么刺在了内甲上。   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膝弯便挨了一剑。   “老羊。”   羊十四没听到,估计正在上面杀人。   石重遂拿着单刀跃下,奋力一劈。   方才他分明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没想到对方退得极快,立即便不见了。   他点燃火折子丢过去,看到了一袭红衣闪过……那人是个小女子。   “小贱人。”   石重骂了一句,大步上前,挥刀就斩,可惜还是没斩到她。   这几步牵动膝上的伤口,他皱了皱眉,转回梯子处。   光从上方的门处照来,一半亮,一半暗。看着那点光,等再一转头,反而觉得周围更暗了。   石重还未走到出口,已放轻脚步,竖着耳朵,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再次回身一斩。   又斩空了,那小娘子退得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往秘道深处而去。   石重连忙追上。   “噗。”   黑暗中有一剑刺出,准确无误地刺进了石重的脖颈。   “咯咯咯……”   他张嘴想骂,只有血从他的伤口不停往外喷。   李十二娘正贴在墙壁上站着,拔出剑来。   尸体推下,她踩着尸体走过,爬出暗道,只见地上又是两具尸体。   她加快脚步,远远地听到了薛崭的大喊。   “阿兄!跑!”   李十二娘差点走错了路,连忙返身,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一袭红衣奔过长廊,远远便看到了薛崭正一瘸一拐地跑。   更远处,姜亥倒在地上喘气,抬手想起来,但起不来,在其旁边,有三人正在缠斗。他们竟是四个打一个还有些吃力。   “姜亥!起来,弄死他!”一根铁枪正插在老凉肩上,枪杆被他死死抱住。   精锐边军的气场一眼就能看出,老凉观察过,抛开李三儿,剩下真正有胆气、敢杀官,还能从他们手底下过的,高崇身边出现的也只有六个。   但他们唯独没想到,竟是披甲来的。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石重,杀官!”持枪的羊十四大喊一声,想拔出自己的枪,偏拔不出来,干脆拿出匕首,顺势扎在老凉的胳膊上。   下一刻,薛崭扑上来。羊十四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同一时间,刚被羊十四击倒的薛白已爬起来,挥刀劈来,想劈羊十四的脖子。   羊十四一抬手,用肩甲挡了这一下,匕首也在老凉胳膊上一划,划出血来,他好不容易抢回铁枪,一推,插向薛白的脖子。   一瞬间,薛白在回刀,并侧身想躲;老凉已经用手指抠住了羊十四的眼睛;姜亥还在爬起;薛崭已要重新冲过来抱住羊十四;羊十四则在想,石重该到了。   谁也不知道若任他们缠斗下去,谁胜谁负。   因为一柄剑已经插进了羊十四的脖子,准确、轻盈,像是一支舞。   薛白没有打斗经验,一刀还是劈在敌人的腹上。正以为是靠自己打赢了,却看到了那剑尖……这次是不是他赢了还不知道,只知道他收获了一个帮手。   回过神来,眼前是一袭红衣的李十二娘。   “你怎么来了?”   “我从地道来的啊。”   “还有我!”任木兰一路小跑来,“我也来保护县尉了……”   薛白此时才得知,原来这暗宅是有一条秘道的。若没有这条秘道,其实世绅也已经赶来了,自能替他解围,他也不必增加一次实战经验;但有了这条秘道,他的计划却也得以补足。   他想逼高崇把事情闹大,没想到高崇把甲都祭出来了,弄大的程度已经完全够了。   此时已经有人翻墙进来了,大喊着要打要杀,薛白当即去扶老凉,同时向李十二娘、任木兰道:“你们快去点火。”   “什么?”   “烧了,火烧得越旺,我们的赢面越大……薛崭,你来扶老凉;姜亥,起来,还能走吗?”   ***   暗宅两边都有巷墙,巷墙旁边还有巷子,是城中最不容易烧到别处的地方。   “呼——”   火势却忽然在窜起,连暗宅也被点燃。   这是今晚的第二处着火之地,好在城中众人早有灭火的准备。   有漕夫冲进了暗宅,同时,世绅也已经带人赶到了,大怒不已,喊道:“你们在做什么?!快灭火……”   “灭火啊!”   “薛县尉呢?你们不会烧死了县尉吧?”   “这……”   “烧了?你们杀官?这样杀官?!这是什么大罪知道吗?!”   ***   薛白这把火一烧,明面上一看,外来的张三娘不论真假,她的家丁护卫全被拿了;新来的县尉也被烧死了,死得有些轻易。   如此再一想,今夜死了的郭万金、李三儿,如何就能被薛白除掉?   这两场大火,终于让更多人感到了不安与警醒。   于是,越来越多的世绅连夜翻身起来,聚到了县署中堂。   “事情闹得太大了,若是县丞每次‘摆平’都要这样放火,偃师县经得起几次?”   荥阳郑氏的郑辩听了,招过人道:“去把我们的家丁都喊起来。” 第242章 欲令其亡,必令其狂   偃师城东的东城坊坐落着一片宅院,乃是博陵崔氏旁支崔晙的宅院。   宅门外,杜五郎从县署出来就等在这接应,正探头张望,身边还站着三个穿着红色女装的汉子。   “来了,你们快去引开。”   待杜妗带着人匆匆过来,杜五郎忙领着她们进了门,街巷上只有三个红衣汉子领着追兵越逃越远,越逃越快。   “嗒”的一声院门被栓上,杜五郎长舒了一口气。   “你怎那么晚?”杜妗当即教训道。   因驿馆高阁上能看到县署,她是早早就看到赵六把杜五郎带进令廨了。   “唉,我一吓唬,吕令皓就打算出来了,但他太胆小了,得等卫兵到了才肯现身。”   “你怎么说的?”   “我说,王仪去韦府尹那里说清楚了,证据也送到洛阳了,高崇走私铁器、伪造铜币,韦府尹已经调人来镇压了。高崇死定了,所以才跳脚要杀薛白。现在薛白杀了郭万金,就是不想事态闹大,要是薛白也死了,吕县令可就完蛋了。总之我说得可多,怕他不明白。”   “伱就是说得太多了,耽误时间。”   “崔祐甫也没比我早到多少……对了,薛白的计划我已经明白,韦府尹要带兵来镇压,也得有理由,先把高崇逼急了,事闹大了,韦府尹就要来了。”   说着,杜五郎推开门。   这里是崔祐甫在偃师县暂住的地方,崔祐甫与崔晙是不出五服的亲戚。今夜的计划,除了杜五郎带吕令皓解围之外,还有一层是崔祐甫带着世绅过去解围。   “确定此处安全?”   “放心。”杜五郎道:“崔祐甫比我有本事,已经说服他亲戚了。”   杜妗走进大堂,只见殷亮、柳湘君等人都在这里。   见礼之后,再一转头,她终于见到了杜媗。   “大姐。”   杜媗一身襕袍,衣摆和靴子上都沾着泥,该是入夜关城门前才到的。   她脸上带着些担忧之色,教训道:“我就说一开始得让我过来,任着你与薛白两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子,闹得太过份了。”   “若让大姐来,事情反而闹不到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   “阿爷已经带着王仪见到韦府尹了,韦府尹说很重视此事,与阿爷商定,必处置此事。”   杜妗笑了笑,又问道:“阿爷呢?”   “来了,船只在洛水上。”   “只有人来了没用,仪驾来了吗?”   “转运副使,专管漕运,自是带了。”   杜妗这才点了点头,问道:“吕令皓派到洛阳的那个幕僚呢?”   “元义衡,找到了,已在阿爷身边,会找机会让他去县署。”   “好。”   如此,计划便万事俱备了,只等薛白回来。   杜媗当着众人不好问,但忍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问道:“薛郎怎还不过来?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   杜妗答了,感到姐姐的目光审视着她,偏过头去,想到了一次次与薛白抵死相交时说的“一起死了”时的情形。   又等了许久,这是一段很煎熬的时间,终于,门外传来了动静,听到薛白的声音,众人连忙开门去迎。   薛白先是看向杜妗,问道:“你没事吧?”   杜五郎帮忙扶着姜亥,抢着道:“我带着吕令皓到的时候,火已……”   “闭嘴。”杜妗径直踹了杜五郎一脚,道:“说正事,我这边还算顺利,你呢?”   “有两个意外之喜,高崇派出了披甲私兵,且他以为我被烧死了。”   “那我们出城门?”   “走。”   ***   县署。   越来越多的动静传来,吕令皓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西花厅,安排了两人保护,方才招过高崇来。   “你怎回事?根本没有必要闹到这么大!”吕令皓抬手一指,道:“你可知道?我已经安排好,开春就让薛白升迁走了。”   “是我先动手的吗?”高崇反问道:“县令回头想一想,是他先利用假的张三娘陷害郭万金,抄暗宅。又动手杀了郭家父子了!也是他的人公然拒捕,杀了我的人,我才放火逼他们出来的。明白了吗?若我没有反应,他已经借助郭万金之事,抄我们的家底了!”   “他是奉了圣谕查案……”   “他骗你的。”高崇非常肯定,道:“七月七的刺驾案,圣人若要查,能等到十月下旬?只派一个县尉来?”   “我不管这些。”吕令皓语速飞快,道:“你的事已经败露了,韦府尹已经派兵来镇压你了。你快逃吧,随你往哪逃,不要连累旁人就好。”   因高崇手下人手多,吕令皓既不敢杀他,倒不如让他逃了,免得到处攀咬。   高崇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本县是为你好!”   “县令放心。”高崇笑道:“这般说吧,除了王彦暹、薛白,就没有我们哨棒加钱币安抚不了的人,这偃师还翻不了天。”   以前这般说无妨,可今夜闹得太大了,吕令皓真觉得不稳妥,整张老脸都皱起来,道:“不管是不是被薛白激的,你已惹了众怒……”   “县尊!”   赵六冲到了花厅外,喊道:“出大事了!”   两个县官走出花厅,只见外面已经聚齐了更多人,世绅们满脸忧虑,正聚在那长吁短叹,一见高崇,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   “县尊请看。”   那是摆在地上的两具尸体,披着盔甲,须发有些被烧焦的痕迹,但面容清晰,众人都认得出,正是平日跟在高崇身边的两个随从护卫。   “还有几具尸体已经烧焦,恐怕是薛县尉。”   私藏甲胄是重罪,连吕令皓也是不安。   “这……县丞作何解释?”   “有何好解释的?”高崇脸色难看,道:“薛白杀了我的护卫,栽赃给我。”   崔祐甫站了出来,道:“薛县尉已经葬身火海,如何杀了他们?!”   他神色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薛白一死,许多担子都落到他肩上,他必须撑住局面。   “高县丞,你一夜间连续纵火、杀人、杀官,未免太过份了啊!”   “就是,总不能因你不是当地人,就任意牵累偃师百姓吧?”   几个世绅一开始还是这般婉转地说着。   但渐渐地,语气越来越重。   “先是骊山刺驾,又害死了王县尉,引来了薛县尉,今夜这许多事,真是要连累死全县百姓不成?”   “我等都知,高县丞自不可能是要造反的。但当此形势,还是请高县丞向朝廷请罪,解释清楚,厘清误会才好。”   “是啊,解开误会,莫牵连全县百姓……”   众口悠悠,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眼看事情闹大,要兜不住了,他们要高崇一个人站出来兜着。   高崇却是脸色越来越冷,大喝道:“没有误会!”   “那高县丞打算如何解释?”   “此事是薛白栽赃,证明他派人假冒皇亲,擅自杀人即可。”   “高县丞,你这是往牛角尖里钻,越钻越出不来了啊。”郑辩大急,“事到如今,说的是纵火、披甲、杀官之事,你还在这……”   “够了!”高崇以声量、气势喝住旁人,道:“这里还是偃师!没什么事是我盖不住的!”   他气势太强,以至于院中安静了一会。   之后,响起的竟然是接连的冷笑声。   “还真把自己当成偃师的天了?”   “若非这些年以来,有我们替你压着,你那些事能压得住吗?全成你一个人的能耐了?!”   “吕县令,这是一个反贼,还不拿下他?”   这些世绅往日平易近人,此时被高崇大声喝叱反而更加不满。   崔祐甫趁势煽动,道:“吕县令,众目睽睽之下,遣披甲死士杀官纵火,还不拿下他吗?!”   吕令皓还盼着高崇自己逃走,眼见地方世绅害怕担责任到这个地步了,不由转头看向郭涣。   郭涣点了点头,他已经看出来了,不管方才杜五郎所说韦府尹已调兵来镇压高崇之事是真是假,事情已经闹大了,韦府尹就算不想来,也得来了。   “高县丞,你暂时还是先去解释清楚吧?”   “谁敢动我?!”高崇喝叱一声,“县令糊涂了,被人蒙蔽了不成?”   他身后的两名老卒当即站出。   “吕县令。”崔祐甫道:“他与造反无异了!今日敢杀薛县尉,明日就敢杀吕县令,还不……”   “拿下!”高崇道,“寿安尉崔祐甫擅离职守,盘桓偃师,图谋不轨,拿下查!”   被他提拔为班头的孟午被老卒眼神威慑,咬咬了牙,上前摁住崔祐甫。   “放开我!”崔祐甫奋力挣扎,想到高崇如此张狂,怒吼道:“你疯了?我告诉你,韦府尹已拿到你的罪证了……”   “押走!”   崔晙也是大怒道:“高崇,你莫太过份了。”   高崇自有底气,故意大声道:“韦府尹能被你等小人蒙蔽吗?!我早便禀报过他,偃师县有妖贼。我看你就像是窜来的妖贼。”   “吕县令。”崔晙道:“你就容他这般放肆吗?还不让卫兵拿下?!”   吕令皓万万没想到场面失控至此,自觉脑子里还能冷静分析各种风险,可真到了要开口之际,嘴唇张合着,却是不知所言。   高崇反而要果断地多,问道:“崔公,你一定要诬陷我是反贼吗?”   他这下声音小了,身边的护卫却拔出刀来,还有漕夫逼进院中。   崔晙眼看着族侄被带走,想发怒,但不得不掂量。   郑辩连忙上前,拉住崔晙,低声道:“朝廷自有公论,莫太冲动了。”   “不错。”高崇的气势完全压住了吕令皓,道:“待本县丞彻查了假冒皇亲一案,自然会有结论呈给朝廷。县署之事,不须尔等过问。”   此时,郑家的护院都到了,郑辩拉着崔晙往外退去。   高崇有心想要拿下他们,但看到县署外有三十余护院家丁,只好作罢。   吕令皓见此情形,头痛抚额,不知所措,郭涣连忙扶住他,道:“县令病了,且回去休息。” 第243章 取代(二合一)   “保护好张三娘与公孙大娘。”吕令皓倒不忘向卫兵吩咐道。   他的诉求一直很简单,希望权贵们都好。   高崇似乎完全镇住了局面,有种只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来禀道:“县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唆的宅子里。”   就该连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   “县丞,这些高门大户,蓄奴无数,小人只怕人手不够。”   “带漕夫去。再把城门打开,调更多漕夫进来。”   “这……是否太过了些?   高崇也觉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么从一开始走到这一步的……   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这如何能忍?   他怕什么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逃到塞北去,等东山再起。   但绝不至于到这么坏,韦济已经被收买了,那么,偃师县发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师县里,河南府根本就不会管。   “去!还有薛白,死不见尸,必是从秘道出来,也藏在崔宅。”   “喏。   郑辩带着家丁随着崔唆到了崔宅,说着形势。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岁中进士,薛白十七中状元,两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师县查郭万金,一个掠卖良人、私铸铜币的商贾死了就死了,高崇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们不能跟他一起沉船。”   “只是,河南府那边,令狐少尹一向与郭万金、周铣来往密切,可见也是他们的人。韦府尹虽素有清誉,但性情软弱,真如崔县尉所言,能来吗?”   “即使不来,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个县丞吗?!   崔唆话到这里,已有家丁禀道:“阿郎,县丞派人来搜宅了。”   “为何?   “说要找反贼薛白……   “荒谬!”崔唆大怒,“薛县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这是要对付我了。给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来。”   “崔公。”郑辩十分仗义,抱拳道:“我必与崔公同进退!”   县署差役还在门外,崔家内却已热火朝天。   不止是护院,连普通奴仆也被命令着拿起棍棒,誓护主家,要助县令把那反贼县丞绳之以法。   至此,吕令皓认为,局面还是可以收拾的。   只要像他与薛白谈好的那样,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郭万金头上,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也许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他遂派人最后去劝了高崇一次。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闻言道:“没什么好谈的,弹压下去,我自能拿出证据来给薛白定罪。”   紧接着又有人赶来,禀道:“县丞,崔唆聚众闹事,郑辩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处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围县署。”   “一群逐利的懦夫。   高崇竟然是讥笑了起来,他怕这些人才怪了,他义弟与他说过为何要造反。   反的不就是这些偷窃了天下人之利,却又附庸风雅的懦夫吗?   “有何打紧?你等可知何谓‘懦夫’?便是如我们吕县令一般,只会计算利益、巴结权贵,半点风险不敢担,却所有好处都想沾的肉食者。这些世绅,连吕令皓都不如,还想聚众?   那些人不是王彦暹,不是薛白,一个是孤身一人,苟延残喘,不肯罢休;一个是初来乍到,油盐不进,张口乱咬。   王彦暹是毒蜂,薛白是疯狗,高崇在任上这些年,只有这两人差点给他造成伤至于世绅?   敢见血吗?   高崇吩咐道:“去码头上告诉庄阿四,带最听话的漕夫来,给我弹压下去。”   码头。   庄阿四正坐在篝火边喝茶汤提神。   他已经把漕帮的帮众都聚集起来了。   众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渠帅死了,今夜怕是要选新的渠帅?”   “咋选?除了李三儿,谁还能把各个漕帮拧成一股绳。”   “乱套了都……   庄阿四听着这些议论,心想着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里的弯弯绕绕多,不像北边的汉子爽朗。   “阿兄,县丞来命令了……   “人手还不够?”庄阿四非常惊讶,他本以为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越闹越大了,几家大户该是觉得大案太多压不下去,想卖了县丞,造反了……   庄阿四听了,考虑了一会,发现不把局面压下去也不行,起身,招过几个漕帮的小渠头,道:“你们几个,把最得力的人手带过来。”   仿佛是看到他把人聚起来了,洛河上游,忽然灯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缓缓而来。   “完了!河南尹来镇压县丞了……阿兄,你快带县丞跑吧。”   “慌什么?”庄阿四道:“我见过县丞与府尹喝酒,看看再说。”   他隔得远,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时招呼人手,随时将各种情报报给高崇。   在他前方,漕夫们也纷纷站起身来,站在岸边看着。   终于,有呼声传来。   “转运使来了!   庄阿四倒是稍微了解一些,知道水陆转运使王不可能到偃师来,拨开人群往前挤去,只见那船上大旗高挂,上书“转运使司河南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转运使与副使之间可谓天差地别,可惜这里的人几乎都不识字,不认得那个“副”字。庄阿四虽然知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转运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这漕运的事。   “什么?   县署,高崇听闻洛阳有官船来了,震惊不已。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点好了,一定不可能。”   好在,码头上的消息没有让他惊讶太久,不多时又有人来禀道:“县丞,来的是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杜有邻?他想动漕运?让李三儿……   高崇说得顺嘴,话到嘴边了,才想起李三儿已经死了。   他突然意识到,薛白杀李三儿更深的目的在于夺取漕夫的支持,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没反应过来。   从暗宅被抄、郭万金被杀、李三儿被杀,薛白快刀斩乱麻,在激得他猛烈应对的同时,也让他没时间整合手下的势力。   偏偏他的势力很杂,商贾、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还分好几帮。   “不行,我得亲自去码头。”   “县丞,城内还在闹事……’   “李三儿没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帮。”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赶来,禀道:“县丞,小人无能,被崔唆赶了出来,没拿到人。几个大户现在带着人向县署围过来了。   此时,在暗宅围攻薛白的人手已经聚到县衙,高崇在城内还有近两百人,他自然是谁都不必害怕的,径直走向大门外,吩咐道:“敢围攻官署,造反无疑,不必留手,让他们见见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还是那些执刀的郭家家丁。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还被县尉诬为反贼,只有听高县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着郭万金做过贩奴、铸币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这情形了,当那些世绅们的家丁拥到县衙前喊闹时,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杀人了。   “你们真敢动手?!”   “高崇反了!   “把崔唆、郑辩等人拿下……   高崇必须加快速度把他们一个个弹压下去,尽快赶到码头。   码头,漕夫们越聚越多。   薛白站在船头,目光扫过,知道他们大部分都是苦哈哈,拉纤、搬货,光着脚在大冷天里踩着冰冷的冻土,一不小心就被江河吞噬。   过得这般苦,难免会结成帮派,守望互助。其中一部分好勇斗狠的,自然而然也会接些别的活计。   总之,这些漕夫十分复杂,老实的也有,凶恶的也有。   薛白今日不是来分辨他们的好坏的,而是请水陆转运使来处置一些漕运的积弊。   所以,薛白让全福带着伊波到洛阳去,与杜有邻细说了此事。   殷亮拿出了一本账簿来。   这是迎仙头码头的津税簿,是那天薛白当着李三儿的面带走的。   之所以能够带走,因为旁人都觉得,薛白是想查高崇走私的案子,反正那账簿上没有,带走也无妨。但,薛白与殷亮却在其中查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大唐转使司水陆转运使在此!   杜有邻也已起身,站在船头看向沿河漕夫,他每说一句话,便有人替他大喊出去。   “本官此来,是为查一桩漕夫大案!”   此话一出,岸上的漕夫们议论纷纷,都觉得是为了李三儿之死来的。   但杜有邻说的却根本不是此事。   “开元二十五年,广运潭新建,江淮粮食由水路运抵长安,圣人大悦,下旨每押运粮食两百万石,漕工赐钱二千贯。然本官自到任以来,查访漕工,俱言二十余年未曾得过赏钱……   船上自然有人用更简单明了的话语,把杜有邻这些话传播出去,岸上也有人做出解释。   漕工们的情绪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被调动了起来,议论纷纷。   许久之后,有人大喊道:“让转运使说!让转运使说!”   之后,说话的却是薛白。   “我乃新上任的偃师尉薛白,圣人让我到河南来看一看,问一问你们!拉纤每拉三里地,得钱两文,一日最多拉十五里地,得钱十文,可买五个胡饼……吃得饱吗?李三儿死了,他终于有机会与这些漕工对话。   可惜,有些田霸还没死,他暂时无法与佃户对话,他们只会被人诓着,拿锄头、哨棒来打他这个新县尉。   “县尉,小人还有妻儿啊!   “小人们不是每天都能拉十五里地啊!”   “每得钱十文,还得交一文帮费……   最后,漕工们的话汇成了一句。   “吃不饱!   “吃不饱!   “吃不饱!   人群中,庄阿四转头看去,寻找着李三儿最忠心的一群手下,这些人就能吃饱饭。因为帮费就是交给他们的,他们走私也有另一份收入。   怎么说呢,人管人一层一层,自然是越在上面的越吃得饱,这属实是正常的事。   只是李三儿死了,规矩乱了。   庄阿四招过了小渠头们,道:“薛白要收买人心,别让他……   船上,薛白道:“本官知道你们吃不饱,圣人给漕工的赏赐去了何处?漕工一里地三文的工钱,被谁吃了一半?帮费是交给了谁?为此,请了转运使来,就是要彻查此事!   “彻查!   “彻查!”   能分钱,漕工们自是起哄。   要知道帮费是什么?就是苦哈哈们为了挣活路,聚在一起闹事讨钱,出力多的人多得一份。   这些年李三儿帮费收着,却从来不见他向官府闹过,反而与县官们越来越亲近。   漕工们最开始有过不满,死了十几个人之后,渐渐所有人都忘了漕帮的初衷。   庄阿四再说话,那几个小渠头也听不见,他不由恼怒,暗道若有一张大弓,此时干脆射杀了杜有邻、薛白。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杜有邻开口道:“肃静!本官初来,天还未亮,城还未进,但本官承诺,必给你等一个更好的活路。今夜,你等先推举十二人登船,详述你等之处境!”   场面登时更乱了。   “老邴头,你去!   “老邴头……   大船上,有人跑到边上,冲着岸边大喊道:“我也是渠帅,你们不推举我吗?我是任木兰!   竟还有漕工知道她。   “小渠头够义气,我推举她!   庄阿四渐渐感到有种大战时军心涣散的感觉。   当然,也不是仅凭几句话就能让薛白收服漕工人心的,哪能那么轻易?   他转头向小渠头们道:“把人们召集起来,我先去为县丞办事。”   都听阿兄的,走了。   有小渠头抬脚踹在一名漕工腚上,骂道:“还听?!狗官骗人的。”   那漕工犹回头看了一眼,挠着头跟着走了。   庄阿四本打算再带个一两百人去支援,但眼下情况混乱,他不敢耽误,只带了三十余人匆匆奔向迎仙门。   宋勉没有回陆浑山庄,因宋励忽然跳下马车,他知这个弟弟必定闹出事来,决定留下替他收拾残局。   是夜,城中果然是乱象丛生。   宋勉对此并不理会,捧着一本书看了,打算早早入睡。   直到有家仆惊慌赶来,匆匆带他去看了城西街巷中的一具尸体。   “八郎?   宋勉懵了一下,看着宋励那血淋淋的下身,再环顾周围,喃喃道:“张三娘杀的?   “看起来应该是,否则……定不能这般侮辱八郎……呜!八郎!   “别嚎了。   宋勉喝止了家仆,怎么看这情形都是女子杀的,心中已有了推断,只要那张三娘是假的,便该是她所为。   “带走吧。   “喏。”   尸体被抬起,宋勉忽然眼一眯,抢过火把凑过去,只见宋励临死前竟用手盖住了一个血字,一个没写完的“高”字。   但这字是谁都有可能写的,张三娘栽赃高崇也有可能。   宋勉不久前才与高崇、韦济一起宴饮过,分润了一些好处……   “八弟是如何走丢的?”   “当时,有个小女子追杀郭二郎……等小人们反应过来,八郎已经追得远了。”   宋勉反复问了许多细节,末了,他再次查看尸体,留意到那是刀伤,两刀在下身,两刀在心口,还有一刀在肩上方,直接砍断了肩胛骨,该是比宋励个子高,且力气大的人砍的。   “那小女子用的是何兵器?”   “是……剑,小人确定是剑。”   宋勉一愣,又有家仆提醒他道:“郎君,今夜高县丞已经杀了许多人了,都说他要造反了。   县署门外,高崇几乎马上要弹压住局面了。   如他所言,那些世绅软弱得很,一见血就没了再闹的胆气。   然而,他渐渐却有种抱薪救火的感觉。事闹得越大,反对他的人就越多。   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此前能得到众人支持,就是能给他们挣暗钱。挣暗钱的太张扬,天然就让人忌惮,但真的骑虎难下了。   “高崇!你为何杀我兄弟?!”   突然间,宋勉也带着家丁赶过来,原本那些缩了头的世绅再次鼓噪起来。   高崇一听便明白对方打的是什么心思——不过是一点分赃的小罪,也亏宋勉急匆匆地跑来灭口。   这些卑鄙无耻的自私自利之徒,只会捧高踩低。   一桩皆一桩,高崇终于大怒。   到了这一步,他狠劲上来,誓要震慑这些人。他若真反了,他们一个也讨不了好。到时他可去边塞,他们可走不掉。   “走,去武库!   他此前已派了一个好手过去武库,大可抢了武库中的百余副甲胄弓箭,足以控制偃师县了。   “去武库!   与此同时,吕令皓宅。   托病休息的吕令皓毫无病态,正焦急不安地踱着步,听着从洛阳回来的幕僚元义衡汇报消息。   “到了洛阳,韦府尹已在准备前来偃师……   元义衡脸上微微有些苦笑之意,侃侃道:“这次,朝廷清除妖贼余孽的决心很大,   毕竟是发生刺驾案。”   “真的。”   “是啊,杜转运使已经领了一部分人手先到偃师了。”   吕令皓乍听,也不知杜有邻有多少人手,不由大惊,后悔方才听了高崇哄的话。   恰此时,还有坏消息传来。   “县尊,不好了!高县丞带人去抢武库了!”   “什么?   吕令皓吓得面如土色。   直到被逼到这一步,他才终于认识到必须要有所动作了。   “明府。”元义衡道:“请明府出书令,命卫兵守住武库,击杀高崇。”   “可他有漕夫……   “有杜公在!请明府再出一道书令往码头,安抚漕夫!”   元义衡却知道,关键不是杜有邻在码头,而是薛白在码头……   风把偃师县城里的喧嚣声吹到了洛河边。   码头上的灯笼已全被点亮,岸边的篝火也被点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里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们已推举出了十二人。虽有几个人认得任木兰并愿意推举她,但人数实在太少,她最后还是落选了。   十二人登船后,首先与薛白谈。   “我是新任的偃师县尉,已到任半月有余,今夜才有机会认识你们。”薛白虽在笑,身上却带着股官威,“希望不会太迟。   如果可以,他本该更早地插手漕运,因为他整个夺权计划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权力何处来?以安禄山为靠山,因走私而结利益,权钱使他能够上下打点,而漕帮则是其武力基础。   要打破这个武力基础,需要更大的权钱。   于是薛白撒了个谎,说圣人派他来查案,其实他说“想替圣人去看看”只是顺着李隆基“朕十年不出关中,天下无事”的幻想,若打破这个幻想,昭应县令李锡就是前车之鉴。好在,这个谎言暂时就没人能戳破,而现在是它威慑力最强的时候。   以皇命在身为背景,加上杜有邻这个专管漕运的转运副使,这是薛白的权,但还不够,计划要实施,有两个人必须杀掉——郭万金、李三儿。   郭万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没其不义之财,作为收买漕工的钱袋子。   李三儿更是得要除掉,只要这个渠帅活着一天,接触漕运的任何机会都不给薛白。前几日,薛白不过是刚到码头津署查了查孙主事的账,李三儿马上便出头,岂能容他把手伸进漕运里?   让暗宅劫张三娘、查抄暗宅、杀郭万金、激高崇动手、诱杀李三儿、驱官绅拖住高崇,薛白则趁此机会打出杜有邻的旗号拉拢漕工。   这就是整个计划,关键只有三步,制造证据、除掉关键人物、分化拉拢。   核心在于拉拢漕工,他们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拢。   若说偃师县的世绅掌握着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农户、耕农则是奴隶,便其实也是另半个主人。   漕工比佃户更聚集、更凶狠;比世绅更坚定,也没有世绅那么大的胃口。   当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让偃师县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这一边,只需安让他们不再支持高崇,这就够了。   留给他的时间非常短,只有李三儿死了、高崇还未反应过来之间这段时间。   话虽如此,薛白却还是表现得非常从容,他扫视着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数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较实在的渠头,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儿姓邴,县尉唤‘老邴头’即可,偃师人,是县署户曹算吏。”   “邴老既是县署吏员,缘何夜里还在码头上?”   薛白选择在夜里过来,就是尽可能地避开高崇的人手,县吏、商贾夜里大多数都进城歇息了,转运使的大官船一开来,灯火一照,聚过来的全都是苦哈哈,这些才是没从漕运上得到好处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间收买。   由他们推举人选出来,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头道:“小老儿妻儿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边,夜里听得动静大,便过来了。   薛白问道:“漕工归你们管吗?”   “回县尉,漕工不属官府,自发推举人来揽活。若说归谁管,他们亦是民丁,归由县令管。   “县里可有设专门的曹署?”   老邴头抚着稀疏的胡须,应道:“以前朝廷有个舟楫署’管理漕政,三个毕前猕及了,转运使管的是纲运,不涉具体由哪些漕工拉船,‘长运法’改转般法’之后,明确由沿河县令主持所在地段漕运。”   薛白想问的就是吕令皓有没有专门设置人来管漕运,听他这般说便知是没有了,漕运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里。   他目光落在老邴头那褴褛的衣服上,问道:“邴老与孙主事相处得如何?   “唉。”老邴头先叹了一口气,道:“朝廷每年从洛阳往长安转粮,征召漕船之费,每一千贯,孙主事给李三儿五百贯,由李三儿再挑选漕夫运输,因而漕工都听李三儿话。”   能这般回答,可见这老邴头是看出了些什么的,知道薛白与李三儿不对付。   大概这般了解了情况之后,薛白才开始传达他的想法。   “我与杜公都是从长安来的,圣人很关心你们,嘱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机让杜公先到偃师县来。   “好!杜公、县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钱,日子只能勉强糊口,何况大部分漕工一天挣不到十钱,盛世不能让人活不下去。”   这些人一天拉纤十五里只能挣到五个饼,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继续苦捱着,薛白其实不能体会,换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已经让殷亮做了一整个的方案。   “此前圣人赏赐给漕工的这笔钱,杜公也会查它的去向,县里则会补济给漕工。”   “县尉是说……发钱?”   “嗯,你们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万金?此人掠买良人、走私偷运,已被县令拿下了。转运司、县署打算从抄没的家财里拿出钱来补济。以两个办法发到漕工手上,一是涨工钱,二是重新分田,让那些因为失去田地才拉纤的人能回去种地,剩下的人领到的钱也就多了。”   “先说工钱,得分顺游、逆游,我们偃师的拉的是从洛阳到河口这一段路,顺游一里二钱,逆流一里三钱,我至少先保证,官府的这个工钱,每一钱都到漕工手上。”   漕工们没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边等着。   许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从官船下来,在码头上各自招过手下人,把他们转运司、县署要传达的意思传达出去。   “都别急,杜公才刚刚来。”   “涨工钱是肯定的,郭万金都抄家了、李三儿都杀了。”   “圣人都亲自关心了,朝廷的决心还不大吗?”   “一里二钱?那不是原来的三倍吗?!三倍?!”   “逆流时还有四五倍?!”   “关键是大伙儿得配合……   与此同时,杜有邻也站在船头许诺,并派人去高声宣扬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虽开始坏,朝廷却还是有威望,以转运使担保,漕工们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连朝廷信用都崩坏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将政策与数千漕工说清楚比杀人还费时,直到晨光隐隐从东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员、幕僚终于赶过来了,他们住在城中,夜里一直盯着查办“假张三娘案”,此前顾不上码头,还不了解码头上发生的变化。   有几个吏员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县城里为高崇助阵。   “都听着!   “安静!都给我听着,有妖贼假冒皇亲,攻击县署,现在县丞招你们捉拿妖贼,事后每人赏十钱,助个拳就相当于拉纤十五里,体壮忠心的站出来!”   这声音也传到了官船这边。   薛白希望能够说服漕工们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   高崇、李三儿以走私、帮会之利分润小渠头、威慑漕工,经营多年;薛白却只有这半夜的机会,只能给他们许三倍到四倍的工钱。   不论结果如何,已不容退缩了。   “你等可知,朝廷为何诛杀李三儿?因郭万金、李三儿、高崇,乃骊山刺驾案之主使,谋反大罪!圣人只诛贼首,前提是你等不可助纣为虐!”   “郭万金、李三儿已死,唯有高崇负隅顽抗,清除这枚毒瘤,才能让漕工们过上好日子。   一方是县丞,一方是县尉与水陆转运副使,双方互相指责,皆言对方有罪,还是“假冒皇亲”“谋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让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们待着不动;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则许诺了更大的好处。   漕工虽然比佃户们有组织,实则杂乱无章,是一群乌合之众。若只有一个声音还好,两个县官的命令齐齐压来,他们确实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闹了许久,元义衡也赶到了。   他拨开人群挤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从县署门房赵六口中得知,元义衡被派往洛阳了,于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说服元义衡,是因为拿死掉的郭万金顶罪,最符合偃师县大部分权贵的利益,只损失高崇的利益,元义衡作为县令幕僚,看得清这一点。   “县尉,出事了!   “元先生来了。   元义衡急道:“高崇带人去抢武库了,只怕卫兵们守不住!”   “县令毕竟是一县之长,不能调动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个当官的,岂比得了高崇一个造反的心狠手辣?”元义衡作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吕令皓,“到最后一刻都还想着和稀泥,明府可拦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带了。”元义衡连忙把文书拿出来,“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贼高崇。”   “是‘捕杀’。”薛白道:“你与杜公在此,传达县令的官文给漕工……还有,我的人呢?   “从驿馆被带到县牢了。”   元义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递了过来,道:“明府要求尽快消弥事端。   “好。”   吕令皓的态度早就说过了,县丞与县尉,谁再动手谁就是反贼。   薛白这边都放下刀了,高崇却还要去抢武库,吕令皓再没脾气也得发怒了。   至此,给漕工们的好处以转运使的名义许出去了,一县最高长官的官面文书也有了,世绅也愿意让高崇一个去顶罪了。   薛白打算带老凉、薛崭去,杜始却是直接带着公孙大娘的两个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袭红衣,显得像是个剑师,其实不会武艺。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带来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来帮你阿爷拉拢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始的手,本想说说她在驿馆遇到放火烧楼的事,对上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会心地没再提,而是小声道:“我想要一个活的高崇。”   “为何?   “往后你会知道。   城门处正乱成一团,看守城门的卫兵是吕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来夺门。城内既有世绅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赶过来。   与其收拾这乱局,倒不如擒贼先擒王,薛白干脆直奔县署。   高崇带着心腹手下去夺武库,县署此时是由差役们看着。   “县尉。   赵六远远看到薛白,连忙奔上来,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带人守着县署呢。”   “齐丑、柴狗呢?我让他们押人回来。”   “县尉。”   另一边的巷子里,齐丑、柴狗这才上前,道:“我们一直在县署等着哩。”   “进去。   薛白二话不说,整理了官服大步赶进县署。   前方,孟午带着差役们迎上,道:“薛县尉,你牵涉‘假张三娘案’需……   “薛崭!”   薛崭大步上前,拔出刀来,一刀劈下。   孟午还在说话,尚没反应过来,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崭杀了人,低头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当差役的投靠县丞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没办法,一个县只有一个班头。   争权不是过家家。   “还看?   齐丑与孟午在县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杀了,没有悲伤,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码头了!不想当从犯的让到一边!想戴罪立功的,跟着县尉干!   他这话,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丢给他,带着人直奔县牢。   公孙大娘不在县牢,被安置到了会馆暂时监视,薛白也不打算再让她们掺进来。   县牢里,施仲与伙计们还被关着,连提审都没来得及。   还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狱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疯了才敢拿我,你也想与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没被烧死?   郎君!   武库。   “打开。”   “咣啷”一声响,铁链掉在地上。   “你们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让齐丑去缴了差役们的二十余把刀,其余人则拿上水火棍。   此时,高崇大概还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绅蓄养的家丁能否拦住其夺取县城东。   几拨人正乱糟糟地斗殴。   “县令呢?!   崔唆急得嘴巴都干了。   他早都催吕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动手是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拖到现在,是处处被动。全县就三十多个卫兵,也是久不训练的,要守着武库、城门,最该死的还是要守吕令皓的宅子。   反观高崇,狂妄得不像话,说杀人就杀人,此时前方的血泊里已经倒了好几个。   “县令……县令去守望京门了。”   “什么?   “县令请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崔唆道:“高崇都要夺武库了!他夺了武库,谁能制他?   “县令已派了卫兵,也安抚了漕工,还会请示河南府、请示朝廷。”   “就这几个卫兵?他……”   “崔公快退!   崔唆心知外乡来的官就是这般,见势不妙,随时做好保命的准备,反正他们的祖产祖坟也不在这里。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溃了,崔唆无奈,转身就逃。   双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来,走私贩、人贩确实比欺压农夫的家丁更凶狠一些。   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声,又指着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杀退他们。”   看这形势,弹压住偃师的乱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么平息事态。   若他说,今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能瞒过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实上,韦坚案之后,江淮发生了许多比今夜要严重得多的暴乱,就是瞒住了。官员们层层掩盖,民间请举子到长安告御状,最后搞出了“野无遗贤”的大案,皇帝查了吗?   查不了的。 第244章 释放   东城坊,崔宅。   因崔家宅院最大,一夜动乱之后,公孙大娘与她的弟子们、杜有邻与他的家眷们都住到了崔宅。   这也成了崔晙在这一夜下了赌注的巨大收获。   若说高崇、郭万金、李三儿等人有罪,旁人难免也要沾些嫌疑。那么,宫中供奉与转运副使到偃师都到崔晙家中借住,可见崔晙最没有嫌疑,那么谁是偃师县城最可靠、最有名望的世绅,也就一目了然了。   杜有邻承诺,举荐崔晙的两个儿子为官,锦上添花总是容易,世绅子弟要当官也总是容易。   到了午间,男人们在堂上,女子们聚在花厅,相谈正欢。   “就有一事。”崔晙有些迟疑,道:“但不知张三娘?”   杜有邻摇摇手,摆出官威,淡淡道:“薛郎与张三娘之事,你不必多管。”   其实没有人交代过他要如何回答此事,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答案。隐晦地表明薛白与张三娘之间有点事,又让人不敢问。反正以薛白的名声,旁人肯定能信。   到时旁人自会猜测,该是张三娘跑来找情郎,又不敢承认……反正怎么猜都行。   果然,崔晙露出了一个会心一笑的表情,不再多问。   只过了没多久,杜妗便听到崔家夫人从大堂回来就在小声嘀咕。   “听说薛县尉订了亲的,那张三娘与他是有私情?不愧是长安气象……”   杜妗当即就不太高兴,也没好脸色给杜有邻,直接拉着杜媗回了屋。   姐妹俩梳洗一番,让婢子到前院去探着,奇怪薛白怎么还不过来。   末了,曲水回来,压低声禀报了一句。   “薛郎去给盆儿探病了。”   杜媗其实也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她不明白薛白为何藏着高崇,总之是认为他行事自有道理。   一夜未眠,她已困了,原本想与薛白说两句话再睡的,此时也随他做他该做的事,她倒头便准备去睡。   杜妗却不同,好奇心极重,亮着一双眼睛,半点困意都无。   “阿姐,你说他为何先见一个反贼,没顾得上先来见我们?”   “那是正事。”   “我却觉得奇怪。”   杜妗首先就觉得薛白要偷偷活捉高崇就很不对,交出去揭露逆案或是杀了大作文章皆可,上进鬼最喜欢功劳,这次怎就一扫常态。   “阿姐你说,一个反贼,有什么要审?”   “就是反贼才有的审。”杜媗喃喃着,很快就睡着了。   杜妗却是越想越清醒,最后翻身而起,换了一身普通的袍装,带了两个心腹出门。   先是留意了一下,城中已无人再盯哨,她方才往“盆儿”家去。   一路穿过小巷,只见那小破屋前正站着几个伙计守卫。   任木兰半蹲着扎着马步,很勤恳的样子,见杜妗来了,摇晃两下站起,问道:“二娘,伱怎来了?”   “他还在里面?”   “县尉?在里面。”   杜妗快步趋进屋中,伙计都在外面,屋中无人,唯见亮光从地窖里透出来。上面的石板没压实,从里面锁住了,既不能让人提起来了,又不能从外面盖住。   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只有高崇剧烈惨叫时,下面才会传来嗡嗡的回声,透着一股神秘感。   她遂拿起一块碎瓦往里面丢去。   很快,薛白听到动静,从地窖里出来,打开了大锁走上来。   “嗯?”   “怎么审这般久?”   “要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薛白丝毫不见有任何困意,说着,走到外屋,招人问道:“有伤药吗?给人犯治伤。”   “县尉,我很懂治伤。”任木兰道:“只要给钱,我去买药,去采草药也行。”   杜妗才是真正会做这些小事的,吩咐人再安排个懂治伤的心腹来。   她有心到地窖去看看,却被薛白拦住了。   “不用看,我第一次用刑,手艺生疏,惨不忍睹的,吓到你。”   “还没说呢,你审了什么?”   两人挽在一起出了破屋,外面天色正亮,薛白有些不适应这光线,眯起了眼,杜妗遂踮起脚抬手替他挡着阳光。   “城西有个当铺,是高崇的产业,也是他与范阳消息往来的联络点,后院暗室里藏着他的信件、书契、牌符。”薛白低声道:“对了,去的时候带足人手武器,莫惊动旁人。”   杜妗问道:“是要拿下作为证据,还是我们吞了?”   “证据有什么用?”   杜妗闻言笑了起来,道:“那你可得以县尉的身份掩盖动静。”   “不着急,吕令皓封锁了城门拿贼。”薛白道,“说是拿贼,其实是为了压住势态,他好上下打点,大事化小。”   “官嘛,求的就是平稳。”   “是。”   杜妗再问道:“还有吗?”   “南市有一间车马行,我带差役去封铺拿人,免得具体消息太快传出去。”   说话间,薛白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触碰,仿佛能擦出火来。   “等这些小事办好,我与你慢慢地说。”   杜妗一听他这语气便知果然还有秘密,点了点头,应道:“到时你可得与我说透了。”   ***   魁星坊,薛宅。   傍晚,薛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吕令皓送的仆妇、婢女全都赶了出去。   青岚对此很高兴,她宁可多做一些活,也更愿意与薛白过些清静日子,更别说那些婢女还总是偷窥他们。   之后杜妗过来,交代她道:“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与阿白说,你务必守好院子,不可让任何人来偷听。”   “二娘放心。”青岚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杜宅出来的婢女,她特别容易被杜妗使派。且之前在杜家,有些事杜妗都没避着她,今日却如此郑重,显然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夕阳如血洒在长廊上,杜妗推门进了厢房,转身插上门栓,动作轻手轻脚的,莫名显得有稍稍的紧张。   “我拿下当铺了,只剩几个普通护院。”杜妗道:“那秘室里文书很多,我慢慢看。”   薛白在画地图,脸上还是不见困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接便进入了正题,沉吟道:“漕运走私,从大运河开凿以来就有,我们在潼关看到的商贾挂籍就是走私最常见的办法,安禄山没有在商道上的每个地方安插人手,他的走私商队在大部分地方都是挂籍通行,除了几个交通要道。”   杜妗在他身边坐下,目光看向他画的地图,见他在南边写下了“郾城”二字,下方还有“舞阳”二字。   “铁矿是从舞阳来的?这便是你审出来的。”   “我诈了高崇。”   听说郾城有铁矿,薛白就猜测是在舞阳舞钢。   利用这一点,他审高崇时故意揭破了其人两次谎言,确定了铁矿的大概范围,这暂时还没有用处,却可以震慑高崇,得到更多线索。   “铁矿确是舞阳来的,走陆路运到偃师,转水路,渡过黄河,走永济渠往涿郡,即范阳。一路上只有偃师、卫州、魏州、德州安插了他们的人,以点带线。”   “偃师县是陆运转水运之地,少了这里,他们会善罢甘休?”   “选择不多。”薛白道:“铁矿在南边,只有在洛阳、偃师、荥阳装船走水运,渡过黄河,进入永济渠。除此之外,唯有往黄河下游装船,逆流而上,但还是得经过荥阳。”   杜妗道:“他们会收买荥阳官吏?”   “没那么快,即便有人到范阳报信,最快也要二十余日。”薛白沉吟道:“那消息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将近两个月。”   杜妗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也不说话,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薛白。   “你查这些,想要什么?”   “高崇有一艘走私的空船就在伊洛河畔,过几日便会有一批铜、铁送到。我们抢在安禄山没反应过来之前,探明他们的铁山、铜山谁在经营,兵器、铜币在何处铸造。”薛白道:“然后,我们来接管。”   铁山、铜山归少府监管治,既有官治,也容许私人开采,十税其一。但天下的铁山、铜山有数,皆有监管。可铸农具、铜器,却不能造兵器,不能铸铜币。这也是为何许多官员世家明知有高崇在走私,却不认为他要造反。   别人自欺欺人也就罢了,薛白、杜妗却很清楚,这就是用来作造反准备的。   “接管之后呢?”   薛白没有回避杜妗的目光直视,坦然目光相迎,道:“我们来造反。”   他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想过要告诉她。但此前若说出来,他除了有一点“可笑”还什么都还没有。   唯有到了此时,这异想天开的野心才有了最初的一点可行性。   杜妗没有笑话他,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在说笑,直接就相信了。   她早就预感到薛白有一颗不安份的心,那日午后,他们突破了禁锢时,她就感觉到了他澎湃的野心。   两人一直以来的谋划就是要除掉储君,却缺少一个契机谈一谈更大胆的事。   “造反?你是说,想扶谁当皇帝?还是?”   “我当。”   对视了太久,杜妗眼睛里似乎也着了火,那是被薛白的眼神点燃的。   她没说话,凑得越来越近,像是在审视他,几乎要亲上去的时候,她贴在他耳边轻轻的唤了一句。   “好啊……陛下。”   屋子里只剩下闷响声,像是柴火烧起来的“啪叽”声。   连榻上的帷幔也被烧得晃动。   杜妗把袍子掀开,兴奋地喘着气,有点发疯,像一匹母狼。   “你只和我说过……是吗?”   “是,从未与你说过?”   杜妗仰着头,笑道:“换旁人一定……一定觉得你疯了知道吗?但我……我能和你一起疯。”   “会很危险,你怕吗?”   “我怕?我们早就很危险了……我全家都是死过一遭的人。”   说着,杜妗趴在薛白的肩上,环抱着他的头,问道:“一夜未睡,你困不困?”   “我精神得睡不着。”   “我也是。”   薛白于是进入正题。   “我有个想法,你可知三庶人案之后,李瑛有个嫡子李倩被误杀了?”   “好像是……李琬之子?陈留郡王?”   “不,废太子之子也是这名字,此事被掩盖了下来,但不少经历了三庶人案之人都知道。李倩与我年纪相仿,他被误杀之后,我被抄没为奴,恰好没人能查到我被薛锈收养之前的事。”   “你是说,冒充他?”   “很难,一个被杀的皇子肯定不可能出现在被抄没的罪臣家里。”   “我们编一个故事,到时用报纸发……不可能出现的事,故说是‘天命’,是上苍庇佑。”   “不够,故事编得再好,要想让人信,还得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那些铁石,就可以用来造我们的刀?”   “不仅是这些,还有太多我们要学的了……”   对于薛白而言,要收获的东西确实太多了,高崇留下的权力与走私生意,他得要慢慢消化许久,这水陆要津上还有大量的漕工可以收买,县兵中有大量的缺额。   另外,等忙完了这些,其实首阳山里的陆浑山庄就是一个用来暗中积蓄实力的好地方。   在长安时,薛白是一株夹缝里求生的小草,两边的巨石几乎要夹死他,但也为他遮风挡雨,使他免受狂风暴雨烈日野兽的摧残。   到了偃师,小草是活不下去的,小小的野兔都能啃食。   薛白必须成长为树。   于是他拼尽全力,猛地挺立而出,茁壮成长,使得野兔撞死在了他硬邦邦的树干上。   如此,偃师才是一片能供养他的肥沃原野。   “……”   屋中的两人同时发出了长叹,像是一起得到了生长的树苗,绽放出了枝桠。   也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得到了长足的释放。 第245章 接手   县署,东花厅。   杂役在厅外点了几个大火盆,既能让厅内温暖如春,又不至于呛到县官们。   动乱发生后的第三天,吕令皓召集了一些人商谈后续的处置事宜。   在座的有薛白、杜有邻、郭涣,宋勉以及几位世绅,杜五郎与殷亮则是以幕僚的身份站在薛白身后,薛崭则是以班头的身份按刀站在一边。   “禀县尊,小人等人搜遍了偃师内外,并没有找到高县丞。”   随着卫兵这一句话做为开场,吕令皓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县令脸上恰到好处地摆出了忧虑之色,眼神却很平静。   “诸位也听到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今却拿不住高县丞,该如何是好啊?”   虽是问话,其实吕令皓早有定计。   他与薛白说过,必须大事化小,向河南府禀奏罪在郭万金,主谋已拿到,高崇畏罪潜逃了。当时薛白板着一张脸,不太愿意答应。   今日府尹韦济、少尹令狐滔的意思已经传达回来了,都认同这个说辞。吕令皓决定要把这案子的基调定下来,让县中官绅达成共识。   果然,宋勉道:“高崇既逃了,杀人纵火之事县里没拿到主使,还是不宜闹大。”   “不错,倘若真依着谋逆大案报上去,朝廷彻查起来,扰民不提,万一牵连甚众,那就不妥了。   “终究该以偃师百姓为重。”   众人议论了几句,几乎都是同样的意思。   好比韦坚案牵扯江淮漕工冤死无数,闹出了偌大动闹,最后也被压了下去。   吕令皓很愿意听取薛白的建议,抚须笑道:“县尉以为如何?”   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薛白显得十分得体,淡淡应道:“我尊重县里的意思。”   这官腔打得倒让吕令皓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初入仕途的小子,竟有些滴水不漏的架势,明明之前那么冲动凶狠。   “那好……   “本官还在呢!”杜有邻忽然开口。   吕令皓连忙赔笑,问道:“杜公有何高见?   “本官亲眼所见,高崇聚众造反,杀人放火,抢夺武库,众目睽睽,如何隐瞒?你等欲使本官欺君罔上不成?!”   “误会了,杜公误会了。   吕令皓连忙解释,偏是杜有邻死活不肯松口。   说实话,吕令皓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水陆转运副使管的是漕运,只管长中阳之间的粮食运输,还真就管不到偃师县,且杜有邻一向庸碌无为,突然插偃师县务,肯定是薛白授意的,遂把目光看向薛白。   薛白这才开口劝杜有邻,道:“还请杜公多担待,为偃师百姓,大事化小。”   杜有邻道:“正是为偃师百姓,才不能包庇如此穷凶极恶之徒!   “这样吧。”薛白道:“县署一定配合杜公整顿漕运,杜公有何要求只管提。”   “吕县令这息事宁人的态度,能助我办成圣人嘱咐的差事吗?”   吕令皓早知这两人一唱一和,实则是在逼迫他。他遂与郭涣对视了一眼,以眼神交流对此事的不满。   末了,薛白道:“那便如杜公所言,由我来查抄郭万金在偃师县的产业,并替高崇接管码头津署,以协助杜公完成差遣,不知县令意下如何?   这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夺权,杜有邻如此敷衍地演上一出,无非是一种威胁,表示若不让薛白接管码头,谋逆案还是要弄大。   吕令皓当然不想同意,须知这一段漕河本也属丁县令管辖,只是高崇借着背景深厚,手段高超,从他手上夺了权,好在这些年都有利益分润,他才忍了的。   好不容易这次高崇“畏罪潜逃”,他还想着把津税之权夺回来,结果还没来得及处置,薛白就出手抢了。   着实可恶。   但,薛白背景不深、手段不强吗?这可是刚到任就敢与地头蛇动刀的主啊。   当高崇聚众夺取武库时,吕令皓躲到了安全之处,暂使县令的威望掉到了低谷;   薛白悍然与高崇争锋的威望则还在震慑众人。   思来想去,吕令皓最后只能当着一众世绅的面,点了点头。   “如此,便允县尉所言。”   谈过此事,众人散去,吕令皓请薛白留了下来,交谈之间,已有些与高崇说话时的感觉。   “对了,薛郎初来乍到,无人照顾怎行?可是那些仆妇笨拙,让薛郎不满意了?”   “不需县令派人到我身边。   薛白从容摇了摇手,连理由都不给,直接不给吕令皓再塞人的机会。   他连“明府”的尊称都不再称了。   这不是礼貌与否的问题,而是他要掌权,必然要有态度上的变化,态度再影响心理,得压着吕令皓。   是否与张三娘子有关?听说张三娘子近来深居简出……   “那是假的。   薛白没有继续隐瞒,而是道:“那是我为了寻找郭万金的罪证,故意安排的。此事我自会向圣人解释,县令可想与我一道解释?”   吕令皓掩饰住了尴尬,笑道:“不必,不必,此为薛郎的私事,老夫不宜多过问。   他其实也听说了杜有邻的说法,对这些长安权贵的风流佳话也不甚知之,总之已与他的利益无关。   “老夫说过,待开春便助薛郎高升,如今你再立一桩大功,此事更稳当了。可惜,留在偃师的时日只怕不会太久,高升之前,若办好郭万金的案子、助杜公打理好漕运之事足矣。田亩、户籍重新造册之事,不妨交由旁人来办,如何?”   薛白点了点头,问道:“县令以为,由谁办合适?”   “郭录事是偃师人,熟悉县里情形,由他来办,最适宜不过。”   “以往郭录事不得空闲来重新造册,如今少了高县丞,反而得空了?”   吕令皓笑道:“正是少了高县丞,有些事反而顺了。”   “县令所言有理。”薛白道:“六曹中有些吏员,如孙主事,助高崇为虐。眼下该重新安排了,我以为,让帐史刘塗为主事;门房赵六能写会算,可为帐史;津署算吏老邴头,亦给主事俸禄,县令以为如何?   这还是在进行利益分配,吕令皓不希望薛白动田地、户籍,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而薛白眼下要消化的还有很多,摆在眼前盘根错节的问题,他愿意一个一个来解决。   于是最后又提了一个条件。   “县中差役人手不足,我打算再招一队差役。此事是县尉分内之事,想必县令没有异议吧?   这问话让吕令皓感到有些不妥,但此次的条件都已经尽数答应了,也不差这一个。   “县尉。”   “县尉。”   薛白一路出了县署,路上皆有吏员向他行礼。   尤其是赵六,好不容易从门房进了六曹,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授官以来,薛白如今才算是感受到了权柄,虽然只在这小小一县。但相比于在长安,那是借旁人势,如今这权柄才是属于他自己的。   县署外,杜五郎正站在那儿四下打量着,他还要再回洛阳一趟,接了薛运娘过来,才打算正式开始给薛白当幕僚。   另外,也得接了王仪。   可惜到最后,王仪也没劝动韦济,好在那份证据也未交上去。但对于薛白而言,若有高崇走私的账目,他留下来自己看,远好过交给朝廷报功。   下一批铁石这几日就要送到了,他如今正愁着如何拿下。   回到宅中,商议如何接手铁石的只有薛白与杜家姐弟三人。   “我审过高崇,他只管接收货物,装点上船,渡过黄河,运往永济渠。对铁山的情况还拒不交代,或许是真不知道,但路线他是了解的。”   说着,薛白在地图上划了几笔。   “从舞阳出发,往西北方向,沿着颖河逆流而上,到达嵩山附近。之后向西,绕过双龙山,北上,便进入了缑氏、偃师境内。   “哇,这一路可不好走。”杜五郎道,“若是让我运,我直接往北走,到荥阳,在荥阳渡黄河,进入永济渠,能轻松些吧?”   “差不多。   “莫说没用的。”杜始道:“眼下最麻烦的是,运铁石的这批人,是否会提前得到风声,知高崇已落罪了?   杜嬗道:“只过了三天,而高崇的亲信或是落网,或是死了。消息要传开,应该不会太快吧?   “吕令皓刻意压着,大范围传开定然不会这么快,只看对方是否会偶然得知。”薛白道:“若对方前来,高崇在我们手上,船只亦在我们手上,或可冒名接收了这批铁石,再拿下运送这批铁石之人,利用他们追查到铁山。”   “运送铁石的是什么人?”   “经营铁山者,是官是商还不清楚,据高崇的招供,若是铁石快要运到了,对方会提前一两天派人到当铺去,要求他准备好交易,不是用钱财,对方往往更喜欢丝绸、花椒,或是一些工艺品。”   “都是轻货,他们运回去方便。”杜婚沉吟道:“这年头,敢带着如此贵重的货物行走山地间的,往往都是亡命之徒,只怕被他们看出破绽,不好拿下。   薛白道:“先从漕工中征召些可用的人手吧。   人手与武器都是相辅相成的,赤手空拳的漕工定然称不上太高的战斗力。   而薛白隐隐已有些危机感,毕竟他除掉高崇必然会引得范阳那边一些人的警觉,留给他积蓄实力以应对这种反扑的时间,多则两三月,少则一个多月。   这边正说着,施仲已匆匆赶了过来。   “阿郎,有人给当铺传了消息。”   “内容是什么?   “只有一个口信,让高崇若逃出去了,明夜到南市相见,带他离开。   薛白与杜始对视一眼,对方这么问,那是知道高崇出事了,但不知道高崇落在了他们手上。 第246章 铸铁   入夜,偃师县的街巷一片漆黑,唯有南市还灯火璀璨。   南市不算大,远远比不了长安、洛阳的市集,但商货也是应有尽有。   一个名叫刁庚的大汉坐在酒楼雅间里,往窗外看了很久,没看到高崇依约前来,街角的柳树下,唯有一个孩子站在那张望着,很有可能便是高崇派来联络的人。   刁庚耐着性子,饮着闷酒,目光在长街上逡巡,确认那孩子没有被人跟踪。   终于,一壶酒饮尽,他用力将酒杯叩在桌上,道:“店家,会账。”   “好咧!客官,一只烧鹅,一盆小菜,五个胡饼,三壶松醪春,再算上外带的馍,一百零七钱。”   一串亮晶晶的铜币被抛在桌上,刁庚竟不还价,耐着性子又数出了七个崭新的铜钱。   店小二见他长相凶恶、点的东西又多,原担心是个吃霸王餐的,没想到如此好伺候,赔笑着躬身相送,之后拿着那铜币对着烛火看了,喜滋滋地收好。   出了酒肆,一阵冷风吹来,刁庚反而敞开了衣裳,透透酒气。   他走到那柳树下,一把提起那孩子的后领,像提着一只猫,走进了黑暗处。   谁让你来的?   “高,高县丞。”盆儿应道。   “他在哪?”刁庚问道。   就在县城里。’   “他怎不在当铺里待着?”   刁庚已经听说了郭万金被治罪,高崇逃跑之事,他遂到当铺里当了一把铁锁,锁眼里藏着约高崇相见的纸条。   “我不知道啊。”盆儿道,“你给我钱,我带你去找他。”   刁庚也不问价,摸出五个铜币递过去,道:“够吗?   盆儿接过搓了搓,大喜。   “走吧,我带你去。”   两人也不需要灯笼,借着夜色穿过黑乎乎的街巷,走过狭窄幽长的小巷,一路上臭味不停往鼻孔里钻。   “这么烂的地方。”刁庚道,“但我二十多岁以前待的也都是这样的烂地方,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来。   “破孩子。   破屋中只有一盏油灯,很暗,高崇正坐在油灯边,脸上带着一股颓败之气,身后站着两个汉子。   “县丞怎藏在这里?”刁庚上前,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囊递过去,“刚热过白比凉酒好,凉酒对胃不好。”   “老刁如今讲究了。”高崇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县丞不会是几天都没吃饭了吧?   刁庚笑问着,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馍来,递了过去。   他嫌这地方待得不太舒服,差点想请高崇到洛宴楼里去聊,才想起对方已经是逃犯了。   “这次,我是随阿兄一起出来的,他运着铁石在后面,我先到偃师来打点。待卖了这批货,再置办些年货回去。铁山上人多,吃饭的嘴也多,我们要的粮食,县丞备好了没用?   高崇沉默着,往后仰了一点,本就看不清的脸更隐在了黑暗中。   “有准备。   “差点忘了。”刁庚道,“高县丞你如今已不是官了,这批粮食、轻货总不能不给我们吧。   高崇恢复了一部分傲气,哑着声道:“我虽不是官,但我背后之势力,还没人能动。   “也是,出了事,想必你兄弟也该再来一趟。”刁庚对此倒是放心,道:“我不担心你们赖账,但我们过年前得有粮食,这是之前说好的,总不能到开春才给吧?”   高崇不语。   刁庚一见这沉默的气氛,便知高崇没主意。   他是昨日到偃师县的,才进城就打听到郭万金被治罪了,高崇牵扯此事畏罪潜逃了。本以为凭高崇的能耐还有其它办法。   “算时间我阿兄都走到嵩山了,高县丞总不会让他回去吧?”   “不会。”高崇下意识想瞥一眼身后之人,但忍住了,道:“朝廷没查到我们的船,你们直接运上船,粮食我当日给你们。   刁庚有些狐疑,道:“高县丞不会替官府诈我们吧?”   “你看我这样子像吗?”高崇道:“我就在等着你们的货,与船一起走。”   “那好,我让阿兄还是到老地方,这五六天就能到。”   “好。   刁庚遂起身离开。   高崇捧着馍啃着,看着面前那盏小烛灯,若有所思,眼底隐隐还有些自信的亮光。   站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人正是薛白,问道:“你说不认识铁山的人,但我看你与他们很熟。”   “我不知铁山归谁所有。”高崇道,“这两兄弟是运货的,并非每次都由他们运,因此他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次由谁运。”   薛白问道:“你对他们了解多少?”   “这兄弟俩,年长的叫刁丙,方才那人叫刁庚,都是亡命之徒,手底下有过人命。”   高崇道:“我义弟以前周游四方,与刁丙有些交情。有一次,刁丙在偃师县被捉了,我义弟让我放了他,一起喝了一顿酒,他们帮忙牵头搭线。”   薛白认为高崇常常藏一些假话仕真话里,没有全信,又问道:“他们一般带多少人。   “一百多人吧。”   做这等生意的,又是亡命之徒,武器定然是不缺,换言之,这些人的武力不容小觑,薛白眼下只怕还没有足够的武力吃下。   你为何擅自答应当日交易时给他粮食?”   “粮食已经准备好了,库房里有三万石都是我征收来的。”高崇道:“你一次给他们五千石即可。   薛白问道:“吕令皓若问,我便说是你告诉我的?”   “县尉自有办法。”   “五千石粮,是付的这一批铁石,还是连着之前的?”   高崇苦笑不答,见薛白没有拦着,于是把手里的馍仔细吃完,饮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些拙见,听不听在你。”   “说。”   “我不知你想扶助的是哪位,但能够倚重于你,想必他权势还不算大,哦,这没有小觑你的意思,但你毕竟还年轻。总而言之,你背后那位,长年待在十王宅里,人手定然不足,要这么多铁石无用,只怕连铸铁坊都没有,造不成武器,倒不如留着粮食收买人心、立功劳?做大事,务必要徐徐图之。   薛白就任由他猜,道:“意思是,你掉落的战利品,我一口气还吞不了?   “早晚吞得下,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高崇显得很诚恳。   薛白却无视他的诚恳,淡淡道:“把他换一个地方关押。”   一个麻袋便直接罩在高崇头上。   杜始今日已经在偃师县置办了一个秘密小宅院,倒不愁没地方看押。   宅院就在东城坊,离薛白的住处不算太远。   “派人去跟着刁庚了?”   “嗯,派了。”杜姱道:“但既然能够交易,何必再跟着他?万一弄巧成拙,反引得他警觉。   薛白道:“我想要弄清楚铁山与高崇之间的关系,是一伙的还是普通的生意来往?   或者真如高崇所言,双方有些交情?”   “是用刑不够,他不说实话是吧?”   “高崇这种自作聪明的人,不到死是不会放弃耍心眼的。即使他说的大部分内容是真的,难免偶尔掺杂着一两句假话。”薛白道:“比如这次,若他们只是生意往来,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若他们是一伙的,只怕又免不了一场火拼。”   “这是他逃跑的最好机会,你觉得他一定会利用?”   “对,与其相信他,不如我们自己查清楚。”   高崇其实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薛白既没有能造兵器的铸铁坊,连人手都不足,要太多的铁石似乎没有用。   对此薛白却有自己的想法。   是夜,他提笔画了好几幅画,次日到了县署找到吕令皓。   “这是什么?”   吕令皓拿着那图纸,横看竖看,一时没能认出来。   “犁。   “梨?”吕令皓道,“不像,不像。”   薛白道:“是铁犁,亦称作踏犁。   当然不是如今没有犁,可见吕令皓这一县父母官,根本就不关心农事。   但他是擅长替自己圆场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老夫便觉眼熟,县尉这画技还得提高啊。”   薛白道:“分为两个部分,木架、铁铧。木架造成这样的匙形,加上横木作为手捉之处,架柄左右设一个短柄,做为脚踏之处。铧口以铁铸成,可翻泥、耕地。”   吕令皓又翻了两下,方才看明白,道:“原来如此,耕地效果如何?   “虽不如牛省力,却可用于不能用牛耕的山地,甚至可用于多石、多树根之地。换言之,有了铁犁,偃师县南北可开垦出更多田地。”   “好。薛郎有此妙物,禀奏朝廷,可造福于万千百姓啊。”   薛白道:“除此之外,我等在偃师县锻造,组织开荒,并租借于民,可好?”   吕令皓一愣,没有马上回答,随手翻看着手中的图纸,只见除了踏犁,还有好些乱七八糟的农具,有些是有所改良的,有些是他见过的。   “如何锻造啊?今年的赋税都收不齐,最后还是腆着脸请豪绅们捐助。从何处再拿出这般大一笔开销来?”   说着,吕令皓长叹一声,反而提点起薛白来。   “县尉年轻,初入仕途,做事干劲十足,此为好事。然治理一方,首重一个‘宽’字,不可拘束百姓太多,百姓岂要我们教他们种田。就像花草,不可太频繁伺弄……   薛白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道:“对了,我审了原来的户曹主事孙垣,他说县仓里有三万石粮食来路不明,县令可知此事?”   “胡言乱语。”吕令皓立即否认,表情严肃,道:“收来的粮食尚不够,县仓里岂可能多出三万石?本县才清点过,绝无此事。”   这般看来,吕令皓与高崇之间,必然是有人说谎了。   薛白暂时也不揭破此事,沉吟道:“这样吧,锻造农具的花费,我来想办法。县令遣士曹诸吏给我帮忙,可好?”   士曹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之事,要以县署的名义锻造铁具,经由士曹之手是最简捷的做法。   吕令皓却不想轻易放权,他已经有些烦薛白了。   他这个县令自认为都已经做得很好了,照顾各方利益,春风化雨地对待这个新上任的县尉。   但薛白呢?一味地找麻烦,无谓之事一出接着一出,此前说是奉了圣人的秘旨还算无可奈何,如今总不能是圣人叮嘱他锻造农具。   “唉,县尉之责在于捕贼,今高崇尚在潜逃,你不急于搜捕,尽日忙来忙去,何苦“立功劳,攒口碑,于县令也是好事,不是吗?   “查抄郭家之事,你办得如何了?   “财物众多,尚在清点。县令放心,此前说好的一定作数。”   吕令皓首先保证了自己的利益,之后无奈地一挥手,叹道:“县里的仓房、库房不可动,旁的,只要是于百姓有益,老夫自然是支持你的。”   这是薛白近日里第三次伸手夺权,吕令皓认为,这该是最后一次,否则就太贪心。 第247章 铜币   “县令又答应放权给你了?   杜五郎接了薛运娘回来,不得不收心,开始当薛白的幕僚,他首先跟着殷亮学习做事,正在核查郭家的账簿,待薛白把一份士曹的铁匠名单递给他,他不由哀嚎一声。   “我本来还想着,吕令皓会与你推三阻四一番,拖些时间,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还是好说话的。”薛白接过殷亮递过来的结果看着,“毕竟我目前还没有侵害到他的利益。   “目前没有,就是以后有喽。”杜五郎一边填着文书,嘴里道:“少府,虽然是与我们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才是。”   因为做这些事太累了,他连毛笔都不肯好好拿,像是握着筷子一般。   薛白做任何事都专注,看不惯这个样子,懒得理他。   殷亮则是游刃有余,道:“吕县令此人,确实不难说话。他在意的是前程利益,疏于治下,一心媚上,也无担当,说白了就是又贪又懒又怕死。”   “又贪又懒又怕死。”杜五郎道:“那不就是我吗?”   尉廊里诸人都笑了笑。   殷亮叹惜道:“五郎可会为了让自己能吃穿得更好些,抢尽贫农手里的最后一袋粮。   那肯定不会。   “区别便在这里。   那我要是也当了官……   杜五郎想了想,也想不到那么远,只在心中自警,然后调整了一下握笔的姿势。   薛白看过目前清点出的郭万金家产列表,有些惊讶。   这仅是在偃师县明面上的部分,就已经不止十五万贯了,何况郭万金还有更多家财在长安、洛阳。   薛白已经提前写信给了杨銛,想必在长安,很可能是由杨国忠负责抄家,利益各方分配,势必会有不止六十万贯进入太府……须知当年朝廷抄任令方,也只抄出了六十万贯。   此事自然是有大功劳,但薛白在公文上把大功劳分润给了殷亮,称是他在盘点账目时发现了郭万金的问题。   他打算再过一段时间,举荐殷亮为录事……大概等郭涣对田户、户籍重新造册以后吧。   “少府。”   殷亮拿出算盘,道:“十五万贯,至少得有五万贯上缴朝廷,这其中或可先拿出三千贯安抚漕工;转运司至少得拿五万贯,杜公才有办法打点,保证这一两年内能履行对漕工的诺言;吕令皓、郭涣则得拿五万贯与各家分润,他们也有要打点的人,最后落在手上的大概在数千贯;剩下的,少府也可得七千余贯,这是给你私人的。”   到最后这句话,他压低了声音,里间也只有杜五郎能听到,听得不由咂舌。   “不少。”薛白道:“吕令皓与郭涣算得挺准的。   “他们确是不小气,但只怕往后免不了要以此要挟少府做事。”   “我想的却是先给他们,以后再拿回来。”   殷亮道:“除此之外,郭万金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产业,大部分都被偃师的豪绅暗中夺了。明面上的,只剩一些田亩,不多,二十余顷。”   “他奴牙行的奴隶清点出来了吗?”   “能过贱入契的,县令都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掠来的。”   “还能归家的便安排归家吧,无家可归的交给二娘,会为她们找个好归宿。   薛白思量着,打算把那二十余顷田也分给手下的伙计们,让他们雇人耕种,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至于分润给他的七千余贯赃款,他还真打算笑纳了,造反是最花钱的。   比如,他承诺给漕工涨工钱,打的就是县署、转运司、圣人的名号,无非也就是让漕工不再唯高崇之命是从,实则还是不容易使唤他们。要培养心腹,还是得花他的钱,才能感念他的恩德。   高崇背后的势力大,在范阳多的是兵马,在河南只需要有个内应也就够了,不需要养死士,走私的利润分点汤汤水水出去也就够了。薛白却不一样,得花大钱。   若一个死士,每月五贯,两百人一个月就得花掉上千贯,毕竟是杀头的买卖。这还只是人手的开销,其它各方面要准备的花费更大。   另外,若不能从吕令皓手里把那些粮食拿回来,交易铁石还得用这些钱买粮。   “还有一件事。”殷亮道,“郭府中查抄的铜币都是新的,私铸铜币是肯定的,但完全不知他在何处铸的……   自从真的有了县官的权力,薛白每天都很忙,旁人或者可以只忙一桩事,他则是每件事都得过问。   忙碌中又过了两日,公孙大娘几个受伤的弟子伤也好了,她便准备动身回郾城,薛白才想起该去送她。   崔祐甫早已走了,杜有邻也开始督运漕粮往长安,杜家姐妹则置了宅院在偃师县做些产业,公孙大娘这一走,崔唆的别宅终于空了下来。   薛白传信给杜始时,只说需要给郭万金下套,其余的都不管。到现在为止,忙得都没来得及好好与公孙大娘道个谢,确实是失礼了。   出了县城,他遂一路相送,直到码头。   “记得在长安里,老身与薛郎都受邀了太子与张良娣的喜宴。”公孙大娘道,“当时,我们这些走鸡斗狗的坐在一处。”   能与公孙大娘并席而坐,是我的荣幸。   薛白擅于把客气话说得很诚恳。   公孙大娘却是摇头笑道:“当时,旁人看似敬重我们,敬的其实是圣人。实则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斗闷子的,看个乐子罢了。”   “舞乐乃高雅之事。”薛白对此十分确定,道:“与斗鸡赌博终究是不同的。”   “可老身从不敢大声说,老身不同于贾昌之流啊。”公孙大娘道,“此番端掉了那掠卖良人的暗宅,老身方敢说一句,平生学剑,不止是为娱人,得谢薛县尉。”   对于他们这种在长安一起哄圣人开心的老熟人而言,称“薛县尉”而不是称“薛郎”,这才是莫大的肯定。   薛白道:“是我该称谢。   “不必谢,县尉让谁来办都是一样的,反而老身是为了十二娘……   公娘大娘目光看去,只见李十二娘正在与任木兰依依惜别。   “你在郾城若被人欺负了,写信给我,我带人过去助拳。”   “我剑术又高,又有师父与师姐妹,反过来说才差不多,你若受欺负了,派人来与我说。   “哪能啊?我是渠帅。”任木兰道:“还有,我替你打听过了,假扮张三娘的事,县尉会担着,你回乡避避风头,风头过去了再出来混。”   “走了。   李十二娘大仇得报,还得回乡祭祀父母,挥手而去,随公孙大娘登上小舟。   她们还得渡过了伊洛河,再向南绕过崇山,沿颖河而下去往郾城。   “我们还会再见的!”任木兰大喊道。   李十二娘抬起剑挥了挥,作为告别。   送别之后,任木兰提着刀大步往回走,码头上凡是见过第二面的人她都要打个招呼,为往后当渠帅作准备。   除了官,她见过最威风的人就是李三儿,早已在心中立志要当渠帅。   一路转到薛宅,前院里,姜亥正倚在一张躺椅上,由着薛十一郎教他读书。   “师父,你伤好些了吗?”任木兰问道。   “你莫吵我,我兴许能好得快些。   “那我找大师父练刀去,他人呢?”   “在县署吧。   任木兰转头就跑,到了县署的小西门,迎面差点撞上一队人,她停下脚步,认出那是首阳书院的宋先生,也就是被她杀掉的那个宋励的兄长。   她面不改色,直勾勾地盯着宋勉的脖子。   宋勉却没留意一个脏兮兮的野孩子,负手进了县署。   任木兰等了一会才跟进去,直接去捕厅找老凉。   如今薛白又招募了三十个差役,乃是从漕工中挑选的,由薛崭带着。至于齐丑,则重新提为副班头,带原来的差役维持治安。   县里县外大部分事都是这样如常运转,除了走私、以及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三十个新的差役不会武艺,也没杀过人,帮忙训练的老凉很不满意,正在那教训。   “你们可知这个薛班头看起来不大,手底下已经过了好几条人命了……   “我也是!   任木兰马上跑到老凉身边站定。   哪怕不学刀法,她也愿意学着怎么骂人、管人,最后还能跟着再吃一顿饭。   待训练了一会,任木兰才找到一个机会,偷偷与老凉说了一句。   “那个姓宋的找过来了,不会是看出了点什么吧?   那天夜里,她杀了宋励。带着薛白等人从暗宅出来以后,薛白就是让老凉在宋励肩上再补一刀的。   “能看出个屁,忘了这事便罢。”   尉廊。   宋勉最近还在给兄弟治丧,神情有些憔悴。   他似乎很在乎报仇,寒暄了几句之后,还问起高崇之事。   “县尉既没能搜捕到高崇,他可是已不在河南府境内?”   今日其实是薛白请宋勉来的,但也能顺着宋勉的话题说到他想说的事。   “若不在河南府,也许是跟着走私的船北渡黄河,去了河北了?   “县尉话里有话?”宋勉问道。   薛白并不拐弯抹角,道:“县中应该有不少人知道高崇一直在走私。”   “是吗?   “不知宋先生听说没有,我打算锻造一大批农具?”薛白道:“我也不瞒你,就是因为我听说高崇走私的铁石要运到了。   “县尉是想收缴了?   “有一件事很奇怪。”薛白道:“都知道郭万金私铸铜币,郭府中查抄出了许多新的铜币,却不知他是在何处铸的。”   说罢,他看着宋勉。   有件事他已经知道了,是宋勉在陆浑山庄设宴,为高崇引见了韦济,收买了韦济隐瞒走私一事;而宋勉一心报仇,是偃师豪绅中最想除掉高崇的。   他没找到郭万金在何处私铸铜币。此事与造武器不同,在河南府就可以铸币,从郭家搜出的钱币数量看,当不至于离得太远才对。   因此,薛白有一个猜测。   “县尉到底想说什么?”宋勉一脸不解。   “我是在想,不知可否用这些新铸的铜钱买下铁石、造农具、开荒地,钱倒是其次,我需要政绩。”   宋勉道:“我还是不明白县尉在说什么。”   薛白招了招手,让他俯身近前,小声问道:“我们合作如何?一起铸铜钱。”   宋勉大惊,站起身来,一脸正气,道:“私铸铜钱可是大罪,县尉莫非是在说笑?   “有些人是假朋友,有些人是真朋友。”薛白道,“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有真实的交流,你说呢?”   宋勉依旧满脸的震惊与不解。   他不是轻易就能被看透的人,毕竟那么多年了,王颜暹都没能看透过他。   “县尉也许是误会什么了,我绝不敢涉此大罪,今日便当县尉是在说笑。”   宋勉行了一礼,转身便要出去。   走了两步,他想起一事,转身道:“对了,明日是八郎出殡,县尉是否愿意到陆浑山庄相送?   薛白会意,点了点头,道:“好,我应该去的。” 第248章 一口一口吃   十月下旬,天气愈发冷了。   偃师县的小宅院住得显然没有长安的大宅舒服,夜里冷嗖嗖。杜五郎不由庆幸已娶了妻,与薛运娘抱在一起睡才没那么冷,也庆幸她不是娇气的高门千金,没嫌弃这里。   这日鸡鸣声响起时,天还没完全亮,薛运娘感到杜五郎翻了个身,再一看,见他睁大了眼躺在那,不由诧异。   “誊郎,这么早就醒了?   “可清醒了。”杜五郎打了个哈欠,但实在睡不着,道:“唉,我在想王仪的事,韦府尹说的‘协助办案’到底是何意?案子都快完了,人却不放出来……还有,你说这小小的县城怎有这么多事情呢,长安都没这般烦,真合了那句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那是誊郎开始担当政事了。”薛运娘是吃过苦的,反而知道长安的繁华是特例,百姓的负担繁重才是常态。   聊了两句,杜五郎干脆翻身而起。   眼下要做的多,铁石快运来了,郭万金的家财还在查抄,私铸铜币之事还没有头绪,还得考虑如何改善县里的农户与漕工的日子……总之是千头万绪,事务繁杂。   “领着一点薪俸,当幕僚可太累了。   杜五郎念叨着,出了屋到前院,只见薛崭正在井边打水,大冷天里只穿着件单衣,小小年纪却比他要壮实得多。   “姐夫。   “屁股好了吗?你就干这么重的活,放着我来。”杜五郎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那一桶水倒进缸里,气都差点没喘上来,感慨道:“地方上磨砺人啊。”   “吕县令派来的仆妇送回去了,要想不被人管着,暂时就得身体力行多做点事。”薛崭得了薛白的教诲,记在心里,一瘸一拐地往大堂走去。   “你点我呢。   两人到了大堂,殷亮、老凉、姜亥等人已经在用早膳了,神态轻松,说说笑笑,恰好评价到县令吕令皓。   老凉舀着碎肉往饼里夹着,一抬头见杜五郎来了,道:“依我看,吕令皓之能,也就与五郎相当。   杜五郎也不知这是夸他还是骂他,吸着鼻子道:“今日这蒸肉鲜。”   “莫小看了吕县令。”殷亮道:“他看似不强势,能服压县中各高门大户,今少了高崇,县署码头运转如常,可见其能耐,你们再看最近的风声。”   “风声怎么了?”   “吕县令希望大事化小,流传的消息则依他所愿,人皆只言郭万金有罪,高崇畏罪潜逃。   杜五郎问道:“那不是因为这样正合了上面人想要的结果吗?”   “能揣测到官长与朝廷的心意,也是本事。水无常形,吕令皓修练得比高崇要深,高崇是激流,他则是溺死人的水潭啊。”   “逆水行舟才是真本事。”杜五郎见得多了,倒也有些豪气,狠狠咬了一口肉饼。   但到了县署,一处理公文,他马上又忧心忡忡。   辰时,薛白依着时辰过来,一副睡得很好的样子。   “你倒是不操心。”杜五郎不由道:“县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一百多个亡命徒带着刀都快到了,你还要去陆浑山庄,要命的事,你还睡得着。”   薛白心里酝酿的生死大事多,面对县中的庶务反而不像杜五郎那么烦恼。   “没事,我是县尉,有朝廷为我撑腰。”   杜五郎道:“怎不见朝廷替王县尉撑腰?王仪的事,你可得上点心。”   “知道,这一两天就办了。”   薛白抿了一口茶汤,心知这地方这么乱,得黑白两道通吃,走路才能稳当……与杜五郎却没甚好说的。   “嗯?这茶不错。   县令送的茶叶。”殷亮道,“他确实懂品茶。”   薛白难得喝的不是加盐的抹茶汤,竟有些不习惯。   待那香气弥漫上来,他虽不懂茶,却还是评价道:“当世没几个人有这般懂茶。”   是日上午,薛白前往陆浑山庄,路上与宋勉谈论起茶叶。   “真正懂茶的,是竟陵郡守李公。”宋勉道:“李公讳齐物,宗室远亲,曾任怀州刺史。因交好左相李公适之,被贬竟陵。他在竟陵识得一年轻人,名唤……陆什么……   宋勉博学强记,但近来为弟弟守灵,操劳过度,睡得不太好,一时竟想不起来。   薛白道:“陆羽?”   薛白道:“陆羽?   “对,县尉竟然也知道?”   “偶尔听闻,似乎是听县令提过。”   宋勉见他知晓,也就不多说了,道:“陆羽精通茶道,因此李太守每年的回礼里都会有茶叶。   “怀州刺史?”薛白沉吟片刻,问道:“高崇有位义弟高尚,便是李太守在怀州任上时推荐的吧?   “是。   “高崇当时也是李太守属下。”   宋勉道:“有交情而已,李太守肯定不知高崇与走私之事。”   这肯定是真的,李齐物提携高尚时,高尚都还不认识安禄山。   薛白也明白宋勉的意思。   “就好比,吕县令收了好处,放任高崇,这不代表他就是同谋,也不代表高崇参与了吕县令与豪绅侵占良田一事。再打个比方,高崇与郭万金合伙走私、掠卖良人,而郭万金又与另一人合伙私铸铜币,不代表这人就参与了走私?”   宋勉愣了一下,道:“县尉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薛白道:“或许是越米越真诚了?   路上他们再没有说别的,薛白带的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凉。   待到送殡时,听到宋家人哭喊早晚要杀高崇为宋励报仇,老凉低下头,掩盖了眼里的嘲意。   夜里住在陆浑山庄,他是得到过薛白吩咐的,说是若是有美人爬上他的床,大可纳了。   入夜后,宋勉果然安排他们分屋子住。   老凉特意剔了牙,对着铜镜哈了一口气,又擦了身子,结果躺在那大半夜不见有人来,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终于是听到门响了。   见惯了生死的人,倒没甚好婆婆妈妈的,待有人像滑腻的鱼一般上来,他便摁着一通乱攘。末了,倒不忘惊呼一句。   “坏了,你们莫不是要害我家郎君?”   “县尉请。”   夜里,宋勉亲自提着灯笼,领着薛白走上了山道,登上了山阁的阅岩亭。   薛白是第二次来这里,他初次来是在白天,这次来却身处于黑夜之中。   环顾四望,看不到山川城池,唯有天地开阔,晨星隐隐照着山川的轮廓,耳畔还能听到黄河的波涛。   阁楼内灯火通明,有一老者带着四个中年男子围着火炉而坐,观星、观雪景,五人都是儒雅斯文的样子,一看就是清贵的读书之家。   老者年逾古稀,白发白须,见薛白到了,开口便道:“老朽宋之悌。”   “见过宋公。   宋之悌历任剑南节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相比薛白这小小县尉显然是个大人物。   他牙齿已经掉光了,一笑起来和蔼可亲,道:“老朽一见薛郎便喜欢,像我阿兄年轻时候的风采,天下扬名。”   像的是风采才名,可是宋之问没能成为女皇的入幕之宾,这般说来,其实是不像的。   薛白道:“晚辈万万不敢担此赞誉。”   “听闻,你甫一上任,便查抄了高崇、郭万金之辈走私、掠良一案?”   “此事宋勉先生的功劳更大。”   宋之悌怕冷,拉了拉身上的厚皮毛大警,马上有人关上了门窗,把炉火再烧旺些。   “自阿兄置陆浑山庄以来,迄今三十余年了。老朽隐居于此,县官来了又走……见得多了。”   说着,老人吹了吹炉子上的灰。   小小的动作,表露出来的态度却很清晰。于他而言,高崇、郭万金就是偃师县的灰,一吹就被吹掉了,可见这地界真正的主人是他。   另外也表示,宋家绝对没有参与到造反之事上。   薛白点了点头,以示听懂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县尉可有事要问老朽?”   “想问一问郭万金私铸铜币一事。”   “大唐开国便对此事管治严苛,敢有盗铸者身死,家口配没。然而前朝流弊,私铸蜂起,屡禁不止。究其根本,大唐盛世、繁华昌荣,市间官钱远远不足……   宋之悌说得慢吞吞的,好一会儿才说到了关键之处。   “老朽年轻时,私铸铜币蔚然成风。直到开元中,圣人多次下旨,严禁此事。   薛白猜想,宋之悌应该是很早就有私铸铜币,一直开元中期,朝廷管治更严了,方才转到暗中。   绕来绕去没意思,他干脆直接问道:“官钱不足,宋家可有为弥补此事,帮忙铸币?   宋之悌笑了,似乎在笑这说辞。   此处都是宋家的人,若要除掉薛白,只要将他往首阳山下一推也就是了,倒没什么不敢说的。   “这家业,维系得不容易啊。”宋之悌叹息道。   虽没有回答,又已经回答了。   他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一小会话就累了,闭目养神。   之后的事,便由宋勉当着几个长辈的面与薛白谈。   “县尉查此事,为了什么?   薛白此前只有推测,也是到此时才真正确定私铸铜币背后的真相,宋家才是铸币的,郭家负责贩售,高崇以县官身份保驾护航。   他反问道:“我若不查,你们能给我什么?   宋勉闻言笑了一笑,道:“那看县尉想要什么了。”   “钱,权。”薛白回答得很干脆,道:“我不妨先说我能为你们做什么……郭万金、   高崇死了,漕运对你们而言不再安全,不论运原料进来,还是把铜币运出去兑换,你们都不再方便,我能替代他们。   “县尉只怕替代不了郭万金。   是吗?   “他运来轻货、粮食、奴隶,无所不有,县尉也能像他一样到江准、扬州采买吗?   “能。”薛白道:“莫忘了我身后站着虢国夫人府,在长安我的产业也不少。”   宋勉看向宋之悌,只见老人似乎睡着了,没有反应。   这一个小动作,薛白开始占据更多的主动,道:“可还需我证明我能替代高崇为你们打伞?”   “县尉能早些把郭万金一案了结?”   “能。”   山顶上风大,风把窗子吹动,宋勉听到响声,转过去看了一眼,显得有些紧张。   “县尉要什么?   “慢慢来吧。”薛白道:“我想先得到高崇的权力,你们可知他的铁石是从何处来的?   宋家众人对视了一眼,宋勉遂回答起来。   “郾城。   “郾城的何人卖给他的?   宋勉也不正面回答,道:“大唐矿冶属少府监掌管,有铜冶九十六、铁山五座、锡山二座、铅山四座。但也允许私人开采,官府征收开采税,十税其一,郾城的铁山便属于私人。   他答了一大堆,等于没答,显然是信不过薛白。   薛白道:“我若真要从官面上查,一封书信到长安,哪怕费些事,总能够查到,宋先生何不直言相告?   “郾城有一人名叫樊牢,出身旁枝末户,但也读得诗书。开元初,在怀中府为胥吏,开元十年以后,怀州连旱数年,圣人免百姓租庸调。到了开元十四年,官府征收积欠的税赋,百姓抵抗,更有刁民杀了差役,樊牢奉命捕捉,但因私放了贼首,反遭拘拿。当时的怀州刺吏李公很欣赏他,便放了他。樊牢回了郾城,纠结了几个亡命徒,打着李公的旗号,占下了一座铁山。”   “想来当时他还没有卖铁石给高崇?”   “高崇是天宝三载才到偃师的,但他们早年都曾在怀州,当然相识。”   薛白于是知道,高崇没有说实话,又隐瞒了此事。   如此可推测到高崇、高尚、樊牢,原本都是在怀州的旧相识,因为各种事情,包括李齐物被打压,对朝廷有所不满,做些铤而走险之事。   走私铁器、私铸铜币可能在开元中就开始了,但真正牵扯到造反,应该是天宝六载高尚进入安禄山幕府以后。   薛白从怀里拿出五枚崭新的铜钱,道:“这是你们铸的?工艺不错,但加了锡、铅、沙等杂物,重量虽与官钱相差无几,肉眼还不好分辨,但含铜量少。”   宋勉接过看了一眼,微微眯眼,但还是习惯性地摇手否认。   薛白问过殷亮,唐代铸钱技术难度很低,用的是“母钱翻砂铸造法”。   因此,他本以为是如樊牢这样的矿主私铸的铜币,却在郭万金家中搜出大量的崭新的钱币;正怀疑是陆浑山庄有人铸钱,却又遇到了大手大脚花铜钱的刁庚。   到今日追问之下,薛白才有了想法。   “我猜猜看,铜矿该也是在郾城,因属于官冶,监管严苛,不能就地铸造。樊牢盗采铜矿,卖给你们,郭万金则利用洛河运来锡、铅。铸币需要水力鼓风,你们莫不是在邙岭山阴铸造?   宋勉笑了笑,他透露了大部分的信息,薛白能猜出来实属正常。   “有件事得说清楚,我们只买铜铸币。后来他们走私铁石,与我们无关。   “好,算我一份?   宋勉问道:“如何能相信薛县尉?   薛白道:“我可以用县署的钱粮来买下铁石铸农具,这笔钱粮可分为三份,我,宋家,樊牢,每人一份,我的那份你们可以以铜币给我。我刚刚接替高崇,这第一桩买卖,就当交个朋友。”   宋勉点点头,认为这种办法,比与高崇合作还要安全得多。   说心里话,他非常不喜欢高崇把铁石运到边镇去卖给节度使。   “县尉可能够利用虢国夫人府的名义,把铜币换成轻货财宝?”   “可。”   宋勉问道:“县尉打算留下点什么,好让我安心?   这是在陆浑山庄,他才敢坦言直说,但谁知道薛白离开以后会怎么做。   “不必了。”宋之悌原来没有睡着,闭着眼,缓缓道:“老朽信薛郎是真心合作。”   薛白确实是很有诚意,于他而言,饭要一口一口吃,他得先把嘴里的消化完。   一家之主都开口了,宋勉虽有不安,还是应道:“好。”   他端起酒壶,摆好桌上的几只金杯,倒上美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薛白。   “共饮了此杯,往后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薛白并不担心宋勉在酒里下毒,要有权力必须斗争,但斗争夺权之后,牟利才是人间常态。   于是几只金杯碰在一起,众人对视而笑。   他们立在首阳山之巅,俯瞰人间,像是在享受一场饕餮盛宴,共同饮尽一杯酒,则像是邀薛白一起入宴了。   薛白会好好吃的,一口一口吃。 第249章 进入角色   次日天明,老凉见薛白无事,方才放心下来。   虽然事前得到过嘱咐,他的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   “阿郎,你没事吧?我……   “无妨,都是自己人,你往后可以把自己当作陆浑山庄的人。”   薛白说着,回头看向宋勉,问道:“宋先生说是吗?   “县尉与我情如手足,往后便是陆浑山庄的半个主人。”   “说笑了。   薛白道:“还有一件事得拜托宋先生。”   “但说无妨。   “王彦暹身边有个随从王仪,与我的幕僚杜誊有交情,他去找韦府尹状告高崇,如今被扣在了河南府署。”   宋勉与薛白相识之初,痛斥偃师县官商勾结,当时大概未曾想过之后两人要一起私铸铜币。   此时说起这事,便显得有些可笑。   他却是脸色不变,道:“我与王县尉是至交,自然不会弃王仪于不顾。但此事……   王仪是贱籍,是奴仆。以贱奴之身份告官,却不肯拿出关键的证据,有违唐律。”   薛白道:“什么样的关键证据。   “账簿。”宋勉道:“郭万金的账簿,走私铁石、掠卖良人、贩售铜币的记求都有,王彦暹从暗宅偷的。   薛白道:“由我来劝王仪,让他把这账簿交出来,如何?   “县尉劝得动他吗?严刑逼供,可是都没能让他把帐簿交出来。”   “对这种忠仆,刑讯没用,我能骗他。”   “好。”宋勉终于在薛白面前放开了些,笑道:“我替你备粮,你替我拿回账簿。”   “一言为定。   两人有说有笑,一道离开陆浑山庄,回偃师县去。   偃师县署。   宋励出殡,吕令皓虽然没去,但也派人表示了一县之主的慰问。   他与宋家关系也不错,但偃师县的高门大户并不仅一个宋家,相比而言,宋家的底蕴显然不如大姓世族,吕令皓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好。   倒未想到,上任县尉王彦暹与宋勉走得近,现任县尉薛白也是。   当得知薛白又去了陆浑山庄,吕令皓便感慨道:“个人交情再好有何用?须知人情如纸啊。   郭涣道:“县尉是年轻人嘛,难免天真了些。”   说话间,他已把一份粮册递过去。   明府且看,把高崇征收的三万石粮记上,账面的亏损便平了,另外还余出七千余石。   “好,祥瑞、酒器准备好了便送往京城。”   近来偃师县虽然发生了一些让人心烦的事,又是杀人又是放火,但一点都没有耽误吕令皓做正事。   他真是不太明白薛白、高崇火拼到那种程度有何意义?与其拼命争夺一同样的心思放在打点关系上,刺史、太守都当得。   年礼才是真正的大事。   “一手进,一手出,本县实则也没留下多少啊。”商议过大事,吕令皓感慨着才想起来,道:“对了,说到这三万石粮,薛白到底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不是孙垣招供?他主事户曹多年,知道此事不奇怪。”   “本县派人到牢里问过了,他说他没招过。”   “他不敢承认罢了。”郭涣问道:“明府可是有何疑虑?”   “元义衡身为我的幕僚,那夜似乎与薛白走得近了……   话到这里,薛白已从陆浑山庄回来,到令廊求见。   吕令皓摇头道:“必又是来讨要钱粮,说甚铸造农具用,得寸进尺,不把本县放在眼里。”   他已放权给了薛白三次,此番是绝对不会答应他的,吩咐道:“便说本县在忙,不见。   “县尊,县尉是与首阳书院的宋先生一起来的。”   吕令皓与郭涣对视一眼,不由疑惑道:“宋勉惯爱自命清高,但以往与王彦暹来往,从不到县署为王彦暹说话,今日来该不会是?   郭涣道:“明府一见便知。   “让他们进来。   薛白做事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劲在身上,今日果然是来讨粮食的。   吕令皓平账之后虽还有剩下七千石,但已视这粮食是他的了,根本就没想过要给薛白五千石粮。   “这是县里的粮,是吏员差役的俸禄,是百姓的口粮,不是给薛县尉立功的筹码。”   宋勉道:“薛县尉考虑得妥当,高崇走私铁石一事还是得大事化小,以县署名义购下这一批铁石,方好遮掩。否则惹得那些强人不快了,揭破出去,如何是好?”   “五千石粮,都够五百人吃一年了。”吕令皓道:“这可不是小事,拿县里的粮食换铁石,万万不敢。”   薛白马上便听出,吕令皓不像看起来那么糊涂,很多事他分明心里清楚。   宋勉道:“县令既知此非小事,可想过,高崇已经拿了对方好几批货,这一年的粮食若不给。万一对方不肯空手而归,如何是好?”   吕令皓正色道:“本县岂惧这些人?”   “这样吧,由宋家出钱,买下这批粮食可好?”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吕令皓无奈,叹道:“县署里铸农具,如何能让宋家出钱?”   他终究还是得看宋家的面子,毕竟宋家与河南尹以及更多重臣相交匪浅,于是答应下来。   一间黑暗的地牢里,高崇正抬头看着石板盖边透出的隐隐一点缝隙,心里满是对自由的向往。   他不在乎丢了官职,想的是只要能脱身去找义弟,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就好比樊牢,当年在怀州当捉不良帅,不见得有多自在,该说是处处受气。但自从刁丙、刁庚兄弟抗税杀人,被他私放了,樊牢反而如困鸟出笼。   高崇认为他脱身的机会就在樊牢身上。   薛白痴心幻想,竟想接手他偌大的生意,却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肯定是接不住的。   这次,吕令皓必然把那三万石粮吞了,一斗都不可能给出来。到时刁丙带着铁石来,要兑现那一年的粮食,薛白根本拿不出来,唯有让他出面去安抚刁家兄弟。   交易的地方必然在走私船上,他最为熟悉,而他只需要承诺刁家兄弟,高尚能够给三倍的粮食,足以让刁家兄弟帮忙杀掉薛白。   考虑着这些,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崇每一刻都觉得自己要疯了,偶尔还想到,哪怕让薛白来烙自己几下,也好过这种黑暗中的苦闷等待。   忽然,那石盖板动了,他不可抑制地也激动起来,紧紧盯着它。   好一会,才有人举着火把下来。那火把很亮,像太阳一眼耀眼,却不能像太阳一样照亮每一寸黑暗。   高崇眯着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薛白。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有些眼熟。   不等高崇认出这人,对方怒吼一声,冲上前来,给了他一鞭。   “啪!   高崇狞笑起来,他已经不怕痛了。   “王仪?你个贱奴,你终于让本县丞高看你一眼了。”   王仪再次狠狠挥鞭,直抽得高崇皮开肉绽。   “再……再来啊。”高崇发了狂,“你怎么一点劲都没有,哈哈,不痛。”   “啪!   末了,薛白拉过王仪,道:“来日方长,你先去把账簿拿出来,让我的人抄录一份,我要送给宋勉……   “你说什么?!”高崇忽然叫道:“你方才说谁?”   “宋勉。”薛白淡淡问道:“有何问题?   “你,你知道了什么?”   高崇这才失态了。   薛白的两句话,比鞭答更让他惊讶、惶恐。   见此情形,王仪方有了些报仇的快感,重重往高崇脸上了一口,先带人去拿账簿。   地牢中,薛白点亮了几盏油灯,方便看清高崇神情的变化。   火炉也被点起来,烙铁放到火里烧着。   “我发现,你一直在轻视我,你觉得你能做事我做不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应该知道……   “托你的福,吕令皓、宋之悌等人都对我很好。”薛白道:“他们也需要有人代替你做些脏事,我能做,自然就知道了。”   “你,你做不了,你没有我的实力。   “嗞——”   惨叫声中,烟气缭绕。   “你可以说理由,但不要妄下定论,显得狂妄无知。”薛白道:“还有,你好像还没有习惯,我才是反贼。”   “啖狗肠!   “记住,我是反贼,你是反贼的狗腿子。我与你主子是一个性质的,不是与你一个性质的,明白吗?   你就是一个在长安荡妇裙子里啖尿的狗面首,你也配与府君相提……   “嗞——”   好一会,薛白把烙铁丢到火炉里,心知今天对高崇的心理施压已经够了。   “闲话少叙,聊聊樊牢,聊聊刁丙、刁庚兄弟。”   你?   高崇瞳孔一震,惊诧万分。   薛白这么快查到樊牢,相当于把他逃出生天的梦都击碎了。   “樊牢以前是怀州的捉不良帅,他祖上也是显赫过的,但他阿翁、阿爷都是旁支庶出,家道中落,青年时连饭都吃不起。好在他高大魁梧,又识得字,得贵人赏识,到了怀州当了差役,后来还当了班头。”   “刁丙就是个种田的,他和骊山刺驾的刘化,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他们认不认识我?   不知道,但开元中旱灾后那几年,他们闹得凶,渐渐成了亡命徒……”   刁丙重重咬了一口胡饼,抬头看去,已能望到远处的偃师县城。   大雪天里,他脚下穿的却是一双茅草编成的鞋。   这与他有钱没钱无关,是习惯。其实他的包袱里还有一双鹿皮大靴,但从小就节省惯了,走远途他舍不得磨了靴子。   “这天气一年比一年寒了,到了腊月,黄河不会结冰吧?   “阿兄管得真多。”刁庚道,“怎地,黄河结冰了你还想回老家去看一眼不成?”   “我就是奇怪,高崇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赶紧跑回河北,留下来等这一批铁石,怪哩。”刁丙道:“我听说河北不太缺铁,高尚牵头让我们做这生意,为的是让弟兄们多赚一条活路,高崇没理由等的。”   刁庚道:“这不说明高县丞仗义?不把这一年的口粮给大伙儿,他不肯走。换我,我也是这般。”   “我听说,高崇这次出事,牵扯到刘化刺杀皇帝的事,罪名可不小。”   “阿兄,你从哪听得这么多事?”   “过关卡的时候听的,早与你说了,平日多打听才能多长见识。”刁丙道:“没想到刘家那小子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刺杀皇帝,真有胆气。   “我真服他了,是个人物,解气。”   “解气。   话题绕远了,刁丙问道:“住处安排好了?我们的车马可多。”   “当然安排好了,就在伊洛河南边不远有个小庄子,住得下。”   刁丙道:“你再进城一趟。找到高崇,与他约定好交易的时间,但莫告诉他我们在何处。   刁庚道:“阿兄信不过他?”   刁丙道:“我怕出事。”   说罢,他也休息好了,赶着沉重的骡车继续行路。   车辙很深,载的货物显然很贵重,而草鞋踏过雪地,隐隐显得有些艰苦。   偃师县城里,任木兰正保护着王仪去找证据,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伙计。   她现在完全是假小子的打扮了,头上带了个幌头,一身黑衣,腰间挎着把短刀,怎么看往后都可能成为一个无赖,说好听点叫“游侠儿”。   这模样看得王仪直皱眉,他本以为这批孩子能有更光鲜的前程的。   “阿仪哥,你把证据放在哪了?”   王仪不说,只道:“随我走便是。”   那本账簿是王彦暹用命换来的,连韦济让他拿出来,他都不肯,要求韦济先带人到偃师拿下李三儿。   也是因此,当时韦济以各种言语推托,让王仪起了疑心,怀疑到这位素有清誉的河南府尹竟也并不清白。   当时的失望之情,王仪已无法言述。   想着这些,他们往暗宅的方向走去,等再抬头一看,前方便是兴福寺。   任木兰曾经在养病坊住过,颇为排斥这里,平时也不常来,跟着王仪进去时皱着眉头。   她本以为王仪把账簿藏在什么隐秘的地方,没想到王仪花了四十钱,带着他们去看了济慈和尚的舍利。   “阿弥陀佛,愿恩师以无上佛法庇护四位施主,还请把刀剑放下。”   任木兰只好放下短刀,进了佛塔第三层中的一个小间。   推开门,有灰尘扬起。   午后的阳光从小窗透进来,金灿灿,竟显出些佛法的神圣感来。   “小老僧,我来了,你死后我还是第一次来看你。”   她低声念叨着,目光看去,小老僧已经只成了盛放在金帛上的几块灰色小石头,不由道:“你死后,你的师兄弟们都掉进钱眼里了。”   王仪伸手,在摆放舍利子的桌案下方摸了一会,摸出一本账簿来。   “走吧。”   “原来是藏在这里,你怎么知道藏在这里不会被找到?”   “师县最没人来的就是这里了。”王仪道,“受了济慈大师恩惠的人拿不出钱来看他,拿得出十文钱的人嫌他碍事。”   任木兰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回头挥挥手,道:“多谢小老僧保佑,账簿没被坏人找到。   王仪紧紧攥着账簿,将它交给薛白前犹有些不安,遂找机会问了任木兰几句话。   “你说,薛县尉为何留着高崇?”   “不然呢。”任木兰理所当然道:“交给朝廷,也许就被朝廷放了。”   “但,他行事,与我所见过的所有官员都不同。”   “那他能为王县尉报仇不就好吗?你不解气吗?”   任木兰道:“那不就是了。   被她这么一说,王仪根本没有解惑,反而连原本有的隐隐一点猜测都乱了。   但他知道李三儿是死在薛白手里的,最后还是将那账簿交出去。   于薛白而言,这是接手高崇事业很重要的一样东西,连忙叮嘱杜始安排人抄录一正在忙着这些,施仲再次赶来了。   “刁庚回来了,问我们粮食准备好没有,他们已经可以交货了。”   薛白笑了一下,与杜始对视一眼,眼中再次有一种被点燃的兴奋。   他们终于要接手第一批谋反的物资了…… 第250章 善缘   迎仙门码头。   津署中忙忙碌碌,老邴头坐在后屋一笔一笔记着公文本,忽感到身后有人,转头一看,惊道:“县尉。”   “邴老不必多礼。”薛白道:“我想找艘船,运些粮食过河。”   “小老儿去为县尉寻两个靠得住的船主来,只运过河或运到何处?”   “只运过河。”薛白疑惑道:“县里何不在伊河、洛河上建两座桥?”   老邴头佝偻着背引着薛白往外走,道:“本是有人提议过修桥的,可便拿今日来说,若有桥,县尉可还要雇船运粮过河?”   “自是不必了。   “那船主、漕工们岂不就少了一桩买卖?为了让他们能多一口活计,这桥自然也就造不成了。”   外面还在下雪,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伊河的河水中,两人都紧了紧衣裳。   “开元二十二年,裴相公置三仓,以转漕输粟’行漕运,扣除了置仓、开渠之费,每年犹省下运费三十万贯,可这笔钱是从哪些人的身上省下来的?”   “自然是漕工了。”薛白道。   “转漕输粟之后是和采法,洛阳要往长安运的粮食少了。但漕工却是多了,丢了田地,走投无路的编户只得跑来拉纤,可运河上哪还有那么多活计?一天真拉不了十五里地。   两人走到码头,只见寒冬腊月里还有许多人蹲在河边等活,被冻得瑟瑟发抖。   任木兰跟在薛白后面,道:“县尉要是给我钱,我买酒请他们喝,很快就能有一批人听县尉的。”   薛白没理她,这拉帮结派的办法,真遇到事说散也就散了,不然他不至于能对付得了高崇。   说来,他给漕工涨的也就是官府漕运的工钱,在河水结冻前还能运最后一批漕粮,让部分漕工得些钱过个年节。但长久来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田地才是根本,把被侵占的田地还给农户,重新编户造册,过程中还要保证吏治清明,让人们能在地里种出粮食,且留下粮食吃饱。   想着这些,薛白又想到了外放前李林甫说的话,为了搜刮钱粮,许多名臣想了许多好办法,牛仙客、韦坚、杨慎矜、王,个个都是理财的能手。   他们都瞧不起张九龄,老人用笨办法,在狭乡开水屯,一年开个三百余顷田,还比不上一个普通世绅家田地的三分之一,济得了什么事?   天下就是被一个个敛财的妙法弄得急转直下。   “县尉?   想得远了,薛白回过神来,道:“不着急,赚些工钱过了这个冬天。”   旁人不知他在说什么,赔笑了两声。   老邴头问道:“不知县尉要运多少粮食?要多大的船?”   “若是五千石,能运吗。   “这么多?”   老邴头吃了一惊,再次问道:“只送过了河?县尉安排了多少人来搬?”   “一百余人。”   “这如何搬得走?若有车马,一次能运千余石已是了得,五千石定是运不走的,只能分批运或是再雇些人马。”   所以,这种大宗的买卖就不可能偷偷进行,对方免不了需要一个县官。   这也是薛白有底气的原因之一。   安排好了船只与漕工,便等着次日开始运送粮食了,县尉发了话,这些小事都是好解决的。   但县里的库房、义仓,薛白却还没有资格查看,运五千石粮食还得靠宋家的面子。   宋勉拿着一本账簿翻看了良久,账簿很旧了,有十余年了,最前面的纸墨都泛黄褪色。   这是郭万金的原册,记录了每次从宋家拿到的铜币数量,换了多少财货,分别有多少给了河南府各级官吏。另外,替高崇走私铁石、贩卖战俘的账目也是记在上面。   用的都是暗语,比如铜币写的是粟,战俘写的是皮革。   从私铸铜币到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都记录在册。   账簿被丢进火炉子里,上好的白藤纸在火中起了卷,很快便化成灰烬,宋勉看着火,长舒一口气。   或许王仪把它递上去也不会怎样,递给河南府尹、京兆府尹、三省六部、左相、右相,甚至是圣人,都无妨,谁管这些?但终究是麻烦。   他也不怕薛白抄录,抄录了就不是证据了。总而言之,烧了也就干净了。   有管事的过来,禀道:“薛县尉已经安排好船只与漕工,想要运粮了。”   宋勉拿出一个匣子,道:“把这个给吕县令,先让他运一千六百石。   “不是五千石?   “高崇都逃了,我们岂能为他之前的两次货付账?我也不是白出力的,说好了,各得三分之一。”   “那大郎是否出面给刁氏兄弟打个招呼?这种强人,只怕薛县尉未必能服压得住。”   “若连这都做不到,他凭甚与我们合作?”宋勉道:“宋家帮忙的已经够多了,他也该有点能耐才行。”   次日午时便是约定好的交易时间。   一大一小的两艘船一齐停靠在了伊洛河南岸,大船的船尾接着小船的船头。   大船载着粮食,吃水较深,有舢板搭在码头上;小船则只是抛锚在河中,像只小鸭子绕在老母鸭身边。   薛白正仕艘大船上,向南面看去,漫天的雪地里,并没有见到有运着铁石的车马过来。   二十五名伙计做为护卫,百余漕工正在底舱准备着搬货。   施仲安排好之后,凑到了薛白身边,问道:“郎君是否先过去了?对方都是强人,万一动起手来只怕有危险。”   薛白目露沉思,问道:“你说,若我亲自与刁氏兄弟谈,如何?”   施仲摇手道:“依小人看,郎君早晚是要与他们谈的,但不可操之过急啊。眼下才对付过高崇,这些强人正是最警惕之时,就像驯马,也该先让马儿熟悉了草场才是。先以高崇的名义平平顺顺地完成了这场交易,之后慢慢熟悉,再谈合作不迟。”   “有道理。   薛白点点了头。   施仲招手让河上的小船靠近,安排薛白过去。这艘小船并未载货,只有老凉、任木兰押着高崇。   之所以如此,是担心高崇在交易的过程中忽然扯嗓子让刁氏兄弟救他出去。把谈话的地点拉远,高崇若敢有异动,便可直接给他一刀。   高崇头上还套着麻袋,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但他感受着脚下甲板的摇晃,猜想船上并没有货物。   “你们不会是没带粮食吧?   “闭嘴。   “我是为你们好,他们人多,若没粮食过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薛白正好回到了这艘船上,听了这话便问道:“你希望他们动手杀人不成?”   高崇一听他的声音,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道:“我的命掌握在你们手里,当然是希望一切顺利。”   薛白不信,向老凉道:“一旦他有任何异动,杀了。”   首先需明确的是,若想以高崇为人证揭破安禄山的谋反大案,这是根本没有用的。薛白要的是服从,若高崇成了俘虏牢囚都不能听话,杀了也无甚可惜的。   高崇能感受到薛白的冷峻,心里微微一凛,原本的期待化成了隐隐的不安。   过了一会,南岸的风雪中出现了几道身影,对方是策马而来的,暂时还未带马车,显然是想先观察一下。   这个态度显得有些谨慎,至少不是大咧咧就能交了货的人。   刁丙抬起手,止住他身后的众人,道:“阿庚,你跟我一道上前去。”   “好。”刁庚驱马上前,指着那艘大船,道:“粮食就在那艘大船上,我们搬下来,把铁石运上去就好。”   “高崇呢?   “他被追捕,还躲着呢。我这次没见到他,只让人给我递了个话。”   “我们先上船看看。   这兄弟二人也是胆大,驱马到江边,翻身下马就登了船,去查看那些粮食。   薛白站在另一艘船上看着这一幕,再转头看向远处的那百余人的身影,眼中有些思量之色。   他一把扯掉高崇头上的麻袋,问道:“那是刁丙、刁庚兄弟吗?”   其实不用问他也能确定,他在暗处见过刁庚,而能让刁庚跟在其身后的肯定就是刁丙。   “是。”   高崇目光看去,见刁氏兄弟竟不带人就上了船,有些惊讶。   薛白感受到这种惊讶,问道:“我若现在拿下他们,能控制住他们带来的百余人吗?   “不好说。”高崇道,“但未必能拿下,他们水性很好。”   过了一会,刁氏兄弟在船舱里仔细检查了那些装麻袋的粮食,走到船舷,探头张望着。   薛白接过任木兰手中的匕首,抵在高崇身后,亲自押着他过去。   “让他们搬货,别的不必多说。   “好。”   高崇遂也走到船舷,与刁氏兄弟隔船相见,薛白则持匕首跟在他身后。   此时,漕工们都在底舱休息,等着搬货,倒也无人留意到这边。   “高县丞。”刁丙拱手道:“弄得很狼狈啊?   “你不要管。”高崇道:“把粮食先搬走,把铁石搬到船上,回你们二郎山去!”   刁丙听得这一句,皱了皱眉,往四下环顾了一眼,显得警惕了一些。   “高县丞,你我也算是认识多年了,你如今落了水,不会是想拉我们兄弟下水吧?   “你便是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我义弟,他……   高崇还想再说,薛白已经把匕首往前顶在他后心的位置,只好停下话题,道:“他不会亏了你们,你们搬货便是。”   刁丙则看了一眼薛白,问道:“这位是?”   “我手下做事的,你不必管。”   “我们先把粮食搬下去,再搬铁石上来,县丞看行吗?”   “好。   刁丙再次扫了那些漕工一眼,终于招呼他的人手过来,与漕工开始热火朝天地搬货……   这情景让高崇十分失望。   他知道薛白动不动就与他开口“李隆基如何如何”,是肯定会杀他的。但他还有一线生机,薛白一次次地问如何与刁家兄弟交易,让他忍不住憧憬借着这场交易脱逃。为此,几次鼓起的赴死的勇气都被压下来。   忍辱负重,为的是制造冲突,可眼下再这样下去,这场交易只怕要平顺地结束了。之后薛白再联络刁氏兄弟、樊牢,就会更容易建立信任。   得让他们厮杀起来。   高崇这般想着,目光打量着对面的大船。他对这艘船很熟悉,因为这就是他的走私船,如今原本在船上的李三儿的心腹手下已经被捉了,换成了普通漕工。   但只要看吃水有多深,他便能大概估出船上的粮食重量……不会超过两千石。   高崇咽了咽口水,知道刁丙之后会对粮食数量提出疑惑,因此,当薛白命令他退回船舱,他没有轻举妄动,退了回去。   他等待着,许久,终于听到了刁丙的喊声。   “高县丞。   机会来了。   现在刁丙的百余人都在对面船上,高崇只要能跃到对面,便可请他们相助。   “我去解释。”高崇站起身。   “没让你动。”老凉却是一把将他摁了下去。   而薛白已重新走到了船舷处与刁丙说话。   “县里暂时只能拿出这些粮食。”薛白道,“足够你们吃一个冬天,下一批开春了再来拿,如何?   “你们莫非是想赖账?   薛白道:“你们出发时只带了百余人手,想必也没有料到会出现眼下的情况。甚至一粒粮食都带不回去亦是有可能的。时局特殊,还是等风声过去了为好……   高崇在船舱里听了,感到刁丙是有可能被说服的。   毕竟,那么多的铁石都运来了,是重新运回去,还是带着足够过冬的粮食回去。   这是一个明眼人就能做出的选择。   高崇偷眼往左右一瞥,他身边只有老凉、任木兰。   老凉实则是来保护薛白的,目光看向船舷;任木兰则是拿着短刀很认真地抵着高崇。   “县尉小心,刁丙有弩具。”高崇突然想起了此事,出言提醒道。   老凉一皱眉,大步往船舱外走去。   高崇见他走开,心知唯一的机会来了,纵身一扑,躲过任木兰的短刀,他确实没将这小女孩放在眼里。   “他是县尉薛白,他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助我逃脱,府君必然有厚报!”   “快,杀了他们!   三句大声呼喊,高崇目光盯向船边最近的木栏,准备一跃而出,只要再游到岸边,就能得到刁丙那百余手下的保护……也就自由了。   与此同时,刁丙也是吓了一跳,忙惊呼道:“兄弟们!操家伙!   这呼声入耳,高崇大喜过望。   他忍辱负重是值得的……   “噗。   任木兰冲下来,一刀便砍在高崇的股间;前方,老凉也回过身来,脸色依旧平静。   高崇顾不得别的,还想再逃,脚上又挨了一刀,终于栽倒在地。他真是没想到,一个小女娃子有这么狠,出手这么果断。   不等他爬起来,老凉已过来一脚踩在他背上。   高崇的头都已经到了船边,伊洛河就在他眼前,可惜离成功只差一步。   他不得不把这懊恼的心情压住,重新开始思量局势——“现在刁丙等人已经被激得暴起了,薛白现在只能挟持我,让我来安抚刁丙……   薛白果然走来了。   高崇抬起头,强压着心中的狂意,飞速道:“我错了,薛县尉,我可以劝他们停手。”   “噗。   高崇眼睁睁地看着那匕首捅进心窝,一时有些滞愣。   他有些愤怒,心想薛白你就不怕激怒刁丙等人吗?   另外,他觉得薛白还需要他的,铁山的事还没解决,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接……   是薛白说的,得要交接。   “你……我义弟……   高崇判断薛白至少该留着他等到高尚过来,须知高尚肯定会来,到时薛白才能多一个筹码。   至死,他都自认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咣啷!   刁丙手下众人已纷纷拔出刀来,如惊弓之鸟。   “官府要捉捕我们了!   紧接着,一颗人头被掷到了刁丙脚边,在地上滚了滚,表情还栩栩如生,脸上带着震惊,眼神里则是一股自以为是的傲慢……高崇这人在怀州时就是这种表情了。   掷人头的正是老凉,站在对面船上,大喝了两句。   所有人住手!高崇已死,案子已结,你们把他的人头献到官府,记你们一功!   若高崇未死,此时难保不会火上添油,鼓动这些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走私贩们。   但他死了,反而让这些人连动手救下他的理由都没有……除非他们愿意为他报仇。   此时底舱的漕工不论听到什么,到时只需说高崇是被搜出来的,这案子便能结。   都放下刀!后退。   薛白手下执刀的伙计们也后撤了几步,不再给走私贩们施压。   局面稍缓下来。   “我就是偃师县尉薛白,你们是想带着粮食平安回去,还是想把性命留在这里?!”   刁丙还算镇定,拍了拍兄弟,问道:“薛县尉诈我们来,想做什么?”   “做买卖罢了。”薛白道:“不愿你们冬天没了粮食吃,县署恰需要锻造一批农具。   “不是想捕了我们?   “捕你们做甚?   “立功。   “我拿高崇立功了吗?他是何身份,你们是何身份?我拿他来引你们出来吗?   薛白问过这些话,见刁丙不答,开口便问道:“刁丙,过来我们私下谈一谈如何?   刁丙没马上答应,但也冷静下来。   他想了想,喝令众人放下刀。   “阿兄。”刁庚道,“我们都不认识他。”   “别再闹出事来,给帅头添麻烦。   “好,但你也别挨过去。”   “没事的,人家是官。我们这种小人物,他若要对付,方才就让人扑杀你我兄弟了。你继续带人搬东西,我去会会他。”   兄弟俩合计了之后,刁丙有心给这新任县尉一个下马威。刀也不收起来,大笑道:“薛县尉,可敢把船靠过来?!”   “靠过去。”   老凉其实还想提醒薛白,小心这刁氏兄弟为高崇报仇,薛白已下了令。   之后,甲板上一声响,刁丙已跃了过来。   他这才把刀收了,道:“县尉好有胆气。”   见了官一点儿都不胆怯的草民,这年头其实少见。   薛白道:“到那边谈谈,我初来乍到,立些规矩。”   “好。   刁丙走过甲板,看了一眼那还在流血的无头尸体。   坐下之后,他首先便问道:“薛县尉怕不怕我为高县丞报仇?”   薛白正看着刁丙脚下那双草鞋,道:“我之所以敢杀他,就是判断你们不是一路人。   “我跟高县丞认识十几年了。”   “十几年了你还叫他高县丞’?”薛白道:“你是个念旧的人,鞋也是,对樊牢还称‘帅头’,对高崇却没有旧称。   “我说的是认识,没说很熟。”   “你认得高崇身边有个叫庄阿四’的吗?”   “这两年新来的那个?一个高高大大的北地汉子?   “嗯,高崇与庄阿四一道逃命,庄阿四跑不动了,高崇杀了他灭口。”薛白道:“我方才看你们兄弟不一样,一百多人过来,你个领头的,怎亲自到船上探看?”   刁丙笑了笑,道:“小人手底下都是些蠢笨的泥腿子,脑子里像是被泥堵住了,做不了事。要是叫他们来看,能看出啥来?还得自己来。”   “我听说过你们在怀州的事,樊牢当年所为,是个好汉。可惜高崇这些年做的,让人不耻,养病坊里这么一点大的孤儿,他也能勾结着奴牙郎掠卖了,利益熏心,熏得他一颗心比大部分官员都黑了,还有什么资格谈造反……哦,你怎么看?”   我不懂什么养病坊。”刁丙道:“我家帅头冲的也不是高崇的面子,他算什么东西?帅头冲的是高尚的面子。”   薛白算是稍微安心了些。   他推测过,若铁山上的这些人真与高崇是一伙的。高崇大可不必用“五千石粮”这种伎俩来挑拨冲突,不惜让刁丙手下死伤惨重。   “高崇方才开口就把你们卖了知道吗?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藏在二郎山。”   “懂的。”刁丙道,“他想让我动手。”   薛白问道:“你们需要粮食?为何不在郾城买?“   “可买不了,县尉可莫以为铁山就是我们的了。官府盯着收税,上头还有几个大东家,不然怎罩得住?每年挖出的铁石,大头可不得供上去?帅头能拿出来走私的,才是用来养活大伙的。”   这话薛白也就信一半,铁山的日子不算好过,也比漕河上的好过。   “铜料也是你们给宋家的?   刁丙憨笑两下,挠了挠头。   他远比看起来的要精明。   薛白推出一串钱币,道:“我都知道了,我与宋家也有合作。”   刁丙讶然,终于对薛白刮目相看,道:“铜山是官营的,我不知道那些铜料是怎么搞来的,反正帅头让我们运就运。这些钱币里掺的杂料多……得这样。   他接过一枚铜币,手指捏着,用力一掰,直接便将铜币掰成两半。   假币脆不脆不好说,他手指的力道确实是够大的。   “浪费了半张饼。”刁丙嘟囔着,又道:“薛县尉想问的,小人都说了,能把粮食给我们?入秋以来,我们运了三批铁石到偃师,一共是五千石粮。”   “说实话,高崇此前拿走的,没理由让偃师县来承担。”   “薛县尉这是觉得……   “我是官,不是与你讨价还价的商贾!”薛白脸色一肃,一扫刚才的和气。   刚才是要安抚刁丙,表达心意,但要真正促成合作,还得有原则。   “偃师县署不会为一个愧对偃师百姓的人付烂债。”   刁丙不吭声了。   他不擅长与人争辩,以前有个差役跑到他家里逼税,吵吵嚷嚷了许久,劝他把妹妹卖了。他一声没吭,拿起一块石头就敲碎了那差役的脑袋。   薛白却是有方案的,道:“一千六百石粮,够你们吃一个冬天了,开了春,你们再运一批铁石来交易换粮食,断不会让你们挨饿。”   “我没法对帅头交代。   “高崇、郭万金、李三儿,他们的人头还不够交代?”薛白道:“五千石粮你们运不走,或分批次、或雇人,必须有我这个官面上的人物撑腰,所以你们要这批粮,得信任我。而你们只要信任我,后续自然不会亏待你们。那这次岂不就是运走一冬的粮食就够了?   “这……   刁丙不傻,在草民里算是很聪明的,但还是被薛白这一番话绕晕了。   “懂这个道理吗?   刁丙抬眼看头薛白,额头都皱了起来。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或者运走粮食,先完成这次的交易;或者,动刀……   薛白耐心地等着这个回答。   他听了樊牢的事迹之后,认为樊牢会是个可以拉拢的人,因为这朝野上下,能想出办法敛财的聪明人太多了,可愿意为了农民自己去坐牢的傻子太少了。   当然那只言片语,其实很难作为依据,更多的是由那一点事迹而来的直觉,以及今日的一点点细节。   交易开始之前,薛白就在想,也许该亲自与刁氏兄弟谈,他认为双方是有一个契机的。   现在诚意摆出来了。   “薛县尉,你这个道理,小人确实不明白。”刁丙开口道,“反正,我们这批铁石,换你这批粮食,对吧?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   刁丙只当前两批给高崇的铁石是亏了或是找高崇要回来,眼下把粮食运回去,让铁山上的人过个好年,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薛白想要的却有更多,他上下打量了刁丙一眼,目光落在那双草鞋上。   决定来河南时,他想看看那些一块胡饼就能收买的灾民是什么样,看了之后,却觉得他们其实只需要有块田地就好……大部分农民真的就适合种地,不适合杀人。   只有其中小小一部分人能磨砺出来,眼前这些人就是。   正好他们想要他的粮食,他却想要他们的人。   于是薛白露出了笑容,道:“这次就当结个善缘。” 第251章 炉火   “啪。”   老凉掰断一枚崭新的铜市,因牵动肩上的伤口呲了呲牙。   “真他娘硬,姓刁的有些指力。”   “这就是一块胡饼了。”薛白拿起断开的铜币看了看,回想起每次买胡饼时所见的情形。   摊贩起早贪黑,劈柴、烧火、挑水、揉面,可这面又是如何种出来的?耕田、挑粪、收割,全都是重体力活。   相比起来,私铸铜币用的是水力鼓风,铜汁流出铸币炉,两块铜模一压。轻轻松松就能换走普通人辛苦种出来的口粮……虽然他们已经通过侵占田地、人身买卖剥夺了很多,但谁会嫌得到的多呢?   当然,铸币也是有壁垒的,普通农户也干不了,铸私币的凭的也是实力。   “郎君。”施仲过来道:“他们运铁石过来了。”   “倒是守信。”   薛白起身,走到船舷边看去,只见刁丙手下的百余人搬下了粮食之后,赶着马车过来。马车很沉重,载着的是他要的铁石。   他之前派人跟踪刁庚,早知他们大老远把铁石运到偃师了,不可能再运回去。因此在交易时故作大方,让他们先把粮食运走。   毕竟,买的虽是铁石,实际上是人心。   “薛县尉,货给你运上船,告辞了。   “你们斩杀了高崇,可到县署去领赏。”   “不了。”刁丙担心多此一事,到时人反而被扣下,道:“薛县尉高义,再会了。”   若是赏钱币便罢了,但既然是这些物件,刁丙不免犹豫起来。   刁庚道:“阿兄,我带人去领了?   “五十匹绢,快过年了,带回去给家眷们裁衣服也好,还有木炭、花椒、茶叶等物奖赏。”   “那你小心些。   见惯了生死,兄弟俩也没矫情。刁庚提着人头,便带上了薛白的船,往县衙而去。   路上,施仲特意吩咐伙计们敲锣大喊。   “逃犯高崇偷袭县尉,被好汉刁丙、刁庚等人擒杀,还县治平安!”   “别这样,这人头…是我捡到的。   刁庚也知道不妥,连忙解释。他不好说高崇是薛县尉所杀,但实话实说,人头真是滚到他脚边被他捡起来的。   可惜,施仲等人以及围观的民众都太过热情,他的解释根本就没有人相信。   如此大张旗鼓,已惊动了宋勉,他得知杀害他兄弟的凶手已死,免不了要出面。   宋勉得了消息,匆匆从首阳书院赶到县署,待见了刁庚,不由暗吃一惊,心道,这不正是那运铜料的力工头子刁家兄弟之一吗?   他压住惊讶,仔细一想明白过来,高崇原来是逃到了刁氏兄弟那儿,可惜错估了彼此的交情,一个当官的竟想让泥腿子庇护,直接被人拿了头颅来换奖赏。   贱民无义,不可轻信,此事须引以为诫。   宋勉心中如此作想,脸上却是浮起悲痛之色。之所以是悲痛而不是感激,因为他要的不是拉拢斩杀高崇的刁庚,而是要彰显兄弟情深、宋家有仇必报。   “高崇狗贼,害我兄弟。幸得义士出手,使我可祭仇人首级于兄弟灵前。   总之,宋家对此感激不尽,另外又赏了刁庚黄金二十两。   刁庚还有些感伤认识了十多年的高崇死于非命,虽然那时高崇是官、他们是民,只算是见过,这一年多则是有交易往来……另外,高崇还有两批铁石没有付账。   接着,一边感伤,一边看着一匹匹绢被搬上骡车,明晃晃的黄金盛在匣子里,摆在他眼前,还有周围人们的一声声呼喊。   “义士!   “义士!   刁庚因一声声吹捧而有些迷糊,他还在人群中看到了盆儿,遂抬起手冲着人群挥了两下,咧嘴露出傻笑来。   出了县城、到了伊洛河南岸,他还没从这种被当成英雄好汉的兴奋中回过神来。   “看你乐的。   “没乐啊,阿兄,薛县尉没扣押我,人家可忙了。   刁丙没看那些黄金,见骡车上还有几匹麻布,拿起来摸了摸,叹道:“你当了这‘义士’,等高尚来了河南,怎和他解释啊。”   “实话实说,高郎君恩怨分明,能和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   “走吧。   还有几天才进入冬月,偃师县的铁匠们忽然全都被召集起来了。   据士曹的吏员们说,是县尉要锻造一批农具,连铁石都已买好了,要求今冬务必要造出上千件,以在开春前领着农户开荒。   十月二十七日,在连续的忙碌之后,士曹主事罗玢感到十分疲惫,不由抱怨起来。   “要我说,有什么用呢?就是造出农具来,能开多少荒田?二十顷?三十顷?抵什么用?   他手下几个吏员多是县中大户的旁支,闻言各自笑了起来。   须知他们族中叔伯的田地皆上百顷,更有上千顷者……虽然他们自己是没有的。   之后便见户曹的账史赵六抱着文书与算盘过来,笨拙地放下手里的物件,行礼道:“罗主事,铁石数量、铁匠工钱,由我与你们审对。”   “你算老几?   有吏员上前,仗着人高马大,用肚子一顶,把赵六一个趔趄顶在地上。士曹众人见了,纷纷大笑,气氛欢快。   “怎地?拍着新县尉马屁进了户曹,还想管我们士曹的事了?”   赵六连忙从地上起来,赔礼道:“罗主事见谅,我就是做些公务……   “县署原本才多少公务?新官上任,没事找事,变着法地使唤人,这也叫公务?”   罗玢拿起赵六带来的公文一看,道:“支的工钱不对,我们辛苦这些天,找来了铁匠四十八人。”   “可整个偃师县都没有四……   “还敢再伸手管士曹!”   罗玢大怒,直接便把手里一叠的公文砸到赵六脸上。厚厚一叠竹纸并不轻,砸得赵六鼻血直流,公文撒落了满地。   “把户曹的事做好,大冬天的,莫克扣了铁匠们的工钱。”   再说了这一句,罗玢径直便带着吏员们走了。   赵六不言不语,抡起袖子,拿胳膊擦了鼻血,仰头等鼻血干了,蹲下来收拾公文。   过了一会,有人进来,蹲在他身边,拾起了那张由罗玢提供的铁匠名单。   “县……县尉。”赵六吃了一惊,连忙扶着薛白要起来。   “发生了何事?   “铁匠,这件事,士曹也想,想有份赏赐。”   薛白懂了,道:“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吃一份虚额?”   “是。”赵六也不瞒着,“县尉刚来,也许该拉拢他们。   “谁打的你?   “没有,小人自己摔的。   赵六的情况,薛白都打听过了,他阿爷本是县属吏员,可惜死时赵六还年幼,他阿娘多病,家里还有个残疾的兄长,县署有人想抢了他家的吏额,赵六连门房都是好不容易当上的,因此不敢有脾气。   薛白也没多问,吩咐道:“你是偃师人,对工匠熟悉吗?   “回县尉,还算熟悉。”   “这个名单你再写一份,还有这些士曹给的文书,你重写过,明早交给我。”   “喏。”   薛白转回尉廊。   路过捕厅时,只见一群差役正围在那看任木兰与薛崭比武。薛崭腚上的伤还没好,任木兰却拿着一把真刀追着砍,引得差役们纷纷惊呼“别把帅头砍伤了”。   薛白知老凉心里有数,因此也不拦着,自去处置了些文书,等他们比试结束,任木兰却是灰头土脸地被带过来。   “输了?   “帅头毕竟是将门子弟嘛。   “士曹的罗玢你熟悉吗?   “是‘罗嫖’吗?要是的话,我们从他身上一共摸走了两百钱。”   任木兰也不怕被捉到县牢里去,大大方方就供认不讳了,之后更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最爱去城北的妓馆嫖,那地方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最好偷了。就前两个月嘛,盆儿就是看他抱着一个妓子边走边啃,上去偷了他的荷包,他一脚把盆儿踹到沟里,说“县署的官吏你都敢偷’,我们就知道他是县署里的。”   “你带盆儿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帮乞儿平时不甚引人注目,其实终日在城中晃荡,见到的事情其实很多,虽说都不是什么秘闻,却可有效地帮助薛白这个外来户。   而除掉了高崇之后,薛白已有了初步的实力,在县中做事渐渐地顺手起来。对付一个小人物,已是手到擒来。   他招过老凉与薛崭,吩咐道:“你们去城门的妓馆一趟,打听打听罗玢的事。这种人老爱去嫖的,难免有欠些孽债……”   薛崭十分不解,问道:“阿兄,为何?”   “这是长年累月的经验,一两句话说不清。”老凉会心意一笑,拍在薛崭的肩头,“你学着便是。”   薛白确实有经验,却是处理这类案子的经验,奈何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让他们去办事。   老凉却不想去,让薛崭自去找姜亥带他去,薛崭不由问道:“可他的伤好了吗?”   “你唤他去,他伤便好了。   次日一早,赵六竟把士曹整理的锻造农具的相关公文都修改了一遍,将其中有所欺瞒的部分尽数挑了出来。   薛白看过公文,又看了一眼赵六发黑的眼圈,问道:“一夜未睡?”   “回县尉,是。”   “这些情况你都了解?”   “我阿爷是县里的老吏员了,以前县里修渠铺路他都常带我去的,因此了解。”   “带我去看看。”   赵六连忙躬身走在前面引路,带县尉去见他推举的老铁匠。   不久前他还只是个门房,那时他想着是熬上大几年等论资排辈,如今则是随着第一次的机会,心思才逐渐活泛一点。   世间有人起点高,很早就志气不凡;有人起点低,则是慢慢拓宽着眼界。赵六便是后者,昨夜之所以一夜未睡,便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可能成为县尉的心腹的。旁人觉得“状元郎又怎样,与我无关”,他只有把自己与状元郎联系在一起,才意识到薛县尉的前途无量与他相干。   去的路上,赵六再说起罗玢的勾当,已经不再藏着掖着了。   “罗主事推举的几个匠铺,技艺不好,但与他的关系很好,找了很多人冒充徒弟,想要吞县署锻造农具的钱。”   这办法也不新鲜,与军中的挂籍虚额一样。   罗玢自接了这差事,其实也只在赵六面前吆五喝六的,面对薛白时还是十分谦卑的,表现出勤恳办事的样子。换言之,若薛白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官场新人,再不上心盯着,很容易便让罗玢欺上瞒下。   到时,县署支钱,再把铁石都交给罗玢安排好的匠铺,这边昧下匠人们的工钱,那边倒卖了铁石,掺些锡、铅,甚至沙砾。等开了春,农具租借到农户手上,一锄头挥到要开荒的山地里,锄头崩成两节,一切的骂名都得由薛白来担。   “县尉还是太年轻了,花费了县署原本就紧缺的钱粮,一意孤行要造农具、开荒只为自己的功绩、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仓库里五千石粮食,全被县尉换了无用的铁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啊!”   现实只会比这设想中的更可怕,若是一个年轻、热血、不谙世事的官员步入这权场,敢与这利益链上的人们有所违逆,只会被吞噬得尸骨不存。   大唐三百六十余州府、一千五百五十余县之中有无数像罗玢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一个。   城南瘟火庙以南的小巷里有个铁铺,看墙上挂着的刀,工艺肯定是不如长安将作监的匠人,但在县城里确可以说是拔得头筹了。   当然,薛白不能让长安的匠人给他打铁。   赵六引见的铁匠名叫鲁三蚀,快五十岁了,技艺熟练不谈,平日里十分乐于助人,在偃师县的匠人里颇有名望。   “县尉想要造什么?   赵六道:“县尉要把八千多斤的铁石全造成农具。”   “八千多斤?”鲁三蚀忍不住再次偷瞥了薛白一眼,暗想这县尉这般年纪,做事居然好大手笔。   在温热的铁铺里擦了擦手上的汗,他道:“这么多铁石要造,要让小老儿说,锻炉得搭在伊河边,让水车鼓风,还得烧掉许多炭火才行。”   薛白见他听闻此事之后首先想的是该怎么做,初步感到满意,之后便递出了自己画的图纸。   他画技虽不怎么样,鲁三蚀却不像吕令皓,一看便懂。   “这是铁犁、铁锁、铁锤,这是耧铧、铁铲、铁锄,这是铁耙,铁耙得要多造。”   薛白在这里待了许久,之后便见齐丑匆匆来禀报,道:“县尉,有人到县里报案,县令让县尉安排捉捕犯人。”   “出了何事?   齐丑不敢直说,附到薛白耳边,低声道:“来报案的都是县城南曲的花魁娘子,都说是被人欺负了,却不肯指名道姓,非要县令当众允诺必严办此案、为她们作主,才肯说出被告的名字。”   薛白道:“连被告都不说,这等案子,县令可不接。”   “话是这般,可此案牵扯甚大,几个花魁娘子人脉也不浅,此事恐怕是牵扯到了大户之间的争斗,县令如何处置都不妥。”   “那他是如何处置的?”   “正是让小人来请县尉办此事。”   “那我便查查这案子。”   薛白准备动身回县署,临行前却不忘对赵六道:“你把锻造之事落实好。”   “喏。   回了县署,已休息了好几日的姜亥也在,手里拿一包烤驼峰在吃,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大堂上来围观审案的人也比往常多,隐隐还弥漫着香气,但案子却没在审。   “县令呢?   “运河上临时出了件大事,明府已经过去了,这案子便交由县尉来问话吧。”郭涣还是那张笑脸,带着轻松的口吻,又道:“几个贱妓,报案却不肯说实话,赖着不走,有伤风化,县尉该给她们几杖。”   姜亥反问道:“县令是杖不动了吗?”   郭涣笑道:“县尉该管管底下人的嘴才是。”   “郭录事莫再说了。”薛白道,“问话吧,带到尉廊。”   “县尉在堂上审即可。   “前次说,只有县令有资格在大堂审案。”   “无妨,明府交代过了,就在这堂上审。”   郭涣已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要么,县中高门大户郑辩的第四子不久前在浣春院寻乐,灌酒时失手弄死了一个妓子;要么,崔唆的第六子弄大了一个妓子的肚子,都给钱让堕掉了,那妓子却躲起来偷生,难产时一尸两命了……总之这类事多得很。   今日也不知是哪两家子弟又互相不对付,指使这些妓子们闹事给对方难堪。   郭涣最近忙于重造田册、户册,收好处都来不及,一时也没想到这种龌龊事与薛白近日在忙的锻造农具一事有何关系。   他还是一刻之前,才刚刚被吕令皓唤过来接替他镇场面。   “啪!   薛白一拍惊堂木,问道:“说,你们要告谁?”   “拜见县尉,民女所告之人身份高贵,县尉若当众允诺,一定不会包庇他,民女才敢说。   堂下便有人哄笑起来。   “胡闹!此为公堂,尔等既伸冤,戏弄本官不成?!”薛白喝了一句,接着却道:   “若你等指证属实,本官自是绝无包庇。   民女等人告状罗玢仗势欺人,强……强……呜呜……   “奴家来说,禀县尉,罗玢仗着自己是县衙官员,他拖欠酒钱,赶走奴家的客人,他不仅强迫奴家,他还强迫奴家的婢女……”   “呜呜呜……他骗奴家说,要赎奴家,结果骗走了奴家的积蓄……五年卖笑的全部积蓄啊!天杀的!与旁人说,全都不信,个个都说县吏岂会骗人?”   “奴家还要状告罗玢,他趁奴家到郑公的宅院跳舞时,穿上奴家的衣衫,蒙上脸,混进郑公的后宅,与一名小妾私通……   此言一出,堂上如煮沸了一般。   原本心有惴惴的郑四郎惊呼一声,勃然大怒,喊道:“好个罗嫖,我阿爷的妾室都敢偷?!”   郭涣本还在好整以暇地喝茶,见此变故,茶汤洒在了胡子上。   他已反应过来,这竟是薛白故意陷害,或者说故意对付罗玢的手段。只是平平无奇的上位者除掉下僚的动作,可薛白才来偃师多久?打得人措手不及。   四郎息怒,此事必为污蔑,罗玢相貌丑陋、身形短小,绝不至于……   “啪!   惊堂木再次响起,薛白面沉如水。   有心算无心,位高算位卑,何况这些事罗玢真的做过,他岂有审不出的道理?   “班头薛崭。”   “在!   “押罗玢来。”   “喏!你们,跟我来!”   薛崭风风火火,很快把罗玢摁到了公堂上。   罗玢常年混迹欢场,与这些妓子之间的瓜葛数都数不清,一旦给了她们攀咬的机会,不仅是证据一股脑地递出来,还个个牙尖嘴利,夸大其词,恨不能咬死他。   “你们……贱货!贱货无情!我掐死你这个贱人……   “咆哮公堂,当堂行凶,罪加一等,押下去!”   罗玢还想扑掐一名妓子,薛崭大步上前,杀威杖重重横扫,将罗玢击飞在地上。   “县尉,拿下了!   “依律,流三千里,允赎刑,押入大牢,退堂!”   薛白雷厉风行便断了这案子。   他要以县尉之身份,堂堂正正地、当众撤换一个六曹主事,进一步奠定他在县署的威望。   这次,不是他向吕令皓求来的权,而是他夺来的。   另一方面,薛白却也不认为这算是多大的进展,天下还有无数恶吏,罗玢还远远不是最恶的一类。   吕令皓确实没想到自己才避了半个时辰,一转眼间,士曹主事就被撤了。   待郭涣转达了薛白提议的士曹主事人选,他更是惊讶。   “你说谁?赵六?   “是。   “那就是一个门房。   “禀明府,正因如此啊。薛白无非是找到了县署里最容易因地位低而不满的一个。   “看来,赵六已经完全是他的人了。”吕令皓道:“本县待赵六不薄,他竟不明白,门房亦是亲信才能当的,本县是惜才啊,可惜,他不明白。”   “是。”郭涣沉吟道:“此事,县令或许还是先答应下来?”   吕令皓心有不甘,沉思着。   郭涣道:“郑家不想让罗玢赎刑,正在与薛白商议。连接发生了这么多事,眼下正是这小子威望正隆之时。包括崔家、郑家、宋家都与他关系甚近……   “他们被他骗了,薛白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话虽如此,明府既准备开春就调走他,何必拂了诸公的面子?   吕令皓点了点头,思考了一会,却是道:“傍晚,本县亲自去探望一下赵六的老母亲。   “妙啊!”郭涣笑道:“如此一来,让不知情者以为赵六是受明府提携,或许还能在他与薛白之间埋下猜忌,明府蜻蜓点水,不知比高崇高明了多少。”   “不必拿本县与那死人相提并论,没来由沾了晦气。”   两日后,赵六一跃成为了县里士曹的主事,虽只是一个胥吏,但这般一飞冲天还是十分引人侧目。   他当时便有话与薛白说,吞吞吐吐的。   “县尉,我……”   薛白摆摆手道:“莫为难了,知道你要说什么,相信我的器量,好好做事吧。”   “喏”   得了这一句话,比什么都更能让赵六安心。   当然,他要让士曹诸吏员服气也是不容易,但万事开头难,县署里至少已经有了支持县尉的一派人。   而赵六在锻造农具之事上,充当的更多还是杂吏的作用,他熟悉偃师县、熟悉县署,能写会算,忙的都是安顿铁匠、装卸原料、准备食宿之类的事。   真正在背后掌握重要环节的,除了县尉薛白,之后还多了一个杨氏商行。据杨氏商行的管事说,为了支持县里锻造农具,他们愿出钱置办作坊、供养铁匠,只要县里造出农具之后,剩下一部分铁石,给他们造铁锅贩卖就好。   人们提及此事,惮于杨家的权势,无非是说了一句“这杨氏商行,便是最先有炒菜的丰味楼,卖铁锅不是很正常吗?   如此,在进入冬月之前,铁石被运到了竖炉旁,强壮的大汉们拉动风箱,把炉中的炭火烧得通红。   等到炉火最红的时候,铁石开始软化,流淌成铁水。   锤声一响,火花飞溅,在黑暗的屋子里分外的耀眼。   薛白站在一旁看着,莫名想到一首诗。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因见到了大唐的工艺,想到了大唐的诗,生机勃勃的诗。   他也终于完成了接替高崇的第一步,也是他执政一县的第一件实事…… 第252章 深耕   “嗞——”   锤成铧式犁的红色烙铁冷却时腾起一团烟气。   薛白挺喜欢听这种声音的,每次来铁匠坊巡视,都会在繁忙中抽空,驻足在锻铁台边上看一会。   他吸了吸鼻子,这次没有烤肉的气味,只隐隐闻到铁器那微微有些涩的味道,却更让人心安。   “看看,这可是县尉要的犁铧?”   “鲁老觉得这犁能耕到地里多深?”   “一尺该是有的,少有犁能耕到这么深。”   薛白点点头,笑道:“所谓深耕细作,耕得深,种子放到了土壤里,才能更好地汲取养分。”   鲁三蚀讶道:“县尉也懂农活。”   薛白说的既是农活,更是他自己,得把自己放到最底层的土壤里。   他画的图纸都是根据童年时在乡下见到的农具,至少都是一直沿用下来的。   比如如今农人用的多是长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费力。他造的曲辕犁则易于调头、转弯,可节省人力畜力;踏犁则是适合在山地上用;另外还有些农器是大唐已有了,但在形制上还可稍微加以改进,或者还未推广开的。   相比于创造一个新的工艺,若能让一个工艺稍加进步一点并且真正地推广开来,带来的改变反而会更大。   作坊内热火朝天,铁铧、铲子、锄头、镰刀越摆越多,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了。   ***   冬天的土地冻得硬梆梆的,还是得等到开春了才能开荒,要做的准备却还很多,首先是人。   薛白趁着冬天,收容了一百零九余户,四百多个无家可归的贫民,有刚失去田地的农户、漕工、流民,五花八门。   这些人都被安置在兴福寺背后,原本暗宅所在的位置。巷墙已经完全拆掉了,砖瓦用来修补屋舍。暗宅也不再神秘,一块大牌匾上写着的是“济民社”,远看像是一座医馆。   “县尉来了!”   几个孩子正在大门处玩耍,见到薛白过来,连忙跑进大堂里把家人喊了出来,不一会儿,院里便站满了人。   “该做事的都去做事吧,一队二队去把柴刀、柴禾搬进来。”   “是,县尉。”   因屋舍有限,这些贫民当中除了一部分夫妻,剩下的则是按男、女分开住,彼此已很熟悉,其乐融融的样子。   任木兰手底下的孩子们如今也都住在这里,再加上收容的孤儿以及贫民家的孩子,白日里会一起帮忙做些事,也开始识字;织坊也已经开了,由杨家商行出面,雇佣了从暗宅中救出来的奴婢,与贫民家的妇人、女儿们一起织布,领份工钱;老人们则做些洗衣炊饭的杂活;男丁则被编练成队,眼下每天只是列队听训,偶尔做些力气活。   都是快活不下去的贫苦人,聚在一起相互帮忙,倒也有条不紊,口角肯定会有一点,有县署官吏压着,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县署出了钱粮养着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入不敷出。   这日薛白过来,先是看了看,见他们已不再像最开始那般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坐吧。”   他一开口,一百五十三个男丁齐刷刷席地而坐,傻愣愣地等着县尉说话。   “都是大好男儿,总不能一直由县里养着,连你们的阿娘妻子都还在织坊做事。你们呢?待开了春,我打算带你们一道去开荒,愿意卖力气的留下,若有只想要混吃等死的现在可以走了。”   没有人走,收容这些贫民时,本就初步筛掉了那些奸滑懒惰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此时一个个都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   “县尉,俺们巴不得有田种哩!”   “好!”   薛白道:“但还有一个问题,偃师县能开荒的山地就那么些,最多不过三十顷。若依律,一户八十亩口分田、二十亩永业田,至多不过分三十户,养不了伱们这么多人。”   众贫户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倒也有脑瓜子好一些的农户小声嘀咕道:“不用一百亩,只要少些税,三十亩地我就养活得了娃儿。”   “依唐律,开荒田三年免租税。然而一人开不了三十亩的荒,需有众人合力,你们一百零九户,可愿意全力开荒三十顷,合力耕作,多劳多得。若如此,年产三千石,再添上其它收入,可养活你们四百一十七人……”   这世道,面对一层层的盘剥,这些最底层的贫农如散沙一般各自耕几亩薄田,显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得要团结。至于私产或更好的分配方式?活下去才能谈。   他们凝聚在一起,薛白才可以更好地带领且帮助他们。   “我会立一些规矩,你们愿意守规矩,接受它的奖罚,济民社便拧成一股绳,一些由个人做不了的事,百五十男丁还能做不到吗?”   人群还是沉默着,没有人回答,但他们的目光都追随着薛白,安静地表达着敬重与服从。   “做得到吗?!”薛白又问道。   “能!”   “做得到!”   他们回答得杂乱无章。   但没关系,这个冬天,薛白要做的就是训练他们,让他们把孱弱的身体养结实,再明白一些基本的道理。   否则,等开了春,挖渠引水、开垦荒田之后,必然要面对各种压力,没有强壮的体魄和精神,他们是守不住他们的田地的……   ***   县署,尉廨。   “要开荒田,除了劳力、农具,最重要的是挖渠引水。”   殷亮正在不厌其烦地教着杜五郎做事,把他与薛白一起去考察的水利图纸画出来,道:“偃师境内灌溉水源有伊、洛两条大河,崔河、马蹄泉、中州渠,以及一些小河渠。最好的田地都是在水源附近,属于寺庙、高门所有,或是亲王公卿的寄禄田。能够开垦的荒田只有北边邙岭,或南边嵩山下的山地,离水源很远。”   杜五郎也不傻,问道:“那得修渠?”   “是啊,修渠可不是易事,若非太过辛苦,县中大户早便组织人手开荒了,岂须等少府来做。”   “殷先生说怎么办?”   “有了农具,无非是雇人挖渠罢了。”殷亮道:“偃师县不缺闲散的漕工。”   “我还以为要征力役呢。”杜五郎道,“征力役来办有利于百姓的实事,都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了,这次打算雇人,工钱又从哪里来?”   “五郎可有妙法?”   “要我出?要不让丰味楼再捐一笔?”   殷亮摇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间薛白推门进来,带来了门外的寒风与飞雪。   “少府回来了。”   “在聊什么?”   殷亮道:“在愁开春挖渠的费用。”   薛白道:“这笔钱该是县署出的,账房上也有,毕竟刚查抄了郭万金。”   “只怕吕县令不会拿出来。”殷亮道:“听说他花了大价钱在殷墟造了个祥瑞,看来宁可把县中钱粮花在奉迎之事上。”   “殷先生对金石之学感兴趣,可有去看过?”   “我不是感兴趣,是很感兴趣。但看了吕令皓那破土而出的祥瑞,怕要被他气死。”   薛白想了想,道:“他问我能否替他递礼物给杨贵妃、高将军。”   杜五郎道:“他也不关心别的了。”   “那便以此名义来支用吧。”薛白遂将此事敲定下来,接过殷亮算好的修渠的花销。   “修渠可不是小钱。”杜五郎道:“没有上千贯可办不成。”   薛白反问道:“你知道吕令皓愿意送多少钱的礼吗?”   “我还是别知道了,给我心里添不痛快。但你让他支了钱,却给杨贵妃、高将军送什么合适?他们的眼界,一般宝货还真看不上。”   “写封信吧。”薛白道:“我的字也不错……”   ***   新的县丞还没消息,大概要等吏部试之后,也不知多少人在盯着这个畿县阙额,上下打点、争破脑袋。   偃师县署中,县令与县尉却渐渐找到了相处的模式,在这个冬天,像是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到了腊月,虢国夫人送给薛白的年礼到了,里面竟还真夹着一封杨贵妃的回信,薛白把这信的后半部分给吕令皓看了一眼。   那显然是由宫人代笔的,答复已收到了偃师县官的问候,并代高将军答复……也就仅此而已了。   吕令皓大为惊喜,他把县署账面上的钱挪走了上千贯,为的就只是这一句。   “这真是……杨贵妃与高将军也知道我这微末小官了?”   薛白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吕令皓目光留恋地再次看了那信纸,前面的内容都被折起来了,他只能看到后两列。此时却发现前面还有很长的纸页。   “薛郎,这信上还写了什么?”   “义姐对我的嘱咐,就不必给县令看了吧?”   “是,对了,我没打听到你运了什么宝货到长安,还以为你没送。但不知这次送的是什么,往后贵妃、高将军问起来,我才好回答。”   “真是书画。”薛白道:“县令莫非以为我贪墨了送礼的钱不成?”   两人之间其实毫无信任,耐着性子应付对方罢了。吕令皓眼睁睁看着薛白将那信纸收回袖中,忌惮有之,嫉妒亦有之,脸上的笑容却更温和起来。   “你我同县为官,往后要多加亲近才是……”   这大概是薛白与偃师县官绅们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   一方面他还在消化高崇的遗产,另一方面他还在积蓄力量,施政也选择不触碰到那张强大的利益网。造农具、开荒田,只是在边边角角小打小闹,因此大家都十分和睦。   过了腊月,伊洛河也结了冰,不论是漕工、农夫、奴隶,或是世绅,都已进入了一年中最闲暇的时候,等待着过年。   宴邀薛白的请帖也开始多起来,腊月十二,崔晙便广邀亲朋到宅中赴宴,整个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在受邀之列。   “薛县尉年少有美才,卓尔不群。其实待人有风度,人品绝佳。”   宴上,提及薛白,崔晙不吝啬赞誉之词,吕令皓、宋勉等人亦是附和称赞。大家虽然有过不愉快,但只要利益相得,不愉快都会过去。往前看,才能携手共享富贵。   “本县亦欣赏薛郎……对了,他怎还不来?”   “薛县尉昨日便出城了。”郭涣再去打听了回来,小声道:“许是有事耽误了,没赶得及回来。”   ***   风雪中,有一名四旬左右年岁的大汉牵马到了魁星坊薛宅,正要叩动门环,恰遇一对小夫妻牵着手要出门。   “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大汉看着眼前少年郎君那张脸,也有些迟疑,暗想也许是大家赞薛县尉才貌都是客气话吧。   “我不是啊,我是县尉的幕僚、春闱五子之一的杜誊,可听说过我的名字?”   “原来是杜郎当面,某家姓樊名牢,想要拜会薛县尉,不知他可在?”   杜五郎反倒是吃了一惊,连忙把薛运娘拉到身后。   “你就是樊牢?!”   他抬头看去,樊牢身量至少六尺五寸,虎背熊腰,满脸都是络腮胡子。这是很威武的身材相貌,唯独一对眉毛是八字形,眉头还皱成一个“川”字,显得忧虑过甚的样子。   “是,我想找薛县尉谈些事务,方才到崔宅打听了,他似乎不在那里?”   “我倒是知道他在哪,你等一下,我带你去。”   杜五郎有些惊慌,连忙拉着薛运娘回宅院,“嘭”地关上门,等再出来,身边带着的已是姜亥,还牵了两匹马。   樊牢浑身气势很强,但一遇到姜亥,却还是被压了下来。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姜亥傲然咧嘴一笑,驱马走在前面。   ***   冬月到腊月,薛白已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偃师境内走走逛逛,实则是暗查田亩。   他当然信不过郭涣。   这日在伊河南边,他看到前方的一排农舍有些眼熟,向殷亮道:“我们上次就是丈量到这里?”   “是,到了这里,崔河到巩县之间的田地就都丈量好了。”   “去看看。”   今年让宋家捐赠了一笔粮草、再加上抄没了郭万金,县署催税不像往年那般紧,希望农户们能过个好年。   这一带的农户今年逃走了三户,剩下的也过得紧巴巴,薛白上次来便见到有一家四口挤在榻上,连裤子都不够。   他不打算直接给他们一条裤子,而是让织坊过来雇了一批妇人,让她们在这寒冬给子女挣两件冬衣罢了。   “前面那间也去过,只有一个汉子与他阿娘,他阿娘病好了吗?”   “是,册上记的是乔二娃。”   薛白对乔二娃有印象,那是个默默承受了很多的农夫,感觉已到了逃户或造反的边缘。   上次来,薛白见到乔二娃的阿娘病了,便安排大夫到各乡义诊。这种善举倒是县中各家世绅都全力支持,出钱出人出药材,惠而不费,一点花费就能扬善名。   今日过来,只见乔母病已经好多了,乔二娃还是不声不响的,只跪地磕了三个头,表示记得县尉的恩情。   磕的这三个头,让薛白感到深刻的不是感激之情,而是想到县尉只需要轻轻一句吩咐,于一个农户却是关系一家子活路的大事,权力地位的差异如此之大。   “起来,我们这趟来,想与你聊聊你的田地和税。”薛白道,“清量田亩,是为了让你们有多少地,交多少税,这点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乔二娃明白,但此前并不相信薛白。   此时,北面马蹄声响,有人在路边问道:“薛县尉在哪里?”   殷亮远远听了,道:“是五郎来了,想必是崔家的宴请催得急。”   “不去了。”薛白道:“难保过阵子不翻脸,眼下何必浪费精力堆笑。”   他们也有猜错的时候,不一会儿,姜亥过来道:“阿郎,樊牢来了。”   “樊牢?”薛白遂递了几枚钱给乔二娃,笑道:“那得借你这地儿与他谈谈了。”   ***   没有酒,也没有火炉,只有寒风嗖嗖地往屋里钻。   樊牢没想到与县尉谈话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进屋便愣了一下。   “樊大当家若不习惯,可以回县城里谈。”   “没不习惯。”樊牢回过神来,道:“我以前当班头,常常是在这样的地方催税。”   杜五郎恍然大悟,道:“所以你落草为寇……”   薛白默契地接回话题,道:“回去经营铁山了。”   “是。”   “你过来,可是给宋家运铜料了?”薛白问道:“宋勉打算在宴上带你引见我?”   樊牢吃了一惊,有些佩服,道:“县尉聪明。”   “不是聪明。”薛白道,“我毕竟与宋家也合作。”   “我有些不解之处,想请县尉解惑。”樊牢道:“刁家兄弟回来后与我说,县尉还打算向我们买铁石。甚至用量比原来还不少。我想问一问,县尉做什么用的?”   “县里在锻造的农具你可有看到?”   樊牢道:“农具绝对用不了这么多铁石。”   杜五郎其实不太清楚铁石的数量,真当是要造锅。这却也是杨氏商行的机密,不好告人的,遂道:“哎,你卖便卖呗,管我们做什么用的。”   “我与樊大当家单独谈。”   “外面多冷啊,我又得去受冻是吧。”   薛白却是道:“我们出去。”   屋外寒风凛冽,薛白与樊牢各自上马,往风雪中走了一段。老凉、姜亥不放心,骑马跟上,守在不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能随时上前的位置。   樊牢拿出一个斗笠,正要带上遮雪,转念一想却是递给了薛白,道:“县尉这样谈事,莫非买铁石的目的不可告人?”   “你卖给高崇,知道他做何用处吗?”   “贩到边镇,制成盔甲武器,开疆拓土。”   “掩耳盗铃。”薛白不学高崇说些假模假式的话,语出惊人,道:“我身后有位皇孙,欲匡扶社稷,一扫大唐的沉疴旧疾,因此需要这些铁石。”   樊牢张了张嘴,不知所言。   他在州署当过班头,如今经营铁山,走私铁石铜料,手底下有数百人。在地方上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但还是被这句话震住了。   小地方的人,平时插科打浑,说起皇子皇孙不会觉得如何,甚至在喝酒时还说过“圣人如何如何”,可真有机会与之产生关联了,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地位差距有多大。   “樊大当家怕了?”薛白道:“我当你是英雄好汉。”   “称不上英雄好汉,就是带着兄弟们混口吃的。”   “理解,我与你说的,你传出去也没用,无凭无据的。”薛白道:“但你可以好好想想,人活于世不容易,是籍籍无名如蜉蝣,或王侯将相青史留名?”   他知道高崇、高尚也许与樊牢说过类似的话,而其实说的是两回事,造反的叛逆、有志的皇孙,这怎么会一样?   但凡是个对大唐朝廷还有敬畏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其中的天差地别。   薛白之所以敢与樊牢这么说,因为樊牢已运了第一批铁石,便是揭发也是同罪。彼此越多共同秘密,利益就绑定得越深。   好一会,樊牢才想好如何回答。   “薛县尉说得太深了,草民……只是个草民。”   “无妨,你现在听不懂,以后懂了再谈不迟。”薛白道:“还有何疑惑?”   樊牢特意赶来,要问的原本有很多,此时却意识到越问越麻烦,倒不如只当自己没来过,慢慢观察。   “没有了,县尉何时要第二批铁石?”   “开春后就要。”   “好,再会。”   樊牢跨坐在马背上,双手松开缰绳,向薛白一抱拳,径直策马而去。   这趟来他收获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想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为此冥思苦想了。   ***   天宝七载的冬天似乎更冷了一些,年节也在大雪中过去。   薛白在偃师县过了一个相对单调的年节,没有长安的万家灯火,没有上元夜的彻夜璀璨。听说洛阳的花灯也很不错,但全天下也只有一个长安、一个洛阳。   难得的是杜家还在,到大唐的第三个年节,薛白还是与杜家诸人一起过的,连青岚也把杜家当成娘家。   到了上元夜,众人赏月时,青岚不由问道:“郎君想长安吗?”   “我在等开春。”薛白道:“开了春,该给偃师一点改变了。”   “郎君就不好奇长安现在是怎么样吗?”   “圣人在花萼相辉楼设御宴,满城都是花灯,与去年、前年相似。”   佳节良辰,青岚难得也有些感慨,遥望星河,喃喃道:“我们若是在长安,也会厌倦了吧?反而是隔得远了,才想念长安真好。”   杜媗提着一壶果酒过来,恰听到这些话,低下头抿嘴笑。   “大姐笑什么?”   “今年花萼相辉楼的御宴少了薛郎,岂能比前两年有他在御宴上献宝来的有意思?”   “当然是郎君在才更有趣啊。”青岚用力点头,肯定道:“今年的御宴,他们一定觉得不如去年。”   杜媗便趁机与薛白对视了一眼,眼神似在说,总之是在一起过年,何必在意长安、偃师?   “啊,薛白要是在长安,宴上诸公肯定都烦他。”杜五郎倒不忘转过来道:“但他既然不在,也许连右相、太子都想他呢。”   “劳你操心了,那肯定是不会的。”   ***   没过几天,吕令皓便得到了长安的信。   他请托了关系举荐薛白升迁。既是想着调走这个强势的县尉,也是想给杨党卖个好。   不料,回信却是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简而言之,右相不希望薛白回到长安。   “这真是……人嫌狗厌啊。”   吕令皓无可奈何,只能做好长年与薛白共事的准备。   好在,薛白在对付了高崇之后也安份了不少,虽有夺权、安插吏员之举,总之不再触动他的根本利益。   “明府。”   郭涣匆匆进了令廨,禀道:“薛县尉可有与明府说过,他要在回郭镇以东引一条渠,开垦荒田。”   “似乎说过。”吕令皓收起信件,抚须道:“本县告诉他县署账上无钱,此事遂作罢了。”   “薛县尉已招募了人手。”   “是吗?”吕令皓沉吟道:“修渠绝非小事啊。”   他已想到了薛白支走的年礼花费,只是此事不宜声张。   “郭录事,此非坏事,若真能修了渠、开了荒田,是全县的功劳。”   郭涣于是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明府所言甚是,只是……回郭镇东北那片山地,是我族中所有。”   吕令晧一听就明白了。   薛白之所以敢带无地的贫民去开荒,正是因为那片地不属于谁家所有。虽说回郭镇几乎都是郭家的田产,但那片山地在回郭镇东北。   若让郭家组织千余人去挖渠、开荒,费钱不提,他们也没那个耐心与精力。但等薛白带人开垦好了……   “你可知他是谁在罩着?还敢打这主意。”吕令皓不得不提醒郭涣。   “岂会不知?”郭涣连忙解释道:“是我大伯鬼迷了心窍,久居乡野,不知天高地厚,贵妃义弟的政绩都敢打主意。明府放心,我已说了重话,让我大伯收起贪心。”   “那还有何好说的?”   “族中长辈们还是让我问一问,县令曾说开春就把薛县尉调走,许是在三月吧?”   吕令皓也不承认调不调得走,抚须道:“难说,许是在三月,或在明年。你们万不可急在一时,待他领了功绩高升,要回你家的田地不迟。”   “明府放心,断不敢与薛县尉为难。”   郭涣今日来,还真不是冲着薛白来的,而是趁早宣示田地的主权,以免等薛白调走了,落入别家手里。   不急,这些田地都还没有开荒。   ***   “开挖!”   洛河以北的野地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响。   几个大汉推动了曲辕犁,铁铧破开了冻土,像是一只穿山甲把泥土翻开,只看着便让人感到松软、舒适,像是春天的气息。   “锄田打春,风调雨顺!”   围观的就有千余人,纷纷欢呼着喊着吉祥话。不管是拉纤的,或是种地的,与丰收有关的词就是他们最吉祥的话。   气氛之所以这般热烈,因参与挖渠的漕工每人都有足额的工钱,其中更有四百余人因为这是要开垦自己的田地而激动万分。   真到了这一刻,薛白却显得很沉着。   他目光看去,能够在干农活的人们身上看到不同之处。那百数十的男丁经过一冬的训练,已隐隐显出壮实、团结、有秩序的感觉来,他们都有家口,等有了这片田地,还有家业……换言之,都是良家子。   这些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农民,为了守护家园所能迸发的拼劲,一直以来都被官绅所忽略了。   而他们已认准了薛白,成了薛白在偃师县最坚定的支持者。   但不够,开荒出三十顷、三百顷田都不够,须知这偃师县里一家世绅大户就有田地上千顷。   高崇留下的遗产已被薛白吞下,他准备再吞点什么。   毕竟时不我待,薛白得趁这个春天,把种子种到土地里去,深耕细作。 第253章 新田   天宝八载,己丑牛年。   这是当今圣人在位的第三十七个年头,四海升平,州县殷富。   二月初,薛白竟是收到了一封杨国忠的来信,数月未见,杨国忠先是在信上表达了对薛白的挂念之情,之后说京师粮仓充足,他打算上奏圣人,将地方的丁租地税改为布帛轻货输入京师,减轻漕运负担。   “又得多征一份脚钱、折色钱了。   再看信末,杨国忠先提了一句张去逸被薛白气病了,又问他是否想回长安,说是万年县尉年老,可能要出阙。   前次杨銛来信也有召回薛白的意思,可见近来杨党正突飞猛进,事务繁多。   看罢这封长信,薛白愈发觉得琢磨朝堂政策对大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情形几乎是无解的。越多减轻负担的好办法,百姓负担越重,倒不如想想怎么减轻圣人与权贵们的“负担”。   他拉开密匣,里面是满满一沓的信件,一部分是颜嫣、杨玉瑶、李腾空寄的,剩下的似乎都是李季兰寄的诗词戏文,写信和著书一样。   想了想,薛白没把杨国忠的信丢进去,而是放到了另一个更秘密的匣子里。   因这封信,他今日没有一出门就去正在开垦的新田,而是转到了县城以北的洛宴楼,这里已经被杜始买下来了。   与丰味楼的场景相似,杜娘正在账房理账,产业太大,赚得多、花得多,带来的烦恼就是永远有理不完的账。   薛白其实还蛮喜欢看她拨弄算珠的纤纤玉手。   “嗯?怎白日过来?”   “想到一桩事,与你们商议一下。”   杜娘作为长姐,一向比杜始更懂得分享,听得“你们”便招婢子去把杜始唤来。   “你们知道‘飞钱’吗?或者叫‘会子”兑票’之类?”   “不知。”姐妹俩都是一脸茫然。   杜始拿起一枚铜钱,掷进门边的花瓶里,笑问道:“这般飞钱?”   “你莫闹了,他白日里多忙的。”   “这般说,比如一队商贾,从长安到洛阳,要带着一千贯,那便是一百刀仪钢巾,殊为不便。而他若把这些铜币存在我们在洛阳的钱铺里,开具一张凭证,到了长安,到我们的钱铺里支取这批钱。钱无翼而可飞,岂不就叫飞钱?”   杜家姐妹一听便明白了,再细聊了几句之后,杜嬗问道:“若有人拿了那凭证骗我们的钱?”   “简单,做好仿伪便好。”   杜始能更快地感受到薛白在这件事上的野心,道:“我们可借用此法,转移私铸的铜币,不仅如此,还可收轻货,丝绢、花椒。”   薛白道:“正是这个意思,有杨氏商行为背书,还能私铸铜币。”   两人没有往后继续说,但都明白这件事一旦做成能带来多大的权力。   权力,从来不是利益。   世上还没有飞钱,朝廷必然没办法及时意识到它将带来的影响,有可能掌握整个大唐的经济命脉。   “铸币之事还得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行。”杜始道。   言下之意,宋家早晚还是要除掉。   短暂的合作之后,薛白已感受到与宋家最亲密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只待他积蓄好实力,冲突已在所难免。   之后补充细节,杜始很有想法,认为高崇留下的那个当铺就可以改作第一家钱铺。   连钱铺的名字她都很快就想好了,就叫“丰汇行”。   唐人还是喜欢这个“丰”字的,代表着丰收、丰满。   “正月下锄头,秋谷必丰收喽!”   山地上,农人们一边开垦着田地,一边唱着歌。   盆儿也在,这孩子还没完全沾染上无赖习气,与济民社的一对老夫妻相处得如家人一般,便时常过来一起开荒,做些扶犁之类的小活,累了便被抱起来放在牛背上骑着玩。   他应该有十岁以上了,具体是十几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小时候他就很羡慕那些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其实那都是富农家的孩子。   “我来背一首李白的诗,‘花暖青牛卧’,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薛白来时,竟听到盆儿在背诗,大唐诗风昌盛,连吃不饱饭的流浪儿也能常常听到人吟诗。   “县尉来了!”   盆儿正想不出下一句,一扭头看到薛白,欢呼一声,跳下牛背。而随着他这句喊,周围正在忙着农活的人们也纷纷转头向这边望来,只看眼神便知,在这些百姓眼中薛白已是绝对的权威。   “县尉,有人说你要调走了,不是才刚到偃师嘛?”   “谁说的?”   薛白不认为吕令皓真能将他调走,吕令皓尚且没给自己谋到更好的位置。且连杨国忠都没敢打包票,这些农夫怎么可能更早得到薛白要升迁的消息?   他这一问,农夫们也懵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最活络的赵余粮应道:“回郭镇的郭三十五郎说的。”   “可是郭录事的子侄?”   “是他兄弟,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哪个县尉出了阙来着,小人不明白,都是县尉,怎能叫升官呢?”   “万年县。”盆儿道,“县尉,万年县在哪?”   人群中已经有了忧虑的气氛,如今田地已经翻出来了,马上要播种了,水渠则还在修。到时若引不来水,此前的辛苦可就都白费了。   “放心。”薛白没说万年县在哪以免给他们增加顾虑,道:“如今不会走,至少等你们能把日子过安生了。”   农夫们也不知道这事他做不做得了主,闻言安心了许多,薛白则是隐隐感到了一种窥视之意。   郭三十五来这边做什么?   “就晃悠,郭家郎君总在这边晃。   “他们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播种吧……   这边在播种时有个小小的仪式,在田地里放上红纸,压上镰刀,据说可以此催芽,还能镇邪,总之让农户们心安,薛白则代他们上了三柱香。   一片喜庆中,有老农却是心生忧愁,私下来与薛白念叨着。   “县尉,今年春天还不下雨,怕是比去年还要干哩。”   得了这提醒,薛白便知道必须尽快把水渠修好,待到旱时才好从洛河引水。   但他不止是这一百余户的县尉,他是整个偃师县的县尉。今年若是有旱,还得提早把整个县的水渠都修一修。   这日,还没从田上离开,薛白却是被人拦住了。   那是三十余户逃户,想要逃避重税,却不愿买身为奴,又无法当上僧侣道士,没了生计,只能行乞为生。得知县尉招人修渠还给工钱便回来。之后再听闻县尉领贫农开垦荒田、三年免征,于是壮起胆子拦路请愿,希望县尉也能带他们开荒分田。   可事实上,开荒解决不了逃户的问题。   县署拿出人力、物力供养一百余户可以,这是大家看着薛白的面子上,让他办出政绩。等北面、南面能开垦的山地都开垦了,从何处还能供给更多的人?   道理薛白都知道,他却没有多言,依旧把这些逃户收容下来,带他们到县域以南、嵩山山脉下的山地开荒。   由这日的三十余户开始,渐渐有更多的逃户得知新县尉不追税赋反而给田,便开始投奔这位新的县尉。   待此事逐步酝酿,传到吕令皓耳朵里,他对此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胡闹!”   即使是除掉了高崇,吕令皓也没有拍案怒,这次却是没忍住。   “你身为县尉,最重要之职责便是为朝廷征税,其次为捕贼。何为贼?逃户偷窃国库钱粮,乃蠹虫、盗贼,你不将他们捉起来,反而要县署账上出钱供养他们?反了天了!   这次是真触碰到吕令皓的利益了,若县上钱粮充裕,他挪用的钱粮便无人能查到,且接下来还能继续挪用。可一旦薛白开始给逃户田地,很快就会没有可供开垦的荒地,到时被无田的贫农裹挟着,必然要重新丈量田亩,若到了那一步,冲突一起,谁都没有退路,只能你死我活。   换言之,吕令皓已经意识到,薛白站的位置错了,站到了他与整个偃师的对面站到了逃户中间。   逃户是什么?逃户是罪犯,一个官员,与罪犯站在一起,不是“反了天”是什么?   在吕令皓的眼里,高崇真的不是反贼,高崇把重要的物资送到边镇,送到圣人最倚重的节度使手中,抗击胡虏,其实是大唐的英雄。   当然,高崇赚了私益。薛白带着贵妃的恩宠下放到地方来,构陷高崇,吕令皓一句话也没说,他明知这件事薛白做得不体面,却还是得给薛白一个面子。   但今日,他不能让薛白走到了造反的路上,那可比县官之间的权争要严重一百倍,那是背叛!   “你若是为了政绩,开田二三十顷也就是了,当年张江公也只开田三百四十顷。   你难道还能超过张曲江公吗?为官者,得有度。你现在停下,还算是在该有的分寸当中。   薛白问道:“可若是停不下呢?”   “停不下?那你如何安置这些逃户?”吕令皓道:“我让你把他们安置到县牢里!”   “他们犯了什么罪?”   “逃税了啊!说了这么多遍,你如何就不懂呢?”   薛白倒是很有耐心,问道:“那是否有可能,是朝廷的税制错了?高门大户、寺庙,想方设法地逃了税,所有重担落到了无能为力的平头老百姓身上……   “你这个想法就错了。”吕令皓道:“朝廷不收税能行吗?外寇要抵御,治安要维治,朝廷若收不上来税,如何安抚地方,天下就要大乱了啊!右相居相位十余年,圣人称其能,因右相能收税,便能保天下太平盛世。你说,本县这道理,有错吗?”   “道理是不错,但看向谁收……   “你想向谁收?!”   吕令皓忽然暴喝一声,解开身上的官袍,露出里面那件打着补丁的春衫。   “你不向奸猾的逃户收,不如来向县令收罢了!”   薛白看着那补丁笑了笑,道:“依县令所言便是。”   郭涣一直在花厅外守着,听得里面两位县官没有谈拢,连忙上前解围,生怕薛白再说出“那就请县令缴税”使吕令皓下不了台。   都是为了公务,都是为了县中百姓好,万不可伤了和气。当然,当然也没有伤了和气,今夜可否让小老儿宴请明府、少府,共饮一杯如何?   都是为官之人,涵养自然是不差的,吕令皓收放自如,很快便收起了怒意,抚须道:“若非为了治下父老乡亲,看本县管不管他胡闹。   薛白亦有官员风度,应道:“县令确实是有苦衷。”   “同僚相互体谅才好。”郭涣笑得灿烂,招呼道:“且去共饮,谈谈给县尉升迁之事。”   吕令皓虽然举荐薛白不成,既不据实相告,脸色也是丝毫不变,恍若薛白往后升迁了都还是他的功劳一般。   “天色还早。”薛白道,“不如到回郭镇上,请郭录事为我引见郭太公如何?”   吕令皓、郭涣俱是一愣,再次感受到了与薛白之间的不融洽。   薛白为何忽然想见郭太公?总不至于是料想到郭太公打算在他调任后占下那些新田吧,眼下可还没有任何动作,如何能看得出来?   好在此时有小吏赶来称发生了命案,郭涣遂道:“不巧,县尉先去捕人犯,我与伯父先说一声,待做好准备了,再请县尉光临,如何?”   “也好,下次再去拜访。”   薛白含笑告辞,吕令皓、郭涣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天下本无事,非要找不痛快,真是块臭石头。”   “这竖子,就像卡在偃师县的一根刺。”   偃师县平时的案子多是一些小偷小摸、调戏妇女、财物纷争,殷亮都会打理好一并给薛白过目,命案反而是少有。   不是说没有死人,但报上来的很少。这年头,杖死了奴隶,或是山野里劫杀了外乡人,能被发现并报案的,概率不算高。   “什么案子?   “一个农户,拐了一个崔家女婢,被发现后打死了崔家田庄上的一个小管事。”殷亮道,“这农户县尉也见过,乔二娃。”   薛白前阵子走访了上千家的农户,乔二娃不是话多的,薛白对其有印象还是囚为在乔二娃家中与樊牢对谈。   “人呢?”   “薛崭已经拿下了,押在牢里。依制,县尉只有捕贼之权,命案得由县令开堂审。”   “他不想审的案子都留给我审。”   “但这桩案子,县令应该会亲自审。”殷亮道:“另外,此案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就算由少府来审,也只能判乔二娃之罪。”   话音方落,齐丑就跑过来道:“县尉,崔公来了,想要求见你。”   死者是替崔唆打点田庄的小管事,属于崔唆的“客”,他出不出面其实都是可以的。   来了,无非是表示一下对下人的关照。借这个机会见薛白一面,却不是为了案子。   到了尉廊,崔唆春风满面,笑道:“有些时日没见到薛少府,愈发风采不凡了啊。”   “崔公请坐,上次在城外耽搁了,未赶上崔公佳宴。是我太失礼了,本想登府道歉,可惜近来庶务太忙了。   “该忙,该忙,都是为了县中父老。”崔唆笑道:“今日来,是有桩喜事,我那位族侄寿安尉崔祐甫任命下来了,转为昭应县丞。”   “哦?可喜可贺。”   崔祐甫比薛白早上任半年,又在郭万金一案中立了功劳,但这次迁官却也算是极快的,可见崔家之能量。   “我从兄过世得早,但好在博陵崔氏第二房还有些人脉在朝中,顾念家族情谊,对这孩子多有提携。”崔唆谦虚地笑了笑,又道:“对了,其实是薛少府你立了功,竟无功赏?”   朝廷待我已经太过恩宠了,不敢再居功谋职。”   “原来是少府没有打点。”崔唆很是亲热,道:“若有需要,老夫也有些人情关系,大用没有,锦上添花却是能做得到的。   薛白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这些大户都是人精,眼看着他越来越站在逃户贫农那一边,已感到不安了。赶紧来展示一下能量,敲打他、拿捏他。   这态度都摆出来了,乔二娃的案子,薛白也就没再请崔唆这个苦主宽恕减刑。   吕令皓判得也很快,崔唆在尉解与薛白愉悦地闲谈了一会,再到公堂上观刑,不多时便判了乔二娃斩刑,以维护崔家在偃师县的威望。   “县令是以斗杀’判的,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乔二娃当时是拿了放在院里的铁耦打死了人,若说算以刃杀人,有些勉强……   “他的三十五亩地呢?”   “公堂上没说过。”   薛白回忆了一下,问道:“伊河南岸那五百余顷田地,一半都归崔家了吧?”   “是,都说今年要旱,乔二娃这三十五亩地再归了他,便可从伊河再引一条水源出来。”   “归不归他都能引渠,只不过给别人的田引了水,心里难免不舒服……   恰此时,县署前一阵喧闹,过去一看,却是乔二娃的老母亲哭得晕厥在公堂上了。薛白遂让大夫去将她救起来,之后便听她哭诉不已。   “县尉听俺说,二娃没有故意杀人啊,他和刘翠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俺家聘礼可早都给过了,刘翠她阿爷不能收了俺家的粟又把她卖了……大娃长到六岁就没了哇,二娃十三岁就没了阿爷,从小就受苦……县尉你不知道那管事有多欺负刘翠……   这老妇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话,说得也很乱。   薛白听明白了,但救不了乔二娃。就算他从唐律的方向改变判决,无非是把斩刑改成绞刑。他上辈子没这种感觉,但如今总感到这不是律法的问题,而是封建制度下的奴隶制残余问题。   斩刑还得等刑部复批,此案倒是不急,薛白安抚了老妇,又安排柴狗儿在牢中照看乔二娃。   在官场框架之内,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年节前,樊牢肯定有给宋家运过一批铜料,到了二月初九,宋勉找到了薛白,问他能否利用杨氏商行处理一批钱币。   “宋先生有多少?   宋勉道:“六千多贯吧。”   “这么多?”   薛白确实惊讶,那是六百多万枚崭新的铜币,想要不被人察觉地运出去当然很难。他从吕令皓那里支出钱来开渠,其中是有丝帛、金银、粮食等等交换物。   “能处理得了吗?”   “能。”   宋勉笑道:“拿田来换如何?”   薛白道:“杨氏商行拿得出五千贯的货。”   “不需要。”宋勉摆摆手,道:“丝绢放久了会烂,金银笨重占地方。总归是田地最好,能生钱。杨氏商行初到偃师,要拿出这么多货来也为难。此事简单,宋家把钱给你,你划田地给宋家。”   薛白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目露沉思。   宋勉道:“不会让你为难,依市价,一亩良田三十贯,荒田便依十贯算,你看着划便是。”   薛白还在沉思,说是市价,宋勉给的毕竟是假钱。   “薛郎见谅,相比起来,宋家真算是万分有良心,无愧于圣贤书了。”宋勉道:“我们以铜币来买,六千贯才买几顷田地?可郭家呢?坐等着你走了,凭白吞下你在开垦的三十余顷田地。”   “竟有此事?   宋勉笑道:“薛郎真不知吗?”   “隐约有所感觉。”薛白道:“但无凭无据,人家也没做什么,不好妄加指责。”   “你在陆浑山庄也见了,宋家待佃客如自家亲戚。这些田地要是落到了郭家手里那一百余户、四百余人如何还有活计?   替代高祟、郭万金替宋家销恶钱,这本是当时就说好的,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薛白也只能点头应下。   但他脸色却不太好,缓缓道:“既然郭家敢伸手……”   宋勉会意,道:“县尉若要整顿偃师,我赞成,但陆浑山庄与回郭镇数十年为邻,只怕是不能在明面上出手相助了。”   杜始拿起一枚铜币掰了掰,掰不开。   她遂拿起剪子用力刮了几下,眼神不豫起来。   “我们若是要做飞钱生意,绝不能用这些恶钱,这行当可最重信誉。”   “简单,熔了,加铜料重铸,官钱也不是纯铜。”   杜始很不习惯这种被人掣肘的合作方式,道:“宋家还是得除掉。”   “不急,一个一个来。”薛白道:“现在满县的世绅都对我有敌意,只有宋家因与我们有这层一起铸私钱的情谊,认为我们不会动他们的田,还会夺别人的田给他们。”   那就留到最后?   薛白把手里的铜币丢回箱子里,道:“希望我们与宋家利益关系能走到最后。”   虽说他开垦的是荒田,其实从买铁石、铸农具、供贫民、雇劳力、开水渠,花费加起来也有上万贯,还不算人力。等到粮食种出来了,这些田地便价值将近十万贯。   这毕竟是薛白调动一县之力做出来的成绩,不是一般的商贾能完成的,且偃师县境内已没有更多能开垦的田地,故而郭家、宋家纷纷眼热。   再加上越来越多的逃户希望薛白能为他们求条活路,冲突早晚是避不开的了。   “郭涣邀我明夜到回郭镇赴宴。”   “动手不至于,但只怕又要软硬兼施了。”杜始道:“也许有漂亮的小娘子勾引你?“希望吧,你要磨炼我的意志力?”   此时不是磨炼意志力的时候,两人正在当铺里说话,准备把这当铺改成丰汇行。   很快便有人来打扰了。   “郎君,刁庚到了。”   刁庚这次来,说的是第二批铁石已经在路上了。   他们这些人说是英雄好汉,其实紧张得很,总担心薛白许诺的粮食不兑现,一开春便赶紧把铁石运过来,毕竟危险的生意早做了早安心。   薛白则从容得多,谈过正事便问道:“对了,我上次说的事,樊大当家考虑得如何“县尉与帅头说了什么?”   “他没说啊。”刁庚十分好奇,“帅头回山了也不与我们说,闷在屋里像是有心事。   我还当他的魂被县尉勾……   他意识到不好拿薛白开玩笑,住了嘴。   “你想听吗?”薛白问道:“守得住秘密?”   “守不住,县尉还是别和我说了。”刁庚道:“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   “我们?高尚。”   “县尉就别再套我话了吧。   薛白道:“帮我个忙如何?明日到县牢去救个人。   刁庚听了虽然惊讶,却没惊恐,挠了挠头道:“县尉怎知我们以前到怀州县牢救过帅头?   “那我们是知已了?”   “县尉和我这大老粗说笑呢,小人哪敢和县尉做知己。”   话是这般说,刁庚却是笑得很高兴,觉得自己好像与官员当了朋友,整个地位都不一样了。   次日,薛白到郭家大宅去赴宴。   都到了二月中旬,姜亥的伤也早好了,但薛白只带了老凉、薛崭。   薛崭也算是高门出身,家道虽中落,眼界还是有的,一开始真瞧不起镇上的土地主,但到了郭家之后,看着那鳞次栉比的大宅,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尻,那差不多整个镇就是一个郭宅了?”   不等薛白开口,老凉先是道:“谁让你一日到晚爆粗的?姜亥是吧?不像样。”   薛白抬头看了一眼郭家如寨垒般的高墙,心想就当世而言,这些世家大族一心壮大门户,在他们自己的认识里肯定是没有错的……说白了大家就是立场不同。   郭涣很热情,领着薛白与吕令皓到了大门,郭太公早已亲自等在门外。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可算是把县尉盼来了。”   “看得出来,郭公是真心期盼啊。”   “老夫就怕等县尉高升了,都无缘一见。哎呀,若非老夫这双腿不好,一定要到县城里瞻仰县尉风采。”   薛白带着笑意,莞尔道:“郭公可是怕郭家地方太大,走不出去。”   气氛稍稍一滞之后,众人都纷纷大笑起来。   “县尉风趣,妙语连珠。”   这边县令、县尉、录事正在县城外欢宴,县署之中却忽然出了乱子。   因主官都不在,吏役们都是最放松的时候,忽然几个蒙面大汉也不知是从何处窜出来的,赤手空拳直冲县牢,将差役们打得满地找牙,径直打开了乔二娃的牢门。   至于年节前因被妓子状告而关进来的罗玢已赎了刑出去了。   “二娃?”   乔二娃抬起头,还有些发懵,已被人拎着拖了出去。   “不好了,劫牢了!”   杜五郎正在尉廊处理文书,听得动静探头一看,连忙大喊起来。   他像是吓坏了,冲进县令的官廊,一把拉住两个幕僚,道:“快去!凶徒杀进县署,劫牢了!   “我们能怎么办?让差役拿下啊!”   “县尉和班头都不在啊!”   几个幕僚探头一看,赫然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凶徒还在肆意破坏,吓得连忙逃窜。   杜五郎抱着头喊了一会,见人都跑光了,眼珠子一转,转回令解,只见一个个柜子都是上了锁的。   他早有准备,从怀中拿出一把锤子来,径直砸开铁锁,拉开柜子,拿起文书便翻。   “田册,田册……   有些人还在觊觎薛白升迁后留下的田产,却不知薛白这边却已经抢先一步出手了。   “还没找到,继续打,一定要打得满地找牙才行,真正的田册……有了!” 第254章 隐田   县署发生混乱时,尉廊当中,殷亮却还是很镇定地在与宋家管事谈话,谈的是宋拿重金买田一事。   殷亮不管钱,只管划地。他拿出图纸眯眼看了良久,捻须沉吟道:“邙岭正南十里、回郭镇以西恰有良田十五顷,田主们于天宝四载因积欠租税而逃户,从税册上看,此地该无主。   这实际上是郭涣族中的隐田。   宋家管事遂有些为难起来,道:“听闻县里如今在开荒,家主只求镇东北方向的新田足矣。   “良田岂非更好?”殷亮笑了起来,笑容像一个拿糖哄骗小孩的摊贩,“我说的这块地,恰好与陆浑山庄的田地相接,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还是与荒田相同的价格给宋家。”   “如此虽好,只怕得罪……”   宋家原本想要薛白替贫农开垦的荒田,没想到薛白竟是把郭家的良田划出来,这明显有挑拨离间之意。但六千余贯能买下市价近二十万贯、且可遇不可求的田地,这小管事可不敢替主家拒绝。   “有何可怕?”殷亮道:“宋太公何等身份?县尉何等身份?拿不下一片隐田?郭涣又是何身份?”   他随薛白到偃师的五个月间,已暗中把县域内的田亩大概丈量了一遍,不说精确,至少心里有谱。知道那片良田虽已归郭家所有,然而县中田地多年未曾重新造册,郭家其实不交任何税赋,也就是“隐田”。   “此事我做不得主。”宋管事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啊?”   殷亮也不瞒着,道:“不知出了甚乱子,正好,我们可拿来郭家实际的田册,看看他这些年积欠了多少租税。”   “县尉真要动手了?”   殷亮意味深长地笑着点了头,道:“谁让郭录事从不向着少府呢?”   恰此时,杜五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一本厚厚的册子摊开、摆在殷亮面前,道:“先生你猜,得让郭家补缴多少?!”   宋家管事听着这对话,眉毛一挑。他回去之后,连忙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宋勉。   “果然。”   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了,可谓莽撞。   宋勉嘴上料事如神,心里其实是很惊讶的。他本以为薛白说要对付郭渎是吹罕,他与舞阳的走私贩有铜料生意往来,知道是他们帮薛白在县署闹事,更有种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的感觉。薛白也确实够意思,表达了诚意。   如此看来,这块地可以要,唯独不确定能否办成。   “对了,他们今日都在郭家本宅赴宴?”宋勉不由好奇薛白对付郭涣的决心有多坚决,吩咐道:“去盯着,看看都是何反应。”   郭家大且豪阔,唯独宅中的歌舞不怎么好看,薛白觉得没甚意思。   论舞乐,终究还是当今圣人的水平最高。   宴上大部分时候都是听郭太公说太原郭氏于朝堂上有哪些重臣,可实则也没人知道他们这些同姓之间到底有多少交情。   “薛县尉可听说过安西大都护郭公虔璀,他的墓地便在洛阳县邙山北原,离此不远。郭公官拜冠军大将军、右威卫大将军、安西副大都护、四镇经略安抚使、朔州总管、同平章事,进封上柱国、潞国公,追赠左卫大将军、凉州都督。”   类似这样的话就很唬人,都是郭姓,葬的地方又近,郭虔瓘也确实是开元年间战功最高的几人之一。   从郭虔瓘开始,又说到当今剑南节度使郭虚已、左骁卫将军郭元振,总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薛白听着听着,心念一动,问道:“郭太公可识得郭子仪将军?”   郭太公愣了愣,待有家中子弟附耳与他说了几句,他才小声嘀咕道:“原来我太原郭氏还有这等豪杰。”   嘀咕完,他大笑道:“县尉说的是这些年在安西立功的子义啊!县尉与他可相识?”   巧了,都是自家人。”   薛白配合着笑了笑,心想人家名字叫“子仪”,而且杨銛寄来的邸报上说的是郭子仪今年已从安西调到朔方了,年节时还到杨銛家里去送了礼,提到了薛白造的巨石孢。   虽说同姓郭,其亲缘只怕还不一定有他与薛徽之间深。   不多时,郭家门房过来通禀称县署有人来,之后便是几个杂吏涌进来呼喊县署出了乱子,将一场气氛正好的佳宴打断。   “劫牢?”   吕令皓脸色难看,作为县令,他最讨厌的就是横生事端,上次薛白与高崇闹得就够厉害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事态平息下去,绝不会容忍再有一次。   “快!回县署。”   放下酒杯,吕令皓当即起身便走,拂袖之际还转身看了薛白一眼。虽无任何证据,他犹能意识到此事与这个不肯安份的县尉有关。郭太公连忙招过郭涣,道:“县里有数十年未出过这般刁民,你带上部曲,助县官们一臂之力。   部曲也是家奴的一种,负责种地、供主家各种差遣,在南北朝或唐初时也会随主家从军,也就是家丁。郭太公年迈,说话老派,还称作“部曲”,其实最多抡起棍子吓一吓贱民。   “是,伯父放心。”   郭涣急急忙忙随着吕令皓便走。   还是薛白最有礼数,从容不迫地与郭太公告辞,约定下次再赴宴。   县官们带着人风风火火赶回县署,只见到满地狼藉,差役们一个个倒在地上打滚哀嚎,县牢门已经被打开,足足逃了七八个要犯。   “发生什么事了?谁敢劫牢?!   任吕令皓如何怒,劫牢者已不见了身影,唯有赶来的世绅百姓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提出见解。   众人赶到后廊院,竟发现贼人连县署都敢盗窃,连公文册都被翻出来了,散得到处都是。   薛白遂上前拾起一本,翻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了眉,转头吩咐道:“把税册拿来!”   殷亮原本是躲在尉廊当中,恰好出来,忙问道:“少府,出了何事?”   “田亩与税赋对不上。   “让我看看。   两人说话声音颇大,很快引得围观者们好奇,纷纷探头,小声嘀咕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咦,郭录事家这些田地加起来都有大几百顷了?可我记得今年只交了十二顷的租税吧?   杜五郎一脸害怕地从竹圃后钻出来,大声道:“贼人走了?这是什么?也给我看他这一番表演也是拿出了春闱闹事时的经验,说话时目光看向人群中薄有家资的小地主,这些人比一般农户有身份、有见地,又远远不及世绅大户,他们其实才是偃师县每年交纳税赋的中坚。   杜五郎不怕被人戳穿他在表演,闹事最重要的是气氛,只要气氛点燃,人们根本顾不得追究细节。他无惧于眼神交流,真诚的眼神能鼓励对方宣泄出情绪。   “什么?   “郭涣大门大户,纳的租税也就和我相当?   “你看……   吕令皓与郭涣还在审问是谁来劫牢、劫走的又是谁,摆出了十分威严的表情,忽然便听到了人群中响起了不满的指责,此时他们已阻止不了那本田册流传了。   “都冷静!”郭涣大喊道:“不是这样的,县里已经数年没有丈量田亩了,赋税还是依照开元十五年的青苗册收的。   “那这是郭录事重造的青苗册吗?   “这……不是。”   郭涣最近只丈量了普通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不少小隐户。他却不打算真按如今的田亩造册,以免家族的田地被征收租税,一直认为薛白没多久就要调走了。   “诸位听我解释,这些田地不是没交税,而是以原本的田主的名义……   “有人占地近千顷,不过百税其一;有人田产不到百亩,纳的税却比他们还高,公平吗?!”有人忽然这般喊了一句。   杜五郎听了不由窃笑,心知一旦气氛起来了,解释根本就没有用,对于人们而言,宣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   “不错,郭家的隐田未免太多了,此事绝无道理!”   宋勉到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吵吵嚷嚷的场面。薛白已把郭涣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当众承认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么,拿出十数年积欠的赋税来。   “宋先生来了!   “诸位,不如听听宋先生如何说。”   首阳书院的山长,听起来稀松平常,实则人脉广阔,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权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师县声望甚高。   此时众人的目光看向他,皆带着期待。一部分人认为宋先生品德高尚,会仗义执言,郭涣则认为宋勉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不该坐视薛白如此欺辱郭家。   郭涣恨不得喊出来“薛白这次挑衅的是所有高门大户,我们应当联合起来。”   然而,面对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却是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了薛白。   “我相信县尉!   宋勉听了众人的述说,一脸正气,道:“偃师县过去有郭万金这等为利是图的奸商,有高崇这等为非作歹的贪官,县尉上任之后将其一举肃清,今日又查出了这等……   污吏,我相信县尉会秉公而断。”   说到污吏之时,宋勉有过犹豫,他与郭涣虽没有个人交情,不过都是当地大族且家业相邻,不宜轻易结怨,可是想到薛白许诺的十余顷良田,他还是选择了正义。   他这一句话仿佛让薛白也有了底气。   “身为县录事,以权牟私,隐匿田亩,积欠之数至如此骇人听闻之地步,当大唐没有王法吗?”薛白喝道:“先将郭涣拿下!”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前半句时不少人还以为薛县尉是为了增加声势,最后那声“拿下”却让他们都吓了一跳。   近二十年以来,县令、县尉如流水一般,郭涣却一直都在县署里,他既不争权也不傲慢,对待每一任县官都是笑脸相迎,如同县署的一棵迎客松,屹立不倒。   没想到薛白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动手,连宋勉与正在叫嚣着的小地主们都原以为今日只是先闹个动静。   吕令皓更是错愕,之后怒气上涌,连县令的涵养都顾不上了,怒道:“谁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薛崭已经扑上,直接就把郭涣那苍老又肥胖的身体摁住,嘴里还骂道:“老蠹虫敢动看看。”   也不知这是在骂郭涣还是吕令皓。   吕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县罢免薛崭的班头之职!将这小崽子拿下!   一众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滚,方才听到县尉命令拿下郭涣,有几个差役想要站起,再听得县令的命令,不由为难。   “哎哟!   齐丑在地上打了个滚,痛得叫了出来,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们的注意,他遂学着狗挥爪子般一挥手,示意他们快躺下。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阵呻吟。   吕令皓听在耳里,只觉是在挑衅他这个县令的权威,抬手指向了身后的郭家部曲们,喝道:“你们,拿下他!   老凉直接站到了薛崭的面前。   而此时,姜亥也过来了,拨开几个部曲从人群中穿过,还回头骂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挡路。”   他脸上带疤,长相凶恶,直接就把这些没杀过人的大汉吓得不吭声了,他嚣张地摆着肩膀,走到老凉身边,咧嘴笑了笑,等着看谁敢先动手。   吕令皓正骑虎难下,反而是薛白给了台阶,道:“县令,先把郭录事押下问一问,查清真相为妥。”   “此事甚为可疑,本县定会亲自开堂!   吕令皓中气十足地喝叱一声,拂袖而去,为避免被薛白打个措手不及而暂避锋芒。   郭家部曲则围着县署,给县尉施压。同时,自有人跑去把此事报给郭太公。   “好嘛,我们还未动手拿他的新田,倒让他先动手拿我们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县官。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后针对郭家的阴谋,当夜就请县中诸公到他家中一聚。   虽然天色已晚,各家却给他面子,都派了人来,包括陆浑山庄的宋家也没缺席,来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宋十九,你侄儿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给你说清楚。今日若仅是郭涣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杀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为何?隐田!你们谁家敢说没有隐田?   烛光中,郭太公的老迈的身躯显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却充满了阅历与智慧。   偃师县真正的主人是谁?不是县官,而是他们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世族。   高崇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他们推出去承担圣人不满的牺牲品罢了;薛白以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权,其实这高崇只是海面上的浪,而他们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   “有一只饿虎进了村,咬住了一个人,旁人若不救,等饿虎啃食完了这人,有了力气,会把村里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第一批隐田,他会放过更多的隐田吗?”   郭家既不可能放弃那些田地,也无法补清积欠的税赋,此事在官面上已无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抗争。   郭太公撑着拐杖,站起身来,最后道:“饿虎要吃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打死它。”   不久前,他还在宴请薛白,释放善意,谁知对方如此不识好歹。   但不要紧,这样飞蛾扑火的人,他这辈子见得多了,有几人能在一众豪绅的围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会被大海吞噬。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与郭涣对座而谈。   “招供大可不必。”郭涣的笑容还是和蔼可亲,道:“县尉若想知道什么,把笔吏请县署。   出去。小老儿私下里都与县尉说清楚,如何?”   “好。   薛白也干脆,屏退旁人,让人给郭涣拿了一壶酒暖身子。   “谢县尉。”郭涣乐呵呵地饮了一口酒,道:“小老儿这辈子没害过人,每次遇到乞儿还会给几枚铜钱。可在这县署当主事,亏心事也真没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帮忙占田,这也是各州县的常态了。   有好处不占是王八蛋?   “是这理。”郭涣道:“偃师县里没哪家是坏人,多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隶都好。一开始,有些农户眼红高门大户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们好,偶有些灾年,过不下去的人家抛田卖身……实话说,这些都是少数,大多数时候是因为税一年比一年重了。”   薛白道:“与其说是税重,不如说是税制继续不下去了。”   “是啊,大唐开国时税真不重,八十亩口分田加上二十亩永业田,只收两石粮,农户很充裕。到如今,让人如何说呢……总之逃户越来越多。”   一个王朝的百年积弊,自然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郭涣想说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门大户扩张田地、隐匿农奴已是不可避免。   郭涣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中了十顷良田,没多久陆浑山庄派人来说首阳山下的田主想要卖身,之后是郑辩亲自登门……   “逃户多了,难免牵扯到田地。有些请托,小老儿实在是拒绝不了。最初,崔唆看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却远不止是郭家。   “对了,还有寺庙,兴福寺有多少田地县尉也知晓。”   薛白打断道:“你是在威胁我?提醒我不要犯了众怒。”   郭涣自在地饮了一口酒,笑道:“县尉若这么想,也没错。但小老儿是出于好意,不希望县尉原本能一帆风顺的仕途在此受挫。”   “多谢你的好意了。有时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是啊,小老儿年轻时也像县尉这样,非要犟,让周遭众人都不痛快,可回过头一看,何必呢?世间绝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执着的。”   说着,郭涣心生感慨,又道:“就好比,县尉自以为是在闹海且搅得天翻地覆了,可目光放远,弄潮儿搅起的浪花在汪洋大海里算得了甚?”   薛白笑了,道:“有时我真羡慕你们。   郭涣道:“县尉何意?   “我也说个故事吧,有条大河,流水很急,人们都顺流而下,欢呼着,觉得日行千里。但也有人在拼命地划桨,累死也很难逆流前向。人们就嘲笑他,问他这么做何必呢,放手啊,随波逐流,一帆风顺,何必在此受挫,但为何他还要划浆呢?   “为何?   “因为下游是悬崖。”   郭涣摇头。   薛白道:“不是什么大海,只有万丈悬崖,一摔就是粉身碎骨。我真羡慕你们什么也看不到,愚蠢地欢呼着,醉生梦死,撞向深渊。”   郭涣讥笑道:“县尉就能看到?”   “这悬崖,不像大唐吗?   郭涣仰头饮了一口酒,应道:“这可是大唐!没有什么悬崖、深渊。大唐是海,是汪洋。   彼此想法如隔天堑,薛白已无必要与他就此事多说。   “小老儿为县尉推演如何?”郭涣遂将话题拉回来,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许县尉动隐田,马上便会支持明府下令释放我,论官位,明府才是一县之主;论声势,县尉的手下能抵得过偃师县这么多的部曲、护院?”   薛白问道:“若我还是坚决清查郭家隐田,如何?   “无非是逼得明府翻脸,夺了县尉一切差职。”   “我若不听,吕县令敢动手吗?”   “县尉敢与官长动手吗?事情一旦闹大,可不像上次好交代。清查隐田,县尉得罪的不止是偃师县,而是河南府,是天下据有大量隐田者,这些人轻易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郭涣不是在吓唬薛白,而是事实如此。   “好吧。”薛白道:“若真按照郭录事的推演,是这样。可惜这推演,从第一句话就错了。   “什么?   “各家都不可能容许我动隐田,这里错了。”   “宋勉不代表陆浑山庄。”郭涣笑道:“县尉也知王彦暹,他就是因为太信任宋勉,却不知宋勉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   “反了。   这其实就是薛白的答案,他早有反意,他不像王彦暹,他不择于段,无所顾忌。   郭录事说反了,这次,是宋勉太信任我了。”   “县尉与小老儿打哑谜呢。”   “我发现,在宋勉这件事上,我们两人的意见相同,他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薛白道:“不过,是郭录事你太信任他了。”   “县尉真是太自信了。   “我也做个推演,此时此刻,宋勉正在与崔唆、郑辩谈如何瓜分了你们那些隐田,并且由谁来当录事。之后,他会告诉吕令皓这次宋家站在我这一边……   “异想天开了。”郭涣摇头不已,“一点田地,还不至于让宋家昏了头。”   一筐筐的铜币哗啦啦地倒进了竖炉里。   杜始站在远处看着这景象,炉火映在了她的眼眸中,不停地跳跃着。   “把那些铜器也丢进去。”   “你倒舍得。”杜姮走来,微微叹息了一声,“照你这般做,铸私钱也无利可图。”   杜始道:“我要的不是钱。”   说的是铜,杜娘叹息其实是因为担忧薛白,问道:“若让宋家不必出钱,凭白占了郭家的良田,此事是否更容易成些?”   “不,恰恰是因为这些假钱,宋家才会站在阿白这一边。六千贯假钱,他们真不在乎,在乎的是阿白帮他们销赃、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了,同流合污了,是自己人了……这才是关键。”   这件事,杜家姐妹没有告诉杜五郎,更没有告诉杜有邻。   因为铸私钱虽然很普遍,天下世绅只要有铜料就能铸,但这确是大罪。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捉到,必死无疑。”   杜始说着,眼眸里映着的火焰似乎都愈发的明亮起来。   她心想,谋逆就该这样,不给自己留任何回头的余地。   “薛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十九叔可以信他。”   宋勉这般说着,随着叔父走进了崔家的大堂。   与崔唆、郑辩等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宋勉谈起了他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薛白与王彦暹不一样,王彦暹是正人君子,但薛白不是。因此,我笃定薛白此举,不是为了查隐田,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想要的是掌权,除掉录事郭涣,斩掉吕令皓的左膀右臂,这才是薛白的真正目的。”   “可郭太公所言也有道理……   “利用大伙罢了。”宋勉道:“我绝对相信我的判断。”   崔唆沉吟道:“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官面上的事了,与我们无关?”   宋勉笑道:“本就与我们无关。   郑辩目光在宋家几人脸上打量着,猜出宋勉一定是与薛白有暗中交易,要瓜分郭家的良田。   看来,薛白不仅是要掌握高崇的权力,还要取代郭涣。   正好,郑家库房里有一大批粮食快发霉,丝绢也快要受潮晕色了。郑辩便拉过宋家一人,耳语道:“十九兄,郭家的隐田如何处置,你们可有问过县署?”   他说的是县署,隐隐有种薛白已能代替县署的意思。   只要有利益、值得信任,其实薛白、吕令皓、郭涣,有什么区别?   他们从来不怕县官太贪心,只害怕县官太过正直……   薛白与郭涣聊得很深,却是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我们打个赌如何?   最后,薛白道:“我会让郭家交了五百余顷的隐田,再补上历年积欠的租税。”   郭涣道:“郭家输了,不过破财免灾。小老儿一个不入流的差遣没了不可惜。县尉若输,丢的可是大好前途啊。”   “没关系,但我若赢了,我给你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薛白道:“到时你一无所有了,记得来找我。”   郭涣已喝完了一壶酒,喝得脸色通红,笑道:“到时激起众怒了,县尉只要愿意服个软,小老儿也愿意出面转圜。”   他非常笃定自己会赢,也不要薛白拿出赌注来。   “只要县尉今夜再给一壶酒就好。   “好。   薛白真就起身去拿酒。   郭涣遂得意道:“小老儿一辈子都在偃师,岂有看错这些人的时候?姜还是老的辣。”   “但有些姜老了也不辣,只有老。”   “拿酒拿酒,酒辣。”   门被打开,薛白出去,春夜的冷风灌进来,远处的对话声也隐隐传了过来。   有几个人从令廊里出来,在说“县令,告辞了”之类的话。   之后是吕令皓与薛白说话,断断续续的。   忽然,郭涣打了个寒颤,怀疑自己听错了。   “郭家的隐田案,就交由县尉来审吧……   那确是吕令皓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与颓废感。   郭涣以为的大海,竟是这么快就像沙塔一样被瓦解了,他不由呆在那里,像是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过了很久,薛白亲手拿着酒壶进来。   “县令将此案交给我,那我就从开元十五年开始查……   “不,不可能的。”郭涣再也笑不出来了,目光呆滞,喃喃道:“我不会看错这些人,不会的。   不会的。   “你没看错他们。”薛白道:“你看错我了。”   他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递进郭涣手里,再碰了下杯。   “他们没变,一直只要利益。但我比你预想之中坏得多,坏到你不敢想象的地步。”   郭涣一愣,抬起头看去,只见薛白的笑容是那样人畜无害…… 第255章 假道伐虢   郭家本宅。   门环叩动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听得里面的下人胆颤心惊。   “开门!官府办案!”   薛崭还在变声,公鸭嗓难听至极,语态却十分嚣张,已有了一县班头该有的气势。   门一开,他便带人冲了进去,挥手道:“查封仓房,搜索文契账册,动作快!”   薛白则走在后面,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得意,反而有些自省,明白了何谓“破家县令”。   他走到大堂,扶起一个吓得摔倒在地的奴婢,道:“不必害怕,县署依法办案。”   堂上,一众人扶着垂垂老矣的郭太公出来。先是见一根拐杖点在砖石铺成的地面上,之后是一双颤颤巍巍却又很坚定的脚,脚上穿的是织履,彩丝织着繁复的图案,光艳如新。   “薛县尉,这是在做什么?!”   “催税。”薛白回答道,“我身为县尉,这是应尽的职责。”   郭太公缓缓在交椅上坐下,忍着怒气,让身边的子弟们都退下,缓缓道:“薛县尉想要什么?只管与老夫说。”   他养了许多的部曲、护院,终究是没敢命令他们做出抵抗,命令了也未必有用。眼下唯有选择收买薛白这一条路了。   见薛白不答,他又道:“凡是这庭院中有的,不论是金银珠宝、美人玉器都可以,甚至此处没有的,如一县之主的权力,若薛县尉能放过郭家,老夫都会尽力满足。”   薛白道:“郭公是爽快人,可惜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县尉请说,给不给得了是老夫考虑的事。”   薛白抬眼看了看天,心想自己要的连说都不能随便说,遂摇摇手,道:“谈正事,我来追缴郭家积年所欠租税。但不知郭家子弟可有挥霍,若是拿不出来可就麻烦了。”   郭太公瞬间老泪纵横,以柺杖敲着地面。   “如何还有钱粮啊,富余的钱粮都买了田。县尉说它们是隐田要抄查,却忘了那本是郭家的财产,既拿走了郭家财产,如何还要追缴。”   “买的?”   他已老迈,薛白原本还想给他留些体面,闻言却是随口说了几个例子。   “开元二十八年,关窑村的关阿乙把三十八亩良田、三亩宅田一并卖给郭家,关阿乙实际得到了多少钱呢?三匹绢、五斗粮而已,折价不过一百文一亩,与强夺有何区别;天宝三载,马洼村的马三旺把四十三亩良田、两亩宅田卖给郭家,只得了两石粮……”   “咳咳咳咳!”   郭太公重重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薛白的陈述,道:“说是良田,多年不曾休耕,田地早没了肥力,加上年景不好,他们欠了收成,活不下去了,是老夫接济了他们。至于那些田地,田地也是要养的,这些年老夫一直未曾让人耕种,如何承担得起租税啊?”   两人说着,薛崭过来道:“阿兄,找到仓库了,还没清点,十三万贯估计是不够,得把宅院也卖一卖。”   这十三万贯乃是从开元十五年以来郭家所积欠的隐田租税,而偃师县一年的税赋折算下来也只有将近六万贯,粗略估算下来,每户人家一年缴税在十贯左右,已不可谓不重,那郭家所少缴的部分却又是分担在谁的头上?   薛崭报出这数字来,郭太公一听,不由浑身都在颤抖。郭家虽说家大业大,可若要拿出了这笔来也要一蹶不振。   他颤巍着,努力站起身来,哭道:“薛县尉,这可是老夫一生的积蓄啊!你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老人积攒了一辈子,忽然之间要成了一场空,看起来分外可怜。   薛白却不觉得他可怜,郭家虽没有拿刀杀人,可因其而家破人亡,或一生积蓄转瞬成空的老人不知凡几。哪个不比他可怜?   ***   待薛白离开,许久之后,郭太公才从失魂落魄之中缓过神来,喃喃道:“没了?不,还有转机……宋公可答应见我了?”   他已投了拜帖给宋之悌,希望以垂垂老朽之身爬上首阳山去拜会。   论底蕴宋家或许不如太原郭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但在偃师县,别家都是支系,陆浑山庄确实是最显赫的一家。   “还……还没有,阿翁你莫急。”   “唉,宋公竟还不见我。”郭太公气得胸膛起伏,“昏了头啊。”   他跌坐在交椅上,再开口语气已是悲凉。   “《左传》有个故事,晋国想要吞并虢国,但恐虞国出兵阻拦,大夫荀息遂提议,以良马与美玉送给虞国,以此借道伐虢。待晋国灭了虢国,回师时驻后虞国,虞公仍毫无戒备,很快也当了俘虏,荀息拿回了当初所送的良马、美玉,笑言美玉依旧璀璨,唯骏马牙齿长了。”   说到这里,郭太公拍案悲呼,道:“老夫该将这故事告诉宋公啊!宋公何其不智?!”   ***   陆浑山庄。   宋勉正把一迭田契交到了宋之悌手中。   宋之悌老迈,一双眼睛里十分浑浊,看不太清楚上面的字,宋勉遂拿出一张图纸来,比划着道:“叔翁请看,首阳山下东南方向这片田地,与我们原有的相连,水渠都是通的,薛白划了一百八十七顷给我们。”   “原本只是一桩寻常交易吧?竟有这等意外之喜,薛白要什么?”   “权力。”宋勉回答得很确定,“此人虽然年轻,却不肯屈于人下,他希望我们能帮其夺吕令皓之权,使偃师县由他说了算。”   宋之悌不置可否,老眼犹看着图纸,脑子里想着宋家已有如此家业,希望子孙后人能够和睦不争、将家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宋勉等了好一会没得到回答,继续道:“此番拿下了郭涣,薛白希望能让他的幕僚殷亮为录事,叔翁能否帮他向河南府举荐?”   宋之悌不答,反而问道:“郭家的隐田不止这些吧?”   “是,刨除掉各家想分的,还有两百顷可以给我们。”   宋之悌这才缓缓开口道:“老夫可以给韦府尹写封信,只要薛白值得信任。”   “他是自己人,收了我们的赃款,与我们销赃。一死俱死。”   “老夫问,他能在偃师助力宋家多久?”   宋勉略略沉吟,道:“叔翁放心,他背后还有杨党,如今杨氏已把生意铺到了偃师县,眼下才开始,往后合作的机会还多。”   “如此便好。”   此事谈过,一切顺利,宋勉正想要退下,宋之悌忽然道:“让人去把高崇的首级与尸体合在一处,葬到邙岭吧。”   “叔翁,高崇可是杀八郎的凶手……”   “人死已矣,不可因此坏了活人的交情。”宋之悌道:“高尚来信了,过段时日他会到偃师来拜访老夫,他已今非昔比,留点余地。”   他左手边的桌案上还摆着几封拜帖,高尚递的那封被摆在了最上面。   至于郭太公的拜贴,已可让人将它丢掉了。   ***   薛白也有一张偃师田地的图纸,他与杜五郎研究了很久,并且实地走访,终于从郭家的隐田里划出四十八顷田分给逃户。   暂时不能再分更多了,多了便容易让宋家怀疑他的企图,而他如今正需要借助宋家之力争权。   好在薛白是打着“济民社”的名义拿下划出的田地,加之高门大户对那些贫宵往往不屑,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四十八顷田是薛白自己拿走的。   对于失去了田地的农民而言,这却是破天荒的大事,其中的激动不言自明。   另一方面,农民也对租税有深深的担忧,这毕竟不是能免租三年的荒田,而是良田。   因此,薛白下一步就打算不再“追死”,也就是说,农户有几亩地就交几亩地的租税,不必再承担因为逃户而分摊到他们身上的部分。   要这么做,必须重新丈量田地、登记户口。此事原本由郭涣在做,如今郭涣已经落狱了,薛白遂借机在县署安插上他的心腹。   连着忙了数日,薛白亲自提了一壶酒,到县牢探望了郭涣。   经此一事,郭涣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额头爬满了皱痕,显得万分愁苦。   “我清查了郭家十三万贯。”薛白开门见山道。   “什……什么?”   “伱在诧异什么?觉得郭家不该能拿出这笔钱?”   郭涣滞愣了很久,拿起酒喝着试图浇愁,哭道:“我从来没想到,家族能在一夜之间垮了。”   “富贵如浮云嘛。”薛白这般安慰道,“好在人都没事,郭太公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个能扛事的,对家中子弟管教得也不错,不见有甚恶行,否则,这次落狱的远不止你一个。”   郭涣盯着他看,眼睛里浮起恨意。   “你恨我无妨。”薛白并不在意,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经此一遭,你家中子弟往后更能争气,从混吃等死变成立志做出事业。”   “你是为了羞辱我的?”   “不,郭家既然补缴了积欠,念在郭录事曾经为县中庶务尽心尽力的份上,我可放了你。”   “放了我?”   “你利用权职为人谋田,流三千里,但允你赎刑。”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封判文,“找人给你赎刑吧。”   郭涣看过判文,目露讶异,再抬头看着薛白,眼中恨意不散,但也浮起了求生的期望。   薛白道:“还有,我与你说的话还作数。你若一无所有了,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   郭涣以为薛白是在开玩笑,但等这一壶酒喝完,薛白竟真让他儿子郭憬来牢中看他,还很大方地让他们父子俩单独谈话。   “阿爷!”   郭憬一到牢中就大哭起来,道:“阿爷啊……家里人都在怪你,二叔把我们赶出了本宅,三叔还把你在城内的宅子卖了……”   “莫哭了,你先去提一千贯来赎刑。”   “没了,阿爷,家里都没钱了啊。”   郭涣愣了愣,咽下满嘴的苦意,道:“你去找明府,就说……我知道是明府给薛白施压,给了我机会,必铭记于心。请他在县署账填上一千贯,放我出去。”   ***   从郭家抄查的十三万贯财物在接连搬运了多日之后,这日终于全数搬到了县署库房。   吕令皓原本是极力反对此事的,眼看不能改变,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   毕竟这也是他的政绩。   当主官便该有这种超然心态。他不会像薛白、高崇那样亲自出面去争斗,因为县里但凡有功劳都少不了他一份;而出了差池,他还可想办法先撇清责任。   因此,这件事虽然是薛白对付郭涣,也让吕令皓感受到了危险,但吕令皓轻易就能变坏事为好事。   冬天才收缴了郭万金的“五万贯”给朝廷,开春又追回了郭家的积欠,连着两桩大功,他只要再用力打点一二,已经可以升迁。   问题反而在于,吕令皓既不想去长安看人眼色,又不愿去旁的州县当佐官……终究是当惯了一地之主官,太超然了。   郭憬找来之时,他正在变坏为好。   “赎刑?”   “是,求县尊救我阿爷一命,他年纪大了,若流放三千里如何还能回来啊?”   “你糊涂啊。”吕令皓扶起郭憬,痛心疾首道:“你阿爷以权谋私的证据都被薛白捉到了,他能有那般好心放了你阿爷吗?为的就是让你来求情,他好顺藤摸瓜,拿住郭家更多把柄啊!”   郭憬一愣,面对县令这样诚挚的说辞,不知怎么办才好。   简单而言,就是不帮忙。   等郭憬无可奈何地告辞,反而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提醒道:“明府,郭录事毕竟辅佐明府多年,若见死不救,是否失了人心?”   “这明显是薛白拖本县下水的诡计,更何况,郭家失了势,郭涣丢了职,还要他的人心有何用?”   “可……”   吕令皓作为主官,最好的策略就是以静制动,见元义衡如此相劝,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元义衡见了这目光,不由心下一凛,不敢再多言。   这日,吕令皓没有去见郭涣,而是特意邀薛白来详谈,打算把他变成下一个郭涣。   “哈哈哈,薛郎来了,坐。近来有传闻说,薛郎拿下郭涣是为了与本县争权,但本县从来不信这些。本县相信薛郎所为,乃秉公断案,正大唐法纪,清查隐田,解百姓困厄。”   见面便是这样一番安抚,稍稍展现了主官的风度,吕令皓又问道:“还有,薛郎是宰相之材,志不在偃师,接连立下大功,升迁可有眉目了?”   薛白问道:“还得请县令提携,不是吗?”   吕令皓心中讥嘲,暗道右相如此讨厌你这竖子,如何会容你升迁?   他表现得却是非常亲切,笑道:“本县确已致书于长安,据爱婿所言,万年县尉便要出阙了,他会为你谋划。不过薛郎也该在此事上更尽心才是。”   如此示好,他几乎就差直说了——为了夺权也好、立功也罢,薛白你动了郭涣就算了,但别惹本县,彼此维持和睦直到你升官。   薛白也没有理由再不答应。若为个人前程,他在偃师已经做得够多了。若继续下去连官长都对付,过犹不及,反而要被官场排斥。   ***   又过了三天,郭涣才得以赎刑出狱。   换作从前,他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连一千贯都拿不出来。   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偃师县没有一家高门大户愿意拿出钱来为他赎刑。须知他在县署为吏的二十年间,一直尽心尽力为他们谋事。   隐田不是只有郭家一家有,各家所占隐田比郭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为他郭涣在县署做事,每年租税交的还是最多的。   结果出了事唯他一家来担,这也就罢了,他遇到薛白这种不讲理的,只能自认倒霉。然而,各家却是背信弃义,瓜分郭家的田地,连一千贯的赎刑钱都不肯出。   出狱这日,唯有赵六牵着一头骡子在县署门外等郭涣,递了被荷叶包着的胡饼给他。   “郭录事,你在县城的宅子被卖了,该是要回镇上,路远,骑这头骡子吧。”   “县尉让你来的,收买人心?”   “不是。”赵六道:“我阿爷过世时,是郭录事你作主,让我到县署做事。好歹有份月俸,我阿娘才没饿死。”   “唉。”郭涣长叹一声,喃喃道:“我老了,眼力不如你们年轻人喽。”   “郭录事不算老,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赵六道:“这是县尉说过的。”   郭涣眯了眯眼,犹觉薛白可恨,却也提不起心气了……   到了回郭镇,气氛与往昔大不相同,本宅的积蓄没有了,族人们显得紧张兮兮,还有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隐隐地,他们说的是“都怪他得罪了县尉”之类。   “十三嫂,不是我得罪县尉,人家就是冲着我们的隐田……”   郭涣想要解释,才开口,众人已经嫌恶地避过了他。   他愣了好一会,想到这些年族里大事小事,谁没有拜托过他,当时常听就是“数你最有本事,在县署掌权,嫂子也知道欠你太多了”。   人情翻覆,翻覆之前谁都想不到会是这样,或是想到了也难信。   “大伯呢?”   反而是主院的奴婢愿意搭理他,应道:“家主在书房。”   郭涣脚步沉重,到了书房,他推门进去,只见郭太公坐在那,老态龙钟像是马上要枯萎了,但还活着。   老人大概是不放心就此撒手人寰,希望亲自带着家族度过这场劫难。   郭涣再抬头一看,摆在桌案上的那块玛瑙香炉已经不见了,那是郭太公最喜欢的一个物件,价值不菲。   “阿伯,侄儿对不住你!”郭涣哭着便跪倒在地。   郭太公原本还好,听得哭声,悲从中来,再次失魂落魄。   “一无所有了……郭家除了这空屋,一无所有了。”   “阿伯,侄儿去杀了薛白,再以死谢族人!”   郭太公招了招手,让郭涣到近前来,缓缓道:“意气用事,不行的。你回来之前,有人来见过我。”   “谁?”   “事已至此,你得分清,哪些人想对你剥皮拆骨,分清谁能给你机会。”   说到这里,郭太公自己都觉得不甘心,泪水流下,流进深邃的皱纹里。   “郭家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兽群里,若有一只野兽倒下了,是要被别的野兽吃掉的。”   郭涣愣了一下,觉得这些话的语态有些耳熟,他不久前才听过。   “阿伯。”   “唉。”   郭涣有些不确定,缓缓问道:“不会是……薛白来过了吧?”   ***   转眼间二月又快要过去。   偃师田地不论怎么划,农户与佃户们都已经将县里的田地种上了。   眼看县里的权力争斗没有耽误春耕,薛白也是松了一口气。   而在这个二月末,一份公文也送到了。   薛白看过,将它递在殷亮手中,道:“殷录事,你的告身到了。”   殷亮愣了愣,问道:“少府真办成了?”   “不是我的功劳。”薛白道,“是宋勉请托了韦府尹,一个县的录事之职还是好办的。”   话虽如此,殷亮随颜真卿到醴泉为幕僚时,连颜真卿也没能为他谋得这样的阙额,只能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杜五郎见此情形,反而是哀叹一声,嘟囔道:“如此一来,我要做的只怕是更多了。”   当然,他近来也是本事见涨,否则大可不必担心。   “放心,我还招了几个幕僚。”   “可是像我这样值得信任,又有才能的……不多啊。”   话到最后,杜五郎略有些没底气。   不多时,幕僚们进来,他目光一扫,见到一个熟人,却是王仪。   杜五郎虽说与王仪之间有些交情,主要就是被掳走的交情,但还是先拉过薛白,小声提醒道:“他可是王彦暹的随从,你用他,宋勉不会猜忌吗?”   “证据都交给宋勉了,何妨?”薛白云淡风轻地应着,“他们追杀王仪,我却能收买他,方显我能耐。”   事实上,有些事情王仪知晓的比杜五郎还多。   让王仪当幕僚,除了因为近来薛白观察了其人的才干,还有一个原因则是王仪对宋家有仇恨。   经过了年节到开春,王仪已经学会了隐藏这种仇恨的情绪。私下里,他唤薛白已是唤作“阿郎”。   “阿郎,陆浑山庄派人到丰汇行了,说是答应阿郎的事已经办妥了。”   “好,我会把田契给宋勉。”   这确实是早就说好的,宋家为薛白谋一个录事之职,换郭家的剩下的田地。   “还有,下次他们打算直接放出一万贯的铜币,需要我们的商行到扬州采买些轻货……”   说话间,薛十一郎却是跑到县署里找薛白,神神秘秘地道:“阿兄,有个叫郭涣的到家里来想要见你。”   薛白听了,眼神便笃定下来。   他如今终于有些把偃师县理顺了的样子,但偃师县真正的主人还不是他。若有郭涣这个二十余年的老吏相助,他便敢与旧主人碰一碰了。   ……   到这一日为止,薛白与吕令皓相处还算得上是和睦。他离开县署回家时,恰好还在花厅外面遇到了吕令皓。   “薛郎这是是要先走了?对了,烦请替老夫恭贺殷录事一声。”   “县令不怪我安插心腹?”   “薛郎太小看本县了。”吕令皓抚须道:“本县是主官,巴不得属下的官吏有本事,助本县将偃师治理好。”   “是,有县令挂帅,指挥得当,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薛白说的真心于否,吕令皓捧腹大笑。   在他看来,这是两人目前最好的相处方式,相比最开始,他其实已经做了很大的退让。   可惜,吕令皓送到薛宅中盯着薛白的仆妇、婢女们已经被送回来了,不知就在这一天薛白又见了郭涣。   而他已经忘了,这些年来是郭涣一直尽力帮他,才把县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   次日,在县城的十字大街、四个城门、码头,以及几个镇上,有告示被贴了出来。   县署承诺,将会在一个月内重新清丈田地、排查户口,之后的租庸调将依照重新造册的田亩户籍来,不再有“追死”。   这便意味着,普通农户们再也不必分摊因为逃户而缺少的税额。   但平民百姓要想意识到这当中的意义还要时间。不识字的农人们路过,有的不甚在意,有的围在告示前听人念着,却也不甚明白。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吕令皓,他负责征税,并直接面对河南府。首先摆在他眼前的一个问题就是,不追死,缺的税额由谁来补?   薛白这一举动,几乎是把手直接伸到他这个县令的碗里。   薛白一旦减免偃师县的追死,承受风险的同时也能在民间获得极大的声望,这已严重影响到他这个县令的威望了。   难为吕令皓心中震怒,面上却已恢复了涵养,还给了薛白最后的善意提醒。   “你且想清楚胡作非为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天下哪个州县没有追死?地方官每年所要征收的税额皆有定数,丁户逃了,不将这缺额摊派下去,难道他们自己掏吗?你若太过特立独行,成了梗在他人喉咙里的刺,自寻死路而已。”   “鱼若没了刺,如同人被拆了骨,与一滩被随意咀嚼的烂肉有何区别?”薛白竟是态度强硬地顶了回去,问道:“县令说是吗?”   “不识好歹!”吕令皓终于发了怒,怒喝道:“你待如何?要公然与本县作对不成?!”   “对。”出忽意料的,薛白竟是坦然承认了,“我希望偃师县署由我说的算,县令答应吗?”   “你……你疯了。”   薛白没疯,他只是在接连吞掉了高崇、郭涣之后,已有了宣战的底气。   这次,他要做的是彻底拿下偃师县。 第256章 分化与抱团   弄晴别业。   此处乃宋勉近来新置的别宅,名字出自宋之问的诗,“秋虹映晚日,江鹤弄晴烟”,位于偃师县城以北、回郭镇以西,原本是郭太公的凤凰园。   每次宋勉从首阳书院过来,都能感到放松,听美妾抚琴,品佳人侍茶。   三月初三,他在此宴请薛白。   “薛郎这边请,可记得此处原本放了个笨重的石盆,俗气。我改植了一片竹圃,如何?   “确实雅致了许多。”   “泉石斋,挖一泉水景,以花木点缀,如何?   “宋兄胸有丘壑,信手施为都显得雅。”   薛白若愿意夸人,脱口而出都能说到对方心里。宋勉听得高兴,愈发显得亲近,问道:“你可知陆浑山庄与弄晴别业的区别在何处?   “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   “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弄晴别业却是我的私产。”宋勉笑道,“也是多亏了你的帮衬,我该好好款待你。”   他能得到这个别业,确实有薛白一份大功劳,薛白也不与他客气。   两人到堂中入座,身披薄纱的美姬当即上前,拥着薛白一左一右下,其中一名美姬还“噗呲”笑出来,展颜道:“说是县尉要来,奴家还但是是个老头子,原来这般年轻英俊。”   她生得貌美,低着眼眸贴了过来,薛白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含了她递过来的果子,小小的手指头便在他唇上划过,她还连忙收回,羞涩地吮了一下。   “薛郎若喜欢,一会带走便是。”宋勉笑道。   他作为首阳书院的山长,平素有些端着,在薛白面前如此洒脱,也是表达信任之意。   “却之不恭,我就多谢宋兄了。”薛白却没忘方才的话题,道:“宋兄说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想必早晚还是归你继承的?   “岂有可能?”宋勉摆手道:“连门荫都不归我,官位是从兄们的,往后祖产也是他们的,我不过是个教书先生。”   “他们既然有前程,何必再眷恋偃师县的祖产?这些年都是宋兄在操心,不是吗?”   宋勉眼神闪烁,笑道:“操劳又如何?命里注定的。”   薛白道:“我却与宋兄不同,相信事在人为。”   宋勉沉思了片刻,感到彼此之间愈发亲密了。之前也许只是宋家与县尉的合作,这几句话之后,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友谊。他可以替薛白对付吕令皓,而薛白也可以助他争得陆浑山庄。   但,今日他其实还有别的事要质问薛白。   “对了,我听闻你张榜公告,要清算田地户籍,免除偃师百姓的摊派?”   “是。”   “如此一来,税赋的缺额谁来交?”   说到正事,薛白抬手示意身旁的美姬不要再凑上来,道:“实打实地交,各家有多少田地交多少租税如何?”   他没有提户税,因为仅靠这些举措,高门大户还是能躲避户税。   宋勉却还是皱了眉,问道:“这租税……宋家也得交?”   “交。”   “薛郎啊,如此,你让我很难做啊。”宋勉摇头不已。   虽前一刻两人还友谊深厚,顷刻间却有了翻脸的可能。   薛白道:“宋家可用铜币来缴纳租税。”   “铜币也不是白来的。”   薛白道:“我打算重修一条官道,从偃师县直接通到洛阳上东门,这条路经过首阳山下。”   坐马车当然是比骑马舒服的,只是太颠簸了,问题不仅在于车,还在于路。除了长安、洛阳,地方上大部分马车都是两轮的,因为四轮马车虽更平稳却没有适合的道路。   倘若有一条平坦笔直的道路,贵胄的家着们就能乘着她们那奢华的钿车从洛阳直抵陆浑山庄。这对于陆浑山庄的名望与地位自然是莫大的提升。   “宋家作个表率,响应县署清丈田亩、缴租税,实则以假铜币为自家修路,   既得了声名,又有了实惠。”薛白道:“粮食在仓库里放久了会发霉,丝绢会褪色,何不用来做些能让陆浑山庄涨价的事?我敢保证,拿出这笔钱缴租税,回报比任何买卖都高。”   宋勉还在思考,但显然已经动心了,缓缓道:“我需要回去问一问……”   “重要的是宋兄怎么想,我们两个是年轻人,我们的想法老人们未必能接受。但偃师县这一片天地,早晚该由我们挥洒。”   “薛郎不必急,这是大事,容我想想。”   “做大事岂可优柔寡断?”薛白道:“我已与吕令皓正面宣战,誓争其一县之权,绝无退路。   原本宋勉是主人,由他来质问薛白,选择是否继续给予薛白支持。一番谈话之后却是被动了,成了看他是否有魄力继续与薛白合作。   “我知道老人们会如何说,宋家开了这个头,难免得罪了其它有隐田的高门大户,老人们总觉得抱团才能共同富贵。但听他们的,宋兄辛辛苦苦,陆浑山庄最后也不会是你的,最多成为这小别业的主人,一生成就一眼望得到头。”   宋勉不自觉地有个点头的小动作,抬起酒杯饮了一口。   薛白最后道:“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棋子;唯有在我这里,你是同伴。”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对宋勉有多大的影响,说过之后便点到为止,端起酒杯,饮了这日宴上的唯一一杯酒。   是夜,薛白没有醉,但宋勉醉了,醉得厉害。   “县尉……我不该再唤你县尉,你是偃师县的一县之主,我会是陆浑山庄的主人。这邙岭之下的田地人口俱归你我,伊洛河上的行船载的俱是你我之财货……都是我们的。”   薛白能够想象到他描绘的画面。   首阳山的桃花源中鸡犬相闻,老凉、姜亥等人的家眷们可以住进去;源源不断的铜币运出来,顺着伊洛河运往江淮,采购回精美的货物;农人们在秋收的田野里欢笑;长安、洛阳的商贾也用上了丰汇行的飞钱……   这天夜里,薛白还收到了一封从长安来的信,有厚厚一沓。   打开来,果然是看到了李季兰的诗集。   待见到其中有诗句是“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薛白目光回避,翻到了后面说正事的内容。   李季兰提到,她与李腾空打算去王屋山随玉真公主修行。   玉真公主如今住在玉阳山仙姑顶的灵都观,地处于王屋山脉,在洛阳正北方向,属于黄河以北的济源县。   李季兰、李腾空过去,肯定是不经过偃师的。但她们打算从洛阳走,在洛阳见几位好友,之后北上孟津渡,渡过黄河。   信是在二月下旬寄的,那时寒冬已过,春意正浓,是出行的好时节。今日是三月初三,薛白收到了信,而车驾比快马捎信要慢得多,算时日,她们过些日子该能到洛阳。   信的最末,李季兰问道:“可否于洛阳与先生一晤?”   薛白思忖着,没有马上回信,他不知近来是否方便离境。   “宋勉答应了,这是宋家的田册,核实之后,以实际田亩来定宋家的租税。   次日到了尉廊,薛白把一份田册交在殷亮手中,道:“过两日,宋家还会运一批钱粮当众入仓,为各家表率。”   “好,有了宋家的支持,此事便成了大半。”殷亮大喜,“就算是有哪家还想要反对,也没了主心骨。”   薛白道:“我近日还有一位新的幕僚,你也见见。”   “哦?”   殷亮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发圆脸的老者有些尴尬地走了进来,正是郭渙。   “郭录事?”   “殷录事不要如此多礼,如今你才是录事。”   郭涣依旧是见人就笑,圆圆的脸颊洋溢着热情,只是脸上已多了许多皱纹,举止也拘谨了起来。原本县署是他的地盘,如今则像是来做客。   他二月中旬就出了牢,等了半个月,连生计都快撑不住了,终于是忍不住来找薛白。   殷亮则很洒脱,大大方方道:“郭先生放心,少府志不只在偃师,你今日既来了,所得只会比所失更多。”   “希望如此。”郭涣对这套安慰人的说辞不太有信心,赔笑了两句,道:“盼能为少府尽些微薄之力。”   他说是微薄之力,但以他对偃师县的了解,几句话就能够起到莫大的作用。   “眼下,少府已分化了各家高门大户,并取得了宋家的支持,下一步,该是夺吕令皓之权了吧?”郭涣道,“小老儿带了一些证据,乃是这些年他侵吞县署钱粮的账目……   连这一环也被补上,薛白整个分化大户、架空县令、主宰偃师的计划也就铺开了。   目前为止,他用的都是一些官面上的手段,以权职逼压、以利益驱使、以言语打动。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尽可能把权力斗争放在官绅这一层面,让整个局势平和、波澜不惊。   所有的博弈都在规则之内解决,不惊动朝廷,有助于他往后在偃师造铁器、铸铜币、开钱庄等等。   另外,最好是能够在解决田地问题时减少破坏,不耽误春耕,避免太过激烈的冲突给农户造成损失。   此时眼看着进展这般顺利,薛白反而感到有一点点的不踏实。   他心中也在思索,靠这种温和的方式,真的能够解决偃师县的积弊吗?   若在偃师可以,河南呢?河北呢?   答案不在他身上,得看六万农户到底过得好不好。   洛水边。   乔二娃正在搬运粮食,他杀人落狱,被刁庚从牢里劫了出来,准备随他到郾城去。   幸运的是,县尉还让人把他的阿娘与刘翠也送来了。今日把采买来的粮食运过河,他们就要启程。   临行前没能跪谢县尉的救命之恩,他十分遗憾。   “好了,最后一批了。”刁庚站在船上喊道:“我先随粮食过河,你们带着力工过来。”   “好。”   乔二娃站在那等着力工集结,转头看去,见码头上有张告示。他不认字,但已听说这是县尉的新政,往后不用追死,每年的租庸调能少一半,总之是对农人好的。   说实话,他并不想跟着刁庚到铁山去,农夫在当今是值得骄傲的身份,若再有几十亩田,更是代表着安定、本份、体面,不是铁山上挖矿的苦力能比的。   乔二娃只认得告示上那一个“田”字,他就一直站在那盯着看,畅想着若少交一半的税,攒上几年,与刘翠成了亲,生五个娃儿,慢慢也能养活。   他于是想把这告示背下来,往后遇到逃户也好与他们说,可惜原有个念告示的小吏今日已不在了。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乘着小舟从洛河上游过来。   这人看似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北方人长相,面容英俊,眼神明亮而锐利,上唇留着短须,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都是壮汉,正在从船上把马匹牵下来。   三个人,却带了六匹马,都是骏马。   中年男子独自走到告示下,目光看着。他侧脸有个显著的特点,鼻梁挺拔得像是刻出来的。   “那个。”乔二娃道:“念念呗?   不是他没礼貌,实在是拙于口舌。所以崔家田庄的管事还在叨叨,他直接就挥起钉耙将其打死了。   此时求人办事,乔二娃笑了笑。   “可。”中年男子点点头,张口便念道:“县尉薛白告谕偃师士民,因青苗、色役二簿年久未编,租庸调所征税额多有不符……   这般的大白话,乔二娃背得也十分吃力。   中年男子侧目稍稍扫了他一眼,叹道:“不必记,没用。”   “为啥?”   “都说要减少百姓负担,朝廷减租庸调、加户税,负担可减了?朝廷说和来是为了补贴百姓,给贫苦百姓发钱,负担可减了?   说到这里,乔二娃已听不懂了,但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听懂,有感而发罢了。   朝廷的告示上不论如何说,差役到你家中征粮时并不会因此手软,别信这些。   “我是信县尉。”   “哦?”   中年男子这才正视了乔二娃,以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他,问道:“你认得薛县尉?”   乔二娃被他看得不安,道:“不认得,可我信县尉。”   “那我问你,过一年两年,他调走了,你觉得这税能怎么收?”   乔二娃哪能答出这些道理,眼看那边力工已经集结好了,连忙赶过去。   两日后,宋家没有依照承诺当众把钱粮运进县仓,这让薛白稍稍有一点儿失了面子。   他就此问了宋勉,宋勉依旧很亲近的样子,笑着说是宋家的钱粮还没准备好。   “可有发生别的什么?”   “就这小县城,能有何事?”宋勉笑着摆手,道:“我问了伯翁,缓些日子便送来。”   “宋公是担心引起旁家不满?”   “也许吧,我亦不知。放心吧,且耐心等着。”   是夜,薛白与杜家姐妹说了此事。   杜始道:“临时害怕了,反悔也是可能的。”   “不怕他犹豫。”薛白沉思着,问道:“三月初七了吧?”   “是。”   “离高崇出事,过了四个多月了。”   薛白有了个猜测,只是暂时还没证实。   “人手还够用吗?”他向杜姱问道,“调些伙计,盯着吕令皓、宋勉、崔唆、郑辩等人。”   次日,才到县署,殷亮便匆匆赶来。   “少府,有逃户把我们分给他们的田地卖了。”   “济民社的?”   “不是,是不久前回来的逃户,把邙岭南面我们从郭家划出来的四十三顷隐田卖了十六顷。”   薛白竟是点了点头,稍有些欣慰,至少不是济民社的贫农这么做的,毕竟他曾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去告诉他们道理。   “卖给谁了?”   “宋家。”殷亮道:“但是由宋勉的一个从兄接手的。”   薛白微微沉默,那些田地他分给逃户们还未立田契,乃是县署租给他们的,只立了二十年的租约,约定每三十亩收两石粮的租税,为的是让他们更相信今年不会再收重税。   换任何人,都买不了这租约,除了宋家,因为薛白正是最需要利用宋家之际。   这件事让薛白感到一种挑衅,或者说是试探,宋家在测试他的态度。   “逃户们呢?”   “还在追。”   “让薛崭去追,找到了带到田地来。”   薛白遂出了城,亲自去了那片田地看看。   三月是农活正忙的时候,农夫们得犁地、播种、灌溉、除草、沤肥,除了粮食,也种些蔬菜。一路上时不时能看到农人挑着担子,扛着两个木桶晃晃悠悠地走,离得近了,发现里面是粪水,臭烘烘的。   “少府,前面那几亩都是。”   薛白抬头看去,道:“有人在种?”   “许是宋家的佃户。”殷亮道:“这片都是良田,如今种子都已经播下了,等到秋收,至少又是三千石粮食,自然是要派佃户来打理了。   薛白蹲下身看了看,土壤已经翻过了,上面浇着粪水,有虫子正在空隙里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可见确实是良田。   他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除草的农人,问道:“这是你的田吗?”   “阿郎唤俺来种的哩。”   “每亩你能得多少?”   能吃饱,种得好阿郎还给娃娶媳妇。”   感觉得出来,宋家收的也许比朝廷还少,这些人说话时的劲都不一样。   薛白也不为难他们,问清了他们都是今天被派过来的,也就放他们去了。   薛崭终于押着几个逃户回来了,一路上骂骂咧咧,到了薛白面前,重重将人摁下,道:“阿兄!我把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押回来了。”   几个逃户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说的都是很诚恳、但完全没用的话。   “县尉,小人对不住县尉……   薛白认出了其中几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当时他在修渠时向他拦路请愿的逃当时其实也没说太多话,他就是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恳求,被那种拼命哀求就只是想活下去的期望打动了。   他们希望有一片田地种,不要收过多的租庸调、杂色、脚钱……他知道这就是个理所应当的要求,于是一直向着这个方向在做事。   倒没想到,他们先逃了。   “关阿麦,你来说,才翻的田,种子才播下去,你把地卖了?卖了多少钱?”   “十……十贯。”   薛白原本还不生气,此时才被他畏畏缩缩的德性而惹怒了,问道:“一亩十贯,还是三十余亩地一共卖了十贯?”   关阿麦自觉羞愧,跪在那,俯下头应道:“是……是一共。”   “别跪我。”   老凉察觉到薛白的火气,上前一脚便把关阿麦踢倒,骂道:“让你别跪了。”   “小人知错。”关阿麦连忙重新爬起来,继续跪着。   “啖狗肠。”老凉又是一脚,“叫你他娘别跪了。   “县尉恕罪。”关阿麦再次爬起来跪在那。   薛白问道:“你一年种不出六十石粮?”   “种……种得出……”   “那你以不到一年收成的价格把所有的地卖了?!”   关阿麦吓得一抖,以头抵地。   薛白道:“这是你第二次卖地了,去年你只卖了三石粮,今年长本事了?”   “小人……小人……”   老凉看不惯关阿麦窝囊的样子,拿起他的包袱,往地下一倒,哗啦啦地倒了满地的铜钱。这钱已经被花了不少,远没有十贯,却还是一小堆。   “县尉!”   关阿麦连忙上前去抱住铜钱,哭道:“求县尉给小人一条活路吧!”   “求县尉给活路,给了你,你走吗?”老凉蹲下身,拾起一枚铜钱,掰断,丢在他面前,骂道:“窝囊废,看清楚。”   薛白又问宋家是如何劝他卖地的,关阿麦却说,对方没有如何劝,是他自己看到铜钱就决定卖粮了。   “为何?”   “县里收税加起来一年也不止十贯,等有了收成,剩不下七八贯,万一再年景不好……小人想到洛阳做些小本生意……”   薛白问道:“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能为你们减税?”   关阿麦哆嗦着没说话,唯有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作为对薛白的回答。   这日,回去的路上,随行的众人,包括殷亮都很失望。   薛白却忽然道:“这些农人虽然不识字,不太会说话,但其实很聪明。”   “我只看到他们的短视、愚昧。”   “目光长远,也需要有资格才能做到啊,总不能在岸上批评落水的人不学游泳。   “愚民愚不可及,你太过在乎他们了。”次日宋勉很早就到了县署,见了薛白便道:“若非此事,我尚不知你还把郭家的良田分了四十余顷出去,何必呢?”   他这么说,显然只是为了撇清罢了,实则眼里还有些微微的嘲意,笑薛白因几个愚民而栽了跟头。   薛白苦笑道:“我初到偃师,想在声望上能胜过吕令皓,总该办几件实事。   “献宝货,朝廷自会记你功劳;修寺庙,民间自能传你的功德。要声望多的是办法,你偏选了最麻烦的一种。”   “做都做了。”   “那十六顷地,薛县尉是作何打算?”宋勉看着薛白,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笑问道:“不会连宋家这一点小事都不能容忍吧?   “买都买了,归你们了。”   “多谢。”   薛白也在观察着宋勉的态度,问道:“对了,近来陆浑山庄可有客人?”   “客人?”宋勉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摇摇手,随口应道:“哪有甚客人,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薛白答非所问,道:“是我想去黄河北面的王屋山探望一下玉真公主。   “这种时候?”   薛白当即反问道:“这是哪种时候?”   宋勉稍稍一滞,应道:“眼下你对付吕令皓的关键时候,不宜擅自离境才是。”   两人说话时都带了些试探之意,气氛已不再像是不久前那般和睦。   薛白心中有个预感已愈发强烈。   待见到杜始,他当即便问道:“派人去探了?有发现?”   “今日整个偃师县的官绅只有一个动作。”杜始道:“崔唆添了个孙子,各家都有派人去送礼。对了,我替你送了一副玉如意。”   “吕令皓亲自去的?”   “是,但这证明不了什么。陆浑山庄只派了一个管事,带着八个人过去。”   薛白又问道:“崔唆只有第六子的妻子在待产吧?   “是。”杜始忽然想到一事,沉吟道:“我记得上次……该是罗玢那案子时说过……”   “不错,崔六郎让一个妓子怀了,一尸两命。”薛白道:“他妻子回了洛阳娘家。   “在洛阳生产了?”   “都没接回来,如何会大宴宾客?”   “你的意思是……高尚来了。”   “未必是高尚,但范阳也该有人到了。”薛白喃喃自语道:“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这天夜里,薛白独自在院子里想了很多。   他在想今日所见的那些农人,接着又想到自己希望以权力斗争的方式解决偃师的积弊,到底是对是错。   甚至还想到更远……倘若没有一场安禄山之乱,大唐这样的盛世能否一直维持下去?   这问题显然想不出结果来,毕竟一切都还未发生。   薛白只明确了一件事,再难再险,他得做出改变,才不会愧对上苍的厚待。   薛白之所以会忽然与宋勉说想到王屋山拜会玉真公主,是为了诈一诈对方。   原本只是偃师县内的斗争,若是范阳方面伸手了,他亦需要偃师县之外的力量。   而之所以用王屋山来诈对方,却是因为薛白的一点私事。   思量着,薛白提起笔,磨了墨,这才开始给李季兰写回信……他今日才确定了行程。   信上他说最近事务繁忙,不能够去洛阳,甚至也不在偃师,只好让她们在洛阳见过好友便自去王屋山,往后若有机会,他会再到王屋山拜会。   写了这封信,薛白将它折好,思量之后,交给杜五郎。   “你到洛阳看看你阿爷吧,待上几日,待两位李小娘子到了洛阳,把信交给她们。”   “我去?”杜五郎十分讶异,“夺权的关键时候,我怎能不在?我不是你最重要的幕僚吗?”   “谁说的?”   “郭先生说的。”   薛白道:“他那人总是笑呵呵地说奉承话,你不必相信。你去洛阳一趟,对我很有帮助。”   杜五郎白了他一眼,很是不服气,道:“我不在就对你有帮助对吧?真是……”   但不论如何说,这件事交给杜五郎,薛白是放心的。   反而是杜五郎很担心他,问道:“是不是高尚来了?”   “你怎知道?”   “我哪知道啊,但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你忽然这么慎重,还要支开我保护我,想不到还有别的理由啊……”   薛白也懒得纠正杜五郎的一大堆误解,沉吟道:“问题不在于高尚来了,而是我们的对手意识到我在分化他们,他们开始抱团了。”   “那不就是我说的吗,你非要说得复杂些。”   “这很重要,能让我们认清谁是敌人。”   “谁是敌人?”   薛白知道那一家一家握着不义之财不肯放手、一有风吹草动就抱团抵抗的,都是他的敌人。 第257章 地主之谊   陆浑山庄。   宋勉走进了阅岩亭,只见宋之悌对面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气格峻拔,鼻梁高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信从容之气。   “高尚。”   下意识念出这名字,宋勉自己都感到有些忌惮,道:“果然是你,劝你莫再给宋家添麻烦。”   其实,他已经从宋之悌改变态度时说话的语气猜到可能是高尚来了,但他没有与薛白说,毕竟在有可能成为陆浑山庄的主人之前,他首先是陆浑山庄的子弟。   “我只说几件事。”高尚道,“八郎不是我义兄杀的。”   “说得仿佛你瞧见了一般。”   “我义兄身边护卫,皆府君所派之范阳老卒。老卒杀八郎不需砍第二刀,更遑提第三刀,既无闲心斩八郎命根,更不可能让八郎还有力气写下凶手姓氏。”   高尚侃侃而谈,除了说话的内容,那自信且真诚的态度也添加了许多的说服力。   “我断言八郎乃薛白使人所杀,那以血写就的‘高’字便是证据,偃师县不会再有旁人嫁祸。   “你全凭猜测。”宋勉道。   高尚没有回答,宋家真的需要一份证据,来证明谁杀了宋励吗?不需要。   宋勉指高崇为凶手,因为这符合宋家当时的利益;他指薛白是凶手,自然带来更大的利益。换言之,查出杀宋励的凶手,代表的是宋家态度的转变。   高尚于是反问了一个问题,道:“薛白既然能除掉我义兄与郭万金,待利用完宋家,岂不敢除掉宋家?”   “他怎么会?!”   “贵妃义弟,新科状元,赴偃师上任,做事大刀阔斧,其志不在小矣,你以为他凭什么放过你?”   宋勉答不出来。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原因可以总结为他这个层面的人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层。   高尚盯着他,直到把宋勉身上的不安感尽收眼底,问道:“对了,薛白可有用私利来哄骗你?还是你们义气太深了?”   “没有!”   宋勉连忙大喊一声。   下一刻,他一名叔父已经站了出来,径直抡了他一个耳光。   “啪!”   巴掌声清脆,让整个宋家都清醒过来。   “我没有。”宋勉脸颊发烫,不敢去捂,以最诚恳的态度道:“我确是犯了傻,但绝没有私心。”   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宋之悌才开口,道:“你太急躁了,坐下。”   “是。”   宋勉羞愧地坐下,等着,虽然不知他们这是在等什么。   直到有下人通禀道:“阿郎,崔公、郑公来了。”   崔唆、郑辩到了之后,一个个世绅也相继抵达,最少的也有两百顷以上的田亩。   “见过宋公。高郎君也在,今日这般相谈安全吗?薛县尉可是个莽撞人啊。”   “无妨,他该已猜到我来了。”   说话间,又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喘气,道:“老朽气力不济,走山路慢,来晚了,诸位见谅。”   “这是郭太公来了吧?”   世绅们议论起来,道:“郭涣既已投靠薛白,如何还邀他来?”   高尚道:“无妨,并非要谈见不得人之事,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说过之后,他很有风度地去扶了郭太公进来。   众人落座,当先开口的是高尚,道:“我这一趟先到洛阳见了令狐少尹,他谈及偃师县,用了三个字不安稳……”   若说高尚、薛白都是有本事的人,众人对高尚显然是更熟悉且信任的。而提到高尚,不得不提另一个人——曾经的河南尹、水陆转运使李齐物。   宋之悌听着,再次闭上了眼,一边听,一边想着旧事。   开元二十四年,李齐物担任怀州刺史,举荐了高尚。旁人只关注到了这份赏识,却甚少意识到,是因为高尚出谋划策,屡建功劳,才得到了赏识。   比如,天宝元年,李齐物在三门峡开漕运,弃石入河,激得水流湍怒,舟不能入。但高尚收买了吴怀实,与圣人说李齐物兴修水利,惠济于民,圣人龙颜大悦,赐貂裘一领、绢三百匹,特加银青光禄大夫,兼鸿胪卿,赐玉尺一把,诏称因他能干,故有此赐。   这般一路高升,天宝三载,李齐物升至河南尹,那时便常到陆浑山庄来,高尚也相陪着来过几次,因此宋之悌与他们相识。   当时高尚没有结识安禄山,却已展露出不同寻常的志气。其人还极为敏锐,从陆浑山庄的一些异样,发现了宋家私铸铜币之事,但却没有揭发,反而替宋家隐瞒了下来,后来还举荐义兄高崇来帮宋家遮掩。   再过了两三年,李齐物被贬,高尚投奔了安禄山,却还没有忘记当年熟悉的这些人。   这次的事,高尚把道理一点明,宋之悌就明白了……是宋勉这个蠢材被薛白利用了,而他也老糊涂了,差点就被欺瞒过去。   “假道伐虢,诸公皆听过这典故,可事情未发生之前,谁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成了虞公。昨日,薛白夺了郭家田地;今日,他清算田亩户籍,逼你们交租税;明日,他便要夺走你们所有的田地!”   高尚说着,激昂地挥动了拳头,以此来刺激众人的情绪。   但他心里却是很平静。要做成事情,必须让旁人兴奋,但他却必须保持冷静。   另一方面,他其实很理解薛白的想法。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幼时在河北生活,河北的税赋可比河南府要重得多。且除了土地兼并,他的家乡还有更多、更大的问题。   战火一起,朝廷便强制征兵;大量的胡人部落内迁,稍有管治不当就到处抢掳;他最最恨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偏见,连河北世族到了关中以后都瞧不起他们这些河北的平民。   但那时,他也以为一切还可以治理,有一度他也想要在规矩之内以温和的手段来改变不公,他跟着李适之试过了。   不行的,治理不了。   故而,今日高尚要除掉薛白替义兄报仇,也就是相当于扼杀掉一个曾经的自己,很简单,简单至极。   他没有想什么新的主意,他只是把这些世绅平时控制地方的做法说了一遍。   “薛白机关算尽,没用的。诸公只需要反应过来,且齐心协力,便能让他无计可施。偃师县的大半田地是你们的,粮食是你们的,钱货是你们的,连县署里的吏员也都是出自你们的支系,他凭什么与你们斗?”   “郭太公,你的田地、宅院都可以还给你,只有一点,劝说郭涣背叛薛白。郭涣太了解县务了,好在他的一切都是郭家给的。”   “花钱,送女人,不惜代价收买他身边所有人,幕僚、吏员、差役、仆人,哪怕是门房、奴婢。不愿收东西的,栽赃、诬告,让他们麻烦缠身。   “薛白现在住的宅院是谁的?收回宅院,将他赶出去。别以为这是小事,这能摧毁他的威望,打击他的信心,还能让我们更好地监视他。”   “我们该让这偃师县没有任何他的容身之地,为他做事的人走在路上,你们都应该把路堵住,因为偃师县连沿街的商铺都是你们的。”   “不必舍不得花钱,把仓库里的粮食拿出来,分发给城中百姓,毁掉他的声誉。这些人是最愚蠢且最见利忘义的,让他意识到连百姓都不站在他这一边,是对他心理最大的打击。   “我们做的都是合规矩的,该让他像深入泥潭一样不能自拔……   高尚有一瞬间的恍神,回想起过去辅佐李齐物时的经历。他深刻明白一个官员到了地方,是绝对不可能抵抗当地世绅之力的。   聚议之后,高崇的首级与尸身也被挖出来了。   当时刁庚是把首级和尸体一起运来的,尸身就埋在乱葬岗,首级则是给了宋家祭奠宋励。至于如今还找不找得到,总归是由着宋家怎么说,高尚已不可能认出来。   宋之悌把为自己准备的楠木棺材拿了出来,给高崇披了华衣,重新下葬在邙岭。   高崇死时,极尽潦草。死后数月,第二次的葬礼却又极尽奢华,躺的是王公重臣的棺椁。   “义兄!”   “魂兮归来!”   高尚拜倒在坟前,泪如雨下。   “我自幼失怙,茕茕孑立,是义兄收留我,以高氏宗门,引我置下,入籍为兄弟,我之身份、姓名,皆义兄所赐……鸣呼哀哉!”   “深恩未报,深恩未报!杀我义兄者,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三根香线插在坟茔前还未燃尽,管事来禀报称有人来找高尚。”   “找我?”   高尚十分诧异,心中有个直觉,能这么快找来,该是薛白的人。但来的却是个年轻矫健的汉子,自称是二郎山樊牢手下。”   “樊牢?”   高尚不由诧异,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你姓甚名谁?哪的那年轻汉子像是微微错愕,没想到高尚会问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答道:“小人胡来水,是陕州、平陆县人。”   高尚问道:“平陆县?知道为何叫平陆县吗?”   胡来水应道:“知道,以前叫大阳县。后来,太守修漕运,烧列山石,挖出了一把上古铁戟,上面刻着‘平陆’两个字,是大祥瑞,就改了县名。”   高尚闻言微微一笑,因当年就是他给李齐物出的主意,献上了祥瑞。   “你是陕州人,为何跟着樊牢。”   “那年开凿三门峡,水涨得厉害,我阿爷在岸边拉船,被黄河水卷走了。我刚十六岁,跟人跑商,在二郎山跟了帅头。”   “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高尚这才点点头,知道修漕运是在天宝元年。如此说来,胡来水的遭遇还与他有关,但他已习惯了,李齐物当时是河南府的重臣,随便一个决定就能影响了许多人的一生……就像蝼蚁。   “樊牢如何知道我来偃师了?”   胡来水应道:“前段时间,出了一些事,帅头自认对不住高郎君,特让小人在偃师县等着。他说,郎君一定会来为义兄报仇。”   高尚脸色冷淡下来,道:“他既然知道,还不把刁庚交出来?!”   他当然知道刁庚,因他才到偃师就得知了刁庚是怎样拿着高崇的首级到县衙请赏、招摇过市。   “请高郎君听小人解释,高县丞并不是刁庚杀的……”   “还想骗我?!”高尚故意施压,身后的侍从立即便拔出刀来。   胡来水骇然,说话时声音都在抖,道:“是,是是……帅头……亲手斩的高县丞。”   “是吗?”   “高县丞成了逃犯之后,便投奔帅头。后来,薛白想要买铁矿,高县丞便让帅头带着他到伊洛河边,没想到还是被薛白找到了,威逼帅头把人交出来。”   “然后呢?”   “帅头不愿背叛高县丞,可薛白不停逼压,高县丞先动了手……”   “够了!”   高尚知道以高崇的性格确实不会坐以待毙,他这义兄有些太过狂傲受过。   “到底是谁杀了我义兄?”   “是,是……帅头。”   “还想骗我?”   高尚看得出胡来水在说谎,他也了解樊牢的性子,有担当,愿意代人但这次,樊牢也当不起。事情已经闹开了,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必须恩怨分明,给对他恩重如山的义兄报仇。   “回去告诉樊牢,把刁氏兄弟的脑袋交给我,否则我踏平二郎山。   胡来水感到杀气逼来,连忙应下,落荒而去。   高尚与宋之悌低语了两声,宋之悌遂安排人缀着,胡来水没到偃师县城,而是一路到了码头,找了小船渡河,往南面去了。   入夜。   薛白正在翻看公文,听得敲门声响。   “郎君,回来了。”   施仲说着,引进了一个黑衣短褐打扮的年轻人,正是胡来水。   “没被人盯着吧?”   郎君放心,我是绕了一大圈才回来。”   薛白引着胡来水入内坐了,亲手倒了一杯水,详细地问了他见高尚时宅院寂静,渐渐到了天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门外已聚集了一大堆人,担架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   有锦袍中年跪在担架边。   “恳请薛县尉把宅院还给草民的阿娘!”   突如其来的哭喊声把宅院中的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杜五郎与薛运娘正在收拾去洛阳的行李,听到动静,连忙跑到门外,只见气氛已经沸腾了起来。   “宅子是县署要我租给县尉的,我阿娘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啊!”   “这么大的宅子,每月给两百钱!”   我没说我不愿意,可我阿娘如今病情加重,唯盼着能回到熟悉的宅院居住……”   杜五郎听得头大,上前就去与他理论,但再抬头一看,见到外面的百姓指指点点,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自己带人闹事时的样子吗?   那理论还有什么用?   他干脆蹲下身,向那老妇笑道:“阿婆,你早膳可用了啊?”   那老妇牙都掉了,记忆也不好,见了这圆乎乎的少年郎,还当是她的孙子,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可惜她已老得没气力说话,   过了一会,薛白出来,首先也是与这老妇人打了招呼,看外面风大,先使人将她搬到堂中,再谈其他。   锦衣中年见了忙道:“县尉莫非想占草民的宅院,避而不谈……”   “让你娘在门外吹着风谈吗?!   薛白怒叱一声,威风凛凛,吓得锦衣中年噤若寒蝉。   宅院让就让了,本就是人家的,闹下去损的是他的名声,气势薛白却是不肯相让。   殷亮则是配合默契,跟着骂道:“县尉初来任上,你等巴结着要献宅院。今县尉不肯与你等同流合污,随你等花样百出,却不知公道自在人“好!”杜五郎当先捧场叫好。   无非是搬也得搬得体面。   安排了搬家之后,薛白说是身体不适,没去县署,交代殷亮将一些紧要的文书先处理了。   殷亮到了县署,先是发现有几个文吏没有把公文交上来,而是重新去了吕令皓的令廊。到了中午,郭涣的妻子到县署来找他,说是家中那五岁的小孙子病得很重。   “殷录事,那小老儿先回家一趟?”   郭涣放下手中正在核算的账册,看向殷亮,目光中带了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殷亮读懂了这道目光,叹道:“郭先生去吧。”   郭涣走后,殷亮过去拾起案上的册子,自己核算起来,忽然想到了当年他随颜真卿到醴泉县,花了四年多的时间也没能重新清查田亩、户籍。   对这些事的困难,他是有所预料的。   “录事,有妇人在县署外报案。”   今日薛白没到县署来,殷亮遂让那妇人到尉廊问话,对方进来时,他抬头一看,竟见是一个十分美貌且有风韵的女子,他当即便警觉起来。   “呜呜,请录事为奴家作主,奴家乃陈州淮阳郡人氏,被偃师县民汪大拐来,奴家要状告他。”   殷亮皱了眉,因他正是河南府陈州人。   果然,美妇哭哭啼啼地便想贴近他,他当即一拍桌案,喝道:“汪大来了没有?带到法曹录供!”   “录事,人来了,就在法曹。”   “走,问话。”   六曹院里正有个丑陋短小的汉子在哭嚎,吏员们都无法安心做事,站起身看着。   殷亮赶到之时,见了这汪大的模样,不由惊讶,竟因此有些怀疑那美妇真是来告状的。   “是县尉来了?”汪大见到有官吏过来,迫不及待就扑上来,喊道:“她真是我婆娘啊!县尉你为我作主!”   殷亮连忙伸手一推,喝道:“我不是县尉,好好说案情!”   汪大被推得一个跟跄,脚步虚浮。   “奴家是被他拐来的……”   “不是!我下了聘礼娶的!”汪大血气翻涌,愤声大吼,“你与县尉,你话音未了,他竟是仰面倒了下去,响起“嘭”的一声,脑后一片鲜血。   殷亮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伸手去探,汪大却是已经死了,鼻孔里隐隐有血,该是有隐疾或中毒。   “殷录事推死他了!”   “是被殷录事吓死的。”   议论声起,那美妇扑上前,抱住了汪大的尸体,竟是悲哭道:“汪郎!呜鸣……你死得好惨啊……”   后堂,吕令皓已转了过来,喝道:“出了何事?!”   这不过是寻常伎俩,殷亮早有预料,只有一点他没想到。   要陷害他,办法多得是,其实不需要枉杀一条人命的。   他愣愣看着汪大那张丑陋的脸,见到的是至死还在着急、愤怒的表情,急怒得让他很想要了解这个卑微的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再了解也晚了,人已经死了,成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工具。   “因为薛崭那小子冲得很,随时可能要动手的样子,吕县令最后没有押殷亮下狱,但借机停了他的权职,夺了他的权。   高尚已住进了弄晴别业,以方便盯着偃师县的形势。宋家也很信任他,安排了很多人手听他使派,打听消息,沟通联络。   今天的进展很顺利,但此时高尚听了结果却有些疑惑,事情虽然都是依照他的计划在进行,但他似乎还没看到薛白的应对。   他当然有派人盯着,知道薛白今日一早答应搬出魁星坊之后,直接就搬到了城西当铺后的一间属于杨氏商行的宅院,之后便称病在家。   高尚却知薛白是故意的,或是托病不出,以静制动,等待这边士气衰竭;或是托病求援,等待帮手前来。   “再去探,他手下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盯牢,包括杜家、杨氏商行的管事……”   “高郎君,薛白出城了。”   “去了何处?”   “洛阳。”赶来报信的人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连忙答道:“是他手底下的幕僚杜誉,带着一大队车马出城了,在码头登船,说要往洛阳。”   薛白?你亲眼见到他了?   “没……没有,是小人觉得薛白一定藏在队伍中。”   高尚脸色严肃,叱道:“往后盯梢,别再让我听到你臆测之事。”   “小人是觉得……”   “够了,我要的不是你的猜想!”   话虽如此,若让高尚来推测,他也认为薛白有可能去了洛阳,要证实也简单。   “阿浩,你去洛阳一趟,见了令狐少尹,问问薛白是否从朝中寻求支援。”   受高尚的赏识,不久前刚被推举为队正,因感激高尚,主动请缨陪他来走这一趟。   被唤作“阿浩”的人其实名叫田乾真,还不到二十岁,因聪明勇武,很“喏。”田乾真应了,却又问道:“是否我找机会弄死他罢了?早些报仇,早些回去。”   高尚摆摆手道:“打探清楚就好。”   除此之外,他并未做太多的布置,从头到尾,只是给地方世绅提了个醒、打探些消息。他做事完全不像高崇一言不合就动武,他三言两语就能四两拨千金,利用大势压人。   纤夫们拉着船只逆洛河而上,前方渐渐显出繁华的洛阳城。   杜五郎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洛河水,垂头丧气道:“感觉像是落荒而逃了啊。”   他虽然懒,但也理解薛白在做什么,把田亩、户籍清算了,百姓多少地就交多少租税。若做成了,就能让农户减轻一半的负担,对世绅而言虽有损失,但每年还是能从田地里获得大量的粮食。   说白了,就这么简单一件事,他忙着忙着,一度觉得快要做成了。结果倒好,原来世绅不能接受此事,反应过来了。   杜五郎很失望,倒不是像薛白那样有大志向,一心改变这些,而是他对几个农户吹了牛,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偃师,过意不去。   偏偏薛白交代的事还要去办。   平时他虽嫌薛白太过自重,可若真要让他帮忙送个信,他还是发了牢骚,自语道:“都什么关头了,只顾着儿女情长。   到了洛阳的次日,杜五郎便去了思恭坊,一路打听,寻找着李林甫在洛阳的宅院。   这一带有很多唐元功臣。   唐元功臣指的是唐隆政变时的功臣,因避讳李隆基的名字而称唐元,总之多是在武周朝时犹忠心李唐之人。他们年轻时多在洛阳度过,老了也隐居于此。   杜五郎问了几间宅子,主人都是他根本没听过但据说很厉害的老功臣,高德、刘玄豹、张德、李献……   终于,他找到了一间占地小到让他诧异的宅院,在一众唐元功臣的宅院中显得很不起眼。   “啊?这里是右相在洛阳的宅邸?”   “不然能是你的宅邸?!”   眼看门房鼻孔朝天,杜五郎便确认了此事,想来李林甫任相以后就没再来过洛阳了。   “那什么……你们家十七娘若到了,能否派人到道德坊杜家与我说一声,我有封信……   “你算什么东西?”   因杜五郎的气质实在不像权贵,说话又吞吞吐吐,那门房已经不耐烦起来。   杜五郎只好挠了挠头,应道:“我不算什么,总之你与十七娘说,薛白的信在我这里。   说罢,他也不理会这趾高气昂的相府门房,转身走掉了。   小巷那边,正有人在远远盯着杜五郎,之后将他的所有行程递给了河南府少尹令狐滔。   令狐滔听罢,转头吩咐道:“持我名帖,到思恭坊问一问是否右相要来,府署该准备迎接。”   “喏。”   做出安排之后,令狐滔继续处置公文,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心腹回来禀道:“阿郎,小人去问过了,右相没有要来洛阳的安排,是相府千金要来……另外,因之前的掠卖良人一案,右相安排了右金吾卫兵曹参军杨齐宣巡查此案,随道护送。   “相府干金?”   令狐滔倒想起了此前听过的一些传闻,摇头苦笑。   先前是假的张三娘,这次是真的李十七娘,薛白不愧是攀附裙带起家的,但高家兄弟岂可能被同一种手段击败?   他招过田乾真,道:“告诉高尚,薛白又请了一位红颜知已……”   说到一半,他微微一愣,发现高尚与薛白经历倒有些相像之处。   很多年以前,高尚还是个如同乞丐的贱民,偏勾引得令狐滔的一个堂侄女委身与他。   旁人只知是怀州刺史举荐高尚,使贱民也能得以任官,却不知最初把高尚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是令狐家。   从洛阳送回偃师县的消息是顺流而下,当天夜里就递给了高尚。   “还真去求援了?”   高尚竟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彼此都明白,棋盘上的棋子就这么多,大势在高尚,薛白若不肯认输,必须借来更多的棋子。这次薛白不可能再利用偃师县的农户、漕工,因为高尚不像高崇,能给他这种机会。   那么,薛白很可能要倚仗相府千金。   也许是障眼法?   屋中灯火通明,高尚抬头看向外面的天空,心想相府千金能到洛阳,虢国夫人也能派人来,务必小心提防着。   官道上一片漆黑,薛白正举着火把夜行,低头看着满是泥泞的道路,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一切计划顺利,高尚没来,那他能否解决偃师县的弊政?   想肯定是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的,他在这个过程中却有了更多思考,关于变革与破坏,关于谁会是他的支持者。   他确实打算去找些帮手来。 第258章 借刀   晨光照在野地上,薛白醒来,发现沾了一身的露水。   只有露水,没有情缘。   马匹也从地上站起,打了个响鼻,老凉、姜亥从背包里拿出了馍,三人席地而坐,沉默地啃食了,继续顺着河行进。   傍晚时,前方屋舍渐多,到了郾城境内,后面的路便不能再沿河而行,老凉擅于寻路,边走边打听“北街远香塘公孙剑庄”,终于到一座宅邸前敲了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探头出来的是李十二娘,手里还拿着一柄木剑,额头上微微有些细汗。   ‘咦?薛县尉怎来了?”   薛白便问道:“你被师父罚练剑了?”   “喊,才不是,我自己勤奋。”李十二娘挥了挥剑,问道:“你们县官不能擅自离境吧?”   “自然是有事要办。”   若无事,也许薛白此时已去洛阳见见李十七娘了。   “我带你们去见师父,但我们剑庄里都是女弟子,不方便给你们借住,你们今夜就住在外面的农户家吧?”   “好。”   公孙大娘一副农妇打扮,正在地里种菜。数月不见,她精神反而好了很多,见得薛白,不由万分诧异,道:“虽说故友相见,让人欣喜,可薛县尉怎来了郾城?   “听闻舞阳二郎山上有一股盗贼,我想要招安他们,为此走一趟。”薛白没有完全说实话,但态度很坦诚。   公孙大娘不解,问道:“跑这么远来招安盗贼?”   “县中有坏人与他们隐有勾结。”薛白玩笑道:“怕他们在斗不过我之后,雇佣盗贼下杀手,干脆抢先一步。”   他用“坏人”一词,就更容易让公孙大娘、李十二娘听懂些,虽然她们还是一知半解。   公孙大娘不再多问,道:“但你孤身前往二郎山,太危险了。”   老凉、姜亥都挺了挺腰,示意薛白不是孤身去。   “不会。”薛白道:“去年冬就开始了解他们,颇为仗义,彼此间也多少有些情谊。只是人生地不熟,还请公孙大娘找个当地信得过的人引我们过去。”   “我呀。”李十二娘道:“我去过二郎山。”   “你不行,不方便。”   “有甚不方便的?我武艺可比县尉还高些。”   老凉也觉得不妥,小声与姜亥道:“我们带着她,怕像是掠卖良人的贩子。”   薛白自是不会带个小丫头,在郾城歇了一夜,次日公孙大娘安排了一名向导领他往二郎山。   二郎山称不上险峻,但它临着一片湖,名为石漫湖。   这日,男人们都已经到铁山去采矿了,有妇人正在湖边捕鱼。   见远远有人过来,看着就像是两个恶汉绑架了一个富家公子。但等走近了一看,妇人们却认不出这两个恶汉是谁家的汉子,总之长得都还挺结实的。   “樊牢在吗?”   “你们是谁?”   “还请告诉他一声,就说冬天让他考虑的事,该有答复了。”   直到傍晚,樊牢才领着汉子们从铁山回来,听了此事,脸上泛起了为难之色。   他有些无奈地吁了一口气,道:“我去迎他上山吧。”   薛白由樊牢引着登上了二郎山,山间有片瀑布,还算壮观,可惜后面没有水帘洞。走过吊桥便见到一块巨石,相传刘秀曾在此栓马。   樊牢不太有心思说话,走了好一会,闷声闷气道:“这里景色还好。”   薛白答道:“不如首阳山陆浑山庄。”   樊牢虽然给宋家运过铜料,却未曾去过陆浑山庄,也就没吭声。   前方是一排房屋,乔二娃才从铁山下来,正在砍木头,见了薛白大为惊讶,直接窜上前纳头便拜,但也只喊了声“县尉”,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薛白扶起他,问道:“你阿娘和刘翠还好吗?”   乔二娃的阿娘在山里其实住不惯,他张嘴却是大声应道:“好!”   薛白随樊牢继续往前走,问道:“樊大当家就不担心乔二娃是我派来的眼线。”   “都是苦哈哈,我分得出来。”   说到这个话题,樊牢难得话多了些,又道:“刁庚把人带回来,就挖铁挣个活命罢了。重活,我不亏待他的,他也不欠我的。”   薛白道:“你这里人不少,都养得活吗?”   “最早没这么多,我当年只带了十多个弟兄回来。”樊牢道,“不当班头这些年,眼瞅着官仓里的粮食越堆越多,跑来谋生计的苦哈哈也越来越多。铁山上分的钱少,愿跟我过苦日子的就留下。”   “不愿的呢?”   “到铜场上去,那边要下竖井,常有死在里面的,我们不去,没来由拿弟兄们的命换钱。县尉见笑了,我们没甚志气。”   樊牢似乎在隐隐表明立场。   铁山上正经挣工钱,挣不到多少。他走私、贩铜,过程中想必也要打点关系,总之缩在这山窝里养活了这么多人,不想再做更危险的事了。   但世事由不得人,既到了走私这一步,更多的杀头的勾当早晚也要找上门来。   推开门,两人进了一间木屋。   与薛白预想中聚义厅那种的大堂不同,这木屋很小,乃是樊牢自己的起居之处。至于要商议事务,也许在山里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就可以,总之没在山里建一座聚义厅。   出乎意料的是,木屋里竟还有几本书,摊在最上面的那本是《绿衣使者续传》。   “你也喜欢看这种故事?”   “前些日子绑了个富商,从他行李里捡的。”   “你认字?哦,对,你当过班头。”   薛白放下书,观察了这个脏乱差的屋舍,过程中踩死了几只虫子,发现踩不完,就任它们在脚边爬。   他发现樊牢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过得也不算好,倒不是穷,角落还堆着一箱亮晶晶的铜币,连盖子都没盖,而是说物资不丰富。   “怎躲在山里过这种日子?到城里买座豪宅住不好吗?”   “哪敢?”樊牢踢了那箱子一脚,“在这地界买不了,且这么多人跟着我,总不能不管了。”   薛白通过这句话就明白了,这边的官府都知道铜场的铜料被偷运出去铸私钱之事,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后悔吗?若当年没丢了班头,如今也许也是官了?像高尚。”   “县尉你特意过来,有话还请直说,免得让我心慌。”   换作一般的事,樊牢必不会心慌,偏是薛白与他说的事不同寻常。   薛白问道:“考虑好了?可愿为皇孙做事?”   他不问,樊牢悬着一颗心;真问出来了,樊牢反而更加为难。   “我对大唐当然有一颗赤诚之心。”樊牢考虑了两三个月,先是憋出了这么一句没用的话,又道:“可毕竟,我连支持县尉的是哪位皇孙也不清楚。”   “所以呢?你希望绕过我,直接见他?”   “不,我一介山野草民,就算县尉与我说了,我不懂是哪一位皇孙,更不懂能做些什么。”樊牢道:“我这么说吧,天上的神仙打架,找地上的凡人凑得上什么用?”   薛白闻言笑了一下,樊牢见自己这比喻有用,倒来劲了,继续打比方。   “天上两条龙打起来了,县尉让我们这些在地上的小鸡仔、小鸭仔帮忙。我们要真贪了那两口稻米,还不够龙凑牙缝哩。   薛白道:“只要殿下能成事,你有拥立之功,怎样的荣华富贵没有?   樊牢平时不苟言笑,此时却愿赔下笑脸,道:“县尉就饶了我们吧,这箱铜币……”   “你敢与高崇走私,不愿为国出力吗?!”薛白正色一喝,“事情你已知道了,拒绝皇孙,下场是什么知道吗?!”   樊牢神色一变,低下头。   薛白道:“你大可杀了我,但皇孙已知道我要来笼络你,只要后果你担得住。”   “不敢。”樊牢抬起头,诚恳地看着薛白,道:“实话与县尉说,我这帮兄弟都是贱民,卷到皇位之争里,活不起的……”   薛白问道:“不如听听殿下能给你多少荣华富贵?”   “真是无福消受,没有为了我自己的富贵就把弟兄们往死路上推的道理。”   若要富贵,高崇不是没有给樊牢许诺过。   樊牢在怀州当班头时,早见识过官绅有多轻贱他们这些下民。真答应卖命,等活生生的弟兄成了牺牲品,权贵们在乎吗?   我知道这事由不得我,只求县尉体谅,帮忙向殿下解释一二。”   薛白看了一会樊牢的眼睛,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来河南府,想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在思考什么人能成为他现阶段的支持者,世族总是逐利,虽能够拉拢旁支庶系但总容易摇摆,贫民还需要时间成长,私心太重的人他还收买不起。   在这个薛白一无所有的阶段,他能收买的必然是底层,而底层中有能力、有力量的往往懂得聚在一起找出路,其中贪利的往往已经为各个利益集团所收买……剩下的,才是他要找的。   薛白不是为了对付高崇、高尚才跑来招安樊牢,如今就是高尚死了,偃师的世绅也已经意识到他这县尉野心不小。重要的是他需要有自己的人手、做成自己的事业。   “我可以替你解释。”薛白道:“但就算殿下体谅你,你们就能活得好了?从你们走私铜铁开始,就注定成为别人的刀了,你难道以为此事天衣无缝?我告诉你,骊山刺驾案,圣人震怒,已经查到你手下不少人与刘化是同乡了!   樊牢对这个层面的事情完全不知,根本无从分辨。   薛白道:“皇孙早知安禄山之逆心,我来便是冲着高崇,如今他已授首,逆贼成不了事。但你们怎么办?若高崇不死,他为避免牵连到背后的边镇势力,还不是拿你们顶罪?你们罪该万死,皇孙宽仁,方好言相劝。”   你呢?干着杀头的买卖了,死到临头犹不自知,打着爱护弟兄之名掩耳盗铃?!   “我……”   “既把头绑在裤腰带上做事,与其小打小闹,不如做天下最大的事业。付出的都是同样的力气,押上的最多是一条命。何不轰轰烈烈,名扬千古?!”   樊牢被说得乱了心神,嘴里下意识拒绝道:“县尉太高看我了……”   薛白道:“相信我,殿下与你想像中完全不同。他是宗室之中,最愿意站在你们这些苦哈哈一边的人。你当过班头、催过税,应该明白大唐之弊疾,我过潼关时遇大雨,黄河水急,几个渔夫为了能多卖几条黄河鲤,趁着大雨下河,被河水卷走了五人,只留孤儿寡母在岸上恸哭,分明他们前一日每人挣了五十钱,且家中尚有田亩,为何还非要在暴雨之中下河?   归咎于他们贪心?但我到偃师县,在农户家中看了他们的生活,替他们把每年承担的税赋、和采算了算,得出一个道理——苛税猛于汹涌的黄河。   你方才说,官仓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弃田谋生的苦哈哈也越来越多。我们看到的和你一样,大唐像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病了,租庸调已实施不下去,像是病人呼吸不了,看似病疾在肺,不对,病疾在脑。殿下欲一扫陈旧疾、振奋天下,需要帮手。你方才说神仙打架,凡人帮不上忙,错了。殿下谨记太宗之训,‘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樊牢许久无言。   他未必能完全听进去薛白这些话,但能感受到薛白的诚意,居高位者对他们这些贱民的诚意,他平生还甚少遇到,比如高崇劝他走私铁石之时说的是“我是何身份?我尚且不怕,你们有何可怕?”   “再说些实际的,你们有一身气力,缺的是官面上的保护,我可以给你们。   薛白说着,踢了一脚那箱铜币,道:“就像你们空有这些钱币,但花不出去,过得真的好吗?岂不像是藏在暗洞里偷粮的老鼠?”   樊牢还在犹豫,外面忽有人喊了一声。   “帅头!”   樊牢清醒过来,喝问道:“何事?”   “偃师县有人来找你。”   樊牢听后,转头看了薛白一眼,有些疑惑。   薛白已知来的是谁,笑道:“见见便知。”   樊牢点点头,遂往外去。   他这里也不是什么守备森严的地方,薛白出了屋舍,招过老凉、姜亥,低语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薛白没走得太近,站在山林处看着樊牢与一人相见。   探马出身的老凉摸过去听了,来的是宋家的一个小管事,名叫宋添贵,曾来过二郎山与樊牢交代铜料之事,今日来却是替高尚传话的,为的是高崇之事。   此事没有人比薛白更清楚原委了,懒得过去多听,直到有争吵声响起。   “与我说有何用?!你要么交出凶手,要么自去向高郎君解释!”   “宋管事不必激动,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高县丞真是我们杀的,我们绝不推托!可这件事却是另有隐情……”   樊牢也知此事是薛白故意离间,但他们都是官,就他一个民,有嘴都不知怎么说。   宋添贵果然摇头不已,道:“樊帅头还没明白啊,谁管你有隐情没隐情,在乎吗?重要的是,宋家得给高郎君一个交代,明白吗?   “不是我们杀的。”   “怎就与你说不清?是不是你们杀的,刁庚已在全县百姓面前认了,高郎君得当众为义兄报仇。”   刁庚不是凶手怎叫报仇。   “还不懂?!”宋添贵唾沫横飞,大声道:“杀了刁庚,旁人就觉得高郎君报仇了。”   “没报就是没报……”   “帅头,跟他说不清的。”刁庚道,“娘的,我走一趟就是了,高家兄弟了得,我也不怵了他们。”   刁丙道:“我去,高尚给帅头求过情,大不了我这条命给他。”   人群骚动起来,汉子们吵吵嚷嚷地上前,拦着刁家兄弟。   “都别动!”樊牢大喝道:“一点误会还解不开了?!”   宋添贵道:“宋家每年给你们那么多铜币,要一个交代有这么难……”   “噗。”   一句话未说完,突然寒芒一闪,一柄刀斜斜劈在了宋添贵脖子上,血浆喷涌。   正是姜亥趁着众人混乱,上前直接一刀了结。   “尻!”   众人惊呼道:“你做什么?!*   姜亥将砍刀拔出来,回过头,抹着脸上的血,颇鄙夷地看了众人一眼,道:“婆婆妈妈,都一群娘们。”   樊牢见他在自己地盘行凶,直接便扑上去,要将姜亥摁下。   姜亥并不惧他,丢开刀,骂道:“来啊!小娘们……”   偃师县。   这已是高尚到的第七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虽然他也没做什么,只是提醒了偃师官绅们几句。   唯独薛白一直没有任何反应,让他很介意。   但就高尚的志向而言,他的敌人不是薛白,而是大唐朝廷,这想法不知是从何时有的,也许是与生俱来。   他是雍州人,幼时随母乞讨,一路南下到了怀州,在这个成长的历程中,对唐朝廷的恨意一直在与日俱增,以至于在他最饿的时候,咬牙立志。   “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   当时或许只是说说,当成一个疯狂的想法。直到他遇到了安禄山,竟真的渐渐整理出了思路……他曾经在李齐物任河南尹之时辅助其治理过河南,遂认为若举事,第一步当攻洛阳,安排高崇在洛阳也是为此。   在这个长远的计划中,河南府那些努力征税的官员,拼命侵占田亩、隐匿人口的世族,全都是他的“帮手”。   至于薛白,是一个绊脚石。这样努力治理积弊、力求维护唐朝廷的官员一直都有,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则得除掉,否则以后就会成为阻碍。   薛白若是抵抗之后,顺理成章地被大势击败,高尚并不会意外,但太过顺利了反而让他警觉,为此,他昨夜还梦到了令狐八娘。   他在怀州时,令狐八娘是当时河内县丞令狐潮的女儿,却扮成婢女与高尚来往。   高尚很庆幸自己虽生为贱民,却有副还算英俊的仪表,当然,他能迷住令狐八娘,更主要是因为他身上那带着危险感的气质。   他警告过她,令狐家宁可不要她这个女儿,也不会要他这个女婿,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跟了他……他们生了一个女娃,令狐家果然不认,只说八娘是婢女,但还是给了高尚一个当小吏的机会。   听说,薛白大概也是这般发迹的,只是更花心些,一边攀着虢国夫人、一边还攀着相府千金。   这次相府千金特意来洛阳,还带着金吾卫,若说不是为了薛白,高尚绝不相信,少女情怀总是春,他懂的。   脑中思忖着薛白的儿女情长,高尚决定到洛阳一趟,他需要亲自去与薛白周旋。   至于偃师县,不需要他做什么,官绅勾结,本就是偃师捅不破的。   “郎君,船已经准备好了。”   “动身吧。”   “喏。”   田乾真已经去了洛阳,如今跟在高尚身边护卫的是康布,乃是范阳军中的万人敌,生得五大三粗,用双板斧。   两人也不用拿行李,在洛阳自有住处,康布背着双板斧,牵过马就走。   到了码头、登船,还未解缆绳,远远地,有宋家部曲跑来,喊道:   “高郎君,且慢!”   “何事?”   我们派到二郎山的管事被杀了,薛白在二郎山!”   “什么?”高尚讶然,直接便下了船。”   “但樊牢把宋添贵带去的奴仆放回来了,带了话,说当年他在怀州落狱是高郎君帮忙求情,他愿拿薛白向高郎君赔罪,从此前事一笔勾销。”   高尚更加惊讶,问道:“樊牢已拿下了薛白?”   “是。他说若高郎君能同意不再追究刁氏兄弟,他便亲自带薛白到偃师请罪。”   “宋公如何说?”   宋之悌反应过来薛白的野心之后,其实比高尚更希望薛白死。   高尚却感到不对。   太顺了,比他原以为的还要顺。另外,他也不认为樊牢有杀官的胆子。   “不对,假的,樊牢说了谎话。”高尚摇了摇头,喃喃道:“樊牢为何要说这个谎?是障眼法,薛白的后手就是在相府千金身上……”   “答应樊牢,只要杀了薛白,宋家既往不咎。”   与此同时,宋勉痛快地给了答复。   得到消息时,他正在与几个叔父商议事情,急于证明自己与薛白并无私交,因此根本就不在意什么障眼法。   尤其是宋家与薛白合作了几次贩假币,更是急于杀人灭口。   此事才处理过,新的消息又到了。   “县令批了公文,可以拿下丰汇行了。”   “唤齐人手。”宋勉道:“杨氏商行的人呢?”   “原先以为保护着杜五郎去了洛阳,这几天我们查清楚,薛白与其侍妾、杨氏商行的女东家,全都随着去了洛阳,就剩下几人假模假样地保护着生病的‘薛白’,但其实薛白根本就不在偃师。”   “走!”   宋家是不得不动丰汇行,因为他们的假铜币在里面。一旦薛白鱼死网破,那就是要命的证据。   “县署查案,让开!”   丰汇行中的伙计确实没有几个,见到有人闯进来也不抵抗,自觉便退走了。   宋勉感到十分意外,大步赶到后院,转头看去,却见他的铜币已被融了一半。   “这是为何?”   “至少可见此子不是真心与宋家合作,包藏祸心,搜!”   “搜!最好找出薛白的罪证来。”   “看这个!”   一切发生得很快,宋勉还没找到丰汇行的账目,他的几个叔父已递来一封信。   信是当朝重臣杨国忠写的,杨国忠如今为圣人打点内帑,已是风头无俩,宋勉先看了印章、笔迹,知道这信假不了。   不过是搬家时遗落的一封信,却让宋家诸人纠结了起来。   “怎么办?得罪了薛白,是否也得罪了这位?”   “已经得罪死了,还能如何?无非是收买杨党罢了。”   “可见薛白最大的倚仗果然还是杨家。”   但等吕令皓看过,却是稍松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杨少卿还是好说话的,本县会与他解释。”   宋勉不由疑惑,问道:“县令还识得杨少卿?”   吕令皓抚着长须不作回答,只是胸有成竹,道:“有本县与高尚在,不必在意薛白。”   如此,事情算是过去了,宋家便有人问道:“那宋家的损失?”   “有何损失?”   “八郎惨死且不说,我家出钱买地两百顷,高郎君却许诺还给郭家……”   吕令皓还是好说话的,点了点头,道:“也是。”   他如今重掌了偃师县署,也该再次竖立威严。   “薛白之恶,在于清算田亩、户籍,劳民伤财,如宇文融之辈祸国殃民。”   宇文融乃是开元年间的宰相,主要的政绩就是括户、括田,简单来说就是清丈田亩,以减税政策吸引流民重回原籍,使朝廷编户增加了八十余万户,清出大量土地,所谓“流户大来”“王田载理”。   当然,宇文融最后是落罪贬谪,死在流放的路上,其政策也成了迫害回归流民的恶政,如今提起他来,都是骂的,说他在汴州时贪污官钱巨万。   这就是薛白的下场,只是薛白的官位还配不上。   吕令皓沉吟着,缓缓道:“以清丈之名,实则出于一己私利,行迫害、抄没之事,本县既已查明,自不能容忍……来人,把薛白新造的田簿、户簿烧了!”   “喏。”   如此,宋家也就放心了,吕令皓的意思是随他们占多少隐田来弥补损失。   “烧!”   火盆已经支起,随着这一声令下,一本本册子被投入了火中,顷刻被火焰吞没。   如此,偃师县不论有多少人逃了户,编户的数量、田亩的数量都不变,租庸调的税额亦不变,不论有多少隐田,缴税的还是那些在编的农没人能做到改变,连一个个宰相都没能做到,因为主宰这一切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坏人。   烟气腾起,像是轻叹了一声。   次日,吕令皓召集了高门大户,做了表态。   “田簿、户簿不需要重造,依之前的旧册缴税,若有田地归属纠纷,带着地契来县署解决即可。   “县令宽仁,政令轻简,利于民生啊。”   “不错,那份册子还是烧了好,不需要。”   与此同时,一个名叫胡来水的年轻汉子把这件事告诉了薛白。   “烧了就烧了吧。”薛白道,“不需要了。” 第259章 挥锄   “县尉说到了秋天,交的税比去年少一半,你信吗?”   “我没想过。”   “我不信。”   说话的农人名叫关阿麦,前阵子把租给他种的田地卖给了宋家,如今则暂住在同村朋友刘才的农舍里。   他之所以不相信薛白,因他阿爷以前就当过逃户,后来宇文融括户,朝廷曾承诺“六年起科”,即对新落籍的农户免征六年赋调,但第三年的地还未收成,就被朝廷收了重税。   关阿麦记得阿爷脸上深刻的皱纹,愁苦的眉眼,却说不出事情的经过。   “有地就种呗。”刘才啃着手指,觉得手指有咸味,吮了吮,也许是因为盐分让他精神了些,他又嘟囔了一句,“我信县尉。”   他阿爷本想给他起名刘财,取“留财”之意,结果县吏懒得多写,便让他叫了这名。   关阿麦问道:“等农闲了,你去县里卖菜吗?”   其实宋家买地时给的十贯铜钱,关阿麦不是花了,而是把大半都藏着,就埋在刘才后院的粪堆下面。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关阿麦连忙起身,唤道:“郭三十五郎。”   “刘才,你占了郭家的田知道吗?!”   “我没……县尉分我的……”   “啖狗肠,还在这跟我‘县尉县尉’,尉你娘,马上把县署给你的租契交出来滚蛋!   “犁了地,种子都播下去了……”   刘才还在说话,直接便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郭三十五道:“你在郭家的地上撒尿,是不是也要说地是你的?!”   反而是跟着来的郭家管事人不错,和颜悦色地上前扶起刘才,笑道:   “我家小郎君说话直率,其实知道你的难处,要是断了粮,到郭家帮忙种地,保你一家子活下去。”   这些情况完全超出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人能应付的范畴,刘才还在发愣,一份身契已递到了他眼前。   “画个押吧,往后你还在这种地,郭家养你。”   “我不识字啊。   “要你他娘的识字?!”郭三十五不耐烦道:“快点。”   关阿麦更有阅历些,抬头看了一眼,见郭家带了许多部曲,人多势众。他遂点头哈腰地溜出去,嘴里道:“小人没田,没田。”   出了屋子,他先是赶到外面,匆匆从田边跑过,一把拉住一个也在慌张跑步的同乡。   “阿才的婆娘女儿在织坊?快叫她们先别回来!”   “织坊也打起来了!”   “咋了?”   “大户捉逃奴,打起来了,死人了都!”   关阿麦因自己的婆娘孩子也在织坊,顿时乱了心神,问道:“谁死了?”   “薛帅头不让大户捉人,杀了人……”   关阿麦稍稍放心,他婆娘长得丑,该是没事。   他只觉这情形愈发像是当年阿爷突然被催税时了,官府又变天了。   也好在脑子活,趁着薛县尉还在之时,先把田卖了好价钱。   粪地里,拿起锄头就刨。   等郭三十五郎带人拖着刘才去了下一家,他便重新摸回刘才家后院的这锄头是薛县尉锻造了发下来的,特别顺手,一会儿就刨出了一个深坑,“叮”的一声响,关阿麦怕伤了锄头、铜币,也不嫌脏,直接用手挖,提出一个大麻袋来。   他顾不得别的,抱着重重的钱就跑。   “哎哟!”   忽然两根棍子伸出来,将他绊倒,是几个郭家部曲,盯了他很久。   钱币哗啦啦撒了一地。   “三十五郎,有贼!”   “我不是贼……这是我的东西……   “从我主家地里挖出来的,能是你的东西?”   “真是我的,我卖了田,宋管事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你卖的也是我主家的田,还有,宋家管事正跟三十五郎谈事呢,你说谎马上便要被拆穿。”   郭家部曲们收拾了钱,提着便走。   关阿麦连忙扑过去抱着布袋,喊道:“真是我的钱!宋管事就在那,你问他啊!”   宋添寿正在与郭三十五郎谈地界怎么划分,包括薛白新开垦的荒田如何分配,如今地里都出苗了,谈得好谈得坏,一年能差上万石粮食。   忽然听到争吵声,他们都转头看了一眼。   宋添寿认出来那是前阵子花钱从其手中买租田的农人,暗道晦气,当时虽是试探薛白,但看在薛白面子上出价颇高,另外,薛白确实有给农户底气,没那么多钱不卖。   此时却成了笑话。   此时,宋添寿只要开口,或能把钱要回来,他却并不想耽误与郭家谈分田地的事。   “继续谈吧,郭家引狼入室,如今竟还想要回原有的田地,那新田就别再沾手了。   “郭家损失最大。”   郭三十五郎脸色严肃了一些,抬手一挥,让部曲把关阿麦驱开,别吵到他的大事。   “我的钱啊!我的!”   别吵,快拖下去。   关阿麦死死抱着那个包裹不肯放手,喊道:“宋管事,你给我的钱……”   但他越喊,郭家部曲越是用力将他拖下去,“啪”地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宋管事!”   关阿麦已经顾不得痛了,没了这些钱,他一家子就真的没活路了,于是死死地抱着钱币,呼喊着宋添寿。   棍子一棍一棍落在他身上,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离得那么近宋管事都不肯替他说句话?   “宋管事……”   “噗。”   棍子打在皮肉上传来闷响,关阿麦到最后连钱的事都忘了,只瞪着宋管事的身影,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回头。   没有。   他真的不配让对方多看一眼。   “死了?”   “尻!死不撒手。”   “埋了吧,他是逃户,谁知道他去哪了。   那边,宋添寿脸色也严肃起来。   “水渠是薛白用宋家的钱修的,新田必须归宋家所有!”   “那块地五十年前归郭家了。”郭三十五郎喝道:“我家的祖坟还在上面!”   当天,关阿麦就被埋了,就埋在离田地不远处。   田地里,有一根麦苗也破土而出,它与孕育它的土壤一起,进了大户人家。   “麦苗都出了,凭什么占我们的田?!”   “这块地就不是你们的!”   在回郭镇以西,高门大户们遇到的阻力却异常的大,那些被薛白收容了一冬的济民社农人们集结在了一起,十分团结。   “此地本是荒地,因为是县里许诺给宋家开荒,宋家才出钱挖这条水渠。薛县尉没与你们说清楚,才让你们占了地。你们吃的是宋家出的粮,占的是宋家的田,有理吗?别的不说,水渠还没修完,如今停了,夏天你们有水浇地吗?!”   “说什么都没用,狗大户想抢我们的田,就是不行!”   “县署都发话了,你们想要对抗朝廷吗?造反吗?!   “我们要薛县尉回来!”   带人来占地的是宋勉、郭涣,二人却没有出面说话,只在马车上看着。   宋勉急着立功向家族表明立场,不停催促部曲威逼农人。   郭涣则有些心在不焉,抬头看着远处的祖坟,觉得自己懒得再替家族打点侵占田地的事了。   倒不是他跟了薛白几天品德就高了,而是心中受到的伤害还没愈合。   他近来在想,尽心尽力为这些人牟利有何用?   所谓分润利益,利益最是说变就变的,利益关系最是不牢靠……这是亲自经历过才知道的。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死后,那些宅院、钱财都能留给妻子儿女,不,转眼间就被吞得一干二净,最先来吞的还是家族中受过他最多帮忙的亲人。   忽然,大喝声把郭涣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来啊,打!”   “你们这是造反知道吗?!”   “打杀我啊!”   济民社当中,喊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叫赵余粮的农夫,他此时还是一个农夫,却是站在薛崭身边,把头伸向那些部曲。   “有本事给我来一下子!”   盆儿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就护在赵余粮身边,跟着喊道:“哪个敢动看看?!”   他们这边气势不弱,反倒让对面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就教训这些刁民一顿?”   宋勉看对面有一百多条大汉,且不像旁的农人唯唯诺诺,遂向郭涣问道:“郭录事如何说?”   “不急。”郭涣道:“断了他们的水,围上几天,他们自然泄气了。”   两人遂留下部曲,暂回县城与诸人商谈。   旁的大户如崔家、郑家也出钱分润了郭家的田地,如今要还给郭家,自然要弥补损失,因此近两日都忙得很。崔家今日占了几顷伊水南畔的田地,那是早就想占的,因薛白清丈田亩而耽误了。   若薛白真请得动右相府出面,他们更要及早将田地之事定下来,到时法不责众,也只能认了那些地是他们的。   唯独没想到,会遇到济民社的团结抵抗。   “此事不能再拖了,会让刁民纷纷效仿。”   “简单,各家把部曲集结起来,夜里将他们全都摁了。”   “有必要吗?”郭涣道,“依往常的方法,多花些时日也就……”   “今日薛崭在织坊杀人,怕是要涨声势。”   “漕工怎么办?漕工可是都向着薛白的。”   “运河上正忙,走了一半。还有不少被分去垦荒,今日那些刁的往往都是当过漕工。剩下的县令会亲自安抚,无非是舍得花钱。”   “好在薛白来的时日还短。”   “速战速决吧。一百多个恶汉,每家各派百余部曲过去也就拿下了。”   “地都出苗了,莫踩坏了地……”   入夜,赵余粮翻了个身,没能睡着,干脆便坐了起来。   这动静惊动了盆儿。   余粮哥?怎么了?   “听说县令把田簿烧了,这田地还守得住吗?”   “等县尉回来就好了。”盆儿揉了揉眼,满不在意地嘟囔道。   赵余粮小声道:“县尉真能回来吗?我告诉你,不少人心里都没底。”   “肯定啊,薛班头、渠帅、阿仪哥他们都还在织坊。”   也许是因为盆儿还是个孩子,更容易相信人一些,理所当然的语气道:“等县尉回来,就治住这些贪官劣绅。”   赵余粮竟就信了,他的婆娘还在织坊,婆娘没事,他就能豁得出去。   “好,睡吧。”   他们躺下要睡,忽然却听到外面响起了动静。   “哪个?!”   全都摁住!   下一刻,一群持着木棍的黑影就窜了进来,对着屋中的众人挥棍就打。   “叫你们蛮横!”   部曲们是擅于这般教训刁民的,知道怎么打最痛又不打死人,下棍很是用力。   顿时,痛呼声大作。   赵余粮首先做的是抱住盆儿,将他挡在身下,用背挨着那些棍子。   “尻!”盆儿怒吼道:“再打一下我弄死你们!”   他在码头上混过,比这些农人还有血性。   “别打了!”   赵余粮则是大哭道:“我们错了……别打了,我们交田……交田……”   他手边就有锄头,但部曲们人多势众,他没敢拿起来挥。   农人们只好纷纷答应交出田契,棍棒这才停了下来。   “交田!滚出去!”   赵余粮艰难地起身,一道人影已窜了出去,却是盆儿。   “谁敢夺我们的田?!”   盆儿怒叱一声,手里的匕首已刺在了一个部曲的大腿上,这是他与任木兰学的杀人立威的办法。   但夜里看不清人影,部曲没有被他这孩子吓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挥棍子,将他砸倒在地。   “盆儿!”   赵余粮惊怒,提起锄头便砸。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他一脸,场面终于失控。   这一刻,赵余粮激怒之下杀了人,不再单纯是一个农夫了,他自己都吓得愣在那儿。   盆儿抹着泪站起来,犹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们的田,不让!”   “杀人了!”   “那些刁民作乱了!”   有部曲连忙跑向县城,慌忙之下踩到了那刚出苗的麦地。   很快,更多的部曲便被派了过来。   这种乱子不是没发生过,整个村子一起闹事官绅们也见过,无非是打到这些刁民害怕。   “啖狗肠,在我家的祖坟下闹事。”   郭三十五郎也被惊醒,郭家已派了两百多田地上的部曲过去了,但本以为是对付些贱农,没有主家在坐镇,部曲们放不开手脚。因此需要他去镇住局面,告诉部曲们可以往死里打。   “以往这种事都是涣叔来办,如今阿翁却都交代我,真是……”   郎君就多劳心吧,我看往后也该由你来当县署的录事了。”   “就怕宋勉要与我争,但我觉得他看不上到县署做事……”   带了些宅中的家丁出了回郭镇,很快便是新田了,那边正是一阵呼喊。   郭三十五郎听了动静不由大怒,喝道:“棍子软了是吧?今夜不镇住他们,更无法无天了。去告诉他们,狠狠地揍这些刁民,不怕死人!”   “是!”   这片新田地势较高,还能看到东面的洛水,水渠便是从洛水引过来的。   此时有几个家丁转头一看,恰见洛水上正有火光,还有人举着火把正顺着水渠走过来。   “哪是什么?”   “夜里泊船吗?”   “不应该啊,这里不是码头,除了新田什么都没有。”   郭三十五郎心中好奇,往前赶了几步,见对面过来的大概就不到十人。   他遂大声问道:“哪家的?也是来帮忙镇压刁民的吗?”   “什么刁民?”   “之前占了我家新田的刁民,先告诉你,这块地是我家的,我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喊话间,对面也走得近了,已能看到他们火把上时不时往下滴的火油。   其中为首一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占田?”   “不听劝的就打杀了罢!”   郭三十五郎双手叉腰,自觉威风凛凛,仿佛有一县之主的派头。   之后,他意识到方才那声音有些耳熟。   “问这么久,你到底是说你是哪家的,莫不是宋家又想占地?不对,你不会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把头伸长了,想在夜色中看清楚来人是谁。   果然,那火把的光芒下,渐渐显出一张英俊又让人厌恶的脸。   是薛白。   奇怪的是,薛白装病离开了这么久,竟也没带来朝廷高官,他们说的金吾卫也没有,还是只有那几个护卫,怎还是从东面来的?   “薛县尉,你倒还敢回……”   “杀了。”   “噗。”   郭三十五郎话还没说完,夜色中已有寒光闪过,破风声起,他的脖颈已被粗暴地劈开。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他脚下的土地上。   有些干涸的泥土沉默、迅速地吸干了鲜血,依旧无声,任人们为它争夺不休,土地始终沉默,用千万年的时间化解一切。   包容,又显得不屑。   薛白想要解决土地的问题,却不能这般包容。   他除掉高崇得到了一些威望,但不够,偃师县的官绅们显然对他的敬畏还远远不够,连他清算田亩户籍的政策都要阻挠,而他还没开始抑兼并、改税制,只打算让隐田交税。   或是因为这些官绅坚决不肯改变,或是因为还不够怕他……那只好什么办法有效就用什么办法,不计后果。   无流血,则不足以变革。   赵余粮挥舞着锄头,渐渐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对方的人数比这边多,只想着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们一家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心中还是有种田地要丢了的绝望感,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为欠钱,他是在天宝三载欠收时向人借了五贯,以田地为抵押,没想到还了三年,越还越多,三年的收成填进去之后,他的田就丢了。   白瞎了这名字,其实一辈子都没余粮,他婆娘则骂他“天生守不住财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县尉设济民社收容了他们一家,他们便只能把小女儿卖了,不是他不心疼女儿,而是一家都快饿死了,而只有小女儿卖得上价……   此时回忆起当时考虑这些事的感受,赵余粮觉得有刀在心里绞。   “娘的!我的田!”   “打死他!打死个带头的,刁民就老实了!”   随着部曲中有人这般呼喊,棍子遂全都朝着赵余粮招呼过来,把他往死里打。   忽然,外面有人叱道:“我才是带头的,来打死我!”   众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十余人举着火把过来。   部曲们还在发愣,农人们却已经听出是谁了。   “县尉来了!”   “县尉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老凉、姜亥,他们是提刀就真敢杀人,吓得那些部曲纷纷让开道路。   “一群废物!”   老凉开口却是骂起农人们来。   “县尉供你们吃喝一整个冬天,让你们养膘。给你们造了带铁的农器,结果你们是没带把的?让人拿着棍子这么打?废物!”   农人们抬头看去,见薛白也过来了,只是冷着一张脸,不再像平时那般温和。   “县尉。”他们委屈地大喊起来。   “喊有用吗?!县尉把田分给你们了,还要时时刻刻给你们盯着吗?”   姜亥也是大骂,上前,一把夺过赵余粮手里的锄头,走向那些被他吓得还在后退的部曲们。   不由分说地,一锄头就挥了出去,直接砸在一个带头的部曲脑袋上。   “嘭!”   杀人很难,但到了姜亥手里就是这么简单。   周围众人都被吓住了。   盆儿握紧了双拳,又害怕又激动,方才他用匕首扎人,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气势。   “抢?!”   老凉则上前喝道:“县尉让你等退下,不退者视为袭官,打杀勿论!”   “还愣着做甚?打杀勿论!”   赵余粮正感羞愧,闻言捡起一把铲子,叫嚷着便冲上去抡着乱打。   铁铲砸破了欺辱他的人的躯体,血流到他的田地里,他忽然感到了安心。只要能守住这片田地,他就不用再把小女儿卖掉了。   “抢田啊?来啊!”   薛白终于看到了铁器挥舞的光芒。   这与上次笼络漕工不同,漕工得了允诺,还得看他是与官绅站在同一边。换言之,那一点钱,还不足以让人卖命反抗整个偃师的官绅,或者说主人。   得给地。   用几个胡饼收买来流民到骊山刺驾,那是让人送死。得给了田地,让人能安身立命,让人知道自己在守什么东西,有恒产者有恒心,才是以后最坚定支持他的力量。   薛白疯了。   深夜,吕令皓匆匆赶往县署,路上提出了他对这些事的不少见解。   “不就是几十顷田吗?没必要,他就一定要发在那些农户手里?有多少顷来着。”   这种话听一听也就是了,其实吕令皓最清楚,这事关县署的权力,事关薛白与大户们谁先妥协。   “他脑子里缺根筋,做事没轻没重的。就像疯子的力气特别大,一个道理,这种人狠起来特别狠,得避着些……哦,高尚人呢?”   “去洛阳了。”   “快,连夜派快马把消息告诉他。”   “喏。”   吕令皓快步赶到衙署,只见各家大户已经聚在署门前了。   带着众人到大堂落坐,他摆摆手,心平气和地安抚了众人的情绪。   “你们啊,太急了。一急,不就被牵着走了吗?薛白既然回来了,暂不抢田,继续原定办法软刀子割肉便是。我与郭录事做了许多年,何时激起过民变。”   “莫再动武,将薛白请回县署议事,面上客客气气的。不听他的就是,把水源断了,花些钱拉拢了那些刁民,不就不闹事了吗?”   “郭太公,你先莫哭,郭三十五郎死了不假,但你难道还能公报私仇不成?真打起来,万一你老人家出了好歹,反而由他说了算。慢慢理论,你德高望众,还怕了他吗?”   “他火气旺,冲动,身后又有贵人罩着,与他正面冲突是最不智的。”   这一点,吕令皓不必再多做解释,高崇就是轻易被薛白激怒了,加之牵扯谋逆大案,激烈冲突反而失去了地头蛇的优势。而吕令皓作为县令,行得正、坐得直,完全可以与世族们从容应对。   薛白在,他们就联合排挤;薛白逃,他们就占据利益;薛白回来,无非是继续排挤。哪能因为对方一去一回而乱了分寸。   一番安抚,各家世绅都冷静下来,议定且都回家去,当作无事发生。   本就没发生什么,就是一些乡民争地,哄闹起来,薛县尉过去处置了。也没死什么人,县城也未起火,除了郭三十五郎死了,正好借此事拿捏薛白。   末了,吕令皓道:“放心,在偃师县我们就是规矩。世间的规矩会偶尔被打破,但不会被打败,没人能打败规矩。”   被派出来见薛白的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   他从一个个举着铁器的农夫队列中穿过,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感觉面对的不是农夫,而是反贼。   好不容易,见到薛白还穿着那一身青色官服,元义衡才舒了一口气。   在他眼里,官服代表着规矩,薛白只要还守规矩,万事都好说。   “见过县尉。今夜乡民闹事,多亏了县尉及时赶到,制止了动乱。”   “这般说,我还有功了?”薛白神态平和,脸上还有笑容。   元义衡赔笑道:“当然有功,县令想为县尉报功,也有些误会向县尉赔礼,不如回县署再谈吧?”   “软弱。”   “什么?”   “既得利益、久享富贵者的通病,你们太软,不如高家兄弟硬气。”   元义衡十分尴尬,暗道薛白这般当面批评太过份了。偏他八面玲珑,还能接得上话,笑道:“高家兄弟,颇具野心罢了,论底蕴深厚,还得是县令。   若把“底蕴”换成“脸皮”,其实说得很精准。   薛白知吕令皓是哪些手段,道:“也好,回县署谈吧。我需把这些农户带上,谈谈他们的田地一事。”   “这……恐县署容纳不下。”   “无妨,他们不娇气,站着就行。”   元义衡只好派人去请示吕令皓,领着这百余农户夜间进城,还是要有所准备,避免加剧冲突。   薛白正准备起行,恰有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跑来,正是任木兰。   “县尉!”   任木兰是从织坊过来的,还在喘着气,迫不及待就道:“县尉回来了,快干掉他们吧……”   元义衡听了,不由脸色一变,竟真有点被这个小姑娘的狠劲给吓到。   薛白则是神态轻松,带着任木兰到一旁说话。   “县尉,你一不在,狗大户就派恶仆来抢人了,说织坊里有几个是他们偷逃的奴婢,身契都拿出来了。好在薛班头带了几个伙计拦着,不然就被他们抢走了,县尉得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正说着,那边县署已有人来回报,县令答应让薛白带着农户到县署去谈。   “谈?”   任木兰满心以为今夜会像上次那般打打杀杀,甚至打杀得还要狠,没想到阵仗摆开,武器都提起来了,还要谈?   她不由大为着急,道:“县尉,可不能被骗了呀。他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等你一不在,又要抢地、抢人了,怎么谈他们都不会悔改的……”   竞是连一个小姑娘都知道这道理。   薛白却像不知,道:“你别着急,等我先到县署。”   “怎能不急?县尉你是没见他们到织坊想做什么。”任木兰差点哭出来,说话时不自觉地挥舞着手里的刀,急道:“抢地盘的时候,一口气泄了,可就要输了。”   那刀上竞是带着血的。   薛白依旧懒得与她解释,随口道:“我先到县署。”   说罢他便走向黑夜,任木兰转头看去,生怕这个薛县尉也被吞噬了。   地方世族势力像水,流淌时不声不响,却常能溺毙人。   洛河水缓缓流淌,与此同时,有一艘大船靠了岸。   黑暗中先是走下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汉子,之后则是接连不绝的人影。   “胡来水,你带路…… 第260章 夺印   县署并没有灯火通明,只是多挂了几盏灯笼,竟然显得有些温馨。   吕令皓非常体贴,得知薛白要带农户来谈田地的问题,吩咐下人连夜煮了羊肉汤面,就支在县署外的街口。   一排五个大陶釜摆开,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显眼的存在,烟气从釜口腾起,把羊肉汤的香气溢开,勾动着人们的谗虫。   县署大门的台阶处,有吏员喊道:“你们都是县中百姓,县令知道你们受惊了,每人先领一碗羊肉汤面填填肚子,等县令与县尉把你们田地之事谈清楚。”   农人们纷纷看向薛白,肚子里响起了咕咕声,既馋,又得忍着等县尉安排。   薛白知吕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没有能毒死一百多个大汉的药量,便道:“吃吧。”   有人便把锄头放在一旁过去领碗汤面,姜亥大怒,上前就是一脚,骂道:“吃饭的家伙先丢了,活该你当饿死鬼。”   这种小事得靠经验得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排在前方的农人们遂一手提着锄头,一手端碗,也不怕烫,蹲在街边吸溜。   吕令皓此时才出来,身边还跟着几个披甲的卫兵,朗声道:今夜发生了乡民抢田之事,本县让你们受委屈了,也没地方让你们坐,但你们的田地,我与薛县尉一定会为你们保住。   众人反应稀稀落落,总之这般作态,吕令皓见农人们怨气大消,自觉计得,邀薛白回署详谈……   “薛郎病了几日,县里就闹出了这等事,好在薛郎病愈,处置及时。”   “莫非看我是一只病猫,县中就有人想占新开垦的田。”   “没有,岂有那许多阴谋?本县与你保证,田地就是他们的,如此可好?”   “那就好。”   “既然事情解决了,就让这些农户吃饱了回去,天下无事。”吕令皓开怀大笑,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啊,都回去睡吧,高枕无忧。”   薛白却没有散衙的意思,问道:“县令不追究我杀郭三十五郎一事?”   “什么?”吕令皓故作惊讶,“郭三十五郎死了?   他当然要追究,但打算等过两日,把那些农户都遣回去了,收买分化一批,等高尚摆平洛阳高官回来。到时必然要没完没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杀人。   郭三十五郎可是乡贡举子,三年前吕令皓亲自点的。   “我杀的。”薛白道:“今夜不将此事问明白?”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吕令皓站起身来,搓着手,表现得十分关心薛白,“此事要解决,我得替你安抚好郭太公,还得让知情者别到处说……”   他嘴里念念叨叨,最后道:“放心,我替你解决,回去好好睡一觉。”   薛白道:“不追究?”   “你且好生待着,有我在,当能压下此事。”   “好,县令不追究我,我却有几桩事想问县令。”薛白懒得看吕皓装模作样,先问道:“今夜,被打死的农户、部曲,如何处置?”   “有吗?没有吧?都是些乡民,下手哪能打死人?”   “我的人打死了三个部曲。   “此事等主家报上来……   “诸家侵占田亩、隐匿奴户之事如何处置?”   “岂有此事……”   “你们官绅勾结,隐田漏税,伪造册簿,擅征苛税,挪用公钱,偷盗义库,欺男霸女,逼良为奴,如是种种,不一而足,如何处置?!”   吕令皓愣了好一会儿,之后转头向县署外看去,差点以为薛白是把圣人从长安请过来了……否则,说这些有的没的,何用?   “薛郎,你怕是病还没好,胡言乱语了,还是回去好好养病吧。”   “若一定要说病了,我看病的是吕县令,或者说是大唐病了?”   “你治?”吕令皓觉得薛白太可笑了,“大唐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这种小官管。”   “小官不管,吕县令当了大官,管吗?”   “你真的病了。”   肯动,问道:“薛郎想要如何?   吕令皓再往门外看了一眼,也没见到薛白的人手冲进来,心想只要不动手就都好说。   当然,动手他也不怕。薛白那些能打的伙计大部分都被派到洛阳去了,剩下的正随着薛崭守在织坊。   此时他都不想再多说了,眼看薛白以及身边两个凶神恶煞的护卫还不“简单。”薛白道:“清丈田亩、户籍,让各家把隐田、隐户都交出来,如此而已。   他其实也可以不做这些,安安稳稳地混个资历升官,但下放地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积累实力的机会,而要迅速积累实力,绕不开田地与人口,而田地人口代表着的是权力。   要培养心腹、积累粮食、训练部曲、制造器物、开设钱庄……薛白也需要大量的田地人口,以及权力。   聪明人当然也可以把摊子做大,与当地世族共享,但一县之地就这么大,而薛白的野心又太大,实在无法与这些狭隘又贪婪的既得利益者共享,若勉强与他们利益勾结,不涉及大唐弊政的根本,那,野心的意义又在何处?   更简单的说法,谋逆这种大事,实力的基础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总不能等到要夺称号之时,再问宋勉借些钱粮。   “清丈”二字说起来轻巧,实则任命吏员掌握一县田地、人口、税收,薛白真做成了,也就完全掌握了偃师县了,到时吕令皓也就相当于傀儡了。   所有的利益、权力交出去,吕令皓当然不可能答应让步……应该说是心里绝不可能答应,他面上却是踟躇,抚须叹息。   我又何尝不想给百姓减轻负担?实不相瞒,我上任之初,也是与你一样,满心热忱,可此事,难啊!你先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薛白道:“天一亮就开堂解决这问题,如何?”   吕令皓眯了眯眼,在强忍怒火。   薛白不等他回答,径直大喝道:“准备开堂!”   老凉、姜亥当即上前,道:“请县令开堂!”   “太放肆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吕令皓好言相劝了一整夜,终于发了怒,退后几步,躲进卫兵的保护范围,怒喝道:“若再咄咄逼人,本县治你的罪!”   回答他的,是“咣”的拔刀之声,姜亥咧嘴笑道:“请县令坐堂!”   “你!这可是县署……”   忽有尖锐的哨声响起,老凉把两个手指圈成环,放在嘴里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县署外顿时如沸腾开来,农人们早已吃过了羊肉汤面,纷纷举起锄头涌了进来。   “请县令升堂!”   “升堂喽!”   赵余粮此时一点儿也不困,两碗汤面落肚之后,反而把之前的紧张惶恐情绪全都消解了,只感到了振奋。   虽然都是初次进县署,他们这些济民社的却有条不紊,因为一整个冬天他们常常被带着列队、挥刺,初次被突袭时没有经验,此时反应过来,才终于有了训练时的模样。   老凉虽未当过将军,这点小场面却能轻松指挥,安排着他们守住县署前后门,包围吕令皓的人。   “第一队到中堂!   赵余粮在这队里是排头的,冲进中堂的院子,感觉迈进了全新的天地,整个人莫名地兴奋起来。   中堂前守着六个卫兵,正披着盔甲,手执长刀,严阵以待。   但透过大门可以看到里面,县尉正坐在侧边的位置上,俊朗又威严,仿佛神仙人物;县令则缩在四个卫兵身后,显得有些鬼鬼祟祟,抬手指着,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你们……你们要造反吗?全都给我拿下!拿下!”吕令皓大喊道。   这里有十个有甲的卫兵,外面还有十个,另外吕家的部曲、随从又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些还是身手不凡的侠客,人数虽不多,却远不是薛白手底下这些泥腿子能比的。   吕令皓敢让薛白把这些泥腿子带来,就是知道卫兵一喝,就能吓得他们做鸟兽散。   “退!”卫兵们大喝道。   赵余粮吓得连忙把锄头斜斜举起,却意外地感觉到对面的卫兵也有些紧张。   “还不请县令升堂!”老凉大喊道。   赵余粮遂往前两步,身边数十农人手里的锄头、铁铲也尽数往前一挥。   随着大唐境内承平日久,均田、府兵制破坏殆尽,民间风气亦有了变化,边镇用胡人,良家耻于当兵,子弟为武官者为父兄摈不齿,应募者多为未曾习武的赖汉。至于吕令皓这些卫兵,看起来都很魁梧,但大鱼大肉的好日子过惯了,平日惯是欺辱平民,几时见过这等阵仗。   锐利的铁铲从眼前挥过,六个卫兵连连后撤,惊呼了出来。   “你们倒是退啊!退!”   赵余粮把他们的慌乱尽收眼底,不由惊喜起来,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原来也是不输于人的。   于是他兴奋得忘了害怕,愈发起劲地挥舞着铁锄。   “升堂!升堂!”   真打起来,谁胜谁负还真不知道,冲突一触即发,却还没发,因为卫兵们又退了一步,等待着县令的吩咐。   换作高崇,只怕早已与薛白杀得死伤惨重了,吕令皓则还在考虑。   有卫兵退到了墙壁上,扬起长刀怒吼道:“再不退我杀了你啊!”   吕令皓额头上冷汗直冒,舔了舔干巴巴的唇……升堂而已,有何必要兵戎相向吗?   “升堂!”   他终于大喊了出来,没让卫兵们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   “本县升堂就是……”   若说高崇、吕令皓分别是安禄山的官员与大唐官员,其遇事反应也有着双方普遍的特点,一边是敢想敢干,肆无忌惮;一边是陷在歌舞升平里生怕有一点改变,所以固执而软弱。   因此,最后没打起来,薛白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   “准备升堂,封锁库房,等殷先生到了把税册都拿出来。”   “喏。”   “唤薛崭回来,把织坊里那些被称为逃奴的女子也带过来,此案一并审明。   “喏。”   “武器都卸了,县署里没必要动刀动枪。哦,农具拿着就拿着吧,农民就这点家当,别弄丢了。”   喏……你们,还不把刀放下?!”   到这一步,吕令皓气势已泄,也不可能真打起来了,无非是配合着薛白,反而能安然无恙,以后凭着宫中的关系有怨报怨,遂无奈地挥了挥手,让人把武器放下。   薛白果然和气了很多,道:“县令把印章借我用用可好?”   吕令皓正在为难,他的幕僚元义衡眼珠转动,在这片刻之内做了决定。   “县令,我去把印章拿来交给县尉,可好?”   元义衡这个小举动既给薛白卖了好,也缓解了吕令皓的尴尬。   吕令皓并不念他的情,冷笑一声作为回答,自想着此事过后,且看朝廷能否容得下敢以武力夺取上官印符的叛逆,须知高仙芝只是越级报功就已犯了大忌。   过了一会,印章已被元义衡用双手捧着,递到了薛白面前。   众人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到了天快亮时,薛白已完全掌控了县署。   “邀诸家过来,愿来的来,不愿来的……后果自负。”   “喏。”   “击堂鼓,聚齐百姓。”   “咚!”   “咚!”   鼓声打破了县城的清晨。   “是堂鼓响了?”   “堂鼓响,县令召大伙到县署。”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县署大街上已挤了许多人,挤在后方的,则只能听着前方的人们诉说着公堂上的情形。   公堂上,吕令皓坐在主位上,眼皮重得厉害,时不时要睡着过去,脑袋往下掉。平素威严的县令,因一夜未眠,马上就显出老态与昏庸来。   薛白反而在开堂前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一会,此时就坐在他旁边,身板挺得笔直,高大威严,倒衬得吕令皓像个佐官。   惊堂木也握在薛白手中,待到辰时,“啪”地就是一声响。   “今日审偃师县隐匿田亩户籍,税赋不公一案,凡有与田、税相关之冤屈者,皆可报来。”   崔宅。   此前薛白与高崇冲突时,崔宅曾暂时庇护薛白,如今却时移势易,令人唏嘘。   郑辩入院,环目看去,只见各大户的家丁部曲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大堂上,华衣满堂,诸公齐聚。   “如何回事?”   “薛白一回来,吕令皓便吓软了,又得重新丈量田亩。”   “到底有何倚仗?这么张狂?”   “反反复复,除掉罢了……”   “高郎君来了!”   诸人不由疑惑,纷纷转头看去。   只听得外面马嘶声起,之后风尘仆仆的高尚带着田乾真、康布大步走来,只看那从容不迫的步伐都让人安心。   “高郎君怎这般快就回来了?”   高尚不急于回答,而是先让他们说了偃师县发生的诸事。   他听过之后,仔细思索,眼神中略有些疑惑。   环视了一圈,他招过宋勉,问道:“樊牢说薛白在他手上,怎又到了县署?   宋勉道:“我还不知道,要么樊牢一开始就说谎,要么薛白逃了。”   高尚道:“障眼法,好在我们没中计。”   他站起身,提高了些音量,道:“诸公放心,薛白有何计划,我已猜到了。   各大户又议论了几句,渐渐安静下来。   “他收买农户,训练他们,暂夺县署之权,接着便打着为民请命的名义,借查田亩户籍从你们身上榨取利益,这些已很清晰,关键是……他凭什么?”   崔唆抚须叹道:“是啊,他凭什么?”   “我得到吕县令的消息时,已在从洛阳返回偃师的路上。因为他的后手,此时已在洛河之上了。”   “是什么?”   都别着急,我一个个与你们说。”   高尚先笑了笑,还有个轻轻摆手的小动作,说之前先稳定士气。   “薛白先去了郾城,拉拢一批走私贩子,对方是我的旧识,名叫樊牢。当然,樊牢既不可能帮他,也无这个能耐,反将他扣下了。”   宋勉略略一想,也明白过来,道:“走私贩如何敢与官府斗?樊牢无非是卖我们一个好,其实不敢真拿薛白如何,到时只说人跑了,便可两头不得罪。”   “这恰是薛白的聪明之处,樊牢原本亲近我们,薛白去拉拢一趟,让他至少做到了两不相帮,甚至倾向于他。同时,这是个障眼法,掩藏他真正的后手……   “洛阳?”   “是。”高尚道:“杜有邻的两个女儿,正是杨氏商行在河南府的主事人,与薛白关系极为亲近,此前的假张三娘案也有她们的参与。薛白那些幕僚、打手都在听凭杜家姐妹吩咐,此时,她们已乘着杜有邻的官船顺河而下了,到时又有漕工要跟着薛白举事了。”   “这是故计重施啊。”   “不仅如此,这艘官船上,还有相府千金,以及一队金吾卫……”   诸人吃了一惊,问道:“这次是真的?”   高尚笑了笑,应道:“这次千真万确。”   既得利益者们的软弱在这一刻再次体现出来了,有人心想,大不了就让薛白量量自家的田地,这几年多交点税,不能伤及根本。   薛白招他们去县署开堂,不去的后果自负,也不知是何后果?气氛安静下来,高尚只觉好笑,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地方公务不由宰相之女说了算。此番领金吾卫前来的杨参军,地位不凡,为人爽朗,   令狐少尹已带着我与他见过面,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这四个字入耳,不少人已挑了眉。   高尚言尽于此,并不强迫这些世绅大户,反正薛白要的是他们的利,与他无关。   “情形即是如此,若有人想去县署的,我不拦着,诸公自便……”   此时,崔唆得了个消息,招招手,与高尚低语道:“樊牢就在码头上,想给高郎君一个解释。”   “还真来了?太实诚了些。”   高尚似觉好笑,之后微微一叹,亲自去见。崔唆担心他的安危,派了一队家丁护着他。   此时,城中百姓多已聚集在县署,街巷上冷清了许多。高尚一路出了城门,见前方码头漕工聚集,不再向前,让康布去唤樊牢过来。   樊牢也带了四人,却不包括刁氏兄弟,这让高尚有些失望。   “高先生。”   “许久未见了,你沧桑了许多。”高尚看着樊牢鬓角的白发,道:“过得清苦?”   “不清苦,富得很。”樊牢笑道。   高尚摇摇头,道:“那几个破钱,配不上你……说正事吧,义兄之仇,我不得不报,你能理解吗?   “高崇不是我的人杀的。”   “那是谁?”   “人死已矣,他敢走私铁器,便早该想到后果。我若死了,便不要手下弟兄再替我报仇,因为我们这种人命就是这样……   “你还是这样,太拘泥了知道吗?”高尚道:“若不是刁氏兄弟杀的,就是薛白杀的,无非这两种可能。你说过,你要把薛白交给我。”   “我确实扣下薛白,但他被救走了。   高尚显然不信,问道:“谁救走的?”   “公孙大娘与她的弟子。”   “相交多年,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樊牢脸色发苦,道:“宋家派管事到我那里,当时薛白正是劝我随他做事。二话不说就让人砍死了宋家管事,我押下薛白,想偿还你当年为我说情的恩情。但当夜公孙大娘就杀上山来,救走了薛白……你信吗?”   高尚反问道:“你希望我如何?”   “我若说我尽力了,你就别再找刁氏兄弟麻烦,成吗?”   “又是刁氏兄弟,当年他们抗税杀差役,我就让你杀了他们立功。你看看你现在……我这样的贱民都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你呢?寒门子弟,连个编户你都不是,像老鼠一样躲在山上。我再听你的放过他们,你往后成什么?乞丐?你知道乞丐有多苦吗?我当过,你没有。说得多了,杀了他们,我保你一个前程。”   “为何不能放过他们?高崇不是他们杀的。”   “他们拿我义兄首级当众领了赏,这是我的脸面。”   “赏的那些物件,对山里的人很重要,我们需要那么多布料……”   高尚道:“我当你是豪杰,当年才为你求情。你如今只顾着说布料?我还忙,抽空赶来,是因你说过要给我薛白的人头。”   樊牢还有很多话想说,喉头滚动,咽了下去。   “当年,我也当你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现在看来,我不是豪杰,你也只顾你自己……人我不会交,你想踏平二郎山就来吧。”   高尚看着这个旧相识的背影,有些失望。   但他没有看多久,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因为洛河上游已有船只来了,那是薛白的势力,有种要入主偃师的气势。   可惜,偃师还属于河南府,属于大唐朝廷管辖……   大船沿洛水而下。   甲板上,两个小娘子正牵着手眺望着偃师码头的方向。   “他会来接我们吗?”   “肯定是不会的。”   李腾空回答得十分确定,声音却很小,还回头看了一眼,希望没有人听到。   目光落处,身穿斓袍、气势盖人的杜始正走过来。   “其实我们真不该到偃师来,让人以为是来看他。”李腾空遂向李季兰道:“偏是姐夫要来查张三娘一案。”   她说的姐夫,是李十一娘的夫婿杨齐宣,这夫妻俩这次也来了,因偃师出的事太多,李林甫也得确认真相,遂让他们来看看。   办完这桩差事,杨齐宣便要升监察御史。   “知道是你姐夫让你来的了。”   说话间,杜始已走了过来,微微叹道:“但薛白是真不希望你们这时来。”   她说的是实话,薛白的计划里,有杨齐宣来就够了,能让偃师官绅又忌惮又轻敌。至于这两个小娘子来不来,其实无关紧要。   偏杜始还是表达了薛白对李腾空的关怀,柔声道:“他怕你有危险。”   李腾空受不得这样的语气,微微侧过头,淡淡道:“云游四方,会会老友,有何危险?”   大船顺风顺水,已准备靠岸。   她们不再说话,转回船舱。   待船只停到岸边,则是杜有邻、杨齐宣等官员先下,女眷待后。   这情形很像薛白拉拢漕工之时,因此各家大户万分警惕,见杜有邻身后带着金吾卫,心中忐忑。   直到高尚到了,从容不迫地迎上去。   “杨兄。”   “高兄。”杨齐宣连忙上去拉过高尚,转头道:“杜公可知高兄?是吴将军引见给我的大才。”   “不敢当‘大才’二字,不敢,来,我为杨兄引见偃师县望重。”   “杨兄。”宋勉执礼道,“杨兄远道而来,县官却未来相迎,实在失“是我没告诉旁人,圣人、右相让我来巡视,自然不宜大张旗鼓,你们切莫以官职相称。”   不以官职相称,自然而然就冷落了杜有邻。   这就是杜有邻上次与薛白一唱一和,用县里的钱财给漕工发工钱的后果,遭人嫌弃。   高尚、杨齐宣则与偃师的世绅子弟们相谈甚欢起来。   “对了,令狐少尹可在船上?”   “没有。”杨齐宣道:“但令狐少尹也来了,在后面的一艘船上。县官可不能怠慢,还有一个时辰准备迎接。”   局势至此,长安来的上差已站到了世绅这边,洛阳来的高官紧接着也来。   众人皆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派人去请县令、县尉来吧,还审什么案啊?”   “不错,还审什么案?”   县署公堂。   “我男人当然不肯放手,被活活打死了啊……   堂中有妇人正在哭诉,书吏则在奋笔疾书,案上的状纸已堆了厚厚一叠。   薛白扫了公堂一眼,发现那些高门大户还一个都没有来。   而时间已过了午时,公堂之外的各种布署想必已经在进行了。   一桩控诉还未听完,有伙计匆匆赶来,附在薛白耳边,禀道:“县尉,船到了……   薛白点点头,虽然有些私事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不影响他的计划,只稍稍让他分心了一下,紧接着便开始吩咐起来。   “不来的就不等了,动手吧。”   “喏。”   那伙计退下去,薛白给了姜亥一个眼神,姜亥遂也跟了出去。   出了县署,姜亥翻身上马,随着那伙计直出城北,一路狂奔,到了首阳山下一间农庄,胡来水迎了出来。   “老头下山了没?”   “当然没。”胡来水应道。   姜亥道:“他们大概觉得赢了。”   “嘿。”   “东西呢?”   “连夜搬进来了,马也歇够了……”   姜亥一边听一边往农庄里走,迎面又有两人出来,他不由咧嘴笑道:   “你们两个娘们,杀人时别手软。”   刁丙、刁庚很生气,但真怕了姜亥这种狠人,只敢回敬一两句。   “蒙上你的丑脸吧,教人认出来,害了你家县尉。”   “我记得这句‘你家县尉’。”   姜亥哗了一口,大步进屋,只见一众大汉正在睡觉,到处都是,一个屋子恐怕有二三十人。   几口大箱子摆在地上,里面装的都是兵器。   “干你们的蠢腚!这老重的盾牌哪来的?”   “铁山上偷来的,也不是盾牌,铁窗拆下来的。”   “娘的,蠢死算了,带盾牌有个……有个屁用。一群土狗,比我打仗都费事。”   姜亥气得咽了一下,下一刻拿起一柄长柄刀,眼睛就是一亮。   “还造得出这个?哈……”   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刀锋泛过寒芒,显得十分锋利,照着姜亥那张带着疤的脸,十分骇人。   “走吧,上山。”   太阳渐渐在西山落下。   洛水河畔,世绅们已经聚在码头上,等待着河南少尹令狐滔的船只。   而盛宴已经准备好了,美酒佳肴,美姬歌舞,唯一的不足就是两个县官还在县署审案。   随他们吧,等令狐少尹到了,后果他们自己担着。   “来了!”   终于,大船在洛河上缓缓出现,众人纷纷举目,目光满是敬畏。   刁丙、刁庚也终于攀上了首阳山。   他们四下看着,惊叹不已。   啖狗肠,这可比二郎山好太多了,给神仙住的也就这样吧?   “什么人?!”   前方就是谷口,有家丁赶来。   “诸位何人?来陆浑山庄,可有邀约?”   “有!”   刁庚大声道:“你们家主邀我来的,说把薛白的人头交出来,宋添贵的事就算了,我们让薛白跑了,但把凶手带来了!”   刁丙则道:“我们是常年给宋家运红料的,宋添寿也认得我们!”   家丁中有人便对同伴道:“去问问宋管事。”   不一会儿,宋添寿还真到了。   “宋管事!”刁丙喊道:“你兄弟不是我杀的,乃是薛白手下人杀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噤声。”宋添寿板着脸道:“只许进来两个人,把人押过来。”   “好咧。”   日落之前,刁氏兄弟就这样押着蒙着头、五花大绑的姜亥进了陆浑山。 第261章 审判   洛水边立着一块板子,上刻“迎仙门码头”五个字。   李季兰见了,小小声地附在李腾空耳边道:“说是迎仙门,他都不来迎你李小仙呢。   你还说,我们云游一方,与他又有何相干?”   李腾空语气平淡,隐隐却带着些担忧。   薛白一到偃师就接连奏报了大案,这次朝廷派杨齐宣来巡视,未必没有怀疑他诬陷同僚之意。   她本是不想来的,正是因担心薛白有把柄被杨齐宣拿到了,才允李季兰写信告诉薛白,作为提醒。   可现在提醒也提醒了,他竟不到码头来见杨齐宣。总不能是因为没得到消息,那就是因为脱不开身了。   地方上的事本就错综复杂,李腾空一到偃师,已察觉到薛白有些麻烦。   目光环顾,岸边的众人还在等待着河南少尹,偶尔提及薛县尉,眼神稍有些幸灾乐祸之意。   “薛郎在偃师,人缘好像不太好。”此事竟连李季兰也察觉到了,有些不忿地耳语道。   “我们到县署找他。”李腾空忽下定了决心。   “你不是说我们不是来看他的吗?   “有正事。”   两人遂往杜嬗所在处走去,相比起杜二娘,她们其实更喜欢亲近杜家大姐。   杜始如今借着她阿爷转运副使的权力经营杨氏商行,到了地方上很有气派,手底下的账房伙计加起来恐有数十人,码头上的漕夫们也有以杨氏商行马首是瞻的意思……虽然杜有邻没什么气场,在官面上吃不开,但在民间已略有声望。   这显然是薛白最大的实力,偃师世绅对此也很防备,带了许多的家丁护院过来盯着,码头上极为热闹,却又泾渭分明。   本是很明显的两派人,相府千金忽然走到了杜家的人群中,马上引起了警觉。   “薛白后手来了。”   不少人这般嘀咕着,盯紧了这边。   连高尚也对此十分在意,向身后的田乾真使了个眼神,让他去盯着。   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之后,高尚继续与杨齐宣谈笑风生,心中仔细揣摩着薛白一方接下来的计划,这般一心二用,却丝毫不影响他妙语连珠。   应对杨齐宣,没花费他半分心神。   李腾空走向杜姮,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感受到了被万众瞩目。   “你们果真是遇到麻烦了吧?”她问道。   杜嬗身边不时有人过来禀报几句,像是在收集消息,相比在长安时忙得多。见李腾空过来,她抬手止住手下人,一转头又温柔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倒与方才指挥若定的样子判若两人。   “没关系,也就是这两日忙些。”杜娘道:“等忙过了这桩事,让薛县尉招待你们逛逛。”   想着偃师县有何处好逛,她道:“首阳山风景就不错。”   “我们想到县署看看。”   “别急,待会儿一起过去便是。”杜嬗看向那些世绅,“总会过去的。”   说话间,又一艘大船缓缓而来,河南少尹令狐滔到了。   “见过少尹,少尹风采依旧。   在一片见礼声中,令狐滔却是脸色平静,不见笑意。   河南府的高官到了,县令、县尉不来迎接,他若还给笑脸,那就太过软弱可欺了。   他不笑,众人再如何奉承,气氛也热闹不起来,终于有人揭开尴尬。   “少尹,县里有案子还在审。”   郑辩不失时机地喝道:“是何案子,不能等迎了少尹再审?!”   顺理成章地,话题转向了对吕令皓、薛白的含沙射影。于是赴接风宴之前,他们自是要到县署去看看。   长安、河南府来的高官与卫士们,加上当地世绅与部曲家丁们一道过去,绝对的权威与武力压下,什么案子不能定下来?   地方世绅要的也可以很简单,把这案子定下来,从此尘埃落定也就是了。   薛白敢杀高崇,敢杀令狐滔看看。   “走吧,公务要紧,本府也该看看偃师又出了何大案。”   “少尹请。”   人群中,唯有宋勉感到有些奇怪。   从中午刚得知令狐滔要来的消息,他就已派人到陆浑山庄告知宋之悌有重臣来偃师,必定是要到陆浑山庄赴宴的,三十年来都还没有过例外。   但翁伯怎还不派人来?   陆浑山庄。   宋之悌昨夜关注着新田那边的消息,夜里睡得不好,今日不免精力乏困。   待听说二郎山那些铜贩到了,他本打算让家中子弟处置便好。但因对薛白的忌惮,他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来见一见。   “阿翁,他们本已扣下薛白,可惜被公孙大娘救走了,但把杀苏添贵的凶手带来了,是薛白身边一个护卫。”   宋之悌听了汇报,睁开眼看着在面前对自己禀报的年轻人,缓缓问道:“你是几郎啊?”   他记忆力变差了,家中子弟又太多,除了出色的几个,别的还真是认不出来。   “阿翁,我是十三郎啊。”   宋之悌虽然问了,却没去记,下次再见到估计还是认不出,问道:“樊牢可来了?”   “没,他去向高尚解释了。”   “小瞧宋家了啊,老夫去看看。”   由人扶着到堂上坐下,宋之悌看向了刁氏兄弟与他们押来的姜亥,眯了眯老眼,道:“老夫见过你,上次你来,还与县尉一起,是老夫的座上宾。”   可见他对姜亥的印象比侄孙还深。   姜亥被五花大绑着,道:“既知我是县尉的人,还不把我放了?!”   “薛县尉到二郎山去做什么?”   “告诉你无妨。”姜亥虽沦为牢囚,却还是很器张,昂然道:“县尉打算收服这批狗贩子,往后自己造铜料,还能办黑事。”   “这就说了?你倒是坦荡。”   “因为我们根本不怕你们这些乡巴佬,没必要瞒着你。   宋之悌被骂了两句,反而精神起来,他曾是朝廷重臣,出入宫阙,没想到老了被个贱民当成乡下人,可笑。   “这意思,薛县尉是不肯与老夫合作了?如今的年轻人言而无信啊。”   “老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姜亥直起身子,昂然道:“劝你最后一句,县尉今日整顿偃师,召士民问案,若识相,过去配合着,前事还可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宋之悌愈觉老了以后,已许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之事了,笑道:“老夫若是不肯配合,县尉待如何?”   姜亥平素要杀人都是直接动手,今日难得还给个警告,道:“老狗该死。”   宋之悌感慨万千,道:“老夫前阵子,把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给了高崇,你可知为何?唉,因高崇年纪轻轻,走在了老夫的前面,而老夫这身子骨还算结实,活上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到最后,也许还能熬过薛县尉。”   这一大段话说完,宋之悌也有些累了,稍歇了一下,任由美婢给他喂了一颗果子,不过既是提到了长寿之事,他兴致还是很高昂。   姜亥若非身上还被绑着,此时已提刀劈上去了,骂道:“宋家的罪证,县尉已尽数掌握,必把你全家都连根拔起。”   “真当老夫怕了他?”宋之悌丝毫不惧,喝道:“老夫任官节度、镇守一方时,竖子还未出生,他有资格审老夫吗?!”   提起当年的权力,他老态尽去,威风凛凛,堂上宋家子弟见家主如此,肃然起敬,同时也感到了骄傲。   圣人十年不来洛阳,让一些无知的年轻人不知陆浑山庄的名声。但,它始终还在天下世族间享有盛名。   小小一县尉,真不配与陆浑山庄为敌,还想审?   “请县尉为小人作主啊!”   县署大堂上,有人重重磕了个头,一边哭诉一边自觉心痛,道:“地都没化冻小人就开始翻犁,下了种,每日要挑几十斤的粪水,好不容易看它冒了苗,怎就又不是小人的地了?宋管事说,宋家供我的口粮,我还当是拿粮食来买我的田,可谁知道那是要我们一家子当宋家的奴隶啊?小人都不识字,手一摁就把娃儿也给卖了啊……”   类似这样的冤情已经说了很多,状纸越写越厚。渐渐地,人们已听厌了这些,迫切地只想看到结果。   但只有苦主,被告却是都没来,哪怕是涉及其中的管事、奴仆也不肯到场,薛白自是无从问话。   “若是一个大户都不来给交代,说这些有什么用?”   “县令好像睡着了……”   交头接耳声中,薛白若是这样能审而不能判,对他的威望亦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此时,再次有人赶到堂上。   “县令、县尉,令狐少尹已经到了!”   “什么?”   吕令皓前一刻还有轻轻的呼噜声,闻言瞬间惊醒过来,道:“快,快去码头相迎啊,仪仗……哎,薛县尉,还不快散堂。”   “被告不来,大案尚未审明,如何能散堂?”   薛白竞是当众这般顶撞了一句。   如此强势作派,倒是让围观的百姓都感到了信心,人群中有人甚至惊呼了一声。   吕令皓只想去迎令狐滔,已急得站起身来,急道:“还审?事有轻重缓急……”   薛白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案子还未审完,坐回去!”   许是因为围观的人们都太过安静了,这一声惊堂木格外得响。吕令皓被吓了一跳,甚至忘了自己才是县令。   “你审得了吗?”   忽然间,一声怒喝传来。   有人用水火棍把围观的百姓格开,一个红袍官员在金吾卫的簇拥下大步走来,板着一张让人望而生畏的脸,正是河南少尹令狐滔。   一时间,吕令皓骇然色变,而随之而来的众人心中也有了判断,知这案子是审不了了。   李腾空是跟着杜家的队伍来的县署,到了才发现,杜家反而被挤在了外面。   杜有邻与杨齐宣说是微服私访,可到了偃师县,一身常袍的杜有邻根本没有官绅肯理会,反而很受排挤。   李腾空面上淡定,见这情形,只好以她相府千金的身份赶到前方。   “十一姐。”   李十一娘听得呼唤,回过头来,忙吩咐道:“都让开,快护着她过来……十七,你与我说,你方才与杜家二女商议什么了?”   “为何这般问?”   “杨郎打听的,我看是偃师这些人想知道。可见薛状元在地方上很不顺,我早与你说了,要劝他走太府的路子,当地方小官的路多难走啊……”   说话间,她们也跟着队伍进了县署。   李季兰对政治并不敏感,已有些雀跃地想要见到薛白,遂快走了几步;李腾空反而放缓了步伐,把目光转向了周围的农人。   整个队伍里,唯有她如此。   她看到了在长安、洛阳都不曾看到的一张张瘦削的脸、一双双麻木的眼。很奇怪的是,从长安到这里的一路上,包括在洛阳时她随阿姐到郊外去踏青,也见到了很多普通百姓,却没见过有这么瘦的。   仿佛是薛白把所有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百姓全都找出来了一般。   站在外面这些人若是麻木,往里走,那些在公堂上哭诉的人们则是苦色。没什么气愤的表情,只有一种淡淡的、绵长的苦,但带着种永无出路的绝望感。   只在寥寥几个仰头看着公堂的人的眼中,能看到亮晶晶的期待。   李腾空转过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薛白拍响了惊堂木。   红袍高官带着一个华袍锦衣者上前怒喝。   李腾空看向薛白,虽无一言,已知他想要完成的是什么。   她相信他能做成,不是因为彼此交情。而是从长街挤到县署这一路上,她已察觉到了支持着这个县尉的力量。   下一刻,令狐滔的喝令声才响起。   “你审得了吗?!”   听在李腾空耳里,这是个问句。   而此时的情况看在许多人眼里其实已是毫无疑问的了——薛白审不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要让薛白回答。   但薛白在片刻的滞愣之后还是回答了,其实这片刻的滞愣还是因为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我得审。”   “老夫历任剑南节度使,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薛白算什么?”   宋之悌在说话时,刁丙一直没吭声,而是打量着陆浑山庄的陈设,猜那些物件的价格。   他在怀州抗税杀了差役时,是真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脸颊都是无力的,可见有多穷,这些年贩铜铁,他自问也见过些好物件了,一开始看宋家,还存了比较的心思。   毕竟大家都是住在山里。   可惜,根本没得比较,刁丙脚底下踩的还是一双破草鞋。   随着对话的进行,宋家的气势越来越高,已完全凌驾于他们,以至于让人重新感受到自己是只蝼蚁。   刁丙转头看向外面,眼神有些焦躁起来。   他们兄们俩,看似刁庚更粗鲁些,其实当年先提刀杀人的反而是刁丙。这次,本来是樊牢说投靠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跟薛县尉做事。   但此时,刁丙做事,反而更多的是有一股子怒气。   “后果自负?”宋之悌反问了一句。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指向姜亥,更指向了姜亥身后的万顷良田,以无力气却极有力量的声音表达了对自己一生成就的满意。   “后果就是,没有人能撼动宋家分毫……”   “死吧!”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刁丙猛地冲了上去。   穿着草鞋的臭脚重重踏在桌案上,杯盘一阵晃动,他一拳击出,“嘭地就砸倒了挡在面前的宋添寿。   宋之悌不愧是当过节度使的人,眼看着铁锤一样的拳头在前面把管事砸出血来,犹能处变不惊,喝道:“来人!”   姜亥转头看去,见二郎山的汉子们提着刀向这边跑来,同时也有更多的宋家护卫赶过来。   “尻!解我的绳啊你们这些蠢材!   刁庚从靴子里拿出一只匕首就去割姜亥的绳子。   堂中的宋家护卫既知放进来两个走私贩,本就身佩短刀防备,此时纷纷拔刀砍向他们。   “尻!尻!”   “尻!”   姜亥是真的气疯了。   杀人他是越来越娴熟了,没想到这次带的走私贩子不讲究,眼看着一把刀劈下来,而自己还被绑着,怒吼不已。   “噗。”   刁庚还是会杀人的,匕首一捅,先捅倒了一个护卫,再继续割姜亥的绳索。   这一刀,姜亥如猛虎出笼,眼看宋家众人拼命护着宋之悌逃,他也冲上去,提起桌案当作盾牌,挡住那些护卫们劈过来的刀。   “老狗!不是镇守一方吗?逃?拿命来吧!”   这是没刀在手的情况下的心理恫吓,众人却早已拥着宋之悌转过了影壁。   姜亥回头看去,终于见胡来水冲进了堂里。   “接着!”   胡来水手持双刀一斩,抛了一把刀过来,咣唧掉在地上,姜亥刚要捡,已有人抢先拾起、提刀冲刺,这人却是刁丙。   刁丙方才赤手空拳没杀掉宋之悌,此时有刀在手,气势顿时不同。   若说姜亥杀人是战场上的勇猛,刁丙的风格则是拼命,一种被逼到绝境只好不惜代价也要与对方玉石俱焚的拼,与他平时爱惜物品的吝啬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他才砍了两个人,宋家的护卫就怯了,保护主人逃,可惜这种情况已是狼入羊群。   “噗。”   刁丙听到的不是血在流,而是铜钱咣啷啷地掉落,每一刀都是上万贯的身家。   他们能搞到铜料,但不能自己铸币,不是因为冶炼的工艺难,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只是搬运的力工而已。是宋家买通甚至控制着铜场官员,也是宋家能把铸好的铜币分散到天下各地。   于是这门一本万利的生意,风险是由他们担着,每年得到的只有一些难以花出去的铜币,命贱,随时可以被替换掉。   现在,大家的命一样贱了。   宋家诸人在这一刻表现的也没有更高贵些,因极大的恐惧而悲嚎着,像是待宰的猪羊在嗷嗷乱叫。   “停下!”   “别杀了!”   宋之悌不愧是致仕的国之重臣,在所有人里是最镇定的,但他真的太老了,虽然他自觉还有十年寿命,终于还是摔倒在了地上。   “扶我……”   大家都在仓皇逃命,没人有空扶这位一家之主。宋之悌遂一把拉住身旁之人。   “十八郎,扶我起来。”   刁丙一刀劈来,那年轻的宋家子弟被劈得摔在地上。   他抽搐了几下,奋力爬起想要逃,偏偏被宋之悌拉着,很快便力竭了。   “阿翁……十三……我是十三郎……”   宋十三郎话音未落,已被捅了一刀,倒在地上。   姜亥、刁庚、胡来水带着人从他们身边杀了过去,没有理会宋之悌,说明没有要活口的意思。   刁丙俯下身,一张满是血的脸凑在宋之悌眼前,血顺着他肮脏的鼻头滴下。   “审得了你吗?”   宋之悌瞪大了老眼,看着那滴血落下来。   他想到了他以往的事迹,那是在开元二十年,他被流放到交趾,路过江夏时遇到了李白,李白很景仰他,还接连写了诗。   到了交趾,恰遇蛮贼攻陷了璧州,他只招募了壮士八人,披重甲,执陌刀,击退蛮贼七百人…平生事迹,何等壮阔。   他为大唐立下过赫赫功劳!   血滴进他浑浊的老眼中,只一滴,就盖住了他的整个视野。   刁丙伸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因为爱惜他这一身鲜丽的衣裳,不愿用刀。   宋之悌本已坦然受死,突然却是一个激灵,奋力挣扎起来。   “呜!呜!”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没有棺材。   他的棺材给了高崇,想要打一个更好的,配得上他这赫赫功劳、天下知名身份的好棺木。   本以为来得及。   一人奋力地挣扎,一人奋力地掐着,都像是在努力对抗命运的判决……   公堂上,薛白的手还握着那块惊堂木。   他甚至没有起身向令狐滔行礼,这种冒失狂妄的态度把他置于极为不利的处境,使他有了更多让人可以指责之处。   “薛县尉,你可不能仗着‘年少识浅’的借口,就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若都照你这般无视尊卑,朝廷可还有体统可言?!   最拼命要给薛白定罪的就是吕令皓,他希望借此把自己的过错摘清。   正喊得起劲,堂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高郎君!”   高尚的目光犹在薛白与李腾空之间打量着,思考着薛白是否还有后手,闻言忽有种不安的预感。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衣着普通的脏汉正在招手,被卫兵拦在门外。   因想着可能是有情报送过来了,他便让这汉子进来。   没想到,这汉子进了县署,马上便喊了一句让他诧异的话。   “高郎君,樊帅头有急事要见你!”   一瞬间,高尚就变了脸色,明白这是薛白的伎俩,薛白去二郎山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樊牢来见他,用意在于陷害他。   可有何作用?薛白这次真正的敌人是偃师县乃至于河南府的官绅势力,根本就不是靠除掉他高尚一人可以解决的。   令狐滔所说的薛白审不了隐田逃户的大案,意思就是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所以把目光放到他这个细枝末节上了?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此时更重要的是考虑应对。高尚差点就要喊人拿下这个脏汉子,好在迅速反应过来不能这样,会惊动更多人。   “什么樊帅头?我根本不认识。   “高郎君怎么能否认呢?!”那脏汉子提高了音量,“宋家那边出事这句话吸引了更多人的好奇。”   宋勉当即便转过身来,喝问道:“宋家出什么事了?!”   被他这一声喝骂,那脏汉吓了一跳,转身就跑。   “拦住他!”   来不及了,县署到处都是人,那一身麻衣挤进人群,如水滴落入了河一时间,高尚站在那脸色郑重,专注地思考着;宋勉则是焦急,忙派人去宋家打探。   吕令皓则猜到原由,抬手喝道:“薛白,你又做了什么?!”   薛白根本就不理会,只看向令狐滔,此时代表世绅们态度、影响事情走向的是这位河南少尹。   至于吕令皓,一旦有高官出场,一县之主的气场当即便降了下来,成了只会吆喝的狗腿子。   “天黑了,且都散了。”令狐滔淡淡道:“本府既到了偃师,不管有何魑魅魍魉,势必一并扫荡,还百姓朗朗乾坤。”   不把事情放在明面上谈,而是等消息清楚之后,官绅商议、分配好利益,再冠冕堂皇地公之于众,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以他的权威,只吩咐这一点事,不该有任何拂逆。   “案子还没审完。”薛白道,“令狐少尹可先去接风宴,待我处理好偃师县务,必去赔罪。”   “最后说一遍,本府会审,你审不了。”   天已黑了,很多人已经饿了、困了、累了,或者不耐烦了,接风宴的菜要凉了,夜里该添衣件了……大大小小都是压力,落在僵持不下的双方身上,必会让一方先做出一点小妥协。   杜有邻见薛白快撑不住了,上前以他的官衔给予支持,舌战群儒,道:“令狐少尹,不如先去赴宴,他要审便让他审。与一个区区县尉有何好较劲的?大伙都饿了。”   “是啊,先赴宴……”   不知是哪个愚蠢的世绅下意识地附和着,说到一半,连忙住嘴。   气氛尴尬。   终于,夜色中有消息传来,打破了僵持。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两个宋家的奴仆连滚带爬冲进县署,惊慌之中竟是向薛白跪倒,喊道:“县尊!快救陆浑山庄……   “出了何事?”   “山贼……山贼杀进山庄了……”   “宋公呢?”   “老家主被杀了啊!我们逃出来时,郎君们被杀了大半啊!”   此言如同一道惊雷在一众官绅头上炸开,所有人想到的都是薛白那一句“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后果自负……莫名惊得他们根本无法思考、分辨。   这是反抗、杀戮带来的恐惧开始占据他们的脑子,不对,是对变革的恐惧让他们不可抑制地颤抖。   薛白张了张嘴,很惊讶,但更多的还是遗憾,喃喃自语道:“我审不了宋家了?”   没有人回答。   整个偃师县的田地、屋舍都还是那么寂静,无声地回荡着那一个问题。   ——审得了吗? 第262章 定罪   奋力地挣扎之后,宋之悌的一双眼睛渐渐鼓了出来,像是两颗布满了红色细纹的鸡卵石。   他至死都在对命运感到愤怒、不甘,一生经营,坐拥着天下盛名的陆浑山庄,谁成想到头来连棺材都没有。   刁丙继续掐了好一会儿才松手,手臂上的肌肉在太过用力之后涨得通红。   他感到稍微轻松了些,一个压在他头上、高高在上的权贵死了。   因为宋之悌活着之时,大堂上所有人说话都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呼……呼……”   刁丙深深呼吸着血腥的气味,转头看去,走廊上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沾湿了一件一件华服。   更远处,还有奴仆在尖叫,但聚在大堂上问话的主家都杀光了。   一、二、三……五十七……   数到这里,刁庚走来,道:“阿兄你不干活,数啥呢?   刁丙目光看去,见刁庚拿了一块绢丝手帕在擦血,擦完就丢在血泊里,他有些心疼,但没说什么。   姜亥也走了过来,盘腿在地上坐着,道:“绑我。”   刁庚问道:“我们把你绑在这走了,你不会被杀了吧?   “小瞧我?就怕你绑不紧。”姜亥嚣张地咧了咧嘴。   胡来水打扮成了一个宋家奴仆的模样走来,道:“没事,我替阿兄守着。”   “要你多嘴。”姜亥道,“还有你们,先别急着拿东西,等我家郎君处理好了,自会给你们一场大富贵。”   “好。”   刁丙看了看,见血要流过来了,只把宋之悌那身华丽的衣剥下来,也不在意那上面的血迹斑斑,将它折好收进包裹里。   一双靴子也被他褪下,挂在腰间。   “我说,你挂着这靴子干嘛?穿上啊。”   刁丙道:“平常穿惯了草鞋,需要的时候再穿这靴子。”   姜亥问道:“什么是需要的时候?”   刁庚打包了许多糕点,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道:“阿兄都收了好几双了,我就没见他穿过。”   “留着有用,等儿女大了穿也行。”   众人哄笑了几声,刁丙问道:“接下来去哪?”   “你们先去弄晴别业找樊牢,去了之后你就喊“帅头,我算看出来了,宋勉、高尚借我们的手杀宋家’呢!”   刁丙道:“怕我喊得不像。”   “我来。”刁庚道,“我懂这是啥意思了……”   县署,宋勉正指着薛白怒叱道:“薛白!你做出这等事来,还想有好下场吗?!”   他平素温文尔雅,此时却是方寸大乱。   阅岩亭内金杯共饮,弄晴别业里约好相互扶携,一转眼薛白就杀了他全家,这就是其人承诺的会助他继承陆浑山庄?   这念头一闪而过,宋勉莫名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现在,似乎真的可以得家业了。   但很快他就被自己吓到了,他自认为是好人,教书育人,风雅温和,怎能做此不合时宜之想?   更不可能与一个狼子野心的灭门仇人合作。   “少尹,血洗陆浑山庄之幕后主使必是薛白,恳请少尹为宋家作主啊!还有,骊山刺驾案一定也与他有关……”   “此事太可疑了。”吕令皓及时开口,“我了解偃师县,县内绝无山贼,必是有人指使杀手假扮山贼杀入陆浑山庄,薛县尉确实可疑。”   面对这些指责,薛白并不争辩,竟像是在默认此事,又不公开承认。   他在长安之时曾一次次被指责、一次次艰难地自证清白。但这里是偃师县,是他的地盘。   主一县之地,他不需要对人作出解释。   这便是官威。   “隐田匿户案明日再审。”薛白再次拍响惊堂木,朗声道:“山贼入境,谨慎起见,百姓各自归家,锁好门窗,待县署平定贼寇,本县尉保证必不使任何一个小民遭殃。”   此时再让百姓散去,结果已与方才完全不同。   他们看了一整天,一度以为县尉拿隐田匿户之事没办法,但最后的这个消息改变了他们的预期。   他们其实并不关心幕后主使,只要符合期待,哪怕是巧合也可以归为感动了上苍,重要的是分回田地、减轻税赋。   不可能之事忽然有了希望,就像是一口埋在地下的缸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们却没留意到一个官绅们非常在意的问题,少尹吩咐散衙时,众人没散,而县尉一说,马上就散了。   人群散后,场面更严肃了些。   薛白当即下令,道:“差役、民壮,以及自愿保护乡邻者,随本县尉守城门,以免山贼入城……”   吕令皓见他要控制城门,连忙凑到了令狐滔耳边低声道:“少尹,不如先拿下他,以免事态不可收拾。”   令狐滔本有此意,但等到百姓退散,河南府的卫兵们正想控制住县署,却发现薛白的人手已抢先夺取了关键之处。   这其中包括差役、伙计、济民社以及一些漕工,看起来五花八门,但除了差役带刀,大多数举的都是锄头、棍子,甚至赤手空拳。   只一群乌合之众保护着薛白在偃师县的权力;同时,他们也需要薛白的保护。   今夜若没有他们,令狐滔肯定要把薛白拿下治罪,此时却不得不犹豫了。   他与高崇那种疯子不一样,要考虑的不仅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一旦动手却压不住薛白,损的是他的威严。   正犹豫之际,高尚所认为的薛白的后手才终于出现了。   “令狐少尹、杜转运使,请容贫道斗胆多言。”   说话的是李腾空,她手持拂尘,走到堂中,仅那气质,便让人知她不俗。   杜有邻连忙抬手笑道:“李道长请。”   他看似糊涂,但能这么说,该是心里清楚李腾空与薛白之间的友谊。   李腾空道:“贫道虽不知政务,但到偃师县这半日所见,薛县尉有些执拗,在令狐少尹到来之际执意要把手里的案子审完,此事不过一桩礼节上的小事,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若抛开一切行为背后的隐情,在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眼里,这件事还真就是这样,谁也不可能明着说“可薛白动了田地就动了我们的利益”。   包括杨齐宣,他一直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云里雾里的,听了李腾空的总结,遂认为原来如此。   李腾空略略停顿,道:“既是小事,请薛县尉赔个不是,不就好了?   她说得轻松,李季兰还配合着明媚地笑了一下,愈显轻松。   薛白遂执礼向令狐滔道:“是我失礼了。”   之前他一直寸步不让,现在却肯顺着李腾空的意思,一些不知情者看在眼里,还以为薛白这是尊重右相。   李腾空故意不与薛白对视,稍微转了一下身子,继续说起来。   “至于说是薛县尉指使山贼杀人,不知理由为何?证据可有?山贼为何人、与薛县尉是否相识?薛县尉与宋家有何仇怨需如此行事?   明明是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女子,说到后来却是语气铿锵,最后抬手一指宋勉,道:“若是空口无凭,诬陷堂堂朝廷命官,你可是大罪。”   宋勉死了家人,却还要被落个大罪,心中巨怒,若非李腾空是宰相之女,他当场便要臭骂她。   偏偏问题的关键本就在于这个宰相之女的身份,否则谁听她讲道理?   “与其武断指认谁是幕后主使,不如先查问清楚。”   李腾空见众人不答,竟是向那几个从陆浑山庄逃回来的奴仆问道:“你们可知这些山贼是从何处而来的?”   奴仆们大多一脸茫然,唯有一人不易察觉地扫了薛白一眼,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开始回应起来。   “好像是……走私贩子吧?”   李腾空本是试着一问,没想到真有结果,不由眼睛都亮了些,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们给阿郎运了几次红料,首领被称作‘帅头’,这次来,也是阿郎放他们进山庄的。”   “为何放他们进山庄?   “喊门时好像说是……他们能帮忙除掉县尉……”   李腾空愣了愣,回头看向薛白,恰撞见他的目光,一瞬间就会意过来。   彼此提前没有说好,却能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计划行事,她也不知这是否算是一种心灵相通。   “也就是说,宋家与山贼本就有勾结,自己引狼入室?”   “你胡说!”宋勉惊呼一声,   他蓦地打了一个寒颤,意识到一切都是出自薛白的算计。   这奴仆必定被薛白收买了,说的事却是真的——不久前宋家又派了几人去二郎山答复樊牢可以杀薛白,而这几人一直没有回来。   薛白确实使了个障眼法,但并非为了掩藏洛阳的后手,而是为了掩藏杀人的意图,同时创造出宋家与二郎山来往的证据。   令狐滔转头看向杨齐宣,问道:“杨参军,你怎么看?”   “我?我初来乍到,能知道个……”杨齐宣愣了一下,应道:“圣人让我到偃师看看,看来,偃师真的很乱。   令狐滔一定要他回答,道:“杨参军还是说说对此事的看法为宜。   杨齐宣无奈,扭头看了看李十一娘,只见她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他遂道:“十七娘说的对,真相如何,一查便知。   令狐滔不会在没有他支持的情况下轻易有动作,转头吩咐道:“查。”   一旦要查,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也就散了。   派人到陆浑山庄去打探山贼去向,搜救活口、询问口供等等都需要时间。这边,从长安、洛阳来的权贵们也累了,需要休息,崔唆盛情邀请他们到他的宅院暂住。   “有驿馆吗?”李腾空却是向薛白问道。   薛白道:“有,冬天被烧过,刚整修好。”   李腾空拉过李十一娘,道:“姐夫还是不宜与河南府官员住到地方民户家中去。”   薛白顺着她的话,道:“我安排诸位到驿馆暂住。”   到了驿馆,他们才有了片刻单独说话的机会。   “那个高尚,与十一姐夫关系很好,今夜势必要收买姐夫,你要小心。”   “好。”薛白道:“我款待不周,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遇到这些琐事。”   “很操心吗?你眼里有血丝了。”   分明是在夜里,倒不知她怎么看到的,薛白笑了笑,道:“走了。”   “你在哪住?”李季兰都还没能说上话,连忙道:“夜里要小心安全。”   “放心,县署里有人守着。”   薛白自回了尉廊,铺好被褥,也不管这一夜有多少人在焦急奔走,安安心心睡下,呼吸渐渐均匀。   这个夜里,杨齐宣却没有睡好,听到了通传声,从被窝里起来,打着哈欠去见了高尚。   “深夜过来,是想请杨兄下决心除掉薛白。”   “这事简单嘛,你们若有罪证,我当然会递给丈人。”   “杨兄误解我的意思了。”高尚笑道:“我是说,不论能否拿到他的罪证,都果断动手。”   “那怎么行?”杨齐宣白眼一翻,认为地方上的人做事太不讲究了,“动武不行,你至少把罪名罗织好,《罗织经》看过没有?”   这方面他还是很了解的,李林甫每次制造大案,都讲究有理有据,合乎规矩,让人挑不出理来。   他语重心长道:“《罗织经》得看,谁都不干净,无非是比谁罗织罪名更厉害,懂吧?”   高尚不答,道:“右相也希望薛白死,不是吗?”   “你怎知道?”   “自是府君与我说的。”高尚语气从容,以此感染着杨齐宣,道:“府君不正是顺着右相的意思做事吗?”   这一夜很短,许多人彻夜无眠。   长街上提着火把的人来来回回,光亮就从未暗过,未到天明,县署外又挤满了百姓。   崔唆还在紧张地打探消息,迫切地想知道宋家是怎么遭殃的,听得鼓声响起,他惊诧不已。   “这就天亮了?!”   他顾不得换衣服,匆匆赶去见令狐滔,随其一起到县署去等待消息。   令狐滔的涵养还是很深的,喜怒不见于色。   抵达县署时,派去陆浑山庄的人还没有回来。   宋勉趁着薛白不在公堂,还想劝令狐滔安排埋伏,直接拿下薛白,奈何吕令皓这个县令对县署的掌控权还不如县尉。   吕令皓只是安排了座位,请令狐滔在主审官的位置坐了,自己则坐在大堂左侧的首位,本该让薛白坐在他下首,但他下意识感到与其共座很不安,只好让其坐在右侧杜有邻下首。   如此反倒给人一种两个县官能分庭抗礼的感觉。令狐滔见了,暗自摇头,认为吕令皓太怯懦无担当了。   才落座,堂鼓又响,聚集过来的百姓更多了。   “既让他们关好门窗,如何又聚过来?”   “薛白昨夜说了,今早还要再接着审隐田匿户之事,他总喜欢煽动愚民。”吕令皓问道:“是否将百姓驱散?   但薛白此时恰好到了,这话题也就作罢,否则又要有所冲突。人若活成了一根太硬的骨头,狗都绕着走。   吕令皓倒霉遇到了薛白,竟还能笑得出来,道:“薛县尉不愧年轻,如此精神奕奕,可是有发生了什么大好事?”   薛白不理会这种含沙射影,环顾四周,杨齐宣坐在对面,李十一娘则是换了斓袍在其后面看热闹……李腾空、李季兰则更后面些。   高尚则在世绅之中。   紧接着,一大队人回来了。   这是派去打探陆浑山庄情报的,偃师县、河南府、金吾卫的人都有,各家还都派了些家丁跟去。   “回少尹,山贼已经不在陆浑山庄了……”   “什么?”众人原以为对方会据首阳山而守,竟是这么快就退了,愈发不安。   令狐滔敏锐察觉到不对,喝道:“一夜之间,他们如何能把财物搬走?”   “回少尹宋家的财宝、库房都没有动。”   一众官绅闻言当即激动,认为这是指证薛白最大的证据。   宋勉直接就站出来,道:“可见杀人的不是山贼,薛白,还敢说不是你指使的?   薛白依旧是懒得搭理他。   很快,有更多的人被带上来,都称亲眼看到了是宋之悌把那两个山贼头子请进陆浑山庄。   姜亥也被带了过来招供,上半身的绳索都还没解开。   他是故意不解绳的,之前有好心人要帮他,还被他喝退开来。   “见过府尹,小人是县尉的护卫,因县尉查到宋家有私铸铜币之嫌,命小人跟踪宋添贵。结果,跟踪到了二郎山我就被拿下了。   “为何不杀你?”   “他们想让我背叛县尉,帮他们嫁祸县尉,把我带到了宋家。”   “如此说来,杀人时你就在场。”   “是。”姜亥道:“宋添贵不是我杀的,是与他随行的另一个宋家人杀的。”   令狐滔眉头一皱,喝道:“问的是陆浑山庄惨案的经过!”   姜亥道:“他们押着我进去,说可以把我交给宋家用来害县尉。但以后运送铜料的分润要加两成,说有人给他们加了两成。宋之悌不肯,双方谈不拢,动起手来。没想到宋家那些护卫看着人模狗样,没一会儿就被杀光了。”   薛白问道:“谁给他们加了两成?”   姜亥还未答,吕令皓已喝道:“胡言乱语!若真是如此,他们为何不杀了你?”   “他们打起来,我趁着混乱倒在地上装死,这有甚好问的?”   “此人所言根本不实。”宋勉道:“我看必是薛白的安排。”   “,你宋家从私铸铜币开始,全是县尉的安排!你儿子出生,也是县尉的安排……”   “啪!”   令狐滔猛拍惊堂木,提醒姜亥不得在公堂上口出秽语。   虽然被吕令皓、宋勉打断,他却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问。   “你可知那些凶徒往哪逃了?”   “不知。”姜亥道:“但我知道他们到了偃师之后,樊牢去了弄晴别业。”   “弄晴别业?何处?”   “宋家的产业呗。”   很快,令狐滔、薛白已经派人去包围弄晴别业了。   宋勉已懵了,感觉事情渐渐变得难以辩驳。   甚至连他都有些动摇,怀疑是不是高尚才是幕后主使。   这思路一打开,各种可怕的可能性都显现了出来。   高尚、薛白都是聪明人,只其中一个人都很可怕,宋家已经被致于死地了……宋勉甚至还想到他们两个人联手做局的可能,瞬间不寒而栗。   煎熬地等了很久,终于,消息传回来了。   “山贼不在弄晴别业,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经撤走了。”   郭涣正站在诸吏员之首,原本一直都是不动声色,不发一言,此时却是惊恐了起来,担心下一个遭殃的就是郭家。   他不安地懦了懦嘴,看向薛白,又看向令狐滔,唯独没再看吕令皓。   那边,令狐滔问道:“可有死伤?”   “没有……他们昨夜在其中休息,今晨走的,好好地来,好好地走……与客人一样。”   此言一出,不少围观者纷纷诧异,杨齐宣眉毛一挑,摇头不已。   不可能。   宋勉大惊,先觉得不可能,之后不由怀疑起高尚。   “宋勉!”令狐滔喝道:“你作何解释?!”   他已经非常不满了。   无关于真相,他根本不关心真相,重要的是,偃师官绅要想对付薛白,请他出面也可以,但至少把罪名罗织好。   难道还要他这个堂堂府尹,为了偃师之事亲自去制造证据?   结为这种利益链,不怕人坏,就怕人蠢。   蠢材!   “回少尹,弄晴别业已不是我的私产,成了宋家的家产……”   外面的百姓们忽然窃窃私语起来,不明白私产与家产之间的区别在哪里。   薛白击堂鼓把百姓聚来,在旁人看来根本无用,此时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至少让人不能当众隐瞒真相。   宋勉满头大汗,正不知如何是好,新的人证物证已经到了。   先进来的是弄晴别业的奴仆、婢女们,一起接受问询,其中有个美姬偷眼看了薛白好几次。   “你,认得他吗?”令狐滔敏锐地拿到了这个突破口。   “是,薛县尉曾与郎君来过弄晴别业,是奴家给他侍酒。”   令狐滔审案子很有一手,既然是审宋家的人,便仔细盘问了详由,最后,这婢女竟是抖落了一句了不起的证词。   “那时,薛县尉说想要夺县令的权,郎君想要继承宋家家业,他们就合作……”   “没有!”宋勉承担不了这样的指证,脸色已经煞白。   薛白则道:“确有此事,我怕县令年迈劳累,想要多管一些庶务。”   “呵。”吕令皓抚须,尴尬地笑了两声。   令狐滔板着张脸,又问了几个奴仆樊牢等山贼在弄晴别业的详情,更多的物证被搬了上来。   一箱箱崭新的铜钱、还没铸成币的铜块……以及一个高高的竖炉。   “这不是我的!”宋勉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从杨氏商行查抄出来“够了!”吕令皓连忙大喝一声,阻拦宋勉说这事。   东西确实是从丰汇行抄查出来的,当时不知薛白为何要把铜币熔成铜块,此时摆在这里,确实像是宋勉在弄晴山庄铸币用的。   但不能说,不然显得是他这个县令让宋家去抄家并归为私有,吕令皓更不能承担的是包庇宋家私铸铜币。   反正说与不说,令狐少尹心里都知道宋家不是在弄晴别业铸币。   杨齐宣恨铁不成钢,这些人罗织罪名的手段太糟糕了。   看起来,薛白才是真得到了他丈人的真传。   三庶人案、韦坚案、柳戴案,所有人都知道是右相对付政敌,可证据都是真的。   三庶人就是闯宫了,韦坚就是私会皇甫惟明了,柳動就是检举杜有邻了,这才是真正的高明。   杨齐宣转过头与李十一娘低声道:“乡下人做事……真的太糙了。”   连他都是如此,听审的旁人更是议论纷纷,认为证据确凿,真相大白一个个细节堆起来,构成了真相。   宋勉派人杀了宋添贵,联络二郎山匪,提出多给两成的利益,让他们帮忙杀了宋家,好继承陆浑山庄。   “畜生啊。”   “天打雷劈……”   宋勉已百口莫辩。   因为薛白就是以真相布局,摆出的全都是十余年间发生的事实。   只有一个破绽,薛白确实亲自去了二郎山、见了樊牢,又假称是被公孙大娘劫走了,那么,公孙大娘可证明薛白才是幕后主使者。   但这在偃师没有办法证明,得去找公孙大娘,而且薛白与公孙大娘还关系匪浅。   所有人都认定一切是宋勉所为,不听其任何解释。   没想到,竟是薛白开口提出了疑问。   “樊牢到底是如何住进弄晴别业的?”   “对!”   很快,门房便被拉出来审。   “那汉子……那汉子自称樊牢,前日来找高郎君,请他到城外相见,小人去问过高郎君,他答应了。到了傍晚,那汉子就过来,说高郎君让他暂住,夜里还会安排人送货物过来……”   宋勉一愣,此时再也分不清真相到底如何了,甚至更加怀疑薛白与高尚联手了,否则樊牢分明与高尚有旧交,怎么会听了薛白的?   那要自救,该是去找公孙大娘证明,还是咬高尚一口?   这般想着,宋勉回过头看去,在人群中寻找着高尚的身影。   杨齐宣正一脸嫌弃、郭涣忧心忡忡、崔唆焦急不已……但他没找到高尚。   宋勉揉了揉眼,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高尚不见了。   “是高尚、宋勉合谋的!杀了全家,畜生啊。”   迷雾散去,真相忽然清晰了起来,所有人都在议论着,盖都盖不住。   “高尚畏罪潜逃了……”   事情被证实成了这样,令狐滔的怒气也快盖不住了,但还在犹豫着没有下判决。   官绅指证薛白的时候,恨不得让他立即拿下薛白;但真等证据齐全,事实俱在了,他却不急着拿下宋勉。   毕竟宋勉没有武力威胁,远没有薛白给人的压迫感。   他唯独忘了问一件事——那些山贼离开弄晴别业之后去了何处?   “帅头,我们去哪?”   “兴福寺出了些恶僧,占着大量的田亩不必交税犹不知足,还把养病坊的孤儿发卖。”   “懂了。”   兴福寺虽在县城中,离瞻洛门不远却有一处农庄,住着寺中负责打点田产的长老。   此地奴仆云集,又不必守寺中的清规戒律,自然是极自在的。   一路上,樊牢神色严肃,脑子里回想着的是薛白在二郎山说的话,也回想了不久前与高尚见面时的场景。   他发现自己还是太软弱了,很多时候都是被推着走的,当初私自放了刁氏兄弟,这次投靠了薛白背后的皇孙,都是想要保住弟兄。   这次,还陷害了高尚,但樊牢对如何还高尚的恩情自有打算。他到牢里去,劝高尚转投皇孙,一如当年高尚对他那样。   大唐鼎盛,天佑李氏,樊牢相信自己这么做是对所有人都好。   他唯独没考虑自己。   他从来不想做选择,但命运总是推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帅头,到了。”   走了很久之后,刁庚唤道,神色有些兴奋。   樊牢道:“这边的情形我打探过了,简单。赶了一路,让弟兄们歇歇再动手。”   “哪有那般娇气,直接动手呗?”   “好,动手!”   从这点反而可以看出这些走私贩子远没什么规矩,虽然敬重他们的帅头,但说话做事都很随意。   不过,对付几个恶僧再随意都绰绰有余了。   陆浑山庄中血还未干,他们再次动手。   有第二次就代表可能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给官绅们带来的恐惧天差地别。   他们也不知道还要杀几次,薛白给了他们一张名单,顺着杀过去就可以,直到他派人来喊停。   如果没喊停?   反正薛白罗织好了一个完整的罪名,一手执法,一手执刀,主动权已到了他这一边。   只看对方有多硬气了…… 第263章 一县之主   县署。   李十一娘也觉得薛白这次给对手的罪名编织得不错,比得上王铁了。   她比这里大多数人更熟悉薛白,现在一看清事情的脉络,就知道薛白要赢了,在长安时都看习惯了。   你眼光不错。”她遂小声与李腾空耳语道:“他用的好手段。”   李腾空摇了摇头。   事实都这么清楚了,证据确凿,怎么能说薛白用了手段呢?   “要斗,薛白毕竟是从阿爷手底下过的,这帮人哪行?”李十一娘自顾自又道:“这帮人要么就直接干掉他,但杨郎可不会出手,没来由还给自己招了麻烦。   这便是她这个小家的态度,没来由为了旁人的事,把自己陷进去,哪怕是右相府的事,她毕竟是个嫁出去的女儿,得先顾小家。   昨夜,李十一娘便是这般与杨齐宣说的,才不要听高尚的鬼话。   薛白顺着宋勉的目光向对面的人群中看了一会。   高尚是他这次整个计划的关键,最好的替罪羊,竟是不知何时逃不见了。   拿到他的把柄,等待以后反击。   他招过老凉,低声嘱咐了几句。   以高尚的聪明,见势不妙,及时逃命不奇怪,毕竟其人从范阳过来也就带了几个护卫。   但聪明人往往自负,薛白猜想高尚有可能会去找公孙大娘一趟,至少老凉虽不认为高尚还能在这时候去郾城,但毫不犹豫就领命而去。   安排过此事,薛白便不再着急,闭目养神。   令狐滔、吕令皓都在盯着他,他却能做到视而不见,内心平静。   “少尹。”最先开口的是郭涣,“小老儿想说几句。”   他已笑不出来了,圆圆的老脸十分严肃。   “宋勉、高尚引山贼入境,罪大恶极,请少尹快下令缉拿宋勉、通缉高尚,方能尽快降服这批贼人。   郭涣说罢,郑重向令狐滔执了一礼,低下头,同时目光偷偷瞥了薛白一眼,观察薛白是否有听到他这一番话,隐隐有些紧张。   令狐滔没有马上答复,目光也在人群中扫视着,确定高尚已经不在。   他略做思量,开口喝道:“来人,将宋勉押下,待本府扫清山贼再行审问,以先保偃师百姓为重。”   “喏!”两名河南府卫兵当即扑上。   宋勉是斯文先生,不曾遭遇过这场面,惊惧之下,方寸大乱,呼道:   “为何拿我?人是高尚带到陆浑山庄的……’   回答他的只有狠狠抽下的棍子,抽得宋勉无法说话。   “啪!啪!”   要知道,高尚是在迎仙门见了樊牢一面,之后根本没有返回弄晴山庄,直接就在码头上迎了令狐滔,一直随其左右。   若指证是高尚主谋,有可能还要牵连到令狐滔。   河南府尹韦济与宋之悌关系匪浅,也是站在世族大户一边,这不假。   但这不代表着韦济与他这位河南府少尹之间没有冲突。   对令狐滔而言,高尚逃了是最好的办法,事情到宋勉为止了。   原本儒雅雍容的首阳书院山长像是一只死鸡一般被拖了下去,堂中世绅看了,无不唏嘘,涌起兔死狐悲之感。   “百姓退散,回宅关好门窗,待本尹平贼……”   令狐滔再拍惊堂木,下的命令与薛白昨夜如出一撤。   “慢着!”   薛白偏偏在此时睁开了眼,起身,不紧不慢地叉手行礼,道:“少尹,我与百姓说好,今日审隐田匿户一案。”   “县中正遇盗贼,还审什么?!”令狐滔终于大怒,高声叱喝道:“休为你一己政绩,害了全县父老!”   薛白问道:“宋勉已被拿下,何惧区区山贼?少尹可是担心主谋高尚会领他们作乱?”   令狐滔道:“高尚是否主谋还尚未可知,你欲阻拦本府拿贼,是何居心?”   “少尹可否让我审完隐田匿户案?”   令狐滔眼中闪过愠怒。   但他终究是个沉稳的官场之人。   他已经不能再说“你审不了”这个理由了,因为宋家已经被杀光了,明眼人皆知那是薛白用刀审的,偏偏一点破绽都捉不到。   “本府要保护百姓,让他们立即退散,你阻拦得了吗?!”   堂堂少府,以河南府卫兵,镇压薛白手下的一些农民、漕工之类乌合之众,镇压不了吗?   薛白一脸真诚,苦劝道:“我并非想阻拦少尹,而是为了少尹的性命安危计。”   彼此都藏了言下之意,竟是一句比一句硬,薛白这句话甚至压得令狐滔气势滞了一下。   不等令狐滔回击,薛白转身走向公堂外。   他路过几个河南府卫兵,根本就无视他们。   乡亲们!   薛白迈过门槛,走进了阳光之中,他身上的官服是青色绸面,反射出了微微的光亮。   “现在,县城外有一批山贼,他们杀人不眨眼。但我想问问你们,是更害怕山贼,还是更害怕被多收两倍的庸租调?!”   人群嘈杂,没有马上给到薛白回答。   但他不急,就站在那晒着太阳,感到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对于百姓的回答,他有预料中的答案,上任时路过潼关他就有答案了。   那些黝黑的渔民,在大风雨里也要不顾一切地下河,他们是更惧怕黄河,还是更惧怕税赋。   当时薛白离开潼关,回过头看着那壮丽的河山,心里一直在想着一句话,他没有念出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此后的所作所为便是以此为基础。   “俺怕多收庸租调”   “县尉审吧,不怕山贼……”   人群中有人开始喊话,之后声音渐渐整齐,济民社农人们举起了他们的锄头,增加威势。   声势浩大。   薛白回过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淡淡扫了吕令皓一眼,略过他,看向了令狐滔。   他一言不发,却像是在问:“你带着河南府卫兵、金吾卫,镇压得了这些民意吗?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选择像是交在了令狐滔手里,由他来决定接下来局势的发展。   “不好了!”   “少尹,不好了,山贼洗了城外兴福寺的庄园,高僧们……高僧们……全都被杀了。”   “他们人呢?”   “不知去了何处……”   场面再次嘈杂起来,这次慌乱起来的却不是那些百姓,而是所有的世绅们,他们目露惊恐,脸色大变,纷纷交头接耳地说话。   世上的事常常很公平,同样的选择现在交到了他们手里,是以平贼为重驱退百姓,还是继续审隐田匿户之事?   拼命还是顺从?   若所有世绅能够齐心协力,把各家的部曲集中在一起,听从令狐滔调当然可以赢。   心理上也很简单,摒弃掉既得利益者的软弱特点就可以。   但非常可惜,很快就有人心虚了。   郑辩把家中最可靠的一批家丁带了出来,他无法不担心那些山贼杀到他城外的庄田当中,杀了他的儿孙,糟蹋了他宝库里那些珍宝,以及他蓄养的美妾们。   那他该选择交出一些隐田,还是和己方分寸大乱的世绅们齐心协力,以武力对抗?   “县尉。”   郭涣几次看向薛白都没得到反应,已经有些焦急了,第一个站出来向薛白行了一礼。   隐田匿户之事,小老儿或可出力一二……让县尉满意。”   他这句话中间有个小小的停顿,最后在恐惧的驱动下,作了决定。   于他而言,这是在挽救他的族人。   虽然在他遇难时,他的族人首先选择的是放弃他,但他一辈子都在这家族经营,已无法轻易割舍掉这些付出了。   他到老了明白一个道理,人若遇难,寻找他曾帮助过的人,对方未必会报恩;反而是那些曾帮助过他的人,很可能还愿意再次伸手……对于家族,他成了后者。   对于薛白,在偃师县,要想理顺田亩、人口、赋税之事,郭涣非常重要,对县事的了解比吕令皓还要深得多。   他能够最快速准确地清丈出结果,还能安抚住世绅大户们的情绪。有他在,后续的繁琐工作至少顺利六成。   但薛白却未必肯再给他一个机会,站在那审视着他。   郭涣知道自己背叛过薛白一次,心中愈发苦涩,努力地用目光表示忠诚。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狗。   最后,薛白没给任何回应,向杜始看了一眼,以眼神做了短暂的交流,杜始遂离开了片刻,去做了安排。   他们心有灵犀,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郭涣只看到薛白转头使眼色,不知结果,心中更加惴惴,无比煎熬。   不论如何,郭涣这一出面,顿时给世绅的士气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人一旦软弱,就会觉得只需要退了这一步,很多事就能够解决……   “薛白。”   令狐滔终于开口,起身道:“带老夫到尉廊看看。”   他的意思是单独与薛白谈。   同时,他也展现出了诚意与魄力,抬手止住要跟上的卫兵,独自一人先走向尉廊。   吕令皓见状,连忙示意护卫过去保护,反而被令狐滔叱骂了一句。   “出丑还不够吗?一方县令,毫无担当!”   一句话,使得吕令皓威望尽失,他却还得停下脚步,面露羞愧。   令狐滔骂吕令皓是当众骂,骂薛白却是进了尉廊之后才骂,还是在门被关上之后。   “看看,你把那些百姓纵容成什么样子了?!”   这已是一种表态。   相比在河南府的利益,令狐滔在偃师的利益很小。   连请他来的高尚都逃了,利益相关的世绅都先退缩了,他何必再为他们冒太大的风险?   镇压下去虽然更解气,为官者终究是讲利益的。   薛白却不领情,道:“为何不说是官绅把他们逼成这样?”   “不说是谁逼的。”令狐滔道:“均田至此地步,岂是宋之悌之罪?他死得何其无辜?   “谁不无辜?”薛白道:“既然都无辜,那就看我们为官一任,在乎的是谁了。”   这不是与上官说话的态度,但两人对话很直接,进展很快。   令狐滔道:“你欲改变偃师现状,本府可予支持,唯恐操之过急。却闹出了乱子,须尽快压下。”   薛白道:“宋勉、高尚既是主谋,此事不过是一桩谋家财而雇凶杀人案。”   令狐滔踱了几步,道:“高尚不是主谋。”   “为何?”   “牵扯到高尚,则牵扯到安禄山,你想让此事上达天听不成?”   高尚是整个计划当中最适合的替罪羊,薛白不打算轻易放过,道:   “正是因为有安禄山,高尚才会如此无法无天,何惧牵扯到安禄山?”   令狐滔当即明白了薛白的言下之意——让安禄山来扛。   薛白又道:“此事不足以对付安禄山。但他一定能替高尚压下来,我对他有这个信心……那么,高尚自然也就牵扯不到你了。   令狐滔细想之后,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他的不悦却并非针对薛白。   多年前,他堂兄弟的第八女被高尚花言巧语哄骗,失身于高尚,生下一女。令狐家对此事引以为耻,不认令狐八娘,还差点杀了高尚。   后来,高尚得了李齐物的赏识,巴结上了宦官吴怀实,谋得到官身,令狐家的态度渐渐也就改变了,往来增多。再往后,高尚得了安禄山的无比信赖……   薛白言下之意,安禄山能包庇高尚的罪状,也就等于包庇了令狐滔,他们成了一伙的。   这远比偃师县之事的风险还要大,令狐滔忽然没了心思再多管偃师来。   “可依你所言。”令狐滔道,“宋勉我来审,你尽快平定山贼。”   薛白问道:“偃师县陆浑山庄,可能由我处置?”   令狐滔没想到他胃口如此之大,有些诧异,最后还是点点头答应下官场是妥协的艺术。   不过,一位四品高官,一府之实际掌权者,威风凛凛地来,最后却是默不吭声地走了,可见他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势。   一只纸老虎罢了。   谈罢,薛白微微笑了一下,走出尉廊,一路回到了公堂前,朗声宣告。   “令狐少尹已答应,清查偃师县之隐田、匿户,使百姓不必再缴追死之税,家有余粮,斯民富庶……”   他非常大方地与令狐滔分享了成果。   济民社诸农人大声把薛白的话传出去,县署外登时响起了欢呼声。   “草民们谢薛县尉!谢令狐少尹!”   奇怪的是,世绅们竟也松了一口气,庆幸事情是如此走向。   至于吕令皓,则是脸色颓败至极,知道经此一事威望跌入谷底,大权旁落了。   但他心里最恨的却不是薛白,而是令狐滔。   他逢年过节都会给洛阳送礼,这些年下来,也不知给令狐滔孝敬了多少。没曾想,真到了要倚仗对方之时,直接被弃之如敝履。   这也就罢了,可恨令狐滔在他与薛白之间选择了薛白……送礼的竟还不如拿刀的。   他心知薛白此举对令狐滔绝非好事,待事情传开了,必得罪世间许多高门大户。   然而,转头看去,他并未如预想中那般见到令狐滔不悦的表情。   这位河南少尹站在那儿听着百姓的欢呼,隐隐有种久违的满足感。   良久,令狐滔叹了口气,眼神惆怅而寂寥。   “提审宋勉吧。”   “吱呀。”   屋门被打开,两人走进了牢房。   宋勉抬头看去,见来的是令狐滔身边的人,连忙道:“我阿翁与少尹交情不浅,我们每年给少尹送……”   “走吧。”   “什么?”   “宋先生可以走了。”   宋勉惊喜,连忙随着前方引路一人往外走。   过程中,他莫名想到了一件事,当初高崇逃命,居然不去找令狐滔庇护,而去找了樊牢,结果死在刁庚手上。   须知贱民无义,最会背叛,还是少尹可靠……   才想到这里,宋勉忽然感到脖子一紧,一根绳索已死死勒住了他。   他拼命地挣扎着,绳索却越勒越紧,因太过痛苦,他脑海中浮过了今生的各种画面。   宋家私铸铜币,有几次被官府查到了,那时,他往往会随意指出两个下人,让他们去顶罪,之后灭口。   这样的事分明做了那么多次,偏偏轮到他时,他却满脑子只有求生的希望,从没想过自己也已成了那个替罪者。   一双手无力地垂下。   “死了?”   “挂。”   一具尸体被挂起来。   与此同时,李十一娘正给自己挂了一条项链,对着一面漂亮的扬州江心镜摆弄了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   “镶了这么多绿松石,项链倒也贵重,令狐滔还真是有心了。”   杨齐宣笑道:“他不过吩咐一句,自有人会安排送礼。”   “他堂堂少尹,为何要给你送礼?”李十一娘道:“这案子薛白罗织得不错,直接定案即可。”   正说着,有人来禀道:“杨参军,可过去审案了,但……宋勉畏罪自尽了。”   “知道了。”   李十一娘等杨齐宣挥退那人了,笑道:“怪不得呢,原来是为了此事,令狐滔做人不地道。   杨齐宣虽不算很聪明,对这种事的流程却很清楚,道:“就像柳責案,所有人都知柳勤是被利用了,但只要由他抵罪就能结案,连圣人都下旨杖杀了他。”   李十一娘不让任何人在她面前显聪明,嗔道:“我当然知道了,我是说,令狐滔果然也有把柄在宋勉手上。”   “管他呢,与我们何干?”   夫妻俩收了礼物,摆出了高人一等的超然姿态。   这趟过来,眼看薛白又闹了一场赢了,但也不过是一个县尉之权。   真正得了大好处的,还不是他们夫妇?   杨齐宣觉得薛白真傻,右相府的女婿不做,长安城的清贵官不做,跑到这小县来当县尉,还不学会与人好好相处。   人活着,像他这般才算完满。   回郭镇。   石板路上,一双草鞋留下了带血的鞋印。   刁丙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就是郭家高高的院墙。在他身后,一个个大汉都是浑身是血,手提长刀。   连风吹过都带着他们身上的血腥味。   “准备动手。”   樊牢还在观察地势,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哨声,他遂以哨声回应。不多时,有快马向这边奔来。   这是事前他与薛白约定好的叫停的办法。   “这么快?”刁庚却是很惊讶,“这才刚到第三家,我以为至少要杀五家。   “他们哪有这么硬的骨头?”   樊牢则是稍微放松了些,心知若真杀得血流成河了,现在当然是爽利,但对皇孙的大计却有影响。   他做出这个选择,是想给弟兄们保一个前途,不是以杀人为乐。   “接下来怎么安排?”   “让你们停手,之后县尉会带人过来,你们逃过邙岭,乘船下黄河,到了伊洛河口换漕船回来,稍避几天,县尉会给你们安置个好去处……”   刁庚还是看了一眼回郭镇,问道:“这就停手了?可不是便宜了狗大”   “哪会便宜了他们?郎君既掌握了偃师县,往后还不是郎君说了算……准备一下,等郎君来平定你们。   薛白还没有去平定山贼,还在县署翻看着一本田册。   这并不是县里重新造册的青苗簿,那本已经被吕令皓投入火中烧了,这是郭涣交出来的自家田册。   薛白看过,隐田比之前查到的还要多许多。   “这次把隐田与积欠交出来,可还想着再拿回去?”   “不敢。”郭涣道:“小老儿从未想过要违背县尉,全因阿伯逼迫。此番愿献出郭家所有不义之田,只求族人平安,小老儿好无愧于心,往后只为县尉谋划。   “好。”薛白合上田册,道:“我会带人去平定山贼,保你族人平安。”   郭涣长出一口气,行礼道:“多谢县尉。”   “不要觉得不平衡。”薛白起身,拍了拍他的背,道:“我不会只针对你一家。”   确认了此事,薛白便带人去平定山贼,队伍中包括河南府的卫兵、金吾卫……大获全胜。   他们缴获了十七把长刀,对外说杀了十七个山贼,可惜让剩下的乘船逃了。   如此,令狐滔此来偃师,先是主动开启了偃师县清查隐田匿户一案,之后又指挥平定了一波入境的山贼……尽展官威。   他终于可以离开了,走时迫不及待,丝毫不想在偃师多待。   这一次与来时相反,世绅们前来送行的很少,但百姓的欢送却很有声势。   薛白没有再失礼,亲自到洛水边,以隆重的礼节送令狐滔,两人还显得十分亲近。   ”薛郎不愧是长安来的状元郎啊。”令狐滔临走还不忘称赞薛白。   薛白则赠与他更多的名望,道:“少尹过奖了,那是偃师百姓送你的万民伞。”   令狐滔转头看了一眼,微微自嘲,摆手不收,沉着脸登船而去。   逆水行舟,纤夫们拉着纤渐渐走远,船只也消失在河弯处。   薛白转身走向偃师,身后一众幕僚、吏员、差役纷纷跟上,竟是无人理会吕令皓。   路过城门,门墙上正贴着一张通缉令,画面上是个高鼻梁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尚。   再穿过南市、县学,路过驿馆,只见一队金吾卫还在那里,杨齐宣还没走,说要看看偃师。   驿馆楼上,有两个小娘子正在望着县城中熙熙攘攘的行人,看到他,其中一人挥了挥手帕。   薛白驻目片刻,迈步进了县署。   他已是实际上的一县之主了…… 第264章 发苗   县署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清晨,乌鸦立在屋脊上悠闲地看着风景,树枝中不时传来鸟鸣。   尉廨里,郭涣将几卷文书放在殷亮的案上。   “殷录事过目,这些是各家的隐田簿,当年都是小老儿经手的,敢说比他们自己还要熟悉。”   殷亮绝口不提郭涣当时被郭家唤回去之事,为了家中妇孺,他能理解。   他拿起翻看了一会,随口问道:“分田括户之事,编户为此雀跃,可许多逃户却宁可匿于高门,而不愿重归编户,你认为该如何做?”   郭涣稍作沉思,应道:“开元十二年,在宇文融被任为括地使之后,朝廷颁发了《置劝农使诏》,对编户后的流民免征正税,待宇文融被贬谪,此政名存实亡……但朝廷并未明文废除此政,故而,县尉可以免新附编民的税赋。”   “若如此,如何减轻现有编户之负担?”   “县署即使免了新编民的税,收到的赋税还能多,因为清丈田地之后,大户便不能隐税。我朝税赋其实百亩不过二石,问题在于田地与吏治……”   郭涣既能够帮诸家巧取田地,对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是极了解。正侃侃而谈,他儿子郭憬匆匆赶来,说是郭太公唤他回本宅一趟。   “又唤我?”   “是伯翁病重了。”   郭涣这才赶往回郭镇,一进大门,又是许多人纷纷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小声嘀咕。   那些声音细细碎碎,骂他总想把郭家的田地交出去向薛白表忠,郭太公都夺回来了,再次因他的背叛而功亏一篑。   甚至说是他气得郭太公病发。   进了主屋,绕过屏风,只见郭太公躺在床上,面色发黑,奄奄一息。   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却因为还没见到郭涣,挣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大伯。”   “来……来……”郭太公无力地招了招手。   郭涣看向自己的堂兄弟们,见他们目光警惕地站在床边,他便不上前了。   他幼年丧父,虽是郭太公抚养长大,却不打算分家业,因此在县署谋了份差职一做就是一辈子,如今也是老头了。   “阿涣。”郭太公再喊了一声,“我走之后……你当族长……”   “阿爷!怎能如此?!”   郭涣还在诧异,他的堂兄弟们已然纷纷嚷嚷起来,正房内当即一片嘈杂。   郭太公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他儿子们的声音盖下去。   “三十五郎仇还未报,郭涣就投靠薛白。阿爷不管亲孙子,只在乎侄子吗?!”   “他把郭家害成这个样子……”   郭涣看了一会,走上前,俯下身子,附耳到了郭太公嘴边。   “你看人比我准,县尉绝非等闲,必有大作为,可惜老夫看走了眼……”   郭太公非常遗憾,但其实就算重来一遍他也未必能押中薛白,因为世上很多事就是要经历过才明白。   可惜他已没有时间了,只好将一块玉佩交到郭涣手上。   “伱能做好吗?”   郭涣想了想,应道:“别的不敢说,以县尉的本事以及在朝中的人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一县之权,我若再年轻十岁,或能追随至他封侯拜相。”   话都说到封侯拜相了,一县之地的田亩之争又算什么?   “好……”   郭太公看向自己那几个儿子。   郭涣也转过头,见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等他再回过头来,郭太公已经咽气了。   老人已死,对于郭家而言,正是破旧立新。   ***   郭家占来的田地重新分了回去。   回郭镇西边的官道上,县署士曹赵六带人在路边支了张桌子,把地契交还给农户。   “刘才。”   “这里,小人就是,本来阿爷想让小人叫‘刘财’的,不识字。”   因赵六没有官威,脸上还带着些笑,刘才终于敢多说两句话,   “这张。”赵六递过地契,抬头一看,道:“我见过你,关阿麦那个案子?”   “是,阿麦和小人同村……”   两人唏嘘了一会儿,刘才回了农舍。   如今他签给郭家的卖身契已经作废了,妻儿也从织坊接了回来,无非是日复一日地耕作、种地。   小心翼翼将地契藏好,他挑了一担肥水就去浇地。赤脚走在田里,一勺一勺泼下肥水。   末了,他坐在田边,想着要不要把关阿麦的尸身起出来,订一副棺材安葬了。   确实也是有些担心婆娘不答应他出这一份钱,之后他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但等到走到关阿麦葬身的地方,想要说说话,定睛一看,却是愣了愣。   只见那地里长出了几株麦苗。   可他分明没有在这里撒种子,那只能是被掘来埋尸体的土壤里藏着种子了,且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刘才不由想起关阿麦的阿爷给他起名时,就念叨着“麦子要长得好啊,长得好”。   想到小时候在村里玩闹的情形,他无言地仰起头,看向了湛湛青天。   微风抚过,地上麦苗伸了个懒腰,显得十分自由……   ***   郭太公一死,薛白也前往吊唁。   郭家有几个子弟原本已经准备好放几句狠话让薛白下不来台,认为县尉算什么,他们必然要为郭三十五郎的死讨个说法。   然而,从薛白踏进郭家开始,那股官威一压下来,他们便息了声。   至于跟在薛白身后的姜亥更是杀郭三十五郎的凶手,却无人敢多看这杀神一眼。   抛开这点琐事,县尉吊唁,算是给足了郭涣面子。   须知宋之悌以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致仕,令狐滔不敢奏其罪,定案时只说宋勉私铸铜钱、收买山贼,但薛白就没去给宋之悌吊唁。   看似小事,对偃师县的影响却十分深远。   “少府。”郭涣披麻戴孝,却没有因为伯父的丧事而耽误公事,低声道:“崔晙、郑辩等人也在。”   “这边谈。”   “少府今已掌权,要让高门大户守规矩,以权威逼压,再添之以智取即可,崔晙第三子欲谋进士,然则文采平平,崔晙不愿为他打点,少府可收买之……”   宋家死、郭家附,接下来对付旁家自是会轻松许多,更何况有郭涣这样的当地老人在。   薛白既让他们退了第一步,当然是为了让他们再退第二步。   “还有吕县令。”郭涣又道,“他为人软弱圆滑,小老儿已劝他不必再想着扳回一城,等着迁官别处为宜,他听了。”   “嗯。”   谈吕令皓,薛白也只应了这一个字,再谈了一会编田括户之事便出来。   今日杜家姐妹打算去陆浑山庄,遂与他一道过来了,乡下的道路不宜乘马车,他们并辔而行,信马由缰,边走边谈。   “控制洛阳不可能,如今我们能控制住洛阳下方的河口。北倚邙岭,首阳山中可养少量心腹,炼铁、铸币、集粮;南临洛河,借河道采买江淮物资,兴报纸、办飞钱……假以时日,实力当不小于一高门世族。”   薛白负责把这个思路理清,杜家姐妹再顺着这个方向安排人做事就会清晰一些。   杜妗道:“还有几桩小事,宋家可还没杀干净,有些在外为官的子弟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再杀了。”杜媗担心他们又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连忙提醒道:“宋家之案,朝廷未必不疑,此时做事当谨慎。”   薛白道:“有人回来岂不正好?我们可名正言顺地控制陆浑山庄。”   “对,我已安排人去打探了。”杜妗调侃道:“早些将陆浑山庄之事整顿好,你才好带两位李小娘子过去踏青?”   “踏青吗?今年这天气,只怕要有些旱。”薛白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当早些组织百姓修渠了。”   说着话,向东又走了一段,快到首阳山下时,恰好遇到了有一队人在踏青。   ***   这一带既非邙岭又无洛水,风景并不好,李十一娘很快就看厌了,正安排仆人先做好打马球的准备,又抱怨早些把李腾空、李季兰送到王屋山得了。   “在洛阳都没住两日,反倒在偃师住了三日了,当旁人不知你们的心思?玉真观的名声都要被你们败坏了……”   李腾空、李季兰根本就没在听李十一娘的啰嗦,她们远远看到薛白一行人过来,往前走了一段路看了看风景。   野外风大,李季兰整理了一下被吹乱的发丝,抬眸一看,讶道:“咦,是薛郎?”   “嗯?”   李腾空转过头去,疑惑这么巧遇到薛白。   “他与杜家姐妹关系很亲近呢。”李季兰道。   “生死之交。”李腾空如此评价道,“杜家救过他,他也救过杜家。”   两人目光看去,见杜妗十分飒爽,扯了缰绳想往这边过来,却被薛白止住了,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什么,杜妗遂向她们挥了挥手,与杜媗领着人往北面去了。   待薛白过来,李季兰不由问道:“二娘要来与我们说话,薛郎如何拦下了?”   “她们事忙,我说只管去,你们不会介意的。”   “嗯,当然不会介意。”李季兰用力点头,捏了捏裙子,问道:“薛郎可看了我写的诗?如何呢?”   “你平时看起来开开心心的,写的诗词却带着愁情,倒也奇怪。”   李季兰那么好的诗,没得到任何精辟的指点,只听到了这一句随意的对答,她却也一点都不失望,马上便应道:“因为见到薛郎了啊。”   好在李腾空了解她,没因这一句话误会,还帮忙找补了一句。   “故友重逢,当然开心。”   薛白其实也是开心的,当世车马缓慢,久别重逢十分难得。   三人都笑了笑,像是回到了长安之时,而偃师县城以北这片风景不算好的郊野,似乎忽然变得有趣起来。   聊了一会,因杨齐宣夫妇就在旁盯着,再加上薛白公务繁忙,遂约定过几日带她们去首阳山玩,之后便告辞了。   李季兰目送着他的身影走远,道:“以前只觉薛郎才华横溢,如今方知他还悲悯百姓,能治理一方。”   “你是要把能夸的词都用一遍吗?”   李腾空应着,见道路边有一群农人路过,其中几个都是面有病色,连忙唤人将他们招来,为他们看病赠药。   其中有个小女孩不过六七岁年纪,黄瘅已颇为严重,遂又问了她的住址,打算多过去行医。   李十一娘对这些脏兮兮的农人颇为嫌弃,心中嘀咕李腾空便是想多在偃师留些日子,也大可不必用这样的办法。   李腾空却没想那么多,伸手把小女孩脸上的污痕擦干净,温柔地笑道:“等你病好了,很漂亮的……”   ***   薛白还未走远,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里,坑坑洼洼的官道那边,头戴莲花冠、身着锦帔青羽裙的李腾空正蹲在一个脏兮兮的小娘子面前。   地上的尘烟几次被风吹动,把她的冠褐也染得脏脏的,失了往日的高贵气质。   但薛白忽然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阿兄?阿兄?”   回过头来,薛白发现薛崭不知何时跑到他身边来了。   “何事?”   “老凉发现了高尚的踪迹了……” 第265章 聪明误   郾城,远香塘,公孙剑庄。   叩门声响,门房过去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三个官气十足的男子。   “长安来人,我是左千牛卫兵曹参军事刘骆谷,公孙大娘可在?”对方拿起一枚令符问道。   此人气势太强,门房连忙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公孙大娘亲自到前堂见了他们。   她在家乡隐居怡然自得,方才正在花树下练剑,衣襟上还沾着花瓣,脸色红润。   “公孙大娘别来无恙,气色似乎比在长安时还更好了些?”   公孙大娘仔细打量了眼前中年男子,见他鼻梁很高,十分英俊,却很面生,不由问道:“我们见过?”   “我执守城门时见过大娘几次,想必大娘未看到我。”   “老妇眼拙,刘参军莫要介意。”   “圣人有赏赐给大娘,特命我带过来。”   一个匣子便被推到了公孙大娘面前,打开来,里面是一个金梳背,乃是插在女子发髻上用的。   这确实是宫中之物。   “老妇谢圣人恩典。”   “除了赏赐之外,圣人希望大娘早日回长安城供奉。”   公孙大娘道:“老妇与圣人启禀还乡一年,圣人缘何想起老妇?”   “车师国的使节马上要到长安了,圣人希望大娘能在御宴上舞剑。”   公孙大娘虽还不舍家乡,但其实也有心理准备,还乡一段时间,终归还是要走的,她的技艺属于长安。   “圣人有召,自当奉召。”   刘骆谷问道:“那我们明日便启程,如何?”   “这般急?老妇弟子众多,明日启程有些太仓促了。”   “御宴时日将近,拖不得啊。大娘可不带弟子,到时独舞一曲亦可。”   两人商定好启程之事,再聊了聊,刘骆谷不经意地说起一桩闲事,问道:“对了,我路过偃师县时,见到状元郎了。”   “刘参军也识得状元郎?”   “在长安便是好友,听闻他这次上任偃师,还收服了二郎山上的山贼,以此平定了骊山刺驾案的幕后指使者,又是一桩大功。”   公孙大娘听了,不由有些疑惑,没有答话。   刘骆谷却已从她的反应中读懂了他想打探的事情。   ***   是夜,从长安来的三人被安排在剑庄的客房居住。   田乾真推开门,仔细打量了一圈,道:“郎君,这客房的灰尘很厚,不像是近来有人住过。”   在他身后中年男子手持着刘骆谷的牌符,但却是高尚。   他只扫视了这客房一眼,淡淡道:“那薛白当时不是住在这里,但我确定他来过了。”   “郎君如何确定?”田乾真十分好奇。   “樊牢派人来说的是公孙大娘救走了薛白,这是陷阱,我若这么问,她便知我是来查薛白的。但我换了种问法,故意漏些小破绽,她的表情便出卖了她。”   田乾真认真听了,道:“郎君高明。”   高尚摇摇手,叹息道:“不高明,输了就是输了。”   他不甘于败给了薛白,但即便如此,他也要做好扳回一城的准备。   薛白在偃师通缉他,他却打算利用公孙大娘的名义行路,绕开偃师,直接到长安去揭露薛白的罪状。   他很快睡下,养精蓄锐,做好反击的准备。   在逃来的一路上,因担心薛白派人追到,夜里休息时,田乾真与康布都会轮流看守,今夜虽是入住了剑庄,他们还是如此。   倒不是认为薛白能这么快派人追到这里来,但范阳老卒做事自然比寻常人周全些。   田乾真先睡了,很快便响起了惊雷般的呼噜声。   康布则是将两柄大斧放在手边,坐在那看着漫天繁星。   今夜的星空很漂亮,就是风很大。加上开春以来没怎么下雨,天干得很,风一吹就有尘土。   看着看着就到了下半夜,田乾真的呼噜还在响,康布打算替他多守一会儿。   不知不觉他也困了,打了一个盹,低下头去。   恰此时,夜色中寒芒一闪,有人持刀向他冲了过来。   “呼——”   刀劈下的同时,康布迅速避开,伸手要去捡斧头,对方一脚踩住其中一柄,再一次挥刀劈下。   但康布电光石火间捡了另一柄斧头,开始与对方过招。   与此同时,更多的人已冲了上来,直扑高尚。   康布大怒,把手中斧头猛砸过去,砸烂了一人的半边脑袋,但他自己也挨了一刀。   他浑然不觉,以身体挡在门口,马上又挨了一刀。   “阿田!带郎君走!”   房内的呼噜声已停了,却有火焰从窗户上燃起,这是屋内的田乾真点燃了帷幔、被褥。   火势迅速窜起,蔓延到了木墙上。   康布已挨了不知多少刀,犹挡在房门口。   “噗。”   老凉大怒,上前一刀奋力砍下,把这大汉的人头砍落在地。康布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依旧是怒目圆瞪。   与此同时,“嘭”地一声,有两人从一个着火的窗户中撞了出来。   田乾真撞出来之后当即劈倒一人,领着高尚想要突围。然而老凉已有安排,前方的院中处正有人守着。   “走!”   田乾真怒吼,作势便向大门扑去,之后竟是忽然改变方向,往剑庄内部杀去。   老凉在那边也有布置了人手,只是他带的人不够,这边安排的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武艺不凡。   但田乾真更是了得,大刀挥砍,逼退众弟子,他也不求杀人,拼着挨了几下剑刺,领着高尚冲过了她们的防线。   “他们跑不掉。”老凉喝道:“追!”   田乾真与高尚似乎不急着逃,分开往黑暗的花木丛中窜,不肯轻易被他们拿到。   这边还在打杀、追逃,那边风助火势,客房的火已迅速蔓延到了庭院中的树木。   剑庄中不时还出现几个起火源,那是田乾真点的。   “呼——”   天干物燥,火越来越大,在极短的时间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见此情形,老凉只好不再让人追着他们跑,而是守住剑庄外围,不让他们逃出去,并且准备灭火。   天还没亮,远香塘却越来越亮了,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响声。   李十二娘匆匆忙忙将她的几件宝贝物件从房间里抱出来,再想回去抢救别的东西,被公孙大娘一把拉住。   “烧了就烧了吧。”公孙大娘看着火光,安慰自己一般地叹道:“我说想要隐居,住在人人都能找到的地方又算甚隐居?”   一座木楼在大火中轰然倒塌。   老凉带着众人撤到了外面,一边灭火一边防着高尚与田乾真逃躲,到最后也没再见到他们……   ***   这场大火,烧得老凉心头冒火,回了偃师,他当即向薛白请罪。   “带这么多人去偷袭,还让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烧了公孙剑庄,是我没用。”   “赔给公孙大娘便是。”薛白倒不觉得如何,问道:“高尚死了?”   “应该是死了。”   老凉跟了薛白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说应该。当时那情形,高尚确实没有太多能逃掉的可能。   薛白原是想拿活口的,他知道樊牢的心思,也想再顺藤摸瓜探探安禄山的情形,但死了也不是甚大事。   公孙剑庄的一场火,对他而言也不算是坏事。   他既打算赔一座宅院给公孙大娘,暂时便邀请她携弟子在偃师住下;他还打算派人到郾城去置办宅院,借此与郾城官吏接洽,打算重启走私铜铁一事。   但该提醒老凉的还得提醒。   “此事你可有得到教训?”   “做事该更仔细些。”   “范阳老卒不一般,往后见到了打起精神。”薛白道:“还有,当时着了火,高尚不重要,逃了就逃了,该早些救火,以免殃及无辜。”   “喏!”   老凉应了,记在心里,之后捧上康布的首级,道:“范阳老卒在这里。”   “腌上石灰,快马送到长安给杨国忠,给他做文章。”   “是,还有这些,是高尚的东西。”   薛白看了,拿起一枚牌符仔细看了,见上面刻的是“左千牛卫兵曹参军事刘骆谷”字样,眼神闪过疑惑之色。   既有卯金刀之谶,这位“刘骆谷”能在左千牛卫任官,可见颇得信任。   此事等回长安再查罢了。   公孙大娘也来了,把高尚送给她的金梳背递给薛白。   “老妇之所以相信他是长安来人,便是因它确是宫中之物。”   薛白接过看了一会,道:“高尚有宫中之物不奇怪,是圣人赐给安禄山,之后安禄山再赐给他……”   话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忽觉有些好笑。   于是,把金梳背与牌符放在一起,仔细装好。   高尚是聪明,早早预料有危险便逃了。更聪明之处在于还想以三言两语带走公孙大娘反击。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做得多错得也多。   ***   薛白写了一封信,与康布的头颅放在一起,由驿马送往长安,仅仅在两日后就到了长安。   如今杨国忠已搬到了宣阳坊的奢豪大宅中,之所以能如此飞黄腾达,因他如今已是替天子打点私帑的第一人。   这日才从太府回到宅中,见前堂上摆着一个木匣子,他便笑道:“谁送的礼?摆在这里。”   管事正要开口,杨国忠摆了摆手,又道:“不急,我猜猜看,这木匣用料差劲,我已许久未见到如此低劣的木匣子了。但越是破木匣,装得必然越是贵重之物……”   说着,他直接打开木匣。   “啊!”   入目是个怒目圆瞪,杀气逼人的头颅,杨国忠吓得连退两步。   倒不是他胆小,而是对自己的猜测太过笃定,一时惊吓。   “哪个啖狗肠送的?!”   “是薛郎,随礼物一起来的还有信件。”   “礼物个屁。”   杨国忠接过信,直接便拆封看了起来。   薛白的字是越来越好了,但行文随意,毫无状元风采,甚至不如他杨国忠。   “初,妖贼骊山作乱,圣人让我到偃师看看,今已看到结果……”   杨国忠眉毛一挑,竟是凑近了康布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会,最后还问了康布一句。   “你还真是个礼物?” 第266章 春归   偃师县署,花厅。   整整一下午,吕令皓与杨齐宣坐着饮茶汤,谈论诗词歌赋,一派悠闲,与县署中忙碌的景象格格不入。   待到散衙的梆鼓声起,吕令皓邀请杨齐宣到家宅用饭,被礼貌地拒绝了。   “杨参军回京见到吴将军,代我多叮嘱两句。”   “吕县令慢走。”   杨齐宣手一抬,请吕令皓先散衙还家,脸上虽还客气,态度却隐隐有些居高临下。彼此聊得再好,一个失了权力的县令,已得不到他的尊重,打发时间罢了,哪怕吕令皓官阶还高好几阶,没用。   口中谈论的诗词歌赋犹带余韵,现实中的人生道理始终凉薄。   待吕令皓落寞的背影远去,县署里逐渐亮起灯火,官吏们正在夜以继日地忙碌,想多赚些膏火钱,唯有杨齐宣一个闲人还在等,等到怒火中烧。   终于,薛白来了,道:“杨参军久等。”   杨齐宣翻了个白眼,啐道:“啖狗肠,你知道你把我晾了多久?”   薛白不急着说话,吩咐吏员道:“把酒食端过来,我与杨参军边吃边谈。”   杨齐宣虽然生气,却无可奈何,他对薛白与对吕令皓完全是两种态度,此时虽不客气,心里却有忌惮,或者说是敬畏。   “你也不要叫我‘参军’了,我也不会在这小小的起家官上待多久,唤我一声阿兄就好。”   杨齐宣官不大,官威却不小,摆出兄长的样子,又道:“记得伱我初次见还是在右相府,十郎为你我引见,说你是杨慎矜之子、右相府的十七女婿。这才过了多少年,物是人非啊。”   薛白道:“物是人非,但我们的交情没变。”   认识两年,他们的交情是一点也没变好。   此时酒食已端上来,杨齐宣夹了一筷子,有些嫌弃,道:“我之所以来偃师这么个小破县城,还能待得住,肯定不是因为这里有半分乐趣。而是右相对你很重视,懂吗?”   “这我知道。”   “你知道?但我却没看到你对右相的重视。”   “我在地方官任上,对右相的重视总不能高过治下百姓。”   “别给我打这种官腔。”杨齐宣道,“你向右相谋偃师县尉之职时,答应过什么自己可还记得?”   他很懂李林甫的心思,能顺手除掉薛白当然是好事,可这并非他这趟来的本来目的,故而面对高尚的劝说,他不为所动。   他另有正事。   “是。”薛白道:“王鉷。”   “亏你还记得。”杨齐宣道:“骊山大案,种种迹向皆指向王鉷,你到偃师来找证据,为何这么久没有作为?”   “杨兄是怎么想的?”   “王鉷利用水陆转运使权职之便,以征劳役为由,把对朝廷心怀不满的妖贼送到骊山,偃师县丞高崇,首阳书院山长宋勉,皆是其同党……这般简单一件事,你如何看不出来?”   聊到这个地步,薛白反而闭口不答了,思忖着。   他其实也得到一些消息,知道这半年来王鉷的权柄已渐渐威胁到了李林甫。   早在天宝五载,世人说起王鉷已是十分畏惧了,但那时的王鉷在李林甫面前还是无比恭敬。   说来,众人皆捧,唯王鉷一个人还在苦苦维持的恭敬又能持续多久呢?   可见局势又要有变化了,天宝年间这朝堂氛围实在是算不上好,索斗鸡真是在一场接一场地斗……   过了一会,杨齐宣沉不住气,道:“你倒是说话啊!”   “我确实答应过右相。”   “那把罪名推到王鉷头上便是。”杨齐宣道:“我在这破地方苦苦等待,尽看你一通瞎忙,反把罪名往安禄山头上栽,想食言不成?告诉你,戏弄右相绝没有好下场!”   薛白道:“杨兄可知我为何如此?”   “我管你为何,我只要结果。”   “若我查出的都是真相呢?”   “真相?”杨齐宣好似听了莫大的笑话,啐道:“狗屁真相。”   在他这种人眼里,朝堂争夺只有利益,没有真相。   薛白其及背后的杨銛目的很明显,是在利用右相府与王鉷的嫌隙,牟取官位。假称助右相对付王鉷,实则矛头指向安禄山,以剥右相之势……着实狡猾。   这才是真相,真相是逐利之心,假借忠诚正义之名、口口声声证据事实,而行争权夺利之事。   “别以为你能骗过我。你或是觉得我奈何不了你,但别忘了,你的前程还是掌握在右相手里。你立再多功劳,右相一句话就能卡着不让你升迁,甚至罢了你的官。到时贵妃、虢国夫人可来不及为你求情。”   杨齐宣起身,最后道:“言尽于此,在我离开之前,把我要的证据给我。”   纨绔子弟这种可笑的威胁,薛白不在乎。   他也不急着马上升官,眼下他最希望的是尽快把偃师县的摊子铺开,到离开前能够安排能信得过的人来接替自己,或者暗地里的势力足以架空县官了。   但李林甫的态度,他不能不理会。比如,之后要想把谁调到偃师来接任,绕不开右相的首肯。   今日杨齐宣能说这番话,显然李林甫已经急了。   薛白权衡着这些,转回尉廨,铺开纸笔,开始给杨玉瑶、杨銛写信。   按理说,他们在长安,应该更敏锐地察觉到右相一系的分裂,但没有。包括杨国忠在内,他们的来信并没有提及此事。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次薛白反而是那一只鸭。   他一边写,一边思量,最后干脆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意见写上去。   他认为杨党绝对不能在李林甫的逼压之下出手攻讦王鉷,当此时节,李林甫急需助力,杨党反而应该全力对付安禄山。   如此虽然会让李林甫不满、敌视,乃至打压。但只要扛住压力,到最后李林甫是有可能牺牲一部分安禄山的利益来拉拢杨党的。   这么做当然不可能除掉安禄山,因为一动他必引发边镇生变,但只要李林甫开始牺牲安禄山的利益,双方必然会有嫌隙,这便是杨党的莫大机会。   “春菲将尽,西望长安,满目愁思,唯盼吾兄咬紧牙关,宰执天下在此一举,万不可退让,切记切记。”   最后这几个字写完,薛白长出一口气,吹干了这封长信,正要装入信封,须臾又担忧起来,提笔再添了几个字。   “功业当前,吾兄务必爱惜身体,珍重珍重。”   如此,他才装好信,命心腹送往长安,嘱咐一定要亲手交到杨銛手里,任何人都不能转交。   ***   那边杨齐宣转回驿馆,李十一娘正在打骨牌,见了他便没好气地骂道:“挨千刀的,一整天去哪鬼混?”   “被薛白晾在县署了。”杨齐宣道:“我看他那态度,没把我当一回事。”   其实李十一娘也没把这夫婿当一回事,边推着牌,道:“你不是要借高尚之事压一压他?”   “坏就坏在高尚,压没压住,反而让薛白气焰愈发嚣张了。若非如此,我不至于如此为难。”   “六饼。”   杨齐宣站在妻子身后看牌,伸手把她要打出去的牌拿回来,指了另一张。   “你别动。”李十一娘最恨有人教她做事,瞪了他一眼,啐道:“滚一边去,我用不着你教。”   受了这种气,杨齐宣也没吭声,只叹了口气,道:“那你教教我罢了。”   “这还不简单。”李十一娘登时打开了话匣子,“我早与你说过了,薛白那人吃软不吃硬的,你再逼压他,能比我阿爷还了得?此番无非是拉拢他来对付王鉷,好言好语劝便是了。知你抹不下面子,我让十七去说一声……”   “你早些说吧,这偃师真是待够了。”   李十一娘这局牌本来马上要胡,没想到被人抢先了一步,她犹在嘴硬,只说自己运气不好,把牌友都打发了,再唤人去请李腾空来。   婢子却禀报,十七娘今日出去了。   “出去了?我方才还看季兰子买了胭脂回来。”李十一娘讶道,“哦,杨郎你是不知道,因明日要去陆浑山庄,这俩小娘子忙着梳妆打扮呢,还道士呢……嘁。”   她话多得让婢子都回答不了问题。   杨齐宣只好再问了几句,知道李腾空出门有带护卫便是。   “该是那胭脂不满意,她又去买了。”李十一娘絮絮叨叨,“不然还能去哪,她与季兰子难得能分开。”   “是啊。”   杨齐宣走到窗边,向院里望去,可惜没能看到李季兰的身影。   他觉得她是喜欢他的。   她每次看到他,眼眸都亮晶晶的,双颊泛起红晕,显得格外娇丽,而她见不到他时,常独自在那黯然神伤,目露愁思。   可惜,他已为人夫,妻子还是如此傲慢的性格,不容他纳妾。而这一路而来,他们都没有机会单独说上一句话。   想着这些,杨齐宣看着庭院中将要凋谢的花儿,心情忧郁,想要赋诗一首向李季兰表明已收到她的心意。   搜肠刮肚,他最后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唉……”   ***   “吁!”   偃师县西的官道上,有五人策马而来,在路边的民舍前勒住缰绳。   “郎君,到佃户家中稍歇一会吧?”   为首的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边跟着四个家仆。   他仪表堂堂,头上戴着孝。风尘仆仆而来,眼眶发红,显然正经历着巨大的悲恸。   此时听到家仆问话,他并不回答,只是抬头望向北面的首阳山,良久不语。   见此情形,家仆们遂将他扶下马来,请进了佃户家中。   “贺老头!郎君回来了,快去烧壶水来!”   农舍里转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农,见到这一行人,有些惊慌,欲言又止的,最后应道:“好,好哩。”   “这些马匹是谁的?有人路过你宅子?”   “这是……”   贺老头都还没答,中年男子已被拥入农舍中,才进小院,他忽然停下脚步,愣在了那里。   院中,一个女冠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敷药。   她只显出一点侧脸,有着少女的纤细与娇嫩,又像是个落入俗尘的善良仙子。   “这是谁?”   那女冠回过头看了一眼,答道:“贫道来给幼娘治病。”   “鄙人宋若思,出身陆浑山庄宋氏,官任监察御史,家父……亡父……”   “节哀。”   “敢问道长尊号。”   “腾空子。”李腾空给小女孩敷好药,道:“你不要碰水,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罢,她起身便要走。   “且慢。”宋若思连忙示意家仆拿出钱银来,“这是给道长的诊金。”   “不必了。”   “该给,贺老头是宋家佃户,我身为主家,不可……”   “不是了。”   李腾空终于停下脚步,颇为认真地道:“他已经不是宋家的佃户,而是偃师县的编户。”   宋若思愣了愣,不明白贺老头是如何自赎的。他身边的家仆正要喝问,被他抬手止住。   “原来如此,但这诊金还请道长收下。”   李腾空没有马上走,就是想看看宋若思对佃户变编户之事会如何反应,见他没有生气,方才离开,但还是悄悄留下了一个护卫看着事情之后的变化。   ***   “宋若思对编户之事没太大反应,在贺老头家只待了一会儿就赶回陆浑山庄了。”   县署,薛白一边听杜妗说着,手里还拿着一本册子。   赶回来的宋家子弟一共有十三人,他需要从这其中选一两个最好控制的作为陆浑山庄名义上的继承人。   重点在于,是由他选,是由他给了对方一个机会,他才是施恩的一方。   “目前看来,宋若思是人品最好的一个。”   “是。”杜妗道,“但有一个问题,他官位太高了,三十七岁已官任监察御史。”   “都与我老师差不多了。”   监察御史其实只是从八品下的官,但却是相当重要的一道门槛。连宋若思这般身世,在这年纪任此官职还算是年轻有为,可见大唐官途之难。   薛白沉吟着,最后道:“官职高不怕,反而能服众,真正怕的是能力高、性格强……明日先到陆浑山庄看看吧,若他够弱就用他。此事,让杜五郎去试探便知,他看人还是准的。”   “五郎也只能看出与他差不多的。”   “是。”薛白笑了笑。   杜妗抿唇一笑,问道:“明日带两朵李花去?”   “都说了,与她们只是朋友。”   “是朋友,你还与杨玉瑶是姐弟,与我是家人?”   说话间,薛白已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他明日要带二李去踏青,杜妗显然在想给他来点狠的。   她今日穿了一条长裙……   “现在很多事都可以入手了。”   若说这两人的野心原本毫无希望,如今似乎已踏出了第一步,所以他们控制了偃师县之后,一直都很兴奋。   但这日还有一些不同。   杜妗能容忍薛白与杨玉瑶,近来还在帮忙拉拢李腾空,心里未必就真不介意。能够忍下这些,因她有些想法。   因此这日情到浓时,她附耳对薛白说了一句。   “我给你生个孩子好不好……唔!”   她的野心还在蓬勃燃烧,在这一刻被顶到了最高点。   ***   次日醒来,薛白有了一点小烦恼。   但其实都是很远的事,暂时多想也无用,他安排好县务,准备去往陆浑山庄。   去驿馆接人的路上,杜五郎竟是忽然问道:“你也有难解决的事吗?”   “我神态有异吗?”薛白问道。   “那没有。”杜五郎道,“但我们多熟啊,旁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懂吗?”   薛白自省了一下,提醒自己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其实我就是瞎问的,你真有什么心事?”   “没有。”薛白道:“我看你有心事。”   杜五郎一问就说了,道:“过了年我与运娘不就已经十八了吗?这都三月份了,我们还是没有结果,阿娘一直催我一直催我。”   薛白很惊讶他这般着急,感到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昨日的少年已开始考虑为人父的事了。   转头看去,只见路边的野花已经凋落……他却没有因此伤春悲秋,心中只想到,时不我待,得要更快地上进了。   “薛郎。”   李腾空、李季兰携手从驿馆出来,少女的俏丽让人眼前一亮,一扫暮春的凋落之感。   薛白的目光落在李腾空身上,愣了愣,点了点头,却只转向杨齐宣与李十一娘,道:“杨兄请。”   众人遂往陆浑山庄而去。   唐时风气,女子出门多数也骑马,李腾空原本是打算与薛白并辔而行的,倒不是她想,而是李十一娘对她有所嘱咐,交代她转告薛白一些话。   但当李季兰热情跟在薛白身边,她却是又犹豫了。   ……   “可有半年未听到薛郎赋诗词了。”李季兰今日异常开心,“我写了那许多诗词寄于薛郎,换一首可以吗?”   她骑术是所有人里最糟糕的,偏说到兴起,还抬起手来,用纤纤玉指比划了个“一”,有些许卑微地强调哪怕只有一首。   薛白连忙伸手扶了她一下。   “你好好骑马。”   “那薛郎答应了。”   “好吧。”   “太好了……”   杨齐宣就在薛白另一侧不远处,转头看向李季兰笑靥如花的样子,莫名有些吃味。   他其实也没想怎么样,但就是觉得分明是一个爱慕自己的女子,如何能与薛白走得这么近?是想离这边更近一点吗?   进了首阳山,前方的风景渐好,待走过山路,进入幽谷,更是山色怡人。   众人在小溪边稍歇,杨齐宣不由吟道:“寒露衰北阜,夕阳破东山。浩歌步榛樾,栖鸟随我还。”   这是宋之问的诗,他来之前准备好的。   可惜,此时吟出来,只有李十一娘拍掌附和,得意道:“真是好诗。”   杨齐宣知道妻子根本不懂诗,心中毫无成就感,斜眼向李季兰看去,却见她像没听到一般,正指着远处的寺庙问薛白那是何处。   ***   如今陆浑山庄的管事、仆役,或是被薛白收买了,或是换成了他的人,他已把陆浑山庄实际掌握在手中。这些宋家子弟虽然刚回来不久,不少人已察觉到异样。   今日薛白要来,他们抓紧时间就此事详谈过。   “府中管事换了人,佃户被改为编户,对我们说的话阳奉阴违……如此种种,可见这新来的县尉薛白必是要谋我等家业。”   在外为官的,显然是比宋勉之辈更有阅历。   这其中,宋若思官位最高,辈分也高,众人遂推他为首。   “七叔,你官位不低于薛白,又是此间主人,很多事该由你来问清楚,为阿翁讨个公道。”   宋若思却是愁眉苦脸,道:“可我如今才得知,家中竟真是私铸铜钱,这是大罪……”   “哪个高门大户不私铸铜钱?若是这样七叔就怕了,往后如何当一家之主?!”   众望所归,宋若思被架了上去,只好应下定会向薛白问出个公道。   待得知薛白到陆浑山庄了,他便领着兄弟侄子们前去相迎……远远的,一道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心念一动,摁捺情绪,向薛白见礼,他官位高,因此语气平淡。   “薛县尉来了。”   “宋御史节哀顺变。”   “我不孝。”宋若思道,“从长安赶回来时,阿爷已葬下。我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到。我阿爷最重礼仪,不知下葬时场面如何?”   这是京官对薛白这地方小官的敲打。   “我没来,但听闻只有一口临时找来的薄棺。”薛白道。   宋若思愣住,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从小到大往来的都是彬彬有礼之士,从未面对过如此肆无忌惮的挑衅……听闻薛白还是状元,竟比边镇武将还要张狂。   “你……薛县尉怎可待亡者如此无礼?”   “我为何如此宋御史不知吗?”薛白道,“案子没有深究下去,我还叫你一声宋御史,已是我莫大的礼仪。”   官职的错位在此时才被打破,薛白远不止是一个县尉,而是贵妃义弟、杨党魁首,当然,在地方有这名头远远不够,还得有地头蛇的实力……他有。   至于宋若思,一个守孝的御史,在家族庇护下长大,倒更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外来人。   “薛县尉请吧。”   到最后,宋若思也没说出什么来,转头去与杨齐宣说话。   杨齐宣今日莫名对薛白有些火气,谁跟薛白不痛快,他都看着痛快,很快就与宋若思亲近起来。   这两人自觉官位高、地位高,抢在前面走,故意压着薛白的气势。   宋若思得知李腾空是右相之女,更加仰慕,连连与她说话。   “十一娘,腾空子,你们女眷先请。我也好修道,盼能与腾空子谈论道术……”   见此情形,薛白不知所言。   倒不是生气,而是没想到这些人这般没眼力见,蠢得出乎了他的意料,又好笑又无聊。   下一刻,李季兰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转头看去,因与她那张艳如桃花的脸离得太近,莫名又回想起当时流鼻血的情形。   “薛郎,此间主人招待不周,你莫生气。”   “没生气,而且这此间主人招待得……是也不算好。”   说到这里,薛白看着李季兰关切的眼神,道:“我送你一首诗吧。”   “现在吗?”   “既是送你的,倒也不必在人前卖弄。”   “好啊。”   “……”   那边李腾空好生不耐烦听宋若思喋喋不休,好不容易等李十一娘不再挽着她了,终于是脱离了他们。   她故意落后几步,转头看去,见薛白与李季兰在说话,很亲密的样子。薛白还笑了笑,难得轻松的态度,她莫名有些被抛下的感觉。   而她却只能一个人等在那里,待他们慢慢踱步过来……接着,还听到了薛白写给李季兰的诗,很好很好的一首小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   薛白正念着诗,忽然心念一起,转头看到李腾空那有些失落的表情,不觉停下了脚步,有些感触。   他自觉老成,心里总想着建功立业,又知晓历史脉络,总有时不我待之感。   但在今晨,于这暮春时节见到李季兰与李腾空,莫名因她们的单纯善良而再有了年少的悸动。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诗,薛白是送给李季兰,同时也是想给李腾空的…… 第267章 首阳晴晓   山中景色优美,杜五郎与薛运娘说话时不自觉地牵了手,聊着树梢上叽叽喳喳的鸟是什么鸟。   走着走着,遇到薛白与李季兰,正在谈论诗词的两人回过头来,目光便落在了小夫妻牵着的手上。   “嗯?看我们干嘛?”   薛运娘有些害臊,想把手抽出来,杜五郎难得有些硬气,就拉着不放。   正儿八经成过亲的,他又不怕人看的。   再往前走,李腾空在那等了一会儿,待他们四人过来,李季兰、薛运娘便自然而然地围到她身边说话。   “腾空子,方才薛郎送了我一首好美好美的诗……”   薛白则与杜五郎在后面小声地说话,道:“我看宋家子弟以宋若思为首。你去与他牵个线,说杨氏商行想买下陆浑山庄。”   高门大户占田地也得办个书契,两匹绢买百亩田,他道德标准总不能比这还低了。   杜五郎不太情愿,问道:“非要我去?”   薛白道:“你去与他过招看看。”   “他对你态度不好是吧?”杜五郎叹道,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过招就过招吧。”   几个年轻人边走边聊,过了一会,队伍往首阳山上而去,登山眺远乃是此间胜景之一。   前面,杨齐宣与宋若思说着话,学识上的差距渐渐就显出来了。   宋若思来往的都是李白、崔灏这等一代文豪,总不能与杨齐宣聊些走鸡斗狗之事,沉默着,摆着一副哀容在前引路。   杜五郎见这机会,便过去与宋若思搭话,一边走一边心里还犯嘀咕,觉得这事就像是高门大户把农人逼到走投无路了强买其田,但名门子弟毕竟不是无知愚民,哪能这么容易就被说服?   他甚至觉得,宋若思根本就不会搭理他,倒没想到,上前报了姓名,对方颇为客气。   “五郎之名,我在长安也曾听过。”   “啊?我在长安是有一点点薄名,那个,我家里在丰味楼有些分红,也算是在给虢国夫人经营产业……”   ***   李季兰回头看了一眼,见薛白身边没人陪他说话了。自然而然缓下脚步与他并行。   “为何薛郎总能随口作出韵味悠长的诗来?我反复咀嚼,犹觉口有余香呢。”   “季兰子才是真正会写诗的,我不过是运气好。”   李季兰原本就面若桃李,此时被夸一下更加脸红,问道:“薛郎可还想要再写本戏文?”   最近又不巴结李隆基,薛白肯定是不打算写的,但闻言还是想了想,认为下次若要写,可以写个《梁祝》,遂与她先谈论起来……   说着话,他时不时看向走在前面的李腾空,意识到今日都未与她说话,其实也是想搭腔几句的。   但李腾空一直与薛运娘挽着手小声聊天,他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反而是走在前面的杜五郎与宋若思谈得渐入佳境。   “我能不能问一下,宋家是出于何种考虑,把辋川别业卖给了摩诘居士?”   “王摩诘非常喜欢辋川,问了许多次。”宋若思应着,心念一动,感受到了言外之意,“当时,我大伯过世了,家中子弟多在外任官,无人打点别业。”   这就是过招了,杜五郎打起精神,道:“考虑得对呀,打点这么大的别业,多费心神啊,陆浑山庄比辋川别业还大点吧?”   “差不多,辋川别业二十六万亩,陆浑山庄二十四万亩。”   “啊?”杜五郎吃了一惊,气势有些被压下来,“这么大?”   宋若思点点头,抚着长须,若有所思。   杜五郎问道:“宋家祖籍就在偃师吗?”   “不,在虢州。”   “家中还有祖宅吗?”   “有,一座老宅,几亩薄田。”   杜五郎有一点点紧张,边走路边摇摆着身子,道:“要我说,宋太公葬得太简单了,不如迁回祖籍厚葬,方为孝道。”   宋若思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向远处家中几个兄弟。   这一下没能沉住气,落在了杜五郎眼里,他不由渐渐自信了起来。   “宋公接下来守孝,待在首阳山中,不如待在虢州,而且等到复官又要守选,可得花许多钱打点。如今宋家人丁单薄,与其再把钱用在打点陆浑山庄,不如趁着还没衰败,卖一笔大价钱?”   “衰败吗?”   “我与高适是好友。”杜五郎底气不足,但还是这般道,“高适就长居梁园,说梁园已经衰败。李白也有首诗嘛,那什么……”   宋若思仰头长叹,吟道:“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是啊,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嘛。”   杜五郎也不知有没有说服宋若思,只觉得对方没有很排斥卖掉陆浑山庄。   走了一会,到了阅岩亭,登高而望,大好河山皆在眼底。   ……   杜五郎转向薛白,说了他与宋若思的言语过招,末了道:“真是奇怪了,他难道是一点儿也没想过宋家之变有蹊跷吗?”   “就像被高门大户弄得家破人亡的农民多了,有几个去报仇的?人都实际,得考虑往后的生活。”   “唉。”   “宋若思为人如何?”   “还不错啊,文人气挺重的,他也没有说佃户和田亩那些事,倒像是愿意把陆浑山庄卖给我们。”   “也不是他说卖就卖的。”薛白淡淡道。   陆浑山庄眼下还不是宋若思的,是要由薛白决定让谁继承,谁才有资格作主卖。   “告诉宋若思,只要他愿意卖掉陆浑山庄,我会给他一笔钱,足够他三年守孝之后谋官。同时,宋家私铸铜币之事也过去了,不会再有任何人追究。”   杜五郎很快也想到了关键之处,问道:“可他的兄弟们如果不答应,怎么办?”   “谁答应,谁继承。”   “这能成吗?伱看他方才对你的态度多倨傲啊。”   杜五郎对此很怀疑,觉得宋家兄弟们但凡有些骨气,都会团结起来与薛白对着干。   他想看看宋若思是什么反应,但对方竟没有去与兄弟们商议,而是在与杨齐宣夫妇聊了一会儿之后,整理了衣袖,往李腾空那边走去。   ***   李腾空登上阅岩亭,向北眺望,目之所及,能看到黄河以北的群山。   那边大概是王屋山,她在偃师待不了几日就要过去了,折腾来这一趟,却还没与他说上几句话。   身后脚步声响起,看地上的影子,是个男子过来。   “腾空子。”   听得这声音,李腾空心中失望,应道:“宋公。”   “万莫如此客气,我与杨参军夫妇平辈相交,你唤我道号冥修子即可。”   宋若思报了道号,本以为李腾空会问一句他也有道号,没想到她只是淡淡点头,又继续看向远处。   “方才听十一娘说令堂姓宗?与李白的妻子是同族?哦,我与李白亦是好友。”   李腾空漫不经心地转过头,见薛白就站在不远处向这边看来,两人目光对视……薛白没说话,眼神还避开了。   她本是心境淡泊的清修之人,此时却莫名心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转身走开,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人在与她搭话。   宋若思一愣。   他真的是对李腾空一见倾心,神魂颠倒。深知现在若不把握,以后连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此哪怕知道时机非常不适合,还是追着道:“腾空子且慢。”   “宋公何事?”   这是大唐,风气豪放,李腾空的师父玉真公主尚未嫁人就有了孩子,而宋若思虽比杨齐宣略长几岁,官位却也高于杨齐宣,自诩风度翩翩,是配得上李腾空的。   略略犹豫之后,他开了口。   “其实我发妻亡故多年,我未曾再对旁的女子动过心,直到见到腾空子……”   周围还有旁人在,听到这话都呆愣了一下,惊讶于宋若思如此大胆。   李腾空十分窘迫,再次看了薛白一眼,只见他也是一脸诧异的表情,但还在沉默着。   她莫名就有些恼他。   “别说了。”   很不高兴地这般喝了一句,李腾空直接走开。她的性子,还从未有这般发火的时候。   宋若思还想说话,皎奴已是抬起刀鞘挡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十一娘则是不满地道:“你也太无礼了!右相府的女儿,岂容你这般唐突?”   杨齐宣一开始与宋若思亲近,此时却已疏远,微微讥笑着,拉过妻子道:“宋兄不过是表达爱慕,无妨的。”   “他守着孝……”   “宋之问还向武后求欢,这家人一个德性。”   ***   是夜,众人宿在陆浑山庄。   宋家子弟都是刚回来的,并未完全意识到府中管事对他们的吩咐阳奉阴违,大小事务都由薛白安排。   晚膳后不久,一身管事打扮的胡来水走过长廊,到客院见了薛白。   胡来水是丰味楼培养的伙计里较出色的一个,初到偃师在假扮成张三娘子护卫时有过几句机敏的对答,之后扮成樊牢的人,来试探高尚的态度……算是被培养出来能开始做事了。   “郎君,宋家那几个聚在一起商议了。”   薛白问道:“说了什么?”   胡来水道:“其中确有几人聪明且强势,已经发现了不少痕迹,认定是郎君在对付宋家。”   薛白还真有些好奇,问道:“他们打算如何做?”   “打算推举一个家主,到长安右相府告状,宋若思官位最高。”   “他想当这个家主吗?”   “他很想,一直在说服几个兄弟。”   薛白道:“让他来见我,把樊牢也喊过来。”   ***   夜里,李腾空与李季兰同住一个屋子。   “腾空子,你就别生气了。”   李季兰一直在温言软语地劝说,道:“那人虽然冒昧,听闻宋家家风如此,但你既不喜欢,谁也不可能强求。再说,有人仰慕你,其实是好事呢。”   李腾空却不是因这件事不高兴,被劝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问了一句。   “你喜欢薛白吗?”   乍听这一句话,李季兰惊慌不已,背过身去。   她双手摸了摸脸颊,轻扇了两下,低声道:“薛郎已有婚约了。”   “是啊。”   “我就是觉得,能多和他待在一起就很好啊。”李季兰低声道,“不求能成一对人儿。”   李腾空有些诧异,觉得她胆子好大,连这样的话都敢说出来,一时不知所言。   “这可是秘密,我只与你说的。”李季兰道,“你万不可告诉别人啊。”   “连你也敢直说呢。”李腾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今日走了一天的路,李季兰其实已是累了,躺在榻上,捧着一张写着薛白送她的诗的彩笺看着看着,睡着过去。   李腾空准备熄灭烛火,先是看了她一眼,见李季兰睡梦中十分恬静,脸颊微红,连睫毛都像是带着喜意。   她想帮她把那张彩笺放好,手伸过去,想到这是薛白送给李季兰一人的,自己哪好碰的,遂作罢,熄灯睡觉。   大概是有了心事,夜里她横竖睡不着,最后干脆起身,披了衣衫在院中走动。   山居幽静,不知不觉,走到了薛白的客院。   恰此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薛白与宋若思一起走了出来。   “明日便当众定下由你继承宋家家业……”   薛白说着话,巧遇到了站在月光下的李腾空,停顿了一下,连招呼都没打。   李腾空行了一礼,装作漫不经心地散步,往左边走去。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没想到宋若思竟还敢来招惹,道:“皎奴。”   皎奴便叱道:“让你别过来了!”   李腾空听她语气,回眸看了一眼,见来的却是薛白,遂向皎奴道:“算了,让他过来吧。”   这趟来偃师,此时才算是有个好好说话的机会。   月光下,李腾空站在那,踢开一颗石头,像是还在生薛白的气。   她方才都听到了,他打算让宋若思继承宋家家业,他不在乎甚至利用了宋若思对她的爱慕,这让她很不高兴。   “方才我与宋若思说过了,他不会再打搅你。”薛白道。   “嗯?”李腾空讶异。   薛白也有些讶异,问道:“我多管闲事了吗?”   “没有,我就是烦他。”   李腾空说着,转身顺着小径走去,薛白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走着说话,任皎奴与眠儿跟在后面。   “你如何说的?姓宋的官职比你还高,能听你的?”   薛白道:“用了些手段,算是……威逼利诱吧。”   明明没想开玩笑的一句话,李腾空却是笑了出来。   “你威逼利诱,就是为了让他不来打扰我吗?”   薛白竟有些不知所言,最后干脆实话实说,道:“本来就想在宋家子弟里挑个没用的继承家业,好把陆浑山庄卖给我。挑来挑去,挑到了宋若思,我就顺带敲打了他。”   “顺带?”   李腾空还是有些气鼓鼓。   这次到了偃师,她比以前要患得患失一些,不太像个道士,更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子。   “你呢?睡不着?”   “不是。”李腾空嘴硬,道:“我听说,首阳晴晓乃偃师第一景。此时上山,稍坐一会,便可看到日出……观天地,有助于我修行。”   此时分明还是深夜,再登上阅岩亭怎么也得坐一个时辰才能看到日出。   薛白却没揭破,默默与李腾空走着,愿意陪她到山顶稍坐一会。   一男一女半夜登山,即使是在唐朝这也算是一个颇疯狂的举动。   “以前我在长安,从未见到人们过得那么辛苦。”李腾空低声道,“饿了没有粮食吃,病了没钱医治……”   她很想与薛白多说说话,其实并不止是少女心思,更多的还是她理解薛白。最近时日,她为那些贫民治病,心中有一些触动,想来也只有薛白能与她有所共鸣。   因此,两人登山的一路上聊的也不是什么儿女情长,反而是面对民间疾苦,个人到底能出多少微薄之力。   今夜的月亮不怎么亮,但渐渐习惯了这种微微的光亮之后,走山路反而很有意思。   虽是修整过的道路,难免也有坑坑洼洼与绊脚的石头,薛白伸手扶了李腾空几次,没敢牵她的手,而是隔着她宽大的道袍握着她纤细的手腕。   终于,两人登上了山顶,坐在巨岩上看着星光点点的天空。   山上风大,夜里冷得厉害,薛白不说话,把外氅解下来披在李腾空身上。   李腾空对此也没说什么,缩在氅子里显得整个人小小的。   “对了,十一娘有话让我转达给你。”   “你阿爷想对付王鉷吗?”   “嗯,说你若答应,可以调你为万年县尉。”李腾空道,“我只是带话,你不必顾及我。”   说着,她大抵明白为何自己与薛白没能成为一对。   他与她家中政见完全不同,终究是走不远的。   薛白却没有马上回绝,而是道:“去岁冬,偃师县丞高崇罪名败露,畏罪潜逃,朝廷还未委任新的县丞,不知右相是有何打算?”   “我转达给十一娘吗?”   “嗯。”   薛白分明可以直接问杨齐宣,但不问,这是谈判的态度。代表的是看在李腾空的面子上,才给右相府一个开条件的机会。   他反正不着急,偃师之事他还未安顿好。   聊了这类正事之后,气氛有些不如方才了,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坐在那等着日出。   “其实……”   薛白犹豫着,最后还是道:“今日那首诗,是写给你们的。”   “我们吗?”李腾空讶道,“山寺桃花始盛开……与我不符呢。”   “好吧。”   “我们是道士,你的诗却是‘山寺’桃花。”   她难得开个玩笑,薛白遂配合地笑了笑。   便是在御宴上,他也未必有这么配合李隆基。   李腾空见他笑了,遂道:“重写一首吧。”   “写不来了。”   薛白看着天空,见夜还长,想了想,道:“倒是想到有一篇文赋,我试试看能不能记起来。”   “真的?”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薛白轻声念着。   李腾空一时还未听出妙处来,心想他赞李季兰是桃花,是人间春色。相比而言,却给她念这般普普通通的句子。   然而,随着他继续往下念,她忽然愣了一下。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李腾空抬头看向薛白的侧脸,只见他很认真地在思考着,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于是她大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今日她心里恼他,都有旁人当着他的面向她诉衷肠了,他还那么不声不响。   可此时此刻,他竟是以这样的文章来向她诉衷肠。   更重要的是,他是懂她的。   心里这般想着,李腾空伸出手想牵薛白,最后因为不敢,只把手放在两人之间,离他的手很近很近。   然后不知怎么的,两人的手渐渐碰在一起,之后也就没更多动作。   许久,东方的天地相交之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霞光如涂,照得天地一片绚烂。   李腾空感受着这一方天地,吐纳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反倒觉得道心消退了许多。   ***   李十一娘早早起来,站在小阁上饮着茶汤,环顾着陆浑山庄的景色,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杨郎,你说我们将此间买下如何?”   杨齐宣很困,偏是被妻子拉了过来,打着哈欠道:“离长安太远了。”   “不管。”李十一娘道,“我看宋家人死了这么多,剩下的也打点不了这别业,倒不如卖了。”   “归谁所有还未定。”杨齐宣道:“薛白过来,便是看宋家兄弟商议此事,若是要分家,肯定要把陆浑山庄卖了好分钱……”   “咦。”   李十一娘忽发现有几个身影从首阳山上下来,其中两人正是薛白与李腾空。   她不由颇为得意,道:“果然是厮混在一起了,这便是我的高明之处。看似只是让十七去给薛白带话,实则是让她笼络薛白。你看,他再狡猾,还不是咬钩了?这便是我的高明之处……”   杨齐宣听得很累,干脆起身道:“走吧,到大堂看看宋家兄弟如何安排。”   说来,这是他们这趟过来的正事,说重要也重要,但确实没太多曲折。   甚至不如小女子的心思弯弯绕绕。   宋若思是宋之悌的嫡子,官职最高,声望最隆,宋家兄弟皆服气由他来继承家业。   杨齐宣一看就明白,宋家兄弟们根本打点不了陆浑山庄,最好的办法就是卖了分钱。如今竟还能如此团结,这是要与薛白斗了。   “本县尉与杨参军皆在,你等都同意由宋若思继承宋家家业,包括这陆浑山庄?”   “不错。”   “画押。”   宋家诸人也干脆,画了押,便以眼神示意宋若思,该给薛白一些麻烦,涨涨宋家的士气。   宋若思却是不声不响,找了个机会绕到偏厅。   杜五郎已经等在那儿了,桌上摆着一口大箱子,三份契书。   “宋公真要卖了陆浑山庄?”   “唉。”   宋若思叹了一口气,道:“祸因其而起,那就因其而终吧。”   他提起笔,龙飞凤舞地便签字画押,订立契书。   像极了当年那些卖田地给宋家的无知农户……   ***   “好了,准备把宋太公迁回祖籍厚葬吧。”   “是啊。”   卖了祖产,宋若思只觉一阵惘然。   但他无可奈何,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孝顺,他不能让阿爷一口好棺木都没有。   离开前,他很想再去看李腾空一眼,因他真的非常倾心于她。   可惜,昨夜薛白的威胁还在耳畔回响。   “你再敢接近她一步,我掘了你全家。”   只有宋若思看得出来,薛白极在意李腾空。 第268章 归不归   从首阳山回来之后,薛白略染风寒,与杜家姐妹说话时声音就有些嗡嗡的。   “买下陆浑山庄没花多少钱,宋若思不傻,与其和兄弟们分,不如他一人全拿了。如此,我们也好办,转移矛盾,让他们追到虢州去闹。”   杜妗道:“樊牢的人已可安排到陆浑山庄造铜币,这不难。要花心思的反而是把铜币用出去,并把‘飞钱’的摊子支起来。”   薛白吸了吸鼻子,道:“有个简单的办法,一方面把钱借出去收利息,另一方面让人把钱存进来,我们给利息。”   杜妗眼神一亮。   换在以前,她真的很难想象世间竟有一个男子能源源不断地给她启发,相识越久,她越是看不懂他,也越来越崇拜他。   虽然两人在一起时她总喜欢压薛白一头,努力想像个姐姐,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他是远远强过她的。   这少年英俊的面容背后有着极深的城府与见识。   “钱庄以‘信’为第一要务,所以杨家的名义非常重要。除此之外,摊子慢慢搭吧……”   杜媗已倒了杯热水,柔声道:“好了,我们知道如何做,你既病了,好生休息吧。”   “还有一桩事。”薛白道:“王鉷应该要联络我们了,眼下他威胁到李林甫,成了右相府全力对付的目标,不该没意识到我是可以炮制出陷害他的证据的。”   “圣人能信你吗?”   “圣人虽有些烦我,但该还是认为我是诚实的。这是我的价值,王鉷该意识到的,竟还不派人来?”   杜妗点点头,沉吟道:“或是因杨齐宣在偃师?”   “很可能。”   “阿爷在洛阳,又是水陆转运副使,王鉷可能会联络阿爷?”   “我写封信给伯父,若王鉷派人来好提要求,就让五郎往洛阳走一趟吧。”   ***   “又是我?”   杜五郎挺不情愿去见杜有邻的,当幕僚每月才多少月俸,竟还要去挨骂。   “薛郎病了,只好让你跑一趟。”杜媗鼓励道:“对了,没想到说服宋若思之事伱做得很好。”   “是吧?我主要是捉住了他的心思,既不想闹大得罪人,又想拿些好处。来回过招,监察御史也被我说动了。”   杜五郎还是很有成就感,整件事的最后一环是由他来完成的嘛,于是答应再往洛阳走一趟。   开春之后,蹲在码头上等活的漕夫少了很多,与编田括户肯定是有关系的。   活路稍微多了些,漕夫拉纤去洛阳一趟能多赚三十钱。   杜五郎这次带着王仪一起。   作为王彦暹留下的忠仆,既有智勇,又了解偃师,王仪受到了薛白的重用,作为在偃师的大管事来培养。   船逆水而行,他看着洛河两岸的农田,感慨道:“偃师有在变好啊。”   “那当然,我们做那么多,为的就是变好嘛。”   “可若是少府离开了,这些又能持续多久。”王仪一指前方的纤夫,道:“只说他们这每两里多一钱的工钱,已有许多官吏都在盯着。”   “放心吧,我们早些做准备。”杜五郎生性乐观,如此应道。   到了洛阳,他果然又被杜有邻教训了一顿,但等挨完了训,还是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   “阿爷,薛白让我来问你,王鉷可有派人来联络你。”   “没有,我与那等人素无交情。”杜有邻心里看不上王鉷,说得十分硬气。   就在次日,他得知新任的户部侍郎邢璹到洛阳了,连忙相迎。   邢璹是当世名儒,著有《周易略例疏》,德高望重,还曾是杜有邻的老上司,因此杜有邻听闻过一些关于他的秘事。   开元二十五年,他们都在东宫左春坊,邢璹任赞善大夫,当时新罗王去世,圣人命邢璹为鸿胪寺少卿出使新罗。   回程时,邢璹泊船于炭山,遇到了百余海外商贾,载数船货物,皆珍珠、翡翠、沉香、象牙、犀牛角等贵重物品,价值数千万钱,趁他们没有防备,邢璹命人杀光了他们,投尸于海,回到长安后,他上表称新罗王献礼于圣人,圣人则将其中一部分厚赐于他。   此事长安人都不信,认为一个名儒不可能如此行事,或是有人暗中散布谣言。   杜有邻却知道邢璹私底下是非常贪财的,表面看不出来,但有些蛛丝马迹,比如,邢璹的儿子邢縡与王鉷的儿子王准走得非常近。   “邢公,多年未见了啊。”杜有邻表现得非常恭敬。   邢璹只是淡淡点点头,道:“没想到你如今也能担任转运副使之实职。”   “是。”   “数月来,河南府出了很多乱子。”邢璹道,“听闻有些年轻官员作风凌厉。”   杜有邻低着头不敢答话。   邢璹像是刚想起来一般,道:“哦,就是状元郎薛白,他接连办了几桩大案啊。”   “是。”   “他与你关系不浅,你对此无话可说?”   面对老上司,杜有邻很为难,最后干脆把事情推出去。   “毕竟是年轻人,如何想法下官也不了解。不过犬子与薛白情同手足,邢公若有问题,是否问问他?”   ……   杜五郎就这样被推到了邢璹面前。   走进转运司衙门,他目光看去,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上首,身穿紫袍,官威逼人。   换作是别的十八岁少年,怕是要被吓得说不出话,他这两年却是练出了胆量,挠了挠头,道:“见过邢公,可是王鉷……哦,王大夫让邢公来的?”   他太紧张了,一不小心还直呼了王鉷的名字。   邢璹脸色一沉,开口就要狠狠地喝叱,却见杜五郎这里掏掏那里掏掏,好不容易掏出一封书信来。   正要把书信递上前,杜五郎才想起邢璹还没回答呢,于是追问道:“是吗?邢公。”   “咳咳,拿来。”   “好,这是薛白到任偃师之后,查到的事实。河南府的流民能到骊山刺驾,背后该与安禄山有关。”   邢璹闻言,有个略略点头的动作。   杜五郎却不管谈话的节奏,一股脑就把薛白交代的话全丢出来。   “但是呢,薛白官位低嘛,右相府也派人来查了,查到的结果就完全不一样……”   这一通乱拳直接打过来,实在与官场上委婉的作风不同,邢璹板着脸,思来想去,也没甚好藏着掖着的了,道:“让薛白来见老夫一趟。”   “邢公见谅,薛白病了,怕是来不了洛阳了。”   邢璹的一双老眼眯起,看着薛白信上所写的种种证据,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个年轻的县尉对接下来朝堂局势的影响力。   王鉷这次请他出面到河南府来,他本以为不值得,此时才发现自己老了,反应有些迟钝了,薛白确实是值得拉拢的。   “五郎是吧?你回去转告薛白一声,老夫很欣赏他,想举荐他为万年县尉。”   不想,杜五郎竟是早有准备,带着示弱的语气,道:“邢公见谅,但薛白其实还想知道,偃师县丞的人选会定谁?这大半年了还没消息。”   图穷匕见了。   薛白的不安份在这一刻完全体现出来,该是想趁着李林甫与王鉷之争,坐地起价,两边卡要官位,借机壮大杨党。   竖子可恶!   ***   薛白偶感风寒,于他自己而言其实没什么,偏是急坏了他身边的几个女子。   其中杜二娘表现得已是最平静的了,但私下里过来的次数还是多了许多;杜媗、李季兰更是将其引为大事,让他都觉得实在是不至于。   至于李腾空,心事就更加复杂了,毕竟薛白是陪她到山顶吹风还把衣服解给她披着方才感冒的。   她却不常去看望他,甚至对此都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他捉药、煎药。   “咳咳咳……”   一把小团扇扇着炉火,烟气炝人,李腾空绷着脸,紧盯着炉火,被熏得眼泪都要下来。   好不容易,眼看火候到了,她转头一看,见眠儿已坐在小板凳上睡着了,于是亲手去端砂锅。   “嘶。”   被烫了一下,她连忙去拿湿布。   好在打开砂锅一看,药已经熬好了,虽是相府千金,这些事情她还是会做的。   可惜不知道怎么灭炉火,她干脆端了盆水直接浇上去,迫不及待地送药往薛白屋里。   小心翼翼端着药走过长廊,杜妗正与李季兰在屋外说话。   “放心,一点小恙,过两日就好了。”   “可担心转成大病。”   “没事的,对了,季兰子替薛郎写过了两本戏文吧?”   “是我的荣幸……”   李季兰心思单纯,并没有意识到杜妗与薛白的关系有任何不对,也毫不掩饰担忧,自然而然地应对着。   李腾空有些羡慕她,过去之后默默把汤药递在李季兰手里,让她帮忙端进去。   “腾空子,脸上沾了灰。”杜妗伸出手,想替李腾空抹干净。   李腾空避了一下,自己伸手抹掉了,应道:“我是大夫,应该做的。”   “进去吧。”   “不了,请替我转告薛县尉,我很抱歉。”   说罢,李腾空转身走开,到了院子中,坐秋千上想心事。   好一会儿之后,还是杜媗过来,温柔地低声哄了几句,让她去看看薛白。   “咳咳咳……”   薛白正裹着一张毯子在书房里看着杨国忠的来信,被其中几句话气得呛出了咳嗽。   他一咳,身边的青岚当即紧张起来,恨不得马上把屋子里的窗缝全都贴死,不让一丝风进来。   正对着门缝鼓捣,恰见李腾空过来,青岚便唤道:“腾空子。”   薛白听了回过头来,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青岚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借口送药碗先走开了。   屋中的两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薛白先开口,道:“药还怪苦的。”   “那下次给你多加点糖。”   “倒也不用。”   薛白分明想顺着这句话说些什么,话到最边却是说不出口,只干巴巴道:“不用加糖。”   李腾空低着头,捏着手指,道:“是我太任性了,害你生病。”   “你还怪见外的,我们之间不至于因这点小事觉得过意不去。”   李腾空偷偷撇了撇嘴,心中埋怨他又不属于她一个人,惹得那么多小娘子着急,当然会要见怪。   薛白问道:“你们打算明天走吗?”   “嗯。”   “我既病了,能否多留几天?”薛白道,“嗯,我是怕病情有反复,你毕竟医术高超。”   李腾空前一刻还在过意不去,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明明就病得很轻,都没发热。”   说着,她一抬头,不小心与他四目相对,眼眸都亮晶晶的。   这小小的欢喜姿态其实已经是对薛白那问题的回答了,他却还是问道:“那能多留几天吗?”   “我想想……”李腾空犹豫了一下,应道:“那好吧。”   之后她才想起要摆出仙风道骨的架势,补充道:“风寒虽小,万一加重了却是不妥,毕竟,我医术还不错。”   “多谢。”   薛白遂笑了一下,李腾空有些不好意思,假装整理衣袖,最后没忍住,抿嘴也笑了出来。   虽没有做更多,两人都觉得开心。   ……   等开心的时光过去,薛白再看杨国忠的信件,脸色就再次严肃起来。   如今杨国忠还是视薛白为杨党智囊、十分倚仗,信上的内容很多。   他先提了他已将收到的证据递给圣人,奈何圣人根本不相信安禄山与此有关……这在薛白的意料之中,毕竟上眼药不是一次就有用的,无非是给李林甫施加压力。   重点在于之后的内容,杨国忠再次提到他如今主管太府,眼看关中粮仓存粮充足,建议改天下租赋为轻货运到太府。   所谓“关中存粮充足”是建立在和籴的基础上的,和籴原本或是惠民之策,被用至这种地步已是祸国殃民了。更让薛白生气的是,杨国忠还在这个过程中与王鉷产生了巨大的利益冲突。   杨国忠在信上问薛白,是否借着安禄山这些把柄,干脆把王鉷也绑上去一起除掉得了?   乍看这信,蠢。   仔细一看虽还是蠢,薛白却试着从中分析出一些原因来。   一方面确实是王鉷挡杨国忠的前途了;另一方面,只怕也是李林甫许诺了杨国忠一些好处,此人短视而贪鄙,登到这个位置就已经德不配位了。   沉思良久,薛白提笔开始给杨国忠写回信,措辞已经严肃了很多。   “如今朝中局势,助李林甫除王鉷则唇亡齿寒,攻安禄山则坐收渔翁之利,断无犹疑之理……”   之后,他还给杨銛又写了一封信。   好在如今他还能压得住杨国忠蠢蠢欲动的心思,且长安还有杨銛在,当能镇住局面。   处理过这些事,薛白裹了裹身上的薄毯,微微自嘲。   他嘲自己情不自禁地与李腾空接近,这边却还在与李林甫勾心斗角。   话虽如此,他至少能做到公私分明,绝不至于因一点私事而对做事时的选择有任何改变。   ***   次日,薛白与殷亮往城郊巡视水利。   “少府既是病了,何不多歇养几日?”殷亮玩笑道:“或是因我做事少府不放心?”   “一点小风寒,不影响。”薛白道:“更不是不放心殷先生,而是开春以来还未下过几场雨,今年恐有些旱情,这几条水渠务必得盯紧了。”   “是啊。”殷亮道,“好在少府关心农事,早有准备。”   事都是一直在做,没松懈过的,两人虽有担忧,心里还算是笃定。   聊了一会儿之后,殷亮开口问了一个别的问题。   “少府可是快要升迁了?”   “殷先生如何得知的?”   “今偃师无事,少府与长安、洛阳之间的书信往来反而变得频繁了。”殷亮道:“何况之前的几个案子既有结果,少府立下功劳,加之人脉广阔,升迁之事当不难猜。”   薛白没有喜色,反而微有些发愁。   他到偃师才有了一些成果,希望留下继续巩固一年左右,并且把继任者之事安排妥当。   殷亮捻着长须等了一会,不见他回答,遂继续道:“少府可在考虑县丞的人选?”   薛白自己还只是县尉,这问题却好似他能决定县丞人选一般,他却不否认,点了点头。   “我已向朝廷举荐殷先生为官,但起家官肯定不会是县丞,且没那么快出来。”   虽没明说,但薛白是想培养殷亮到时候接替他的县尉一职。   殷亮也是名门出身,是典型的书香门第、仕宦世家。其祖殷仲容乃是武周时有名的书法大家,官至刺史。殷亮本身就有授官的资格,不需要像薛白一样去考进士,只是一直守选不到官职,若得了薛白的举荐,此事当不是问题。   “少府误会了,我绝不是想替自己谋县丞。”   薛白道:“那是有适合的人了?”   殷亮点了点头,说了一个人选给薛白考虑。   这人叫颜春卿,是颜真卿的堂兄。因殷、颜两家世代通好,颜真卿的母亲便出自殷家,故而殷亮对此人很熟悉。   颜春卿年纪已经很大了,官途却不是很顺。他十五岁就举明经入仕,为一县主簿,押送流放的犯人时丢失了名册,但他记忆力极好,到地方后背出上千人,无一人出错,但由此可见,他性格中有些狂疏自傲的部分。他之后的经历也可以想到,得罪了不少人,至今还是县尉,但已有了迁为县丞的资历。   若用此颜春卿,以颜家与殷亮的关系,往后即使薛白调任,有他们联手,当可以控制住偃师。   唯一的顾虑是颜春卿能否理解、包容他的一些事?虽然可用“安禄山要造反,我们得早做准备”为借口,却也得看此人的眼里容不容沙子。   薛白原先考虑的人选是元结,但元结其实也不会支持他心底里的野心……眼下除了杜妗这个疯子,本就没有任何人陪薛白一起发疯。   换言之,薛党之中,本就没有任何有任县丞资历的官员,那与其用杨党人选,不如拉拢一个失意的官员。   “殷先生也知道,为了编田括户,我有些强硬的手段,不容于唐律。”   “做事嘛,自该有些手段。”   “颜公能理解?”   “少府放心,我既敢推荐,自是有把握的……”   他们谈着这些,已到了农田边上,开始询问农人田地的情况,担了几桶水浇田,看水渠的位置安排。   到了四月,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一点点晒人了,薛白伤寒未好,被闷得挺难受的。   虽说希望还能在偃师待上一年,他却已隐隐有了一点可能会离开的预感,能多在田地做一点事便做一点事吧。   ***   三日后,薛白的伤寒终究是好了。   哪怕是他假装吸着鼻子,也能让人看出精神不错……借口终是用尽了。   李十一娘迫不及待地要早点去往王屋山,因此任李腾空、李季兰再依依不舍,也只能离开了。   “你们何时回长安?”   “冬月。”李腾空应着,问道:“你呢?”   经历了这次的事,她与薛白说话时的感觉分明有了不同,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是纯粹的朋友。   “说不好,大概比你迟一些。”薛白道。   “还有大半年,嗯,别再染上风寒了,别再轻易把衣衫给别人披……”   能够用来告别的时间其实很短,最后留下的这句话十分混乱,想必李腾空又要懊恼很久。   下次见面,大概会在长安吧。   薛白在码头边目送着船只远去,之后在那思忖了许久……直到听到杜五郎的声音。   “哎,你是来接我的吗?”   杜五郎与王仪从一艘船上下来,见到薛白还挺惊喜的,迫不及待就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不枉我辛苦跑一趟,替你去当说客。对了,我发现我当说客很有天赋……”   薛白道:“回县署再说吧。”   杜五郎有些兴奋,正要说他此行的结果,没想到他这么沉得住气,只好摁捺住,先随着回县署。   “邢璹答应了?”   “答应了。”杜五郎道:“偃师县丞的人选,你离任之后县尉的人选,都由你来提,王鉷保证做到。”   “他们有什么条件?”   “说是助他对付李林甫,但我看,我们只要实话实说高崇、高尚之事,咬住安禄山,他们也能接受。”   “依据呢?”   “我感觉是这样。”   杜五郎如今竟还会独自揣摩了。   当然,他也不是毫无根据的。   “还有,万年县尉已经出阙了,王鉷、邢璹打算推举你,他们说,杨党之中昏碌之辈居多,唯你一定能看清形势,唇亡齿寒之类的,就不用我多复述了,总之是让你回长安去……”   一叶落而知秋,从这个答复来看,朝堂中的斗争已经日渐激烈了,王鉷、邢璹也在迫切争取杨党的助力。   借此机会,薛白已经可以轻易地安排人选接替偃师的位置,自己则升迁回长安。   若要更大的权力,这条升迁之路他是必然要走的。   唯独没想到会这么快。   从天宝七载的九月到天宝八载的四月,大半年的时间里,他除掉了一些敌人,争夺了县中的权力。   若只是来混个资历,其实已经待得够久、做得够多了。   可若是从为一县百姓做多少事的方面而言,他甚至还没等到过一次收成。   今年开春便少雨,夏季的干涸如何度过?编田括户时答应过的减免税赋是否会实现?   长安权斗愈演愈烈,万年县尉之职摆在那里等他回去;偃师的百姓则是沉默着,面朝黄土背朝天。   又到了需要做选择的时候…… 第269章 不归   长安,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这日本想打马球,窄袖长袍都换好了,忽然发现遇到了不方便的日子,难免有些扫兴。   明珠见她神色怏怏,忙去安排人熬了碗姜汤端过来。   “瑶娘,既不能打马球,可想玩骨牌?”   “懒得动那脑子。”   杨玉瑶坐在那端着杯酒在喝,下一刻酒杯便被明珠抢走,换上了姜汤,还念叨了她一句。   “这时候岂好饮酒的?瑶娘都快成酒鬼了。”   “有何打紧?”杨玉瑶还是重新拿了酒杯。   明珠张了张嘴,本想说“薛郎若是回来见了瑶娘这样”如何如何,但如今府中规矩是不能提薛白的。   就连薛白每次来信,杨玉瑶也都是不看,说“看它做甚”,只是明珠猜她私下里还是拆开看了的。   “奴婢昨日听人说,洛阳白马寺供奉的菩萨很灵,女儿家若是有身子骨不适,求求也许就好了。”见杨玉瑶不听劝,明珠犹豫过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句。   “是吗?”   “嗯。”   杨玉瑶端着酒杯忘了饮,握在手里摩挲着,以指腹温柔地抚着那杯纹,像是在抚着某人的肌肤,末了,她秀眉一蹙。   明珠便知此事该是很难安排的,各方面都说不过去。   “让念奴过来唱支曲吧。”杨玉瑶轻轻一叹。   时隔大半年,她最喜欢听的曲子还没变。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咿咿呀呀的歌声如黄鹂鸣叫,婉转动人。   却有一婢子小跑过来,迈进门中,只见杨玉瑶还是那身男装打扮,正把念奴抱在怀里,姿态非常亲昵。   一个是酥美人,一个是玉娇娘,旁边服侍的则是一颗明珠,场面无比绮丽……奇怪的是,偏有种被冷落的感觉。   “瑶娘,有客求见,这是礼单。”   那礼单倒是很厚,但杨玉瑶心情不好,淡淡道:“不见。”   “对方说,此番前来拜访,与调薛郎回长安之事有关。”   “来者何人?”   “自称邢縡,户部侍郎邢璹之子。”   ***   邢縡正低着头坐在虢国夫人府的大堂上,听到花璧后有动静响起,他稍稍侧头,先是看见一双靴子,还以为是府中管事来了。   片刻间抬头一扫,他才发现原是个男装打扮的丽人,身材好生高挑。   畏于虢国夫人的权势,他连忙又低下头去,叉手行礼道:“见过虢国夫人。”   “没耐烦听你讲别个用的,说如何把我义弟调回长安,还有,是何官职?”   “万年县尉。”邢縡不敢怠慢,诚恳道:“李义年老很快就要致仕了,京城要职,想要的人很多,薛郎若要,该早些谋划。”   杨玉瑶这才点了点头,道:“看茶。”   万年县尉要出阙之事,她其实也听说过,但薛白那边一直反应不甚强烈。   而杨家虽富贵至极,可真到了关于朝政之事上,若无薛白出谋划策,总有点不知所措,杨銛、杨国忠显然绕不开李林甫来定夺官位,杨玉环则说她近来不宜给薛白请官。   倒没想到,有人主动找过来。   “直说,你有何门路?”   邢縡道:“实不相瞒,小人是御史大夫王公派来的,王大夫在吏部说话尚管用,只需国舅在中书门下省配合,可直接调动薛郎的官位。”   杨玉瑶就算再懒得动脑筋,也知道这是王鉷希望杨銛也出面一起对抗李林甫了。   这其实与薛白的主意算是相符的。   “有些事,想必薛郎并未告诉虢国夫人。”邢縡又道,“他在偃师,屡次遭遇刺杀。”   “什么?”   “据我所知,是李林甫密令安禄山遣范阳劲卒往偃师,纵火、下毒、刺杀,无所不用其极,誓要取薛郎性命。”   “他敢?!”杨玉瑶怒叱一声,须臾反应过来,问道:“你如何得知的?”   “王公派人往偃师查骊山大案的详由,查到了安禄山。”邢縡道:“这些年来被李林甫怖杀者难道还少吗?今薛郎查到安禄山逆罪之证,岂不虑对方狗急跳墙。为他安危计,当将他调回长安了。”   邢縡还真是带着诚意来的,眼下杨党与王鉷合作是利益使然,联弱抗强,自然之理。   另外,王鉷深恨杨国忠这短视贪鄙之辈,认为其不足与谋,让杨玉瑶积极把薛白调回来,才能教人安心。   ***   明珠再次把姜汤递到杨玉瑶手边,只见她沉思着,端起喝了一口,喃喃道:“也该回来了。”   “是,外放了大半年,且立了许多功劳,若不升迁,倒显得朝廷不公呢。”   明珠这般应着,倒显得她一介婢女也很懂朝廷大事一般。   杨玉瑶听了竟觉得很有道理,吩咐道:“备车,我去见见阿兄。”   虢国夫人府遂忙碌起来,除了备车马,一些房间开始收拾整理,婢子们搬出被褥到阳光下晒着。   ……   杨銛府近年来愈发门庭若市,持着公文或礼物来拜会的官员来来回回。   杨玉瑶到了,竟也被安排在花厅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杨銛。   “阿兄好大的排场。”   “三娘见笑了。”杨銛气色看着还好,竟连原本有些灰白的发色也重新变黑了,他由婢女扶着缓缓坐下,道:“虽说我不是实权宰相,但总该多关心国事。”   如今掌权到这一步,他当然也很志得意满,飘然的喜色是能够让人感受到的。   杨玉瑶听得好笑,道:“那我就不多打搅阿兄治国了,直接问吧,打算何时把阿白调回来?”   “是哪边催伱了?”   不得不说,杨銛这气定神闲的一句问话,颇有种老谋深算的味道。   或许他的才能一开始不足以为相,但坐在这位置上久了,终究是有了宰相气场。   杨玉瑶道:“王鉷。”   “果然。”杨銛仿佛早有预料,“不急,官场上的事,对方愈急,我们就愈不能急。”   “我才不管官场上的事,只问如何把阿白调回来。如今有了王鉷配合,只需要阿兄一封批文。”   “我一批,那就是明面上与李林甫撕破脸了。”杨銛道,“如今先不必有所动作,且让李林甫与王鉷两虎相争,不能因一个小官职乱了分寸啊。短视、贪心乃成事的大忌……”   “我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只问问阿兄,他留在偃师是否会有危险?”   这问题杨銛就回答不了了,捻须不语。   杨玉瑶当即便发了火,道:“阿兄为了当宰相,却拿他的性命来权衡冒险,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有本事当这宰相吗?!”   “三娘,你好不讲道理,这事其实是阿白……”   “讲什么道理?我不管,马上把阿白调回来!”   “咳咳咳。”杨銛咳嗽起来,连连摇手,道:“唉,为兄也不知如何与你说,如今你我之间的见识已差得太多……”   杨玉瑶一旦撒泼却也是十分难缠,径直起身把桌案推倒,杯盘咣啷地摔了一地,非要杨銛把薛白调回来。   杨銛是嗣子,从小就让着几个姐妹,对此毫无办法,只好闷声挨着她的骂,显得有些懦弱。   末了,他叹了口气,应道:“我难道不想让他回来吗?可真做得了主吗?”   其实他也累,世人都说杨家如今富贵至极,可他已愈发意识到往后的风险;他看似贵为宰相,实则尚无权力,谋划皆出自薛白;且随着势力愈大,服众、安抚人心都能让他耗费许多心神,如杨国忠想独揽太府之事,元载想揽榷盐之权,李林甫苦苦逼迫,王鉷若即若离。   任相以来,杨銛看似威严,可夜里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等疲倦感却不知与谁说。连最亲的兄弟姐妹几人,富贵之后能说心里话的机会反而更少了……   这日,杨銛思来想去,意识到问题不在于杨玉瑶的态度,而在于王鉷已经开始使手段拉拢了。从这点来看,他的政治嗅觉已变得敏锐。   同时,此事也让他感到扛不住压力,于是当天便派了人往偃师去劝薛白回长安。   其实他也认为薛白回长安的时机已经到了。   ***   四月下旬,偃师县。   今年自开春以来,河南府就未下过几场雨,土地干涸,看起来硬梆梆的。   有经验的老农对此竟是有所预料的,古人千百年来凝炼的智慧便体现在一句句的农谚上。   薛白虽无这种智慧,但重视农人的意见,打算把偃师城郊的几条水渠延伸,形成一条完整地、能引洛河水灌溉大部分田地的中州渠。   这日到邙岭望了地势,下来时遇到几个担着水桶的老农。   薛白问了几句,得知他们是从四里地外的井里提水过来的,这天气不算炎热,但这么重的担子压在肩上走如此之久,其间辛苦非亲历者恐难以体会。   “县尉,如今我们还能担水来,就怕再晚些还不来水,庄稼可得旱死哩。”   “水渠已经在修了,当能有所缓解,大伙也尽些力,多保住收成,哪怕有损失,县里也会看着再减些税赋……”   这些话其实是不宜说得太明白的,或可能影响农户的积极性。打打官腔反而会省去很多麻烦,但薛白有耐心,愿意多作解释。   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薛白也求不来雨,但他肯到田地上来,肯关心他们的收成,就已经能给到农户许多信心。   他虽以血腥手段除掉了几家大户,这些农户却是一点儿也不怕他,围着他说各种农事。   远远地,一道身影从县城的方向跑来。   “县尉,京城来人了,是国舅派来的。”   老农们听了愈觉欣慰,认为县尉能耐大,还能与国舅有交情。   薛白反而有些许的忧虑,再次看了一眼农人们愁苦的脸,返回县里。   ……   在县署等候的竟是元载。   元载素来沉得住气,今日风尘仆仆地坐在花厅里,竟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   好不容易一见薛白回来,他立即便起身行礼,笑道:“恭喜薛郎又立了大功,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元载、杨国忠与薛白都算是长安官场中最上进的一批人。   彼此一见面,就能感觉到那股努力进取的热情,其实是让薛白很亲切的。   “元兄竟有空到偃师来?”   “正好有些公务。”元载道:“另外,朝中确有大事……”   “我暂时回不了长安。”   不等元载说完,薛白已给了明确的答复。   他眼下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一个个摊子已经铺开了,开荒、修渠、减税等等,一旦由旁人接手,如何能保证执行下去?   元载一愣,完全出乎了意料,问道:“为何?”   “时机未到。”薛白道:“我若调回去了,如何再以高崇兄弟的案子作为筹码?且岂非马上要被逼着表态?总而言之,我们坐壁上观,眼下戏还未开场,岂能被人请上台去?”   换作旁人也就信了,元载却了解他,道:“以薛郎之能,回了长安定能解决这些问题。立了功劳、熬了资历,你待在偃师已无必要,反而有可能被右相派御史除掉。”   薛白笑着摇手,表示不在意。   元载道:“何况,万年县尉一职可遇不可求,错过了这一次,不知何年才能有阙额。官场上,一旦受挫就耽误一辈子的例子屡见不鲜啊。”   他很热切,因为换作是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升官,他认为薛白是同路人。   薛白确实也喜欢升官,但不爱做选择,他喜欢都要。既然敢拒绝这个万年县尉,他自是不怕没有阙额,因此一直显得很淡定。   元载见他这态度,不由疑惑问道:“薛郎到底是为何?”   “我在偃师县还有未竟之事。”   “何事?据我所知,王鉷已答应由你来推荐偃师官员。”   “对民生不放心。”   元载一瞬间似有些讶异,挑了挑眉。   薛白笑了笑,问道:“信吗?”   元载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我亦出身贫寒,如何不信?”   这态度倒是让薛白有些诧异。   他深深看了元载一眼,意识到自己总是以千年后的眼光,将其看成一个大贪官、大奸臣。   其实今日的元载已显出些贪心、不择手段的特点来,但至少此时此刻,还未泯一颗经世济民之心?但不知还有多少。   元载竟没有再劝薛白,一路奔波而来,他亦是累了,在驿馆住下。   ……   次日,两人一道往偃师城郊巡视,边走边谈。   “薛郎可知,杨国忠自从改了名,愈得圣人器重,尤其是打点太府之后,更是青云直上。”   薛白听了毫无羡慕。   在他看来,杨国忠以圣眷打点些财物的东西,他在地方上的收获亦不小。   “换作是你打点太府。”薛白问道:“能做到让圣人满意吗?”   元载沉吟着,应道:“应该是……能的。”   “我大概是不能。”   “实话与薛郎说。”元载道:“我很希望你能尽快回长安,除了应对朝中局势的变化,也是压一压国舅身边一些爱捣乱的人。”   可以看得出来,薛白离开长安之后,以杨銛略有些软弱的性子,杨党内部很快已经出现了矛盾。   元载这话,指的显然是杨国忠了。   “我会回去。”薛白道:“沉住气,等到入冬以后吧。”   “这样吧,等到新任的县丞颜春卿到了,薛郎若放心,则可早些谋划升官。”   “地里的庄稼却不能早些熟,总不能拔苗助长。”   元载转头看向远处正在修水渠的人们,注目良久。   他是懂怎么当官的,薛白若是想要政绩、或者说是收买人心,只要趁现在粮价还未涨,以官府的名义低价收了粮食,等今年若是旱情欠收,高价卖一批,再拿一批赈灾,如此,政绩与民心也就都有了。   薛白却大动干戈做这些事。   这趟来,元载本是有所期待的,助薛白谋划升官;联合王鉷扳倒右相;往后再压倒王鉷、杨国忠,十余年或二十余年间他们或能携手进入宰执之列。   此时他不免有些失望,薛白似乎变了,又好像没变。   “一县之地终究是太小了。”元载道,“国舅已有资格与王鉷、李林甫争宰执之权,到时能改变的远不仅是一县的民生。”   “争的哪是宰执之权?是圣眷。”   薛白笑了笑,心知那些人争的仅仅是一个给李隆基当狗腿子的机会。   一旦脱离了田亩人口这些最底层的东西,庙堂之争夺的权力只是空中楼阁而已。   ……   元载最终还是没能劝说薛白尽快调回长安。   他在偃师待了两日,在一个清晨赶回长安,奔向一个他认为的能够迅速让他飞黄腾达的权力斗争当中去。   薛白反而慢了下来,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县官。   ***   元载赶回长安,才到家中,王韫秀便告诉他杨銛有急事相招,让他一回来立即过去。   待到他一到杨府,杨銛便问道:“阿白何时回来?”   “薛郎醉心于治理偃师,言最快也要待冬月归长安。”   “这如何来得及?!”杨銛不由着急,道:“朝中已有大事。”   “请国舅指教。”   “就在数日之前,丹州刺史赵奉璋列举李林甫二十余条罪状上告。”   元载眉头一动,莫名有些兴奋,他感到这是鹬蚌相争,已准备好渔翁得利。   杨銛又道:“奏状还未送入宫中,李林甫却得知消息,命人罗织罪名逮捕了赵奉璋,以妖言罪将其杖杀。”   “是王鉷指使的赵奉璋。”元载道,“必然如此。”   薛白不在,发生了如此大事,杨銛遂问道:“公辅可有高见?”   元载听了,忽然意识到其实薛白不回来于他未必是坏事。   他或可以成为杨党真正的智囊。   “李林甫有些力不从心了。”元载分析道,“换作是以往,他绝不会让事情闹到这般大的地步。可见王鉷出手确是凌厉,远不是东宫的实力可比。”   “可赵奉璋已被杖死了。”   “这是给圣人看的。”元载道:“看似李林甫赢了,可若是圣眷不在他,杖杀堂堂太守,反而是李林甫惹圣人不快的开始。”   杨銛悚然而惊,问道:“王鉷故意的?利用赵奉璋之死对付李林甫?”   元载点了点头,道:“当是如此。”   “我们该如何做?”   “国舅不急,静观其变即可。”元载沉吟着,又道:“但若想知事情进展,可向贵妃打探圣人对赵奉璋案的看法……”   仅过了三日,元载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赵奉璋案发生之后,圣人亲自下诏,贬谪了一些李林甫的心腹官员。   其中包括谏议大夫宋浑甚至还是名相宋璟之子,只因与李林甫亲善便被贬谪岭南。   再加上薛白从偃师送回的一些证据,直指逆罪案与安禄山有关。   如此种种,让人感到王鉷这次或许真能扳倒李林甫……   ***   五月初十,一名五旬年岁的老者骑着驴进了偃师县城。   他对此地十分好奇,也不先找住处,而是到处逛逛。   难得的是,这么小一个县城,茶馆里竟还有卖民报,甚至还有专门读报的人。   老者见那边热闹,于是也过去买了一壶茶汤,坐在那听人读报,一边喝茶。   这民报上刊的却是些离奇的故事,此时在说的这一个是《狸猫换太子》,讲的是海外有个小国……   老者正听得有趣,忽然,有人在他面前坐下,问道:“敢问可是颜县丞?”   这是个女娃,一身男装打扮,手里拿着柄短刀,站没站像,坐没坐像,歪着脑袋看着老者,一脸得意。   “你是谁?”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偃师渠帅任木兰是也!”   “久仰,老夫颜春卿,渠帅如何知晓我是我?”   任木兰道:“我自然有一帮兄弟盯着,你一进城就认出你了……走吧,报纸也听好了,随我到县署去。”   颜春卿颇有闲情逸致开玩笑,抚须道:“有劳渠帅带路了。”   他这态度倒是让任木兰颇为欢喜,认为这个新来的县丞也不错。   ……   到了县署,先是见过吕令皓,之后才去见薛白。   从这里,颜春卿就看出薛白虽无主官之名,却已有主官之实。   “薛县尉。”   “不敢。”薛白忙道:“我该称颜公为大伯。”   颜春卿也不推拒,笑道:“公堂上还是称官名,私下再称大伯不迟。”   他作为长辈,态度很谦和,隐隐地对薛白还有些敬畏。   “好。”薛白道:“大伯放心。”   两人落座,尚未开始叙旧,颜春卿已先开口道:“薛县尉可知老夫从何处调任来的?”   “何处?”   “丹州,云岩县。”   薛白马上反应过来,问道:“赵奉璋一案,可与你有关?”   颜春卿缓缓道:“不仅是有关,而且赵太守所拟的二十余条罪证,证据皆在老夫手中。不过,老夫也并非有意沾惹此事,恰逢其会罢了。”   薛白马上明白过来,王鉷这是非要将他绑到同一条船上…… 第270章 当归   五月中旬,杨齐宣夫妇护送李腾空、李季兰到王屋山并拜会过玉真公主之后,再次回到了偃师县。   这时节冬小麦已快成熟,沿河的麦田呈现出一片金色,给人一种收获之感。   杨齐宣归心似箭,盼能早些办完差事回长安,一进城便到县署见薛白,这次薛白没让他等太久,通传之后立即便请他到花厅相见。   花厅中,发现薛白正与两个老者在其中谈话,几人都没穿官服,脸色都十分严肃。   “你们两个下去吧。”   杨齐宣当他们是吏员,随意地挥了挥手,要与薛白单独说话。没想到两个老者都不为所动,他不由皱了眉。   “听不到吗?让你们出去。”   其中一个老者便开口道:“老夫,新任偃师县丞颜春卿。”   “这就安排好了?”杨齐宣得意一笑,并不理会颜春卿,向薛白道:“看吧,你想让谁当县丞,右相府都能安排。”   一句话,花厅中的三人都没回答,皆嘴角微扬略带笑意,似觉得滑稽。   “还请颜县丞先出去,我与薛白有要事说。”杨齐宣看向另一名老者,道:“颜县丞的幕僚是吧?请。”   “老夫吏部侍郎苗晋卿。”   杨齐宣愣了愣,有些不信,因这三人之中,苗晋卿官位最高,但气场反而是最弱的,薛白、颜春卿,一个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一个有名士风骨,反而苗晋卿眼神中有些市侩气。   为了不让杨齐宣再出更多丑,苗晋卿接着便道:“老夫是奉右相之意前来。”   “伱是奉右相之意?那我……”   “杨郎且坐。”   显然,事态的变化很快,已经不是杨齐宣这个废物能够把握的了,李林甫才会再派苗晋卿到偃师县来。   苗晋卿与薛白曾在潼关见过一面,当时他刚摆脱“拽白状元”的影响归京,薛白则准备赴任偃师,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   他其实也只比杨齐宣早到不久,话题才刚刚开启。   “薛郎以一介官奴之身中进士、授官,多少也受过右相恩德,如今未免太忘恩负义了吧?”   杨齐宣听得茫然,但还是连连点头。   薛白道:“苗公何出此言?”   “你求官时答应过要彻查朝中奸佞,如今却勾结王鉷、赵奉璋等人污蔑右相,居心叵测。”   “……”   杨齐宣一直听了很久,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白向两边提条件,安排颜春卿为偃师县丞,结果颜春卿的上官赵奉璋便状告右相二十余条大罪。   那么,不论事实真相如何,在外人看来,王鉷、赵奉璋、颜春卿、薛白都像是合谋的。   “该死!”   杨齐宣听得义愤填膺,起身怒叱道:“薛白,你太过份了!”   面对这指责,薛白不以为意,既然李林甫只是派人来谈话,可知他没做太过份的事,否则便不会这般客气了。   “颜县丞的官职是王鉷安排的,赵奉璋状告之事亦出自于王鉷之手。其中一个目的便是造成我与他联手的假像,右相若是信了,便是上当。”   薛白不紧不慢地说到这里,转头看了杨齐宣一眼,道:“想必右相不会如此不智。”   杨齐宣原本还在作发怒状,想给薛白施压,闻言不由尴尬。   苗晋卿只好再次解围,道:“假像与否,当以证据说话。”   说着,他看向颜春卿。   “赵奉璋在诬告右相之前,曾伪造过几份证据,放在丹州府署的库房中,可当他被批捕时,这些伪证便不翼而飞了。当日,仅有颜县丞去向他辞行,不知是否知晓此事?”   颜春卿正要否认。   薛白已应道:“颜县丞会配合找。”   颜春卿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薛白,想要开口,但因薛白那坚决的神色、强大的气场,他终究是没有当面反对。   苗晋卿才来就能得到这样的表态,还算满意,又问道:“对了,骊山大案的源头?”   薛白摇手不谈,只道:“苗公与杨兄舟车劳顿,还是先歇一歇吧。”   ……   送走了两个右相府派来的人,偃师县丞、县尉则继续在花厅中坐着。   颜春卿观察着薛白的表情,想到这年轻人是颜真卿的弟子、女婿,人品必定可信。   他遂问道:“何以要把赵太守留下的证据交出去?”   薛白很坦然,反问道:“证据有用吗?”   颜春卿道:“旁人提及丹州太守赵奉璋,都说他是王鉷的心腹,因这些年他追缴百姓积欠的租庸调手段过激,他亦对此良心不安,此次他认为有机会肃清吏治、重整朝纲,方才决定上书告状。证据确实是王鉷给的,关乎于这些年右相的贪墨记录,也只有王鉷才能有这些证据。”   “是,但我问的是有用吗?”   薛白的语气有些强势,他也有这个底气,毕竟是他给颜春卿举荐了官职,且他掌握着偃师县的权力。   借着应对一桩麻烦事,正是可以奠定两人之间相处模式的时候,薛白是一定要掌握主动权的。   颜春卿有傲骨,但一生受挫,并没有介意此事,沉吟道:“若这证据没用,哥奴便不会派一个吏部侍郎来偃师了吧?”   “吏部侍郎,而不是监察御史。”薛白道:“苗晋卿是冲我来的,李林甫要的是我的表态。”   这话很狂,颜春卿愣了一下,但并非不信。入仕以来,他只当过地方官,对朝堂这一层面的斗争确实不甚了解。   薛白道:“李林甫敢命人直接杖杀了赵奉璋,这是底气。他根本就不在乎王鉷给出的证据。既然没用,我们不如交出去。”   “可如此一来,便错失了对付奸相的良机啊。”颜春卿叹息道。   说这句话时,他不认为薛白能够有什么说辞可让他心服口服地交出赵奉璋留下的证据。   薛白不急着说服他,反而是沉思着,末了喃喃道:“对付了奸相,大唐就会更好吗?”   “自然是……”   “颜公以为,眼下这朝堂上换谁为宰相,能一扫这些弊政?”   颜春卿道:“正是因为贤良之士都被李林甫除掉了。”   “但眼下顺王鉷之意除掉李林甫,拜相的就是王鉷。”   颜春卿无言以对,但并非是因为被薛白说服了,而是心中突然有了困惑,开始思考一些原本从未想过的问题。   薛白道:“此事与正义无关,争权夺势而已,我们不必参与,把证据交出去,捉紧时间治理好偃师吧。”   颜春卿默然了许久,最后点点头,听从了薛白的安排。   对此,薛白颇欣慰,很快与他聊起正事。   “今年的年景不太好,秋后或许会有些灾情,但偃师县的义仓里的粮食早已被偷盗一空了……”   ***   次日,苗晋卿翻看了颜春卿交出来的簿册,便明白了薛白的态度。   他却犹不满足,问道:“薛郎以为,偃师几桩案子是否与转运使司有关?”   这还是想给王鉷栽一个谋逆的罪名。   薛白对此事始终不感兴趣,道:“我位卑官小,对此并无了解,但如今户部侍郎邢公就在洛阳,苗公或可去问问他?”   苗晋卿见他开始玩这些弯弯绕绕,反而直言不讳道:“这趟来,老夫要的很简单,把王鉷嫁祸于安禄山的罪名查清楚。”   薛白道:“我记得,当年苗公点张奭为状元,正是安禄山向圣人禀报张奭无才学,害得苗公被贬。”   苗晋卿抚须道:“由此可见,安禄山忠诚直谏。如何会指使高氏兄弟胡作非为?”   人若是没有私德,哪怕是再有名望,还是要让人轻视几分。薛白再看向苗晋卿,眼神便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鄙夷。   “但案子已经呈到御前了,再要更改,我说的不算,苗公说的只怕也不算。”   “右相只要结果。”   “那得有人证,将高氏兄弟的案子引到王鉷身上。”薛白沉吟着,缓缓道:“河南少尹令狐滔,分量当足够重?”   “令狐滔?”   薛白道:“令狐滔有个族兄弟名为令狐潮,其女儿与高尚私奔,高尚便是通过这个关系在河南府暗中为祸。”   苗晋卿问道:“卷宗里为何没有这些?”   “高尚是安禄山的人,各衙门不敢闹大,将这些消息都摁下去了,务求大事化小。”   这句话让苗晋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令狐滔作为河南少尹,哪怕不算是右相一系,至少也得听从右相的公文,但却隐瞒了这些。   薛白继续道:“苗公想要把谋反的证据栽赃到王鉷头上,与其让我来做,不如问问令狐滔,他的口供很关键。”   “口供?”苗晋卿道:“堂堂河南府少尹,既非犯人,何来的口供?”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像是在思忖着。   苗晋卿渐渐不耐,道:“要让令狐滔出面指证王鉷,便是等同于让他认罪,如何有可能?”   薛白道:“偃师县令吕令皓转卖义仓粮食,此事令狐滔显然也知晓,甚至于,令狐滔还转卖了洛阳府的义仓。”   “何意?”   “苗公若想逼一逼令狐滔,可查一查河南府官员转卖义仓粮食一事……”   在偃师县,乃至于整个河南府,事情的走向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苗晋卿分明是因为权力斗争来的,却不知为何,反而出面助薛白查起义仓之事来。   ***   到了六月,薛白还在偃师县,耐心地治理着。   已到了夏天,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河南府今年依旧少雨,虽不算大旱,但对收成显然会有不小的影响。   修渠、打井,薛白尽可能地组织起一县之力,让百姓多保住一些收成。   此外,他还借着苗晋卿的威风,查义仓存粮被转卖一事,以准备一旦出现灾年,该有足够的粮食赈济百姓。   而在长安,党争还在愈演愈烈……   ***   四更不到,元载睁开眼,醒了过来。   他一共也没睡两个时辰,却是毫无困意,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尽可能地不惊动还在熟睡的王韫秀。   一路走到书房,书房的桌案上摆着几本名册。   名册是王鉷让人交给元载的,里面记载的是右相一系的心腹名单,包括这些人的家世、官职,以及更多的情报。   这名册当然非常重要,既可用来瓦解右相势力,又能用来拉拢人才。   元载已经能够想到若是李林甫被扳倒,他将辅佐着杨銛为宰相,同时借此机会积蓄资历,早晚,他也将宰执大唐。   有了这念头,他脑子里莫名地兴奋,睡梦中都在钻研着这些。   正忙着,屋门被人推开,王韫秀披衣而来,道:“你已连着好几夜没睡好,何必如此劳碌?”   “心有大志,辗转难眠啊。”   元载踌躇满志,虽是叹息的语调,实则带着奋发进取的昂扬。   王韫秀却不理解丈夫的野心,道:“如今我们已有了奢侈宅院,以你的年纪,官居六品,身兼多职,手握重权,还有何不满足的?宁肯夜里不睡,也不怕伤了身子。”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元载道,“李林甫、王鉷之争,避是避不开的,倒不如趁此机会博一个大富贵。”   王韫秀还想劝他,他却又补了一句。   “你不懂的,不懂我能做到何等地步。”   书房中烛火通明,王韫秀看着元载,只见他的一双眼睛因为疲惫已经布满了红血丝,偏眼神里还满带着兴奋。   他从一介微寒举子走到今天,所有的经验都让他感觉到,人生会越来越好,那这次就是他换上红袍的机会。   ……   天明,元载整理仪容,早早便赶往了杨銛府邸。   此时长安城的晨鼓才响,杨府门外就已经站满了候见的官员,都不知他们是怎么来的,也许是宵禁时就在这里等了一夜?   元载是不用等的,径直被带到议事堂。   “国舅,我连夜看了名单,认为只消再拉拢几个重臣,足可扳倒李林甫。”   杨銛却摇摇手,道:“阿白最新的信到了,说是不该急着掺和进去。”   “形势不由人了。”元载应道。   他认为掺和也好,不掺和也罢,考虑的都有道理,出于不同选择而已。唯独不该优柔寡断,既做了选择就该贯彻到底。   “薛郎举荐颜春卿一事被王鉷所利用,牵连到了赵奉璋案,不少人已认定我们与王鉷联盟、一道对付李林甫。此时若退缩,国舅威望何在?往后还有何人愿为国舅效力?”   “薛郎不在长安,对形势的把握难免有所偏差。但事有轻重缓急,偃师一县之事务本就不宜与国舅之大事相提并论……”   元载侃侃而谈,末了,说服了杨銛由他去拉拢名册上的官员。   如此,他以杨党之名拜会朝中官员,许诺前途,赠送厚礼,数日之间便声望大涨。   他也终于渐渐能代表杨党一部分的态度。   ***   六月十八日,王韫秀在家中招待闺中好友。   “说到这事我就来气,我分明就没去过洛阳,却因此事许多人都在说我跑去与他幽会,平白坏了名声,往后还如何能嫁?”   “放心,以张家的门第,想求娶你的人能从长安排到洛阳。”   “你看,连你也说他们求娶我是因张家的门第。”   王韫秀才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她从小就在边塞长大,性情像是个男子。还真是不擅于女子相处时所需要的种种小心思。   “张……”   王韫秀正要开口,忽然,院中一片嘈杂。   她有些不高兴,起身往外看去,竟惊讶地见到一队官差大步赶进来。   “奉命查抄元载府邸!”   突发惊变,王韫秀眉头一蹙,却还保持着镇定,走上前去,喝道:“此处是盐铁转运使判官……”   “查抄的就是元载,将她带回去问话!”   “谁敢动我?!”   王韫秀虽是女子,却颇为刚烈,拿出王忠嗣之女的风范来,喝得那些官差不敢上前。   然而,待问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她才意识到,朝廷这次来查元载,还真不是冤枉了他。   只说他们如今居住的这间宅院,那确实就是杨銛所赠送的;而近日以来,元载不断结交朝中官员,馈赠厚礼,已被其中一些人检举了。   证据确凿,一个出身贫寒的官员如此行事,若说没有拿不义之财,谁能相信?   但其实,王韫秀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感,元载太聪明了,聪明到认为凡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愈是这样,愈容易栽跟头……   ***   消息传到偃师时已是七月,薛白担心农户收成,常常带着颜春卿一道到田间去。   他被晒得黑了许多。   既不是在长安那种总是需要攀附裙带关系的时候,黑些也是不要紧的。   “少府,长安消息到了。”   “说。”   “元载被贬了往黔中了。”   薛白对此并无同情,道:“他该得一个教训。”   其实如此一来,杨党原本一直在不停上涨的声望也就受了挫,但薛白认为不要紧,等到李林甫与王鉷斗到更加激烈的地步时,自然会给出更多好的条件。   “少府,虢国夫人与国舅的意思,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回长安,万年县尉的位置还保留着,眼下国舅已没有了能替他做决择的谋士……”   薛白再次看向了田野。   相比之前,若如今离开,他已放心了许多。但秋天还未到,他最担心的还是税收的一环,若不定下个章程,他心中不安……   ***   杨銛近来更是心中不安。   元载的贬谪,让他感受到了李林甫的强势。   不得不说,王鉷还是比不过李林甫,至少在最初的交锋中,各种手段都被李林甫狠狠地回击了。   经此一事,杨銛才算是完全理解了薛白的计划,决定由此开始韬光养晦一段时间,等待时机。   他前阵子因为元载的怂恿而情绪过于亢奋,此时一旦松懈下来,顿觉疲惫。   这日原本已不打算见任何官员,杨国忠却是来了,还是带着质问的语气。   或者说是一来就以兴师问罪的态度压了杨銛的气势。   “阿兄可否告诉我,元载为何如此行事?!”   “此事还有何好说的?”杨銛道:“人都已经贬谪了。”   “元载贪心,中了王鉷的诡计。”杨国忠道:“但阿兄何不早告诉我?”   此事确实是杨銛理亏。   杨国忠虽说地位不如他,但如今替圣人打点内帑,正是最得圣眷的官员之一,也是杨党如今的核心干将。   元载确实就是存了压一压杨国忠的心思,杨銛也明白,之所以还是答应元载,还不告诉杨国忠,为的就是平衡手底下的人。   “好了,事已过去了。”   “阿兄说得轻巧,却不知已误了我们多少大事!还得我极力挽回。”   杨国忠咧了咧嘴,在他兄长面前显然比从前要傲得多。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右相今日招我过去议事了,他许诺我太府少卿一职,如此我操持太府,才名正言顺。”   “何意?”   “我大概是明白薛白的计划了。无非是静观其变,卡要好处,如今时机已到,我既得了授官,可助右相除掉王鉷,如此,方能弥补元载造成的损失。”   “不可!”   杨銛再不聪明也完全明白了,杨国忠所谓的好处,是他一人的好处,他得了一个太府少卿之职,但杨党其它人呢?或者说对形势有何改善。   “眼下时机还未到,我等继续作壁上观,不可再轻易给出立场。”   “阿兄这又是何意?!”杨国忠道,“元载要助王鉷对付右相,用的还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反而是轮到我了,阿兄却要阻我前途?!”   “咳咳咳。”杨銛气得咳起来,好不容易才道:“不同,他是联弱……”   杨国忠势在必得,却不是来与杨銛商量的,道:“今日来,是为了告知阿兄一声,我已决意接受右相给的官职。”   说罢,他径直甩手而去。   “你……”   见此情形,杨銛大怒,有心怒叱杨国忠短视、贪婪,但一开始咳就停不下来。   许久,他才把捂在口上的手帕拿下,用颤抖的手缓缓打开来看了一眼。   帕子里有一滩鲜血。   看着看着,杨銛的一双老眼渐渐混沌无光,之后浮出不甘之色来。   他叹息了一声,招过心腹吩咐道:“再去一趟偃师,告诉薛白,不论如何该回长安了……” 第271章 禁归   夏日的炎热日光把窗柩上的红色木漆晒得脱落了些,若仔细看这些细节,会发现右相府已经有些老旧了。   算来,李林甫置宅的时间与他任相年份相当,至今已有十五年了。   傍晚时,杨国忠走过长廊,一路看着相府陈设,第一次发现此间已不如他的新宅奢华。   他的新宅就在宣阳坊,杨銛宅的南边,与三位国夫人、薛白的宅院都离得不远,临着万年县署,可见位置寸土寸金。新宅整修时,他还用了大量的沉香木,因此屋舍自有股淡淡的香味。这是三年多年前他就学到的办法,如今终于可以用上了。   可见努力上进,就是会有收获。   “右相安康。”   “坐吧,你马上也要位列公卿了。”   杨国忠难得在右相府有一个座位,笑了笑,从容不迫地坐下,道:“杨銛已派人去召薛白回长安了。”   “可见他不愿听你的办法。”李林甫道,“他宁肯信任薛白、元载,反倒不信任你这个兄弟?”   “薛白毕竟不同。”杨国忠难得承认了这一点。   李林甫端起茶汤抿了一口,心想等了这么久,薛白始终不把骊山刺驾案往王鉷身上引,让人失望。   既然有了杨国忠代替薛白在杨党中的作用,帮忙对付王鉷,那就不需要薛白了,那要阻止杨銛将薛白调回长安,也简单。   “万年县尉的阙额……”李林甫沉吟着,决定卖博陵崔氏一点好处,道:“本相瞩意崔祐甫,伱等不必再觊觎。”   杨国忠愣了愣,对薛白这遭遇却隐隐有些窃喜,元载贬官、薛白不归,杨党终究是要由他来一力支撑,唯他坐山观虎斗、及时表态,得了莫大的好处。   上进途中,有时一旦错过某个机会,它就不会再来了。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正拿着一张汇票在看。   此物是近来才在长安城的贵胄中兴起的,也被唤作“飞钱”,厚厚的纸张上印着繁复的图案,纸张中还隐隐显出些花纹,文字上盖着好几个印章,而最重要的防伪措施则是一排编号,用的是如今还少有人能看懂的简单数字。   除了这一张汇票之外小匣子里还有些别的文书,譬如存钱证明,薛白称它为“存折”,在杨玉瑶的理解这就是借贷生意,她已与许多公卿谈好把衙署的食本钱存在丰汇行,利息比存在别处略高些,而丰汇行又可以更高些的利息借出去,或扩张更多的生意……   如薛白信上所言,他之所以留在偃师,这就是他需要铺开的摊子之一,能为她赚很多很多的钱,这便是他给她的解释。   杨玉瑶却是茫然了。   她当然喜欢钱,虢国夫人府之奢豪在长安都是数一数二的,她甚至还好攀比,觉得自己的宅院不如旁人便要拆了重建,但现在她却渐渐发现她心底想要的不是钱,而是更希望薛白早些回来。   可他却让她苦苦等候,不知她夜里想他时有多蚀骨灼心。   好在,如今杨銛终于下定决心去请回薛白了。   想着这些,杨玉瑶把薛白寄来的物件一个个放回匣子里,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瑶娘。”明珠匆匆赶来,禀道:“奴婢得了一个消息,万年县尉的人选,吏部已经定下了……”   说到这里,杨玉瑶已回过头,用饱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明珠很有压力,但还是低声应道:“不是薛郎,是崔祐甫。”   “为何?”   “奴婢不知。”   “好个哥奴。”杨玉瑶当即大怒,骂道:“都说了两不相帮,他却敢得罪我。”   此事当然有些奇怪,依着薛白的推测,眼下李林甫该是拉拢杨党才是,为何会突然转变态度、开始打压?另外,杨銛才派人去召薛白回长安,李林甫却能这般快反应,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杨玉瑶当即决定入宫去见贵妃,给右相上点眼药。   她还未出门,杨銛府中却有家仆匆匆赶到。   “三娘,不好了!”   “我已知道了。”杨玉瑶冷着脸,道:“敢坏我的事,我绝不给哥奴好过。”   “不是,是阿郎……阿郎病倒了……”   杨玉瑶还未明白这所谓的病倒了有多严重,匆匆往杨銛的府邸赶去,恰见两个姐妹的车马停在门口。   她连忙迎上前去,问道:“阿兄如何了?”   此时杨国忠从里面赶出来,匆匆跑下台阶,因太过慌乱一脚踩空,崴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这一下崴得极疼,疼得他只能在台阶上坐下来,双手拍着台阶大哭起来。   “阿兄没了,我们没阿兄了!”   杨玉瑶脑子里“嗡”的一下,觉得杨国忠是在胡言乱语,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径直往里赶去。   府邸里一片混乱,仆从婢女们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待见杨玉瑶来了,干脆纷纷跪倒在地。   正房前,四个大夫正背着药箱站在那,脸色苍白,带着惶恐之色。   “虢国夫人,老夫到时,国舅已经……”   杨玉瑶理都没理,奔进正房,只见杨銛正仰面躺在榻上,张着嘴,长须上血渍斑斑。   “阿兄!”   一瞬间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杨玉瑶上前去推,想要能推醒杨銛,但任她如何推,杨銛都没有反应。   “阿兄醒醒,我错了,我不该和你发脾气……”   杨玉瑶此时才发现杨銛那看似黑亮的头发是染过的,发根处已是密密麻麻的灰白。   他脸上还敷了一层粉,遮盖了那满脸的细纹和老年斑,此时脂粉已褪了下来,显出他那疲倦发黑的眼圈。   那双眼睛上布满了红血丝,隐隐还有愤忿之意,像是在气恼杨玉瑶。   “我错了,我一辈子都在欺负阿兄,你醒来好不好?”   此时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亦赶到了,见此情形,皆趴在榻边嚎啕大哭起来。   杨玉瑶反而不哭了,抹了泪站起身来,走向门外的大夫,问道:“我阿兄是如何没的?”   “虢国夫人恕罪,是国舅故去之后,才有人请小老儿来的……”   “都让你们看顾好他了。”   “回虢国夫人,国舅午后困倦,想要睡一会,这之后,小老儿也不知如何回事。”   杨国忠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我今日为薛白之事来找阿兄,还未来得及说话,阿兄正好得知薛白回不来了,急火攻心,一咳就缓不下来……”   “他有甚好急的?”   “就是说啊。”杨国忠哭道,“不该如此啊,呜呼哀哉!呜呼哀哉!阿兄啊!”   在这一片悲戚的气氛中,忽又有人跑来,慌忙喊道:“圣……圣人与贵妃到了……”   ***   摆在杨家面前的一个很实际的情况就是,杨家中能支撑门户的男丁很少,杨銛这一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杨国忠。   悲伤之余,杨玉环自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但她思来想去,终究是对杨国忠的品性与才能有所犹豫……心里莫名地总是出现一个人的影子,属于一个坚毅而可靠的年轻人。   也许是因为在骊山刺驾案那一夜薛白对她的保护,她觉得,薛白是一个真正能让她信任的人。   在这个关头,杨玉环认为需要把薛白调回长安。   因此,在杨銛的头七过了之后,她趁着杨家兄弟姐妹都在,问了此事。   “本是有个阙额的。”杨国忠低声回答道,“可惜当时薛白不肯卸任,错过了,阿兄也是因此事急火攻心。”   杨玉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此没作回应。   杨国忠其实也在偷偷观察她的反应,见状认为她应该也有些生薛白的气。   “除了万年县尉呢?”杨玉环问道。   她此前一句话没有问过,此时却能脱口而出万年县尉,可见私下里是有关注薛白的。   “他是进士出身,不能与杂流官抢阙额。”杨国忠试探道:“贵妃或可直接向圣人恳请?”   “我不涉朝政。”杨玉环道:“可有其它法子?”   杨国忠却知道她并非是因为这个理由,似乎从薛白外放之后,这位贵妃就从未在圣人面前替他说话了。   “终究是看圣人心意。”杨国忠道:“只要圣人对他满意,调回长安任官,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如何做?”   见杨玉环追问不休,杨国忠为难着,应道:“首先是政绩,等今年的赋税入京,地方官的政绩高低,一看税额便知。”   这确实是,地方官能收到的税越多,可见其对治下的掌控力越强,也证明当地的编户多、隐户少。   “赋税入京?那得等到秋后了?”   “是,但薛白今年的政绩必定会十分亮眼,我再借机以太府官员的名义在圣人面前递些好话,将他调回长安,不难,不难。”   说着不难,杨国忠却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杨銛这一死,留下的是一个日渐庞大的朝堂势力,那么,由谁来继承?   薛白当然没有资格继承,他又不姓杨,只不过是个面首或是姘头。但其人确实是有手段,与贵妃的关系只怕还更近些。   尽可能地让薛白晚些调回长安,杨国忠才可从容接管杨党。等到秋后,木已成舟,薛白再回来也没用了。   因此,杨国忠常认为他留在偃师是一步昏招,长安城正处于有利可图之际,偃师能有什么?   ***   车马往来,信件传递,到了八月,薛白的公文传回长安。   杨国忠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薛白对杨銛之死是何反应,因此格外关注,第一时间赶往右相府。   他抵达时,李林甫恰好拿着那封公文在思忖,也不知是出于巧合还是思忖了太久。   “右相安康,薛白可是请求调回长安?”杨国忠道,“我阿兄这一走,他必会以此为借口请求回长安,若圣人感念他对杨家的情意,只怕要给他升迁了。”   此事他分明看得很清晰,偏偏杨玉环问的时候却又不说,拿些“进士不宜与杂流抢阙额”的理由糊弄。   李林甫却是摇了摇头。   “竟然不是吗……那该是向右相低头了,愿意把罪名栽到王鉷身上?”   李林甫闻言,淡淡扫了杨国忠一眼,道:“你不了解薛白。”   杨国忠不认可这个评价,他一直以为薛白与自己是同一种人,奋发进取、不择手段,不想薛白最近真是越来越窝囊了。   “那就是表功了,他连着灭门好几家大户,都不知能收到多少赋税,若在各州县的进贡入京前奏功,能彰显圣人识人之明,必能使圣人欣喜。”   “不必猜了。”李林甫道:“薛白上奏,河南府部分州县今年有旱情,恳请减免税赋。”   “什么?”   杨国忠好生诧异,完全无法理解。   薛白折腾了那么多,到最后功劳不报,为的是什么?   堂中两人都沉默着,许久,李林甫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说,那竖子到地方上待着不肯回长安,真是为了黎民百姓不成?”   “必不可能。”杨国忠语气笃定,态度明确,“薛白绝不是舍己为人的主,他做事必然是对自己有好处。”   李林甫却已经想了很久,没能想出薛白的所作所为对其个人官途有任何帮助。   “本相施行和籴法,世人多有谤者,但本相根据田亩多寡给价,将更多的钱给到贫户手中,做这些,对自己有甚好处?”   “这……”杨国忠无言以对,道:“薛白岂能有右相的心胸?”   虽说猜不透,但事已至此,薛白暂时是休想谋求升迁了。   话题于是转到王鉷身上。   “王鉷以追缴积欠起家,不擅权谋,所凭借者,唯‘圣眷’二字而已。但恰是因圣眷,始终屹立不倒,要对付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圣人不再相信他……”   ***   偃师县,陆浑山庄。   山谷深处有一排防备森严的房屋,在外面看来只是山庄主人给佃户住的寻常农舍,走近了,却能听到里面不停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铸好了。”   “给我。”   老凉接过一把长柄陌刀,首先感受到的是它的份量很重,之后寻了一块大木桩,双手持刀猛地劈下去。   周围众人见了,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喝彩道:“好!”   “好刀。”老凉先是这般评价一句,转向鲁三蚀,道:“鲁公,我有一说一,这刀还有得改进的地方,我使起来才顺手。”   正说着,姜亥过来,道:“郎君来了。”   两人连忙出去相迎。   如今樊牢已将一部分二郎山的兄弟及其家眷安置过来,另外还有丰味楼的一些心腹伙计,也是带着家眷,因此山庄中还算热闹,而老凉、姜亥则是这些人的教头,教他们些保家卫国的本领。   一切原本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今日薛白过来时却显得有些难得的郑重,直接在大堂里召诸人议事。   老凉、姜亥的位置是在侧边的最前。   樊牢也在,昨日刚刚送了一批铜料抵达,坐在他们下方,后面则是刁丙、刁庚俩兄弟。   再往后则是些才开始有所表现的伙计,比如胡来水,奇怪的是竟还有任木兰,这小丫头正大咧咧地向老凉挥手,很得意的样子。   在他们对面的便是些在官面上的人了,施仲以杨氏商行管事的名义在偃师经营生意,王仪则是薛白的幕僚,还有县署帅头薛崭,县中的吏员郭涣、赵六。   奇怪的是,薛白最为倚重的幕僚殷亮反而不在。   老凉对殷亮的能力与人品都是佩服的,因此一直在想原因,直觉应该是因为殷亮的家世与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众人等了一会儿,薛白到了,一左一右跟着的是杜妗、杜媗这对姐妹。   杜五郎没来,大概不是因为信任与否的问题,纯粹是没有必要。   三人在上首坐下,也不多寒暄,很快便说起正事。   “今日请大伙来,说件重要的事。”薛白道:“此事我反而先与樊牢说过,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我们得扳倒太子,扶持一位皇孙……”   一句话毕,堂中众人反应各异。   老凉、姜亥本与东宫结了死仇,早决心追随薛白,神色如常;樊牢、刁氏兄弟又紧张又有些兴奋,确实是没见过世面;施仲、王仪、胡来水是早打算卖命给薛白,虽讶异却也能接受;任木兰则完全激动起来,恨不能立即就喊上几句响应薛白。   还有不少人则是完全没想过这问题,顿时不知所措,比如郭涣、赵六……   “是哪位皇孙,我暂时不宜多说。”薛白继续道,“今日主要是问一问大家,敢不敢做一番大事业?”   老凉这才知道为何薛白没有请殷亮来,其实与殷亮那种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太透。由他们这些人来,把大事干出来,殷亮自然会有选择。   “敢!”   老凉、姜亥、薛崭等人先应了之后,樊牢也是不甘落后。   “好。”薛白问道:“有不敢的吗?”   郭涣的手一直在抖,有些紧张害怕,听了薛白这个问题反而应道:“敢。”   因声音有些发虚,他还再应了一遍,心想自己这一把年纪了,竟还要牵扯到皇位之争里。   好在皇位之争也是大唐开国以来的常例了,让人心里的负担能小很多。   薛白还是很在意郭涣的态度的,有了这位偃师百事通的支持,能少很多的麻烦,他遂点点头,给了一个鼓励的目光。   “好,诸位往后都是大唐的功臣。”   闻言,众人都有些躁动,薛白摆摆手,继续道:“荣华富贵不必愁,那就谈谈如何做到。这次到偃师,皇孙的要求基本已达成了,铁器、铜币、钱庄、粮食、民心等等,这些都是成事的基石……”   这些话给了众人不少的信心,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倘若我调离偃师,你们能否将这一切维持下去?”   薛白没有与手下人说他为何要调任、能否调任,只用了这“倘若”二字。   郭涣最先明白他在担忧什么,也知道自己是维持这些的重要一环,连忙行礼,道:“少府放心,我等虽无少府大刀阔斧之魄力,一定尽心守成。”   “好,我已举荐殷先生任偃师尉,郭老可暂任录事,静待时日。”   “喏。”   郭涣心中震动,惊异于薛白的能耐,也疑惑静待时日是何意,总不能往后还能给他也举荐一个官位。   “老凉、姜亥,你们不方便随我归京,便留在陆浑山庄。”薛白道,“刁丙、刁庚,你们随我走,如何?”   刁氏兄弟对视一眼,又看向樊牢,之后学着老凉的动作,应道:“喏!”   ***   这日从陆浑山庄回来,薛白与杜家姐妹私下计议时,才真正聊到调任之事。   “万年县尉的人选已经定了。”   “是,崔祐甫,他资历与我差不多,出身却高贵,这次又能代表博陵崔氏支持李林甫。迁他为万年县尉,正常。”   “可见顺势而为还是轻松的?”   “他们都顺着大唐的下坡路往下走,自然是顺。”薛白微微叹息,道:“但我确实没预料到杨銛会在这时候没了,他上次给我的信上还说身体不错……”   为此,他得开始准备回长安了,否则杨党或分崩离析、或让人窃取果实。   但前提是他得先完成今年的税赋、安排好后续的事宜,因为长安城中的还只有杨党,偃师县中才有他的薛党。   杨党只是壳,薛党才是他的核心、基石,这是他前来偃师的目的,他做事讲究利己也利人,从来不做舍己为人之事。   “事发突然。”杜媗道:“国舅一去,我们在朝中少了一大助力,眼下要调回长安只怕难了吧?”   薛白道:“我敢拒绝哥奴、王鉷让我出任万年县尉的提议,因升迁之事原本就有所准备。”   “如何?”   “我先写封信吧。”   薛白铺开一张竹纸,提笔,先是写了自己在偃师的一点功劳,之后写道:“长安县尉王之咸,博通经史,才华横溢,可入秘书省……”   杜妗一直在旁边看着,微觉好笑。   去岁薛白从校书郎谋求外放之时,就觊觎过长安县尉之职,可当时资历远远不足,只能将它拿来讨价还价。转眼一年过去,薛白已有了资历,王之咸却还在任上。   这才是早有准备的计划,而万年县尉之职才是那个意外出现的变化,薛白承受住了它的引诱,没有轻易被打乱计划。   与他做法相反、没能顶住引诱的人是元载,因此哪怕再聪明,却还是落入圈套。   薛白一字一字写着,像是他做事的态度,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很快,一封信写完,杜妗看了一遍,认为不论是王之咸还是薛白,确实都有了升迁的资历,但却还有个问题。   “你要寄给谁?”   眼下薛白最大的靠山是杨玉瑶、杨玉环姐妹,她们却很难绕开李林甫而决定薛白的官职,至少需要杨銛这样一个在中书门下省有权力的人物。   偏眼下李林甫、王鉷斗得厉害,双方都盯着他,他不论倾向哪方,另一方必要百般阻挠。   加之杨国忠态度暧昧,薛白在朝堂上似乎是一个同盟都没有了……   ***   数日之后,中书门下省。   “偃师来的?”   “是。”   一封长信被拆开,看信的老者眯着眼,隐隐觉得上面的话语好生熟悉,以前似乎听过。   看罢,他抚须沉思了良久,回忆着薛白在京时的情形…… 第272章 归   王宅,自雨亭。   到了九月中旬,天气竟还略有些燥热,邢璹赶到时,额头上沁出了细汗,而王鉷竟已在亭中等候了。   “坐。”   两人一落座,亭檐处便有水帘洒下,让人如置身与瀑布之中,顿生清凉之感。   “圣人不愿朝堂有变。”王鉷脸色冷峻,开口道,“哥奴对付不了我,但我也难以除掉他。”   邢璹道:“如此说来,唯有谋逆大案可撼动哥奴了?”   “不错,哥奴勾结胡儿,意欲举兵阻拦太子登基。”王鉷道:“他们觊觎洛阳,走私、铸币、笼络河南府官员,皆有实证。”   他对付李林甫的思路其实是清晰的,唆使丹州太守赵守璋状告李林甫二十余条大罪、唆使元载出面瓦解右相党羽这些都是障眼法,目的是为了把薛白绑到同一战线上。   “放眼朝中,唯薛白倚仗贵妃,敢得罪哥奴与胡儿。然,与其说胡儿是哥奴举荐,实则是圣人钦点,仅靠这些证据还动摇不了胡儿,我需薛白全力相助,明白吗?”   “是。”邢璹道:“我这趟去洛阳,正是秉承着王公此意,极力笼络薛白,奈何他并不配合,不肯与李林甫撕破脸。”   洛阳发生的事在信上说不清楚,王鉷遂耐着性子听邢璹当面说。   “苗晋卿亲自到偃师县兴师问罪,薛白教他去拿河南少尹令狐滔的口供。若非是我恰在河南,同时给令狐滔施压,此案只怕要被苗晋卿翻案了。当时,我们是以查义仓之事为由……结果令狐滔狡猾如狐,补足了义仓的亏空,划清了与高尚、胡儿的瓜葛,不让我们拿到任何证据。”   听到后来,王鉷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两个紫袍高官同时去拉拢薛白,却被薛白指使得团团转,狐假虎威,给了令狐滔一个教训。   说过了洛阳,话题转回长安,王鉷语气沉郁,道:“同样是拉拢杨党,哥奴已放弃薛白这根啃不动的硬骨头了,转而收服了唾壶。”   邢璹叹道:“唾壶短视、贪鄙,最易收买,此事乃意料之中。唯独没想到如今杨銛这一死,杨党几乎已站到了哥奴那边,此事麻烦了。”   他们原以为杨党的核心是薛白,关注点遂始终放在薛白身上,没想到薛白昏了头赖在偃师不回来,被杨国忠窃取了好处。   连王鉷都疑惑薛白所作所为出于何种目的,偃师能有什么比杨党还要重要?总不能真是一心系于百姓?   “今唾壶打点内帑,乃圣人近臣,若长期放任他进馋言,恐于我等不利啊。”   “我绝不坐以待毙。”王鉷捻须沉吟,目光闪动,泛着些许狠色。   过去他面对李林甫毕恭毕敬,给人以软弱之感,但一个敢于向战死士卒家属追缴积欠的人,岂会没有魄力?   事若不济,他宁可刺杀李林甫,玉石俱焚!   檐边落下的水帘始终不停,水帘外是奢华无比的府邸,雕栏玉砌、鳞次栉比……任谁都不能轻易舍了这富贵。   王准从院门外走了过来,站到了自雨亭外,道:“阿爷,有桩消息。”   亭中的两人遂站起身,雨帘停下,王准迈步进来,从怀中拿出一卷邸报,道:“阿爷快看。”   王鉷接过邸报一看,只见是吏部最新的官员调动的名单,匆匆一眼扫过,几乎都是七品以下的官员。   这个层面的调动,圣人几乎是不过问的,全由李林甫一言而决。   “不会是哥奴又罢免了我们的人……”   王鉷话到一半,忽然停下,因他已看到了那一系列的调动。迁长安县尉王之咸为秘书省秘书郎;迁偃师县尉薛白为长安县尉;授殷亮为偃师尉。   “怎会如此?!”   他一瞬间有了深深的忧虑,担心是苗晋卿说服了薛白,使李林甫给薛白升官。   可见薛白虽还只是一介小官,却已足够让各方忌惮。   ***   与此同时,右相府中,李林甫冷着脸将一封公文丢在地上,叱道:“竖子好大的胆子。”   苗晋卿连忙俯身,道:“此事下官不知,莫非是王鉷所为。”   “王鉷牵涉骊山刺驾之大案,薛白竟还敢凑上去,取死之道。”   李林甫声音并不算大,这一句话却是杀气森森,而且说的也是事实,王鉷所做所为早已天怒人怨,一旦失去圣心,破家灭门近在眼前,薛白这次竟敢站到王鉷那边……不对。   他使人去拾起地上的公文,再次看了看,发现文书上有吏部、中书门下省、以及天子的用印。   “把吏部的考课卷宗给我。”   “喏。”   待那卷宗被拿上来,摊开,李林甫很快找到了薛白的考课结果,一最四善,乃是上上等。   “如何回事?!”   卷宗被砸到苗晋卿眼前,他慌乱拾起一看,有些慌了神,忙道:“不是下官……”   恰在此时,苍璧已赶到门外,道:“阿郎,陈希烈求见。”   “陈希烈?”   李林甫微微愣了一下,都已有些忘了这个人了。   ***   今日,杨国忠正对着一份名录在勾勾写写,名录是杨銛的遗物,记录的是杨党官员的情形。   其中有几个名字被杨国忠提笔圈了出来,如杜有邻、元结、皇甫冉、杜甫等等,皆是亲近薛白之人,或管漕运,或在解池一带管榷盐,任的全是杨党中最有利可图的官职。   可如今杨銛已死,杨党须以他杨国忠马首是瞻,他已给这些人写了信,却没有得到让他满意的回复。如此一来,杨国忠便打算提拔他自己的心腹任这些肥差。   “国舅,杨光翙到了。”   “进。”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五旬男子进来,佝偻着背行礼,面相阴柔,语气谄媚,道:“庆贺国舅升官加爵,请国舅安康。”   杨国忠一直以来被杨光翙小心侍奉得很舒服,遂道:“我打算擢拔你担任元载留下的阙职,你可有信心?”   元载原本是盐铁使判官,是杨党主持榷盐事务的核心人物,正因有他在,榷盐事务一直有条不紊,没出大的乱子。   能沾手此等利益,杨光翙登时大喜过望,直接跪在地上,道:“国舅放心,下官一定不让国舅失望。”   “一直以来,榷盐之收益太少,此为我阿兄始终没得到圣人倚重的原由。”杨国忠道,“你莫偷懒,亲自往解池去一趟,务必要比去岁的进项高上三倍。”   “哪怕是五倍,下官也鞠躬尽瘁!”   很难想像这是两个国之重臣能说出来的话。但杨国忠不玩那些虚伪的,在他看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敛财,为圣人敛财,也为自己敛财。   这也将是杨党接下来的行事准则,将彻底摒弃原本那些造纸、刊报、徐图改革税制的主张,摒弃拉拢寒门的路线。   正此时,外面有人禀报道:“阿郎,右相府派人来了。”   杨光翙连忙殷勤地帮忙开了门,杨国忠问道:“可是右相召我过去?”   “右相是派人递来了这个。”   杨国忠接过那封公文只看了一眼,眼神中就浮现出种种情绪,有震惊、忌惮,还有一丝敌意。   “怎会如此?怎可能?到底是谁做的?!”   ***   陈希烈走过右相府的长廊,一点也没留意到此间的老旧细节,感受到的依旧是李林甫的威严。   他深吸了一口气,进入堂中,脸上已浮起惶恐不安之色。   “右相安康……”   “陈希烈,伱想执国政了,是吗?”   “不敢。”陈希烈慌忙应道,“右相若说的是薛白之事,此事……出于圣人之意。圣人欲招薛打牌回京,我本以为右相知晓此事,故而没有提前问过右相。”   “嘭!”   桌案被重重拍了一下。   李林甫却还没放过他,喝道:“你与薛白勾结,当本相不知你打着什么主意吗?!”   陈希烈擦了擦额头,却还在嘴硬,道:“右相息怒,若是不想让薛白任长安县尉,那……是否禀明圣人?”   他素来软弱,今日难得硬气了一回。   李林甫依旧冷着脸,却没有继续叱责。   陈希烈稍松了口气,他根本就没得什么口谕,但敢赌李林甫不可能去问圣人。   他垂手站在那感受着右相府的气氛,渐渐地,没方才那么害怕李林甫了。   薛白说的不错,哥奴眼下大敌当前、麻烦缠身,是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是不会轻易与他撕破脸的。岂不怕将他逼到王鉷那一边?   堂中安静了一会之后,李林甫开口道:“罢了,不过是一桩小事。今日让你过来,是想问问你对和籴之事的看法。”   陈希烈面上不显,心中登时大喜过望。   他知道李林甫这是在笼络他,意思等斗倒了王鉷,便把和市和籴使之差职给他兼任,这可是个权力重大、利益丰厚的要职。   “说句实在话,这些年王鉷在和籴使的任上出了很多昏招……”   待陈希烈出了右相府,已是踌躇满志。   李林甫的反应完全被他料定了,已对他有所顾忌,不得不给出以前所没有的尊重,因在杨銛死后,是他得到了薛白的投靠与支持。   抛开薛白的能力与运气不谈,其人还代表着贵妃与虢国夫人的好感。要助他一个宰相掌权,又岂是难事?   须知如今李林甫、王鉷两边都在拉拢薛白,但最后成了的只有他陈希烈。   他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宰相。   ***   那边,李林甫虽不能直接向圣人询问,却能向宦官们打探圣人对薛白的态度。   他遂遣人向吴怀实打听,得到的回答却让他有些意外。   “吴将军以为,圣人该是未下过这道口谕。”   “为何?”   “几次伴驾,吴将军留意到贵妃一直没替薛白说话,既然不是贵妃提醒,圣人如何会下召。”   话虽如此,李林甫暂时还是不打算拿陈希烈如何,至少等对付过王鉷再谈,倒是可以先把陈希烈的名字记在册子里。   “对了,吴将军一直以来还有个猜测,但不知是否准确。”   “内官请讲。”   “该是骊山大案之后,圣人似乎有些不喜薛白与贵妃走得太近了……”   ***   九月下旬,两封任命文书从长安送到了偃师县署。   薛白看过之后脸色依旧平静,他会照着原有的计划,担任长安县尉。   “殷先生也看看吧。”   “少府,这是……”   “往后你就是偃师尉了,治理好此地,莫让我失望。”   殷亮点了点头,心中百感交集。   须知在大唐,出仕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到边镇给节度使担任幕僚,再由节度使举荐为官。他与薛白之间看似也是如此,但要知道,薛白还不是节度使,那其人能力以及诚意就更让人动容了。   “少府放心,少府的大恩,我必没齿难忘。”   薛白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接着这些个人恩义之事聊,而是道:“离开偃师的时间还是比我预想中早了,本想等到明年开春。很快又要入冬了,如何让县境内的流民不被冻死又是一桩难题,我很难放心,会时常派人回县中看看。”   “我必定如履薄冰。”殷亮执礼应了,道:“入冬有难题,等到开春,少府又要担心春耕了。”   “若有难题,尽管遣人到长安来与我求助,不必有所顾虑。”   “是。”   能交代的其实也都反复交代过了,薛白反正也留了不小的势力在偃师,总归是出不了大事。他安排妥当,也就准备起行了。   从赴任偃师到离任,正好过去一年,有改变一些事,但还不等他做到更多,自己已走到了官场的下一步。   人生匆匆,世情悠悠,个人之力面对世间百态,就像一艘小舟随波万里而江水还连绵不绝,那到底是他改变了偃师,还是偃师改变了他?   离开时天还没亮,薛白没有惊动百姓,穿过破晓前的黑夜,在洛河码头登上船。   他只带了家眷青岚、杜五郎夫妇、刁氏兄弟及其手下、公孙大娘及其弟子,杜家姐妹则会在安排好丰汇行之事后再回长安。   薛崭也被留在了偃师,跟着老凉、姜亥历练……   “哈,我回长安,我阿爷还留在洛阳。”杜五郎登上船便长出了一口气,带着欣喜的口吻道:“那我和运娘岂不是要独自住在家里?”   “你马上也要守选授官了,想去洛阳吗?”   “可别,当我求你了……”   正站在船头说着话,太阳从东面缓缓升起,晨光洒落大地的一瞬间,薛白愣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远处正有许多人扶老携幼地向这边赶过来,也不知是谁泄漏了消息,他们招着手,想要送一送他这个县尉。   “开船吧。”薛白道。   他自认为做得还是不够,觉得愧对于这种送别,又觉得太过于形式化了。   纤夫们拉动纤绳,船只缓缓离开码头,乡民们却已追了过来,在河边挥手喊着。   “县尉,让俺们送送你……”   于这些乡民而言,薛县尉到任以来,贪墨少了,田地分了,税赋减了,日子也就好过了,本要卖儿卖女的能一家继续团圆,本要倾家荡产的能继续活下去,这就已经是难得的大好官了,哪能不来送一送。   他们沿着河边追着船跑,追了一里地、两里地,人数竟还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多。   岸边扑天盖地都在喊着“薛县尉”,构成了一副壮观景象。   ***   船舱中堆着装特产的麻袋。   一只匕首从麻袋中刺出来,在昏暗中泛着微微的寒光,划破麻袋,有人影从中钻了出来,起身,站在舱中听着外面的欢呼声。   “都舍不得薛县尉嘛。”   任木兰嘟囔了一句,转身去割另一个麻袋,把盆儿也从里面放出来。   “走,我们一起见识见识长安。”   “长安!”   盆儿用力地点点头,只这两个字都让他心情激动……   船只沿洛河而上,到了洛阳停泊了下来,薛白才发现了偷偷跟来的这两个小家伙。   任木兰于是大言不惭喊道:“我是为了保护县尉!”   薛白就当是被她说服了,也没把他们遣回偃师,任木兰不由大喜,当即就去找李十二娘玩。   离开洛阳,则是走陆路西行,与来时的道路一样。   这次,还是路过了潼关,准备在潼关驿歇一夜。   傍晚,没有了繁复的县务,不见了来回奔走传递消息的吏员,薛白很不习惯,于是在黄河边走了一会儿之后坐下来。   一轮落日挂在西边,洒下万道绚烂的晚霞,同时也缓缓坠向天边的山峦,仿佛像这大唐王朝,到了不变就要坠落的时刻,无能为力吗?可古时有夸父追日。   再转头望向东边,黄河水决绝而去,头也不回。   此情此景,正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远远的,还有渔船在河面上漂流。   他又想到了来时淹死在河里的那几个渔民,意识到自己在偃师县哪怕做得更好,也改变不了剩下这些渔民的处境,只要有苛捐杂税的逼迫,他们总有一日还会淹死在黄河里。   要改变这一切,还是得到长安去,从朝堂之上开始变革。   薛白脑中想着这些,轻声念了一句诗。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此番回长安,他务必得更上一层楼才行。   ***   长安,大雁塔。   一双素色的绣鞋踩在阶级上,杨玉瑶扶着墙,登上了第七层。   她今日来把杨銛的灵位寄在塔中请高僧们超度,办完此事,莫名地就想登高望一望。   从东面的窗口望去,先是看到曲江池的一角,更远处是长安的城墙……而城墙之外的河山于她而言就太远了。   这一眼,让杨玉瑶的心境有了莫大的改变。   以前她总是自视甚高,认为是她成就了薛白,可现在看来,薛白所向往的那一方广阔天地,她根本就不敢去闯,她只敢缩在这长安城里,娇滴滴的,对一切变故都无力改变。   枉称“雄狐”。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匆匆赶到了塔下,递了一袋钱给看守大雁塔的小和尚。   那小和尚四下看了一圈,没见到周围有旁人,便把钱袋收了,跑去见虢国夫人府的护卫们,比手划脚地说了起来,很快,有护卫往大雁塔这边跑来。   明珠已意识到了什么,到了楼梯边去接消息,之后激动地挥了挥手。   “瑶娘,薛郎回来了!已到了府中。”   “那又如何?”杨玉瑶淡淡道,“他还不是要先去见颜氏。”   她神色不太好,全然不像明珠预想中的高兴。   明珠却认为,薛郎先来见瑶娘没什么不妥的,本就是姐弟,且阿兄近来还过世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然而,已有一道身影策马到了大慈恩寺外,翻身下马,径直往这边走来。   “是薛郎!”   明珠踮了踮脚尖,往塔外看去,有些醉心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   杨玉瑶反而还是没太大反应,也不下塔,只站在那,不知在想着什么。   薛白已经进了大雁塔,沿着那一圈一圈的台阶往上登,那台阶是越往上越窄,且越陡峭,方才杨玉瑶登上来时是小心翼翼扶着墙的,薛白却还是三步作两步。   “慢些,薛郎慢些。”明珠连忙温柔提醒。   杨玉瑶这才转过身来,薛白却已到了她面前。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竟是被他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的,你很难过。”   一年未见,他竟还长高了些,杨玉瑶已算是很高挑的了,如今却只到他嘴巴;他还强壮了许多,胸膛开阔,像是一张大床;但他也黑了些,脏了些,身上带着灰尘、马粪与汗馊的气味。   杨玉瑶趴在薛白怀里好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他,骂道:“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啊!阿兄都死了你回来还有何用?!”   薛白也没解释,由她发泄着,最后再次用力将她搂住,亲着她的额头柔声安慰,任她大哭出来。   “呜呜……你还想着回来……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   “薛白回来了?这么快?”   杨国忠一直有派人盯着虢国夫人府,因此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待得知薛白直接去了大慈恩寺见杨玉瑶,他脸上不由泛起了忧虑之色。   杨光翙也赶到了,得知消息,眼珠转动,道:“国舅,下官认为,薛白不是为了李、王之争才赶回来的,否则早便回来了。他这个时节才突然赶回来,只怕是想与国舅争啊。”   “我当然知道。”杨国忠脸色傲然,道:“我在考虑的,是该以何态度面对他。”   “国舅打理内帑,得圣人信赖,何惧一薛白?”   杨国忠倒不至于信了这种蠢话,淡淡看了杨光翙一眼,让他还是专心于敛财。   应付薛白之事,还是与右相商议更为稳妥,杨国忠遂又往右相府请见。   李林甫也已得知薛白回来了,反应却很平淡。   于他而言,只要薛白不会与王鉷联手就好。他知道薛白也懂分寸,所以宁可请陈希烈帮忙调动。否则,一个长安县尉的任职,堂堂右相还不至于阻止不了。   “有何好大惊小怪的?意料之中的事。”   杨国忠一听就意识到,这是双方的立场不太一致了。   眼下,比起李林甫,他与薛白的冲突反而更大。   他也无赖,心里打定主意,若李林甫不帮他对付薛白,他就不帮忙对付王鉷,嘴上却是一副为李林甫考虑的样子。   “只怕薛白一回来,把陈希烈、王鉷联合起来,他紧咬着安禄山不放,若是再勾结王忠嗣,内有虢国夫人、杨贵妃撑腰,到时于右相不利。”   李林甫有些微微讥笑,愈发看不起杨国忠。   “与其盯着陈希烈,不如看圣人对薛白的态度。若圣人不喜欢他,他离长安愈近,离死愈近。”   “这是何意?”   李林甫招了招手,示意杨国忠俯身下去。   这动作让杨国忠想到当年当唾壶时的场景,有些不愿,但架不住好奇。   “本相猜测,薛白与贵妃走得太近了……”   杨国忠一愣,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须臾却意识到这真有可能,喃喃道:“如此看来,圣人是不喜欢薛白。怪不得他此前不肯回来。”   这一句话,许多事忽然就清晰了。   再仔细一想,关于如何对付薛白,杨国忠脑中已渐渐有了思路。   然而,不多时,苍璧匆匆赶来,禀道:“阿郎,圣人口谕。”   “快请。”   很快,一个宦官到了右相府,在李林甫面前站定。   “圣人口谕,晋国公、右相、尚书左仆射李林甫接旨……哈哈,薛打牌既回了京,想必有许多趣事,明夜设宴花萼楼,十郎一道来吧。”   “臣,遵旨。”   李林甫领了圣人口谕时是有些懵的,心想着自己莫非猜错了。   然而,当他琢磨着“薛打牌”这个称呼,很快便想明白了,薛白离京已有一年,足以让圣人消除怀疑与芥蒂。   更何况远香近臭,如今他与王鉷打得不可开交,如何比得上刚回来的薛打牌让圣人看得顺眼?   圣人还能对一个少年郎记仇记一年不成?至少暂时而言该是不会的。   如此看来,薛白远走一年还是走对了。 第273章 长安尉   为迎薛白,杨玉瑶早前在闺中准备了一些物件。   香炉里是添了依兰花粉的麝香,烛台上插着的是红色的喜烛……但其实都没用到。   唯有鹅梨帐中那柔软光滑的绢丝被褥被压得一片狼藉,被汗水洇湿。   薛白体贴地安慰了杨玉瑶一场,她大哭着在他怀中睡着,次日醒来,终是体谅了他的晚归,怨气消下去了一些。   “我的少年郎长成男儿大丈夫了。”   薛白才醒来,还有些迷糊,闻言有所感念,摸着她的头发,道:“往后我保护你。”   杨玉瑶哪要他的保护,笑了笑,将他的心意记着便是,嗔道:“回了长安舒服吗?偏你要待在小县城不回来。”   身下的床榻如同云朵,怀中美人如玉,薛白当然是舒服的,奈何心中藏着思虑,终究还是不能安心享受。   “阿兄的丧礼都办完了吗?”   “送了殡,灵牌都寄在大慈恩寺了。”杨玉瑶叹息一声,“家中丁口寥寥,丧礼也简单。”   启了这个话题,她便说起杨国忠常常在她们姐妹面前提及“若薛白早归,阿兄就不会死”之类的。   “堂兄大概是对你有所埋怨,伱空了可与他解释清楚,消了芥蒂,他如今很受圣人信赖。”   薛白其实已打探到杨国忠近来的一些小动作,却没在杨玉瑶面前出言中伤,应道:“应该的……”   说话间,明珠敲了敲门,推门进来。   “昨夜没敢来打搅,但贵妃递了口谕来,邀瑶娘与薛郎到花萼楼赴宴,说是家宴,不必太拘束。”   “看来,圣人与玉环还是念着你的,你可有给他们带了礼物?”   薛白是混官场的人,本该是八面玲珑才是,这次从地方上回来,却对御宴不感兴趣,礼物亦是没有准备,行李中只有偃师乡民送的一些小土产。   ***   “铮——”   那是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李隆基接过以后,随手一拨,发出了玉珠走盘般清脆圆润的声响。   他不由赞了一声好,转头看向杨国忠,笑道:“爱卿从何处得来的宝物?”   “是臣特意命工匠制作的,费时整整两年,终于是造出了这把琵琶。所谓‘浑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声入云’,故而臣以通体紫檀为材料;民间琵琶多用四弦,然圣人乃九五至尊,技艺高超,故而臣特制五弦;这十三朵六瓣小团花,花瓣由玳瑁镶嵌,花蕊则用琥珀填充……”   杨国忠起身,侃侃而谈介绍起他的礼物来,句句都彰显出他的忠诚与细心,说得李隆基龙颜大悦。   他不免有些得意,斜睨了薛白一眼,观察其反应。   薛白正端坐在小桌案的后面,面露肃容,也不知在想什么,像是根本没在听杨国忠说话。   直到有个小宦官喊他了,他才回过神来。   “薛郎?薛郎?到你了。”   薛白连忙回过神来,看向上首的李隆基。至于旁边的杨玉环,他今日还不敢正眼相看过。   “你这小子,外放了一趟回来累了不成?一点精神也无。”李隆基端着酒杯,笑道:“杨卿给朕送了琵琶,你来作歌,便当是你给朕带的礼了。”   薛白起身,应道:“回圣人,臣并非累了,只是感到愧对阿兄,心情沉恸,实无心情作歌,请圣人恕罪。”   待到他回来,杨銛之死都过了大半个月了,李隆基早从哀恸中走了出来,恢复到歌舞升平,偏薛白这情绪不同步,颇为扫兴。   “圣人厚爱,让臣等结拜,臣惶恐感激,视国舅为嫡亲兄长、视贵妃为嫡亲阿姐。”薛白又道,“今兄长亡故,而臣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李隆基叹息了一声,侧目看去,只见杨玉环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终于有些唏嘘。活到这年岁,他其实对生老病死之事颇为忌惮。   他原以为杨家与薛白的结拜是开玩笑,毕竟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三姨子与薛白打着姐弟的名义厮混,据说是玩得很过火,没想到今日还真见了他们之间手足情深。   “坐吧,太真好不容易好些了,你又惹她哭。”   “臣有罪。”   李林甫冷静旁观,打量着杨国忠、薛白,认为这送礼与不送礼之间,高下立判。   薛白虽没有把圣人哄高兴,却打动了杨贵妃,那一脸的悲哀严肃更是表示了其人之顾念旧情。相比而言,杨国忠就有些浮了,真遇到事时,谁更可靠,众人心中自然清楚。   另外,薛白似乎真的隐隐有与杨贵妃避嫌之意,此事毫无痕迹,唯在对此有所猜测之后,才能有一丝察觉。   李林甫侧目看向高力士身后的宦官们,只见吴怀实的目光正在薛白与杨贵妃之间打量着。于是他又想到,是否因为薛白得罪了吴怀实才被这般陷害,否则薛白岂敢自寻死路?   他陷害了无数政敌,还从来没敢往谁身上栽这种罪名。   之后,李林甫又想到一件事,陈希烈擅自把薛白调回长安,这背后若不是贵妃授意,怎么敢的?   ……   与此同时,薛白亦感受到了李林甫、杨国忠略有些敌意的目光,他却没放在心上。   李林甫正焦头烂额,在对付过王鉷之前,想必不至于再树敌。   至于杨国忠,显然是怀着较劲的心思。   杨国忠升官是快,得圣人倚重,身兼多职,几乎要掌控杨党;但薛白走的根本就不是这路子,他是状元出身,校书郎起家,在县尉任上攒政绩一步一个脚印,长安县尉官职虽小,却是天下士人瞩目。   这是最堂堂正正的官途,积蓄的声望远比官阶重要。官阶这种东西,说贬就能贬,可谁能贬掉一个名臣的声望?   薛白今已走到这一步,有何必要与一个幸臣较劲?与一个佞臣比送礼?没来由跌了身份……   ***   兴庆宫外。   刁丙抬起头,望向那座灯火通明的花萼相辉楼,犹觉恍在梦中。   他平生是第一次来长安,见什么都觉得惊叹,巍峨雄伟的城墙、笔直广阔的街道、琳琅满目的集市……还未从震憾中回过神来,他竟还被带到了皇宫外。   “阿庚,你再掐我一下。”   “从昨天,都掐了十多下了,阿兄就不怕我给你掐肿了。”   刁丙无法正常对话,他时而看看那些披着全甲来回巡视的北衙禁军,时而看看更远处身穿锦绣的行人,感受到他们过的是与他完全不同的生活。   一个小例子,长安城的街道全铺着石板,即使下雨也不会轻易让泥泞脏了鞋子,刁丙此前从没想过还有这种便利。他是在下雨天还要把草鞋脱下来塞进怀里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受上苍眷顾才能生在长安。   薛白把他从山沟里带到长安,带给他的感触无以言表,这辈子大概不会有任何人能再次激荡他的心。   难得的是,刁丙今日穿的是一身崭新的武袍,踩着一双靴子,他不能给郎君丢脸。   “小人要求见圣人!”   前方,忽然有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直冲通阳门。   守宫门的禁军当即便执戟上前,将这几人挡下,喝道:“退!何人敢擅闯宫门?!”   “将军,小人要向圣人喊冤!我家郎君是圣人外甥,无故被长安县衙捉拿……”   “退!退!退!”   禁军士卒叱喝,喊到第三遍,用力一推,直接将这几个家仆推倒在地,摔得满地打滚,其中一人正滚到了刁氏兄弟的脚边。   刁丙连忙退后两步,免得被对方扯到衣襟。   同时,他拧起眉头,心想这事与长安县衙有关,可莫牵扯到自家郎君这个刚上任的长安县尉。   他脚下那个家仆倒在地上不敢起来,却高声喊道:“我家郎君是圣人外甥,无故被长安县拿了啊……”   须臾,有车马过来。   “永穆公主与驸马到,求见圣人!”   此时其实已惊动了不少宦官,纷纷赶到了宫门外,事情似乎被闹大了。   刁氏兄弟只不过是随薛白来赴宴的护卫,很快被挤到了一边。刁庚好奇,仗着身量高,踮着脚在那看着。   “让一让,让我也看看。”   一个威风凛凛的龙武军将军从后面挤进来,恰在他们身边站定,问道:“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圣人外甥被拿了。”   “是吗?我看看。”   刁丙初到长安,其实还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身边这个龙武军将军竟是很自来熟地讲起来。   “原来是这样,那位是驸马王繇,就是站在最前面那个穿红袍的,他娶的是皇长女永穆公主。王繇的身世可不一般,乃是东晋宰相之后,琅琊王氏,他们家从晋、陈,到现在一直都是驸马。他母亲是定安公主,你可知定安公主是谁?”   “不知。”刁丙摇头,他一个泥腿子,听到这里已经糊涂了。   “定安公主乃是中宗皇帝之女,一生嫁过三个丈夫。”   这个龙武军将军却很喜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得起劲,眼睛发亮。   “定安公主先嫁了王同皎,生下王繇,但王同皎在神龙二年计划趁为武后送葬时,埋伏弓箭手射杀武三思,以谋反罪被斩首了。”   “谋反?”   “是。定安公主于是又嫁给了韦后的一个兄弟韦濯,生下韦会。后来,圣人与太平公主诛杀韦后,韦濯也被定为谋反罪,被杀掉了。”   刁丙很惊讶,觉得长安城的人说起谋反简直就与吃饭一样简单。   “然后,定安公主嫁了她最后一个驸马崔铣。嘿嘿,有趣的来了……前些年,定安公主先于崔铣过世了,王繇希望能把父母合葬,就是要把定安公主与王同皎葬在一起,崔铣当然不同意啊,双方就大闹了起来。然后长安有个官就说‘公主都和王家义绝了,恩成于崔家,就算她肯和你阿爷合葬,只怕你阿爷还不愿意哩!’王繇气坏了,跑去向圣人告状。圣人判定安定公主当与崔铣合葬,但认为那官员说话刻薄,贬到泸州去了。”   “可这话说得没错哩。”刁丙挠挠头,道:“便是在我们乡下,也得和最后一个丈夫合葬,怎就贬官了?”   “各打五十大板嘛,圣人也得给王家面子,所以遭殃的都是旁人。”   说着,那龙武军将军看了会那边的争吵,又道:“我可看明白了,原来是韦会被长安县衙拿了,他同母异父的兄弟王繇来出头了。”   刁丙问道:“可为何被拿了?”   “肯定是又跑到教坊去调戏乐伎了,我与你说,韦会是个浪荡子,这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大概一年多以前吧,此事还闹了桩案子……”   说话间,王繇与永穆公主终于是得到了圣人的召见,进入了兴庆宫。之后,有个大将军向他们所在的这边看了一眼,喝了一句。   “郭千里!站在那嘀咕什么?”   “来了。”   郭千里这才想起向刁氏兄弟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道:“虽然这些事长安城人尽皆知,但你们可别说是我讲的。”   说罢,他提了提腰带,大步走进兴庆宫,登上花萼楼,继续看热闹……   ***   开元十年,永穆公主出嫁王繇,李隆基曾下旨让礼院依太平公主出嫁的规格准备,是臣子谏言,称太平公主骄奢僭越而获罪,这才作罢。   之后这些年,父女二人见面的机会反而少了,不想,今夜永穆公主会忽然闯到御宴上来。   “朕的长女来了。”李隆基温言道:“可是受了甚委屈?”   “回父皇,女儿无事。是长安县衙不知为何捉拿了韦会,他妻子到女儿府中求情……”   听到韦会的名字,李隆基稍稍有些不喜。   韦会是他的堂外甥不假,可当年唐隆政变之时,韦会的父亲韦濯因率禁军保护韦后,正是被他亲手杀掉的。   “长安县衙既然拿人,必是韦会犯了事。你虽是朕的女儿,岂可徇私啊?”李隆基笑道:“既来了,赐座,饮杯酒。”   为人父、为人君,他这个态度,其实是稍有些耽于享乐了,只是在这盛世的光华中,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禀圣人。”王繇连忙上前拜倒,道:“并非是我等徇私,而是韦会之妻称,长安县差役欲置韦会于死地,若不救他,他有性命之忧。”   李隆基不悦,看了李林甫一眼。   李林甫遂从容不迫地道:“驸马言重了,官府办案岂能有性命之忧?还请静候至明日,长安县衙自有公断。”   “可……”   王繇犹豫了会,最后还是拜倒在地,道:“请圣人救韦会一命!”   他与韦会虽然不是同一个父亲,却是经历相同,父亲都是早早身亡,他们有一样腥风血雨的童年,跟着母亲定安公主一起长大,比亲兄弟的感情还要深些。   李林甫道:“驸马不妨说说,韦会是犯了何事被长安县衙拿下的?”   “他并未犯事。”   “那是长安县衙迫害他不成?”李林甫语气一肃,已带了警告之意。   王繇应道:“是。”   场面一静,宴上的气氛由此就被完全破坏掉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隆基不太高兴,但事不关己,没人愿意掺和。   “圣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薛白开口了。   他考虑过了,自己刚回长安便出了这等事,避肯定是避不开的,倒不如在皇帝面前径直担当起来。   “臣既任长安县尉,此为份内之事,臣愿连夜为圣人查清此事。”   好不容易设了宴席,歌舞未观,戏曲也无,新奇事物尚未看到,已被搅成这样,李隆基兴致尽失,淡淡允了,自回兴庆宫,召后妃打牌。   吴怀实躬着身子送了圣人,故意落后几步,看向薛白。   薛白会意,起身过去,道:“见过吴将军。”   “提醒薛郎一句。”吴怀实脸上带着亲热的笑容,道:“薛郎未入仕前还知给圣人献些有趣的事物,近来愈发懈怠了,今夜圣人有些失望。”   “多谢吴将军提醒。”薛白道,“在偃师时,我与吕县令有些……”   “薛郎小瞧我了,我岂有那般小气?”吴怀实愈发显得与薛白亲厚,拍了拍他的腰,低声道:“放心,贵妃交待了,定会照顾着薛郎。”   薛白连忙道谢,吴怀实已小步走开。   退出花萼楼,杨玉瑶正由明珠扶着缓步登上钿车,同时向薛白这边望来,他正想过去,忽瞥见郭千里站在一旁。   “郭将军,许久未见了。”   “薛郎可算回来了,长安城少了你,便像是少了颜色一般无趣。”   薛白问道:“郭将军今夜一直在看热闹?”   “我是北衙禁军,守卫宫城乃是职责所在,怎能说是看热闹呢?”郭千里拍着胸脯道:“但你若是不了解这些人,尽管问我,我是宫城的老人了,懂的多。”   薛白摆手道:“怕影响郭将军前程,暂时不必了。”   若真是难打听的事,郭千里就不会是这浑人的表情了。   “那你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   “好,若真有,定不与郭将军客气……”   这一番交谈,杨玉瑶知薛白还有公务,自先回去了,薛白遂骑马往长安县衙而去。   那是在长寿坊的西南隅,他非常熟悉。   ***   遥想当年,薛白连在宵禁行走都难,这次再回来,却已经能够举着火把、带着皇亲国戚穿梭于夜色中的长安了。   “多谢薛县尉。”   王繇策马上前,与薛白并辔而行,道:“薛县尉仗义出手,我必不忘此恩德。”   薛白转头看了一眼,发现王繇与他一样,不喜欢戴幞头,而是束发佩冠。他是嫌幞头脏,王繇则是因为身份高贵、注重仪表,毕竟琅琊王氏曾经是门阀世族之冠,与陈郡谢氏合称“王谢”。   王繇也确实有名门风范,虽年过四旬,气质温润如玉,举手投足可见魏晋风流之态。可惜代代为驸马,权力一代比一代弱。   “驸马不必客气,职责所在罢了。”薛白道:“但不知为何说韦会有性命之忧?”   “他昨夜便十分失态,与妻子说‘大祸临头,我必死矣’,转眼,今日就被长安县衙拿了,怎不叫人忧虑?”   “是落了甚把柄,还是得罪了谁?”   王繇道:“这却不知了。”   路上暂时没问出更多,众人到了长安县衙,薛白出示牌符,道:“新任长安尉薛白。”   “薛郎回来了,谁还不识得你啊?快快请。”   于薛白而言,回了长安县衙就像回了家一样,以前颜真卿在的时候,他常过来请教问题,或帮忙打理些公务,有了这份资历在,就任必然要比在偃师顺利得多。   天子脚下,凡事按规矩办,至少没人敢刺杀他。   “今夜本是御宴,圣人让我来提审韦会。”   看门的杂役连忙去询问,得知县衙并没有下令批捕韦会,遂道:“想必是帅头临时拿的,薛县尉稍待。”   长安县的捉不良帅名叫魏昶,在颜真卿任县尉之时就在县衙做事了,薛白也曾见过几次,是个做事非常沉稳的四旬大汉。   等了一会儿,魏昶是从外面过来的,他就住在长寿坊,该是已经睡下了,临时被唤起来。   “见过薛郎薛县尉,盼县尉往后照拂着小人些。”魏昶一见薛白就面露喜色,恭恭敬敬地执了一礼,“颜县尉在时,我便佩服薛郎。”   “是好久不见魏帅头了。”薛白拍了拍魏昶的肩,问道:“怎把韦会拿了?”   “他纠缠宫中乐工,拿了他,算是给他面子。”   “带我去看看。”   薛白并不提审,因未必要释放韦会,干脆亲自到牢中看看。   “县尉请。”   魏昶故意不问跟在薛白身边的那对中年夫妻是谁。   其实他眼光极毒辣,只看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们身份不凡,但在长安县任职,各路牛鬼蛇神遇到得多了,若是每个都问,事反而做不成了。   长安县牢便是那座传闻中的“虎牢”,乃是掘地而建,薛白曾经来过一次。   打开牢门,一路沿着石阶向下,两边昏暗的牢房中犯人都饿得躺在那哼哼唧唧,像一只只无力的蛆。   “韦会就在前面。”   “你们好胆,敢将圣人外甥关在这种地方。”   “县牢就这般大,只好让韦大夫将就些……”   火把往前一晃,牢中的一道人影落入了众人的视线。   他们都惊愣了一下。   “这……”   韦会正挂在那微微晃动。   “阿会?”王繇不可置信,喃喃着唤道:“你下来啊!”   薛白接过魏昶手中的火把,上前几步,凝视着牢房。   韦会是被腰带吊死的,腰带则是挂在牢顶的铁环内,那铁环大概是用来钩铁链以栓住要犯的。   牢中还有个床榻,看起来像是韦会踩着床榻,挂好了腰带,把自己吊死的。   但以薛白坐牢的经历而言,多数时候都是铺了茅草睡,何时还有过床榻?   不论如何,韦会死了,在薛白上任长安尉的第一天,就死在了长安县牢里。   薛白没有说话,耳畔却是一片混乱的呼声。   “阿会!你们杀了阿会,是你们杀了他。”   “拉住驸马,快,把韦大夫放下来。”   ***   殓尸房里灯光通明。   匆匆被喊起来的吏员铺开笔墨,下笔记录了死者的生平。   “韦会,正议大夫、茂王府司马,母定安公主。曾祖韦弘表,扬州大都督、魏国公;祖韦玄贞,太师、雍州牧、益州大都督、上洛郡王;父韦濯,卫尉少卿、驸马都尉……”   薛白端着烛火,俯身看向韦会的尸体。   他见过韦会。   那是在天宝六载,当时他与王忠嗣到教坊去选角,恰遇到王准在教坊寻欢,起了冲突,当时该是有个美貌张四娘让王忠嗣带走了,韦会因与张四娘有交情,与王准等人到御前状告他与王忠嗣。   薛白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深了,努力地回忆着,最后想起来,那日从宫中出来,还看到了王准痛揍了韦会一顿。   王准也是一个近来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薛白提前调回长安也与这场风浪有关。   回到眼前,韦会之死是因其人死性不改又招惹了乐工,自觉羞愧,上吊身亡吗?   薛白伸出手,用手指把韦会的眼皮挣开。   他看到了一个浑浊、黯淡的眼球,但其中似乎隐隐透着惊恐、愤怒…… 第274章 跋扈   天还未亮,晨鼓还未响,长安县令贾季邻与妻子田氏已经起身了。   夫妇二人拾掇妥当,先往家宅东院的小道观、南院的佛祠,之后是各路奇奇怪怪的神仙祠。   好在家宅够大,乃田氏的阿爷所留,田家是长安富商,只有一个独女,开元二十三年榜下捉婿,相中了状元贾季邻,到了如今夫妻俩富且贵,唯独烦恼没有一儿半女。   “求神仙保佑,使小妇诞下儿女。”   虔诚地跪拜许愿了之后,贾季邻趁着晨鼓便要出门。   田氏不由疑惑,问道:“阿郎今日怎不用早膳?”   “新任的县尉薛白想必已到了。他到哪儿麻烦就到哪儿,岂还有心情用膳。”   贾季邻揪着胡须叹息了一声,出了门,策马往长寿坊西南隅,果然见县衙前停着许多奢华车马,以及等候在旁的青衣仆婢。   不等他下马,已有吏员们匆匆上前禀道:“县令,出大事了!昨夜魏帅头捕了正议大夫韦会入狱,结果夜里韦会就自尽身亡了……”   作为长安县令,这等破事贾季邻见得多了,不由自语着他的口头禅,喃喃道:“三生不幸,县令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他不由在想,自己上辈子许是真恶贯满盈,才会今生既无子嗣,还附郭京城。   “县令?”   “薛郎在何处?我先见过他再谈。”   贾季邻是看着薛白成长为状元郎再到自己属下的,也不见外,想了想,指着县衙外的羊肉汤面摊子,又道:“我到老崇那吃些东西,让薛郎一道过来吧,忙了一夜了。”   “县令,薛县尉不在县衙。”   “去何处了?”   “不知,昨夜很早就走了,说是困了,回家睡觉。”   贾季邻完全出乎意料,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去,只见驸马王繇已经气冲冲地向他这边赶过来了。   ***   万年县,敦化坊。   颜宅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书香门第的岁月静好,薛白每次到老师家都很心安,像是天塌下来也有老师帮忙顶着。   “见过师娘,学生前日回长安,本该早来拜会的。”   “莫说这些了,知你事忙,今日能来已是难得。”韦芸打量着薛白,道:“你在外面的事,我们也听闻了,地方上刀光剑影的……没事就好。”   “想必是殷先生夸大其词了,没什么刀光剑影。”   薛白语态轻松,说话间打量了堂上一眼,没见到颜嫣。   他没给圣人带礼物,却给颜家人带了些小礼物,都是些运河上能买到的,丝绸、镜子、熏香、笔墨纸砚,不值钱的。   等把这些礼物一件件摆出来,依旧没见到颜嫣出来。唯独屏风被谁轻轻撞了一下,细响声起,微微晃动。   “有心了。”韦芸看过礼物,笑了笑,问道:“可还想与谁说说话?”   “没有。”薛白下意识否认道,道:“哦,这趟过来,还想向师娘打听一下长安县令贾季邻。”   “可是他与你为难了?”   “并非如此,而是出了一桩案子……”   韦会之死是薛白回长安遇到的第一桩大案。纵观天宝八载末的朝堂之争,李林甫与王鉷争权夺势不休,这时候圣人外甥死了,若说只是巧合,薛白不信。   因此他昨夜没有留在县署追查,而是从局中跳出来,试图看清此事当中各人的立场。   “伱怀疑贾县令?”韦芸回忆着颜真卿过去偶与她聊到的一些话题,缓缓道:“他虽趋炎附势,但状元出身,真才实学是有的,人品也不算坏,但身在朝中,不得不依附右相。”   “不知是依附李林甫还是王鉷?”   “这些年朝中党争愈发激烈,王鉷主持御史台,兼任京兆尹,常使长安、万年两县拿人下狱,但他行事又多出自于李林甫授意,如今这两人闹翻了,还真不好说贾季邻依附于谁。”   天宝六载,薛白利用竹纸案,使李林甫女婿元捴被杖死、京兆尹萧炅被贬谪,后来,京兆尹便由王鉷兼任了。   当今圣人总是这样,恨不得把朝中所有官职全部交给他最喜欢的几个人。   韦芸是贤内助,对颜真卿在长安县衙任上的事还是知道一些的,一一评点。   贾季邻与颜真卿相处得倒是不错,前两年,李林甫欲除北海太守李邕,他还私下让颜真卿写信提醒李邕;   县丞霍仙奇也是右相党羽,天宝五载,韩朝宗任京兆尹时,霍仙奇为助李林甫除掉政敌,状告韩朝宗在终南山建宅乃因认为天下将有大乱,将其贬为高平太守;   班头魏昶是贾季邻的心腹,此人平时做事还算公道,不显山不露水,唯在涉及到贾季邻之时会有所偏向,这在如今官吏当中,已属于十分难得的了;   户曹主事刘景,仓曹主事顾文德,薛白都是识得的,他们曾随颜真卿到城郊去捉逃户。   ……   薛白担任长安县尉,显然要比偃师县尉更顺利一些,一则是有师门引路,对情况熟悉;二则是天子脚下,大家都得按规矩办事。   他既问到了想要了解之事,再看了一眼屏风,执礼告辞。韦芸也不留他,让颜頵送他出门。   “阿兄,这边走。”   颜頵如今还不能叫薛白“姐夫”,语气却很是亲近,带着他到侧边的小院等了一会,颜嫣从旁边的阁楼过来,隔着栏杆与薛白说话。   一年未见,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开口却还是带着些调皮意味。   “阿兄可是黑了不少。”颜嫣上下打量着薛白,不肯说好话。   “不算很黑吧?”薛白竟还真有一点儿在意她的看法。   “才懒得管阿兄黑不黑,我过来是讨故事的,故事可看完了。”   “如今不止我会写故事,报纸上也有很多有趣的。”   颜嫣嗔道:“那不一样。”   薛白不知所言,瞥见她一副古灵精怪的表情,遂道:“改天我做些好玩的给你玩。”   “说的像是我多贪玩一样。”颜嫣才不承认。   她言笑晏晏,过来其实就是看看薛白,见他好好的也就是了,倒不在乎聊什么,但两人没有太多时间说话,颜頵一催促,她只好抬起小手挥了挥,道:“阿兄快去吧。”   “走了。”   薛白也洒脱,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老师应该也快要回长安了,那也许就能成亲了……   ***   出了敦化坊,薛白并不急着去长安县署。   在偃师县时他对治下百姓总有一种责任感,回了长安似乎就放松了很多,不着急上任,更不着急查韦会的案子,今日只打算回家与青岚一起收拾东西。   如今他还住在圣人所赐的宣阳坊宅院,同一个坊内还有三位国夫人宅、杨国忠宅,以及万年县署。   他牵马进了坊南门,前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薛郎?”   薛白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崔祐甫。   崔祐甫马上就三十岁了,唇上蓄着短须,显得沉稳且干练,他在这个年纪成为万年县尉,绝对称得上是年少有为。但薛白今年还只有十八岁。   “好巧啊。”崔祐甫道:“听闻薛郎迁任长安县尉了?你我升迁的时节、官阶都一样,真巧。”   他笑得很温和,笑容中却隐隐有一丝与薛白竞争的意味。   这不是坏事,官场上除了客气与敌意,确也该有适当的竞争。   薛白遂应道:“不算巧,崔兄家世不凡,我是很辛苦才跟上崔兄的步伐。”   世人只会以出身高贵为傲,这句话,崔祐甫只当是夸他的,他负手与薛白并肩而行,道:“昨夜长安县的案子我听说了,你为何不迅速定案?”   “如何定案?”   “若是我,会立即断定韦会自尽身亡。”崔祐甫压低了些声音道:“你我皆知,事实并非如此,然死者既是圣人外甥,必牵扯甚深。你放任王繇闹下去,情况只会更糟。”   薛白听得出来,崔祐甫与此事并无利益牵扯,只是在分析交流一个县官该如何做。   “既牵扯甚深,若我断定他是自尽,被翻案又如何?”   “不被翻案即可,处理了尸体,早早了结。”   “若背后还有阴谋,如此岂不是站队了?”   “王繇大肆宣扬韦会死于非命,你不阻止,何尝不是站队?”崔祐甫道,“附郭京城的县官不好当,优柔寡断不如干脆利落。”   “是不好当,往后你我多交流。”薛白停下脚步,抬了抬手,“崔兄似乎该往东走?”   “告辞。”   薛白看着崔祐甫的背影,意识到两人方才所言代表着一种可能,若是他处置不好韦会案,大概率会有人等着拿他的错处。   “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   次日,薛白躲在家里与青岚说说笑笑收拾东西。   因回了长安太过高兴,青岚眼里一直都带着笑意,薛白不由逗她道:“以前不是说我们远走他乡,男耕女织,结为连理吗?”   “不许说。”   一只芊芊玉手便捂在薛白嘴上,香气袭人。   打情骂俏正在兴头上,却有人来访,乃是贾季邻派人催他到县衙上任了。   薛白看了看天色,心想这位县令倒也沉得住气,他这才换了官袍往长寿坊。   在令廨办妥了文书告身,贾季邻抚须道:“往后共事,得好好相处才是。”   “县令是我的长辈,我自当凡事听县令安排。”   “我听闻你每到一个衙门,皆让人不得清闲。”贾季邻笑道:“我唯盼你能饶了我这把老骨头。”   “县令放心,我在长安尉任上一定安分守己。”   “我看不尽然,你也不阻止着驸马王繇,他如今到处说韦会是被我们长安县衙害死的,说前夜你默认了此事。”   薛白道:“我从未如此说过,不过是刚到任上,还有些无所适从罢了。”   贾季邻道:“你去劝劝他,让他别再乱说话了?”   目前看来,他的想法与崔祐甫一样了。   “谨遵县令吩咐。”   薛白出了令廨,伸了个懒腰,享受着长安城初冬的暖阳,不急着去掺和那权力斗争下产生的案子。   等了一会儿,身上晒得暖洋洋的,终于看到魏昶从殓尸房那边过来,他遂招了招手。   “县尉。”   “你拿下韦会之前就知道他的身份?”薛白道:“我当时听你唤他韦大夫。”   “是。”魏昶道:“小人要拿他时,他先报了名号。”   “但你也认得驸马王繇?我都未引见,你便知道要唤他‘驸马’,但最初见面时你却不对他行礼。”   魏昶微微为难,应道:“小人当时确是故意装作不识得他,毕竟在京城当差役,难。”   “带我去你捉拿韦会的地方看看。”   魏昶愈发为难,但还是行礼应下。他也不知薛白为何不去平息事态,反查起案子来,倒像是故意与正常的处事方法反着来。   两人出了长寿坊,一路向北,最后进了辅兴坊。   薛白安步当车,看着周遭景致,不由想到以前常来玉真观的时候,可如今李腾空、李季兰却不在。谁能想到他竟先她们一步回了长安。   “县尉,到了。”魏昶在辅兴坊东北隅的一处宅院前停下脚步,道:“韦会在此调戏一位乐工,我们遂将他拿下。”   “那位乐工呢?”   “她是宫中供奉,小人不敢多问。”魏昶眼看薛白要上前叩门,提醒道:“县尉,对方傲得很……”   门已经被缓缓打开了,薛白道:“长安县尉薛白,有桩案子想问询贵主人。”   “状元郎?请稍待。”   不一会儿,有两名美婢过来,招呼薛白入内,还请魏昶与随行的刁氏兄弟在外院相候,自有茶水款待。   薛白走过庭院,在花厅坐下,没等多久,眼前一阵香风袭来,两名女子已经赶了过来。   “薛郎回来长安了?”   听得这清脆的声音,薛白微微一愣,转头看去,竟见是谢阿蛮提着裙子跑在前面。   她有些失态,跑得有些快了,腰肢摆动间显出舞者的婀娜姿态来,美不胜收。   到了薛白面前,谢阿蛮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更有气概了,可有给我带礼物?”   “礼物是有的,但……这是你的府邸吗?”   “那倒不是,你还未到我府上去过吧?改日我邀你过去。”谢阿蛮话到一半,奇道:“对了,你怎会来此处?”   “是为韦会的案子来的。”薛白道,“我如今是长安县尉。”   “八品官好了不起。”谢阿蛮嗔了一句。   她转身迎过另一个女子,道:“这是迎娘,也是梨园子弟,是这宅院的主人。”   不得不说,李隆基是真大方,梨园弟子赏赐豪宅者不在少数。   薛白端详了迎娘,见又是一个美人,道:“久仰大名。”   所谓“迎娘歌喉玉窈窕,蛮儿舞带金葳蕤”,迎娘确是与谢阿蛮齐名的宫廷艺人。   “状元郎太多礼了,奴家才是久闻状元郎的事迹。”迎娘万福应了,说话时瞥了谢阿蛮一眼,有些取笑之意。   薛白道:“此来,是想问问韦会纠缠你一事。”   “此事我知道。”谢阿蛮道:“韦会纠缠迎娘不是一天两天了,说是想娶迎娘入门,但显然是花言巧语,因此迎娘始终不理他。”   “前日他是如何被长安县拿下的?”   说到韦会,谢阿蛮有些气鼓鼓的模样,道:“也不知他发了什么疯,跑来说是要带迎娘私奔,去扬州,不容她拒绝,把她手腕都拽疼了。我是听了报信才赶过来,恰看到有捉不良人在附近,吓唬韦会说再不放手我就报官啦,捉不良人便上前将他押走了。”   “就这般简单?”   “嗯。”谢阿蛮用力点头,认认真真道:“我们虽是乐工,却也是洁身自好的,才不与他有所瓜葛。”   薛白道:“我是说……韦会上吊自尽了,你们觉得他当日可有异样?”   迎娘一愣,虽然烦韦会纠缠,真听说一个讨好她的男子死了,还是有些伤感,也不知韦会在九泉之下是否会因此而有些欣慰。   “他前日是有些不同,往日一贯是自诩风流的人物,当时却很慌张。凭他的身份,岂会因被我这样的女子伤了颜面就自尽?”   “迎娘了解他?可知他近来得罪过什么人?”   “奴家不知,若说他与谁人有过节,却是长安人尽皆知的……”   自然是人尽皆知,韦会曾在兴庆宫被王准痛殴了一顿。   当一个明显的借口被揭破,这案子不可避免地指向了王准。   薛白又问了几句,告辞离开,走了几步之后,谢阿蛮却是追了上来,小声道:“薛郎,我有事与你说。”   “嗯?”   “上柱国张公去逸很生你的气,你最好登门向他道个歉。”   “多谢小娘子提醒。”   “那等你去过张公府上,再到我府上送礼致谢吧,对了,太乐署的差事你可还兼着,莫忘了过去视事。”   谢阿蛮谆谆叮嘱,尽显关切,之后转身跑开,唯留一缕香气。   薛白摇了摇头,觉得长安什么都好,但就是美人太多,打扰人好好做事。   ***   魏昶与刁氏兄弟在前院坐着喝了几口茶,叹道:“跟着薛郎当部曲,比我这小吏更有前途。”   刁庚是乡下人,不知道谦逊这回事,道:“我也觉得。”   “我在长安当了十二年捉不良帅,钱没攒下多少,难处却落了千千万万条。”魏昶一脸苦色,仿佛饮的是酒,不是茶汤。   “当帅头不容易,我们都晓得。”刁丙不由想起了樊牢说过的话,道:“两头受气,上下不讨好。”   “是这理。”   魏昶目光看去,见薛白已经出来了,他不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准备应对薛白的问题。   他就是得了县令的吩咐故意捉拿韦会的,以薛白的聪明,绝对已经看出来了,眼下肯定还得到了佐证……很难应对。   没想到,薛白根本就没说什么,淡淡道:“走吧。”   魏昶一愣,随之出了门,一路回到县衙,忍不住问道:“县尉可问出什么了?”   薛白道:“情况你不是都知道吗?”   “那,县尉不去提醒王驸马别乱说话?”   “总得要占理,才能堵王驸马的嘴,否则我们岂非成了违法乱纪的官员?”薛白道:“今日,我没找到这理。”   魏昶遂不敢多问,免得把话说破了,场面难看。   ***   是日下午,薛白依旧是一派悠闲模样,去了一趟升平坊杜宅。   如今杜家只有杜五郎夫妇在家,可谓是自由自在。薛白在花厅等了一会,才见到杜五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裹着毯子过来。   “才从被窝里出来的?”   “那不是,天冷,就没出屋子,与运娘下棋、吃果子,薛大县尉怎有空来看我?”   薛白问道:“你不谋官?吏部考课一过,正是出阙的时节。”   “你好扫兴啊。”杜五郎哀叹一声。   “让达奚盈盈帮我查两桩事。”   “不是,为何要我转达。”杜五郎连连摇手,“你自己吩咐她不就好了。”   “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对韦会案上心。”   “另一桩事呢?”   “张去逸对我有些不满。”   “他可不是‘有些’不满,是很不满。”杜五郎道:“我看你回了长安麻烦可大了,还是装病避避风头吧。”   “你忙你的吧。”薛白懒得再打搅他,起身便走。   “咦,你今夜不留下睡了?家里空屋可多。”   “不了。”   到最后,杜五郎还是没能拒绝掉薛白的要求,干脆稍微拾掇了一下,带着薛运娘去丰味楼用膳,偷偷给达奚盈盈递了消息。   “韦会案还有何好查的?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谁不知是王准做的。”   “薛白让你打探,你就听他的呗。”   “好,五郎去了偃师一趟回来,似乎敦实了些?”   “没有没有。”   达奚盈盈其实是想多说会话的,杜五郎却是很怕她,很快跑回薛运娘身边坐着。这倒是让达奚盈盈觉得有些好笑,她以前什么样的美少年没有过,如今却连一个丑少年都搞不定。   她招过心腹,吩咐道:“接下来我们的酒楼茶肆,打探到的所有与韦会相关的消息,一条不漏,全都送到我这里来。”   ***   “自从被王准当众打了一顿之后,韦会就一直在搜集王准的罪名,所以王鉷让长安县令贾季邻捉拿他下狱,当晚就勒死了他。”   “证据?薛县尉看到韦会尸体后一言不发,可没说是自尽,此事明显有蹊跷……”   类似的传言开始在长安发酵,甚嚣尘上。   但没用,韦会看起来就是自杀的,圣人显然不可能因此惩治王鉷。   薛白并不制止,保持着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尽力只做好一个长安尉的本职。   他知道天子脚下有太多人在盯着他,想要拿他的错处,李林甫、王鉷、杨国忠、张去逸……故而不论贾季邻如何要求他去制止王繇声张,他都阳奉阴违。   他沉得住气,自有人沉不住气。   ***   “王准来了?”   永穆公主府,听得门房如此禀报,王繇目泛沉思之色,指尖轻敲着膝盖。   他也已经被逼到了一个很艰难的处境,兄弟被害死在长安大牢,如此明显的迫害,但任他如何申冤,圣人都不予理会,也无人为他出头。   若不能为韦会报仇,他的声名也要毁了。   仆役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由问道:“驸马,是否拒他于门外?”   “不,王鉷父子得圣人无比之宠信,岂敢拒之门外?”王繇道,“我亲自去迎。”   他站在府门外的台阶上,远远看到王准带着一众游侠儿往这边走来,犹豫之后,一咬牙,干脆拜倒在地。   不一会儿,王准到了近前,见王繇如此模样,向身边人讥笑道:“看来他是知道我为何而来了,但,我也知道他为何如此作态。”   说罢,他自一名游侠手里抢过弹弓,眯起一只眼,瞄准了王繇。管王繇使多少心眼,他只以力破之。   “嗖!”   王繇还未起身,石弹倏然击在他的冠上,将玉簪射为两段。碎簪落在地上,琅琊王氏、天子之婿的尊贵,随着他头上的乱发散落下来。   这一刻,王繇惊愣当场,似没想到王准有这般嚣张。   不等他反应过来,王准已上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领。   “耍小聪明?我告诉你,没用!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以为自己很聪明?信不信我弄死你也没人会给你出头,和我赌命,你有胆吗?废物!”   口水溅了王繇一脸,他却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王准这才松手,道:“我敢揍韦会,怕你?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向我赔罪,从此闭上你的臭嘴,或你继续闹下去,看谁先死。”   “我……”   王繇风范尽失,犹豫着,应道:“我,我置酒向王少卿赔罪。”   “我就知道。”   王准讥笑几声,大咧咧领了一众游侠儿入堂坐了。   薛白不来制止王繇声张,他却不得不来,此时遂冷眼看着王繇,问道:“驸马可别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再放谣言诋毁我?”   “我不敢。”   “那驸马有多少赔罪的诚意?”   忽然有人问道:“驸马,出了何事?”   却是永穆公主从后院转到了前堂。   她是圣人长女,仁孝端淑,此时眼看堂中情形,见一官员之子气势汹汹,把她的驸马逼压得唯唯诺诺,她居然不生气,反而也低下了头,向王准行了个万福。   “王少卿息怒,该是驸马因兄弟之死有些失态,我代他向你赔罪可好?”   王准跋扈了,以往连李岫都不怕,后来连韦会都敢打,还真就不怵这位公主,昂然应道:“好啊!”   他偏要把王繇夫妇的气焰完全压下去,看他们再敢为韦会出头。   永穆公主遂亲自安排酒食,执匕首为王准切肉,执壶替他倒酒。王准竟是坦然受了,在她服伺下酒足饭饱,扬长而去。   公主府的下人尽皆不愤,想不到驸马今日如此窝囊,抱怨不停。   “王准只是仗着他父亲是有圣眷的鼠辈,也敢使公主为他具食,驸马也不拦着,圣人若知,哪能不发怒?”   王繇与永穆公主对视一眼,点点头,眼中却有光芒闪烁,之后当众说出了一句话——   “圣人发怒不会如何,我之生死却系于王准,不敢不服他。”   ***   半个时辰后,长安宵禁。   宣阳坊薛宅却是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   “我有急事要见郎君……放心,没人看到我来。”   达奚盈盈说着,挤进了门中,匆匆赶往薛白的屋中,道:“郎君,王繇出手了,开始捧杀王准。”   薛白听了,沉吟道:“对王鉷的攻势开始了?这是有人布局吗?”   “不论如何,眼下这案子越闹越大,长安城都盯着,郎君身在其位,只怕不好做选择……” 第275章 压不住   夜里,青岚到书房添了几次火烛,目光瞥去,只见薛白端坐在那沉思着,达奚盈盈则把胡凳搬到了他面前,凑过去小声地嘀咕着。   “郎君才回长安,人就死了,奴家不信是巧合,必是有人安排的……”   青岚倒没注意听这些,心神却被达奚盈盈牵走了,等到入睡时,她还搂着薛白小声地感慨。   “郎君。”   “嗯?”   “达奚娘子好丰盈啊。”   薛白觉得好笑,握着青岚纤细的手,道:“不要攀比,玲珑小巧的才可爱。”   于是,薛白次日又起得晚了,不着急到长安县衙去点卯,打算与青岚在屋子里下棋、吃点心。小姑娘不会下围棋,但可以下下五子棋。   偏是棋盘都还没摆开,宫里已遣人来召。   没办法,附郭京城,显然没有主理偃师县时自在。   ……   本该上朝的五品官员不用上朝,薛白一大早就穿着青色官袍到了兴庆宫。才被引到南薰殿,已闻到一股酒香混着脂粉香。   昨夜领舞的却是范女,她穿了一袭绛纱长裙,梳着精美的发髻,比一年前更有气质了。   她一曲舞罢,拢着裙子在李隆基身旁坐下,准备帮忙看牌,见薛白进来,愣了一下,捋了捋耳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微微颔首。   薛白站定,发现脚下的地毯上还有斗鸡掉落的一地鸡毛。看这情形,李隆基昨夜大概又是欢饮达旦了。   “圣人,薛白到了。”   李隆基不紧不慢地胡了牌,起身,走到御榻上坐了,神色逐渐严肃,从风流天子恢复成了一个威严的君王。   “臣请圣人安康。”   “韦会死的那夜你在,与朕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薛白于是事无巨细、实话实说,包括到迎娘的宅院去问话的过程,总之让人挑不出错来。   李隆基不耐烦道:“说你的看法。”   薛白似没想到这么快就问到他意见,犹豫着道:“臣刚上任,此案只怕是贾县令、王京尹更为了解。”   “为官一年,学会推诿了?”李隆基淡淡问道:“伱还是过去自诩的那个只说实话的耿直忠臣吗?”   “臣不敢。”薛白道:“说实话,臣还未查明真相,因此臣既不敢断言韦会是自尽,亦不敢勒令王驸马噤言,确实存了观察事态变化的心思。”   “朕不想听含糊其词。”   “臣一定查明此案。”   无缘无故地一个担子就落到身上。   但这恰恰是薛白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得到的结果,他要升官、要皇帝的信任,那么遇到事的时候,皇帝就是会找他。这背后若是有谁故意推了一把,更是水到渠成。   薛白退下之前留意了一下,王准就在殿中,正与贾昌站在一侧,神态颇为轻松的样子。   他于是在考虑,王繇的捧杀能对王准造成多大的伤害?   若换作他是王准,有一个彻夜陪圣人斗鸡的机会,当能化解猜忌,怎么说他都想好了。   “王繇故意害我!我阿爷官声不好,我只是个斗鸡小儿,侥幸得了圣人恩宠,落在他们高门望族眼前反倒落了大罪,我是打了韦会,韦会调戏梨园弟子羞愧自杀了,王繇为了名声反而栽到我头上,设计陷害我。”   说到底,还是得顺着圣人心意,押准圣人好恶……   ***   是日,永穆公主府,王繇得到了宫中来的口谕。   “圣人口谕,让驸马安分守己,莫再因韦会之死无理取闹。”   “什么?”王繇顿时面如土色,“我没……”   传旨的宦官眼皮一翻,白了他一眼,带着些警告之意。   “臣领旨,谢恩。”   王繇只好连忙俯身受领,亲自送了宦官,回到屋中,跌坐在榻上,失魂落魄。   永穆公主遂过来握着他的手,道:“驸马何必如此?这结果早该想到的,我们必不能一次就除掉王准,但慢慢来,圣人总会疏远他的。”   “不明白吗?圣人讨厌我。”   王繇心中苦涩,他当然知道对付王准是长久之事,他失望的是圣人的态度。   当年他请求父母合葬之事便是如此,他父亲王同皎被武三思以谋反罪处斩,睿宗皇帝继位后已为他父亲平反了,追赠太子少保、琅琊文烈公,谥忠壮。   但他父亲为李姓社稷抛了头颅,死后却还要看着妻子与别人合葬?   他与永穆公主成亲时,本该以更高的礼仪规格来彰显王家的功劳,但却被以太平公主的例子给驳回了,他们成亲,与太平公主何干?   不过是因为圣人曾亲手杀掉了他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从来就不喜欢他母亲。再加上儿女多,来往得少,关系疏远,甚至种种猜忌……总之从不把他这个外甥、女婿放在心上。   “我们在圣人眼中,真不如一个斗鸡的。”   失望归失望,这日下午,王繇夫妇还是得到了一个消息——圣人命薛白继续查韦会一案。   王繇思来想去,特意去见了薛白一趟,全然忘了圣人口谕让他安份守己。   ***   长寿坊,县衙附近不远处的羊肉汤面的摊子上热气腾腾。   “老崇,来三碗汤面,各加一份羊肉,九个胡饼。”   刁丙、刁庚兄弟听了对视一眼,脸上显出喜色,觉得当护卫实在是太好了,活轻松,每天都有肉吃。   薛白裹了一件简单披风,盖着官袍,坐在小凳上,看着蒸气发呆。   其实他在看的是火炉上的陶釜,想着可以把铁石铸成铁锅运进长安。   “一碗羊肉汤面。”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王繇在薛白对面坐下,道:“薛郎在想什么?”   “驸马还是为韦会的案子来的?”   王繇拿帕子擦了桌子,方才把手放在上面道:“县尉其实也知道,阿会就是被王鉷父子勾结贾季邻害死的。”   “原因呢?”   “他们有仇怨。”   “我与王准也有仇怨。”   “阿会拿到了他们的的罪证。”王繇道,“他说过,他早晚要除掉王准。”   “王鉷贪赃枉法、恶贯满盈,罪证我也有很多。”   “那薛郎以为呢?”   “线索断了。”薛白道:“所以我需要时间。”   “好,我信薛郎。”   此时羊肉汤面端上来,王繇不动筷子,坐在那看着薛白吃,忽道:“我阿爷是被宋之问兄弟害死的。”   “宋之问?”   “宋家兄弟虽有才华,人品却极为卑鄙无耻。他们依附于张易之,神龙政变之后便被流入岭南。是我阿爷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暗中庇护,收留了他们。不想,他们却忘恩负义,将我阿爷准备除掉武三思的计划告密。于是,神龙二年,三月初七,我阿爷被以谋反罪在都亭驿处斩,宋之问兄弟重披绯袍,他们的官袍是由我阿爷的血染成的!”   说到这里,王繇的手微微颤抖,身子往前倾了些,又道:“我上次见到薛郎便想致谢,我听闻……陆浑山庄毁了,大快人心。”   “谁告诉你的?”   “阿会说的。”   “韦会?他从何得知的?”   “这我就不知了。”王繇道:“薛郎替我报了仇,但有差遣,只管开口,我绝不推辞。”   王繇走后,薛白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落在有心人眼里,已能指证他们之间有所勾结。   才回长安,似乎就被裹挟到了权争的漩涡里无法自拔了,或者说天宝年间的大唐朝堂已被权争的洪水淹没,谁都无法独善其身。   “阿郎。”   刁丙指了指桌上剩的那一碗羊肉汤面,问道:“他不吃了,我们能吃吗?”   ***   陆浑山庄的变故在明面上已与薛白无关,河南府定了案,是宋勉、高尚勾结,血洗宋家。   那么,韦会能知道这件事,必然是有一个消息灵通且还猜测到内情的人告诉他的了。   这样的人不多。   薛白遂开始查韦会生前的行踪。   他以长安尉的名义到韦会家中去问,询问韦会的妻子、随从,达奚盈盈则暗中派伙计打听,终于查出了一个大概的脉络。   出乎薛白意料的是,他没发现韦会与李林甫有所接触的痕迹……他本以为此事必然与李林甫有关的。   入夜,达奚盈盈把韦会的行踪写下,递在薛白手里。   “韦会不是去南曲就是去教坊,或者与他那班狐朋狗友聚会,这样一个酒囊饭袋,真会有人故意害死他吗?”   “崇真观?”   薛白反复看了韦会的行踪,确实没发现异样,但想到韦会的妻子说他近来每天都到道观烧香,遂问道:“崇真观在何处?”   “安善坊。”   “那是在长安城南了,韦会几乎都在城北活动,如何会到城南烧香?”   “除非那是个女冠观?”达奚盈盈玩笑道。   ……   崇真观并不是一个女冠观,而是个香火非常旺盛的道观。   薛白到时,道观前已排了长队,等待祈福的人们个个都表现得十分虔诚。   他遂与刁氏兄弟各自去了解情况。   “敢问大娘子,为何众人都在此等候,而不去西街的九华观?”   “任道长法术灵啊,若能赐下一枚丹药,能百病全消,长命百岁哩。”   刁庚去问了几人回来,挠了挠头,小声道:“郎君,他们说这里的道长叫任海川,可神了,赐一个香囊挂在胯下,能让软弱的男儿都重振雄风。”   “那想必韦会是冲这个来的。”   薛白走过排队的人群,拿出令符,道:“长安县衙办案,让你们道长来见我。”   站在门边的两个小道童闻言,俱是面露惊恐。   “师父他……他云游去了。”   这情形,薛白一看便知不对,勒令百姓退散,押下小道童,到道观搜索,此间的道长任海川果然是不在了,只留下几个弟子。   “说,人呢?”   “师父他,他逃了……”   刁庚从丹房里拿出几个香囊,闻了闻,问道:“这真有用吗?”   “其……其实就是些滋补的药材,师长花钱让人当托,吹捧它的功效,可他前几日卷了钱财逃了,我们是想趁着师父的名气还在,赚些路费走的。”   “骗子。”刁庚将香囊丢开。   “哪天逃的?”   “四天前。”   那就是与韦会被拿是同一天了。   薛白再问他们是否认得韦会,本打算带他们去认认尸体,但在描述了韦会相貌之后他们很快便想起来了。   “是有这样一个贵郎君常来见师父,与别的香客却不同,师父每次都是与他单独到客房中谈的。”   “谈的什么?”   “不知道,但旁人都是给师父钱求药,师父却是给他钱。”   薛白思忖着任海川那些所谓的让人长命百岁、重振雄风的本事,问道:“你们师父,可曾想要入宫面圣?”   “似……似乎说过的。”   再问了几句,这些弟子们所知的已经有限,薛白便开始在这道观中仔细观察起来。   他有个直觉,任海川与韦会一逃一死,两件事之间必然是有关联的,甚至陆浑山庄的事,也是任海川告诉韦会的。   若如此,那这个道士任海川背后必然有个指使者,比如李林甫。   也许是他们正在聊着如何接近圣人,同时得到洛阳来的消息,陆浑山庄出事了,然后李林甫说“必然是薛白下的毒手”……这些画面全都是瞎猜的。   想着这些,翻过了藏书库中的经文,意外地没有任何发现,薛白遂转到了香堂。   堂上摆着很多祈福牌,刻着各种心愿。   “福禄寿三星之牌位,祈家母康健长寿,长安人杨汉公敬立。”   再往后看,一个叫姜庆初的希望能娶到贤妻,一个叫刘安的希望能生个儿子。   薛白走马观花看了几排,忽然目光一凝,拿起案上的火烛凑过去,往祈福牌下方看了一眼,灰尘的痕迹不对。   这些牌位都是摆了很久的了,周围积了厚厚的灰,但有几个显然是最近几天被重新摆过的。   于是,他伸手将那些祈福牌摆回原来的位置,发现中间少了一个。   “这里原来摆的祈福牌是什么内容?”   “回县尉,这我们真的不记得了。”   “可有记录?”   “没,没有。”   薛白再看了那空缺的位置一眼,并没有办法再将它找回来。   他只是奇怪,有什么必要把一个祈福牌拿走?   ***   长安县衙。   贾季邻听闻薛白捉拿了几个道士回来,摇了摇头,道:“请他来见我一趟。”   他无心再处置别的公务,起身踱步,最后站在窗前,看着薛白过来。   “县令找我?”   “听闻你还在查韦会的案子?”   “是,此案连圣人也惊动了,不得不查。”   贾季邻道:“我早便让你堵住王繇的口,何至于到如此左右为难的地步?”   薛白眼看着吏员退了出去,关上门,令廨里再无旁人,于是缓缓道:“部分真相一直很明显,就是县令你故意拿下韦会,再指使魏昶勒死了他,不是吗?”   贾季邻并不否认,而是长叹了一声。   “圣人问时,我没这般说,因为没有证据。”薛白道,“但不可能完全没有痕迹,证据早晚会有的,县令到时打算如何自处?”   “你没说,才是聪明的做法,你以为圣人想要真相吗?圣人召你问话,只是为了给王家一个交代,就像定安公主不可能与王同皎合葬,那断那案子的夏侯铦就被贬官,以给王家交代,明白吗?圣人不在乎韦会死了,哪怕明知是有人杀了他。”   “圣人的外甥死了,县令说圣人不在乎?”   “韦濯都是圣人亲手杀的,韦会死了又如何?这般简单一桩小案,有何好追着不放的?”   贾季邻说着,走近薛白,语重心长道:“你是清臣的弟子,如今在我属下。我不是在教你查案,而是在教你为官,若能当好这京城中最难当的官,你往后的仕途就顺了。”   薛白道:“县令所言很有道理。但此事,只怕不像县令希望的那般容易善了。”   “何意?”   “我们都知道,是王鉷让你捕杀韦会,一般而言,圣人不在乎韦会,你们有恃无恐。所以你几次让我别查,以为我罢手此事便到此为止了。但……县令没发现吗?还有人在推波助澜。”   贾季邻有个明显的呆愣表情。   “才押韦会入狱,他的家人怎就猜到他会死在狱中,为此闹到御前?恰好还是我这个长安县尉刚上任之际。”   “你是说?”   “王准敢去威胁王繇,就是吃定了这个驸马不得圣眷,吓唬一下也就闭嘴了。但事实恰恰相反,王繇反而把事情闹到了圣人耳中,圣人不得不再召我问话,给王家一个交代。”   薛白竟是在不知不觉中抢过了谈话的主动权,问道:“很明显,有人给了王繇信心。你们何以还认为韦会的死是一桩小案?至少我是不敢再敷衍对待。”   贾季邻抚着长须,缓缓在位置上坐了下来,兀自思忖,眼珠转动。   薛白继续道:“我现在疑惑的是,王鉷为何要杀韦会,任海川又是为何逃了?能是什么样的事值得动手?此事若是被王鉷的政敌利用,案子会到何种地步?是否会牵扯我与县令?”   “我亦不知。”贾季邻道,“我只当是王准看韦会不顺眼,京尹有命,我不得不为。”   “请县令拿人的是王准,还是王鉷?”   “是……”贾季邻欲言又止,最后抬手往上一指,再次道:“我以为是王准请求了京尹。”   “县令真不知其中原由?”   “真不知。”   “那做个假设,若是右相暗中推动,最后此案案发,我们担得起吗?”   “我……”贾季邻道:“我真不知。”   “既不知,县令如何敢帮忙压下去?”   “你不要危言耸听,此事本县与京尹自有分寸,无论如何,暂且莫再往下查了。”贾季邻道,“去吧。”   薛白执礼便要告退,走到门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身,看向了贾季邻供奉在令廨中的送子观音,沉吟道:“县令还在瞒我。”   “你莫再胡言了。”   “县令认得任海川吧?”   “本县……不认得。”   “可县令在他的道观供奉了求子的祈福牌,不是吗?”   贾季邻的脸色当即就苦了下来,眼看被当面拆穿了,这才开口说起来。   “最初,王京尹的兄弟王焊,是个蠢……王焊十分易欺,被任海川骗了。任海川自称会神仙术,能让人延年益寿,尤其有提升……提升房中术的法门,王焊有意将他举荐于圣人,幸而我等慎重,未因最初那一点效用而轻信于他,本待再等一段时日,没想到,他其实是韦会派来的,打算在面圣献药之后,卷了赏赐逃跑。”   “若依韦会的计划,任海川逃了之后,罪责便在王焊身上。因此,王京尹得知此事大怒,命我捕杀此二人。我遂让魏昶去拿下了韦会,没想到,任海川十分机警,见事不妙直接便逃了……”   ***   与此同时,万年县,新昌坊。   崔祐甫大步而行,脸色格外郑重。   “县尉,就在前面。”   前面是新昌坊的一间道观,就名叫新昌观,周围已围了许多人,正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就是那位任神仙吧?”   “神仙怎会死了……”   “都让让!让开,县尉来了!”   崔祐甫拨开人群,目光看去,只见道观后院的土地已被人挖开了,挖出了一具尸体。   死的是个老道士,虽已成了狼藉的尸体,却还能看出原来的仙风道骨。   仵作俯下身,拨开尸体上的衣裳,看向那已开始腐烂长虫的伤口,仔细检查了一番,道:“皮上有渗水,微微发臭,死了四五天了,凶器该是一把六寸的小匕首,身上没有别的伤口,一刀毙命……”   崔祐甫皱了皱眉,转身看向围观的人们,抬手招过几人,道:“你们认得他?”   “认得,是城南崇真观的任道长……”   这是崔祐甫担任万年尉以来遇到第一桩大案,他暗下决心,务必要彻查清楚。   然而,才把尸体带回县衙,他便被万年县令冯用之召到令廨。   “请县令安康,今日城中出了命案,我必……”   “这案子不宜声张,以酒后摔死结案吧。”   崔祐甫一愣,久久不肯回应。   冯用之叹息一声,起身走近他,提醒道:“万年县只是个附郭京城的小县,县衙之上还有京兆府,此案到此为止,明白吗?”   “是。”   崔祐甫有些失落,出了县衙,走过宣阳坊的长街,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前方不远处一人。   “薛郎怎来了?你耳目一向灵通,可是为了万年县的命案?”   “不是。”薛白指了指西北方向,“我住在宣阳坊。”   崔祐甫一愣,苦笑着准备离开,下一刻,他意识到薛白肯定是为命案来的,且是故意在这里等他,否则不可能不好奇。   “对了,韦会的案子如何了?”   “京兆府想压。”薛白道:“我倒是无所谓,但显然有人想让这些案子冒出来,京兆府只怕是压不住。”   “谁?”   “不知。”   “那我们都被卷进去了。”崔祐甫再一思量,意识到任海川尸体忽然被发现,此事十分可疑,心态便从容起来,道:“薛郎若得空,一道喝几杯如何?”   “不巧,今日真不得空,下次吧?”   “好。”崔祐甫道:“总有机会。”   ***   薛白看似很忙,其实根本没有正事,回到宅中换了一身衣服就去敦化坊见颜嫣了。   他说过要给她带些好玩的,这几天便让匠人制作了一些桌游的小道具。   这道具还制作了好几份,回头可献一份到宫中,弥补前次花萼楼御宴上李隆基的失望,算是一举两得。   从傍晚到入夜,薛白无非是陪颜嫣、颜頵玩,他们大为惊奇,玩得不亦乐乎,到最后也不肯放他走。   “再玩一局呗?”   “长辈们盯着等我走呢。”   “可宵禁了啊。”颜頵平日看着是个小书呆,为了玩却是什么理由一堆,“宵禁了阿兄可回不去。”   “长安县尉岂会被宵禁拦住?”   薛白在孩童面前显了威风,策马离开颜家,心想着李隆基应该会很喜欢这种智斗类的小游戏,明日便可献上去。   他像是浑然不在意韦会的案子,也不好奇到底是谁在背后推动着这些事。   夜里,他倒是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到自己与李隆基、李林甫、杨国忠、王鉷、张去逸、王繇、贾季邻、崔祐甫、韦会等一众人在玩狼人杀,第一夜韦会死了,而他有一瓶可以毒死狼人的毒药,打算毒死李林甫,他相信肯定不会毒错。   但就算在梦里,薛白也能意识到狼人并不止有一个…… 第276章 脉络   是夜,崔祐甫没有睡好,次日起来眼睛都是肿的。   他去往万年县衙时脑子里还在想着昨日的案子,穿过坊门,却见薛白正坐在一个馎饦摊子前,这已是两人近日来第三次在这里相遇了。   “薛郎是在等我?”   “没有,我住在这附近,出来用朝食。”   “你上衙要迟了。”   “是啊。”薛白不慌不忙吃着馎饦,“住在宣阳坊,却在长安县任职,真不方便。”   崔祐甫受够了他一天到晚卖关子,懒得再问,径直转入县衙。   有案子不能查,他这万年尉无非是世家子弟混个资历,容易让人轻视。   然而,没坐多久,便有小吏过来请他到令廨去,还提醒了他一句。   “是刑部派人来了,问昨日那案子。”   崔祐甫心念一动,暗道还真给薛白猜对了,真有人在推波助澜。那既是刑部来人,该是右相府希望这案子能查下去。   令廨中,冯用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展现了附郭县令的难处,可当见崔祐甫过来,冯用之马上又能恢复从容,挥挥手道:“查,任海川的命案务必查清。”   “喏。”   崔祐甫第一时间想去找在县衙外吃朝食的薛白聊上一聊,赶到门外。恰见薛白正付过了馎饦钱,准备离开。   他上前问道:“薛郎还不去长安县衙?”   “这就去了。”   “薛郎若有话与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说着,崔祐甫走近了些,低声又道:“我信你。”   “没有。”   薛白笑应着,余光看向长街另一头,他的人已经暗中跟上方才离开的那名刑部官员了。   他不是为了崔祐甫而来,是猜测有人利用他们查案,他想把对方查出来,若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只黄雀与崔祐甫这只蝉并无太多可说的。   “薛郎应该知道很多吧?”   “你去查也会知道。”薛白道:“想必会有人故意透露线索给伱,线索该是指向王鉷。”   “为何?”   “你自己查。”   “就不能直接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薛白笑了笑,也不回答,挥挥手就走了。   他似乎不急着去长安县衙,向北而去。   崔祐甫纵有名门风范,此时也是大为着恼,咬牙暗下决心,一定要查清真相,务必要比薛白知晓得更多。   长街上,几个闲逛的汉子偷眼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着。   末了,其中一个汉子拐过小巷,出了宣阳坊,到了皇城安上门附近,向另一人道:“长安、万年两个县尉碰头了,该是在一起查案。”   ***   达奚盈盈昨夜没睡好,正对着铜镜看着脸上的黑眼圈,手指染了脂粉抹着,嘴里问道:“都跟上了?”   “是,给万年县施压的,该是刑部尚书萧隐之;偷偷盯着万年县衙的那些探子,最后到御史台报了消息。”   “御史台?”   这结果完全出乎达奚盈盈的预料,她不由停下动作,喃喃道:“王鉷怕被查出来,派人盯着进展不成?那是我们跟踪错人了?”   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她思忖了一会,没能理清头绪,遂问道:“郎君在何处?我得去见他。”   “郎君到兴庆宫去献宝了。”   ***   兴庆宫。   薛白还没有单独求见过李隆基,过去他也没这个资格,都是被召到宫中,或是随着杨玉瑶一起的。   但如今他也算是京官了,于是决定试了一下,以免李隆基觉得他任何事都赖着杨家姐妹。   他也不知是怎样一个流程,八品官请求面圣合不合规矩,甚至连李隆基是睡是醒也不知道,总之就到初阳门递了告身。   “长安县尉薛白,有新物件想要献给圣人。”   不等一句话说话,守卫宫城的几个禁军脸上已显出憋不住的笑容。   “谁不识得薛郎?告身便不看了,在此候着,破例替你通传一声便是。”   “多谢了,几位将军如何称呼?”   “哪是将军,不过是当差……”   这些禁军平时见人就喝“退”,但聊开了就会发现他们多是勋贵家的傻孩子,有的性格张扬些,有的腼腆些,金光粼粼的盔甲下并没有什么杀伐气。   不多时,竟是吴怀实亲自来见薛白。   “圣人正在小朝会商议国事,真见不了你。”吴怀实诚恳道:“是真的,一会国舅出来,薛郎问他便知。但若信得过我,要献何新奇物件,可由我替你转交,圣人一得空便替薛郎表功。”   “好。”   薛白不担心他在这种事上使绊子,直接将手里的匣子递上去,道:“也就是些简单的玩样,规则都写好了,圣人一看便知。”   吴怀实反倒愣了一下,脸上泛起感动之色,笑道:“薛郎竟这般信我。”   “我有何不信吴将军的?”   “是啊,我还怕薛郎因为吕令皓之事怪我呢。我是高将军门下,其实与薛郎才是一家。”吴怀实接过那匣子,轻抚了两下,道:“这是薛郎分润我的功劳啊,往后但凡有事,只管与我开口。”   “我在偃师也是公事公办,吴将军不以私事挂怀,胸怀坦荡,让人敬佩。”   两人愿与对方示好,彼此说着好话。   不多时,只见杨国忠在几个宦官的引领下出来,与之并肩而行的还有一位老道士。   长安城多的是仙风道骨、清癯飘逸的道士,这位老道士却是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唯独一双眼睛极为明亮,能看透世间万物一般。   出了宫门,杨国忠先请了那老道上了马车,走向薛白。   “阿白如何在此?”   “上次花萼楼御宴,阿兄献了琵琶,我却什么也没献,今日只好来弥补一二。”   “哈哈哈。”杨国忠爽朗而笑,亲热地拍了拍薛白的肩,“你早说嘛,往后我给圣人献宝时带你一份又有何难?”   关于杨銛死后留下的政治遗产,两人之间本该有所争执,但薛白回长安这些天,耽误于韦会的案子,却是始终没机会与杨国忠好好谈一场,今日便借这机会试探了几句。   “听闻阿兄举荐杨光翙为盐铁使判官?”   “不错。”杨国忠道,“你也知道,元载此人短视而贪鄙,咎由自取被贬官了。榷盐却是杨家的大业,故而我任杨光翙来办,你觉得如何?”   因为想到榷盐一事最初还是薛白提出的,他最后随意地问了一句。   薛白道:“我以为不妥。元载虽有野心,却有实才;杨光翙贪鄙远胜元载,却毫无才能。阿兄何苦用他败坏官声?”   “原来如此,可惜你没有早回来,否则我必先问过你。”杨国忠笑了起来,“此事已经定下了,没奈何。”   “无妨,如此接下来关于榷盐的官员任命,阿兄可否先与我商量?”   “好!”   杨国忠爽快答应,转身要走,却是没忍住回过头来,笑道:“再送你几句万金之言吧。你升迁不算慢,一年中状元、一年从畿县尉升到赤县尉,但你可知我马上要换紫袍了?在仕途上,我的建议你还能听一听。”   说着,他指了指薛白的官袍,再指了指自己。   “升官这件事,心诚则灵,你首先得想着升官,凡事为了升官而做。你在偃师县,力就没使对地方,如今回了长安,更该想清楚该如何立功、立功后有何阙额,若还有不懂的,来找我,杨家有你一个位置。”   “阿兄的话,我听懂了。”   杨国忠得意而笑,挥了挥手,自翻身上马,引着那马车而去。   薛白这才往长安县衙。   才到衙门,便有一名家仆过来,低语道:“郎君,达奚娘子有消息想递给你。”   薛白接过那消息,看了一眼,神色毫无反应,将纸条收好,道:“让她傍晚到杜宅见我。”   “喏。”   薛白则到令廨求见贾季邻,问道:“敢问县令,万年县衙可是把杀害任海川的凶手查出来了?”   “你如何知道?”   “猜的。”薛白道,“事态已经渐渐清晰了,这案子不管我们想不想查,它都会水落石出的。”   贾季邻沉默着,道:“崔祐甫今日在新昌观找到了线索,有人看到杀任海川的凶手了,万年县正在缉拿,海捕文书递来了。”   薛白看了眼那海捕文书,问道:“这人是谁县令应该知道吧?”   屋中没有旁人,贾季邻疲惫地闭上眼,揉着额头,叹道:“是王焊的部曲。”   “王焊派人杀了任海川,这件事会有何后果?”   “会有何后果?我不知。”贾季邻道,“真让人不安啊……”   ***   傍晚,杜宅。   薛白与杜五郎在后花园坐下,看着一身婢女打扮的达奚盈盈端着托盘走来,神色都有些异样。   她不适合这个打扮,气场就不相符。   “此案的脉络已浮现出来了,李林甫设局,对付王鉷。”达奚盈盈道,“李林甫唆使韦会、任海川接近王焊,意图拿到王鉷的把柄,此事被王鉷看穿了,因此杀了韦会、任海川,李林甫再故意引出此案。”   “原来是这样。”杜五郎道,“这么一看就很清楚了。”   薛白却摇了摇头,道:“你派人跟踪,盯着我与崔祐甫的人是到了御史台?”   “是,该是王鉷派人……”   “不是他。”薛白缓缓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背后的指使者该是御史中丞杨国忠。”   “为何?”   “整件事,不是哥奴的作风。”薛白斟酌着用词,最后评价道:“太有失水准了。”   杜五郎不由问道:“哥奴很有水准吗?他陷害我阿爷的时候……”   “哥奴就不是为了陷害你阿爷,当时他的目标是李亨,只借柳勣一封状纸,轻描淡写就使东宫自断臂膀。反观这次韦会案,做得太多了,而且,更像是杨国忠的作风。”   “什么作风?”   达奚盈盈道:“献宝。最初,任海川接近王焊,就是要给圣人献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并在胯下挂药袋,使那话硬起来。”   她当着两个少年毫不避讳,杜五郎听了羞涩地低下头。   “不错,抛开那些花里胡哨的部分,这般低俗的内核,当是杨国忠的手笔。他也许比李林甫更迫不及待地除掉王鉷。”   薛白说着,回想起今日与杨国忠的谈话,很能够体会到那种想要青云直上的心情。   而到了杨国忠这个地步,要更进一步,必须除掉王鉷,须知王鉷身兼二十余职,和籴、转运、刑律、立法,居然还是京兆尹。   该如何立功?立功后有何阙额?这句万金之言说得很清楚,查出韦会案,功劳会有,阙额会有。   但,除掉王鉷之后,杨国忠真会与他薛白共享功劳吗?   只怕是要将他一起除掉。   韦会案根本不是薛白查出来的,它是自己一点点浮现出来的,若薛白一开始断定韦会是自杀。到时一旦事发,他必会被指为同党。   “还有个疑惑。”达奚盈盈沉吟道,“不过是杀了任海川、韦会而已,也不是什么大罪,如何能扳得倒王鉷?”   这也是薛白想从贾季邻口中确定的事。   李隆基对王鉷的恩宠,是远超很多人的预想的。即使是李林甫,也未必能如王鉷那样为李隆基征收无数的私帑。这也是王准的底气所在,用弹弓射断一个驸马的玉簪算什么?对方捧杀又如何?以王家的圣眷,根本就无视任何攻讦的手段。   唯独有一个罪名。   “谋反。”   薛白心里早有答案,哪怕没得到确认,他还是笃定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只能是谋反大罪,才能够撼动王鉷,才值得杨国忠如此算计,才有可能连我也一起除掉。”   “啊?”杜五郎毫不惊讶,只有些无奈地嘀咕道:“这一年一年的,有太多人谋反了吧?”   说着,他弯着指头数,也不知在数什么,直到把十根手指头都数完。   薛白没说话,静静坐在那看着杜五郎手上的动作,像是在弹指之间看到了大唐王朝残酷而自私的权力斗争。   每一根手指弯下,就像一个身兼数镇节度或身兼数十官职的重臣倒下。   一会儿之后,杜五郎感受到气氛异常的安静,抬起头来,惊讶于他们都在看他数数,愕然道:“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   “唉,杨国忠也进益了,能算计人了。那你既然看出来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想了想,眼神忽然豁达了些,道:“我写封信,递给你二姐吧。”   ***   几日过去,长寿坊的告示墙上还贴着海捕文书。   薛白每次路过都会看一眼,明知那海捕文书上画的是何人,但身为长安县尉的他却毫无表态。   他心里开始在奇怪一个问题,他都回长安好一阵子了,李林甫这次竟没有招他见面相谈,达成共识。   许是看杨国忠如此能干,已能布局陷害王鉷了,不屑于理会他了,或是将他当成一个死人了?   思忖着这些,薛白开始感受到长安城的权力斗争又在形成一场新的风暴,而他显然已经被裹挟在里面了。   “薛郎。”   尉廨前站着一个九品官员,一见到薛白就笑了出来,道:“下官已在此恭候薛郎多时,京尹想请你过去聊几句。”   薛白问道:“眼下这时候,京尹见我,妥当吗?”   “见或不见,区别只怕不会太大。”   “好。”   薛白确实也打算见一见王鉷,比起暗中相见,这种光明正大的公事相见反而更好些。   京兆府在光德坊,离得并不远,两人走路过去,路上,薛白问道:“我回长安,为何众人都称我为‘薛郎’而非‘薛县尉’?”   “是觉得薛郎才干,不应只是县尉,想必很快也就要高升了。”   “借你吉言。”   薛白以前是常来京兆府的,但过去多是被捉拿过来,以官员的身份来公办还是第一次。   短短三年多时间,京兆尹从韩朝宗、萧炅,换成了王鉷,这次来,能够感受到府衙的气氛比以往严肃得多。而王鉷只是兼任京兆尹,甚至不常来上衙。   官廨却布署得很奢华,连长廊上都铺着厚厚的地毯。   “京尹,薛郎到了。”   王鉷正负手站在窗前,转过身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他要与薛白单独聊。   “手下人不会做事。”   开口说的第一件事,王鉷就指了指走廊上的地毯,道:“走路都没声音了,有人来偷听都发现不了。”   薛白道:“好在我与京尹也不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鉷平时很忙,说话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你在偃师立了大功,查出了安禄山派高崇、高尚兄弟动摇东都,图谋不轨,可惜朝廷没有引起重视。”   “不错,安禄山要造反,高氏兄弟罪证齐全,可圣人似乎不信?”   “因为右相在庇护他,右相还指望着安禄山助他阻止太子登基,此事我愿在圣人面前举证,但需你配合,你可有胆量与安禄山为敌?”   薛白之前与王鉷打交道还是少,此时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   王鉷在大唐官员里算是瘦的,那一身紫色官袍尺寸略大了些,披在他身上更衬得他瘦弱,相比于他的凶名,显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但这也许正是李林甫一直以来能容得下王鉷的原因,身材就没有宰相应有的高大威仪。   可王鉷的眼神却充满了真诚之感,很能打动人。   “你我联手,除掉安禄山,请李林甫罢相,往后我保你前程一帆风顺,如何?”见薛白不答,王鉷再次问道。   “我很想答应。”薛白道:“但前提是……王京尹能保得住自己吗?”   “圣人信我。”王鉷板着脸道:“圣人对我的信任,你绝对可以放心。”   “既如此,为何杀韦会、任海川?”   “他们该杀。”   “他们手上有你或者王焊谋反的证据?”   “栽赃陷害而已。”   薛白道:“若真是栽赃陷害,我们今日就不会在此谈了。杨国忠设的局虽然糙,但只怕是拿到了真的证据,才敢这么有恃无恐。大概是骊山刺驾案之后,杨国忠便对你有所怀疑,派了与王准有仇的韦会、招摇撞骗的道士任海川接近王焊,结果真发现了什么?”   “假的。”王鉷因薛白的态度愈发不悦,“李林甫猜忌我、杨国忠视我为绊脚石,皆欲害我,我兄弟易欺,他们遂故意使任海川接近于他。待你查清安禄山谋逆之真相,他们竟愈发丧心病狂,宁可包庇逆贼,也要除掉我。但你知道吗?我不会如何,你的处境才危险。”   “是吗?”   “你除掉高氏兄弟,举证安禄山,已经彻底得罪他们,他们首先是栽赃我以洗清罪名,下一步自是要对付你。”   说着,王鉷放慢语速,认为自己说得有些多了,想要说服薛白的意愿有些太过于明显。   但转头一看,薛白神色依旧平静,若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只怕很难争取到他全力相助。   “你得罪了太子,之后得罪了李林甫,检举安禄山之逆心,与张去逸亦不善。”王鉷语带贬损,“如今杨銛一死,你与杨国忠反目成仇已是必然,放眼朝堂,重臣皆视你为敌,唯有我可助你。”   薛白道:“那,京尹希望我怎么做?”   王鉷略略沉默了一下。   他刚说可以帮薛白,马上便听到这个问题,感觉有些嘲讽。但以他的心性,绝不至于因此开不了口。   “接下来,他们必要攻讦我,你得在圣人面前说公道话,韦会案显然是构陷;你务必联络贵妃、陈希烈,并利用邸报为我声援;我知道你手上还有更多安禄山大逆不道的证据,交给我,我会向圣人检举安禄山……”   薛白确实还有证据。   比如说高尚去见公孙大娘时,带的一块千牛卫兵曹参军刘骆谷的令牌;比如在偃师还有一些铁器;比如高崇留下的一些记录。   他思忖了一会,缓缓道:“有一块令牌,但证明不了什么。”   “给我。”王鉷道,“我来查,还没有御史台查不了的事。”   “好,我夜里派人送到京尹府上。”   王鉷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分明是严肃的人,且公务繁忙,此时却愿意花时间陪薛白多聊些话题。   “长安县尉不是能让你施展才能的位置,添个资历罢了,下一步若要升迁,御史台是最好的选择。在御史任上任到七品,再迁六部,红袍就不远了……”   薛白一直在观察着王鉷,注意到他始终蹙着眉。   “王公。”   “何事?”   “你兄弟不会是与任海川计划着……毒害圣人吧?”   王鉷倏然变色,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屋外的长廊,深怕有人不知不觉地走过来。   ***   与此同时,崔祐甫正带着一众万年县的差役包围了靖安坊的一个小院。   “确定就是这里吗?”   “小人亲看所见,被送进去那汉子,与这海捕文书上的人一模一样。”   崔祐甫遂俯下身凑过去,以他平时离贱民最近的距离,小声问道:“谁让你来报案的?”   “小人真看到他进去了啊。”   “嘭”的一声响,差役们已经撞门冲了进去,大声吆喝着。   “拿下!”   “县尉,人已经死了!”   崔祐甫大步赶进小院里,只见一辆板车上放着一口棺材,被缉捕的王家护卫正躺在其中,显然这是刚刚被灭口,正打算送出城掩埋。   “还没跑远,给我追!”   “追!”   崔祐甫知道,这案子马上要破了,但他却有一种被人操纵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能立功,能升官,唯独心里不太舒服……   ***   洛阳,道德坊,杜府。   杜妗收到了一封快马递来的信,打开一看,竟全是奇怪的符号。   她遂连忙回到闺中,栓上门,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来,对照着信上的内容,重新写了一遍。   薛白用句平实,倒像是当面在与她说话一般,看到后来,她不由会心一笑。   “此回长安所见,似比以往更乌烟瘴气,天宝盛世,谋逆大案竟连年不绝。想必不久之后王鉷将要谋逆,恐难阻止。然若有‘安禄山之叛兵’暗入京城,随王鉷一同举事,方教朝野上下大惊失色。”   ***   也就是这天夜里,薛白把刘骆谷的令牌交给了王鉷…… 第277章 狼人   首阳山脚下,有两个头戴斗笠、脖子上裹着破布的男子正坐在道路边。   十月底的天气太冷,他们缩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偶然间转动脖子,能看到他们皮肤上有着触目惊心的疤痕,乃烧伤后所留下的。   “郎君小心,有人来了。”   “嗯。”高尚低下头,拿出一枚胡饼。   他烧伤得非常严重,再不复以往的英俊。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伤势致使他高烧了一场,再也控制不了手指,总是颤抖个不停。   没了嘴唇,牙齿暴露在外,他艰难地咬了一口胡饼,咀嚼着。   一队人从他们面前赶路而过,为首的两人身披大氅,威风凛凛,正是薛白麾下的老凉、姜亥。   高尚连气都不敢喘,直到他们策马走远了,才抬起头瞥了一眼,喃喃道:“四十八人。”   “这里太危险了。”   田乾真伤势则轻得多,只有手臂与背部带着烧伤后留下的疤。被追杀那夜,他是在火势最烈的地方,攀过围墙把浑身起火的高尚拽出去的。   之后休整了四个月,高尚才遂渐恢复过来,田乾真本以为该回范阳了,高尚却打算去长安见刘骆谷,经过偃师,又停了几天。   高尚在诓公孙大娘时,完全没想过会被人追上,用了刘骆谷的令牌与身份,那是安禄山留在长安打听消息的密探。   他恢复之后立即打听,得知长安没有变故遂放心下来,心知一枚令牌也证明不了任何事,丝毫不会动摇圣人对府君的信任。   但今日观察到薛白调动人马,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担心薛白调人是冲着刘骆谷去的。”   田乾真艺高人胆大,问道:“我们跟上看看吗?”   高尚思忖着,目光先是看向西面,之后转向北方,最后道:“不,回范阳。”   他明知道薛白回了长安必会拿着在偃师得到的证据攻讦安禄山,但以他眼下的状态只怕阻止不了。   而且,在大唐官场中玩些小伎俩,殊无必要了。   两人走进树林,翻身上马,过程中高尚头上的斗笠掉落,显出一张丑陋、可怖的脸,他感到头上一凉,吓得一个激灵。   “郎君勿惊。”田乾真连忙将斗笠拾起,安慰道:“没人认得出郎君了。”   ***   长安,宣阳坊。   刁家兄弟随薛白吃的朝食是面油饼,坐在小摊边,看着万年县的差役们匆匆跑过,非常忙碌的样子。   如今连刁丙都知道杀韦会、任海川的幕后真凶是王焊了,万年县只差捉到人证就要拿人。毕竟他只是见过的世面少,不是傻,在村里还属于聪明的那种。   “万年尉好像快捉住真凶了,郎君要是慢了,被抢了功劳怎么办?”   “无妨。”薛白道:“查出来未必是功劳,得收拾得了局面。”   刁丙于是思忖着这话里的含义,刁庚方才没听清,问道:“还有面?到了长安,每天吃的朝食都不重样哩。”   悠哉悠哉地吃完朝食,薛白竟不去长安县衙署,而是往敦化坊去找颜家姐弟。   他与颜嫣说好了,趁着这段时间最闲,尽可能地陪她多玩玩。   今日韦芸却是不在,颜家的几个长辈也出去了,只有一个女管事带着颜嫣、颜頵在大堂上练字。   “阿兄来了!”   一见薛白,颜嫣眼眸一亮,当即起身想要过来,须臾想到自己是大姑娘了,理了理裙子,很淑女地行了个万福,眼神中的雀跃之色却是掩都掩不住。   颜頵平时是个小君子,高兴起来却完全不管不顾,催促着身边的小厮,嚷道:“快来快来,趁着阿娘不在,不管哪个,摆起来玩啊,汝等插标卖首之辈。”   最后这句话是薛白之前开的一个玩笑,他很喜欢,玩游戏时得说好多遍。   小半个时辰不到,韦芸回来时,颜頵正玩得认真。   “汝等插标卖首……阿娘,啊!阿爷?!”   薛白回头看去,只见颜真卿背着个行囊,风尘仆仆地赶了进来。他一直知道颜真卿快回来了,却不知具体时日。   “阿爷回来了。”颜嫣展露出甜甜的笑颜,上前道:“怎不派人提前说一声?女儿好去接阿爷。”   颜真卿脸上虽未笑,回家了自是欢欣,眉梢上的喜意扫去了疲惫之色,他瞪了颜頵一眼,应道:“接到公文便动身了,何必再派人说。”   说罢,他转向薛白,道:“你在偃师做得不好。”   “学生还需老师多加指点。”   众人坐下寒暄,先是述了别后离情,说起近况,颜真卿如今从监察御史升到了殿中侍御史。   之后,问起薛白在长安县的情况,不免提到了韦会的案子。   颜真卿听过,捋着赶路时被吹乱的胡须,沉吟道:“如此说来,王鉷是为了替王焊隐瞒,才让贾季邻杀了韦会?可若如你所猜测,王焊是中了杨国忠的圈套,何必杀人?”   薛白亦考虑过这个问题,道:“是,以王鉷的圣眷,大可直接向圣人禀明,圣人知晓王焊一向不太聪明,会信他是被人欺骗的。”   “你是如何看待的?”   也就是面对着颜真卿,薛白直接说出了他的看法。   “学生以为,王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王焊真的留下了一些解释不清的罪证。”   “若如此,时局又要动荡了。”颜真卿道:“此案还有疑点,老夫会去问一问贾季邻。”   此时,韦芸安排人端了热水进来,道:“好了,伱们师徒二人,才见面就聊这些公务,也不谈谈家事。”   她想说的是薛白与颜嫣的婚事,说话间挥手便要颜嫣退下去。   颜嫣是想听的,扁扁嘴,万福告退,不情不愿地往外挪步。   “家事。”颜真卿语气一沉,严肃了几分,指了指桌上的各种游戏用的小物件,道:“你等不上衙、不读书,于此玩闹,可知错了?!”   颜嫣正支着耳朵想听听阿爷对家事的安排,闻言当即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跑出门去。   她跑出去之后,回眸看向薛白,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薛白与她对视一眼,不慌不忙向颜真卿执礼,道:“老师的教诲,学生深有感悟,正是‘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学生往后一定谨记。”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颜真卿重复念了一遍,点头不已,道:“难为你有这般思考,说得好。”   听到了如此振聋发聩的佳句,他没有再怪薛白。   颜頵无比惊讶,抬起头看向薛白,感到万分佩服,却想到薛白轻而易举一句话就脱身解围,不再与他共患难了。   “你呢?!”颜真卿一指颜頵,板着脸教训道:“你就是那荒于嬉。”   “孩儿错了。”   “为父听说你还夜里不睡,偷偷到院里捉蛐蛐,如此贪玩荒诞,往后能成器吗?”   “孩儿……”   颜頵不知所措,看向薛白。   薛白正爱莫能助,有婢女匆匆跑过来,禀道:“阿郎,娘子,有位内官来找薛郎。”   颜真卿眉头一皱,道:“你又惹何事了?”   韦芸亦是脸色一变,想到张去逸与薛白之间的过节。   “那位内官很着急,称圣人召薛郎入宫……狼人杀。”   ***   吴怀实没有在薛白献宝一事上做手脚,李隆基很快就感受到了那些游戏的乐趣所在。   他聪明,也一向是擅于玩乐的。   也就是如今大唐正是国力鼎盛,臣民对这位圣人极尽美化赞美,把嬉闹称为风流,把荒诞当作率性。唯有薛白知道,命运到最后给了李隆基公正的评价。   薛白如今当了官,不愿意陪李隆基玩乐,只负责教导、解释。   圣人当然是不缺狎臣的,王准、贾昌之流都在,杨国忠也不顾大臣体统,凑在其中。   上次与杨国忠一起出宫的瘦小老道长也在,名叫李遐周,据说是真有道法的。   宴到中途,高力士还捧出一个匣子,里面盛着一枚丹药,李隆基随手接过,含水服了。   薛白知道李隆基一直有服丹药的,但这位圣人在炼丹一事上也确实有水平,至今还未吃出什么恶果来。   “真人的丹炼得好,朕近来亦觉神清气爽。”李隆基咽下丹药,随口吩咐了几句,再次重赏了李遐周。   李遐周虽不如一些道长仙风道骨,在圣人面前却毫无献媚之态,淡淡应道:“圣人谬赞了。”   “右相近来染疾在身,道长若得空,可为他治一治。”   “是,可让右相到玄都观来。”李遐周应道。   他态度平淡,竟是连圣人、右相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薛白此时才知道为何这次回长安,李林甫没有请他相见,原是病了。   病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薛白在偃师时也病过,奈何李林甫仇家太多,连病了都不敢声张。   ***   次日,玄都观。   崇业坊中金吾静街,百姓避走,因右相来谒见李遐周了。   “咳咳咳。”   李林甫披着大氅,由李岫搀扶着走下马车,他其实病得不算重,就是天气转凉,加上劳累过度,染了风寒。另一方面,他也有趁养病静看杨国忠与王鉷斗争的心思。   是因圣人关心,他才来见见李遐周。   “右相,薛白也在客堂,是否将他驱出去?”   “竖子想来看本相笑话。”李林甫以己度人,喃喃自语道:“他巴不得本相病死,可惜要失望了,留着他。”   “喏。”   步入客堂,果然见薛白坐在那。   李林甫于是不让李岫相扶,迈步走进去,虽被香线的气味呛了一下,却是强忍着不咳。   他并不理会薛白,只与李遐周见礼,道:“本相身体不适,厚颜请道长诊治。”   李遐周目光灼灼打量着李林甫,应道:“右相不过略有小疾,无碍。”   “多谢道长。”   “比起偶感风寒,右相更该担心的是家小吧。”   “道长何意?”   李遐周闭上眼,掐指算着,喃喃道:“右相存,则家族安泰;右相殁,则家门不存。眼下早作准备,尚未晚也。”   “是吗?”李林甫当即冷了脸,瞥向薛白,眼神不悦。   李岫则是大惊失色,连忙行礼,请李遐周解救。李遐周这才睁开眼,笑道:“戏言而已,十郎不必介意。”   “这……”   待李林甫离开了玄都观,反手便给了李岫轻轻一巴掌。   “废物,一个只会给圣人挂兴阳蜈蚣袋的江湖术士,你向他求情?薛白收买他来诓你,这都看不出吗?”   李岫挨了一巴掌,不敢做声。   过了一会,他不由好奇起来,问道:“何谓‘兴阳蜈蚣袋’?”   李林甫懒得回答,淡淡道:“问唾壶。”   ***   傍晚,太府少卿杨国忠、刑部尚书萧隐之、万年县令冯用之等人,皆被招到了右相府。   李林甫病中不见客,由李岫引众人到堂上说话。   “国舅,我有一个问题……何谓‘兴阳蜈蚣袋’?”   杨国忠闻言朗笑,道:“蜈蚣去头、足,碾为细末,配甘草三分、甘遂三分,以及几味药材,以绢裹盛于袋中,系于胯下,三至七日,可使你那话且大且长,久战不怯。”   “真的?”   “十郎试试便知,这可是价值万金的宝贝,我这紫袍便有它的一分大功劳。”   说话间,杨国忠回头看了一眼,见无旁人,遂拿出一个锦囊递在李岫手中,叮嘱道:“此事万分机密,我正是献上此宝物,方得圣人倚重,唯独对十郎明言,便是薛白也不知我如何一步登天,你独自享用,莫叫人知。”   “国舅放心,你知我知,绝不入第三人之耳。”   李岫有些感动,接过那锦囊一看,见上面有些黄渍。他世家子弟的毛病发作,不由显出些为难之色。   “这是……用过的?”   “诶,只是药渗出来了。”杨国忠道:“还有功法,我教你。”   “如此万金之法门,国舅愿倾囊相授?”   “十郎与我虽不是兄弟,但胜似兄弟!”   李林甫这一病,已经让一些人意识到了李岫的重要性,杨国忠毫不吝啬,道:“用药后,意守下元气,正身端坐,存神定气,呐津吐气,以意下沉丹田直至要处,如此三十余周天,再以手持握,左右拍腿,各九九八十一下。”   这一套功法,杨国忠背得很熟。他已经完全摸透了在这大唐,最快的升官之法是什么。   “三七日,观形势完备,舒展长大,粗不可言,其龟苍老,不须用药以固定元阳,已可入炉采战,取胜无厌。”   两人谈过此事,进入大堂,只见萧隐之、冯用之、杨光翙等人都已经在等了。   “国舅。”   “右相就不听了,说吧。”   “喏。”冯用之执礼道:“万年县已拿到了王焊指使家仆杀人的人证、物证,只要命令一下,随时可拿下王焊。”   杨国忠又转向杨光翙,问道:“你那边呢?”   “回国舅,王鉷与薛白已见过面了,一定是打算合作把罪名推到安禄山头上。”   “好!”杨国忠昂然道:“我会把证据递给圣人,由圣人亲自下旨,捉拿王焊。”   他登上高位之后,还是初次设局对付朝中重臣,既得意又紧张。   “你们放心,王焊是真要造反,并非我栽赃他。说来,你们或许不信,任海川与我说时,我亦是吃了一惊,王焊此人,哈,可谓是‘非比寻常’啊……”   ***   次日是十一月初一。   薛白是天宝五载的十一月来到这大唐的,转眼已是三年。   他从屋中出来,听风吹响檐角的铃铛,感到一阵寒意,喃喃道:“要下雪了。”   据他得到的消息,崔祐甫又缉拿到了几个关键证人,他预感到今日长安又要引发一场大案。   到了前院,刁氏兄弟已经备好马了,他们打算去敦化坊接颜真卿,一起到长安县衙再找贾季邻聊一聊。朝食就在长安县衙附近吃羊肉汤面。   还未出发,大清早的,却有一队人已等在薛府门外,却是张去逸派来的人。   “薛县尉回京这么久,不打算给张家一个交代吗?”   “不知张公有何吩咐?”   “不为难薛县尉,随我们去见见阿郎便是,圣人表亲,这点面子想必还是有的?”   薛白猜想,张去逸选在今日要见自己,该不是巧合。   他遂招过刁丙,小声吩咐道:“你去与老师说一声,再随他去长安县衙,我去一趟张府。”   “郎君可会有危险?”   “这里是长安,有刁庚护送我足够了。”   刁庚拍了拍胸膛,昂了昂头。   ……   颁政坊,上柱国府邸前金吾卫立戟执守。   薛白步入大堂,只见到张去逸正坐在一张榻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脸上泛着灰败之色。   张去逸是李隆基的表弟,今年才五十七岁,看起来身体却远不如李隆基。   “老夫几个女儿、女婿多与薛郎打交道,老夫却少有机会与薛郎结交,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能瞻仰张公,是我的荣幸。”   “你猜猜,老夫找你来,是为了何事?”   薛白道:“我在偃师,举止无状,借了张家之名,毁了张三娘子声誉,当向张家赔个不是。”   “你还知道。”张去逸勉力支起身,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十分为难,“你得罪了张家,打算如何赔罪?”   “不知张公有何要求?”   张去逸早有准备,毫不拖泥带水,道:“退了与颜家的婚事,娶我家三娘。”   “恕难从命。”   “咳咳咳……老夫之所以今日招你来,不是与你商量的。你是聪明人,该知自己又有麻烦了。”   薛白问道:“韦会案?你们打算除掉王鉷,连带着把我也一起除掉?”   “不是我们。”张去逸摇了摇头,“老夫这一辈子,除了选女婿,从来没参与过权争,老夫锡羡煌煌,生来便是贵胄,不必除掉谁。”   “但张公知晓?”   “有人找过老夫,希望老夫帮忙一道除掉你,但老夫惜才,更想让你当张家的女婿。”   薛白道:“谁?”   张去逸灰败的脸上浮起笑容,意思很明显,薛白都不答应他的请求,他当然不会回答薛白的问题。   “太子良娣怀胎十月,很快就要生了。”   朝中没几个人知道,李亨、张汀被幽禁在宫中,还生了一个孩子。   张去逸思忖着,喃喃道:“若是个男孩,老夫希望有人能帮帮他。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可以娶三娘。”   “方才说过了,恕难从命。”   “随你考虑,你得罪了太多人,杨銛一死,你往后在朝堂上的路会很难走,必须交好一方,冰释前嫌。”   薛白其实能从这些话里隐隐猜出一点东西,而且他相信张去逸所言。   张去逸虽与他有过节,但没有参与这次的案子。   那么,能把王鉷逼到这种地步,狼人不止一个。   显然还有人在配合着杨国忠,如此,才能保证在关键时候把他薛白与王鉷一起陷害了。   贾季邻这个状元,原来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糊涂。   ***   长安县衙。   令廨中,颜真卿看了一眼那尊送子观音,只见炉上还点着香线。   “县令的善举行得还不够吗?”   “不提了。”贾季邻摆摆手,苦笑道:“许是命中注定吧,我这一生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就不强求了。”   “今日来,我想问问韦会案。”颜真卿道。   “这又是一桩无奈之事啊,我奉命行事,没想到惹上了大麻烦,还是薛郎提醒我……”   “县令是状元出身。”   颜真卿打断了一句,又道:“看在共事的情份上,彼此知无不言如何?县令是故意杀了韦会,陷害王鉷?”   贾季邻滞愣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神色反而轻松下来。   “是。”   “为何?”   “王鉷绝非好人,称大唐最十恶不赦之人亦不为过,除掉他,亦是我的善行之一。”   颜真卿看了贾季邻一会儿,相信这一部分原因是真的,但原因绝不止这些。   “是李林甫让你这么做的?”   “清臣近年不在长安,不知朝中形势不同了。”贾季邻道:“右相只做了一件事,即推举了杨国忠代替杨銛。一则,杨国忠是含过他的痰的唾壶,不会比杨銛对相位的威胁更大;二则,可使杨党分崩离析,薛白的诡计再也不能施展;三则,杨国忠一旦上位,势必疯咬王鉷,这些年,王鉷势力渐大,确已威胁到右相了。”   说着,他反问道:“看出来了吗?右相与以前有些不同了。”   “索斗鸡不好斗了?”颜真卿道。   李林甫还是好斗的,斗倒了王鉷,只怕还要斗杨国忠。但确实与以前有一点差别,锐气不如以往了。   “这次,右相用的是以静制动,坐看两虎相争的策略。”贾季邻道:“右相让我配合杨国忠,但……我看这朝堂,往后真会由杨国忠宰执啊。”   “不看好王鉷?”   贾季邻摇了摇头,道:“清臣猜猜,我为何抛弃王鉷?他是御史大夫、京兆尹,是我的官长,这些年我一向是听他的号令行事。”   “你方才说了,他十恶不赦。”   “是啊,他连战死士卒的家属都要盘剥,恶贯满盈。但,可笑的是,他对他那个傻弟弟、蠢儿子却无比的心软。”贾季邻道:“韦会一事,我便看透了他,他让我吓一吓韦会,让韦会闭嘴。当时我便劝过他,只要舍掉王焊,他便没有任何破绽。”   颜真卿虽鄙夷,还是道:“不错,以王鉷的圣眷,王焊、王准是他唯一的弱点。”   “名声败坏到那地步了,却在这种事上心软,我当时便知,他一定斗不过右相与杨国忠。”贾季邻道:“于是,我故意让魏昶杀死韦会,故意让人报信,使王繇到宫中告状,故意不压住王繇闹事,为的就是让王焊犯的事再不能隐藏。”   “他犯了何事?”   “他让任海川给他卜了一卦,算他有没有皇帝之气;他蓄养死士,图谋不轨;骊山刺驾,那些妖贼进入华清宫,确与他有关;他还要引任海川入宫,毒死圣人。”   颜真卿不解,问道:“为何如此?何人蛊惑他所为?”   “没有人,杨国忠也很惊讶。”   “必然有人蛊惑他。”   “无论如何,此案不是栽赃,我们所做的只是把案子闹大,让王鉷这个京兆尹无法再包庇他。”   颜真卿皱眉苦思着,再问道:“薛白呢?”   “薛白得罪了安禄山,几至不死不休了,安禄山留在长安的人与杨国忠合作了,会栽赃薛白与王鉷勾结,一起除掉。”   “这人是谁?”   “该是叫……刘骆谷,此人虽无官职,却与长安达官贵胄往来,出入公卿府邸无禁。”   说罢,贾季邻疲倦地揉了揉头,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附郭县令不好当啊。我信清臣的人品,今日所言,万不可说是我告诉你的。”   “放心。”   颜真卿得到了想要的消息,站起身,之后又问道:“你们何时对王鉷出手?”   “清臣回来的虽及时,但做不了什么了。”贾季邻道:“就在今日,杨国忠已经入宫了。”   ***   “杨国忠已经进宫了。”张去逸看着薛白,缓缓道:“王鉷临死前却还把你拉上船,合力对付安禄山。你的处境很危险,而你现在正在老夫府上,什么都做不了。”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在老夫府上,恰恰是能救命的。”   薛白道:“但我对圣人说的是实话,安禄山真的要反。”   张去逸看得很透彻,叹道:“但,也都是党同伐异的理由而已,谁还真能造反不成?”   “是啊。”   薛白心想,这几年从韦坚、皇甫惟明、杨慎矜,一直到王焊,谋反大罪定了一次又一次,朝中重臣们却还没民间的妖贼有种,每次都是光说不练,气氛太沉闷了…… 第278章 隐藏   兴庆宫外,邢縡站在王准的车驾边等候着,目光看着杨国忠走进了宫门。   过了一会儿,王准出来,说说笑笑地与贾昌告了别之后,走到了邢縡面前,讶道:“有事找我?”   “喝酒?”   “不,累了,陪圣人宴饮了一夜。”   邢縡这才将目光从杨国忠的车驾上移开,道:“唾壶方才进去,你遇到他了吗?”   “擦肩而过,闻到了一股臭痰味。”王准嘻皮笑脸道。   “不知唾壶此时入宫做甚?”邢縡问道。   “无非是告刁状,他想对付我阿爷,但他没这个能耐。”王准道,“可知圣人为何信任我与阿爷?”   “为何?”   “因为我们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啊。”王准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邢縡笑着点了点头。   王鉷父子就是十足混蛋,没有半点操守,恰是如此,圣人对他们也没别的要求,敛财、玩乐足矣,所以驸马王繇的小伎俩伤害不了王准。   但如果是谋反之罪呢?   邢縡分明知道一些事,但没有与王准说,两人只是如平常一样约定好明日一起去南曲喝酒。   “那就明日再喝,今日我先去找你阿叔。”   “好,明日一定赴约,让你见识我新学的兴阳功法。”王准挥手而去,身影十分潇洒。   邢縡脸上还挂着狐朋狗友的笑容,目送他远去。   ……   王焊的宅院离京兆府不算远,邢縡进了光德坊,拐入了一条小巷,却见前方有个高大的汉子正抱着手臂、倚墙而站,颇慵懒的样子,正是刘骆谷。   邢縡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四下看了看,看有无旁人过来。   “不用看了,唾壶派来盯王焊的人都被我收拾了。”   刘骆谷是河北涿州人,以前是范阳军中的小校将,如今多年不沾鞍马,发福得厉害,他骨架大,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大骆驼。   尤其是他的下巴是歪的,说话时往左右摆动,仿佛随时要朝人吐口水一般。   邢縡道:“唾壶入宫了,今日就会拿下王焊。”   “拿下就拿下吧。”刘骆谷道:“不除掉王鉷,他就要把造反的逆罪推到府君身上。”   “我们呢?离开长安?”   “不。”刘骆谷眼中闪动精光,道:“既然是两虎相争,顺带把唾壶除了。”   当年王鉷、杨国忠联手抢了安禄山的御史大夫之位,如今刘骆谷便打算把这两人都除了,往后朝中唯有李林甫一手遮天,自会支持安禄山,以期武力阻止李亨继位。   “除掉唾壶?”   “杀,让王焊举事,顺带把陈希烈、薛白一起杀了。”   邢縡问道:“来真的?”   “唾壶此时只怕还以为他智计百出,当给他尝尝狗急跳墙的滋味。”刘骆谷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狞笑道:“伱去,给王焊出谋划策。”   邢縡不太愿意,但没办法。   开元二十五年他阿爷邢璹出使新罗,回程时杀死百余海商,掠夺货物,实则是与安禄山一起做的。那时安禄山只是一个偏将、张守珪的义子,到炭山迎接邢璹,两人用血淋淋的头颅成就了情谊,却也使邢璹如今不得不受安禄山的裹挟。   “好,但你们得保证我的安全。”   “放心。”刘骆谷道:“等唾壶带人来捉拿王焊,除掉他,再杀入尚书省除掉陈希烈。哦,还有个薛白,在颁政坊张宅,我去办……”   ***   邢縡离开小巷,走向王焊的宅院。   说到王焊,长安城很多人都认为王鉷这个弟弟是个蠢货,但邢縡以为不然,他认为王焊只是不太融入世俗而已,实则有着非常聪明、执着的一面。   这些话,是他以前拿来哄王焊的,久而久之,他自己都信了。   在这个只在乎名与利的长安城里活得太久了,终日被当成一事无成的败家子,邢縡有时候觉得,与王焊这个疯子在一起,更能感受到振奋。   他穿过一重重院门,走过长廊,隐隐地听到了有人在唱歌。   “圣母煌煌,抚临四方;圣母神皇,肃肃在上;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没有人拦着邢縡,任由他走进正房。   推开门,王焊正坐在地上,上身只披着件金色的绸缎,下面却没有穿袴裤,光着两条腿,仰着头,以一种欲仙欲死的姿态在唱着歌。   “王公?”   “你来了,我梦到则天大圣皇帝媾我了,她狠狠地媾了我。”   邢縡停下脚步,看着地毯上的渍痕陷入了沉思。   王焊大笑着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问道:“你没看到吗?你看不到,因为只有我才是真命天子,我不需要兴阳蜈蚣袋!”   “哈。”   这些话以前还是邢縡告诉王焊的,倒没想到王焊如今形成了其独有的法统。   “李三郎是不孝子孙,所以则天大圣皇帝选中了我!”   王焊的手掌打开,也不知在空中抚摸着什么,脸上带着癫狂的表情。   “知道吗?”邢縡道:“唾壶发现了你的身份,很快就要来捉拿你。”   “我干翻他,正好,我受够了这虚假的盛世。”王焊用力一挥手,喊道:“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那我们就……召集人手,准备动手?”   “动手。”王焊很果绝,甚至还摆出了一副坚毅的神色,“欲谋大事,何惜此身。”   ***   兴庆宫,李隆基听了杨国忠的禀报,不由笑了起来。   “这是朕今年听到的最有趣的笑话。”   “陛下,臣绝无虚言。”   杨国忠难得很郑重,道:“骊山大案,陛下命臣暗中查访。臣不敢懈怠,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最后发现那些妖贼之所以能进入华清宫,与王焊脱不了干系,甚至刘化就是王准举荐的。”   “够了,当朕不知你揣的是何心思吗?”   “请陛下容臣呈上证据。”杨国忠道,“臣虽有无赖之名,却不敢在这等大事上说谎。”   很快,一份图谶便被呈了上来。   “崇真观的道士任海川曾被王焊请入府中,谈的却不是道学,王焊让任海川看他是否有王者之气,这是当时的图谶,上面王焊亲笔写下的生辰,以及一个‘煌’,他说,他这‘焊’只差一撇一横便可以火德为皇……”   李隆基原本是漫不经心的姿态,见了这图谶,眼睛一眯,一股杀气溢起,似包含了雷霆万钧之怒。   这位圣人非常忌讳图谶,从这些年每一桩谋反大案的罪名第一条都是“妄称图谶”即可看出这一点。   杨国忠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头,道:“王焊还想让王准举荐任海川入宫献药,想要……毒害陛下。任海川吓坏了,逃到韦会家中,说了此事,让韦会助他逃跑,没想到两人都遭了王鉷的毒手,此事,长安、万年两县皆已查出实证。”   终于说完,杨国忠舒了一口长气,感受着圣人的怒气。   果然,李隆基语气森然地开了口。   “立刻拿下王焊。”   “臣领旨。”   杨国忠等了一会儿,应下,之后小心翼翼道:“臣请,一并拿下王鉷。”   然而,李隆基竟是沉思着,缓缓道:“不,朕信王鉷,传旨,命王鉷率京兆府差役,随杨国忠一道办案,捉拿王焊。”   “这……”   杨国忠呆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在这种证据齐全的情况下圣人竟然还会相信王鉷,到底王鉷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接着,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那是一千万贯的花销,是真金白银带来的信任。   他在他最擅长的敛财之事上都还没能击败王鉷,可悲……圣人难道就只在乎享乐,不在乎谁才是真的忠心耿耿吗?   高力士却更明白李隆基的心意,此时让京兆尹王鉷去捉拿王焊,既是一种考验,也不会让事情闹得太过难堪。   “杨少卿,还不领旨?”高力士出言提醒道:“弟弟犯了错,让兄长去教训,这是家事,有何不解?”   “是,是,臣领旨,一定与王鉷合力,不让事态扩大。”   高力士则安排宦官,吩吩道:“召王鉷觐见!”   眼见都到了这个关头了,圣人还要先见王鉷,杨国忠不由心乱。   他运筹帷幄,布下一张天罗地网,目的就是为了对付王鉷,可现在收网了,捞起来的却是王焊这一个小虾米,何用?当再想个办法,看如何能牵连到王鉷才行……   就杨国忠的计划而言,这是今日第一个意外,他得做出些临时应对了。   焦虑地等了一阵子,王鉷才匆匆赶来,听闻王焊谋逆一事,大惊失措,跪倒在地,推托不知。   “请陛下明鉴,臣追查骊山大案,认为安禄山留在长安的进贡使者刘骆谷十分可疑,正是他与在偃师收买妖贼的高崇有所联系……”   “陛下!”杨国忠及时打断,道:“王鉷见事情败漏,只好学薛白的说辞!”   他声音大,同时迅速思考着,当机立断,出卖了邢縡,那反正不是他的人。   “陛下,臣看王鉷狡辩,还想到一个关键人物,此人乃是邢璹之子邢縡,与王鉷、王焊、王准来往密切,此人也十分可疑。”   王鉷忙道:“臣好下围棋,邢縡亦擅棋,因此见过几次,仅此而已……”   “够了。”   李隆基要听的不是这些扯皮,他信任王鉷,但更信任安禄山,淡淡道:“朕让你捉拿王焊,能否做到?”   王鉷愣了愣,无可奈何,只好执礼应道:“臣,领旨。”   时间已过了午时,终于定下了捉拿王焊、邢縡之事。   看着两个重臣退下,李隆基懒懒问道:“高将军以为,是真有谋逆还是又开始党同伐异了?”   高力士犹豫一下,还是说了一个他不太喜欢听的回答。   “若没有骊山刺驾,老奴便敢确定这次是杨国忠在排除异己。”   李隆基听了,有些不太高兴。   至此时,众人都觉得今日只是一场简单的捉捕,须知天宝五载,就连节度使皇甫惟明都是束手就擒。   ***   王鉷以京兆尹之名,召集了京兆府与长安、万年两县的捉不良人。   万年县来的是县尉崔祐甫、捉不良帅薛荣先;长安县来的却是贾季邻,带着捉不良帅魏昶。   王鉷有种直觉,意识到贾季邻很不对劲,问道:“长安尉薛白何在?”   “他被张公请到府中去了。”   王鉷本就古板的脸色更加阴翳了,薛白是他如今难得能找到的盟友,在这关键时刻却是被控制住了。   偏他被杨国忠盯着,根本不能有任何异动,遂道:“出发。”   他不在乎带多少人,王焊是他的弟弟,只需要一句话他就能让王焊就擒,到时他自会再想办法帮忙开脱。   而在王鉷身后,杨国忠招过贾季邻,低声道:“王鉷狡猾如狐,还在迷惑圣人。今日重要的不是王焊,而是拿到王鉷的罪证。”   贾季邻脑中还在想着与颜真卿的对话,却没有说出来,只点头道:“是,下官明白。”   “见机行事……”   众人各怀心思,走向王焊的宅院,迎面恰好见王焊宅院的大门打开,走出三十余名大汉,或持刀,或持盾,这便罢了,其中竟还有几人持的是弓。   一众捉不良人全都愣了一下,虽说是来拿反贼,但他们其实并没有当一回事。   “嗖!”   还没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一支箭矢激射而来,径直将一名捉不良人射倒在地。   “真造反了?!”   “杀!”   ***   午后,薛白陪张去逸在府中吃了些简单的菜肴。   他不急着走,虽明知长安城今日又有大变故。   “这次回长安,很不自在吧?”张去逸慢吞吞地拿手帕擦着嘴,认为薛白是被他控制在张府,道:“等老夫放你走时,杨国忠已当权,他如今是朝中最想杀你之人。”   薛白没回答,反正不打算娶张三小娘子,坐在堂上闭目养神,默默等待着。   张去逸心情不错,像他这样的老人,难得有个看得顺眼、往后还可能成为家人的年轻人陪他打发时间,他很满意。   朝政之事也不聊了,只说些家事,说他过了四十岁才生下小女儿,如何如何疼爱,本是恨不得张三娘一辈子都不嫁人,但如今他身体不好,不得不在离世前为女儿挑选一个好夫婿。   正说着,忽然有下人跑进堂中。   “阿郎,出事了!”   “说。”张去逸知道这是杨国忠开始对付王鉷了,遂直接让下人当着薛白的面说。   “是,是,王焊真反了,在长安城内射杀官差!”   “什么?咳咳咳……如何回事?”   “杨国忠、王鉷才到王焊府前,其中便杀出一队人来,直接就放箭……”   薛白这才睁开眼,微微有些讶异,听这情形,看来王焊竟真有些魄力。   他刚才还以为动手的是他的人呢。   ***   刘骆谷不急不缓地走着,进了颁政坊。   虽是范阳将领出身,他身边只带了两个普通随从,他在长安行事,凭的从来不是武力,而是靠山与钱财。   他有一个不是官职的名头,叫“进贡使”,简单来说,就是安禄山派到长安来送礼的。   一封拜帖与一串钱币被递到了门房手里,刘骆谷道:“烦请转告张公一声,刘骆谷来访。”   他与张去逸约定好了,薛白若不答应张家的要求,便将他带走,以他对薛白的了解,其人根本是不会答应的。   “请进。”   刘骆谷走进前院,只见一个大汉正站在院中,那是薛白的护卫刁庚。   他打探过薛白,很了解安禄山这位“小舅舅”,薛白却只怕还不知道他这个人。   刁庚正在对着大堂方向张望,回头见了刘骆谷,上下打量着,竟是喃喃了一句。   “骆驼?”   刘骆谷一愣,预感到了有哪里不对。   他身材高大,又代安禄山在长安与公卿往来,打探消息,确实是有人私下称他为“骆驼”,但,薛白的一个护卫怎么会知道?   薛白从何时起竟已经盯上自己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刘骆谷回过头看去,只见有四个大汉赶来,手里持的是刀,加速脚步向他冲了过来。   他猜这一定是薛白的人,偷偷跟踪了他,或者是暗中保护着薛白。但能如何?这里是长安,是上柱国张公的府邸,薛白还能派人杀人吗?   “尔等何人?!”张府门前的金吾卫大喝道:“不许过来!”   下一刻,那些持刀而来的大汉中有人竟是大喝道:“将军接刀!杀了薛白!”   一柄刀被抛了过来,从那些金吾卫头上抛过,穿过高高的大门,落在刘骆谷脚边,使刘骆谷不由一愣。   门外的大汉还在喊叫,用的是胡人的口音,道:“薛白敢诬陷府君,将军快去杀了他!”   很快,他们与守卫的金吾卫战在一起。   刘骆谷这才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开口要解释,喊道:“你们不是范阳……”   “狗贼安敢?!”   一道人影已飞扑过来,去拾地上的刀,那是刁庚。   刘骆谷知道刁庚捡起刀就要杀了自己,再也顾不得别的,抬脚一踹,将这乡下汉子踹飞出去,此时脑子里还有怒骂“啖狗肠,栽赃我?!”   刁庚被一脚踹开,手却已握住了那把刀,奋力一劈,砍伤了刘骆谷的大腿。   但刘骆谷边军将领出身,打斗经验更足,已大步赶上,迅速一脚踩住刁庚持刀的手,脚底如磨盘一般左右转动,要踩裂他的指骨。   “啊!”   刁庚巨痛,狠劲上来,另一只手直接就往刘骆谷胯下掏。   他不是军中出身,能在这世道活下来,全是下三滥的手段。   “去死!”   刘骆谷吃痛之下,俯身便要掐刁庚的脖子。   “噗。”   有人砍了他一刀。   他愣了愣,转过头看去,只见是一个金吾卫,正一脸慌张地看着他。   被刘骆谷那凶神恶煞的眼神一瞪,那金吾卫吓得连连后撤,因身上披着盔甲,还仰面摔倒在地。   “你他娘。”刘骆谷道,“都说不是……”   “噗。”   “噗噗噗噗。”   刁庚已奋力将手从刘骆谷脚下拔出来,拿着那刀一阵猛捅,生怕刘骆谷说出话来。   “反贼!你这个反贼!”   一边捅,刁庚一边奋声大喊。   刘骆谷再张嘴,未等出声,满嘴的血已经流了出来。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弥留之际却还看到有人从后院走过来。   那是个很年轻的英挺男子,肯定是薛白。   这次见面与刘骆谷想象中不一样,他原本都想好了要怎么说了……   “初次相见,鄙人刘骆谷,安府君留在长安接小舅舅的,你是想去范阳,还是我带你的头颅去范阳?”   但,真是啖了狗肠,居然有人在长安这个地方动刀,简直是反贼。   真他娘的,在长安遇到了反贼……   “嘭。”   一具高大壮硕的尸体倒在地上,门外,那四名被金吾卫逼得连连败退的大汉见状,抛下刀就逃。   薛白上前扶起刁庚,转头看向张去逸,质问道:“这便是张公要将我扣留在此的原因吗?!”   这声喝问不算大声,但是铿锵有力。   此事之后,他与张去逸之间的债便可两清了。他得罪过张家,但张家也需他配合解释今日之事。   然而,   张去逸正由两个仆婢搀扶着站在那,眼睛一瞪,张嘴想要说话。   “呃……”   薛白目光一凝,眼睁睁地看着张去逸的表情就此僵住,那双本就灰败的眼睛神彩尽去。   一条生命就此老死,半点也不由人。   “阿郎?!”   “薛郎你……”有张家下人惊呼道。   张去逸死了,竟是被薛白一句质问气死了?   刁庚咽了咽口水,不由慌乱,他知道郎君的计划出了岔子了。   下一刻,院中响起一句怒叱。   薛白喝道:“安禄山贼子!派人吓倒了张公!”   ***   光德坊有一间尼姑庙,名为光德寺,本是高宗朝名臣刘仁轨的宅院,他死后女眷出家为尼,家宅就改为了寺庙。   寺庙里有座小塔,达奚盈盈正站在塔上看光德坊发生的一切。   待看到远处的双方人马发生冲突,她便吹响了一枚哨子。   很快,一队人离开了光德寺,往冲突发生之处迂回包夹过去,这一队才是薛白的人,准备浑水摸鱼。   ……   与此同时,王焊的宅门前已经厮杀起来。   一名邢縡手下的死士张弓搭箭,眯起一只眼,盯着王鉷,正要放箭。   下一刻,王焊已一把将他的手摁下,喝道:“不许伤了我阿兄!”   “传令下去,不许伤我阿兄。”   “杀了唾壶!”邢縡连连大喊,“杀了唾壶!”   那边,王鉷却也在大喊,道:“阿焊,你立即给我住手!我知道你是被裹挟的,现在投降,我还能为你求情!”   双方这些喊话渐渐改变了场上的局势,死士们主要的攻势转向了杨国忠。   杨国忠很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妙。   “国舅,危险啊。”杨光翙悄悄拉过杨国忠,低声道:“下官看王鉷、王焊兄弟有勾结的可能,若是他们合力围杀国舅……”   “走。”   杨国忠没有一丝一毫地拖泥带水,当即作了决定。   “立刻保护我走!”   ……   那边,老凉、姜亥蒙着脸大步赶来,冷眼扫了扫面前那混乱的形势,毫不犹豫便上前,对着杨国忠的手下就杀了过去。   “刘将军让我们来帮忙!”   随着这一句喊,邢縡当即激动起来,抬手一指,喊道:“杀了唾壶!”   “杀唾壶!”   姜亥正是冲着杨国忠来的。   他虽不明白为何郎君名单上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不久前还称兄道弟的杨国忠,但只管执行,手执陌刀,杀入人群中,挥刀便砍。   这些长安的差役根本不敢死战,很快便被杀退。   然而,姜亥转头四看,却不见杨国忠的身影。   “娘的,走得掉吗?”   老凉则不急着杀人,而是披着甲在混乱之中快步而走,每见到地上有一个死士的尸体便俯身下去。   “兄弟,还能起来吗?”   说话间,老凉迅速伸手往尸体怀中放些东西。   算不上什么,都是高崇留下的,寄托着对范阳的思念的小物件而已。   正在此时,忽然响起了马蹄声,他不用看,只需要听,就知道这是禁军来了。   “撤!”   老凉毫不犹豫就拽过姜亥,道:“办完了,走!”   他原本就没有冒险的打算,他们是来煽风点火的。于是这一队人撤得最快,迅速撤走。   “拿下他们!”   四百龙武军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一员将领气势汹汹,一马当先。   “龙武军中郎将陈知训在此!不许走了一个贼子!”   老凉驱赶着手下人撤退,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意识到,这位龙武军中郎将还是没把这场谋逆当一回事,语气里带着骄横。   这些生活在长安的人,像是永远不能接受大唐已经乱象丛生了。   若不能一扫这沉闷,他回来的意义何在?   老凉于是俯身拾起一把弓,张弓搭箭,瞄向了那策马冲来的龙武军中郎将陈知训。   他屏神静气,无视了奔马的速度,无视了身边混乱的人群。   “嗖。”   一箭射出,马嘶声响。   “咴!”   邢縡回头一看,赫然见到那威风凛凛的金甲将军重重栽下马背,轰然撞在地上。   他顿时激动起来,知道安大府派了精锐来了,当即信心大增,鼓舞着他手下的死士。   “走,杀陈希烈!”   ***   “快,请大夫,请御医来!”   薛白还在张府,张罗着救治张去逸,虽然他明知道张去逸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混乱中,有伙计赶来,以长安县吏的口吻喊道:“县尉,出事了。”   “何事?”   已没有人拦着薛白,他遂走出张府,听那伙计附耳禀报。   “暂时还没找到杨国忠,但已添了一把火。”   “无妨。”薛白道,“安全最重要。”   于他而言,他已经破局了,李隆基会知道他才是对的,没人能再栽赃他与王鉷勾结。   “去吧。”   薛白挥退手下,转身回到张府,脸上再次显出着急的神情,喝问道:“大夫来了没有?!”   过程中,他想到自己那个关于狼人杀的梦,但其实这一局只有一个狼人,一边杀人、一边掩饰谋朝篡位的野心——那就是他本人。   他得隐藏好…… 第279章 痿厥   “大娘回来了。”   李昙、张泗夫妇推开了几个兄弟姐妹,挤到了张去逸的尸体前,张泗喊着“阿爷”大哭起来;李昙则是转过头,看了眼正在与管事说话的薛白。   就在同一个院子里还倒着另三具尸体,都是被砍死的,血泊没人清理,被踩得到处都是血脚印,失了这上柱国府邸往日的肃穆。   “到底如何回事?”   不等薛白回答,张府管事已拉过这位大郎婿,小声道:“这死的是胡儿留在京城的人,刘骆谷及其随从,他们要来杀薛郎,阿郎受到了惊吓。”   李昙指向薛白,问道:“他又为何在此?”   “来谈与三娘的婚事的。”   这几句话形成了李昙初到之后对整件事情的印象,他沉思片刻,问道:“婚事谈成了?”   “没,没有。”   薛白招了招手,让李昙走近些,方才开口道:“我今日一直在张家,见到了一些事,张家恐怕有麻烦。”   “什么?”   “有人谋反,与骊山刺驾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高崇在河南招募死士,王焊助他们进华清宫,事涉安禄山,甚至王鉷。”   说着,薛白指了指地上狼藉的血脚印,继续道:“张家不应该沾上这些血迹,得尽快清洗干净才行。”   李昙听得头皮发麻,问道:“如何清洗?”   “张公收过刘骆谷的厚礼吧?”   “嗯。”   “改日再来吊唁。”薛白好意提醒之后,执手告辞,“我是长安尉,城中生乱,恕不能久留了。”   作为一个客人,在张去逸死后镇场,等到张家儿女都到场之后不得不去忙公事,薛白已经做得很体面了。   张泗看着他的背影,却是哭道:“又是他,必是他害了阿爷。”   “我看未必,他人还不错……”   ***   刁丙正等在颁政坊南门,先是瞪了刁庚一眼,责他杀刘骆谷太慢,之后目光落在刁庚那只包扎好的手上,对薛白更添一份感激。   薛白在被张家带走之前,正是通过支开刁丙来通知达奚盈盈,这阵子各个坊的朝食也不是白吃的,刁丙如今已经很熟悉长安了。   “郎君,颜公让我告诉你,是贾季邻与杨国忠合作。”   “我知道,眼下情况如何?”   “达奚娘子在光德坊,等着向郎君禀报。”   “骑马走。”   他们迅速赶向光德坊,这是一个长安县尉听说出了乱子赶紧去解决的正常反应。   远远便可见光德坊十字街口也是遍地狼藉,尸体还没被处置,寥寥两个大夫正忙着给一个受伤的将领治伤,其他伤员能爬起来的自己走去医馆,爬不动的就躺在那嚎。   崔祐甫捉捕了几个受伤的反贼,正在问话。   “你等是王焊或邢縡的人?还有多少死士?”   “杀了我吧,光明之神会焚烧你们的恶罪!”   “光明之神?”   崔祐甫追问,得到的却只有癫狂的笑声。   这些疯子让他有些心烦,回过头,正好见薛白过来,他莫名舒了一口气。   “薛郎越来越懈怠了,现在才来?”   “我在偃师就曾奏禀安禄山要反,无人信我,事到如今,怪我懈怠?”   “何必这么冲?”崔祐甫道,“所以伱早就知道有人要谋反?”   薛白懒得与他说,问道:“情形如何了?”   “一团糟,王鉷包庇王焊,不能服众;杨国忠逃得不知去向;陈知训被一箭射死……都不知该由谁来作主捉拿反贼。”   “反贼呢?”薛白道,“在何处?”   “逃匿了吧。”崔祐甫道,“不好搜了啊。”   “邢縡又是如何回事?”   “你可听说过邢縡之父邢璹?”   “听说他出使新罗回来后有些传闻?”这事薛白是听杜有邻说的,“我在偃师时,邢公就在洛阳。”   “邢璹以查含嘉仓之名去了洛阳,但你猜如何?”崔祐甫道:“他一直没回来。”   当时苗晋卿、邢璹都到了河南府,如今几个月过去了,薛白、苗晋卿早回了长安,邢璹竟还未归。   薛白遂问道:“他逃到范阳去了?”   崔祐甫笑了起来,道:“何至于此?只是称病告老了。但,薛郎对范阳的戒心很重啊?”   “崔县尉试探我?”薛白道:“我敢断言,邢家父子早就上了安禄山的船,想必有许多钱财留在范阳,这次之后该是打算逃路了。”   “可没有证据。”   薛白笃定道:“活捉邢縡,就能拿到证据。”   崔祐甫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薛白四下望了望,见光德寺的佛塔算是附近的高处,遂往那儿走去。   ***   “长安县尉薛白,借贵寺塔楼一观。”   “施主请。”   方才万年县令冯用之也来过了,但尼姑们以“不便”为由不肯放他进去,光德寺有尚宫局女官在此出家,冯用之对此也无奈,唯不知轮到薛白这英俊少年,怎么就方便了?   “此为‘大开方便之门’。”   几个官吏们看着薛白入了光德寺,低声调笑了几句。   但这件事本身并非他们想得那么龌龊,事实只是达奚盈盈捐了许多的香火钱。   薛白登塔而望,目光越过坊墙,向西能看到西市,向东北方向能看到皇城,但皇城的城墙更高,挡住了更北边的视线。   至于光德坊的街道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若用心留意,能看到几个小宅院里挂着各种颜色的布条,那是达奚盈盈与老凉、姜亥联络用的。   “薛县尉。”   一个女尼手捧烛台走来,淡淡说了一句。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塔中光线昏暗,他没看到她的脸,已先看到烛光中丰盈的身姿……不会有女尼是这种身材。   “情形如何?”   达奚盈盈一头青丝都裹在僧帽里,原本还期待他评价一下自己的装扮,此时不由在心里暗骂他不解风情。   “姜亥他们撤得快,已经转移到了准备好的安全之处,老凉射杀了一个叫陈知训的龙武军将领,和邢縡、王焊混在一起了,邢縡真将他当成安山的人,打算杀了陈希烈逃往范阳。”   “假意允诺,骗他们去杀。”薛白道,“别真杀了就行。”   “但有个问题。”达奚盈盈道,“陈希烈今日不在府上,在尚书省。”   薛白思考着,轻轻敲了敲土墙,没想到塔身破旧,手指都没用力就敲下一块土来。   他再次放眼这盛唐,视线中见到有受伤的龙武军在街角坐着,那士卒是因为太紧张,下马时崴伤了脚。   “那就杀进皇城。”   “嗯?”   “传令给老凉、姜亥。”薛白道:“让他们引开含光门附近的守军,助邢縡、王焊杀进皇城。”   达奚盈盈愣了一下,道:“可这是皇城……”   “皇城远比你想象中脆弱。”薛白手指在土墙上掰下了一大块的黄土,“我方才问了崔祐甫,他说现在连由谁做主都不知道。”   达奚盈盈感觉到今天的长安城里弥漫着一股疯狂的气息,王焊是疯的、邢縡是疯的。   眼前的郎君更疯,他平静地站在这,泛着一股深邃的危险气质,英俊的脸上一片平静,可眼神里有火,像是要烧掉这个长安城。   ***   出了光德寺,薛白再次走向崔祐甫,道:“我有个想法,该与哪位官长说?”   “你可禀报冯县令。”   “贾县令呢?”   “往西市追了。”   “西市?”薛白当即上马,向西市行去。   崔祐甫追上,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一会再说。”   今日见了杨国忠的无能,崔祐甫反而觉得薛白更让人安心,于是上马追着。   此时,王鉷已被匆匆赶来的萧隐之拦住,追究其私放王焊的责任;陈知训带来的四百人,则由各个校尉带队搜捕反贼,希望将功赎罪。   整个场面缺乏有效的指挥。   贾季邻正在西市的东门附近焦头烂额,因反贼逃入了西市,他希望封锁西市,偏是权职不够。   “再不封锁西市,反贼逃了拿你们是问!”   “西市货物、行人众多,如何封锁?”西市署的官员也是相当硬气,“还有,贾县令看到了吗?强行进西市拿人,要出大乱子的。”   不远处,聚着的粟特胡商、以及祆教教众则在嘀嘀咕咕。   “捉的好像是火皇,难道光明之神降世了?”   “朝廷要镇压火皇吗?”   这样的情形让贾季邻额头上有些出汗。   他本以为依杨国忠吩咐可除掉王鉷,没想到事情在王焊身上接连出错,王焊不仅真敢反,他追到西市以后还发现,王焊在祆教教众里竟真有一点奇怪的威望,就因为其名字里有个“焊”字。   太荒唐了,明明就是个傻子。   “县令!”   贾季邻转头见了薛白,眼珠转动了两下,喝道:“你到何处去了?此时才来。”   “被张公召去了,眼下这是在……?”   “有些麻烦。”贾季邻道:“西市不好封锁,你能想到一个傻子忽然被称为光明之神吗?”   “我想不到。”   “国舅没查清楚就动手了啊。”贾季邻叹道,“本以为在一个傻子身上查到的太多了,没想到还不够多。”   这也算是他对薛白的一种表态了。   薛白道:“但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反贼杀入宫城,如何是好?”   “怎可能?”   “阿兄不知所踪,王鉷可疑,杀了一个龙武军将军。只说万一,万一反贼声东击西,宫城出事,你我千刀万剐,难赎其罪。”   贾季邻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原以为一切都是杨国忠与他设计好了的,这一刻却不得不承认局势失控了,彻底不受他控制了。   “得快去禀报……”崔祐甫牵过马就要走,打算去禀报李林甫。   话到一半,他却是停下脚步,看向薛白。   “我去禀报高将军、陈将军?”   这才是薛白真正的能量,少年纯朴是他在官场上的弱点,却使他与宫中关键人物有极好的私交。   贾季邻竟是一把拉住了薛白的袖子,道:“我与你一道去!”   “走。”   “快,去兴庆宫!”   这一番动作,看得西市署的官员们十分惊奇,没想到区区几十个反贼能让长安官员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   万年县令冯用之终于带着人赶到西市支援,迎面却见到贾季邻赶了过来。   “出何事了?”   “你快去包围西市。”贾季邻道,“我去请援军。”   “这……”   贾季邻显然是怕有人与他抢功,薛白则更慎重一些,赶马路过皇城含光门时,向门外的守卫问道:“陈知训将军带的四百骑,是何处抽调的?”   “是御前守卫。”   “御前守卫少了四百人?”   薛白其实也不知道少了这四百人有无影响,一句话却是使所有人都分外紧张起来。   此时,守卫含光门的南衙禁军虽不敢擅离职守,心中却已预想到反贼很可能会冲撞兴庆宫。   ……   贾季邻与薛白一行人继续策马而行,路过皇城、平康坊、东市,前方便是兴庆宫。   只见前方宫门处,正有龙武军士卒在列队,指挥的将领正是郭千里。   “郭将军!”   郭千里皱着眉头、板着脸,回过头来见是薛白,脸色才缓和了些。   “薛郎来了,但我马上要去平叛,可得晚些再谈。”   “将军要带多少人离开?”   “四百人足矣。”   “兴庆宫还有多少守卫?”   “这你不用担心,陈大将军虽死了儿子,但有他坐镇,宫城不会有事……”   说话间,有人策马从宫门中出来,身披盔甲,威风凛凛,只是脸上无须,却是高力士。   高力士早年就参加过唐隆政变,人如其名,高大且孔武有力,他官任骠骑大将军,其实是真在护卫圣人。今日陈玄礼死了儿子,不适合去平叛,而事情已闹大,竟是由他出面。   “高将军。”薛白策马赶上。   “张公之事,晚些你得给圣人一个解释。”高力士道,“我还有事。”   “高将军可想过,王焊逃入西市其实无用?形势至此,我等是否低估了他?”   高力士当即会意,拉住了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兴庆宫,不再着急出发,而是道:“说说详情。”   薛白当即引见贾季邻、崔祐甫,道:“县令发现了王焊之叛与祆教有关。”   ***   皇城,含光门。   守城门的检校左千牛卫中郎将柳泽站在城墙上往远处眺望,忽然眯了眯眼。   他望到了光禄坊外有数十个汉子隐隐有聚集之势,面朝东面,也不知在等什么。   “你们过去问问那几个贱民在干什么。”   “喏!”   柳泽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只见他麾下士卒走向那些汉子,还未到近前,那些汉子中有人掏出一张弓,射倒了他的一名士卒。   “啖狗肠!”他不由大惊。   说反贼逃入西市了,分明却在西市之外,但不逃窜,守在此处做甚?   观望形势,准备杀入兴庆宫?   想到这里,柳泽血气上涌,当即召集麾下士卒,喝道:“随我护驾!”   ……   与此同时,邢縡也在远处看着含光门。   他此时还未得到刘骆谷死的消息,依旧以为把事情闹大之后,朝廷只会认为是王鉷兄弟所为。   于是他转向身边的老凉,低声道:“杀进皇城之后,让王焊去送死,袁将军能保护我们走吧?”   老凉不动声色,将“袁将军”这三个字记在心里,嘴里应道:“能。”   “那好,我去与王焊说。”   “好。”老凉道:“我的人会帮你们引开守卫,我得过去指挥。”   两人说着,很快分开。   邢縡走到王焊身边低声说着,因兴奋而觉得嘴巴干得厉害,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道:“娘的,看起来我们真能杀入皇城。”   “烧了皇城,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王焊道。   事情做到这一步,他竟真的有了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杀!”   反贼们于是冲向了守卫薄弱的含光门。   在这个沉闷的午后,只有他们是兴奋的、疯狂的、张牙舞爪的,相比之下,日复一日站在含光门前应付差事的寥寥几个守卫显得那般无精打采。   “杀!”   疯子们在嘶吼声中冲锋,守卫们眼看来不及关城门,干脆转身就逃。   王焊率人冲进皇城,当即喊道:“烧!烧了!”   ***   “将军,你看!”   柳泽还在追杀被他冲散了的反贼,转过头,竟见到了鸿胪寺客馆上方腾起一团浓烟。   调虎离山?   他不相信王焊还能用出调虎离山的伎俩,更不可能承认自己中计了,于是他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得禀报他阻止了反贼杀向兴庆宫。   “快,守住皇城,包围他们!”   含光门守卫重新赶回城门,开始包围王焊、邢縡手下。   这些千牛卫士卒披甲执锐,排成队列,像一排排木桩,而反贼们却是活蹦乱跳,像是试图跃过木桩的疯狗。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兵赶到,占据着人数与装备全面优势的官兵虽然懦弱、虽然慌乱,渐渐却已经可以轻易杀死癫狂的反贼了。   像是疯狗主动冲向木桩上撞死,泼洒着腥红的血液,至死犹面目狰狞。   其实官兵们已经心怯了,但优势太大,终于还是逼着反贼步步后退。   ……   “人呢?!”   邢縡愈发焦急,奇怪刘骆谷派来的那些强悍的老卒们跑到哪里去了。   眼看越来越多的官兵赶来,他不由拉过王焊,道:“上城墙!”   他得上城墙看看,那些人到底跑哪里去了。   至此,他已经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   “报!”   兴庆宫前,高力士还未出发,左千牛卫的消息却已经送来了。   “王焊、邢縡并未逃入西市,而是打算暗攻兴庆宫。柳将军识破他们的阴谋,将他们包围在含光门!”   贾季邻闻言,擦了擦额头,道:“所幸高将军、郭将军未中反贼调虎离山之计啊。”   崔祐甫亦道:“不错,高将军、郭将军稳如泰山。”   郭千里是个直言不讳的,不由道:“总不会是我还未出发,就已经立大功了吧?”   高力士问道:“反贼进了含光门?”   “这……”   对于左千牛卫掩饰过错的把戏,高力士心里如明镜一般。   让反贼杀入了皇城,还敢报功,也不知圣人到时该有怎样的雷霆之怒,问题在于……冲谁呢?   ***   “国舅,王焊、邢縡被包围在含光门了。”   在长安县衙,躲在此处保命的杨国忠得知消息,终于敢出来,忙不迭地吩咐道:“快,快去含光门平叛,还有,保护好我。”   在光德坊京兆府衙门,被请了回来的王鉷也被萧隐之邀请着,一道去捉拿王焊;   在平康坊右相府,李岫得到了李林甫的吩咐,前往皇城控制局势。   在皇城政事堂,陈希烈走出衙门,抬头看去,鸿胪寺客馆的火还在燃烧,他眼神里泛着忧惧之色,虽有顾虑,但还是道:“本相也该去平叛……”   所有人都心想,那个没头脑的王焊,今日闹出的乱子也够大了,可以结束了。   ***   “着火了。”   有百姓聚在皇城外,指着皇城内腾起的烟,议论纷纷。   其中,几个穿着白袍的粟特传教僧目光虔诚,喃喃道:“是造物者烧毁罪恶的火,光明之神真的要现世了。”   遂有百姓指着他小声嘀咕,道:“这人在说什么?”   “那是祆教的,以火为象征,所以也叫拜火教,信光明之神。他们觉得人有善、有恶,死后要审判,可若是世间的恶太多了,造物主就会派他的儿子作为圣主来消灭罪恶……”   “这次之后,可就成了妖教了吧?”   “难说,这一场火可是让祆教信徒十分振奋啊……”   “让开!”   一队队金吾卫、捉不良人赶来,驱散了围观的百姓,拥在城墙下,却没办法马上拿下王焊。   皇城城墙不算高,可每当他们想要攻上去,上面便有箭矢射落下来,将他们逼退。   最后,只有王鉷走向城墙边,喊道:“阿焊,投降吧,你走投无路了!”   “哈哈哈哈。”王焊大笑着,站在了墙垛上,高声大呼道:“阿兄,我做成了!我攻入了皇城,我是王,我是火皇!”   王鉷脸色愈发苦涩,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傻兄弟说话。   接着,站在城墙上的王焊,当着无数人的面,解开了他的腰带。   “我才是圣人!”   玉带被丢下城墙,之后,是一件外袍被丢下,显出了王焊身上那件金色的绸缎。   “我才是圣人,”王焊再次大喊道,“则天大圣皇帝亲口敕封的圣人……”   “疯子。”杨国忠躲在人群中怒吼道:“反贼还不束手就擒。”   “则天大圣皇帝封我为圣人,因为你们全都是痿厥!朝堂之上,全都是痿厥!”   风吹着王焊脱下的外袍,在空中飘飘荡荡,所有人都被那“痿厥”二字吸引了注意力。   高力士策马而来,恰好听到这一句,脸色愈发深沉。   而城墙上那个疯子,还在大放厥词,惊世骇俗。   “你们主宰天下,拥有无数姬妾,可你们连硬都硬不起来!”   “系在你们可怜的腰胯下的兴阳蜈蚣袋,没用!哈哈哈,没用!”   “唾壶,我看到你了,你就是个孬种,和你那以丹药续命、靠挂蜈蚣袋助兴的昏君一样,你们都是软蛋!”   “你们这些无能的废物,凭什么为九五之尊,凭什么位列公卿?”   “唾壶,你想让真正的圣人向一个软弱的废物献宝?不,我只会毒杀那个疲软的昏君,烧尽他的罪孽!”   “来,看看真正的男儿,看看真正的煌煌之气,看!”   王焊解下了他的裈裤,迎风立于无数人面前,显得无比的骄傲。   杨国忠呆若木鸡。   李岫低下头,目光落在腰间的玉带下方,陷入了沉思。   薛白远远注视着王焊,竟隐隐有些欣赏与认同,男儿强身健体才是最有用的,岂可一味寄望于偏方?   “射杀他!”高力士大喝一声。   郭千里当即挽弓。   “圣母煌煌,抚临四方;圣母神皇,肃肃在上;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王焊还在高歌,一支利箭“嗖”地射来,贯穿了他的心口。   他身体晃了晃,轰然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下来。   “嘭!”   原本生机勃勃的一个人,砸在地上,声音沉闷,毫无生气。   但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全都沉默着、不敢说话。只好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身体,尤其是那光溜溜的两条腿。   一场荒唐的谋逆,在半日之内就被平定了,像一场笑话,但它似乎给长安带来了一丝意想不到的新奇改变。   像是在一个沉闷乏味的午后,被一个疯子将一盆凉水泼到了脸上。   “尻!”   杨国忠狠狠地骂了一声,抬起头环望四周,发现许多人都盯着自己的胯下。   他遂决心一定要把王焊千刀万剐。   王鉷闭上眼,努力消解着心中的种种情绪,他知道现在没有时间为兄弟的死悲伤,因为马上他就要面临无数的指证。   但脑子里却还是不住地想到父亲临死前,嘱咐他的那句“照顾好你兄弟……”   薛白看着这一幕,仿佛看到了大唐男儿的豪放与张狂,也看到了掌权者们的糜烂与疲软。之后,他转头瞥了高力士一眼,能够感受到这位最了解圣人的宦官此时是少有的凝重。   想来这次的叛乱能撩拨起李隆基足够大的怒火。   毕竟,堂堂圣人竟被称作“痿厥”了…… 第280章 华锦之下   茅房中,一个锦囊被从胯下解了下来。   李岫感到腰间没那么勒了,稍舒了一口气。但见绢布上的黄渍更深了,他拿起锦囊闻了闻,有股苦腥味,遂打算将它丢掉。   手才伸出去,他却忽然犹豫了,脑中回忆并思忖着它到底有无效果……大抵是有一点的,说不准,毕竟才挂了一两天。   “十郎,十郎。”外面响起了催促声,“阿郎要立刻见你。”   “来了。”   仓促之间,李岫终于不再犹豫,将锦囊收进怀中,整理好衣袍走了出去。   不论有无效果,他心理上已离不开这个兴阳蜈蚣袋了。   右相府中气氛严肃,走向议事堂的路上,每隔不远都能看到两三个美婢侍立着,身段窈窕,面容皎好,以甜美清脆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唤着十郎。   李岫早已过了那种每天动不动就想染指美婢的时候了,他清心寡欲许多年,唯想着安抚好妻妾们以维持着和睦与体面。尤其是今日,看到这些美人,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反而是王焊站在城墙上的画面。   “阿郎,十郎到了。”   议事厅内,李林甫沉闷地“嗯”了一声,让气氛迅速凝重了起来。   李岫上前问了安,道:“阿爷,局面控制住了,王焊伏诛、邢縡被拿,皇城内的火也灭了……”   说到后来,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道:“但还有一件事,恐有点麻烦,王焊临死前大放厥词,如何说呢,他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   李林甫没有追问,而是问道:“风言风语压得住吗?”   “此事,”李岫嚅着嘴,思忖的不是压下事情的办法,而是说辞,“当时有太多人在场,只怕是不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压不住?那圣人的怒火你担得起吗?!”   李林甫原本还摆出深沉模样,话到后来,声色俱厉。   天宝五载起,谋逆大案他办了一桩又一桩,牵扯冤魂无数,大理寺杖杀的尸体堆积如山,而那些乱臣贼子甚至没有一个是真敢举事的,但这次,竟让反贼攻入了皇城,还当众辱骂圣人,得往里填多少人命?   李岫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觉得荒唐,认为只有疯子才能回答疯子出的难题。   半晌的沉默之后,李林甫道:“让唾壶……不,让薛白来见老夫。”   吩咐这句话的过程中他考虑过,整件事里责任轻、功劳大、且能影响圣意的人,反而是年轻位卑的薛白。   “那孩儿?”   “滚!废物!”   李岫唯唯喏喏,躬着身子告退。出了议事堂,走进院中,他用力踢倒了一盆摆在小径边的花卉,心想自己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竟还活得如此窝囊。   再定眼一看,只见那倒掉的花卉原本压着的土地上爬满了蜈蚣与蠕动的蛆虫,看得人头皮发麻。   ***   右相府依旧奢华,但相比于薛白天宝五载那次过来,它已开始显得有些陈旧了。   府中雕栏画栋虽然重新漆过,但几个院门的门槛处还能看出磨损严重的痕迹,即便是权倾天下如李林甫,也无法阻止住了十几年的奢华宅院变旧。   买再多奴仆都没用,相府奴仆如云,已到了臃肿冗员的地步。   薛白这次来,留意到一些细节。比如,管事苍璧胖了,脖子上有些酒色过度而起的红斑,且在路过中庭时有个头戴金钗、眼神俗气的美婢向苍璧意味深长地媚笑了一下。   “阿郎,薛白到了。”   步入厅堂,薛白意外地发现,李林甫这次没有守卫重重,也许是熟悉之后,认为彼此间有交情了吧。   “在左相府、张公府,下人尚且不会直呼其名。”薛白道:“右相府中的管事也许该换人了?”   他说这件事,不是因为生气,纯粹是好心提醒。待过了年,李林甫就算任相十六年了,很多东西真的该整顿。   “本相很快要入宫禀奏谋逆案,没时间与你闲扯。”李林甫道:“长话短说,说伱的看法。”   “我去偃师,是替圣人去看看为何大唐的百姓会随着妖贼造反,原来,这背后是有人在阴谋指使。”   “王鉷。”   “王鉷、安禄山。”   李林甫道:“牵扯胡儿,于事无补,你不可能一次除掉两个圣人最信任之人。”   “我不在乎,我只管我对圣人说的是真相。”薛白道,“此为我入仕立身之基,我是纯臣、直臣。”   “由王鉷一人担罪,可最快了结此事。若节外生枝,一旦圣人雷霆怒火蔓延开来,引火烧身……”   李林甫“边镇尽用胡人”言犹在耳,甚至正是他提携安禄山要以武力阻李亨登位,当然怕引火烧身。   薛白则反之,既已剑指安禄山,这便是他在朝堂上的立场,是他的立身之基。因此,他听到最后,嘴角扬起了一丝不屑的笑意。   “本相绝不容你胡搅蛮缠!”说话间,李林甫见了这竖子的神色,直接定了调子,“此案到王鉷为止!”   “王鉷、安禄山。”   李林甫起身,喝叱道:“你敢与本相为敌?!”   两人原本还有很多可谈的内容,高力士、陈希烈、杨国忠……都可以在谈话中被他们像棋子一样摆弄,还可谈官位、谈利益。   但他们彼此太熟悉了,直接就绕开了这些,表明基本立场,针锋相对。   李林甫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于是摆出了最强势的态度,以主宰大唐的威仪叱喝。   换作旁人,直接便被他吓退了,但薛白没有,薛白又不是他那些唯唯喏喏的儿子、女婿、下属。   “敢。”   薛白以一个字明确给了回应。   李林甫有些惊讶,于是想以更强势的态度压服薛白。   “本相若要杀你,你死一百回了。”   “高家兄弟在偃师就想杀我。”薛白道:“但我杀了他们。”   “别以为这是你的政绩,这是你的罪证!”李林甫怒叱道。   那根根刚劲的胡须如万箭待发一般指向薛白。   “你在偃师胡作非为,搅动是非,若非十七娘为你求情,本相当时便流放了你!你的政绩一塌糊涂,贬岭南亦不为过。”   这话其实说到了点子上,在当今之大唐最重要的规矩就是比谁更能收税,这是忠诚能干的证明,薛白既没有王鉷、安禄山忠诚能干,却要指责他们谋反,且还是同时指责,很狂妄,很无礼。   李林甫话到后来,怒拍桌案。   “一个连税都收不上的废物,敢在圣人面前构陷安禄山?滚回去当你的面首罢!”   “哥奴,莫忘了你才是靠攀附裙带起家的那个!”   “你……”   李林甫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知今日是怎地,一个个都语不惊人誓不休。   但那话说的是事实,李林甫年轻时确实与武三思之女武凤娘偷情,武凤娘的丈夫死后,她甚至请求高力士让他接替她丈夫的官位,高力士出身于武家,但不敢答应,给了武凤娘一些消息,使李林甫巴结上了宰相韩休。   也是武凤娘,把李林甫引见给武惠妃,为他铺了一条青云直上的路。   比起薛白与杨氏姐妹的姐弟之义,李林甫与武氏姐妹之间的阴私可多得太多了。   “竖子你敢,敢直呼本相……”   “哥奴,你当我有何不敢?我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你呢?若只会收税,且不能更合理地收税,滚回去当你的面首罢!”   面对李林甫的威压,薛白没有任何一点退让,只有以硬碰硬,更强势地顶撞了回去。   “你治理的大唐,就像你我脚下这张地毯,看似华丽,其实里面爬得密密麻麻都是虱子,你不敢掀开它看一眼,宁可看它啃食着你的家园,因为你就是个疲软的懦夫,你已经腐烂了。你连臣子最基本的风骨都没有,只会捧着天下人的膏血供奉圣人,还敢在我面前自称‘相’,一点羞耻也没有吗?”   “来人,来人……给本相打杀了他!”   “你自以为任相十五年是本事,不过是个小肚鸡肠、惦记着一点权力连觉都不敢睡的可怜虫。你越没才能,越怕旁人取代你的相位,以天下为己任的有识之士被你排挤打压,我隔着潼关都能闻到你身上旧年腐朽的臭味。”   “来人,打杀他……”   厅堂的门终于被推开,苍璧带着几个仆役冲了进来。   薛白毫不犹豫拎起架上一个花瓶在柱子上一砸,“咣啷”一声,他手里握的就只剩碎片。   竟到了动手的一步,他便要直扑李林甫。   今日,长安城中多的是疯子。   “够了!”李林甫喝道,“都退下。”   苍璧一愣。   “退下!”   李林甫咳嗽起来,指着薛白,艰难地喘过气之后,道:“你……你气死了张去逸,还想气死本相?”   “没有,张公不是我气死的。”哪怕到了这一刻,薛白也死活不肯承认,“是被安禄山吓死的。”   ……   相府奴仆退下,薛白也丢掉了手中的碎瓷,李林甫也没有为了安全而避开。   他们未必是真的冲动,无非是摆出态度,比谁更强势罢了。   “哈哈。”   许久,李林甫笑了,第一下有些不自然,他连着笑了两下,方才褪去威严之态,稍显出了些许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这一向以心胸狭隘著名的索斗鸡,也许是把心胸都气炸了,反而豁达起来,他洒脱地拍了拍膝盖,呵呵笑道:“本相记得,三年前也就是在这里,你刚被太子坑杀,跑来哭着求本相给你一个机会,娃儿长大了啊,敢顶撞了。”   “是,三年了,你治理天下,越来越糟糕。”   “你治得好吗?!”   李林甫迅速叱骂了一句,甚至不由自主地挥了一下手,之后维持着他的风度。   他坐在那,像是以为还在三年前,那时他动动手指就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薛白。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是为本相做事,还是自寻死路?”   “告辞。”   薛白拉开门,走出了这间厅堂,做出了与三年前不同的选择。   方才虽然是表态,但他其实说了一些真心话。   但李林甫让他很失望,李林甫甚至都没意识到,目前不该再为巩固权势而联结安禄山,而是该为身后事做准备,该把权力下放给年轻人了。   就像这座右相府,那些陈腐的、破旧的,该被替换掉了。   三年,唯一不变的还是彼此间的关系——道不同,不相为谋。   ***   “竖子。”   李林甫低声咒骂着,因发怒而有些头晕。   但他还不能休息,他还得入宫,向圣人禀报王焊谋反案的结果。   没能与薛白统一说辞,让情形变得有些棘手起来。当他疏理朝堂局势,忽然发现,陈希烈、杨国忠、王鉷、薛白……这些人曾经全是右相一系,但不知为何,统统渐行渐远,甚至走到了右相府的对立面。   隐隐地,有种孤立之感。   好在,右相的地位依旧稳固。   李林甫忽然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为了右相之位而损失了太多别的东西。   “入宫吧。”   很快,金吾静街,右相出行。   他抵达兴庆宫时,今日参与了平叛的所有官员也都候在宫内了,但圣人只见他一人,其余人皆只是如挨罚一般等着。   “宣,晋国公、尚书左仆射、中书令李林甫觐见!”   今日的兴庆宫显得比往常肃穆些,李林甫绕过花萼相辉楼,走向勤政务本楼,脚步也不似平时那般从容。   恰此时,夕阳完全落下,长安暮鼓响起,一盏盏灯火亮起,依次点亮了花萼楼、勤政楼,显出绚丽的景象,彰显出大唐的强盛。   人们抬头看着眼前的盛景,脑海中却不由浮起了王焊的一些话语。   “痿阙。”   ……   陈希烈、杨国忠、萧隐之、李岫、柳泽、贾季邻、冯用之、郭千里、崔祐甫、薛白等人正站在花萼楼外等候着。   没有人知道圣人正在与右相说什么,他们当中还有很多人都没能仔细禀报事情的经过,相当于没有解释的机会。   功过只能由李林甫先行叙述,如何不紧张?   杨国忠本是站在前面的,却不时搓搓手,跺跺脚,几次挪步之后,退到了后面,一袭紫袍混到红袍里。   “当时右相都不在场,圣人怎能只听右相禀报?”   冯用之原是想回答的,侧目撇去,只见贾季邻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步,他当即心下一凛,噤声,撤步,离杨国忠远了一些。   杨国忠身材本就高,两旁一空,顿时显得扎眼起来。   他不由骂了一句“啖狗肠”,退到了与他一样高的薛白身边,以一袭紫袍与青袍并列。   “你说,右相会如何……”   “噤声。”   前方有礼仪官忽然喝叱了一句,态度并不客气。   煎熬地等了许久,前方有一个宦官走来,站到了这些官员们面前,目光来回打量着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   “宣,太乐丞、长安县尉薛白觐见!”   “臣遵旨。”   薛白很清楚自己为何最先被召见,因为诚实。   他端正神色,随着那宦官走向勤政务本楼,路上小声道:“我才从偃师回来不久,对内官有些面生。”   “袁思艺,华州人,四个月前才被提拔为左监门卫将军,当时薛郎不在长安,未有荣幸相识。”   “原来如此。”   袁思艺不再说话,引着薛白到了殿外。   殿内气氛很僵,李林甫显然没有把圣人哄高兴起来。   “臣薛白,请圣人安康。”   御榻上的李隆基没有说话,反而是高力士开口道:“禀报吧。”   “臣以为,一连串的谋逆案,乃王鉷与安禄山勾结,长年准备着谋反,而王焊脑子里缺根筋,反而把他们的阴谋暴露了……”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方才是如何说的,总之他坚持着他的看法,侃侃而谈。   他不是无凭无据,而是有证据,有高氏兄弟在偃师的所作所为,有刘骆谷的人赃并获,因此有种句句属实的底气。   说的过程中,他偶尔偷偷瞥向李隆基,与以往每次觐见都不同,这位圣人的面容隐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显得神秘而可怕。   待到薛白说完,李隆基许久都不置可否,末了才淡淡道一句。   “你与右相一起审讯,调查此案。”   “臣遵旨。”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像是在积蓄着愤怒,也像是暴雨前的宁静。   入冬的天气,李林甫额头上竟沁出了微微的细汗。   “王焊谋逆案。”   李隆基终于开口了,在询问过了宰相、直臣之后,开口透露圣心,让他们知道这案子该如何查。   天子一怒,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过是一桩荒唐的误会,一个傻子,误打误撞闯进了皇城……”   李林甫、薛白当即错愕。   他们真的以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这位圣人无比愤怒,会让朝堂震动,甚至一扫当前的形势,他们为此才刚刚大吵了一架。   但没有,没有预想中的暴雨,没有雷霆之怒,这一次,李隆基展现出了帝王的胸襟,没有因为王焊那些话而失态。   他是帝王,岂是常人能够揣测的?   “务必让百姓不被妖言蛊惑,薛白,朕命你兼任刊报院主编。”   李隆基语气中透露着的是斟酌与为难,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高力士遂接着道:“民间舆情,不可将一场误会以讹传讹为谋逆大案,你可明白?”   “臣,定不负使命。”薛白执礼领旨。   他隐隐感受到,李隆基没有发作只怕不是因为胸襟,而是因为恐惧,不想面对。   这大殿的地上也铺了一条厚厚的华丽地毯,但不知掀起之后,下面是不是布满了虱子?   李林甫显然是预料错了圣人的反应,只好问道:“若如此……王鉷未能管教好兄弟,可贬为崖州太守?”   他这是要背地里取王鉷的命,比如宇文融当年就是在往崖州的路上被暗杀的。圣人既然不想声张王焊造反,那王鉷就只能死于暗杀了。   韦坚、皇甫惟明之死亦是这般,李林甫知道圣人心里是默许的。   然而,他竟是再次料错了。   “不,先查。”李隆基缓缓道,“若王鉷真对王焊之事不知情,则撤其御史大夫,依旧以他为户口色役使、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市和籴使。”   “这……”   李林甫惊讶之下,竟是失态了。   任相近十六年,他自认为极为了解圣人,不想,今日竟是接连料错了圣人的反应。   圣人的脾气呢?唐隆政变诛杀韦后、先天政变逼得父皇退位的一代英主,在今日竟是选择了原谅王鉷?怎么可能?   “臣,老臣一定查清真相。”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李隆基抚须,朗笑道:“朕难道还能连一个傻子都容不下吗?退下吧。”   他依旧是表现出了风流天子的洒脱,但殿中只有君臣四人在隐秘的对话,除了高力士之外一个侍者都没有,朗笑声回荡在空荡的殿里,有些怪异。   “臣等告退。”   他们没有再提别的,从头到尾就没有提到王焊的那些话。   像是一个黑云压城的沉默午后,本该打的惊雷始终没打下来,让人压抑。   薛白觉得一切是那样疯狂,在他眼里,李隆基的反应比王焊还要疯狂。   身为天子,不重惩谋逆者以诫天下,而是幻想着掩盖住一个不可能掩盖的真相,何等疲软?何等无力?   论魄力,还不如王焊。   ***   离开勤政楼,李林甫许久没有与薛白说话。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圣人老了。   这念头一起,纷至沓来的是各种杂念,比如,他由此意识到,自己也要老了。   到了花萼楼附近,李林甫才想起来,转头对薛白道:“圣意不必对旁人多言。”   “我明白。”   “竖子想一并除王鉷、安禄山,呵,连王鉷也未必除掉。”   “右相这是在抱怨?”薛白反问道。   李林甫斜睨了他一眼,强忍怒火,径直摔袖而去。   这一幕落在外面在等的诸官员眼里,使他们更添忧虑。   圣人对这些官员亦有吩咐,袁思艺上前宣读了口谕,让他们各司其职,控制事态……除了杨国忠。   “圣人体恤杨少卿辛苦,让你回府歇养。”   “袁将军,我可否觐见圣人?”杨国忠上前,悄悄递了什么到袁思艺手中。   “诸公请回吧。”   杨国忠不由愈发焦虑,转身匆匆赶向李林甫的车驾,道:“右相且慢,下官想……”   “杨少卿且回府歇息吧,阿郎还得收拾你留下的乱摊子。”   “右相!”   杨国忠没能拦下李林甫,转头一看,只见郭千里正与薛白在说话。   “薛郎你说,我射杀王焊,功劳当不小吧?”   “噤声,还不去安慰陈大将军?”   薛白提醒了一句,翻身上马,自追着李林甫的车驾往京兆府审讯王鉷、邢縡。   谋反这么大的事,连陈玄礼的儿子都死了,岂是轻易压得住的?哪怕是皇帝想压。   ***   勤政楼。   殿中,只有高力士还侍立在李隆基身边,今日就是连他都不太理解圣人的决定。   “嘭。”   忽然一声闷响打破了寂静。   李隆基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酒器重重砸在地毯上。   “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高力士连忙跪倒,道:“圣人息怒,王焊已死……”   “朕知道。”   李隆基一脚踢飞了那酒器,也没再有更多动作,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既死了,朕能如何?朕自年轻时就明白,不可由怒火冲昏头脑。朕绝不至于因一个傻子几句妄言就失了分寸,他诋毁朕,他诋毁朕,朕反而该活得更好……该活得更好。”   “是,圣人真千古明君也。”   “是吧?”李隆基笑了笑,道:“朕冷静想过,王焊掀不起风浪,旁人是否谋逆由哥奴去查即可。王鉷……朕相信、了解王鉷,他包庇兄弟是真,但必不知情。若杀了他,太多事得朕亲自操劳,可最重要的是,朕得活好,朕当长寿康健,此为最重要之事。”   “圣人明鉴。”   高力士觉得这道理似乎很对,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对,说不上来。   “当此千载未有之盛世,大唐长安万年,岂有人能谋逆成功?一个疯子误打误撞,朕越镇定,越能消弥其影响。”李隆基从容笑道:“朕大可处变不惊,今夜早些歇。”   “是否请贵妃来?”   李隆基先是点头,之后想到杨玉环那性子是有些直率的,道:“召范女来。”   他吸了吸鼻子,接着想到一些私事,对杨国忠的怒火当即就窜了起来,伸手便要解下身上的兴阳蜈蚣袋,再一犹豫,却是吩咐道:“召李遐周入宫。”   “遵旨,传玄都真人李遐周觐见!”   虽然已经宫禁了,高力士也不怕麻烦,连忙去派人开宫门。   靴子踏过那厚重奢华的地毯,没有人发现地毯下有几只小虱子正在爬着…… 第281章 不问苍生问神鬼   光德坊。   夜里下了雪,有随从提着灯笼,领着一个少年郎走过长街,在雄伟的大门前停下脚步,见上方挂着的是熟悉的“京兆府”牌匾。   今日的叛乱就发生于光德坊,王鉷亦被押在此处,因此守卫森严,透着股冷峻、肃杀的气氛。   “来者何人?”   “我,我是长安县尉薛白的幕僚,姓杜名誊。”   来人一开口,打破了肃穆之感,继续以他那迷迷糊糊的状态说道:“薛县尉要过来问案,我这个幕僚也被唤起来记笔录了,天可真冷。哦,这是我的宵禁行走文书。”   “杜先生有些眼熟啊?”   “咦,牛栓?田大?是我杜五郎啊,我家‘妄称图谶’的时候,就是你们将我从长安县衙押到京兆府,路上我逃了,记得吗?”   “这……”   “不记得了?牛栓你还点了汤饼请我吃,我当时逃走了,连累你们了吧?但伱们不是长安县的差役?怎到京兆府来了?”   “记得,请五郎小声些。”牛栓压低声音,道:“办谋反大案呢,小人是被县尉调来,守京兆府的。”   杜五郎会意,随着他们进了府衙,小声问道:“王鉷不是京兆尹吗?他都谋反了,怎么还能关在京兆府?”   “这种事小人就不知了。”   “哦,懂了,试探有没有人放他逃呢。”   牛栓佩服道:“原来五郎如此聪敏。对了,小人当年犯了大错,在五郎屁股上踹了一脚,五郎大人有大量,能不能饶了小人。”   “没事没事,我都不记得这事了。”杜五郎转头一看,见公堂前站着一众官员,不由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是京兆少尹和六曹参军在等右相来问案,听说王鉷很强势,做事都是任用亲信幕僚,一向不信任这些官员,这回反成了好事哩。”   “就是,不上进也有好处的嘛。”杜五郎问道:“但王鉷是京兆尹,不可能在京兆府没有心腹的吏员吧?”   “自然有,眼下这京兆府谁不发愁?都怕被当成反贼了。”   “哎,我熟人蛮多的,我去打个招呼。”   杜五郎不随官员们凑热闹,反而往京兆府牢走去,远远就向几个典狱挥手。   “诸位,我今日不是来坐牢的,可是来审案的。”   “这不是五郎吗?我们牢中出去的,你可是最显达的一位了……”   对话发生时,就在他们身后的京兆府大牢深处,邢縡正坐在黑暗中咬着指头,显得非常焦虑。   他脑中回忆着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从他阿爷在炭山与安禄山合谋杀人劫财开始,到刘骆谷留在长安利用祆教教义唆使王焊培养死士,再到王焊逐渐不受控制,他们干脆激王焊造反以撇清。   “为何攻入皇城又忽然撤了?若想撤,刘骆谷何必派人射杀陈知训、攻皇城?岂非更容易暴露府君?”   邢縡想了很久,愈发觉得事情不对。   终于,他脑中灵光一闪,觉得刘骆谷派人来,倒像是故意要把造反引向安禄山。   得知道刘骆谷到底怎么了。   过道上有火光亮起,有两个典狱拿着镣铐过来,道:“该去刑房了,你今夜可不好捱。”   “我都会招。”邢縡还在啃手指,道:“但我是冤枉的,此事有阴谋,有阴谋……”   ***   与此同时,一队队金吾卫赶到了京兆府大门前,列队、站定。   京兆少尹章恒搓了搓手,在灯火通明中见到了一众紫袍、红袍官员纷纷下马,场面十分壮观。   他忙领着一众官员趋步过去,执礼道:“见过右相,请右相安康!”   李林甫脸色冷淡,抬手一指身边的金吾卫,问道:“若非本相护卫森严,今日或已为王焊所杀?”   “王焊该死。”章恒当即表态,与王鉷划清界限,道:“王鉷亦涉谋反,当诛!”   “连夜审。”   章恒有些紧张,慌忙抬手请李林甫往公堂。   一众人鱼贯入内,京兆府官吏们偷眼瞥去,只见右相身后紫袍、红袍皆有,其中最显眼的却是一名年轻英俊的官员身披青袍走在最前,仿佛是协助右相办案的副手。   “薛郎。”   一身青袍的薛白正在李林甫身边走着,转头看去,只见是京兆府仓曹参军裴谞站在那行了一礼。   他遂停下脚步,在众人的瞩目下与裴谞寒暄了几句。   “裴兄,许久未见了,裴公可还好?”   “阿爷致仕了,他能平安身退,还得多谢薛郎。”裴谞感慨道,“薛郎才回长安,又要升官了?”   “恰逢其会,能为朝廷办事罢了。”   薛白与裴谞也相识了两年多,他已从白身到长安尉,对方却还是个仓曹参军,今夜既有机会闲聊两句,他忽起了拉拢之意。   但不知以他如今的地位,有没有资格拉拢一个闻喜裴氏的世家子弟?   ……   那边,李林甫进了公堂,回头看了薛白一眼,轻声自语道:“还有工夫闲聊。”   作为当朝宰相,哪怕是一句无心之言,也可能让有心人解读成他不满薛白,但他还是自语出来了。   “右相请上座。”   “本相年老体衰。”李林甫摇摇手,道:“十郎,你来代父审案。”   李岫正侍立在李林甫身后,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   他这位阿爷对权力的迷恋已到了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地步,这还是第一次显露出培养儿子能力的意图。   “阿爷?”   “让你代为问话。”李林甫道。   他在来的路上已把圣人的心意告诉李岫了,径直在上首坐下,闭目养神。   李岫大为振奋,站在李林甫身后安排起来,请刑部尚书萧隐之、大理寺卿李道邃,以及宫中派来监督此事的宦官袁思艺入座。   很快却又遇到了难题,想着该如何安排薛白的座位。   思来想去,因为薛白是圣人钦点的查案官员,他遂将其安排在李道邃身边坐下,比京兆少尹章恒、长安县令贾季邻的位置还要靠前。   这显然不算妥当,但无人就此提出异议,除了李林甫微微摇头。   李岫原有世家子弟的风度,但见到父亲接连露出不满的表情,反而紧张了起来,看着李林甫的脸色,缓缓道:“提审王鉷……不,先提审邢縡。”   “喏。”   李岫深吸了两口气,斟酌着一会审问时要说的措辞,渐渐平静下来。   他已做好准备了。   然而,却见几个差役匆匆跑了回来,禀道:“右相,不好了!”   “何事?”   “邢縡……邢縡死了。”   “什么?”   忽逢意外,李岫措手不及,愣了一会儿,张嘴正要开口。   “本相亲自去看。”李林甫已站起身来。   一众相府护卫连忙拥上,唯留下李岫还在那欲言又止。   ***   火把的光亮驱散黑暗,能看到血迹正顺着灰砖间的缝隙往外流。   邢縡被挂在刑架上,身体无力地往下垂着,喉咙已被割开。   “怎么回事?!”   “禀右相,小人们把他绑在刑房中就离开了,该是……该是有人进来,给了他一刀。”   “查。”李岫上前道:“将所有差役召来问话,我要知道都有谁到过刑房!”   随着这一句话,李林甫却是回过头淡淡扫了他一眼。   章恒见状,连忙上前,禀道:“右相,此事必是王鉷在京兆府中的同党所为,何不将他们捉下,一一审讯?”   “此人是王鉷之心腹?”   “下官请私下禀报右相……”   正此时,忽然有人开口道:“若真是王鉷同党所为,该救王鉷,甚至杀掉王鉷,为何会对邢縡下手?”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薛白。   在场官员大多都有利益偏向,反而只有薛白看起来是不偏不倚、秉公执法的样子。   “薛县尉何意?”   “王焊、邢縡都已光明正大造反。此时杀邢縡想要隐瞒何事?在我看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有人为了遮掩整件事里安禄山参与的证据……”   “够了!”李林甫叱道:“休得信口雌黄!”   “我在张府上,亲眼看到安禄山留在长安的进贡使刘骆谷暴动;我在偃师,亲眼看到高家兄弟收买河南官府,岂为信口雌黄?今日我等只顾盯着已被捉拿的王鉷,却毫不在乎镇守范阳的安禄山更具危险,这又是何道理?”   官员间当众争执常有,但李林甫堂堂宰执,与小官争执却会损伤他的威望。   于是他以教训小辈的口吻淡淡道:“竖子无知,既无证据,不可中伤边镇大将。”   薛白看向崔祐甫,道:“崔县尉,今日你我交谈,便说过拿下邢縡便有安禄山谋反的证据,偏偏此时人死了,你如何看?”   崔祐甫有些为难,但沉思片刻,还是叉手行礼,郑重道:“我以为,安禄山确可疑也。”   “当查。”   薛白十分坚定,道:“我欲询问京兆府所有差役,右相可是要阻止?”   李林甫以威慑的眼神瞪着薛白,缓缓道:“你最好查出真相,莫负圣人重托。”   他这是在提醒他,圣人不喜欢大肆宣扬谋逆案。   “谢右相信任。”   “邢縡之死交长安县尉薛白查。”李林甫道,“继续审王鉷。”   说罢,他拂袖而去,自去取王鉷的口供。   他知道很可能是安禄山的人动手灭口了,但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阻止李亨登基做准备。   薛白想查,查不到的。   ***   “我先验尸,之后再一个个问话。”   “喏。”   “薛县尉,杜先生来了。”   “嗯。”   杜五郎走进刑房,关上门,凑到薛白耳边,问道:“没人能偷听吧?”   薛白正在看邢縡脖子上的伤口,道:“放心。”   “那就好,吓死我了。”   杜五郎则是向邢縡拜了拜,闭上眼,在心里默念道:“兄台见谅,虽然算是我杀掉了你,但你犯下谋逆大罪,原本就死定了,我算是给你一个痛快,你就不要怪我吧。”   薛白不知他在碎碎念什么,问道:“安排好了?”   “嗯,京兆府牢有一个我熟悉的典狱,他前阵子巴结王鉷,正是害怕的时候,我与他说,陈玄礼想要审问出仇人是谁,让他放刁丙进来审邢縡,刁丙一刀就杀掉了。”   “他人呢?”   “送走了。”   “那典狱呢?”   “知道邢縡死了,吓坏了,但我安抚住了。”   “你唤他进来,我给他安排出路。”   “好。”杜五郎道:“但我真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政绩嘛,平叛的政绩。”薛白回答着,无意间看到杜五郎那满是疑惑的眼神,遂沉默了片刻,道:“我想试着阻止一场大叛乱。”   “阻止一场大叛乱?”   “至少提醒朝廷安禄山要造反。”   “他真会造反?”   “你也不信?”   “那我毕竟不一样。”杜五郎嘀咕道:“我知道很多事都是你栽赃的啊。至于其它的,边将嘛,狂了些,又是胡人,不懂规矩。”   薛白笑了笑,随口道:“那就当我想踩着安胖子往上爬好了。”   “哎,我这不是在分析吗?可没说不信你,我当然信你。”   “查案吧。”   “好,让我们查查邢縡到底是如何被安禄山的人灭口的。”   ***   次日,天光渐亮。   李林甫夜里睡了一个浅觉,醒来时,手里还拿着一枚令牌,上面写的是“左千牛卫兵曹参军事刘骆谷”。   据王鉷交代,王焊是被邢縡蛊惑,常以祆教教义中的拜火与光明之神等言语动摇人心,而他恰知道粟特人出身的安禄山就是祆教信众,因此,在得知薛白上奏高氏兄弟之后,便开始怀疑安禄山,找薛白要了这个令牌。   此事薛白倒也承认,但说的是高尚落在公孙大娘处的,不知是何物,也不知王鉷为何要去。   那么,定罪王鉷与刘骆谷勾结,或判断王鉷真是无辜,其实只在李林甫一念之间了。   但不论如何选,他都不满意,他原本只是想看王鉷与杨国忠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结果因薛白在其中捣乱,这把火反而烧到了安禄山身上。   “薛白查到杀邢縡的凶手了吗?”   “回右相,还没有。”   “入宫,我要向圣人禀报昨夜查到的结果。”   李林甫决定抢在薛白面前,给圣人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此案已成了薛白攻讦安禄山、而他必须保安禄山的一场对弈,争夺的是圣人的信任。   堂堂宰相与一小官对弈很荒诞,但能与年轻人交手,反而让李林甫振作起来,他身上恢复了索斗鸡的精神刚戾之势。   ……   到了兴庆宫,没等太久,李林甫就得到了圣人的召见。   若有早朝,这是早朝快结束的时间,平素李隆基甚少在这时间接见臣子,今日不免让李林甫有些意外。   他心想,圣人恐怕是记挂着王焊谋逆案、担心牵扯到安禄山,一夜都没能入睡,无怪乎让薛白一同查案。   然而,当李林甫到了沈香亭,竟见李隆基身穿道袍,正盘腿坐于亭中打坐,面容平和。   亭中还有另一位老道士正在打坐,正是李遐周。   “圣人,圣人?”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上前,连唤了两声,李隆基才睁开眼,紧接着便朗笑了两声。   “好!”   李遐周听得动静,也睁开了眼,虽是伴在君王侧,眼神却古井无波,自有高人风范。   李隆基并不立即让李林甫上前,而是与李遐周自谈论打坐的所得。   “朕依着道长的静心十二法坐了一夜,确是神清气爽。”   “圣人太过英明睿智,然而,聪慧太过,于心神有大损伤。”李遐周并不居功,谦逊道,“夜里若难以入眠,静心打坐,亦可休养心神。”   李隆基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叹道:“如道长所言。”   他看了一眼候在亭外的李林甫,原打算去处理国事,却先向李遐周问了一个昨夜已问过的问题。   “道长说……兴阳袋真有用?”   “圣人若能依贫道所言,每日以功法吐纳,三七二十一日后再入炉采战,自当看到效用。”   “道长可莫欺君。”李隆基莞尔道。   李遐周摇了摇头,根本不惧李隆基的身份,语气有些冷淡,道:“圣人宁信祆教反贼,不愿信贫道。圣人年已六十又六,犹求速成,贫道亦无法可施,告退。”   他竟是真就起身离开。   李隆基也不恼,看着他的身影,反而抚着长须点了点头。   这才招李林甫上前。   “十郎查得如何了?”   “回圣人。”李林甫低着头,沉吟道:“王鉷自称不知情,且为减轻王焊之罪,欲将谋逆之罪推到安禄山身上,称是安禄山留在长安的进贡使刘骆谷怂恿王焊……”   “实则如何?”   “臣以为,王鉷不知王焊谋逆,此为事实。然而王鉷护弟情深,为了掩盖王焊的罪行,派人杀韦会、任海川,后又使人杀刘骆谷、杀邢縡,并伪造刘骆谷为主谋之证据,此亦为事实。”   “他招了?”   “没有。”李林甫道,“老臣还未找到证据,但以臣对王鉷的了解,臣敢断言。”   “如此说来,薛白所言不实?”   “薛白所言或为他眼见之事,但眼见未必属实。”   “王鉷。”李隆基叹了一口气,到此时犹沉吟了一会,方才缓缓道:“赐死吧。”   “臣遵旨。”   李隆基仰起头,显得有些悲悯,道:“王鉷的差职,你举荐人来办。”   李林甫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已赢了。   除掉王鉷,重挫杨国忠,这正是他一开始想要的结果。   他赢得很简单,因为他比薛白更了解圣人,他不需要找证据,只要抢在薛白面前定案,这场对弈就结束了。   当他意识到圣人怕麻烦,就把所有罪过推到王鉷一人身上,这是最好、也是圣人最愿意相信的结果。   ***   次日。   李隆基在南薰殿中端坐着,一边吐纳,手掌一边拍着大腿。   “圣人,薛白求见。”   “何事?”   “称是来复命的。”   李隆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吐出了一口郁气,道:“竖子没开口,朕已知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胡儿指使人杀了邢縡,尽是些耸人听闻之言论。”   高力士道:“是,圣人了解他,他直言直语,不会只拣好事说。”   “哪有那么多坏事。”李隆基道,“年纪轻轻,让人当枪使都不知,尽来烦朕。未满二十已活得毫无趣味……不见他。”   高力士感到圣人因自己方才那一句谏言而不高兴了,不敢再多说,连忙领命。   李隆基再想行功法,终是对效用不太满意,吩咐道:“召李道长入宫。”   他近来愈发是宁愿见道长,也不愿见臣子,尤其是讨厌见那些给他找麻烦的臣子。   这一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但因王焊之事,他心情实在太差,因此允许自己随心所欲一阵子。   “召李道长入宫。”   高力士传了旨,吩咐吴怀实去请李遐周。   ***   吴怀实领了圣谕,出了宫门,却见薛白犹候在那儿。   “薛郎已是立了大功,何必再给圣人寻不痛快?”   “这……”   薛白闻言,微微苦笑,执礼道:“多谢吴将军指点,对了,吴将军往何处去?”   “去请李道长入宫。”   薛白一愣,微微叹息,自语道:“安禄山真要反,圣人却还有心修道。”   这话,吴怀实以及身后的内侍们只当没听到,别过薛白,自往玄都观而去。   到了玄都观,他们招过道童,问道:“李道长在何处?”   “师叔在打坐,贫道这就去请。”   “当由我去请李道长,领路吧。”   “吴将军请。”   走到钟楼,吴怀实抬头一看,恰见李遐周正飘然立于钟楼之上,不由喜道:“李道长,圣人口谕,请你入宫觐见。”   李遐周却是摇头道:“贫道再入宫何益?!”   “道长?”   “胡儿跋扈,天下皆担忧,唯圣人不肯醒悟,贫道不如去也!”   “道长你……”   吴怀实大为惊讶,不知李遐周为何突然发此狂言。   这边还在发呆之际,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李遐周拿出一杆笔,在那口大钟上题起字。   “道长。”   吴怀实遂带着内侍们匆匆往钟楼上奔去。   踩过一层层石阶,他好不容易爬上钟楼,环顾一看,竟已不见了李遐周。   “人呢?”   “道长飞走了!”   吴怀实跑到钟楼边一看,只见一个披着道袍的瘦小身影,正在远处的屋脊上飘然而行。   他不由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么一会儿工夫,李遐周如何能走得那么远。   之后,他才想起转头看那口铜钟上题的诗,这一看,竟是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铜钟上字迹分明,却是四句谶语。   “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   “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葬金环。”   ***   那边,薛白离开兴庆宫,便去往长安县衙。   还未到县衙,已能看到有一人正在县衙大门处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模样。   薛白眼神里于是有了一些了然的笑意,丝毫不见在宫门外时的担忧。   “阿白!”   前方,杨国忠一转身,已看到了薛白,一脸热忱地说话。   “阿兄,今日如何在此?”   “当然是来支持你的!我近日在想,许多事阿白说的才是对的,王焊谋逆案,必是胡儿在背后主使。”   薛白笑而不语,他知杨国忠是为何来的。   “阿兄到尉廨谈如何?”   “好!你我兄弟该畅谈一番。”杨国忠道。   薛白点点头,当先走进县衙,进了公房,关上门,开门见山便说了一句话,把杨国忠惊得魂飞魄散。   “对了,阿兄可知?李遐周没能成功离开,被我控制了,那兴阳袋的谎言,他也都告诉我了。” 第282章 招摇撞骗   尉廨外,忽然响起刁丙的声音。   “郎君,县令发来公文。”   “等着。”薛白道,“不许任何人接近。”   “喏。”   杨国忠原本处于惊愣状态,不得不回过神来,想了想,他干脆解开腰带,掀开外袍,腰上的一团白肉当即往外弹。   之后,他掏出一个锦囊。   “怎能说是谎言?阿兄我也是一直挂着的,多少有些效用。”杨国忠面露讪然,赔笑道:“有些发热、发痒,总归是更能勃了些。”   薛白就笑笑,不说话,坐在那,随手拿起一卷公文漫不经心地翻着。   杨国忠站在那,像是来禀报事情的,但既当过唾壶,他也拉得下脸,带着讨好的语态问道:“李道长如何说的?”   “他说蜈蚣虽去头足、未必不带毒,甘遂更有毒,这几味药药性皆强,能刺激血气,如你所言,壮年男子带了发热,发痒。然而圣人已老迈,再刺激血气,能有效用几何?若是,再蚀破了皮……”   说着,薛白不由在想,李隆基真正让人失望的不是疲软,而是贪心。   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妄想着恢复三十三岁的精力,不肯坦然面对衰败与死亡,懦弱而自私,如同他治理,无非已无力面对王朝百年积累的顽疾,却始终眷恋着权柄,为的是天下吗?   为的是那一根疲软的私欲而已。   “若圣人蚀破了皮。”薛白眼神渐冷,讥道:“阿兄与李道长,皆可去死了。”   杨国忠听得脸色煞白,道:“他一开始不是这般与我说的。”   “他一开始也未想到国舅将他引见给圣人。”   杨国忠敏锐地捕捉到了薛白话里“国舅”的称呼。   大家都是一心上进,指责王鉷、安禄山谋逆,无非是要踩着他们往上爬。   薛白这次为何回长安?为了杨銛死后留下的势力,为了与他争夺杨党,谋逆案只是双方交手的一个契机。他本想把王鉷、薛白一并除掉,结果反过来了,薛白借着除掉王鉷打压了他。   谋逆案的表象之下,其本质还是权力的分配。   “阿白听我说,当时是这样。”杨国忠把姿态放得更低,“阿兄忽然过世,本该是由你来主持局面,我们兄弟姐妹中,唯有你是最有能耐的,伱看,我凡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写信问你。可当时情形就是杨家没了主心骨,李林甫、王鉷大肆排挤我们的人,我急啊,一边催你回来,一边把李遐周引见给圣人……”   薛白懒得听他这些废话,将手里的公文丢在桌上,叱道:“这就是你逼反王焊,使圣人颜面尽失的原因?!”   杨国忠吓得几乎跳起来,忙反问道:“圣人是这般说的?”   “圣人让你在家闭门歇息,你竟还敢披着这身紫袍招摇过市?”   “阿白,救我!”   “事已至此,谁能救得了你?!”   杨国忠竟是扑上前,跪在地上,抱着薛白的靴子,道:“我知道你气我,我不该提拔心腹,打压你举荐的人,我不该利用你查韦会案。但你我兄弟,有何过不去的?以后我万事听你的如何?”   “我救不了你。”   “阿白,你下一步要迁监察御史吧?我是御史中丞,可助你,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侍御史,半年内我们可连迁三转,两年内让你披上红袍,我一定要全力助你。对,还有你老师,他在陇右立功,当再往上迁两转才是。”   这些都是杨国忠来之前考虑过的条件,他打算拿出其中一两个来与薛白作利益交换,但没想到谈话方式变了,此时只能一股脑地全倒出来,极力争取薛白的支持。   “还有,王鉷这一去,留下了大量的官位,杜有邻可谋水陆转运使、元结可任盐铁转运使判官,如今我任太府少卿,只要再谋得户部与和籴之阙额,你我兄弟则可与李林甫抗衡,从此共享荣华……不止,阿白你有大志向,早晚可为宰执,乃至于易储。我们都得罪了太子,不是吗?对,我们的敌人是李林甫、安禄山、李亨,我们当齐心协力,救我!”   薛白脸色冷峻,道:“我若不出手,阿兄打算如何?”   杨国忠试探道:“李遐周真在阿白手上?”   “阿兄糊涂!这种时候让他离开,万一落在哥奴手上。”薛白道:“若非我派人藏住他,且看哥奴如何栽赃你。”   “是,是,我们求贵妃为我说情如何?我去联系大姐、八妹,你联络三妹,还有陈希烈,我们……”   “执迷不悟。”   薛白叱了一句,打断杨国忠的话,道:“看看哥奴是如何做的,原本是你设计对付王鉷,结果呢?哥奴让胡儿的死士助王焊杀入皇城,并将兴阳蜈蚣袋一事昭告天下,冲的是谁?”   “我?”   “你逼反王焊,献毒物于御前,使圣人沦为天下笑柄,犹不自知,连敌人是谁都分不清,处处提防我、陷害我?若还要牵扯贵妃,不如一死了之罢了!”   “不,不,不求贵妃,是不能求贵妃。还是阿白见事分明,果然是李林甫要害我,他知我与王鉷皆威胁到他相位,欲一箭双雕……如何是好?”   薛白捉住杨国忠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道:“你死我活的局面,还问如何是好?”   “阿白,我们齐心协力吧。”   “好,你进宫向圣人禀明真相,你故意使任海川接近王焊,结果查到安禄山与王焊勾结造反。”   “我禀明真相也不会有用,反而那会得罪死李林甫的。”   “是否有用,我自有安排。哥奴现在就恨不得踩死你,你选,跪在他面前求饶,还是和我并肩作战。”   “你先让我见见李遐周。”   “不行。”   杨国忠道:“我必须先见过……”   “不。”薛白道,“条件就这样,你选。”   谈到这里,刁丙又在外面喊了一声,道:“县令来了!”   “薛郎可在?本县有紧要公务。”   “郎君正在会客,县令不宜进去。”   薛白遂打开了门迎出去。   贾季邻正被刁氏兄弟拦着,脸色郑重,略带些不悦,道:“薛郎累本县好等,京兆府有令,命你押王准到京兆府牢。”   说话间,杨国忠收起了兴阳蜈蚣袋,从尉廨走了出来。贾季邻见了那一袭紫袍,不由脸色一变,收起县令的官威,赔笑着行礼。   “下官见过国舅。”   杨国忠冷哼一声,不理会贾季邻,带着赔笑之意向薛白道:“阿白务必多顾念着兄弟情义,阿兄去备些川蜀的特产送到你府中。”   “阿兄好自为之吧。”   贾季邻只好把腰折得更低,恭送杨国忠离开,再抬头看向薛白,不由十分尴尬,难以面对这样一个下属。   薛白反而守官场规矩,接了文书,道:“我这就去押送王准。”   “好,好。”   贾季邻目送了薛白,揪着长须,叹息自语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在王焊谋反的当日,王准就在家中被拿到长安县牢了。   被拿下时他还在呼呼大睡,甚至入狱后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因他始终认为自己不会有事。   牢门被打开来,他眯着眼看去,见来的是薛白,不由笑道:“好,来的是个聪明人,免得我费口舌了,我阿爷是被冤枉的,争权夺势的破事,你以为圣人不明白吗?”   “王焊也是冤枉的?”   王准气焰一滞,笑容反而更灿烂,道:“但我阿爷不知情,圣人离不开我阿爷,我现在给你一个雪中送炭的机会。”   薛白没把握住这个机会,只吩咐差役将王准押出来。   他有时挺羡慕他的,一辈子走鸡斗狗、荣华富贵,临死了,心里也不藏半点忧虑。   “走吧,送你一程。”   一行人到了京兆府牢,只见驸马王繇正在门外负手而立。   见薛白到了,王繇上前全礼相见,低声道:“薛郎两次出手助我报仇,大恩不言谢,我必铭记于心。”   “我秉公执法罢了。”薛白道,“往后若是驸马犯了大唐律,我也必铁面无私,绝不姑息。”   与大唐这些皇子驸马们走得太近显然没有好处,他一句话又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王繇反而显出更佩服他的态度,继续恭维。   其后,他才走向王准,凑近了,道:“善恶有报,我为阿会报仇了。”   “呸!”   王准依旧嚣张,一口浓痰啐在王繇脸上,哈哈大笑。   “废物、懦夫!待我洗清冤屈,我尻死你养的那些外室……”   “死吧!”   王繇本是风度翩翩,此时终于被激怒,一把捉住王准的头发,竟是亲自将他往牢里拖。   薛白分明见了这一幕,却不阻止,只站在那抬头看着天。   牢内火光昏暗,有人正倚墙而躺,脸色苍白。   “洗清冤屈?”王繇抬手便给了王准一巴掌,将他的头摁在栅栏上,“看清楚,你还有洗清冤屈的机会吗?”   “阿爷!”   “哭?没你阿爷了,你就只会哭?”   王繇不再保持着衣冠世族的风范,抢过绳索,亲手挂在王准脖子上用力勒着。   他感受着王准的挣扎,享受着这复仇的快意。   ……   长安城外,黄土塬,老凉、姜亥各点了三支香线,对着一片无碑的坟包祭拜着。   “兄弟们跟着使君到长安,是为了讨公道。如今,王鉷死了,公道讨了。”   老凉说罢,将香线插在土中,久久不语。   他几乎都已经忘了,他们这些老卒最开始与皇甫惟明入京,是因为王鉷向他们战死的同袍们追缴租庸调,逼得无数人家破人亡,他们想作个证。   谁曾想,入京不到一年,数十人就只剩下他与姜亥,长安城的夜里有巨兽,比战场吃人的速度还快。   近四年间经历的全是阴谋算计,他真的都快忘了最初是来做什么的。   王鉷死了,但竟不是因其迫害苍生的恶罪,反而是死在迫害之下。   天还未变。   老凉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不早了,走吧。”   “阿兄,我走了,早晚把你的仇也报了。”   姜亥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在树林中歇息的一群汉子便驱马赶来。   他们都还是无名之辈,这次做的事也不难,权当历练。但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为某一位皇孙效力,心里隐隐期盼着有朝一日让家乡人听到自己的名字。   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贱名,比如胡来水、乔二娃、赵余粮之类。   马蹄东去,他们将再次蛰伏于陆浑山庄。   ……   薛白还在看着天空,王繇走了出来,再次致谢道:“多谢薛郎。”   “不必谢,是右相让我押人过来,往后我们可能会因此有些麻烦。”   王繇一愣。   薛白道:“不介意我检查一下?”   他这才转进牢中,只见王准已经被挂在一间牢房里了,与韦会死的场景别无二致。   再拿火把凑近看王鉷的尸体,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已经被毒死了大半天了,眼神中还带着不甘,像是在等圣人收回成命。   毕竟他身兼二十余职,极得圣人宠信,连兄弟谋反,圣人都想要原谅他。   当今圣人,最念旧情了。   ***   兴庆宫,南薰殿。   “圣人。”   范女轻唤了一声,因披帛被脱下而羞赧地低下头。   她很会穿衣服,披帛内是一件漂亮的裹胸,双臂紧紧夹着,抱在身前,身子因紧张而摇晃。   “都陪朕这么久了,怎还如此紧张?打开,朕闻闻。”   “奴家不好意思。”   相比于宫中别的嫔妃,范女出身低贱,长年在教坊被欺负,若非薛白整顿她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因此格外楚楚可怜。   偏是可怜中又带着狐媚,想来比起清冷的江采萍、悍妒的杨玉环,她更能彰显君王的强大。   李隆基将脸埋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范女颤抖起来,像是一个凡人被仙人吸走了魂魄。   “圣人,我不行了……”   李隆基如今挂兴阳蜈蚣袋还未满二十一日,此时并不打算采战,不过是稍稍温情。此时殿外便有脚步声传来,之后是细碎的说话声。   “何事?”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入了殿,禀道:“圣人,吴怀实回来了。”   “李道长到了?请他到勤政楼。”   “圣人恕罪,出了一些事。”   高力士不知该如何解释,干脆招吴怀实上前,命他将事情经过仔细说来。   待听到李遐周留下的最后四句谶语,李隆基忽然发怒,叱道:“够了!”   “圣人恕罪。”   “当朕看不出吗?!”   李隆基是英睿天子,不需要凭证,仅凭直觉便能猜到事情真相,冷声道:“李遐周果然是招摇撞骗,眼看败露,寻一理由遁去罢了,世人看不顺眼胡儿,多有诋毁,李遐周便以他为借口。”   “圣人英明,老奴竟被李遐周这障眼法哄住。”   殿内也无旁人,都是贴身侍候的宦官,李隆基遂解掉胯下的兴阳蜈蚣袋,狠狠掷在地上。   这一刻,他料事清醒、决择果断、取舍分明,仿佛回到了年轻之时。   高力士问道:“李遐周如此欺君罔上,是否缉捕?”   “传朕……不。”   李隆基很快就犹豫了。   他一世英明,不希望到老了成为一个笑柄。一旦缉捕李遐周,所有人都会想到王焊那些言语,知道圣人挂了兴阳蜈蚣袋,知道兴阳蜈蚣袋没用。   “不。”   不能缉捕李遐周,反而该把消息压住。   李隆基忽然恼火起来,他早在王焊案发生之时就叮嘱李林甫了,务必平息事态,不可声张。结果呢?有人于牢中灭口邢縡,今日还起了波澜。   显然,有人在与圣意对着干,一定要把谋反罪落到安禄山头上,不惜搅动舆情。   谁?   李亨?   永远都是先怀疑过太子,他才开始思忖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薛白就一直死咬安禄山,但那只是个意气用事、心直口快的少年,没有实力布局。   没思忖多久,对李亨、王忠嗣的忌惮再次浮起来,他竟是后悔没有完全罢了王忠嗣的兵权……   高力士目光瞥去,见李隆基眼神中阴晴不定,不知是在想什么。   近年来,连他都觉得圣心难测,渐渐猜不透这位帝王的心思。   “圣人?圣人?”   李隆基回过神来,淡淡点了点头,道:“李遐周,走了便走了。朕堂堂天子,岂与一介术士追究?此事不得声张,都退下。”   “遵旨。”   李隆基闭上眼,消解着心中的失望,对那阴谋诡谲的朝政愈发感到厌烦。   他转过屏风,只见范女正抱着被子坐在那,很乖巧的模样,而他却颓然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圣人又在为国事烦忧了吗?”范女问道。   “是啊。”李隆基问道:“你觉得,朕老了吗?”   范女有些呆,应道:“奴家不知圣人多大年岁了,看着比我阿爷年轻许多。”   她是平民出身,果然不太会说话,李隆基有些不悦,道:“你阿爷多大了?”   “他若在世,该有四十了。”范女实话实说。   李隆基不由心情好了许多,笑道:“朕也该赏你一个名份了。”   “奴家……不敢要名份,奴家想……”   “想要什么,只管提。”   “那……奴家是独女,圣人能否……赐奴家一个孩子?”范女怯生生地问道。   李隆基竟是愣住了,许久,搂过范女,聊了些真心话,沉吟道:“朕六十又六了,你实话与朕说,你觉得朕还能生?”   “嗯。”   “……”   说着话,到最后,李隆基笑了笑,拍了拍范女的背,道:“替朕去把外面的那个锦囊捡回来。”   “是。”   范女光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绕到屏风后,捂着心口,俯身将那锦囊捡起。   没有人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单纯神色褪去,目光中满是野心,嘴唇扬起的笑容则是带着狡黠与自得。   ***   “你觉得这有用?”   杨国忠将手里的兴阳蜈蚣袋甩在地上,向妻子裴柔喝道:“是你说有用,我才献给圣人的!”   “奴家又没骗你。”裴柔上前,抚摸着杨国忠的紫色官袍,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那是我本钱雄厚,可圣人都六十六了。”   杨国忠颓然坐下,挠着头皮,道:“我怕是完了,逼反王焊,李遐周还落在薛白手上,我的命根子被人握住了。”   “怕什么?他们握不住你的。”裴柔道:“圣人又不是不知道你没有才能,能对你有多生气。只要薛白不把李遐周交出去就好,不然你请他到家中来,我替你劝劝他。”   “妇人之见。”   杨国忠懒得再与家中蠢妇多说,自转回大堂上。   他已派人打听李遐周的去向,此时正在等消息,以确定薛白不是诓他的。   眼下他有两个选择,若李遐周在薛白手里,薛白可能置他于死地,那他就只能任薛白拿捏着,攻讦安禄山,与李林甫也正式翻脸;但若李遐周已经远走高飞了,向李林甫伏低作小,学陈希烈一般慢慢熬,才是更稳当的。   好一会儿,才有仆役赶了回来,禀道:“阿郎,打听到了,如今崇业坊里全都在传。李真人分明是自己离开的,还留下了一首诗……”   “自己走的?”   杨国忠不由犹疑起来,怀疑薛白是在诈他,否则完全可以证明给他看。   “去,去右相府……不。”   走了几步,杨国忠却又停下了脚步,眼神闪烁。   他忽然想起来,他背叛了薛白一次,万一这次是薛白的考验,那一步踏错,可就万劫不复。   “再把那首破诗给我念一遍……”   ***   崇业坊,丰味楼,一间暗室里,李遐周见有人进来,不由抚须叹道:“薛郎作诗的水准,让贫道大为失望啊。”   “我觉得在谶语里算不错了。”   “谶语。”李遐周喃喃道,“薛郎是确信安禄山会造反,还是出于某种原因要陷害他?”   “道长觉得呢?”   李遐周掐指一算,缓缓道:“不错,安禄山定然是要造反,就在右相死后三年之内。”   “道长算到的?还是信口胡说的?”   “信或不信,薛郎自便。”   薛白道:“我在等消息,若杨国忠不听我的话,我便要毁了他,道长可愿意为我作证?”   “薛郎何必执着?”李遐周道:“贫道方才已然算过了,安禄山必然叛乱,‘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此谶语确实会应验,此为天命,天命不可违。”   薛白竟是被他逗笑了。   “道长用我写的诗,说是天命,劝我罢手?”   “不错。”   “道长是妙人。”   李遐周抚须道:“安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薛白摇摇头,懒得再与这招摇撞骗的家伙一般见识。   他前世在潼关做事,偶尔也到西安来,因此听说过一些小故事,比如含光路那一带就有解说讲唐代有个道士预言了安史之乱,在墙上题了一首诗,好像是“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之类。   薛白不信这些,知道是后人写了诗,套用在天宝年间的道士身上,以此来表现唐玄宗的不听劝罢了。哪有真的预言?   但这小故事却让他灵机一动,在决定拿下李遐周来控制杨国忠之时,又多布置了一点。他逼李遐周在铜钟上写了一首诗,给整件事添了神话色色彩,并让人穿上李遐周的衣服,配合着在屋檐上装神弄鬼吸引视线。   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岂还能被这骗子骗了?   李遐周看着薛白笃定的眼,竟还在笑。   “薛郎一定是在想‘我写的诗,当然不可能是这臭老道的谶语’,但那诗也许冥冥之中真是贫道要作的谶语呢?”   “我算是明白了,装神弄鬼最大的技巧就是脸皮厚。”   “天命难违啊。”   此时,消息也回来了,薛白不再与李遐周多言,起身,出了这间密室。   只见是达奚盈盈亲自过来了。   “阿郎,杨国忠入宫了。”   “他做了对的选择。”   果然不出薛白所料,如此一来,朝堂上新的格局也就形成了,一个更像薛党的新杨党,以及一个腐朽的右相府。   “可以放出风声给陈玄礼了,这是为他儿子报仇的机会。”   “喏。”   “把李遐周送到洛阳,这里暂时不需要他了。”   薛白如此吩咐道,不再理会这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   他不信天命,只信事在人为…… 第283章 人才   处置了一场荒诞的叛乱之后,李林甫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但在似梦似醒间却又因想到薛白而感到恼怒。   他睁开眼,在榻上坐起,喃喃道:“竖子该死,一回长安就不让人安生。”   接着,他才想到事情已解决,王焊案已了结,自己是胜者。   入冬的长安已经很冷了,外面簌簌下着雪,屋中虽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一夜下来却干燥得厉害,李林甫招人端上水来,脑子里依旧想着薛白。   “十七娘在王屋山,怎不写封家书回来?”   “回阿郎,小郎君与小娘子们的家书堆了许多未看,奴婢是否去找找。”   这一找才知道,李腾空其实已写了两封信回来,第一封说到了王屋山一切安好,并给阿爷请安云云,第二封则说玉真公主打算回长安小住。   李林甫本来是想去信骂一骂这个女儿,若不是她说好话,当初薛白在偃师时,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要将薛白贬到岭南去。   然而,他也知道当时之所以没能贬谪薛白,实则是因为杨齐宣没来得及找到这个借口。   等奴婢铺开笔墨,李林甫缓缓口述道:“为父偶感风寒,劲力不似从前,观家中子女五十人,加之郎婿、孙儿则共百余,能担当门第者无一人。夜深梦回,思及你阿兄所言,盈满为患,忽悔少年时未随槐云真人修道飞升……”   在李腾空还很小的时候,李林甫常与她讲一个故事,说他年轻时在洛阳架鹰养狗、狩猎游乐,曾遇到一位丑道人号槐云,曾想带他修道,言“某行世间五百年,始见郎君一人,已列仙籍,合白日升天。如不欲,则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   那时年幼的李腾空便问“阿爷选了当宰相吗?不当神仙多可惜啊?”   李林甫为了安慰她,便道:“二十年宰相,权倾天下,只需泽被百姓,广积福德,如此三百年后道长犹能带我飞升。”   当年说这句话,他是真想过要泽被天下的,还将这故事传出去,让世人都知他的“仙官”之名。   一转眼,他已忘了广积福德的愿景,今日给女儿口述家书,用词悲切。   “为父放弃仙缘,眷恋人间。今阳寿将尽,子孙不肖,唯留大祸事于家门,悔之晚也,辗转无眠,忧心忡忡。”   正在提笔写信的婢女听得奇怪,忍不住偷眼瞥了瞥,本以为阿郎的表情会是十分悲伤,然而,只见李林甫神色平静,眼神里精光闪动,竟无半点忧心之色。   倒更像是在算计女儿一般。   “对了,最后再提一笔薛白的所作所为……”   待一封信被送出去,李林甫起身移往议事厅就坐,浑身气场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最近让李岫在身边做事,李岫与他一样,虽只在兄弟中排行第十,但确是最有才能的一个……相较而言。   “阿爷,今日议王鉷留下的官位?”   “嗯。”   李岫早有准备,转身看向坐在议事厅中的诸多官员、幕僚,侃侃而谈。   “御史大夫的人选,拟定哥舒翰如何?阿爷以边镇尽用胡人之策,提携他为陇右、河西节度使,他今年大破吐蕃,筑应龙城,使蕃军不敢近青海,圣人正欲赏赐……”   “毫无争议之事,说许多做甚。”李林甫终于不耐烦,打断了儿子的话。   “孩儿知错。”李岫顿觉尴尬,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那,京兆尹,户部,以及转运、色役、和籴使、租庸、铸钱等使之职……”   他话还未说完,吏部侍郎苗晋卿开了口,道:“右相,下官听说,唾壶一直在求见圣人,不久前,圣人已召见了他。”   李林甫道:“唾壶这次犯下大错,你觉得圣人还能重用他?”   苗晋卿抚须,沉吟道:“圣人一向清楚唾壶无才无德,然纵观这些年圣人所倚重之臣子,裴耀卿、韦坚、杨慎矜、王鉷,皆擅理财,唾壶办案虽一塌糊涂,然钱财一事上朝中无人能出其右。”   “山中无老虎啊。”   “是,一时间,右相若想找出一个比唾壶更擅理财之人,难也。”   李岫半晌插不上话,在他们思忖的间隙,才道:“据我所知,唾壶之所以对付王鉷,便是对京兆尹一职虎视眈眈。”   这是废话。   他发现若按苗晋卿所言,自己拟定的京兆尹的人选根本就不能胜任,只好闭嘴。   李林甫沉思着,道:“不用理财之臣,可用边将,阿布思今年随哥舒翰西征吐蕃有功,可举为京兆尹。”   “阿布思?他是胡人,性情粗鄙,如何任京尹?”   “不久他便要随哥舒翰回京献功,到时本相自有计议。”   如此,李岫准备的说辞都用不上了,只能垂手立在一旁听着。   李林甫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决定余下官职交给他来商议,但有一桩事却得先谈。   “长安尉薛白不识大体,胡搅蛮缠,给本相将他打发了。”   苗晋卿道:“此番他亦算立功,若升迁,可外放,如崖州吉阳县令正出阙。”   李林甫知道崖州是不可能的,薛白多少还是有些背景,但差不多正是这意思,这次得将他放得远远的。   说话间,有人匆匆赶来,小声禀道:“阿郎,宫中有重要消息。”   “何事?”   李林甫招招手,允许来人附耳说话,遂听得一个意外的消息。   “杨国忠进宫不多久,陈玄礼也进宫了。”   李林甫不由大怒,他认为王焊案已了结,非常讨厌此事再起波澜。   但显然,就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   薛白走进尚书省,由吏员引着到了陈希烈的公房。   “见过左相。”   “薛郎回长安以后,还是初次到老夫这里来吧?”陈希烈笑容和蔼,道:“从你回来就是一堆乱子,难得有机会好好谈谈。”   作为当朝左相,他对薛白这样的小官有些太过热情了,末了,还抚须道:“想当初,伱我在秘书省,多好啊。”   “我该谢左相一直以来的照顾。”薛白道,“今日来,是想到王鉷死后朝中有大量的阙额,有些不解,想向左相请教。”   这就是进入正题了。   陈希烈当缩头乌龟久了,不习惯这种节奏,唏嘘道:“王鉷权倾一时,如今死了,却连一个帮忙收尸的也没有,让人唏嘘啊。”   “也就是那些被他逼得家破人亡者都已经死了,否则只怕有无数人分食他的血肉,省得收拾了?”   “薛郎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陈希烈道,“直率。”   薛白道:“谈正事吧,左相不想主导这一次的官职任命?”   陈希烈并不怀疑他有说这种话的资格,沉吟着,缓缓道:“薛郎这是逼老夫与右相反目啊?”   “岂是我逼的?是天下人翘首盼左相久矣。”   “只怕时机未到。”   陈希烈大概是想等到把李林甫熬死了再掌权,偏偏忍不住蠢蠢欲动,拒绝得并不坚决,不然他也不会答应见薛白了。   他叹息了一句之后,打量着薛白,观察其反应。   薛白从容反问道:“与杨国忠联手如何?”   “杨国忠太急着出手对付王鉷,中计了,眼下处境可不好。”   “正是因为他处境不好,方可与我们联盟。”   薛白其实想过在有机会的情况下杀掉杨国忠,以解除后患。但权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当王焊站在皇城含光门上喊出那一句“痿阙”,杨国忠便成了一个可拉拢的对象。   他羽翼未丰,眼下必须得有一两个重臣能与李林甫抗衡,给他壮大实力的空间,而陈希烈不论是能力还是胆量,都不够。   “杨国忠背叛右相,仓促出手,惹下大祸。”陈希烈道:“圣人还能原谅他不成?”   “他也觉得自己完蛋了。”薛白道,“但我不过是吓吓他罢了,圣人舍不得杀王鉷,并非念旧情,而是因为王鉷强大的征纳能力,圣人已经习惯了每岁进钱宝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内宴赐。而当今朝堂上,能如王鉷一样不要脸地说出‘此是常年额外物’者,唯杨国忠。”   陈希烈不服气,但仔细一想,他真的做不到。   圣人甫一下旨免除百姓赋税,王鉷当即上奏要征脚钱;对戍边而死的将士追征租庸调;输纳物但有浸渍,再向地方征折估钱……如此种种,他真没胆子做,害怕出了乱子,要了他的老命。   薛白继续道:“王鉷、杨国忠是一类人,圣人离不开他们了,否则削减宴赐用度?去洛阳就食?今王鉷一死,圣人绝对不舍得杀杨国忠,反而会重用他。但,杨国忠看不明白这点,他吓坏了。等圣人给他一个教训,再原谅他,他会如何想?”   “如何想?”   “他只会认为是我与左相救了他。”   陈希烈眉头一挑,喃喃道:“我等联手?”   “左相德高望众,杨国忠打点内帑,再有贵妃在宫中照应,还不能与哥奴抗衡吗?”薛白道,“对了,我还请出了陈大将军,揭发安禄山之狼子野心,便是我等扫除大唐隐患的第一步。”   “老夫……”   陈希烈站起身来,差点就要担当起这份重任,放几句豪言,但被门缝里渗进来的一点冷风一吹,他却是又犹豫了。   倒也没别的原因,无非是怕李林甫,打算等到事情确定了再下决心,于是他又缓缓坐了下来,招过心腹低语了几句,让其去打探消息。   只这一个动作,这位左相在薛白眼里的份量便又轻了一分。   正常,朝堂上的硬骨头十余年间已经全被李林甫扫走了,连风度翩翩的有才能之士也没几个,无怪乎王焊认为他们尽是痿阙而有了造反的勇气。   薛白不急,今日结盟,谁越怂往后谁的地位就越低,他遂笑了笑,陪陈希烈等着。   两人随口聊些闲话,不多时,有官吏过来奏事,递了一份公文到陈希烈手中,是吏部侍郎苗晋卿拟的各个阙额的人选,其中,吉阳县令下面写的正是“薛白”二字。   陈希烈眼皮一跳,知道这是右相出手打压薛白了,他不由被震慑住,转头瞥向薛白,发现这少年郎脸还很嫩,太嫩了,不足以与之共谋大事。   “哦,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人善被人欺,有时候若退一步,就可能被打得不得翻身,必须坚决斗争,寸步不让。”   “说到这个吗?”陈希烈不动声色,将公文收进袖中,道:“张公出殡,薛郎也要去吊唁吧?你还兼着太乐丞。”   “是,该去的。”   “圣人今年很伤怀,先是走了杨公,又走了张公。”陈希烈道,“他们的年纪都比圣人还小啊。”   “阿兄走时我没能赶回来,张公去时,我却是在场,胡儿留在京城的进贡使之狂悖凶狠,长安少见。”   “你真是……”   陈希烈眼看薛白这般死咬安禄山,再想到袖子里的公文,不免心惊。   才有了倾向,有心腹官员匆匆赶到,附耳与他低声说了两句。   仅这两句,陈希烈眼中却是惊涛骇浪。   “宫中传旨召安禄山进京献功了,圣旨已发到中书门下副署。”   “安禄山立功了?圣旨是直接来的?右相知否?”   “不知。”   “陈将军入宫觐见了?”   “是,陈将军丧子,本在歇养,今日入宫了……”   陈希烈震惊不已,没能揣摩出个中深意。   一则,圣人为何召安禄山入京?是被杨国忠、陈玄礼说服而要除掉安禄山还是单纯献功?二则,圣旨为何发到中书门下副署?   依流程,圣旨就是该发到中书门下副署,但这涉及到左相、右相的权力划分。   世人称的“左相”其实官职是门下侍中,而“右相”则是中书令。简单来说,中书令是处理政务的,门下侍中则是盖章的,盖章的意思是复核,有问题就涂归、封驳,没问题才副署。   如今李林甫为中书令,陈希烈为门下侍中,基本没有权力划分,陈希烈就真的只是盖章而已。   而今天这件事不对,因为流程太对了,圣旨直接发到中书门下省由他这个门下侍中副署,他这位左相居然真有了权力。   “快,拿来,本相要副署!”   依旧没有涂归、封驳,陈希烈恨不得马上就在圣人的旨意上盖上章。   于他而言,这已是完全不同的权力了。   ……   见此情形,薛白笑了。   他说得再多也没用,都不如让陈希烈真尝到一点权力的滋味来得实际。   就盖上章这么小一件事,已能够让陈希烈走到李林甫的对立面,像是看两条狗,谁能争到主人亲自下命令。   “左相。”   “薛郎,是老夫怠慢你了。”陈希烈起身,热情地拍着薛白的手臂,道:“老夫为官以来,最难忘的便是与薛郎在秘书省为国谋事。有你出谋划策,才是大唐之幸事啊。”   薛白根本不理会陈希烈说的虚话,高声道:“哥奴把持朝政,阻断言路;胡儿居心叵测,阴谋造反。左相如何看待?可愿以社稷为重?!”   他非要逼他表态,否则休想成为他的同盟。   陈希烈好生为难,既想着要去副署圣旨,又想着拉拢薛白、杨国忠,终于是咬了咬牙。   “老夫深受国恩,位列宰辅,誓将扫除李林甫、安禄山等奸邪!”   ***   宣阳坊。   薛白带着几口箱子回到家中,未进大堂已闻到一阵香风。之后是青岚匆匆跑来迎他,急得都快要哭出来,有些委屈道:“郎君。”   “嗯?”   青岚指了指大堂,薛白过去一看,二十余个妙龄少女齐齐万福,唤道:“见过薛郎。”   一眼扫去,她们个个都生得美貌可人,却又个个不同,排在一起,构成了十分动人心魄的景象。   “杨国忠送来的?”   薛白倒还没忘,杨国忠说过要给他送些特产。   “是。”青岚乖巧地点点头,但心中显然不高兴。   若以为杨国忠的礼物仅是如此,却也太小瞧他了。   其中一名美婢上前,柔声道:“见过郎君,不仅是奴家等人已归郎君所有,身上的佩饰亦属于郎君。”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她头上的金钗镶着绿松石,耳朵上挂着玉坠,雪白的脖颈上挂的是紫水晶吊链。   因感到薛白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她羞涩地笑了一下,又道:“郎君,奴家身上还有些宝物,需要郎君亲自找。”   “知道了,你们识字吗?”   “是会些吹拉弹唱,诗词歌赋呢。”   薛白点点头,道:“那就都留下吧,回头把金银玉器都交出来,换些素净衣服做事。”   “喏,奴家什么事都愿为郎君做。”   青岚听得不由扁扁嘴,更不高兴,直到薛白出了堂,与她低语了几句。   “我带了一点吏部的卷宗回来,你带她们抄录、整理……”   “郎君也不怕她们中有人监视你。”   说话间,门房来报,说是杨国忠到了,薛白遂请他相见。   ……   “阿兄的礼物我便笑纳了,多谢。”   “你我自家兄弟,何必言谢?万不能客气,哈哈哈。”   薛白问道:“圣人召安禄山入京,何意?”   杨国忠正有许多话想问,偏是薛白先问了,只好答道:“陈玄礼哭哭啼啼的,圣人也得给他面子。我捉住机会,说只要召安禄山来京,他必不敢来,便可证实他有谋反之心。”   “聪明。”薛白随口称赞。   从此事就可看出来,李隆基心底里还是相信安禄山的。   无非是被说得烦了,估且一试罢了。   “圣人没给我好脸色,但也没贬我的官。”杨国忠问道:“你说,此番劫难我可熬过去了?”   薛白道:“今日我见了陈希烈,他会在圣人面前替你说话。”   “有用吗?”   “若是罪在哥奴,自然就不在你了。”   “那,李遐周,阿白可否替为兄灭口?”   薛白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当然是捉着这人证,以免阿兄再背叛我。”   “瞧你说的,你我兄弟……”   “说正事,王鉷留下的官职,我们得争。”薛白道,“你可想要京兆尹?”   杨国忠不由眉毛一挑,惊喜道:“还有机会?”   “打起精神来,不止是京兆尹,这是我们壮大势力的机会,抢到越多官职越好。”   “好,也该你我兄弟上进了。”   ***   入夜,右相府。   李岫坐在自己的书房中,还在考虑官员名单,他必须亲自了解情况,以免李林甫问话时答不上来。   他妻子卢氏走了进来。   “其实我不认为该除掉王鉷。”李岫叹息着,向卢氏说起他的看法,“王鉷一直以来都是相府的中流砥柱,身兼二十余职,而阿爷又一直打压人才,如今自断臂膀,只怕元气大伤啊。”   “你不劝阻,如今再说还有何用?”   “我劝得了吗?”李岫道,“自从王鉷为了紫袍与安禄山争御史大夫一职,阿爷便已心生忌惮。这几年,王准连我都敢轻视……”   卢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郎君能为我阿兄迁官吗?”   李岫皱眉,讨厌这种被人打断说话的感觉,沉默片刻,道:“不能。”   “为何?”   “你伯父因被阿爷从兵部侍郎贬为员外詹事,一直耿耿于怀,我如何再提携你堂兄?”   “那你阿爷为何要无缘无故害伯父?就因为我伯父风度翩翩?”   “唉,再说这些,还有何用?”李岫摇头道,“眼下是多事之秋……”   “我们和离吧。”   “什么?”李岫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连摇头,“你别再胡闹了!”   “我不是胡闹,阿兄说右相年事已高,李家往后恐有大祸,加之两家既有过节,与其往后被牵连,不如先作了断……”   “你在说什么胡话?卢家敢打这主意,不怕灭门之祸?我告诉你,我阿爷、右相府如今还如日中天!”   “相府的远忧没人比你更清楚了,饶过我吧,你从来不缺女人……”   李岫用力拉过卢氏的手臂,道:“你难道不知阿爷要把家业传给我,这种时候你要与我和离?我怎么办?我知道了,你威胁我,借此让我提你阿兄的官。”   说着,他讥笑起来。   “好一个世家名门之女,好啊,趁火打劫,这就是你我的夫妻情义!”   卢氏抿着嘴,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道:“那就请郎君提携我阿兄一把,你总不会做不到吧?”   说罢,她甩开李岫的手,转身走出了书房。   李岫大怒,愤而将桌上的文书全都扫翻在地,解下胯下的兴阳蜈蚣袋掷入火炉。   “尻!尻!尻!”   他真的很累了,修身、齐家、治国,没一桩事顺遂,他已感到撑不住了。   但,他阿爷已老了,还能支撑多久?五年?八年?十年?他如今还只是将作少监,离支撑门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环顾这偌大的相府,只有败家的兄弟、刁蛮的姐妹、无能的妹夫,没有一个人能帮扶他一把。   李岫在地上坐了很久,闻着火炉里泛起的怪味,极为不情愿地起身,佝偻着身体把那被他扫翻的公文一封一封捡了起来……   ***   薛府。   天亮时,青岚把一群识得字的婢女们召集起来。   她把几口大箱子打开,灰尘扬起,她连忙挥着袖子去挡,却还是被呛得连咳了几下,全没了家中大妾的气势。   “咳咳……我们要怎么整理这些文书呢?按这些地图,拟一份目录,再把大唐十五道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五十七县,所有的官员名单录上去,这样,郎君看起来就方便了……”   青岚话音未了,堂中已响起一阵娇呼。   “这如何录得完?”   “诶,你们,还说自己是郎君的人,这么轻的活也不能干吗?”   “敢问皇甫娘子,可真是郎君要我们做这些?莫非是皇甫娘子故意引开我们?”   青岚不由叉腰,道:“我骗你们做甚?就是郎君吩咐的。”   “那做完之后,郎君可有……可有奖赏。”   “自然是有的,都动起来吧。”   薛白之所以如此,其实只是把从陈希烈那里借阅的文书抄录了一份。   但他确实有在走马观花地看着那些官员名录。   旁人不知这有何好看的,他看着却偶尔会写下几个名字,就写在他的一本册子上。   那册子的前面几页记的是要给杜有邻、元结、杜甫、皇甫冉、元载、杜五郎等人安排的官位。这些人中,真正是薛白心腹的,连半数都不到,可能只有杜五郎一个。   薛党还很弱小,还没从杨党的羽翼下成长起来,但如今已有了一个小小的发展机会。   而可能可以招纳的人,就在薛白的笔下,都还处于微末。   “京兆府仓曹裴谞、温县县令刘宴、须江县丞第五琦、太子正字杨绾、太原府参军事严武……”   ***   王屋山。   信使骑着快马赶到山脚时,只见山路上有一大队车马正在缓缓行进。   “敢问可是玉真公主仪驾?小人奉右相之命而来,向十七娘递一封家书。”   消息传到队伍中段,玉真公主微微一笑,道:“右相可是缺好马?我等都要回长安了他的回信才来。”   过了一会,书信便递到了李腾空手中。   李腾空展信,看了良久,原本平静的脸上渐有了惆怅之色。   她看得懂阿爷信上的意思,知道自己一不在,阿爷与薛白只怕是又斗起来了…… 第284章 授人以柄   十一月初七是张去逸出殡的日子。   天不亮,薛白已起身,倒是青岚还蜷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她以前一贯是早起的,但近来帮忙处理文书反而比家务事还累人,终于是耗费了她太多心神。   没她伺候,薛白连头发都不会束,草草一扎,披了一件素色的麻衣出了门。   长安大雪纷纷,从宣阳坊往皇城不远,此时尚属宵禁,路上没几个行人,他难得清静下来,忽然有些怀念前世的生活,想着听听那时的歌也好,虽说不出具体听哪一首。   突然间有些理解李隆基的喜好了。   到了太乐署,谢阿蛮今天难得也来了,心情不错的样子。   “薛郎可记得?你离开长安前也是这情形。”   “嗯?”   “那时有人过世,你带乐师去哀礼,出门前我给你装扮得憔悴些。”谢阿蛮眼眸亮晶晶的,道:“今日旧事重演,我更能感到伱终于归长安了呢。”   “嗣许王李瓘,当时死的是他。”   谢阿蛮不在乎死了谁,嗔道:“你平时也不来太乐署,只在给人送殡时来呢。”   “毕竟是兼差,长安尉的公务更多些。”   薛白只兼两个差职已忙不过来,实在不知王鉷是如何身兼二十余职的。   他别过谢阿蛮,依旧是与太常寺卿张垍一道去张去逸府上。   一年多未见,张垍没太多变化,富贵闲人总是老得慢,在路上向薛白叹息道:“我本该离你远些的。”   “我又有麻烦了?”   “我与安禄山是好友。”张垍道:“你确实有麻烦,右相想迁你为吉阳县令。”   “听说了。”薛白道:“左相与我说的。”   “看来此事你已有了应对啊?”   “是,左相站在我们这一边。”薛白强调道。   张垍知他故意不给陈希烈留退路,不由笑了笑,继续提醒道:“今日,太子与张良娣都会到,你最好避一避他们,以免有人再提张公是被你气过去的。”   “张公是被安禄山的人吓倒的。”   “随便吧,与我无关。”   薛白转头深深看了张垍一眼,忽道:“寺卿,若哥奴致仕,朝堂中没有比你更适合任中书令的人选了吧?”   “什么?”   “身世、品德、才能、资历,朝中何人能与你比肩?”   张垍沉默了,因无法反驳薛白。   薛白压低了些声音,接着道:“今大唐弊疾重重,难一言以概之。而当先摆在眼前的问题是没有人才了,十余年间哥奴大肆排除异己,其亲信党羽常以一人身兼十数职,放眼朝堂,重臣俱垂垂老矣,壮年者几人?一旦哥奴罢相,社稷庶务,谁可为继?”   张垍是名相张说的次子,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声望著于当世,有着几乎完美的宰相资质,而他心中是否有这个志向,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休再煽动我。”他语气有些严厉地斥了一句,“莫当我看不出你打的是何主意。”   “不错,我心怀鬼胎。”薛白道:“我把东宫、右相、边镇得罪了个遍,如今阿兄走了,我得扶一个重臣登上宰相之位,杨国忠不能同甘,陈希烈不敢共苦,驸马真无意相位否?”   “你难道不知吗?圣人选我为婿,就是不打算重用我,因我阿爷一生被指为专权。”   “圣人从未明言,驸马不可为宰执。”   “自睿宗一朝,驸马就已被排挤出中枢职事了。”张垍道,“圣人不会点我为相的。”   薛白道:“我信事在人为。”   这事第一次肯定是谈不拢的,张垍摆摆手,不愿再与薛白多谈。   ……   到了张府,府中一片肃穆。   薛白带着乐师们到了棺木后准备哀乐,不多时,一名身穿红袍的中年官员到了他面前,招呼都没打,径直以吩咐的口吻道:“你气死了张公,还到此处来奏乐?也不怕给太常寺丢脸,退下去。”   “张公是被安禄山的凶手吓倒的。”   “官长让你退下,你还敢顶嘴?!”   “阁下是?”   “太常少卿,李屿。”   李屿神色傲然,接着又补了一句,道:“你真不认得本官了不成?右相第七子。”   两人以前或许见过,但李林甫光儿子就有二十五个,薛白确实是不认得,也不觉得有哪些个厉害人物需要记。   “失敬了,敢问李少卿是在转达右相的意思吗?”   “你是太乐丞,我是太常少卿,我既吩咐你,还有何异议?”   “李少卿。”忽然有身披麻衣的官员过来,道:“寺卿召你过去。”   李屿回头看了一眼,转身走向张垍,还未开口说话,张垍已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不善。   “穿成这样?还不快去换了?!”   “我……”   张垍凑到他耳边,道:“别再找薛白麻烦,只会自取其辱。”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薛白,点了点头,释放了善意。   相比之前他冷眼看薛白命悬一线,今日萌芽的一点野心已改变了他的态度,愿意在适当的情况下出手保护这个小官。   ***   “你七哥怎蠢成这个样子?”   宾客中,杨齐宣见了堂中发生的一幕,小声与妻子议论着。   “惯的。”李十一娘讥笑道:“他从小就狂妄自大,今年披了红袍,舍不得褪下来。”   “张府的丧礼上,未免太无礼了些。”   “你当七哥怕张家?”李十一娘摁低丈夫的头,附耳道:“张家敢嫁女给太子,若非张去逸死得早,阿爷再办一桩杜有邻案又何妨?七哥做事,可从不畏手畏脚。”   “好吧。”   杨齐宣想把脑袋抬起来,李十一娘却还是用力摁着他。   “还有,你知道七哥为何急着找薛白麻烦吗?因为薛白如今交构了杨国忠、陈希烈在与阿爷作对……”   “他有这本事?”   “阿爷要迁薛白为吉阳县令,吏部不批,定然是陈希烈反水了。如今谁能对付了薛白,阿爷自然会器重谁。”   “我呢?”杨齐宣打趣道:“我若做到了,丈人能器重我吗?”   “你有办法?”   “当然没有,说着玩的。”   “我二十五个兄弟都是蠢的,你可知阿爷最聪明的子女是谁?”   “你?”   “要除掉薛白,简单,捉到最有用的把柄就好。”李十一娘转头往薛白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道:“我今日就能捉到他的把柄……”   ***   李泌走到薛白身边,问道:“听闻张公是被你气走的?”   “到底是谁在传。”薛白不厌其烦道:“张公是被安禄山派的人吓死的。”   “你不该损张三小娘子清誉。”李泌道,“她遭逢变故,不好嫁人,你也很麻烦。”   “她不好嫁,不是因为张大娘子好赌,张二娘子被幽禁?”   “张良娣没有被幽禁。”李泌道:“她三日前生下了一位皇孙。”   他语气依旧很平静。   薛白却问道:“忧虑吗?你原本该是希望能有一位顺利继位的长子。”   “虽然此事言之过早。”李泌沉吟着,之后以唯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但确感忧虑。”   “李亨无远略啊。”   李泌不介意薛白的风凉话,轻声道:“我知你接下来的打算,我们有一段路恰巧顺路。”   薛白想了想,难得没有拒绝东宫释放的善意,道:“张垍为相,你以为如何?”   “正合我意。”   李泌目光示意,薛白低头一看,在他的宽袖遮掩下,与他小小地击了个掌。   两人由此约定好一起斗倒李林甫、安禄山,扶张垍为相。   其实,此事并不需要张垍同意。   “圣人心境变了。”李泌继续说着悄悄话,“杨公、张公接连过世,圣人心有戚戚焉,对东宫的态度有所缓和。”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李泌笃定道:“相信与否,不如静观其变,我们不缺时间。”   下一刻,周遭的私语与啼哭声都停止了,披麻衣的宫人们小步趋进堂中,在两侧站定。   “圣谕至!”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只见李亨、张汀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李亨愈显得憔悴、苍老了,头上添了许多白发,看着并不比李隆基年轻多少。他身为太子,此时却在搀扶着张汀。   张汀刚生产完没几天,最是怕风的时候,身上围着好几件披衣,头上罩着麻布,只显出一张苍白的脸。   她胖了许多,看起来不像过去那般强硬,一边艰难地走,一边窃窃地哭。   到了张去逸的棺木前,她直接拜倒,喃喃道:“阿爷,女儿不孝……”   李亨轻轻拍着张汀的背,向身后的宦官点了点头,那宦官便请出圣旨。   “朕从母之昆弟,以张命氏,锡羡煌煌……今外姻毕哀,中使降吊。常式赗赠之外,另敕赐绢三百匹,布三百端,俾给丧事,呜呼!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圣人对张家照拂与厚赏当然绝不会只有这些绢、布,这只是一个表态,更多的实质好处,只怕要落在张汀刚生下的那个孩子身上。   张家嫁女给太子,远比旁人预想中有眼光。   ……   隔着人群,李十一娘正看着张汀,小声嘟囔道:“你说,她是真哭还是假哭?”   杨齐宣一愣,道:“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   李十一娘其实是想到若同样的情形落到右相府,她只怕是做不到像张汀这般哭给所有人看。   过了一会儿,她眯了眯眼,道:“来了,薛白的把柄。”   杨齐宣转头看去,只见张汀抹着泪起身,去与薛白说话。   他却不知这又算什么把柄。   ***   “听闻,阿爷过世前,是薛郎在府中帮忙防备刺客,请大夫为阿爷医治,大恩大德,张家必不相忘。”   “张良娣言重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没能救回张公,十分遗憾,也请张良娣节哀。”   张汀还想行个万福道谢,却被人拦着。   却是李亨扶着她的手,向薛白道:“汀娘正虚弱,该由我谢薛郎才是。”   今日许多人都说张去逸是被薛白气死的,反而竟是他们这夫妻俩有意替薛白作证一般,不仅道了谢,还以“刺客”二字称呼刘骆谷。   他们打的主意,与薛白说“左相站在我们这边”一样,不给薛白留退路。   说罢,众人便准备扶棺送葬,出发前,共饮一杯哀酒。   李亨身边的宦官端着托盘将酒杯呈到薛白面前,道:“薛郎请。”   薛白不由想到了初次见李静忠时的情形,问道:“以后只怕还有相见的机会,敢问内官姓名?”   “李辅国。”   薛白稍微愣了一下。   李辅国抬起头,显出一个讨好又腼腆的笑容,道:“奴婢以前只有个贱名,是殿下为我起的名字。”   “原来如此,请。”   薛白没有饮那一杯酒,而是看着李辅国转身离开,将手中的酒倒在地上,喃喃道:“我敬张公一杯。”   ***   是日,薛白到最后还是听到了歌声。   在渭河畔,他们埋葬了张去逸,也完成了借由送葬进行的种种算计。   “英英张公,遥遥华胄。富游推美,戚里称贤……渭水张阳,义陵之下。哀哀遗胤,萧萧嘶马。松林送人,孰不悲者?”   ***   入夜,李林甫坐在昏暗的堂中,听着一个个汇报过来的消息,最后,李屿、李十一娘等人从城外回来。   李屿自以为聪明,禀道:“张去逸这一死,圣人对东宫的态度有所缓和。薛白只怕是要联手东宫,对付阿爷了。”   “是吗?”   李林甫抬眼冷冷瞥了这个儿子一眼,懒得多说,只挥了一下手。   “七哥真是。”李十一娘摇头讥笑,“依女儿看,薛白未必想与东宫联手,而是想拉拢东宫官员,与阿爷争权。但这恰恰是他的把柄,只要让圣人怀疑是他与东宫勾结陷害安禄山,这一局便赢了。”   李林甫眼中却依旧古井无波,同样让李十一娘退下,召了李岫过来。   唯有在面对李岫时,他表情有了变化,问道:“安排得如何了?”   “阿爷过目,这是孩儿拟的名单。”   “不算本事。”李林甫接过,漫不经心地扫着,道:“这些官职,你拟得出,定得了吗?”   “陈希烈是个阻碍,他掌着吏部,又是门下侍中。孩儿打算请他过府一叙,威慑他,让他依我们吩咐,先将五品以下的官员调动办成。”   “打算如何威慑?”   “这……”   李林甫忽然将手中的名单甩在李岫脸上,叱道:“都到何等地步了,你还敢徇私?!”   “阿爷,毕竟是我妻兄……”   “忠心与否尚不可确定,你便要将他提携为户部郎中?”   李林甫眼看儿子嚅嚅不语的样子,不用听解释,当即就知道是如何回事,骂道:“蠢材!被一个妇人操控于股掌之间,老夫竟寄望于你来保存家业?”   “卢氏嫁孩儿多年,且要让卢家与我们相扶相持,孩儿以为当给些好处。”   “相扶相持?”李林甫气得不轻,拿起案边的毛笔掷向李岫,道:“可知为何谁人都不将你放在眼里,你太软弱了!你自以为有远见,终日忧心家门有大祸,落在旁人耳中,谁同情你?谁?!”   李岫连忙拜倒在地,道:“孩儿只是以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废物,你只会让人看轻于你,谁会听命于一个终日长吁短叹的无能之辈。记住,唯有始终以强权示人,方可为威慑!”   “可……”   “记住了吗?!”   “是,是,记住了。”   李林甫看着儿子这唯唯诺诺的样子,忽然想到了薛白。   那日谈条件,薛白扬起瓷器便砸,举着碎瓷就要扑到他面前,其强势态度让他久久犹记忆深刻。更难得的是,薛白并不鲁莽,该虚以委蛇之时,马上能厚起脸皮。   从包括攀附裙带上位的种种经历、宰执天下的野心、行事不择手段的心境来看,薛白反而更像他,或许是他当年遗失的哪个私生子也未可知。   脑中这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李林甫再看李岫,恨铁不成钢道:“起来,你这样子,如何斗得过薛白?”   “薛白?”   李岫愣了愣,心想,薛白当年若是娶了十七娘,进了相府的门,如今只怕也已被阿爷挫掉了锐气吧。   可惜没有这假设,薛白从来就没在这件事上顺从过。   “威慑陈希烈,你凭一张笨嘴不成?”李林甫道,“关键只在薛白,外放了他,便如抽掉陈希烈的骨头。”   “是。”李岫道,“孩儿还在找薛白的罪证。”   “找?最好用的罪名摆在眼前看不到吗?你连十一娘都不如。”   李林甫一把拎过李岫的衣领,几乎只差直说了,右相府害人,最好用的罪名无非是“交构东宫”。   他苦心孤诣,没将此事交给李十一娘做,为的是将李岫培养起来,因此循循善诱,谆谆教诲,奈何这个蠢材就是不开窍。   ***   清晨,长安县衙。   薛白处理了几桩案子,转头看着窗外的雪花,想着也许该到颜家提亲,在元月把婚事办了,免得总有人想要嫁女过来。   恰在此时,刁庚挠着头进来,道:“郎君,有人来报案。”   “带进来说吧。”   “来人有些奇怪。”刁庚嘟囔了一句。   不一会儿,十余护卫以及几个穿着男装的小女子便进了尉廨。   “和政县主?”   薛白微觉诧异,起身行礼,道:“见过县主。”   “是郡主,年初圣人已经封郡主为郡主了。”   “玉尺,你别多嘴。”李月菟连忙喝止身边的侍婢,道:“薛县尉有礼。”   她有些为难,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郡主是来报案的?”   “是,那个……我方才在西市采买,然后,我的猫丢了。”   “猫丢了?”   李月菟身边那个名叫玉尺的侍婢再次开口道:“你不是长安尉吗?在你们长安县的地盘上丢的,郡主来报案,你派人去找呗。”   薛白问道:“何不找西市署?”   “出了西市才丢的。”   “好吧,是怎样的猫?”   “一只黄白相间的猫,花色是金被银床,背上是黄的,肚名是白色,名叫‘衔蝉奴’。”   薛白听了,遂去将不良帅魏昶召来,安排他带人去找猫。   “县尉,这?”   “找吧,附郭京城,没办法的事。”   总之薛白是接下了这案子,带着差役在西市一带寻找着,很尽力的模样。   李月菟则是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喊上一声“衔蝉奴”,但声音隐隐有些发虚。   待经过一条小巷,她终于是忍不住了,向后看了一眼,小声道:“薛郎,这边。”   “郡主何事?”   “我实话与你说吧,我的猫没有丢,被抱回府了,他们就是希望我找个机会接近你。”   “为何?”   “圣人册封我为郡主时,说让我天宝九载必须出嫁,但答应我夫婿自选……总之你不必管,只要应付一下差事,找不到猫就算了吧。”   说罢,李月菟有些无地自容,转身走开。   薛白却有些好奇,问道:“是你阿爷让你这么做的?谁给他出的主意?”   “不是阿爷,如今我想见到阿爷也难。”   “那是何人?”   “是宫中的一位内侍。”李月菟其实也很无奈,道:“我今日去见了圣人,出宫时便有内侍做了安排。”   “谁?”   “我亦不识得他,总之不是高将军。”   薛白想了想,道:“倒也无妨。”   “总之我可提醒你了。”李月菟终于把一番话说完,心里轻松许多,自转身走开。   但回到马车上坐了一会,再掀帘往外看去,却见薛白还带着长安县的差役在附近找猫,众人时不时“喵”上几声,倒显出别样的荒唐来。   ***   就在次日,待诏翰林的李泌被召到御前。   “臣请圣人安康。”   “不必请安了,召你来,是要向你讨个说法。”李隆基颇喜爱李泌,也不拘束,道:“有人检举你与薛白合谋,构陷胡儿,可有此事?”   李泌道:“圣人恕罪,臣不知为何有此传言。”   “高将军,给他瞧瞧。”   高力士于是上前,将几封卷宗一封封递给李泌。   “这是王鉷的口供,称李林甫与安禄山勾结,曾有举兵阻止太子登基一论,李翰林可听说过?”   “听说过。”李泌实话实说。   “因此,东宫欲除李林甫、安禄山,遂使你与薛白联络,杀刘骆谷、制造证据诬陷安禄山,是否有此事?”   “并无此事。”   “那,前日为张公送殡,你曾与薛白秘谋,欲扶张垍为相,可有此事?”   “不错。”李泌坦言道:“我与薛白皆认为,李林甫纵容安禄山谋反,当罢相,我们还以为张驸马是最适合的人选。当然,我等皆年少,不过是说着玩的。”   高力士还要问话,李隆基亲自问道:“依你之意,除了诬陷胡儿,其余都是真的。”   “是,臣与薛白一样,认为安禄山乃大唐心腹之患,遂奔走联络、交构群臣,誓要揭破此胡獠之真面目。”   “好一个交构群臣,朕看你是认罪了。”   “臣认罪。”   “招,你还做了什么?”   “臣还请相熟的内官哄和政郡主去接近薛白。”   李隆基一讶,与高力士对视一眼。   高力士再看向薛白的自辩奏折,上面写的分明是安禄山收买宫中内侍骗了和政郡主,故意陷害他交构东宫。   “此事是你做的?为何?”   “圣人既答应和政郡主自择驸马,臣以为薛白合适,故而出此下策。”   “好你个修道之人!”李隆基叱喝一声。   高力士却是目光闪动,讥笑道:“李翰林竟做这等事,薛白不知吗?”   “自是不知。”李泌自嘲一笑,应道:“薛白年少有大才,可惜与东宫一直有误会,臣想消弥这等嫌隙,故而如此行事。”   李隆基与高力士对视了一眼,从这件事里就可以看出,东宫还在拉拢薛白,且只有一点笨拙不堪的手段,太子被幽禁,连李泌也不能使出更多的高招。   那么,显然不可能是东宫指使薛白攀咬安禄山了,更像是李林甫在胡乱攀咬。   还是只有那老旧的手段,愈发让人厌倦了。   “小道士急了,失了风骨,该罚。”李隆基道,“郭千里、贾季邻、薛白等人的功劳,可以议议了……”   同时,他下意识地开始思忖两个年轻人提出的问题——让张垍当宰相行吗? 第285章 势不两立   冬月下旬,风雪交加,道路难行,却还有一队人马在年节前赶回了长安。   马车颠簸得厉害,车厢里,李季兰探头向外看去,远远见了那巍峨的城池,不由笑道:“终于回来了。”   她裹了两件厚厚的狐裘,只露出一双满含春意的眼眸,即便如此也不显得臃肿,倒像一只漂亮的狐狸。   李腾空没她那般怕冷,在道袍外披了一件大氅,端坐着往窗外望了一眼,道:“要去王屋山的是你,急着回来的也是你。”   “出门一趟,见见世面也好呀。”李季兰只找了这一句作为借口,须臾又道:“薛郎竟比我们还早回了长安,可惜进了春明门属万年县管辖吧?”   “你矜持些。”   “原本想要矜持的,是腾空子问了,我才确定心意。”   “好了。”李腾空连忙打断,怕再说下去,李季兰会提议绕到安化门进城,直接到长安县。   车轮压过地上的积雪,城门在望,门外竟站着几个官员。   待队伍停下,李腾空便让皎奴过去打听,才知是万年县令冯用之带着属官来迎接玉真公主。   “万年尉也在。”皎奴也许是故意的,道:“长安尉就不在。”   李季兰道:“长安尉自是忙于公务,岂会忙着奉承权贵?”   “还真提到了长安尉,要听吗?”   “伱快说。”   皎奴道:“长安尉正忙着给和政郡主找猫,连着许多日中午带着人在西市搜寻,还张了榜,都成为笑柄了。”   “和政郡主?”李季兰看向李腾空,疑惑道:“她怎与薛郎玩到一块了?”   李腾空还未答,有右相府的女使驱马过来,道:“十七娘,阿郎让你先回府上。”   队伍入城,过了东市,到了平康坊,李腾空便换了一辆钿车,转回右相府。   她离家大半年,这次回来,感到家中气氛有些不同。   “小十七回来了,阿郎正忙,我先与你说几句。”李十一娘上前挽过李腾空的手,小声道:“我与杨郎送你去王屋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下阿爷正是用人之际,也该迁一迁杨郎的官了,侍御史就不错。一会你见了阿爷,开口帮忙说说。”   李腾空不由奇怪道:“这等事,怎会与我来说?”   “眼下这家里,都在抢着争官……”   话音未了,李林甫竟放下公务,使人来唤李腾空去说话,显得颇为偏心。   ***   议事厅内,李林甫坐在那,看着李腾空回来,脸色显出笑意,问道:“回来了,你看为父老了吗?”   “阿爷看着有些疲惫了,可否多作歇养?当是女儿请求阿爷。”   李林甫摇手叹道:“前些时日不过偶感风寒,已使有心人以为我老病可欺。倘若真歇上几日,他们还不知该如何聒噪。”   换做以往,李腾空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些争权夺势之事,今次却顺着他的话问道:“阿爷是想说谁?”   “薛白。”   父女之间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李林甫道:“这竖子此前给杨銛出谋划策,欲夺我相位。杨銛一死,他赶回长安,联结陈希烈、杨国忠、李亨等人与相府为敌。”   李腾空问道:“他为何如此?”   “当日就是在这间厅堂,他手持利器,险些伤我。只因我不顺其心意除胡儿,他便要与我势不两立。”   “阿爷为何不肯除安禄山?”   只有面对这个女儿,李林甫才肯耐下心来回答这些问题。   “一则,胡儿不能除、除不了,河北形势复杂,没有比他更适合坐镇的人选,何况他经营多年,轻易换掉他,要出大乱子;二则,他是由我一手扶持起来的人,恭敬忠心,他与王鉷乃相府两条臂膀,今已断一臂,不可再断独臂;三则,往后一旦李亨登基,则我李家大祸临头,唯胡儿可阻止此事……换言之,胡儿若亡,则相府亦会败落。”   李腾空不知是否听懂了,但肯定不太爱听着这些,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爷与女儿说这些,有何用呢?”   “你既说你与薛白为友,朋友之义不该只有你每次替他说好话、不远千里去看他……”   “女儿不是去看他。”   李林甫没工夫理会这些小女儿家羞于承认的心思,仿佛没听到李腾空的辩驳,自顾自接着说道:“朋友之义,你帮了他,他也该帮你,你该劝劝他,休要再与相府为难。”   “可依着阿爷所言,阿爷与薛白之间已势不两立,没有余地了。”   “岂会无余地?只须他作退让,不再与胡儿为难。”   “他那人,哪是女儿能劝动的?”   李林甫叹息道:“他心里有你,右相府神仙一般的女儿,他岂能看不上的。”   “阿爷。”李腾空吓得起身,“别说了。”   “薛白曾当面与我承认过,他很喜欢你,但不喜欢右相府,他所厌弃的是老夫啊。”   李腾空窘迫万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起去,转身便要走。   “不许走。”李林甫喝叱道,“你阿爷老了……咳咳咳。”   李腾空遂过去给他把了脉象,劝道:“阿爷真的该多歇歇了。”   “得有人帮手才能歇啊。”李林甫笑道:“小十七,可还记得你小时候为父与你说的故事,我会任人间宰相二十年,只剩四年了,到时我便致仕歇养,也去修道积德,你可满意。”   “修道岂是为了女儿满意?”   “致仕之前,我得为儿女们做好打算,可你那些兄长们都是废物,唯有十郎勉强可雕琢,四年说短也短,恐他支撑不起这偌大门户啊。薛白与其辅佐陈希烈,何不让他辅佐你阿兄?”   李腾空觉得好生荒唐。   但政客才不会在乎荒不荒唐,李林甫已经思量好了。   “薛白与你曾有过婚约,此事最后未能玉成,错在我……气量小了,没能给到他想要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我既决议四年就辞相,也到了扶持后辈的时候,于他,这亦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只要娶你,再帮你阿兄支撑起李家门户,往后前程不可限量。”   “绝不可能的,他已经订了亲。”   “那又如何?他也曾与你订过亲。”李林甫随口就举了个例子,道:“只要符合利益,定安公主可以先嫁王同皎,后嫁韦濯,再嫁崔铣,而薛白只是订亲而已,相比前程,一纸婚约算什么?”   李腾空真的听不下去了,摇头道:“求阿爷别再说了可以吗?”   “为父是心疼你,如此,你与薛白之间的阻碍都扫清了,既两情相悦,何不白头偕老?你舍得只因你那一点难为情,让你阿爷到晚年都不安生吗?”   李林甫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显出满脸的疲惫,也不等李腾空回答,挥手让她退下去休息。   “阿爷……”   “去吧,为父倦了。”   待李腾空离开,李林甫睁开眼,疲惫渐消,眼中精光闪动,招来李岫,问道:“颜真卿迁为殿中侍御史了?”   “是。”   “御使台殿院,如今是罗希奭在管?”   “是。”   “让他盯着颜真卿,寻些把柄,使其识相,退了与薛白的亲事。”   李岫一愣,问道:“阿爷是否太过在意薛白了?”   “陈希烈软弱、杨国忠贪鄙,将他们串联起来的人是谁,不明白吗?”   “孩儿是说,待哥舒翰、阿布思、安禄山等边将归京叙功,他们皆阿爷一手提携,到时自可一扫朝堂上这些小人,阿爷何必自降身价,与一竖子过招?”   “哥舒翰、阿布思、安禄山听我的,他们听你的吗?!”李林甫被气得不轻,几乎又要拿物件砸李岫,道:“等我致仕了,还得保着你的平安吗?!”   李岫不由羞愧,后悔自己多嘴,自取其辱。   李林甫失望地摇了摇头,道:“薛白一竖子,若是早年间随手就能除掉,如今笼络他,为了谁来?”   父子二人还在商议几个节度使归京叙功一事,吏部侍郎苗晋卿却赶到了。   “右相,有诏令到了吏部,迁了几个官员!”   李林甫闻言,不易察觉地吁了一口气,心知与女儿的一番长谈是有必要的。   李岫接过那抄录的文书一看,却是变了脸色。   与薛白甫一交手,他连自己输在何处都没明白……   ***   西市。   “衔蝉奴,衔蝉奴。”   长安县衙的差役牛栓嘴里唤着猫的名字,走过小巷,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县尉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不远处,一座酒楼的雅间里,杨国忠正端着酒杯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   之后门被推开,薛白走了进来。   “还找猫呢?”杨国忠笑道,“不如到和政郡主的闺房找找,也许有所收获?”   “试探圣人的反应罢了。”薛白懒得与他开无聊的玩笑,直接进入正题,道:“若圣人不在意此事,我们这次可以与李泌联手。”   “那可是东宫的人。”杨国忠很警惕,道:“一旦扯上东宫,你我在此见面,就有可能成了韦坚、皇甫惟明。”   “你高看我了,也高看了自己。”   “陈希烈来了。”杨国忠看向窗外,讥道:“堂堂宰执,还真偷偷到此来与我们会面。”   “为了权力。”   陈希烈穿着紫袍时没什么威严,今日穿着一身普通的襕袍反而衬出了老而儒雅的官气。   他一进雅间,目光便打量着薛白,之后抚须笑道:“薛郎好手段啊。”   “我升官了?”   “连老夫也不明白,你每日只在为和政郡主找猫,竟迁官了。”陈希烈道,“诏书才到中书门下,老夫刚副署过,明日便会宣读。”   “监察御史?”   “不错。”   杨国忠亦是大为讶异,问道:“如何做到的?圣人同意给你迁官,可见亦对我息怒了?”   薛白笑了笑,知道是李泌在其中起了作用。   众多盟友之中,李泌才是真正能做事之人,一出手就消解了圣人有可能产生的顾虑。   因为王焊谋逆案,薛白功劳是少的,做的更多的是指证安禄山,这其实让李隆基厌烦,不太想给薛白迁官。   反而是找猫这件事,证明了东宫是想笼络薛白,可还没找到办法,进而证明了薛白没有与东宫勾结。那么,指证安禄山对也好、错也罢,只是出自一腔热血。   这是一个年轻的臣子直接对圣人表达的忠诚正直,没有因为年轻就倾向于储君。圣人只要心情好了,随手就能迁他的官,同时也是让薛白别再找猫,别再丢人现眼了。   “这只是圣人对我的肯定,岂能说是对你息怒了?”薛白道,“唯有你谋到京兆府一职,方可证明你重得圣心了。”   杨国忠点点头,心里其实被薛白震慑到了。   须知,他是狠狠巴结着李林甫才得以升迁的,薛白竟是屡次在与李林甫抗衡的情况下迁官。   此事坚定了他与薛白联合的决心,他亦直率,不藏着掖着,道:“今日来,我们得定下章程,合力扳倒哥奴。”   陈希烈是初次与杨国忠就此事相谈,矜持地笑了笑,抚须不语。   杨国忠看了薛白一眼,当先许诺,道:“一旦事成,陈公任中书令,由我任门下侍中,如何?”   这不是江湖帮派抢地盘,本不该如此粗鲁地分配利益,但杨国忠就是个无赖,也说不出别的来,陈希烈有些难为情,末了,淡淡点点头。   薛白道:“再拉拢张垍,举荐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如何?”   陈希烈抚须的手才放下又重新捻须,杨国忠则是皱了皱眉,两人皆不语,显得有些不情愿。   但他们也知道,李林甫如日中天,不好对付,确实需有助力。另外,薛白才刚刚迁官,圣眷正浓,哪怕只为给他面子也不好拒绝。   “如此,甚好。”陈希烈道。   “甚好。”杨国忠敷衍了一句。   “那此事便谈定了,接着议如何扳倒哥奴。”   杨国忠竟真有见解,他对自己的处境不敢下判断,对旁人的缺点却看得很清楚,道:“我想过了,哥奴这些年嫉贤妒能,手下已没有几个可用的人才,王鉷这一死,他很难再征纳足够的钱宝,早晚要被圣人厌弃。”   此事上,他确有发言权。   薛白亦认同此理,李隆基这些年宴饮、赏赐出手阔绰,早已养成习惯。   他愈发意识到,这根子不除,除掉再多个王鉷,只怕也于事无补,但眼下却还只能一步一步来。   “也莫小瞧了哥奴,只要给他时间,把王鉷死后留下的阙额都补上,擅征纳的酷吏总不会难找。故而,我们绝不能给他机会。”   “对!”杨国忠兴奋起来,感觉到自己是杨銛,薛白正在为他拾遗补阙,“我们尽可能地把这些阙额拿下。”   说罢,他看了陈希烈一眼,见这老东西一直不开口,继续道:“征纳之官职,当举荐我来当。杜有邻木讷,圣人怕是不会让他迁转运使,但阿白放心,我们举荐他为京兆少尹,如何?这也是位高权重之职。”   陈希烈当即要反对,然而,他确实不擅于征纳,手下也无可用的人才,只好转移了话题。   “我等人少势微,首先得知道,李林甫举荐了哪些人,方好应对。”   “不错。”杨国忠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看向薛白,嘴角扬起一丝笑容,道:“阿白当有办法,我听闻……玉真公主回长安了。”   “我会试着去打探,但与玉真公主无关。”   “是吗?”杨国忠显然不信,却还是道:“阿白能打探到就好,是何办法不重要。”   ***   玉真观。   李季兰回来以后歇了两天,这日醒来后又仔细打扮了一番,然后,觉得好生无聊。   在王屋山时,她十分思念长安,可真等回了长安,反而有些失望。   独自闷在屋中整理着诗集,忽然,门外有师姐道:“季兰子,有客来找,在客厢候着。”   除了李腾空,她在长安唯有薛白这一个朋友,也不问是谁,当即一心欢喜地应道:“我就来。”   对着铜镜整理了头发,想了想,轻轻抿了抿口脂,她方才起身出去,心里想着见面时如何开口问侯。   “终于是在长安又见到了薛郎,我有几首新诗盼能得薛郎指点。”   唯不知这般是否显得不够热情。   然而,推开客厢的门,入眼却是一个漂亮得像玉雕成的少女。   “啊。”   李季兰吃了一惊,心虚到脸颊都有些发烫,慌张退了半步,才想起行礼道:“颜……颜小娘子。”   “季兰子怎给我行万福?”颜嫣落落大方地起身,笑吟吟道:“你可是一位女道长。”   “我……”   李季兰也不知她是否在提点自己,垂下头来,觉得连耳朵都是热的。   颜嫣则已上前,欢喜地拉过她的手,道:“你们可算回来了,总算有人能与我说说话,对了,腾空子呢?”   “她回相府去了,颜小娘子可是需要她再给你把脉?药吃完了吗?”   “想让腾空子看看我应该有好些、药还有,哦,我阿娘在前面与玉真公主聊着,我还带了些好玩的给你们。”   李季兰偷眼看去,见颜嫣一脸单纯,只顾着说些好玩的事,她既觉喜爱颜嫣,又感惭愧。   她怕颜嫣被冷风吹到,连忙将门关上,两人坐在火炉边说话。   “前阵子,阿兄制了好些他称为棋牌、桌游的玩意,着实有趣,但就是没人陪我一起玩,终于是等到你们回来了。哪日我把阿兄唤来,一起玩呗。”   李季兰低头看着颜嫣与她握在一起的手,喃喃道:“把薛郎唤来,一起玩?”   “对啊,一起玩才有意思。”   “那,如今天冷,待腾空子回来,我们到颜府拜会,让她过去给你把脉,免得你吹风。对了,薛郎得空吗?”   “他刚迁了官,正在交接的时候,御史台才不想让他太早过去视事,估计是嫌他总惹麻烦吧,总之是最闲的时候,我们得多压榨他一下,哦,这也是个新词,季兰子不知道吧,是丰味楼油坊那边的说法……”   因颜嫣的来访,李季兰不由多了许多的麻烦,以及一些期待。   ……   傍晚,李腾空回了玉真观,心事重重的样子。   因天气冷,师姐妹二人夜里相拥而眠,李季兰不由问道:“相府出什么事了吗?”   “阿爷老了。”   “人总是会老的嘛。”   “是啊。”李腾空道,“我总觉得,老有老的活法,天伦之乐,悠然自得,可阿爷不一样,他只想一直维持他的权力。”   “可腾空子已出家了,为何要急急忙忙唤你过去问。”李季兰问道:“与薛郎有关吗?”   “你旁的事都迷迷糊糊,偏只惦记着他吗?”   “就是因为我脑子里老想着卿卿我我,才被阿爷送到道观里来嘛。”   “我倒是羡慕你。”   李腾空低语着,心知自己才不会为了情爱而不顾一切,也不会为了家族。   在她心里,始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阿爷希望我嫁给薛白,好为家族拉拢他,但我不会这么做……”   李季兰并不理解李腾空的选择,心里不由在想,能嫁薛郎的两人,一个懵懂无知,傻乎乎的只知道玩;一个顾虑重重,畏手畏脚。偏偏是她最想嫁,却连机会都没有。   求之不得,不求而得,这也许就是道吧。   ***   次日,敦化坊,颜宅。   颜嫣扫视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众人,十分开心,但还是维持着名门淑女的端庄,道:“颜頵,你来点人数。”   “好。”   颜頵于是站在凳子上,目光看去,薛白、杜五郎、薛运娘、李腾空、李季兰、皎奴、眠儿,再加上他们姐弟俩就有九个人了。   他不由欢呼了一声,道:“人数够了,玩什么都够了。”   杜五郎则是微微叹息,因这些游戏他一个都不想玩,太过费脑子了,他还是喜欢伺弄些花鸟鱼虫。   果不其然,玩到后来,完全成了薛白彰显聪明的场合,哪怕薛白根本就没多认真。   到了最后一局,场上便只剩下他与薛白、皎奴、眠儿。   “就是薛白。”杜五郎十分确定,但说不出别的道理,只好道:“他故意留下你们两个最笨的……”   “只有你才是最笨的。”皎奴大怒,“眠儿,就是杜五郎,我们投他。”   颜嫣不由以手抚额,对这三个笨蛋也是十分无奈了。   她下意识却向李腾空看去,因留意到李腾空今日并不开心,连为她把脉时也只是强颜欢笑。   然后,当皎奴、眠儿、薛白都指向杜五郎的时候,却见李腾空难得展颜笑了一下,这一刻大概是把心里的烦恼忘记了。   颜嫣于是也跟着展颜而笑,心想腾空子终于开心了些。   “哈哈,结束。”颜頵大乐,道:“我、阿兄、腾空子赢了。”   “散了吧。”薛白道:“老师要还家了。”   “好吧。”颜嫣道:“腾空子,季兰子,玉真观在长安另一边,明日再回去好不好?”   李季兰连忙应道:“好啊。”   李腾空却是敛了笑容,应道:“不了,我今日得回平康坊。”   ……   从颜宅出来,到了升平坊,杜五郎夫妇离开。   薛白却是继续策马行在李腾空的马车边,李腾空没有掀帘。   两人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过话。   反而眠儿傻乎乎的,问道:“薛郎你要送我们十七娘回府吗?”   “正好顺道。”   “好吧。”   本以为薛白送到宣阳坊就会离开,但一行人过了宣阳坊,进了平康坊,到了右相府门前,薛白勒住马。   眠儿不由道:“薛郎分明是送我们回府。”   “真是顺道。”   “好吧,反正我们到了,薛郎自便吧。”   眠儿蛮开心的,觉得不枉自己勾引了薛白,他总算上道了些,总之是喜滋滋地跟着李腾空进了右相府。   薛白在门外站了一会,根本不在意执戟守在门外的金吾卫都看到了他。   之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向了平康坊边上的一座茶楼,要了个雅间。   不多时,雅间外响起敲门声。   “客官,有人找。”   “进。”   薛白回头看去,有些诧异,因为来的既不是李岫、也不是李屿……大概李林甫又一个无能的儿子。   “敢问阁下是?”   “我看你送十七娘回来,怎么?后悔了,想重新投靠相府?”   ***   入夜,薛白回到宣阳坊,先去了杨国忠宅。   宅院奢豪,处处都有淡淡的松香,沁人心鼻。   在书房坐下,薛白道:“我知道李林甫打算任用谁为京兆尹了。”   “你如何知道的?”   “只说结果,阿布思。”薛白道,“我需要此人所有的卷宗,你能给我?”   “我也有个消息。”杨国忠道:“哥舒翰、阿布思马上就要回长安叙功了,今年上元夜,他们会与胡儿一起登花萼楼,这些边将,全都站在哥奴那一边……” 第286章 冬至   范阳。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一座城池屹立于风雪之中。   骑士们裹着厚厚的羊裘驱马从城门鱼贯而出,驰向南方。   城池内,节度使府的大门处许多人正在忙碌地准备着出行事宜,而在府邸深处一间大堂内,炉火正熊熊燃烧着,烟雾缭绕。   安禄山身穿一件粟特服饰,绿色左衽长袍,三角翻领,袖口镶边,端坐在高床之上,像是一座肉山。   摆在他面前的则是堆积成另一座山的金银珠宝,是他派出的商队在各地经商、走私来的。每年他们回来献宝,他都会亲自主持祭祀。   巫师们击鼓歌舞,诸胡人则拜倒在安禄山面前,高呼“光明之神”。   安禄山在长安被称为“营州杂种”,他是杂种胡,他生父是个姓康的粟特人;阿娘是突厥阿史那氏的女巫;他养父姓安,所以他也姓安。   但他原名“轧荦山”,正是粟特语的“光明”之意,他才是祆教光明之神的化身。   此时拜在他面前的将领,康节、安太清、安守忠、安武臣、何千年等人,皆是信奉祆教,视他为光明之神的狂热心腹。   “光明之神将带我们洗掉前半生所有的污秽,建新的光明之国……”   粟特语的呓语声不停响着,直到火光吞噬了祭品,安禄山在信徒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缓缓往外走去。   一路走到了前堂,已有许许多多的幕僚、将领们恭候在那。   有一名孔目官趋步上前,这人不到四十岁,外表清瘦、目光深沉,乃是安禄山收罗来的河北士人,名为严庄。   “大府,出发吗?”   “出发。”安禄山笑呵呵道:“长安有小人诬陷胡儿要叛乱,得到长安去让圣人明白胡儿的忠心啊。”   还未出发,他已经开始了表演,对长安之行十分期待的样子。   堂中没有人发笑,只感到肃穆。   已经被阉了的侍从李猪儿趋步赶到外面的寒风中,在一匹高头大马边站定,微屈着腿,低下头,顶着安禄山的肚子助其上马。   正此时,高邈匆匆赶来,禀道:“大府,高尚与阿浩回来了。”   安禄山才勒住缰绳,闻言眯起了眼,看向远处的风雪。   高尚奉命南下去对付薛白,现在薛白已回到长安,借着王焊谋反陷害他,而高尚才刚刚回到范阳?还这么巧,在他将要离开时赶到?   只怕是自知犯了大罪,躲着观望情况吧。   想着这些,安禄山脸上却是显出惊喜的笑容,呼道:“阿尚、阿浩还活着?!太好了!”   他忙不迭就要翻身下马,引得周围人手忙脚乱,李猪儿更是被压在雪地里,股骨差点被压断,痛得厉害。   “快,我要见他们。”   很快,有两人被军士们领了过来,该是高尚、田乾真。   安禄山已经完全认不出高尚了,昔日英俊的男子如今被烧成了一个像鬼一样的丑八怪,触目惊心。   “大府,我愧对……”   “阿尚!是你吗?”安禄山一把捧住了高尚满是疤痕的脸,哇哇大叫,“谁将你害成这样的?我要杀了他!”   “大府小心,我现在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一路掩藏身份,好不容易才赶回范阳,生怕来不及劝大府。”高尚道:“此去长安,危机重重啊。”   “我知道。”   “不,我们小瞧了薛白,他是个狠人,他必已在长安准备好除掉大府,不得不防。”   安禄山道:“我才要除掉他,为你报仇。”   “时机未到,只好暂忍。”高尚道:“请大府将我交给朝廷,换取圣人信任。”   “不!”   高尚既然回来了,安禄山根本就没有再把他送走的道理,道:“伱到雄武城去,等着我带着薛白的头颅回来。”   听得这安排,高尚稍舒了一口气,感激地要给安禄山跪下。   安禄山一把扶起他,道:“光明之神洗净了你前半生的污秽,往后我们举大事。”   “是。”   高尚想到自己卑贱的出身,如今浴火重生,不由眼含热泪。   安禄山大笑着,拍了拍他与田乾真,重新在侍儿们的帮助下翻身上马。   “儿郎们,回长安!”   ***   长安,皇城。   御史台就在秘书省的南边,薛白今日过来,先去探望了一眼以前的同僚。   萧颖士、李华等人早早已到了衙署,正在一丝不苟地做事,李华见了薛白,欲言又止,开口谈的依旧是国家大事。   刊报院那边,王昌龄还未到,据吏员说他十分任性,每日来得都很晚,等旁人都散衙了他却留下做事,再与友人饮酒,抨击时政。   薛白看了长安城的报纸,知王昌龄近来新写了一首词,其中“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与过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态度似有了些不同,原本倒还想与他聊聊,今日只好作罢。   出了秘书省,过了街道就是御史台。   御史台大门朝北,颇有肃杀气,内有三个院子,察院、殿院、台院,三院分立,差职不同。台院居中靠里,察院、殿院则分列左右。   薛白是监察御史,在察院任事,而他老师颜真卿则是殿中侍御史,在殿院。   监察御史只有正八品上,但唐人并不以品阶论官职高低,御史是最清贵的官职之一,掌风宪、乃圣人耳目,所谓“御史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龙,簉羽鵷鷺”,若有朝会,颜真卿这个殿中侍御史是站在圣人身边的。   察院有前后两个厅,都厅、本厅,都厅为监察御史们办事之处,本厅为察院院长监察使的官廨。   薛白来过此处几次,但以往都是来打官司的,到此任事还是第一次,到了都厅,见十多名监察御史已经分列两侧站定,他遂站到最后。   稍等了一会,监察使毛若虚走了出来,端坐于座位上。   毛若虚年逾五旬,须发皆白,眉毛很长,盖住了眼睛,显得十分严肃,不慌不忙拿出一本名簿来,竟是开始点卯,这还是薛白在大唐为官以来首次看到的。   “薛白。”   一直到唱到这名字,毛若虚才抬起头来。   薛白遂出列,行礼道:“见过监察使。”   毛若虚放下手中的名簿,淡淡道:“薛监察名满长安,如今到御史台察院任事,不知可会恃才傲物、桀骜不驯?”   正常而言,刚刚上任就遇到官长这般询问,一般人都得谦逊几句。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因知这毛若虚是李林甫的人,问这句话显然不怀好意,估计紧接着就要下套了。   他遂应道:“恃才傲物自然不会,但想必会有理有据。”   毛若虚不动声色,缓缓地点了点头,道:“监察御史有巡行州县之责,今蒲州猗氏县有人检举其县令贪赃枉法,薛监察前往推鞠吧。”   薛白道:“我初到御史台,接这么大的案子,只怕不能胜任。”   “薛监察在秘书省、偃师县、长安县皆政绩斐然,两年三迁,老夫信你能办妥。”   “监察使,蒲州道远难行,我体虚无力,此案可否另交旁人?”   这是崔祐甫在吏部授官时的回答,薛白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够用上。   毛若虚微微一滞,目光落处,薛白身姿笔挺,精神奕奕,岂有半点体虚无力的样子?   他脸色一板,正要开口喝叱,一阵大笑声已经在都厅外响起,紧接着,兼任御史中丞的杨国忠走了进来。   “今日察院好热闹。”杨国忠虽已是紫袍重臣,却还难掩无赖气质,像是来串门一般,“咦,阿白也在,走,到台院去,我有差事交代你办。”   “中丞。”毛若虚起身,执礼道:“下官正有重要案子要交给薛监察。”   他既是针锋相对,一点也不害怕杨国忠。   御史台这些年一直在王鉷的掌控下,实际上则是在为李林甫排除异己,真论起来,在毛若虚眼里,王鉷、杨国忠才是右相一系的叛徒。   “你我都有案子要办。”杨国忠道,“那是你官大,还是我官大。”   “薛监察由下官直属,中丞绕过下官交代他差事,只怕不妥。”   “你弹劾我啊。”   杨国忠冷哼一声,提了提腰间的玉带,招呼薛白就走,他才不会留下与毛若虚争吵,不论吵的结果如何,吃亏的都是他。   出了都厅,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啖狗肠的老货。”   薛白问道:“你掌控不了御史台?”   “我升官太快了。”杨国忠道,“上任御史台的时间还短,三院主官暂时都还不是我的人。”   他并不以此为耻,反而摆出十分仗义的态度,揽过薛白的肩,道:“但你放心,只要我在,就没人能将你支出长安。”   “走了。”   “去哪?”   “找我老师。”   杨国忠兼任御史中丞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其实已经不算短了,没能树立起威望,归根到底还是其人能力不行,除了征纳,别无所长。   威望如何来的?   长远而言,终究还是看实绩。   颜真卿任监察御史仅一年,出使河西、陇右,平反了大量的冤狱。当时五原有旱情,官员怠于政务,待颜真卿厘清县中积案,天降大雨,五原百姓称为“御史雨”,世间自然没有这么神的事,无非是百姓感念他,愿意给他美名。   他到了朔方县,发现县令郑延祚兄弟三人在母亲死后互相推诿,不肯办丧,将灵柩放在僧舍二十九年。遂向朝廷弹劾,断了郑家兄弟的仕途。此案说来没什么,但为保前途而不肯守孝、偷偷隐瞒父母丧事的官员在大唐非常多,比如,达奚抚隐瞒母丧的案子,最后也是被达奚抚以供奉舍利的理由蒙混过去,颜真卿能办成案子,其实已让天下耸动。   一个官员有多少能力,旁人看着,心里都有数,很多时候不说而已。颜真卿回到长安,御史台自然有志同道合的官员向他靠拢。   真要做事,薛白找老师,其实比找杨国忠这个御史中丞要有用的多。   从察院出来,转到殿院都厅,只见几个身穿绿袍的官员正在说着话往外走,被簇拥在当中的正是颜真卿。   “老师。”薛白上前唤道。   “莫叫老师了。”颜真卿摆手道:“在御史台任事,你我只以同僚相处。”   他身边另一名御史却是打趣道:“莫唤老师,当呼‘丈人’。”   薛白被这般一说,有些不知所言。   颜真卿反而坦荡得多,道:“议公事,莫说家事。”   说罢,他招手让薛白也随他们一道,喃喃道:“过了年,也该给你起个字了。”   “谢老师。”   薛白见老师与这些殿中侍御史们有事要商议,也不急着说自己的事,跟在他们后面。   一行人出了御史台,却是往西面的推事院找了个议事厅坐下。   “此处不怕罗希奭遣人来偷听了,颜御史可说了?”   “好。”   颜真卿略略沉吟,开口道:“我方从陇右归来,留意到金吾将军李延业,私下宴请吐蕃人,且为了避京兆府与各坊盘查,他以宫中卤簿仪节接送对方。”   “颜御史可有证据?”   “尚未有,然我确定此事属实。”   “李延业为天子近侍,为圣人所信重,与右相关系匪浅,此事我等务必想清楚。”   “等不得。”颜真卿道,“李延业任金吾将军,管京师宿卫,此事不可轻忽,万一迟而生变。”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几人有的犹豫、有的坚决,他遂先开口道:“我随老师弹劾。”   “好。”   “我等一并弹劾李延业又有何惧?!”   他们做事爽快,议定之后大家便署了名,各自回去写奏折。   待众人退去,颜真卿捻须思考着这桩案子,眼神微有些忧虑,又迅速平静下去。   他转头看向薛白,道:“上任第一天便来找,有难事?”   “倒不是难事,但确是有事想请老师帮忙。”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名单,道:“这是哥奴想要举荐补王鉷、王焊等人阙职的名单。想必其中有些人可以弹劾。”   颜真卿接过看着,道:“不仅有,还很多。比如他们想举荐为水陆转运使的宋浑。”   薛白道:“宋浑是名相之子。”   这说的是宰相宋璟,宋浑正是宋璟第四子。   “不错。”颜真卿微微皱眉,道:“我与宋家是世交,宋家唯独这宋浑不肖,饮酒嬉闹,嗜好娼妓,他与哥奴关系亲近,被哥奴举荐为平原太守,结果宋浑于任上贪婪成性,多征收百姓一年的人丁税。数月前才被告发过一次。”   薛白道:“我这里有一封信件,或可作为证据?”   “何处得来?”   “另一个不肖子给的。”   “正好可打哥奴一个措手不及。”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有了默契。   弹劾虽然不是太厉害的手段,但只要弹劾得又准又狠,自能让李林甫疲于应对,对右相府的声望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   十一月初十,冬至。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了些,但圣人也不得不到长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这是唐高祖立下的定制。   祭天之后则是赐宴群臣,这是往日李隆基最喜欢的事,但今年也许是王鉷之死让他不太能大手大脚地挥霍,或是身体偶有不适,这场宴席没有太过盛大,每个赴宴的臣子赏赐了几双皮靴棉袜也就是了。   御宴后,则有三日休沐。   右相府早早就在筹备家宴,一家上百口人,自是热闹非凡。   李岫眼看都安排好了,遂使人去请李林甫入席。   忙完这些,李十一娘赶过来拉住他,笑道:“今年可不同了,却是由阿兄持家。”   “莫说风凉话了,能帮衬我些便好。”   “我还不够帮衬阿兄?对了,我夫婿迁官之事,阿兄可在办了?”   李岫前一刻还在对着旁人假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杨齐宣强抢民女,置外宅妇,被弹劾了,听说了吗?”   “什么?”   李岫一愣,见李十一娘没有听说,抬抬手以示不和她聊,转身走开。   他表面上还在学着支撑这个家,心中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了。   转头看去,只见妻子从长廊那边走来,之后,他十三弟李崿走了过去,执礼唤了一声“阿嫂”,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说阿嫂想让兄弟迁官……”   后面的李岫不太听得清,干脆大步走过去,等他到时,李崿已经走开了,他遂拉过妻子的手腕,问道:“十三与你说什么?”   “讥讽你,连个官职都搞不定。”   卢氏声音很轻,脸上还带着体面的笑容,说罢,自往女眷那边去了,特意在李腾空身边坐下。   李腾空显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在一众姐妹姑嫂中显得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李林甫终于过来,在长安的上百余子孙纷纷起身,或唤“阿爷”,或唤“阿翁”。   “坐。”   李林甫招招手,要来一根拐杖,道:“冬至是佳节,幸而还不是上元节,有些事来得及……十郎。”   “孩儿在。”   “为父要你拟的补阙名单,你递到吏部了?”   “还没有。”李岫道,“孩儿想,先威慑住陈希烈。”   李家众人皆感疑惑,不明白李林甫为何要当众说这些公务。   “换言之,补阙名单还未被拿出右相府?”   “是。”   “那是谁泄漏了?”   李岫一愣,抬起头来看向阿爷,感到万分茫然。   苍璧捧着一叠奏折过来,递在他面前,小声道:“十郎自己看吧,只怕是……”   李岫接过,摊开来只看了几眼,不由瞳孔震动,惊诧万分。   奏折上都是被御史弹劾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他要举荐补阙的。   “这……”   “废物。”李林甫道,“老夫要看你出丑看到几时?”   李岫既惭愧又气恼,转头看向这府邸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道:“阿爷,是有人通风报信。”   “谁?!”   一声叱骂,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向同一个人。   李腾空见全家人都看向自己,干脆站了起来,看向李林甫。   “十七娘,是你做的?”   “不是。”   “你前几日见了薛白,他随你一路到府门外。”   李腾空有些被阿爷那凶狠的目光吓到,但还是摇头道:“我没与他怎么说过话。”   皎奴道:“阿郎……”   “贱婢闭嘴。”   李林甫叱了一声,再深深看了李腾空,温言道:“坐下吧。”   “阿爷?”李十一娘有些不满道:“她一句话你就信了?”   “是你吗?”   “当然不是。”   李林甫脸色冷峻,盯着李岫的妻子卢氏,走近了几步,道:“那就是你了?”   卢氏吓坏了,第一时间牵过身旁的两个小儿子,几乎跪倒在地上,道:“阿……阿爷,不……不是我……”   “你现在知道叫我‘阿爷’了?”   “我……我……”   李林甫道:“十郎,你觉得呢?”   一瞬间,李岫脸色煞白,背脊发寒。   他目光落处,自己两个还年幼的儿子已经吓得默默流泪,妻子的手都在发抖,还紧紧扼着儿子细细的手腕。   “十郎,你觉得是谁泄露消息?”   李岫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办法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与妻儿恩断义绝,因为没办法面对那之后颜面尽失的日子。   但李林甫似乎就是要故意把他的颜面剥下来,当索斗鸡、肉腰刀、弄獐宰相……仿佛能忍受世人讥嘲才是真正的强大。   李岫做不到。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支撑不了李家的门户了。   “阿爷,我不……我做不到……”   “带下去。”   李林甫吩咐了一句,两个侍婢便上前,请卢氏随她们去问话。   卢氏吓到魂飞魄散,死死拽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不肯松手,一时间哭声大作。   “阿娘!”   “阿翁……别让她们拉我阿娘……”   “够了。”反而是李腾空看不下去,道:“是我泄露的消息!”   “是她!都听到了?放开我的孩子,是她泄露的,放开!”   李林甫依旧没有让人停下,冷眼扫视着这些子女,真的不明白为何平生有五十个子女,竟连一个出色的都挑不出来。   真是因他选择执宰人间二十年,耗尽了所有的福缘不成?   下一刻,有婢子赶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查到了……”   李林甫听了,没多说什么,拄着柺,走到了子女当中。   “嘭!”   一声大响,连卢氏都忘了哭,转过头,只见李林甫亲自扬起柺杖,猛地砸在了十三子李崿的脸上。   李崿猝不及防,直接被砸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三颗牙齿掉落在地。   “逆子!”   “阿爷,我……冤枉啊!”   “你与薛白会面,全被人瞧见了,还敢狡辩?!”   “我没有。”李崿完全慌了,“我就想帮着阿爷,把薛白招为相府女婿,促成他与十七的婚事。”   话音未了,李林甫又是一杖砸下。   “啪”地一声响,拐杖断作两截。   “拖下去关着,开宴吧。”   所有人又是一愣。   李林甫丢开手中的半截拐杖,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冬至佳节,莫让一个不肖子坏了一家人的雅兴。”   怒气略消,他才想起还得维持宰执的威严……   ***   入夜,李岫走过西侧院,一路走到右相府的私牢前。   “阿爷让我审审十三郎。”   “喏。”   牢门吱呀着打开,李岫端着一碗馄饨入内,走到把碗摆在李崿面前。   “冬至,吃碗馄饨。”   “有酒吗?”李崿声音含糊。   李岫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小壶酒来,丢过去,道:“都给你。”   “今日之事别传出去了,我好歹是个官。”   “你怎么敢?”   李崿道:“还不是你教我的?”   “我?”   “你很早就说,阿爷得罪了那么多人,以后我们怎么办。如今王鉷这一死,我觉得那天不远了……阿爷老了,我得为自己做打算。”   “所以你投靠薛白?”   “合作罢了,不丢脸。”李崿道,“他才多大年纪?能到这个位置,阿爷还想把十七嫁他,他还有贵妃撑腰,总之是不简单,我跟着他押宝,错不了。”   “就这样?”   “还不够?”   李岫叱道:“你是阿爷的儿子!”   “正因为我是阿爷的儿子,等哪天阿爷保护不了我,你看世人要如何待我!”李崿猛地把手里的馄饨碗抛开,喊道:“我做梦都在害怕,我也快四旬的人了,我也有妻子儿女啊。”   “这不是你背叛家族的理由,阿爷门生故旧满天下,还有我撑着……”   “门生故旧?有点脑子的都被阿爷杀光了,阿兄你就是个废物,承认吧,你不行。别拦着我,我只想巴结杨党混一个官位。”   李岫大怒,指着李崿大骂道:“没志气的软骨头,背叛家门,你一辈子让人戳脊梁骨!”   他手一伸,从李崿手里夺过那一小壶酒,转出私牢,仰头,将剩下的酒喝光。   “咣啷”一声,酒壶被砸在地上。   ***   “长至初啓,三冬正中。佳节应期,聊堪展思。竞无珍异,只待薛郎。空酒馄饨,幸垂访及,谨状。”   一封请帖上的字迹飘逸,薛白拿着它看了,思忖了良久,末了,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   他穿过下雪的长街,走到光福坊,在一间不算大的宅院前叩了叩门环。   不多时,门打开了,李泌开了门。   “既来了,不怕圣人怀疑你交构东宫?”   “怕,但总归得到下一步了。”   “我听说你阻止了右相府举荐官员补阙一事。”   “是啊,李家人没信心了。”薛白道,“分赃吧,我拟了一个名单,都是年轻的能臣。这些年,老贼们把持朝堂,也该轮到年轻人出头了。”   “李家人是对往后没信心,如今李林甫却还在。”李泌接过名单看着,皱了皱眉,道:“我们时间不多了,得赶在安禄山到之前把这些阙额定下来。”   “我胃口不大。”   “那我也得找人商议。”李泌笑着,引薛白入内。   他没说谎,真的只有酒和馄饨。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李泌递了筷子,道,“张垍动心了。”   “他消息倒灵通。”   薛白一点都不惊讶,毕竟他摆了右相府一道。   世人对右相府的信心正在一点点崩塌…… 第287章 满月宴   少阳院。   天还未亮,主屋内已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之后李亨起身出屋,召过李辅国。   “去把乳娘找来。”   “喏。”李辅国匆匆跑过回廊。   李亨却没有马上回屋,站在檐下看着雪花,叹息了一声,吁起一团白气。   风吹来很冷,但他不惧严寒,宁要自由。   说来,张汀还只是良娣,如今却像他的正妻一样与他同住一屋,共同照顾着才出生的儿子。   她当然有这个资格,但夫妻相处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他身为太子也得像寻常人一样去忍受着。   就这样独自站了好一会儿,屋内婴儿的啼哭声更大,张汀已经在催促婢子了,李辅国带了乳娘回来,还一次带了两个,可见其人做事周全。   “殿下,宫中递了个消息来。”   请乳娘入屋之后,李辅国有些紧张地四下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蜡丸来,放在李亨的手上。   哪怕四下无人,他还是用身子遮着两人的小动作。因他还是不习惯做这些事,比不上原来随侍在李亨身边的内侍李静忠。   李亨进了屋,捏碎蜡丸,将小纸条展开看了一会,过去拉着张汀走到一边。   张汀眼下是最憔悴的时候,她阿爷新丧,又刚生产完,身体未恢复,脾气也很糟糕,还未看纸条就抱怨道:“是否连乳娘进出少阳院也要盘查一番?!”   “没有。”   若真盘查了,这纸条也送不进来。不得不说,这新生的小儿给李亨的处境带来了很大的改变。   消息是鱼朝恩送来的,说朝中任命了一批官员,右相、左相意见不一,圣人各纳了他们一半的意见。   内容虽简单,透露出的信息却绝不简单,以前从来只有右相的意见,如今左相竟也能提意见,还被纳了一半?   张汀先是吩咐侍婢看顾好她儿子,方起身带着李亨走进里间,低声道:“可见王鉷一死,哥奴开始掌控不了朝堂了,任谁断了一条臂膀都得元气大伤,圣人只怕也开始对哥奴有些不满意。”   李亨低声道:“我听八妹说,张垍打算与杨国忠、陈希烈联手,罢李林甫相位。”   “张垍若能任相,于我们大有裨益。”   张汀认为这件事妙就妙在张垍这个人选,张垍既是太子亲妹夫,又得圣人信任,举荐他任相,可最大程度地联盟官员对付哥奴。   “此计妙极,谁提出的?”   “薛白、李泌在串联。”   “薛白?”张汀道:“外放了一趟回来了,他倒是识相了很多。若他愿推张垍为相,算是给了东宫一分薄面,殿下可试着与他交好了。”   李亨想到听说过一些传闻,眼神有精光闪烁,但还是道:“我自有这份胸襟度量,只怕年轻人睚眦必报。”   “哪怕不拉拢,暂时合力亦可,要斗李林甫,我们助他一把,这也是他肯替月菟找猫的原因,都是表态。”   “如何去谈呢?”   李亨不由叹息一声,看向窗外,只觉这少阳院像是牢笼一般。   这个冬天不知还有没有重臣能死一死,好让他能到丧宴上去与一些官员稍作交谈。   “满月宴。”张汀道。   李亨眼睛一亮,问道:“可以吗?”   “我们的儿子洗三就没洗,总不能连满月宴都没有。”   消息就这么多,也没旁的可说。议定了这些,张汀自去照顾孩子。   她从乳娘手里接过自己的儿子,轻轻拍着,低声道:“儿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   张去逸的丧宴之后,儿子的满月宴成了李亨近来最大的期盼。   终于,腊月渐近,圣人给这个皇孙赐名为“李佋”,允李亨在礼院办满月宴。   十二月初三,礼院略作布置,迎了一些公卿贵胄。   李亨宴请的宾客不多,基本上都是亲戚,且几乎没有五品以上的实权官员,唯有张垍以妹夫的身份在被邀请之列。   另外,李泌以忘年交的身份、薛白以张家恩人的身份受邀。   宴席还未开始,张垍与妻子便到了,等宁亲公主去抱婴儿留他独自一人,他不由长舒一口气,站在廊下连看雪都觉得美。   李亨亲自拿着酒壶过来,给张垍倒了杯酒。   “有多久没能这么聊天了?”   “太难得了。”张垍与李亨碰了一下杯,苦笑道:“久在樊笼里啊。”   “你比我稍好些。”   张垍看向远处的宁亲公主与张汀,淡淡道:“未必。”   “听闻京兆少尹章恒外放刺史,杜有邻迁任京兆少尹了?”   “此事我帮忙推了一把。”张垍毫不犹豫地承认道,“王鉷一案,京官出了八十余阙额,有四十个都是我与他们定下的,其中有十多人是阿爷当年的学生。”   李亨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李辅国正守在长廊那边,提防有人看到他们的私语。   他方才安心消化着这消息,也就是说,陈希烈、杨国忠、张垍联手,已能与李林甫分庭抗礼了。   “你如何做到的?”   “圣人不耐烦了,要在年底前将官职都定下,这时候,哥奴的人选被颜真卿、薛白等人弹劾,且罪证详实,颜真卿如今声望很高。”张垍道,“哥奴只能妥协,尽快了结此事,否则等圣人耐心耗尽,迁怒于他,才是真能动摇他这个宰相的根基。”   “然后呢?”   张垍似乎笑了一下,语气平淡,道:“圣人以前最器重哥奴、王鉷,如今反而许多政事都问我的看法。”   圣人凡事喜欢交给近臣,而近臣当中,如今只有他最聪明。   如此,李亨对形势就清晰了些,又问道:“我如何做?”   “殿下不需做什么,一会薛白来了,传达善意与他即可,他是杨党谋主,得他支持便是得杨党支持,但不必过于逼迫,反引圣人不喜。年轻人才能玩到一块,由着长源、和政郡主与他来往,局势自会越来越有利。”   “好。”   李亨心里轻松了许多,知道未来总是属于他的。   然而,一直等到了开宴,再等到了宴席过半,薛白都没有来。   抓周已经开始了,张汀招过心腹侍婢,让她拿来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组祭礼用的赤金走龙。   张汀从其中拿出一只,放在了抓周的物品里。   宾客都愣了愣,心中暗呼张良娣大胆。   但仔细思量,此事未必会触怒圣人,而太子显然是不会发怒的,遂有人把目光向广平王李俶看去,只见李俶脸色如常,城府还是经得住考验的。   过了一会,见刚满月的孩子还什么也不懂得捉,于是张汀干脆把那亮晶晶的赤金走龙放进儿子的小手里。   李亨不去看李俶,只对着刚出生的幼子面露笑意,然后再次向堂外看了一眼,心想薛白一定不会来了,竟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肯给他这个太子,不怕将他得罪死。   另外,李泌也没来。   李泌曾提醒过他,不可与张良娣生下儿子,免得以后招祸,这大概是不来的原因。但李亨认为,若无张良娣的支持,他根本走不到以后。   一场满月宴让人失望透顶,回到少阳院,李亨握着李辅国的手感慨不已。   “终究还是伱们这些内侍值得信任啊。”   ***   薛白甚至没有给李亨一个不去满月宴的理由。   哪怕他给了,也只会让李亨更不高兴,因为他去见哥舒翰了,与颜真卿一起去的。   “老师与哥舒将军有交情?”   “哥舒将军上次回京,曾被拿到长安县衙。”颜真卿道,“此案我公事公办,囚禁了他,他并不生气,反而在我监察陇右时多有照拂,许多案子,便因有他的支持才可办妥。”   一边走一边说,师徒二人渐渐走到了开明坊。   拐进小巷,前方是一座不大的简陋宅院,显然是平民居所。   薛白曾来过此处,知它不是哥舒翰的府邸,而是一对曹姓姐弟的家,哦,上次哥舒翰被拿到长安县衙也就是因为那个颇为泼辣的女子,该是叫曹不遮。   到了门前,颜真卿正要叩门,手一推,门却是开了。   小院里,三个人正在饮酒,乃是曹不遮、曹不正姐弟,以及哥舒翰手下一个小将领。   “颜御史来了,不巧,将军方才有些公务出了门。”   “无妨,我们等他。”   颜真卿便给薛白引见那个将领,名叫钳耳大福,青海人氏,钳耳氏以前是羌人,如今与汉人已无异了。   钳耳大福为人大大咧咧,道:“薛郎唤我‘王大福’也可,我祖上以前也姓王。”   “还是叫钳耳将军为妥。”   “好,显得我威风些,饮些酒吧?”   曹不遮当即便站起来,一脚踩住酒坛,道:“这是我的酒,要喝也得拿钱来。”   钳耳大福道:“曹家大娘子勿要小气,你是将军的女人,倒显得将军连几坛酒都舍不得请人喝。”   “谁是哥舒翰的女人?”曹不遮道,“老娘还未答应入他的府,要喝酒就得给钱。”   钳耳大福好生无奈,正要掏钱,颜真卿却是摆手表示不喝,又说他的学生薛白酒量只有一杯,更是喝不了。   曹不遮见没能卖出酒,嘟囔道:“师生二人看着衣冠楚楚,一点钱都不掏。”   她这般乱用成语,也没人敢说什么,薛白遂与颜真卿坐着等着。   一等就是许久,直至天色渐暗,长安都快要宵禁了,薛白若是去参加了东宫的满月宴再过来也完全来得及。   好不容易,在宵禁前,哥舒翰终于驱马回来,身后的亲兵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一进门,见颜真卿、薛白在,他便大笑着连表歉意,但神情爽朗,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亲手将那食盒递在曹不遮手里,道:“给你买了丰味楼的炒菜。”   “莫烦老娘,丰味楼的菜要在堂上吃才有滋味,带回来有甚好吃?”   哥舒翰于是转向曹不正,道:“你阿姐不吃,你摆到堂上,我与颜公、薛郎把酒言欢。”   曹不正还以为他要给自己吃,闻言不由一脸无奈。   哥舒翰哈哈大笑,招呼颜真卿、薛白到堂上坐。   薛白留意到,这个身材高大如山的大将军,步履其实不太稳,走路时左脚都是拖着,身体微微摇晃。   “颜公见笑了,我喜欢这曹娘子,便是她待我是真心好,懂疼人。”   哥舒翰说着,坐下,不等回答便看向薛白,道:“我方才被右相召过去了,听说你最近与右相对着干?”   “是。”薛白道:“当了十余年宰相,他也该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我可是右相一手提携的人。”哥舒翰道:“今日东宫办满月宴,你不去。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站在大唐社稷这边,只与以国事为重的忠臣来往,不论他是东宫还是右相的人。”   薛白既不在乎东宫,也不惧怕右相,因此显得格外坦荡。   哥舒翰深深看了他一会,道:“你该到我幕府里任事,要破吐蕃,就该有这种无所顾忌的锐气。”   说罢,他举起酒一杯饮尽,十分畅快。   薛白道:“我刚迁为监察御史,只好谢绝将军美意了。”   “说到御史,右相打算加我为御史大夫。”哥舒翰道,“虽说只是个寄禄官,但名义上,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官。”   “是。”   “我有话直说,你们的弹劾都停下,再敢与右相作对,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气虽没有任何变化,但话音里却莫名迸出杀意来。   薛白道:“岂是与右相作对,以国事为重罢了。”   颜真卿道:“将军也知,我在陇右弹劾官吏,绝未掺杂私心。如今到了长安亦然,所弹劾之官员,皆为民生大事。”   “但我掺杂了私心。”哥舒翰直率地承认道:“右相于我有恩,我这人恩必报、债必偿,这趟回长安,必须为他处理好麻烦。”   说着,他指了指薛白,道:“你就是右相的麻烦。”   薛白摇头道:“右相的麻烦不在于我,而在于他任相以来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他没能解决大唐的问题,反而埋下更多隐患,使天下人怨声载道,如今他老了,显出软弱了,如何会没有麻烦?”   “我不管这些。”哥舒翰道,“我只管依右相所言,你若不识相,旁人对付不了你,我能。”   他当然能,他今年在边境立了大功,使圣人龙颜大悦,哪怕派人杀了薛白,受到的惩罚也要比旁人轻得多。   这个御史大夫虽然是挂着虚职,但仅凭威压,就能在离京之前让御史台重归李林甫掌控。   即便颜真卿、薛白不怕他,但包括杨国忠在内的其他御史也必然要给哥舒翰一个面子。   “此事就这般说定了。”哥舒翰颇为霸道,以公卿之尊拿起酒杯敬酒,又是一饮而尽,道:“谁再找右相麻烦,我就找谁麻烦。”   ***   与此同时,右相府。   见过了哥舒翰之后,李林甫终于稍微放松了些。   这些年因嫉贤妒能打压了很多的心腹,好在那些不能威胁到他相位的胡人边镇没有受影响。而他任相十六年,所积累的人脉、地位,在朝堂上还没有任何人能与他相比。   “看懂了吗?”他向李岫缓缓问道。   “孩儿今日才明白,阿爷举荐哥舒翰为御史大夫,实深思熟虑、目光长远。”李岫道,“圣人喜哥舒功劳,有意使之成为上卿,因此,无人可阻止此事。而御史台乃咽喉,至关重要,哥舒虽是武人,却能为阿爷镇住那些御史,局面便可挽回了。”   李林甫听了,没有显出喜色,反而道:“为父出面,自可迎刃而解。但你呢?难道要一辈子蜷缩在为父的羽翼之下吗?”   “孩儿……惭愧。”李岫道:“孩儿会学阿爷,寻找如哥舒翰、阿布思、安禄山一样,忠诚能干的微末官员,施恩、提携,待羽翼丰满,方好护佑家族。”   “如今才明白,但愿不会太晚吧。”李林甫叹道。   李岫低下头,面露苦色。   不是他明白得太晚,三年多以前,他就明白这道理,所以极力主张嫁妹妹于薛白。若成,薛白又何尝不是他的哥舒翰、安禄山?   分明就是他阿爷执迷不悟,到现在才肯承认渐渐老了。   李林甫心中大约也清楚,因为他接着也想到了薛白,吩咐道:“召罗希奭来。”   不多时,罗希奭到了,恭恭敬敬行了礼。   “本相吩咐你办的事,有眉目了吗?”   “有。”罗希奭应道:“下官仔细查了颜真卿办的几桩大案,发现了不少疑点。”   他是有备而来,从袖子里拿出了几份卷宗交上去。   “朔方县令郑延祚三十年不葬母之案,十分可疑,岂有人三十年不葬母?”罗希奭道,“下官使人去问了郑延祚,得知真相,此事乃颜真卿向他索贿不成,行构害之实。郑延祚之母三十年前早已走丢了,他是好心把一个老妇安置在僧舍,给了银钱,让僧人照料。后来这老妇过世,以讹传讹……”   李林甫懒得听,问道:“有证据吗?”   “有!”   罗希奭大声且爽快地应了,道:“郑延祚三兄弟,以前僧舍老僧都是人证。”   李岫问道:“有物证吗?”   罗希奭道:“此案关键不在于物证,在于哥舒将军,听说郑延祚曾经想给颜真卿一点教训,是哥舒将军麾下有将士从中阻挠……”   “本相会问哥舒翰。”李林甫淡淡道:“不够。”   “还有一案,更能对付颜真卿。”罗希奭道:“颜真卿构陷金吾将军李延业,称其私下宴请吐蕃,且车驾逾矩。但这件案子反而是颜真卿没有证据,李延业常伴圣人左右,深得信任,圣人没有听凭颜真卿的一面之词就下定论,已命大理寺详查。”   这些事,李林甫都知道,只看罗希奭有什么主意。   “右相,只要能让大理寺断定李延业是被冤枉的,足可打压颜真卿。”   ***   开明坊,曹家小院。   哥舒翰还在与颜真卿、薛白聊天。   朝堂之事,他懒得多谈,一锤定音之后,向颜真卿问起了另一桩事。   “那批吐蕃人,颜公可有帮忙盯着?”   “盯着。”颜真卿道,“他们几次到了金吾将军李延业府中私议,我已弹劾了李延业。”   “弹劾他做甚,正该顺藤摸瓜。”   “一则金吾卫牵扯甚大,不可怠慢;二则,打草惊蛇未必不如顺藤摸瓜。”   哥舒翰点点头,道:“这是对付外敌的国事,我等食君之禄,少些内斗争权,多为国事操心才是要紧,薛郎认为呢?”   “将军所言有理。”   “请薛郎帮忙去买些屠苏酒来如何?”   薛白看了一眼,见堂上还有好几坛酒,知道哥舒翰与颜真卿有事要私下谈,遂起身出去。   他也不去买酒,站在院中看着厨房,曹不遮正在煎药,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哥舒翰以前也就是长安的无赖,如今当了大将军也还是无赖。   哥舒翰今日说的,薛白其实有心理准备,王鉷死后留下的政治财产,分赃分得差不多了,他也不需要御史台再起到更多的作用。   接下来只剩下一个关键的位置,若能把杨国忠推上去,那么接下来的天宝九载,杨国忠自然会死咬住李林甫不放。   等了一会,颜真卿出来,道:“走吧。”   “宵禁了。”   “两任长安县尉,还能被宵禁困住吗?”   颜真卿玩笑着说了一句,但出了宅院之后,却是叹息了一声,道:“可发现了?长安城的宵禁越来越松散了。”   薛白道:“金吾卫懒散了,薛徽过完年也要致仕了。”   “整个朝堂都老了啊。”   “老师若能在两三年内拜相,可就是天宝年间最年轻的宰相。”   “怎么?鼓动了陈希烈、杨国忠、张垍,现在连我也要鼓动了?”   “学生说认真的。”薛白道,“学生真正希望的,就是在两三年内把老师推上相位,让这大唐还能延续盛世,至于陈希烈、杨国忠、张垍……难堪大任。”   颜真卿抚须笑问道:“喝了几杯?”   “一杯,学生没醉。”   “既没醉,为师与你说些正事。”颜真卿道,“婚期定在天宝九载三月如何?”   薛白踢开地上的一个雪团,应道:“听老师安排。”   ***   腊月初六。   御史台,察院。   薛白已经争取了一些官职,提携了一批他筛选出来的微末人才。如今只等过了年,这些人入京任职,包括杜有邻,也得交接了洛阳的差事再带着女儿们回长安。   往后这些人才们作出成绩来,才是他薛白的实力。   这算是他争权夺势的主要思路,反而没太多勾心斗角的伎俩。   尤其被哥舒翰“吓唬”了之后,他终于稍显得安份些,老老实实当他的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是“清要”之职,清贵且重要,换言之就是事情很多,有纠、察、弹、推四项,即纠正百官朝会礼仪;巡察宫城、皇城、驿站、州县;弹劾失职犯法的官员;推鞠问案。   这日,他正在都厅里听着毛若虚吩咐差事,忽听得御史台前院里一片喧闹。   待隐隐听到“颜真卿”三个字,薛白不等毛若虚开口,直接便走了出去,只见一群金吾卫正在那里吆喝,包围着一队大理寺的差役,喊着要颜真卿到大理寺去与李延业当堂对质。   “你们就是冤枉了我们将军!现如今已找到证据,还不去还将军清白?!”   “……”   御史弹劾错人一般也不打紧,但若动静闹得太大,为了平息事端,贬谪御史到偏远地方去也是常见之事。   薛白不急着上前,而是站在那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末了,他一转头,只见殿院的台阶上,罗希奭正站在那冷眼旁观。   薛白其实不太明白,以颜真卿的声望,他们为何首先对颜真卿动手,但很显然,右相府的反击开始了。   他略略思忖,没有去拦那些大理寺的差役带颜真卿去对质,而是出了御史台,直接去往开明坊找哥舒翰……   ***   这日一直到了傍晚,处在少阳院的李亨也得到了一个不全面的消息。   他再次把纸条递到张汀面前。   “哥奴出手对付颜真卿了,我想不通。”   “开始反击了,但怎么首先会找个最硬的骨头?”张汀思忖了一会,喃喃道:“若让我猜,他这是又想嫁女给薛白。”   “真的?”   李亨讥笑一声,只觉哥奴十分可笑。   须臾,他目光一沉,却是也思量起来。   圣人最近对东宫不错,让他重新有了一些想法。尤其是他听张垍说,薛白近来与李泌、李月菟走得很近。   “我们出手帮一帮颜真卿。”   “嗯?”   “如此,这桩婚事到最后,是谁嫁过去可就说不准了……” 第288章 师徒   开明坊。   曹不遮拿着一张飞钱对着阳光看了看。   她听说过这东西,但还是初次见,反而是哥舒翰才回长安没几天就给了她好几张。   “莫被这老无赖骗了我的宅子。”   心中嘀咕着,她打算去丰汇行把这些飞钱全兑成金银,或买些宝货,找个坛子装了埋到地下。   因她阿爷说过,福祸无门,谁也不知哪天就要大难临头,买宅置地殊无必要,留些本钱保证往后的日子才是正经。   此事她连弟弟都没告诉,揣着飞钱出了门,正在上锁,忽听到马蹄声响。   转头看去,小巷那边,薛白牵着马走来,一边走一边像还在思忖着什么事。   她当即警惕起来,担心自己有钱财一事被薛白知晓。   “你又来做甚?”   “哥舒将军在吗?”   “他不在。”   曹不遮惜字如金,说罢转头就走。   见此一幕,薛白不得不承认哥舒翰很懂得挑女人。曹不遮虽泼辣、贪财、性格恶劣,甚至是长安城的无赖小头子,却是少有的能不把他这英俊少年当回事,可见她心定,是个靠得住的。   他就不擅长挑选,喜欢漂亮的。   收回心神,薛白翻身上马,直接就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到了之后,果然见到哥舒翰的那匹神骏异常的坐骑正被栓在外面。   哥舒翰也是爱马之人,寒冬腊月的既然没有把坐骑牵到马房里,想必不会待太久,薛白于是就在相府门外等着。   过了一会,恰好皎奴安排着车马从侧门出来,她正在上车辕,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见到了薛白。   皎奴平时大概是故意装得很冷峻,真惊讶时还是会发愣,眼睛直了直,连忙进了车厢,出来之后才往他这边走来。   “欸,等在这做什么?”   “等哥舒翰。”   皎奴原本要说的话就噎住了,没好气地瞪着薛白,道:“等哥舒翰是吧?”   “十七娘今日才回玉真观?”   “前天便回了,今日是又被阿郎唤回来一趟。”   “李家十三郎可还好?”   “你真是没良心。”皎奴骂了一句,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她却是回过头来,问道:“还有,你傻站在这冷不冷啊?”   薛白搓了搓手,问道:“冷的话到相府等吗?”   “冷死伱才好。”   那辆马车缓缓驶去,薛白看着它消失在坊墙那边,始终没见到李腾空掀帘。   不多时,哥舒翰出来,见到薛白也不惊讶,挥退了身边的亲兵,上前道:“走吧,一起去三曲吃点热乎的。”   ***   一般公卿权贵到平康坊三曲嫖,只去南曲,因南曲最有格调。   哥舒翰不同,带着薛白却是往循墙一曲,这是寻常百姓找皮肉生意才来的地方,周遭环境也不好,临着水沟,冬日里也隐约有股臭味。   两人在一家破旧的青楼里坐下。   “你肯定嫖不惯这种,要些酒菜吃罢了。”哥舒翰很自在,大手一挥,喊道:“爆炭,来。”   这是妓子对鸨母的称呼,也只有不正经的恩客会随着妓子这么喊。   哥舒翰却不以为意,娴熟地点了菜,非常大方地丢了一粒小金珠子,要了好酒,最后交代道:“酒要管够。”   “好咧,官人稍等。”   哥舒翰却是叹了一口气,道:“这里没几个人还认得我了。”   “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   “将军有将军的烦,我在这里混到了四十岁,钱用完了便来这贱价的青楼。”哥舒翰道,“当时旁人虽瞧不起我,我至少青春年少,如今位高权重,可惜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   薛白道:“我和将军不一样,我是从小立志。”   他看得出来,若让哥舒翰真来这里嫖,其实也嫖不动了,喜欢过来,嫖的无非是年轻时的感觉罢了。   “你和王将军像些,沉闷。那就说正事,为了颜公的事过来?”   “是。”薛白道:“李延业私下破格宴请吐蕃人,这案子若还让他翻了,对陇右士气也会有所打击吧?”   “你别当右相是傻瓜。”哥舒翰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必说了,直说我的打算吧,让颜公避一避,遂了右相的心意。”   “为何?”   哥舒翰等鸨母把酒菜端上来了,才道:“你知道那些吐蕃人是谁吗?”   “不知。”   “神龙三年,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嫁给了吐蕃赞普,所谓‘赞普’也就是吐蕃王,此人名叫尺带珠丹,他虽迎娶金城公主,实则野心勃勃,屡屡欲侵吞我大唐疆土。”   薛白知道金城公主已死了十年,那么,尺带珠丹估计也很年迈了。   哥舒翰道:“这两年,圣人攻打吐蕃决心坚决,将士用命,蕃军连连败退,尺带珠丹打算求和,故而又派人来长安。李延业私下接见的,便是随吐蕃使者前来的人。”   “是将军让我老师盯着这些吐蕃人的?”   “不错。”哥舒翰道:“你一知半解,想必认为这些吐蕃人是探查大唐虚实的细作?”   薛白问道:“不是吗?”   他认为颜真卿之所以如此警惕,很可能有这部分原因。   然而,哥舒翰却摇了摇头,思考了一下能否告诉薛白,方才继续开口。   “没有什么吐蕃细作,真相是,吐蕃有大臣想要弑杀尺带珠丹,故而暗中派人来长安,请求大唐支持。李延业私下接见吐蕃人,其实是奉了圣人的秘旨,颜公不该弹劾他。”   “哥舒将军不如直说,你完全听从哥奴的安排了,还显得直率些。”   “我说的是实情。”哥舒翰道:“颜公与这些吐蕃人是同时到长安的,路上许是见过面,疑他们是细作,警惕之下,弹劾了李延业。我那天支开你,为的就是告诉他实情,但他顾忌名声,不肯收手,右相只好请他到大理寺。”   薛白道:“将军这意思,我老师为了名声,冤枉李延业。”   “我的意思,颜公一开始误会了,之后下不来台。”   “这也是哥奴的说辞?”   哥舒翰道:“吐蕃有一部族名为苏毗,苏毗人乃西羌种,人逾万家,地域广阔,松赞干布在位时征服苏毗,如今苏毗人欲叛,暗中联合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中的一些人。我言尽于此,你若不信,可到圣人面前继续告状,看看到底是你老师错了,还是李延业错了。”   薛白听他说的如此详实,终于意识到哥舒翰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金吾将军奉圣人秘旨见了吐蕃叛徒,恰被颜真卿知晓了,上书弹劾……这部分可能是真的。   然后呢?哥舒翰提醒颜真卿弹劾错人了,颜真卿不听,李林甫借机出手?或者说此事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   “我知道你在对付右相。”哥舒翰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又脏又小的青楼,我说几句心里话。”   “好。”   哥舒翰道:“先说王将军,我受过王将军的大恩,愿为他去死。世人都说王将军忠义,但我告诉你,在石堡城一事上,王将军确实是存了私心,为将者,对敌人不够狠,损害的是大唐,他交构东宫,圣人、右相没有冤枉他……你不必反驳,你才与王将军相处多久?我与他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我比你了解他,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王将军他不完全是为了大唐或麾下将士。这些话,我并非在说他不好,而是他这四镇节度使累积了过多的声望,世人把他看得太好了,这是捧杀,人不该那么好。”   薛白道:“人原本就是多面的,怎么说都是对的,但最后定论还是看我们的立场,不是吗?”   “王将军尚且如此,颜真卿也是如此。”哥舒翰自顾自道,“就因为他是老师,他便不会犯错不成?何况这错误也是人之常情,外放两年也就是了,谁也不曾说过要重罚于他。相反,捧杀才是最致命的。”   “大是大非之事上,我老师不会错。”   “错就是错了,我知道真相。再说右相,你们总觉得,右相嫉贤妒能、蒙蔽圣听,换了一个宰相就好吗?至少我在河陇看到的并非如此。没有他,哪位冢宰还能保证河陇每年无数的军费?谁来守卫疆土,保卫长安的繁华?右相没有世人说的那么不堪,便说今日之事,至少他明智、洞悉全局。”   哥舒翰指了指薛白,道:“至于你,你还年轻,年轻人看世情是非对错太分明了。军国大事不能像你这般处置。”   薛白道:“我没想到将军还有如此好的口才,那将军建议我如何做?”   “你再到右相府去,向右相认个错,请他保全颜公的清誉,事情就此了结。”哥舒翰道,“至于那些吐蕃人,我会亲自盯着,试探他们的诚意。”   “那我也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好。”   “哥舒将军说得再对,无非也是合你的利益,或者说合河西、陇右的利益。”薛白道:“假设我今日拜相,我确实不会再像哥奴一样供应大量军费到河陇,因为我认为大唐已外实内虚,我认为民力已支撑不起圣人的好大喜功了。”   “这不是你该议论的。”   “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再如何文过饰非,也掩饰不了哥奴把这盛世治理得走向崩塌的事实。连他自己都心虚,迫害每一个比他有才能的人。若说将军只看河陇,是你身为节度使的本分。那我志在社稷,便该看到大唐的积弊重重,迫需改变。”   哥舒翰有片刻的呆滞,之后饮了整整一碗酒,道:“你说得再对,改变不了吐蕃人不是细作,颜真卿弹劾错人了的事实。”   “此事我相信我老师,我会证明,老师是对的。”   “年轻啊。”   哥舒翰不再多说,自又拍了一坛酒。   薛白看着,不由劝道:“将军还是少喝些为好,你是我见过最能喝的。”   “多谢夸赞。”哥舒翰抬起酒碗,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有些得意。   薛白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劝不了哥舒翰少饮酒,就像改变不了这大唐一样。   ***   出了平康坊,薛白在雪中搓了搓脸,思忖着整件事。   他更相信颜真卿,除了师徒间的情义,也因对历史有大概的了解。   吐蕃的政变他不知道,只知道也许就在十多年之后,吐蕃兵锋直指长安,打得唐代宗抛弃都城,仓皇出逃。   什么求和,什么吐蕃内乱,也许有,但他对此深感警惕。   他与颜真卿一样,不认为一个金吾将军私下会见吐蕃人是一件让大唐占便宜的事。   这大唐盛世,还连接打胜战,让很多人都掉以轻心了……   想着这些,薛白先去找了达奚盈盈。   “可派人去盯着了,我老师如何?”   “颜公已回府了,这种官司,不至于拿他下狱。”达奚盈盈犹豫片刻,又道:“但我听说,颜公在朔方县办的案子,也有人想要翻案。”   “然后呢?”   “若如此,恐将有损颜公的声望。”   “老师声望是好,他却不会为声望所累。”   “是。”   薛白要吩咐达奚盈盈办的事很多,不由问道:“媗娘、妗娘可来信了,何时到长安?”   “快了,就这几日。”   “好。”薛白道:“你帮我查几个人……”   ***   敦化坊,颜宅。   薛白到时已是傍晚,恰看到两辆马车缓缓驶走,看样子该是有官员来访。   进到颜宅,只见各处已经开始在做婚礼的准备。   这倒是让薛白有些不好意思。   他被引到书房见颜真卿。   “老师。”   “成婚前,你不宜总过来。”颜真卿正在翻找着卷宗,把书房弄得一团乱。   薛白不由问道:“老师在找什么?”   “一些关于吐蕃的记载……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尽职任事,他们奈何不了我,至多让我平迁外放罢了。”   “平迁外放,也会耽误老师拜相。”   “资历都不够,拜什么相。”   “老师离拜相也只差四步了。”薛白上前,道:“学生来,是为了吐蕃人一事。哥舒翰说,李延业是奉圣人秘旨才见了吐蕃人?”   “他竟与你说了?”颜真卿叹息道:“此事你不该牵扯进来。”   “学生却认为,老师是被学生牵连了。”薛白道:“否则,哥奴提醒老师一声即可,不必如此相逼。”   “事事都与你有关是吧?”   “学生来时,见有官员离开,不知是谁?”   “好吧。”颜真卿放下手里的卷宗,道:“罗希奭来了,劝我向哥奴服软。”   “如何服软?”   “说你这竖子身份卑贱,麻烦缠身,我不该招你这样一个惹祸精为女婿。该带着你去向右相赔个罪。”   “否则?”   “李延业的案子我办错了,郑延祚的案子若再捅出来我冤枉了他,我的官声、官途也就毁了。”   薛白问道:“老师打算如何做?”   颜真卿抚着长须,道:“我与罗希奭说,我考虑考虑。”   这句话一出,师徒二人不由同时笑了笑,显得有些狡猾。   “李延业的案子,老师真办错了?”   颜真卿思忖着,道:“哥舒将军确与我说过,那些吐蕃人见李延业是想商议除掉尺带珠丹一事。但我还是继续弹劾李延业,一则,私会外臣就是重罪,尤其李延业身为禁军将领,倘若人人都找理由,长安便乱了。二则,那批吐蕃人狡猾,我还是怀疑他们的目的。”   “老师在怀疑什么?他们要刺杀圣人?”   “不是。”   颜真卿沉吟着,道:“我回长安的路上,在驿馆见过那些吐蕃人,有些不好的直觉……”   才说到这里,书房外有了急促的声音。   “阿郎!”   颜真卿打开门,问道:“何事?”   “南疆……郭公病逝了!”   “什么?”   “郭二郎就在门外,请见阿郎。”   “快!”   颜真卿大步赶到堂上,只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哭拜在地。   “颜公,我阿爷与阿兄,尽皆去了……”   ***   天宝八载马上就要过去,腊月里,却又死了一个上柱国。   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剑南节度采访使、蜀郡大都督府长史、持节充剑南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本道并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上柱国,郭虚己。   郭虚己出身于太原郭氏,一生戎马,先后打败吐蕃、羌族、南诏,镇守剑南,威震边疆。他逝世之前,刚刚从川蜀出兵,攻破千碉城,擒得吐蕃宰相,并平定了南诏的一场叛乱。   他还有一个妹妹,嫁给圣人为昭仪,人称郭顺仪,郭顺仪生下了圣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   薛白曾几次听说过郭虚己的名字,一次是巨商郭万金,便是打着郭虚己的亲戚名号,一次是回郭镇郭太公也说与郭虚己有亲。   但薛白先杀郭万金,再取郭太公之田地,倒没见太原郭家来报复。   不论如何,这一年,大唐又凋落了一个名将。   ……   到长安报信的是郭虚己的次子郭恕,因为郭虚己的长子也随他死在边疆了。   郭家与颜家是世交,郭恕见了颜真卿,哭了良久,诉说起父兄去世的详情。   “年初,阿爷带着阿兄出兵川西高原,攻破西蕃八部四十余城,置金川都护府以震慑之。后来听闻吐蕃打算招降南诏王,他遂率兵回蜀,路上染上了瘴气,才到蜀中便病逝了,阿兄也是……”   颜真卿唏嘘不已,但之后不得不问道:“吐蕃想招降南诏王了?”   “是,吐蕃一直有拉拢南诏之意,但阁罗凤一直表现得对大唐十分忠心。天宝七载,南诏有部落叛乱,阿爷遣姚州都督前去平叛,李都督便说南诏王阁罗凤不肯合作平叛,阿爷当时在剑南,派阿兄前去查探,阿兄查明,阁罗凤并没有叛唐。”   颜真卿拍了拍郭恕的肩,道:“先打理好你阿爷、阿兄的后事吧。”   郭恕道:“我想把阿爷、阿兄,送回偃师首阳山安葬。”   颜真卿不由回过头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此时才知道,郭太公也不算说大话,太原郭氏嫡支确在首阳山买了一大片坟地。   他遂道:“此事我来帮忙。”   “多谢。”郭恕又看向颜真卿,道:“阿娘想请颜公,为阿爷写一篇墓志铭,不知可否?”   颜真卿点头答应下来。   此时,却又有人赶到颜宅,远远已大声喊道:“郭二郎可在,圣人召见……”   ***   少阳院。   天蒙蒙亮时,张汀还在熟睡,她昨夜被孩子折腾醒了许多次,睡得很沉。   迷迷糊糊中却被人推醒了。   “殿下?”   “郭虚己死了。”   张汀有些不解,起身,揉了揉眼,道:“郭虚己?”   李亨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郭虚己的战功赫赫,道:“郭顺仪的兄长,十六郎的舅舅。”   “永王的舅舅死了?”张汀松了一口气,“我前些时日还在想,自我们到少阳院以后,永王也渐渐不安分了。”   李亨摇了摇头,道:“十六郎不会的,他阿娘没得早,是我抚养他长大的。他小时候,我常哄他睡觉,喂他吃饭,教他读书……”   “你对我们的孩子都没这般上心。”   “那是你太疼孩子了,不给我机会。”李亨小心哄了张汀一句。   张汀道:“我还是觉得永王不安份。”   李亨笑了笑,道:“不会的,怎么排也排不到他这个十六。”   “办丧礼吗?”   “这几日礼院会设祭堂。”   “正好,殿下可拉拢颜真卿了。”   “是啊。”   就在当日下午,李亨果然被允许与李璘设郭虚己的祭堂。   他表现得很悲恸,拍着李璘的背,道:“你我兄弟情深,你之舅父,便是我之舅父。”   “阿兄。”   李璘哽咽着,因这句话感动得流下泪来。   他们想必会一辈子牢牢记得今日这兄弟情深的一幕,再往后的某天之后,一次次地回忆。   李亨遂接过麻衣,与李璘一样披麻戴孝,此举又赢得了许多官员的好感。   他与官员们议论了郭虚己一生的功绩,议论了西南局势,之后转到后堂,只见颜真卿正提着毛笔,站在桌案前冥思苦想。   “颜公是在为郭公写墓志铭。”   “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今日我只是郭公的子侄。”   李亨哀悼了一会,找着机会,渐渐将话题牵到了颜真卿身上。   “对了,听闻颜公近来有些麻烦?”   “殿下也有耳闻?”   李亨压低了些声音,道:“我必支持颜公,公可寻驸马张垍,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颜真卿有一瞬间的滞愣,目光看向李亨。   李亨点了点头,因不宜多谈,转身走开了,自去寻张垍说话。   依他的想法,颜真卿既被哥奴打压得厉害,此时正好与薛白一起投向东宫,张垍是聪明人,懂得怎么办。   那边,颜真卿眼看着这位太子的背影,叹息了一口气,脑中再次回想着郭虚己之死,以及吐蕃、南诏的形势变化。   他不由一阵悲怆,再落笔,已是挥挥洒洒。   “呜呼!公秉文武之姿,竭公忠之节,德无不济,道无不周,宜其丹青,盛时登翼王室。大命不至,殁于王事。上阻圣君之心,下孤苍生之志,不其惜欤?!”   ***   数日后,离年节更近了。   寒冬腊月,郭恕带着圣人的厚赐、颜真卿的手书离开长安,去接父兄的尸骨。   从川蜀运骸骨,他家人是顺长江而下,到了扬州,走运河北上,经黄河到偃师。如此虽然绕了大唐一大圈,却都是水路,老母亲与家眷们能少受许多罪。   郭恕则因为骑马,双股都磨烂了,他擦了擦满是风霜的脸,赶向首阳山。   一骑东归,他尚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的是怎样的国仇家恨。   同一天,也有一大队人马正从首阳山而来。   樊牢策马赶到了队伍的最前,抬头望去,看着远处那巍峨的长安城,不由被震在那儿。   他还是初次来长安,初次见到这恢宏的城池。   “长……长安。”   樊牢这次护送杜有邻回来,主要还是薛白想见见他,听他说说铜铁生意的近况。而他私心里,其实是想见见那位皇孙的。   知道皇孙是怎么样的人物,他才能安心把兄弟们的命交在对方手里。   “愣着做甚?”   杜有邻骑马上前,喃喃道:“长安城啊,老夫马上要任这里的少尹了。”   “杜公前途无量。”   “不瞒你,老夫心虚得很。”杜有邻道,“若有你当京兆府的捉不良帅就好了。”   “杜公莫开玩笑了。”   樊牢果断拒绝,心怀敬畏,随着车马进了长安。   ***   升平坊。   平静了一年多的杜宅再次热闹起来,杜五郎又高兴又遗憾,忙前忙后地安顿着。   好不容易把几箱书卷搬到书房,杜有邻迫不及待地就要与薛白谈事。   “薛白呢?方才还看到他在。”   “我去找找。”   杜五郎转身才出书房,迎面,卢丰娘迎上来,道:“你两个阿姐呢?方才还到她们。”   “啊。”   “问你一句,终日大惊小怪的做甚。”   “啊,我想到丰味楼近来有些事,该与阿姐谈谈,我去找他们。”   杜五郎吸了吸鼻子,一路跑到第四进院,正要到西厢叩门,想了想,到院里滚了个雪球,丢到窗户上。   之后,连着丢了好几个。   他等了一会,方才过去,问道:“你们在里面吗?阿爷要与你谈正事了。”   没人回答,杜五郎遂挠了挠头,往五进院走去,却见薛白、杜媗、杜妗正坐在亭子里,一本正经的模样。   “欸,你们在做什么?”   “谈正事。”杜媗已在煮着茶,淡淡应了。   杜五郎于是不好意思说他阿爷也想谈正事,毕竟,他阿爷那点正事,实在没底气说。   他干脆走过去,捧起一个小茶碗。   三人也不避着他,继续交谈着。   “所以,眼下我们与哥奴、胡儿势不两立了。”   “王鉷一死,罢哥奴相位已有希望。”薛白道,“我已做到了第一步,结成联盟,且争取了一部分的官位。这是分一杯羹,涨我们的势力,剥他的威望。”   杜妗道:“第二步呢?”   “分化他的边镇势力,我近来在争取哥舒翰的支持。”   “只怕很难吧?”   “眼前就出了一桩事。”薛白道:“若哥奴对了,老师声望一毁,哥奴就稳住了他的威望;若我们对了,哥奴则要失去更多的支持,连哥舒翰也要动摇。”   “李延业一案?”   “你也听说了。”薛白沉吟道,“此案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涉及到我们的圣人、右相、节度使,是否被吐蕃人耍了。”   “何意?”   “我是猜测,或者说我担心南诏会叛唐归附吐蕃,这一连串的蛛丝马迹,或许来自于吐蕃正在拉拢南诏。”   杜妗没有二话,道:“我来查。”   “好,达奚盈盈已派人暗中盯着那些吐蕃人。另外,鸿胪寺客舍里的南诏使臣也得派人盯住。”   “我已预感到你又对了。”杜妗道,“立功升官,直指哥奴?”   薛白微叹道:“我担心的是哥奴已镇不住边镇与蕃蛮了。”   比起他升官的速度,这大唐天子与宰相似乎老的速度更快。   月月年年,总能看到一些乱子,像是大乱的前兆。   还在想着这些正事,杜五郎凑到了他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欸,你当我没说也行,但就是……嘴唇上的口脂擦一下。” 第289章 消失的奏章   寒冬腊月里,白昼短,睡得多,一天天过得尤其快,转眼,正旦日过去,到了天宝九载。   这是庚寅虎年,圣人已在位三十八年,李林甫已任相近十六年,大唐鼎盛,万邦来朝。   年节里长安城依旧有宵禁,因此时人更在意的是上元节,到那时才没有宵禁,长安城彻夜灯火通明。   天宝九载,初二。   虢国夫人府。   冬日的阳光透过纸窗,已是日上三竿了。   杨玉瑶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醒来,感受到薛白与她紧贴的肌肤热乎乎的,伸手一摸,他背上的肌肉坚韧又有弹性。   “男人身上就是阳气重些。”   “嗯?”   “我自己睡,醒来都是手脚冰凉的。”   薛白嘟囔道:“不都是与明珠一起睡?”   “她也是手脚冰凉的。”   “你们得多喝些热水,拿艾草泡脚。”   杨玉瑶有些欣喜,觉得薛白真是关心她,但她却还是要敲打他的。   “我昨日与杜家姐妹打骨牌,输了六百多贯,对了,她们气色不错,你可是卖大力气了?”   “你气血才好。”薛白眼都不睁,翻了个身。   被子里有些冷风进来,杨玉瑶连忙掖住,修长的双腿勾蹭着,道:“再赖一会。”   “说来,圣人近来不愿见我。”薛白道,“我都请求觐见好几天了。”   “我问了玉环,圣人说伱变得无趣了。”   “呵。”   “骨牌不打,酒也不喝,歌也不唱……猜也能猜到,你进宫又是要说李延业私会吐蕃人一事,不够烦人的。”   薛白不得不承认道:“圣人说的对,他近来在忙什么?”   “长安太冷了。”杨玉瑶道,“圣人还是想到华清宫去,可之前的妖贼让高将军有些顾虑,杨国忠正在重修华清宫城。你献上的骨牌游戏圣人还是喜欢的,不过近来胡儿献的宝货也到了,圣人兴致很高,打算上元节大宴群臣,会有很多赏赐。”   “郭虚己死了,剑南的局势圣人是如何想的?”   “这我哪知道的。”   “得等到上元节,我才能见到圣人?”   “或者你再想个好玩的递上去,不过……”   说着,杨玉瑶也不知想到什么,凑到薛白肩头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浅浅的牙印,之后道:“你回长安以后,不怎么见到玉环吧?”   “是。”   “她也不常在圣人面前替你说话,生你气或是生我气了?”   薛白大约知道原因,但不说破,语态从容地反问道:“你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杨玉瑶微微得意地笑了笑,道:“除了与你这义弟,我哪还有做什么。”   放在前两年,利用圣眷解决麻烦是薛白最有效的手段,朝中重臣对他的忌惮也是来源于此。偏偏他自己不愿当佞臣,这手段如今渐渐不管用了,倘若让政敌意识到这点,于他是很危险的事。   祸事的根由,大概还是在那年七夕,在长生殿与杨玉环共躲了一夜。   薛白莫名有些后悔,之后,那张原本在脑子里有些模糊的面容又清晰了些。   他摁下这些杂念,嘲笑自己所谓的忧国忧民,实则是躺在美人的被窝里瞎想。   “我知你在忧虑什么,还是李延业那案子吧?你想找圣人帮你那老丈人一把。”   杨玉瑶说着忽然停了下来,轻哼了一声,埋怨道:“大清早的……”   ***   元月里,积雪正在消融,天反而更冷了。   右相府中,连李林甫都感到早起很艰难,但他还是卯时就起来处理文书。   待看到罗希奭对颜真卿的弹劾,他思量着,开口问道:“正旦里,薛白都在做什么?”   李岫近来随身陪他处置事务,为了能尽快耳濡目染或是多受些苦,此时正侍立在旁发呆,闻言不由心想,薛白总不能来相府拜年吧。   “回阿爷,他无非是在御台史做事。”   “休沐了呢?”   “终日在颜家、杜家、虢国夫人府。”   李林甫道:“颜真卿既答应了罗希奭,今已时至天宝九载,他既不认错,还在操办女儿婚事。何意?”   李岫道:“想必是脾气太硬太臭,不碰壁不肯回头吧?”   “那便治罪贬谪。”   李岫得了吩咐,先思考了一会,认为颜真卿名著于世,本是不宜轻易贬谪的,但这次李延业之事,确是颜真卿做错了,阿爷也许是事先就知道圣人秘令李延业见吐蕃人,故意设了个套给颜真卿跳,他还真就跳了。   现在,颜真卿已在圣人心里留下了一个搬弄是非的印象,确是没有问题。   “阿爷妙计,我让苗晋卿拟个折子,陈希烈若敢不批,回头圣人便要怪罪于陈希烈。”   “你总算是开窍了。”李林甫难得赞许地对儿子点了点头,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倚仗为父十余年?便是我这揣磨圣心的本事。”   “是。”李岫道:“陈希烈没这本事,注定成不了事。”   “但杨国忠、张垍有。”李林甫语气冷峻,思虑着,挥了挥手道:“先贬了颜真卿,杀鸡儆猴,他们当中马上就会有人心虚了。”   ***   哺时。   道政坊,丰味楼,各雅间里有一众士绅官员正在把酒言欢。   偶然间也有人提到些朝堂之事。   “哥奴举荐陇右节度副使阿布思为京兆尹,诸兄可知为何?害怕有能之士出将入相取代他的相位,如今连三品重臣都用胡人了,我看不如整个朝堂全换成胡人,就没人再能威胁到哥奴的地位了!”   “敦诗,你言语过激了,至少,阿布思任京兆尹比杨国忠好。”   “任京畿首府之主官,原由仅因他比杨国忠好?那何不让你我来任职……”   而另一间厢房里,有人则谈得更深些。   “李延业的案子有了变化,据公文所诉,吐蕃人欲求和,李延业奉旨询问,颜真卿为求名望,拿他当了垫脚石。”   “颜公不是那样的人。”   “郑延祚也到京城了,告到了大理寺,称颜真卿是诬告他。”   “不论如何,公文上这般说,可见李延业、郑延祚皆有底气。”   “……”   种种杂谈之中,诸如此类的议论国事的对话都会被偷听的伙计暗中记下来,最后整理到达奚盈盈手上。   今日杜妗也在,薛白则是午后过来的。   几人看着长安城这些舆情,各自摇了摇头。   杜妗道:“哥奴开始反击了,你老师的风评急转直下啊。”   薛白还是维护颜真卿的,道:“人云亦云的评价没有意义。”   “问题不在于他们是否人云亦云,而是这次圣人、宰相不站在你老师这边,只怕连你也改变不了圣人的心意了。”   “可有发现那些吐蕃人的异动?”薛白问道。   “一直派人盯着,他们近日来并未私下再见任何人。”   “南诏使者那边呢?”   “并未发现双方有所接洽。”   薛白与颜真卿都认为吐蕃派人到长安包藏祸心,这是直觉,但目前为止确实未曾找到证据,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麻烦了起来。   杜妗相信薛白的直觉,偏是查不出半点东西来,不由也是柳眉微蹙。   站在她身后的则是她从偃师县带出来的任木兰,年纪虽小,如今却已是他们的心腹。因今日谈的不是什么机密,也不拘着她听。   “要我说,只是派人盯着,可没有用。”任木兰道:“打探消息,还得是靠无赖、乞儿。”   “这是长安,不是偃师,哪有许多乞儿?”杜妗沉思道。   任木兰自告奋勇,道:“让我去打听……”   薛白想了想,不再理会她们,站起身来。   “你去哪?”   “找人了解一下南诏的事。”   出了丰味楼,走过积雪初融的街巷,薛白也在想自己这次消息全面滞后的原因。   因为事情不同了,以前无非是朝堂上争权夺势,涉及到的只那几个人,派伙计盯着,总能有蛛丝马迹;这次却是真正的军国大事,牵扯到边陲各国,若还在这市井里由着几个小丫头去打听,又能打听到什么?   除了在偃师蓄养的一批死士,薛白意识到自己在地方上还没有任何势力。   一个合格的当权者,该有门生故旧、耳目爪牙,遍布四海,偏他入仕才两年,势力还没培养起来。   得去借势。   ***   暮鼓声才响完,光福坊中,薛白在一座宅门前叩了门环。   李泌听到通传,从床上爬起,披了一件大氅到客堂,只见薛白正坐在那烧炉子,像是打算在他家长谈。   “薛郎入夜来坊,为了颜公一事?”   “这么早就睡了?”   “暮鼓声响过了,本该不会有人来。”   “你是道士,不会算?”   “我是道士,又不是神仙。”李泌在火炉边坐下,伸手烤着现成的火,道:“颜公做的没错,李延业私会外蕃,犯了国法,该弹劾。”   “但朝廷似乎不这么想。”薛白道,“圣人觉得老师多事了。”   “无妨,外放两年罢了。”李泌道,“若让我出主意,颜公干脆辞官归去。”   “是吗?”   “真的。”李泌挥了挥手,似挥去权力带来的烦恼,“颜公做了该做的,其余的勾心斗角,大可跳脱出去,不予理会,是非对错,往后世人自有评说。”   薛白没这么洒脱,干脆直说道:“李延业召见吐蕃人,不是因为和谈。而是吐蕃将有政变,九政务大臣中有人要杀尺带珠丹。”   李泌眉毛一挑,讶道:“为此事?你怎知晓的?”   “哥舒翰与我说的。”   李泌起身,往门外看了一眼,回过身道:“这是军国大事,你轻易告诉我?”   薛白坦诚道:“告诉你又如何,我怀疑这是障眼法,我怀疑吐蕃人实际上是为了南诏而来的。”   “你不会是为了帮你老师,开始做局吧?”   “这种军国大事,我不与你开玩笑,但我不了解南诏,你可否帮我查?”   李泌反问道:“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与杨国忠交情不浅,你何不去问他?”   薛白道:“信不过他,信你。”   李泌哑然笑了笑,摇手道:“但我若帮你,可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不瞒你,不久前张驸马与我相谈过,打算出手帮你们师徒一把……你退了婚,娶和政郡主如何?”   “他自己过得不好,倒想害我,你也这般想?”   李泌道:“于东宫有利,便于社稷安稳有利,不是吗?”   “走了。”薛白道,“我去找杨国忠。”   “你若要问南诏的事,年中,我在翰林院拟了一份旨意,给云南太守张虔陀。”   李泌虽然也狡猾,但却不会为了争权夺势而耽误国家大事,因此,薛白才走两步,他已开口说了起来。   薛白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内容?”   “圣旨,我岂能告诉你?”   李泌笑了笑,把手指放在炉火上的水壶里,蘸了些水,在地上写起来。   薛白借着炉火的光亮看去,只见他字迹飘逸,与颜楷相比是另一种味道。   “初,姚州进奏,阁罗凤欲叛,圣人以此问张。”   两列以水写成的字须臾便渗在地砖里,消失不见了。   薛白问道:“张虔陀如何回禀?”   李泌摇了摇头。   “奏章还未回来?”薛白道,“岭南的荔枝可是三日就能到长安。”   李泌道:“我不知,你若有本事,去问问中书令。”   薛白笑了一下,李泌难不倒他,总归是借势,能借东宫之势,借一借右相之势也行。   “那我去了。”   “我帮你查吧。”李泌叹息一声,因想到李林甫也想嫁女给薛白,眼下若真让他们联姻了,东宫的处境就更艰难了,他遂道:“你到客房住下,我明日问问给事中。”   “地方各道、州、藩镇在长安都设有进奏院。”薛白道:“张虔陀若有奏书回来,当首先送到剑南进奏院,且有记录吧?”   “你想做什么?”   薛白道:“你待诏翰林,何不去调阅进奏院的文书?”   “此事违大唐律例。”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有宵禁行走的牌符,李翰林可想逛逛长安?”   ***   各节度使设在长安的进奏院一般分布在东市周围的几个坊内,尤其以最繁华的平康坊、崇仁坊居多,因与尚书省选院相近,且与东市相连,最重要的是离右相府近。   剑南进奏院则是设在务本坊,在国子监的西边。   夜色中,薛白、李泌提着灯笼,身后刁家兄弟牵着马,缓缓而走。   路上,李泌问了薛白一个与正事无关的问题。   “太子、右相皆想嫁女于你,你是如何感想?”   “一个道士,问这些做甚?”   “道士也会想要闲聊,尤其是被好事者从被窝拉出来,在寒冷宵禁的长安乱逛之时……”   薛白忽然道:“你猜,务本坊的巡视由谁负责?”   李泌当即会意,小声问道:“金吾将军,李延业?”   “看来,你也这般想?”薛白道,“那你我判断一致了,吐蕃人必有阴谋。”   李泌本以为薛白是明确了此事才问的,因此做出了猜测,不想竟是一句试探。   他摇了摇头,干脆闭嘴不谈。   两人到了剑南进奏院前,刁庚当即上前拍门,声震如雷,像是把整个长安城都从夜色中惊醒了。   等了很久,才有人来,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来者何人?”   李泌拿出一枚金鱼符,道:“待诏翰林,急调一些文书。”   不由分说,刁氏兄弟推开了门,薛白大步而入,冷着脸道:“奉令调阅川西半年来所有诏令、文牍,速带我等去。”   他一个八品监察御史,气势比待诏翰林还强。   待进了一间都厅,薛白才低声向李泌问道:“不是五品才有鱼符?”   “圣人赐的。”   李泌荣辱不惊,淡淡应了,亲手点了一支烛火,开始翻阅文书。   薛白则与刁丙低语了两句,让他到外面盯着,方才也拿起记录查看。   过了一柱香时间,李泌不由打了个哈欠,因他素来是起得早的;薛白今日则是一直到中午才起来,此时正是最精神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一只在捉老鼠的猫。   “你看这里,三个月内,张虔陀进献宝货给圣人五次,当有奏章一并入京。”   “不对。”   李泌皱了皱眉,道:“看这时间,张虔陀进献之后,圣人命我拟旨问南诏之事,却只提到之前姚州都督状告阁罗凤。”   “也就是说,圣人没收到张虔陀的奏章?”   “至少这一封没收到。”   “之前的呢?”   “有。”   薛白问道:“什么内容?”   李泌本不欲说,此时却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压低了声音,道:“天宝八载夏,张虔陀提议,把阁罗凤的一个庶弟送回南诏。”   “何意?”   “阁罗凤有个庶弟,名叫蒙归忠。这兄弟二人从小便不和睦,阁罗凤当了南诏王,蒙归忠便逃到长沙,张虔陀希望把他接回南诏。”   “蒙归忠?”   “是,圣人赐的名字,阁罗凤叫蒙归义。”   薛白道:“那在张虔陀看来,阁罗凤有反意了?”   “未必。”李泌道,“大唐为牵制吐蕃,助蒙舍诏一统六诏,而南诏强大之后,朝廷对它的态度自然要有所转变,扶持之余,也该有所提防。张虔陀如此提议,该是出于此等考虑。”   薛白道:“我觉得我们猜对了,吐蕃与南诏,只怕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联合了。”   李泌抿着嘴不答,许久才道:“还没到那一步。”   “找出张虔陀的奏章看看?”   “奏章到了进奏院,圣人却没看到,会在何处呢?”   李泌思忖着,转过身,看向门外。   只见刁丙匆匆赶了回来,一边跑一边道:“金吾卫来了!”   下一刻,披甲的金吾卫锐士大步而来,喝道:“何人胆敢犯夜?!”   他们手持火把,光亮映在李泌的眼睛里,之后,那双眼睛里浮起深深的忧虑。   李泌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知道如薛白所言,他们猜对了。   在万里之外,吐蕃必定已经与南诏联合了,阻止不了了,无非是朝廷早一些知道、晚一些知道的区别而已。   ***   次日,李林甫才起身,便听说了一个消息。   “右相,昨夜,薛白、李泌犯了宵禁,在剑南进奏院,被金吾卫拿下了。”   “还不肯认错。”李林甫叱道,“弹劾不成,薛白这是做甚?做个局陷害李延业?!”   “是,右相明鉴。”   “人呢?”   “没敢怠慢他们,羁留了一夜,南衙现在也不知如何处置,来问右相。”   “放了李泌,把薛白带来见本相。”   “喏。”   吩咐过后,李林甫想到,上一次见薛白,还是那竖子以手持碎瓷意欲伤他,双方从此势不两立。   说来,薛白越来越不讨喜了,全无最初时的乖巧,这一次,只怕也未必能降服。   如此一想,他不由感到十分无趣,有些后悔把人召过来添堵。   然而,薛白这次来,态度竟有好些。   “右相春安,我正有一件事要报于右相。”   “是吗?”   薛白开门见山,道:“据我所知,只怕南诏已倒戈于吐蕃。”   李林甫听罢,神情毫无波澜,道:“你与颜真卿师徒情意深重啊,为了替他挽回名声,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右相可曾看到张虔陀的奏章……”   “但本相记得,当初你被太子坑杀,是本相给了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李林甫语态铿锵,目光冷冽,“你求本相放了杜家,你求本相为你安排身世,你求本相嫁女于你。到头来,你为颜真卿卖命奔走,而屡屡悖逆于本相?!”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为何刚过完年就发疯,还真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眼看着他自己一年比一年老,李家后继无人又结仇满天下吧?   “南诏若叛了,右相的威望可就跌到底了。”   “本相比你清楚。”   “这般说吧。”薛白沉吟道:“吐蕃将有内讧或许是真,但他们有了私下见李延业的机会,只要顺带着使些小动作,对大唐都是莫大的损失,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右相眼皮子底下。”   “亏你想得出来。”   “到时南诏一叛,世人只会说右相老眼昏花……”   “无知竖子。”李林甫道:“你连南诏是如何一统诸部都不知,也敢信口雌黄?我大唐如此强盛,弹丸之地的南蛮如何能叛?可知何谓‘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薛白不厌其烦,再次问道:“右相可曾看到张虔陀的奏章?”   李林甫嗤笑一声,道:“本相再告诉你,张虔陀对南诏之敲打,皆出自本相之决议。”   “敲打?”   “大唐扶持南诏,目的在于牵制吐蕃,故而南诏一统洱海之初,本相早命云南太守筑城收质,缮甲练兵,于南诏险要之地筑城立寨,以驱南诏为大唐所用。如此布置,你告诉本相,它如何叛唐?!”   “那我只问右相三个月间收到了张虔陀几封回奏?连这等小事都被手下营营苟苟之辈瞒着,何谈掌控万里之外?!”   李林甫叱道:“够了,你还没资格与本相议论国事。”   “那右相又召我来,难道还是想逼我退婚,招我为婿吗?”   “你……”   面对薛白如此挑明的态度,李林甫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怒气上涌,胡子都像是要炸开。   “这次,真是右相错了。”   薛白执了一礼,语气平和地道:“查李延业,一切就清楚了,告辞。”   他转身离开厅堂,心中对李林甫愈发失望透顶。   带着这隐隐的恼火情绪,走进长廊时,却有一道清丽的身影迎面而来。   薛白不由驻足。   ……   李腾空是被李岫以“阿爷不舒服”的借口喊过来的,迎面遇上薛白,她不吃惊,却还是有些心烦意乱,转身便要走。   她不明白,他最近为何总来右相府。   因他与阿爷那些事,屡屡乱她心神,实在是烦人。   “小仙娘子。”   薛白却是唤了她一句,脱口而出的还是两人初识时的称呼。   李腾空不想应,脚步更快。   两人在首阳山看日出时关系分明已更好些,回长安前,她没敢想以后会有更亲近的来往,但未必没有这类期待,反而是她阿爷一搅和,她只想避着薛白。   “我有正事。”薛白两步追上,也不多说,径直低声道:“南诏叛了,你阿爷不信,帮忙劝劝他,可好?”   李腾空竟未多问,只是向李林甫所在的大堂看了一眼。   她了解她的阿爷。   之后,她与薛白对视了一眼,须臾便看懂了薛白的眼神。   于是她开口,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   这日再去丰味楼与杜妗等人商议,薛白对事态已更清晰了。   “我们之前想错了,事态比预想中要坏。吐蕃人不是来与南诏人联络的,他们不需要在长安见面,因为南诏已经暗中归附吐蕃了,吐蕃人只是随手阻断了消息,让朝廷更晚知道此事。”   杜妗问道:“但目前为止,都还是你的推测,此事你没有证据。”   “查李延业就会有证据。”   杜妗身后的任木兰再次道:“我去,我可以去把证据偷出来,我非常会偷东西。”   “不必,老师没有弹劾错,朝廷只要拿下李延业一审便知,而李泌已入宫,请圣人彻查此事。”   “圣人会听他的吗?”   薛白其实没有把握,走到窗外看着长安城,道:“也许吧。”   天空中,一片浮云遮住了阳光。   坊墙那边,人们搭了梯子,往树梢上挂上花灯,为上元节做着准备…… 第290章 一片冰心   正月初七。   皇城,秘书省。   一间公廨的门被人推开,正在其中的陈希烈、薛白转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张垍。   “杨国忠呢?”   张垍稍稍皱眉,见有人竟来得比他晚,感到有些不悦。   薛白道:“上元将至,想必他正花心思为圣人准备礼物。”   “果然是唾壶。”张垍微微一笑,打心眼里瞧不起杨国忠。   这两人,一个是名相之后,风流俊才,年纪轻轻就被选为驸马;一个是家族败类,吃喝嫖赌,靠着逢迎巴结谋得晋身。从根子上就相斥,能看对方顺眼才怪了。   “我们先议吧。”薛白道,“不等他了。”   “好。”张垍语带调侃,笑道:“我们才谋了几个官位,哥奴就开始反击了啊。”   陈希烈则是忧心忡忡,再往屋门处瞥了一眼,心想,杨国忠之所以不来,莫不是因为局势有了变化?眼下这情形,与李林甫对着干,也许还真不如在上元节多花些心思讨好圣人。   这位左相心中思量着这些,那边薛白已把他对事态的判断与张垍说了。   “嗯,我已听长源说过。”张垍沉吟道:“此事我会找机会禀告圣人,但该有证据。”   “这是军国大事,与其由几个御史慢慢找证据,不如圣人下旨一查。”   张垍要想当宰相,自该要让圣人知晓他在政务上有才能,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如何做必须得思量好,以免弄巧成拙。   另外,向圣人预言吐蕃、南诏联合,亦等于帮了颜真卿一把,他却还没等到薛白向他提出请求。   “我听说,苗晋卿拟贬颜真卿为合州长史。”张垍问道:“左相,可有此事?”   这一问,他既是给薛白施压,更是在敲打陈希烈。   陈希烈没想到张垍能这般详细地知道吏部的文书往来,微微有些慌张,道:“是,老夫……暂时压下了。”   “那左相可得压住了。”张垍隐约有些讥意,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他目光里的意味很明显了,陈希烈是个靠不住的软骨头,李林甫才开始贬一个官员,陈希烈就已经有点扛不住了。   说话间,外面传来动静,之后,杨国忠推门进来。   “公务繁忙,来晚了,多包涵。”   “你公务比左相还繁忙?”张垍以玩笑的口吻问了一句,同时嘲笑了两人。   杨国忠竟是没有反击,赔了个笑脸。   这反应倒让薛白有些意外了,杨国忠一向媚上而欺下,张垍的地位清而不要,没到能让他服软的地步。   “阿兄去哪儿了?”   “上元节,做了些准备。”   “……”   是日,四人这般碰了头,定了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会向圣人谏言,提出怀疑南诏叛唐归附吐蕃一事,陈希烈则负责稳住中书门下与吏部的形势。   一旦拿下金吾将军李延业,审查出证据,那李林甫势必威望大跌,而此消彼长,往后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当更重。   此事简单来说,颜真卿、薛白把一桩功劳分润给这三位重臣,换取他们的支持与保护,然后大家一同上进。   ***   之所以选在秘书省碰头,因当年薛白提议修书,许多重臣皆兼着监修之职。   谈过事,离开秘书省,薛白看了看天色,到刊报院去找了王昌龄。   午后的阳光照在消融的积雪上,隐隐能看到飘浮的木屑粉末。   衙署院中弥漫着木头与油墨的气味,好闻中带着些刺鼻。   桌案上摆着一壶酒,王昌龄正在看文稿,每看一篇都要把纸拿起来,因字迹大小不同而调整一下看的距离,太近或太远,他都看不清楚。   再一抬头,见薛白进来,他不由笑了出来。   “薛郎难得有空闲过来。”   “说得好似我比王大兄还忙一般。”   “我还真称不上忙。”王昌龄起身,从多宝搁子上取出一个杯子来,道:“你这不会喝酒的毛病须改,酒量如诗才,该多练。”   “酒量如诗才,看的恐怕是天赋。”   薛白接了一句话,顺着这话题便说了起来,道:“对了,近来听闻王大兄诗云‘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转折之妙,千古名句。”   王昌龄斟了一杯酒往前推了推,道:“你也没认真夸我,今日来,竟是有事与我这仕途不顺的老头说不成?”   “顺道过来聊聊罢了。”薛白道,“王大兄也知道,近来左相向朝廷举荐了一批人。”   这便是他的能耐,官位虽不高,却能替朋党谋官。   然而,王昌龄却是摆手道:“薛郎的好意,我心领了,然我对仕途功名看得淡了,便不掺和了。”   薛白揣着酒杯,道:“大兄以往的诗,可不是如此意气萧索。”   王昌龄长叹一口气,道:“郭公逝世,剑南节度使一职,只怕该由节度副使鲜于仲通接替吧?”   “是。”   此事薛白也是一直关注的,郭虚己一死,剑南节度使的人选基本上就是鲜于仲通了,只是因鲜于仲通与杨国忠交好,李林甫一直阻挠,想必也阻挠不了多久。   “伱问我为何意气萧索?”王昌龄道:“可发现了?边镇大将,几乎已都是胡人了。”   薛白也意识到了,如今这大唐,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安禄山、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哥舒翰、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边镇基本上可以说都是胡人任帅。   但他至少保下了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另外,当时朔方节度使任命的是张齐丘,薛白并不了解张齐丘,只知郭子仪就在此人麾下任朔方抹兵马使。   “还是有两位汉人节度使的。”   “并非我轻视胡人,而是如今这大唐边镇……”王昌龄有些不知所言,最后苦笑道:“悔教夫婿觅封侯,因为被闺中牵挂的汉家男儿,已经封不了侯了。”   说罢,他抬头看向薛白,问道:“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但我这诗中所言,错了吗?”   “没错。”   薛白忽觉得王昌龄的诗有些辛酸。   他年轻时出塞,写下那么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边塞诗,到如今只剩下闺怨、闺怨。   当今天子也许还在想着灭吐蕃、建不世功业,却没发现一个年迈的诗人已经见证了大唐军队从所向披靡到逐渐凋零的变迁史。   “回长安这两年,我才知府兵制已经毁了,完全毁了。”   “大唐以府兵立国,到如今均田名存实亡,而战事频发,兵役繁重,百姓避役,而兵士、马匹、武器耗散殆尽,折冲府徒留官职,多年不迁升,士人引以为耻。”   “就在去年五月十日,哥奴上奏,停止折冲府鱼书,改府兵为募兵。然而应募者皆为市井走贩、无赖子弟,何尝习过兵事?”   “大唐承平日久,朝中多言可销兵,于是民间挟兵器者有禁。子弟为武官,则为父兄所不齿。边镇皆拢络胡人以为屏障,而国中无武备。如此局面,谁家夫婿可觅封侯?”   “年轻男儿尚且封不了侯,我老了,更不会想着迁官。这些年我写闺怨诗,实不瞒你,我就是对朝廷有怨,我年轻时写的那些诗句……我做不到了。”   “金章紫绶千馀骑,夫婿朝回初拜侯……做不到了。”   王昌龄酒量很好,但抱怨到后来,似乎真有些醉。   他看着薛白,无奈地笑笑,随口又念道:“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这也是我当年写的诗,真做不到了。”   以前,圣人很喜欢他的诗,但现在圣人很讨厌他的诗,因为他变了,变得只会写闺怨。今日,是他难得肯再念念以前的诗。   “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哈哈哈,白马金鞍从武皇!”   薛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不错。”王昌龄道:“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末了,王昌龄把酒壶完全倒过来,见里面没酒了,叹息着喃喃了一句。   “一片冰心在玉壶。”   ***   薛白今日来,本是想劝王昌龄上进一些,接下来是争取官位的机会。   但没想到,一番长谈之后,反而是王昌龄让他更明白大唐军制已败坏到何等地步。   那么,这些事他们能看出来,吐蕃、南诏能看出来吗?   都说安史之乱使大唐由盛转衰,薛白如今所见,却发现大唐已经在由盛转衰了,只是绝大部分人还没有发现,还沉溺在盛世的辉煌当中。   反而是清醒如王昌龄者,容易被当成怨妇嫌弃,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   薛白却想要拼命地摇醒世人,奋声疾呼。   “看,南诏叛了、安禄山叛了、吐蕃杀进长安了……已经不是盛世了!”   ***   “郎君,郎君,你醒醒。”   薛白倏然醒来,转头看去,见青岚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他环顾四周,才想起昨夜自己有些醉了,回家之后就睡下。   “郎君做恶梦了吧?”青岚温柔地擦着他额头上的汗水,道:“不怕,有我陪郎君。”   薛白遂将她抱在怀里。   青岚愣了愣,双手环住他,轻轻拍了拍,问道:“郎君梦到什么了?”   “梦到长安城成了一片废墟。”   “不会的,你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记得吗?我和郎君远远看过长安,长安夜色可美了。”   薛白却不需要被青岚安慰,他把她抱在怀里时想的是他得要保护她,保护他要保护的一切。   这日到最后,却有一位稀客来访。   薛白得了通传,披衣赶到前堂,只见李腾空正站在那儿,衣袂飘逸却又亭亭玉立。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寒暄和见礼,却是径直说起了正事。   “我劝过阿爷了,他去查了云南太守近一年呈递的奏书,还向鸿胪寺调了南诏王的进表。”   “那就好。”   李林甫若能早些反应过来,到时折损的威望自然也会小上许多,但朝廷能早有准备,这其实是薛白更愿意看到的结果。   “还有一桩事,你或许已知道,安禄山已经抵达长安了。”   “是。”薛白道,“杨国忠以为他不敢来,如今既来了,想必圣人更加相信他了?”   “这我不知,你得罪了许多人,小心些。”   说过,李腾空告辞而去。   薛白正好去御史台,遂再次表示顺道送她回府。   两人这才闲谈了几句。   “听说,你三月便要成亲了?”   “嗯。”   “我与颜嫣亦是好友,到时莫忘了给我请柬。”   “好。”   薛白侧目看去,李腾空不愧是修道之人,平淡冲和,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应得太短促了,有心说些什么,遂问道:“上元节,你还会与咸宜公主去花萼楼御宴吗?”   “还未定下。”李腾空道,“你呢?还会在御宴上写词吗?”   “大概是不会了,江郎才尽,写不出什么佳句了。”   “你给季兰子写的桃花诗就是佳句。”   薛白一愣,李腾空已自觉说错话,快走两步,登上了马车。   他送她回了右相府,门口的金吾卫纷纷侧目,显然是认为最近他来得太过勤快了。   ***   上元节愈发近了,御史台也不似平时繁忙。   薛白做完手上的差事,转到殿院去见颜真卿。   以往颜真卿名望高,公房里络绎不绝有官员来套近乎,近来他惹了麻烦,身边很快冷清下来。   薛白到时,他独自坐在那,提笔写着什么。   “老师奋笔疾书,可是又要弹劾谁。”   “没有。”   颜真卿摇了摇头,似对弹劾官员不再感兴趣,道:“整理了前些年与郭公往来的信件,盼能对西南形势更有所了解。”   “听说哥奴已开始重视此事,张垍也会提醒圣人,到时圣人或许会召见老师。”   颜真卿道:“我弹劾李延业,乃因他私会外蕃,确触犯国法,并非我已洞悉到了吐蕃与南诏之勾结。”   薛白道:“学生不是想让老师居功,而是,至少不至于使军国大事交到一些庸人手中。”   他一向都知道,陈希烈、杨国忠肯定是靠不住的,至于张垍,别的不说,张垍与安禄山走得也近,而眼下安禄山已经抵达长安了。   这是多事之秋。   恰此时,罗希奭带着几个御史走了过来,论官位,他是殿院主官,面对颜真卿与薛白颇为傲慢,也不见礼,径直让身后人将一封公文递给颜真卿。   “颜长史,交接公务,上任合州吧。”   薛白看向那公文,只见纸上既有吏部的行文与印章,还有中书门下复核过的批章。   显然,陈希烈没有撑住,竟是连上元节都没等到,安禄山一到长安,这位左相就心生怯意了。   罗希奭观察着颜真卿的表情,小声嘲笑道:“不识好歹,这就是后果。”   不等旁人反应,他紧接着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啊,颜长史才到御史台不久,我等正盼着能与你携手国事,没想到……如今唯愿颜长史一路顺风,大展鸿图了。”   “借罗御史吉言。”颜真卿荣辱不惊。   罗希奭讥笑一声,摇着头,带着人扬长而去。   薛白盯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微微的光芒一闪而过。   颜真卿随手将调任他的公文搁到一边,揪着胡须,目露思索。   他对个人官途不甚在意,但借由此事,却是看到了朝廷对待南诏一事的态度,不由忧心忡忡。   “看来,圣人是不信南诏叛乱啊。”   “不信?”薛白道,“圣人不信,南诏难道就不叛了吗?”   ***   右相府。   李腾空回到院中,在闺房中坐下,脸上那平淡冲和的神情便褪了下去,眼神里浮起惆怅之色。   她自诩是修行之人,要求自己超凡脱俗,可世上哪有碧玉年华的少女真能做到心如止水、看破红尘。   薛白是块石头,她却不是。   私下里,她也会把头蒙到被子里,独自想着一些羞于说出口的事。   “十七娘。”   “何事?”李腾空掀开被子出来,又恢复了淡泊气质。   “阿郎唤你过去……有好事。”   今日父女相见,却是在后院的花厅。   李林甫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见女儿来了,脸上还浮起了笑意。   “阿爷。”李腾空行礼道,“南诏一事,女儿还想再说几句。”   “不必说了,你一个小女子,管国事做甚?”   “可……”   “为父已查过了,阁罗凤对大唐忠心耿耿,对圣人更是敬若神明,此事从其人的进表,西南官员们传回来的文书上皆可确定。”李林甫一摆手,道:“薛白所言,不过是为助颜真卿而编的谎话罢了。”   李腾空道:“他那人虽诡计多端,却不会拿国家大事来编谎。”   “是,是,在你眼里,他便这般好?”李林甫竟是不怒,而是道:“为父已将颜真卿贬官外放,必让颜氏女与薛白的婚事办不成,你心里有数便是。”   李腾空吃了一惊,讶道:“阿爷如何能这般?!”   “因为大唐自有法度。颜真卿诬告郑延祚,使为国尽忠、乐善好施之官员胆寒;诬告李延业,泄机要时策,误边镇大事。不思悔改,反做局遮掩,咎由自取。”   “阿爷以这般霸道手段坏人婚事,女儿绝不……”   “够了。皎奴,把十七娘带下去,换掉道袍,往后作寻常装束!”   李林甫如今复有了宰相之威势,没耐心再与李腾空多言,吩咐女使将她带下去。   他还很忙,起身往前院议事厅去。   自从王鉷死后,李林甫直到现在才稳住局面,因为安禄山到长安了。   安禄山一来,已让一些人意识到大唐边镇的胡人将领几乎都是右相慧眼识珠提携的,右相的实力还在。于是,如陈希烈一流,马上就害怕了。   薛白费力拉扯起来的那个松散的联盟,马上就开始有了瓦解之势。   想要罢他的相位?竖子还是太嫩了。   李林甫冷着脸,缓缓在议事厅坐下,看向已拜倒在那的杨国忠。   其实,正月初七,杨国忠就已经来拜会过他了,他都不记得,这是杨国忠第几次在背叛了他之后又求饶,但官场总是这般。   “右相,我已经说服了陈希烈,想必右相也看到了他贬谪颜真卿的奏章。”   杨国忠再次背叛薛白选择李林甫的原因很简单,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是背叛,因为他永远只选择赢的那一边。   他收到鲜于仲通的信了,确定阁罗凤没有叛唐之意。因为去岁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才到南诏取了安宁城以及城中的五盐井,震慑了南诏。   偏偏薛白把所有赌注押到这件事上,那么,他只好选择李林甫。   “本相看到了。”李林甫淡淡道:“剑南节度使的人选定下了,鲜于仲通。”   “右相英明。”   这是一个小小的利益交换,李林甫要贬谪颜真卿,杨国忠收了鲜于仲通的礼物帮忙谋官,但杨国忠显然不满足。   “那,京兆尹的人选?”   “你想当?”   “下官愿唯右相马首是瞻!”   李林甫眼神泛起讥意,愈发看不起杨国忠,若不是薛白回到长安,对右相府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他绝不会留着这唾壶,眼下为了应对薛白,却不得不再用这种废物。   “京兆尹是要职,容本相考虑。对了,张垍欲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是,是薛白怂恿张垍。”杨国忠道:“此事我极力反对,但薛白、李泌似乎因为亲近东宫,一心要助张垍进入中枢。”   “构陷胡儿一事,也是出自东宫授意?”   杨国忠先是有些发愣,低着头,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东宫授意张垍,张垍一向与安禄山交好,因此能伪造许多以假乱真的证据,再利用李泌、薛白,在王焊叛乱一案中冤枉安禄山。”   这回答,终于是让李林甫满意,他点了点头,道:“等此案了结,你便是京兆尹。”   ***   杨国忠出了右相府,心里还在憧憬着拿下京兆尹一职。   他认为自己可谓是大唐升官最快的一人了。   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就是因他审时度势,相比起来,旁人都不如他,陈希烈软弱、张垍身份尴尬,而薛白有时候太执拗了些,何必咬着李延业一案不放?   “唯有我想着升官。”   杨国忠笑着摇了摇头,翻上他的骏马,自往南曲而去。   他没有留意到,街边有几个行人始终在盯着他。   ……   是日傍晚,丰味楼。   “唾壶又倒向哥奴了。”   “不意外。”   杜妗目露轻蔑,道:“虽不意外,他脊梁骨未免还是太软了。”   “那又如何?”薛白道,“你看他们今日贬了我老师,真就赢了吗?待南诏一叛,赢的是谁?”   “我有时真恨不得南诏叛了,给朝堂上这些昏昏沉沉的糟老头们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若无心理政了,便早些滚下来,莫还坐在那祸害万民。”   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薛白听了,也只是轻抚着杜妗的背,道:“冷静些。”   “我很冷静,这一局我们注定是会赢的,不是吗?”   到现在为止,薛白也没拿出任何南诏要叛乱的证据,但杜妗就是无条件地相信着他,因此说注定是赢的。   但薛白想要的不止是赢过李林甫,仅仅是证明他比李林甫有远见意义不大。   “哥奴、唾壶最明白李隆基的心意,他们联手贬我老师,说明李隆基根本不相信南诏会叛乱。此时必然只想着上元赐宴,普天同庆。”   “好一个普天同庆。”   “是啊。”   杜妗最懂薛白,见他眼中光芒闪烁,便咬着他的耳朵,问道:“你想做点什么?”   “我在想,如何召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南诏叛乱。”   “这不难,我们有一样利器,专门用来做这个。”杜妗道,“难的是如何召告天下,而你还能置身事外。”   “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做得再隐秘,只要做了,都会知道是我做的。”   “那便忍一忍,我们等着?”   薛白还在沉思,思忖着倘若真的违背李隆基的心意,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自己能否扛得过去。   而他也受够了凡事都在李隆基、李林甫这对昏庸君臣的控制下,哪怕只有一次,他也想试试给他们一巴掌。   良久,他看向兴庆宫的方向,喃喃道:“上元节到了。”   ***   转眼到了正月十三,上元将至。   长安城已经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狂欢之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范阳节度使从北方带来的宝货与飞禽走兽。   朱雀大街已挂满了花灯。   薛白策马从花灯点缀的长街中穿过,神情郑重,显得与整个大唐都有些格格不入。   他进了皇城,再次拐入秘书省、刊报院。   隐隐地,有丝竹声响起,有人在唱着歌,歌声幽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薛白入内,见王昌龄斜倚在堂中,一手持稿,一手持酒,一边听着乐师唱歌。   “还请你们先下去。”   “是。”   “上次,我问王大兄是否想升官,答说不要,如今却又‘空悬明月待君王’了?”   王昌龄哈哈而笑,自嘲道:“我为人嘴臭,好高谈,好抱怨,做不得实事。”   薛白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我老师被贬了。”   “颜清臣声望著于当世,还会升迁的。宦海沉浮,起起落落……其实已是极难得之事,更常见的是落落落落,一落千丈。”   “当年宰相张九龄公被贬,王大兄若投靠哥奴,或可仕途一帆风顺?”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王昌龄懒得回答这样的话,饮着酒,念了一句李白的诗。   薛白有话想说,但没有马上开口。   王昌龄遂问道:“薛郎有事?”   “我若开了口,或许会害了王大兄。”   “哈,能害我到何地步?”   “大概……贬官?”   王昌龄再次哈哈大笑,道:“你可知,我被你举荐到刊报院之时,李太白送了我一首诗?”   “略有耳闻。”   “诗名为《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他以为我被贬到夜郎了。我问你,官场上可还有比这更坏的下场?但即使这般,我还是收到了李太白的诗。”   薛白愣了一下,看向王昌龄那张豁达的脸,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高声吟着,把酒向青天,遥敬了远在天边的李白一杯。   唐人之洒脱,尽在这一杯之中。 第291章 泼冷水   上元夜。   花萼相辉楼。   庆王李琮很早就到了,当时天还未暗,故而他亲眼看到夕阳余辉消散、一盏盏灯笼亮起的情形,是灯笼,不是花灯,要等到丑正才会燃花灯,但仅靠灯笼,花萼楼就已经被点缀得瑰丽万分了。   李琮欣赏不了这种瑰丽,他见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在乎的是人。   “纵观这些年上元御宴,唯有天宝六载最让我印象深刻。”李琮携着妻子窦氏登上楼阁,感慨道:“而天宝八载最为乏味,你可知为何?”   “少了薛白?”   李琮点点头,望向宫门处,目光中像一个在踩点的盗贼,只是他想盗窃的是皇位。   他久居十王宅,与人交际的机会极少,自薛白外放偃师到现在,他已许久没与之就一些大事进行过沟通。   这两年他也没闲着,其实已做了不少事……   天色更黑,官员们开始入场,首先到的是低阶些的官员,以及外蕃留在长安的质子、使节。上元御宴的意义之一,就是向这些外蕃展示大唐的强盛与繁华。   这些人的席位多在外围,唯有几个大蕃的使者坐得近些。阿倍仲麻吕到时,满脸笑容地上前向李琮行了一个礼,躬身问安,热情洋溢。   “上元安康,庆王殿下,真是美妙的灯节啊。”   “是啊。”   李琮点点头,看着阿倍仲麻吕落座在蕃臣的第二个席位,留意到前一个席位还是空的。   那是南诏质子凤迦异的位置。   此时,朝臣们也陆续到了,其中有一道身披青袍的挺拔身影一瞬间就引起了李琮的注意,他遂向被他收买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转身走过长廊,隐进了无人留意的黑暗处。   花萼楼这个檐角的灯笼不知是被谁弄灭了,成了一个谈话的好去处。   李琮早在两个月前,便收买宫人,为的就是这一场谈话,但他其实不确定他的谈话对象们是否都会来。   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在月光下显出隐约的身影,正是薛白。   “许久未见,长高了,也壮实了。”李琮语气欣慰,像是一个亲厚的长辈,“我一直很担心你。”   “谢庆王。”   “私下唤我‘阿伯’即可,不论你是薛锈的儿子还是养子,我都视伱为子侄。”   “阿伯。”薛白当即就唤了。   这让李琮有些惊喜,双方虽早有约定,但两年来他看薛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以为薛白并不真心助他争储位。   但今夜看来,薛白并不害怕趟这滩浑水。   “我听说你处境不好。”李琮道,“今夜见你,是问你可需援手?”   “阿伯猜错了。”薛白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树立威望的机会。”   “哦?”李琮讶然,“我听说你老师被贬了,圣人似乎更信任李林甫?”   “此事起因在于老师弹劾李延业,背后则是李延业助吐蕃封锁南诏已叛乱的消息。哥奴一错再错,最后只怕以身谢罪犹难平民愤。老师仗义执言,今日所遭受之打压,必将成为他来日之声望,所谓名臣,不是顺着圣心、粉饰太平就可当的,名臣是众人皆醉而独醒,是虽千万人而往矣。这次,成就了谁,毁灭了谁,庆王且拭目以待。”   “你是说,这是个机会?”李琮道,“可我听说,陈希烈、杨国忠都……”   “正因为他们都是庸才,我们才能踩着他们成事,倘若他们皆是能臣,谁还在乎我这八品监察御史?”   薛白的态度与李琮预想中完全不同,半点不显得惊慌,反而有种胜利前的振奋。   “阿伯想看清势态,不能看庸才怎么选择。”薛白道:“你得看聪明人怎么选择。”   “比如?”   “老师,李泌,张垍,还有我。”薛白手指点了点自己,又道:“还有,李亨、李林甫都还想拉拢我,为何?他们有远虑。”   李琮顿觉压力。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是想趁颜真卿被贬、薛白受挫之际,驱这竖子为己所用。没想到,此时已渐渐失去了谈话的主动权。   “你与他们皆有仇。”李琮提醒道:“李亨、李林甫今日说得好听,往后决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故愿辅佐阿伯登上主君之位。”薛白道,“此志,我从未忘过。”   “真的?”   “我在偃师招募了一些能人异士,他们盼着能见见阿伯。”   李琮眉毛一挑,仿佛脸上的伤疤都舒展开来。   薛白接着却又道:“但此事很危险,阿伯若信不过我的话,便罢了。”   “我既托付大事于你,自是信得过你。”   “不止得信我的忠诚,还得信我的能力。”   “信。”   薛白踱了两步,这才道:“那我若说,今夜上元御宴,便是阿伯争储位最好的机会,阿伯可有胆量一试?”   “是何机会?”   “南诏必定是叛了,此事我万分确定。然而哥奴阻塞圣听,延误军国大事。庆王可敢在今夜上元夜弹劾哥奴,直谏圣人?”   “这……”   李琮脸色一变,幸而黑暗中并不能看清。   薛白道:“这是大好良机,但也非常危险,有被圣人一怒之下贬为庶人的可能。但等到南诏叛乱消息传来,此事能给阿伯带来的声望却是无穷的。哥奴恣弄威权,士绅百姓苦之久矣,群臣缄口,圣人不见国政,当此时节,谁能振臂一呼,肃清社稷?”   “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李琮低声喃喃了一句。   这是李林甫的名言,以立仗马告诫群臣,谁敢多嘴就罢黜谁。但这真的只是李林甫的心意?不,这是圣人的心意,是圣人不想听任何人的敢言直谏。   薛白的建议蕴藏的风险太大了。   李琮不敢答应,犹豫道:“李亨就喜欢要这样的声望,但你看他……”   “我看他是太子,阿伯不是,阿伯什么都不是。”   李琮听了这话,愣了愣,不知所言。   薛白道:“当圣人要选一个储君,有人觉得李亨不错,提议李亨,这就是声望。可谁提阿伯一句好话?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那既然不想做事,为何争储位?”   “可我若谏言,哪怕对了,真等南诏反叛,圣人只会迁怒于我。”   “庆王怕这个?”薛白讥笑一声,反问道:“既然庆王只想顺着圣意,胆魄连太子都不如,那我何不去投靠李林甫?”   称呼一变,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做大事而惜身,一个畏手畏脚的皇子,与其谋皇位,不如老实安份些求个平安。   “薛白。”   李琮连忙唤了一声,挡在薛白面前,道:“你误解本王的意思了。”   薛白道:“圣人确实会迁怒庆王,甚至会说是庆王逼反了南诏。”   李琮诚恳道:“我并非害怕。”   “讨好圣人还有何用?能把储位给庆王吗?讨得来边疆安宁?讨得来安禄山不反?局势不同了,天宝五载的韦坚案至今已过了四年,四年前李亨与韦氏和离,若是如今,且看他还与张良娣和离?”   说到这里,薛白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道:“圣人老了。”   李琮吃了一惊,忙转头看向身后。   “要登上储君之位,当众望所归,看朝中如颜真卿、张垍、李泌等人支持谁,看边镇如哥舒翰、王忠嗣、高仙芝等人支持谁。”薛白道:“这其中,我拣一人与庆王分析……哥舒翰。”   “对,哥舒翰。”李琮深知河陇兵权至关重要。   “今日哥舒翰相信哥奴,是因哥奴曾提携他,他投桃报李。这是什么?边镇胡将臣服于相权。而一旦南诏反了,吐蕃在西南方向的压力顿减,青海局势顿变,哥舒翰不在乎吗?此时哥奴罢相,一个更睿智的宰相继任,只要愿意拉拢哥舒翰,甚至能稳住南诏局势,还能得不到哥舒翰的支持吗?那么,河陇倾向于谁?”   李琮连连点头,道:“张垍不行。”   “我老师。”   “颜公资历太浅了。”   “杨国忠是垫脚石,陈希烈是傀儡,张垍是障眼法。南诏变局之后,一两年间或可让老师任吏部、兼给事中,掌一半相权。”   “他支持我吗?”   “当然,他是我丈人。”   李琮还在犹豫,踱了几步,问道:“为何一定要我出面直谏圣人?”   薛白不明白李琮为何要问这种毫无担当的问题。这件事他一个八品官若担得住,那他就直接当储君了,何必再扶李琮?   想要多大的权力,就担多大的责任,若不希望大唐好,还谈狗屁志向,竟还问为何要出面。   “今夜,我也会直谏。”薛白道,“必会站在庆王之前。”   “你?你会被罢官的……”   “一个监察御史、一个殿中侍御史的谏言,只是臣子之言而已,庆王所言则不同。庆王欲为储君,而储君为何?国本、旗帜!边疆生乱、社稷动摇之际,储君必须站出来稳定局面,摆明立场,像一面旗帜,给有识之士一个方向。储君该是给人勇气的,如何能自己先心怀戚戚?怕惹怒圣人?怕被罢免、迫害、刺杀?这世上可怕的事太多了,太子是自古以来最最危险的身份,要当储君,必须承担它的风险。”   薛白也不知是在劝李琮,还是在与自己说,说罢,不等李琮的回答,直接便离开了。   ***   一场谈话到最后,李琮也没能下定决心。   他转回大殿,发现公卿们都已经到了,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殿。   在这所有人面前揭露南诏叛乱之事,要承担的后果非常严重。这么想着,他往蕃臣席位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南诏质子凤迦异还没到。   回过头来,薛白竟还没有进殿,而虢国夫人已经落座了,那他能去哪?   李琮对此极为在意,目光紧盯着门外,看到李亨与张汀到了,坐在他上首的位置……虽然他才是兄长。   过了片刻,李林甫也到了,百官顿时气氛一凛,可见在打压了颜真卿以后,右相确实是稳住了局面。   御驾马上要到,薛白竟还没入席,李琮目光一瞥,留意到诸王这边还有空位,定眼一看,永王李璘的席位上无人。   他才感惊讶,忽见到李璘与薛白一前一后从侧边进了殿,各自入座。   “十六郎?”   李琮有些不悦,意识到自己并非薛白唯一的选择,但为何是十六郎?因为郭虚己的关系,李璘对南诏之事更在意不成?   “圣人至!”   正在李琮沉思之际,满殿公卿已纷纷起身。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众卿上元安康,百姓普天同庆!”   “圣人制,普天同庆……”   如同每一年的上元节御宴,从花萼相辉楼到整个长安城再次被点亮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夜更加辉煌、璀璨。   ***   薛白端着一杯酒,在李隆基说罢“诸卿共饮”之后,浅浅地抿了一口。   他环顾着大殿,发现一些前次上元御宴上还在的人已经不在了,如杨銛、王鉷;而一些前次不在的人,这次来了,如哥舒翰、阿布思,还有安禄山。   安禄山的座位有些惊人。   就在李隆基御榻的左边,隔着一块屏风,竟是添了一张偌大的木榻供安禄山坐。   那块屏风的帘子是用金鸡羽毛制成的,李隆基转头想与安禄山说话,感到不太方便,正命人把屏风撤掉,而高力士大概是觉得不妥,正在小声提议只撤掉帘子。   薛白的目光向御榻右边看去,只见杨玉环正端坐在那,她美目中流光一转,恰与他对视到了。   他连忙低头假装饮酒,再抬头,她已拿起一颗果子在吃,没在看这边了。   杨玉环右边坐着的则是宫中一众妃子。   范女竟也在一个不太明显的位置,留意到薛白的目光,向他点了点头。   “哈哈哈。”   李隆基爽朗大笑道:“今夜上元宴与往昔不同,诸卿可知不同于何处啊?”   “臣等不知。”   薛白跟着群臣们众口齐声地说着,心里在想今年不要再说“野无遗贤”就是最大的不同了。   接着,只听李隆基掷地有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战功!”   殿中气氛突然高亢起来。   宫娥端着三个金制的酒杯到了御榻前,李隆基亲手斟满了三杯酒。   群臣目光看去,满是羡慕之色。   “安禄山。”   “胡儿在!”   “哥舒翰。”   “臣在!”   “阿布思。”   “圣人,臣叫‘李献忠’,乃是圣人赐的名字。”   三员大将站起身,都是身材高大壮阔,气势慑人,同时,鼓乐声起。这第一支曲竟是旧曲,是《秦王破阵乐》,宏大而壮丽,让人心神振奋。   “皆是朕的猛将。”   李隆基先是亲自端起一个酒杯,赐给了安禄山,道:“天宝八载,胡儿讨伐契丹,擒酋长而还,立功矣。”   安禄山激动地接过酒杯,高声应道:“圣人,天宝九载,胡儿还要再立下一桩大功劳,一举平定契丹,求圣人到时让胡儿回长安养老。”   “哈哈哈。”李隆基大笑。   薛白也听得笑了笑,心想安禄山面对自己的攻讦,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来赢得圣眷。   天宝九载,平定契丹?他拭目以待。   “哥舒翰,上前来。”李隆基端起了另一杯酒,“卿为朕扩边青海,大功,当重赏。”   “臣遵旨。”   哥舒翰腿脚不好,极努力地忍着疼痛与颤抖,每一步都迈得很沉稳,缓缓走上前。   薛白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明白,这个老将为何相信李林甫说的南诏不会叛……想必这个上元夜,对哥舒翰也是极为重要的。   “阿布……李献忠,来。”   “臣遵旨。”   阿布思把背佝了一些,有些紧张地上前。   他长着粟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茂密的胡子,他是突厥人,同罗部落的首领,在王忠嗣灭了后突厥之后臣服于大唐。去年,跟随哥舒翰在青海立了战功。   薛白今夜是第一次见到阿布思,意外地发现对方很年轻,只有三十多岁。   “朕要赏赐你们。”   李隆基兴致高昂,先指着安禄山,问道:“朕前几日方与杨国忠说,给胡儿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可知为何?”   安禄山连忙笑应道:“那是圣人疼胡儿。”   “朕说,胡儿眼大,莫叫他笑朕小气。”   这句话逗得安禄山眉开眼笑,一身的肥肉都在颤抖,道:“胡儿感激圣人的恩德还来不及哩……”   薛白看不下这种丑态,提起筷子,看着满案的珍馐,又觉没有胃口。   再听了一会,只看到李隆基是真的大方,赐给哥舒翰无数宝物,还有园林、田地、乐师,荫其一子五品官,部将各有封赏。   就说颜真卿与他那些天才的进士朋友们,矜矜业业了半辈子连六品官都没有,真不如李隆基一句赏。   薛白遂想到,今夜他若不提南诏之事,做几首好诗词、唱几首歌,开口求一个高阶闲官想必也是能求到的。   待到赏赐阿布思了,李林甫开口称赞了这位突厥大将几句,提携之意分外明显。   同理,薛白若当了右相府的女婿,今日也该能得到这样的提携。   “臣出生于蕃邦,寒畯位卑,有幸蒙圣人恩洽,君恩深重,臣必为朝廷尽死!”   最后,哥舒翰手捧圣旨,动作吃力地跪倒在地上,用力磕头。   阿布思连忙效仿,安禄山也想跪下,但身子太胖了,体态笨拙,好不容易跪倒,却是肚子都掉在地上,逗得李隆基哈哈大笑。   “快起来。”李隆基笑了笑,让宦官将这惯会出丑的胡儿扶起来。   他再提了一杯酒,脸色严肃下来。   “都看到了,朕绝不吝啬赏赐,唯愿诸卿能为大唐开疆扩土,立不世功业……盛哉大唐。”   “盛哉大唐!”   “盛哉大唐!”   “……”   御宴的气氛很快被推到了高点。   接下来又到了安禄山跳胡旋舞的时候了,李隆基兴致高昂,又打算亲自打鼓伴奏。   薛白并不想看这一幕,转头向李琮看去。   李琮始终留意着薛白这边的动静,很快有所察觉,却是不安地低下了头,认为这不是好时机。   圣人正沉浸在辉煌功业之中,怎可能是直谏南诏之事的良机?李琮认为该私下劝谏才是。   薛白于是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他的想法与李琮完全不同,私下劝谏只会讨李隆基不喜,而得不到任何好处。唯有在这歌舞升平之际,突然泼一盆冷水,才能立言、立功、立德。   就像王焊站在皇城之上,揭开了那块遮羞布,让人知道了他的硬气。   薛白也硬,他要人们知道,大唐朝堂之上不全是昏庸软弱的萎厥之辈。   表明立场、插上旗帜,他要让矢志于国之士知道向谁靠拢。   “陛下。”   薛白离开了桌案,走到了殿中,占住了安禄山要跳舞的位置。   “薛卿?”   李隆基没有叫他“薛打牌”“薛唱歌”,终于肯喊他一声“薛卿”,但语气里还带着取笑之意。   就像是看到一只小猫板着脸喵喵叫着,说它不吃人喂的鸡肉,要亲自去捉老鼠了。   “薛卿何事?欲献诗词不成?”   “禀陛下,臣留意到,南诏使节似乎不在,臣心中有所顾忌。”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凝住了,转头向蕃臣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看向高力士。   高力士躬身道:“已命人去召了。”   “蒙卿偶感小恙。”李隆基遂向薛白道:“退回去。”   “陛下,臣认为此事可疑,殿中侍御史颜真卿弹劾李延业勾结吐蕃人之事,便与南诏……”   “退下。”高力士不等他说完,已当即叱骂。   但,薛白既提到了李延业,有一个人便不得不开口禀报一件事。   金吾卫大将军薛徽起身,有些不安地执了一礼,道:“圣人,臣有要事,请私禀。”   这一下,彻底扫了李隆基的兴,他淡淡看了高力士一眼。   高力士遂上前几步,听着薛徽耳语,之后回到御榻边,小声地禀报道:“圣人,李延业不见了。”   李隆基终于目光一凝。   “今日一整日,薛徽都未见到李延业,本想着是醉酒误事了,但薛白一说,薛徽亦感不安,圣人是否……?”   高力士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似乎是停止上元宴。   彻夜通明地点花灯本就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尤其是经过了骊山刺驾案、王焊叛乱这两件事之后,更让人不安。   “陛下。”薛白再次开口,道:“臣顺着李延业一案,查到南诏有叛唐附吐蕃之迹象,今夜,若是李延业救走南诏质子,此不足惧,唯惧……”   “薛卿醉了。”李隆基竟还笑得出来,朗声道:“朕知你年纪轻轻任官御史,尽心竭力,竟是上元佳宴也想着这些,带下去醒酒。”   当即,几个宦官上前,要拖走薛白。   “陛下,臣是为陛下安危考虑。”   薛白却不走,反而提高了音量。   “郭虚己忽然离世,西南大柱倾倒,吐蕃虎视眈眈,阁罗凤久怀异志,云南太守数封奏章被劫,金吾将军勾结吐蕃,我等能于长安见到如此多迹象,可知西南边陲已是何等危机四伏?当此时节,竟有人蒙蔽圣听,粉饰太平,视圣人安危不顾、视社稷安危不顾,臣宁死不敢坐视!”   他终于把这一番话当众说了出来,再一次,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李林甫几乎要拍案怒叱,手掌都高高抬起了。   到最后,这位右相竟是忍住了,他明知薛白剑锋所指就是他,那就更不能马上跳出来了。   但他不跳出来,薛白却是直接就点了他的名。   “南诏叛乱已成必然之势,李林甫为一己私利隐瞒此事,祸国殃民……”   “拖下去。”   此时,宦官们已经拥上去拉住薛白,杨玉瑶不由站起身来,杨玉环则是想要说话但憋了回去。   忽然,又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亦有本奏。”   是李泌。   李泌声音清朗,走到了殿中,执礼道:“薛御史所言之事,乃臣与他一同查证,绝非危言耸听。李延业勾结吐蕃、南诏,居心难测。”   说到这里,他向凤迦异的位置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补充了最后一句。   “请圣人以安危为重,暂时歇宴。”   李隆基没有马上回答,先是不易察觉地扫了陈玄礼一眼。   陈玄礼遂向殿外执防的郭千里看去。   “陛下,臣方才就发现了,李延业、凤迦异不在,深怕南诏王质子趁上元夜逃了,已派人去找。”   郭千里当即上前,高声道:“但兴庆宫的防卫森严,臣守着,肯定不会再……”   “住口!”   “再”字一出,陈玄礼连忙喝止。   但殿中已经安静了下来。   就是这片刻的安静,要将薛白拖下去的宦官们停下了动作。   “陛下,臣自知冲撞了陛下,甘愿受罚。”   薛白挣扎着,将头上的璞头摘下。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   “臣是官迷,出身贱奴,幸得陛下厚恩,点为状元。今日愿被贬为庶民,惟请陛下醒悟,罢免奸相、整顿边镇。”   “放肆!”   李林甫忍无可忍,终于拍案而起,叱道:“胡闹够了!”   “臣亦愿以这翰林之官位谏陛下!”李泌朗声道。   他却没有摘璞头,而是解下了腰间的金鱼符。   “臣七岁得陛下礼遇,点为神童,今愿以直谏报陛下厚恩。”   眼见这一幕,李琮坐在那,额头上已出了细细的汗。   他目光不时看向凤迦异那空着的位置,不时看向哥舒翰,心中举棋不定。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起身了。   李琮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永王李璘已走到了殿中。   “禀圣人,剑南节度使郭公是儿臣的舅舅,因此儿臣有话想说……” 第292章 元夕   诸皇子之中,永王李璘算是相貌最差的之一,远远比不上皇侄李珍酷似李隆基的程度。   一直到了天宝年间,随着郭虚己屡立战功,李璘才借着舅舅的势逐渐在诸王中脱颖而出,眼下郭虚己一死,若无意外,他往后已很难再崭露头角。   他得把握住每一个机会。   “天宝六载,南诏部落首领董哥罗叛乱,舅舅南下诛杀之;次年,舅舅西进吐蕃破千碉城,逢南诏爨日进又叛,舅舅唯遣麾下将领平叛,此时已有奏报称阁罗凤不肯配合;天宝八载,舅舅破吐蕃四十城,再闻阁罗凤之叛,欲亲往南诏,未已,竟与长子一起染病身亡,此事蹊跷啊!或是南诏与吐蕃勾结,害死了他们!”   李璘早有腹稿,将母家的战功在群臣面前再次叙述了一遍,抛出他的看法,显得他有理有节。   闻言,群臣中不少人忍不住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起来。   李隆基闭上眼,强忍着怒气,心里想到今夜的上元宴已经被毁了。   这是他一年仅有一次、且一生中剩不到十余次的盛宴。他亲自排演了半年的新戏还没摆上台,他还答应过范女,让她登台献唱,教坊没有给她的公平,将由他这个圣人亲自给。   但此时,就算喝退这几个年轻人,气氛已经毁了。   想着这些,李隆基睁开眼,目光冷漠,先看了李璘一眼,李璘当即骇然,连忙跪倒在地。   他这才移开目光,看向了李泌,李泌目光坦荡,站在那儿,浑身气质依旧温润如玉。   最后,他看向了薛白。   这一个瞬间,李隆基竟然感觉到他看不透薛白,不能够确定这个少年郎在想什么。   装的?   李隆基心中有了判断,于是稍稍舒展身体,摆出高高在上的聆听姿态。   “永王是关心则乱,请圣人勿怪。”李林甫起身,先是环顾殿上谏言的三人,带着笑意,道:“都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不过是南诏使臣未赴宴,岂值得大惊小怪?”   不愧是宰相,一开口便让许多人感觉到事态并不严重,尤其是“年轻人”一词,能让人意识到永王其实是个非常没主见,极容易被怂恿之人。   接着,李林甫转身,板着脸道:“薛白,谁让你串联闹事、坏了好端端的上元宴?!”   他知道薛白没有幕后指使,但正好能借机把圣人的怒火烧到更多敌人身上。   宴上众人才安静下来,闻言再次响起了细碎的嘀咕声,本以为右相是要平息事态,没想到竟是当场发难。所有人都看向薛白,暗道得罪了右相只怕难有好下场。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薛白竟招供了。   “是左相陈公。”   “什么?”   “左相心系大唐社稷,担忧南诏形势,命我于上元宴直谏。”薛白道,“但不知到了右相嘴里,如何成了串联闹事?”   “我没有!”陈希烈被这荒诞的一幕惊得懵了,反应过来才连忙起身,郑重行礼道:“圣人,绝无此事,老臣从未与薛白如此说过!”   薛白不等旁人开口叱喝,当即又道:“那就是太子。”   “什么?!”   众人皆感错愕,认为薛白这是疯了,说话完全没有章法,毫无顾忌地张口乱咬。   连李林甫也惊讶得瞪了瞪眼,他确实是想把李亨指为幕后黑手,把这一连串的事全都做成东宫与薛白勾结……   “是太子指使我在上元宴闹事。”薛白继续说道,“太子允诺将和政郡主嫁我,命永王李璘、驸马张垍、翰林李泌与我交好,诬告金吾将军李延业与吐蕃,因李延业乃右相之心腹。我们又伪造证据,放出南诏叛乱的消息,劝南诏质子凤迦异逃出长安。为的,就是在上元夜坏圣人雅兴!”   “你!”   李林甫没想到薛白说得如此之快,把他打算安排的罪证直接抛出来了。   “我交构东宫、妄议边事、冲撞圣驾,右相大可治我的罪,贬我到夜郎、崖州,可惜我已辞官了,请右相直接杖杀我罢了!”   “圣人,你看这竖子,简直无法无天!”   出仕数十年,为相十数年,李林甫还从未这么生气过,因为他要说的话却被抢先说了,他已不知所言,唯请圣人作主。   苗晋卿、宋遥等右相党羽们连忙站起身回护。   “太放肆了,御宴之上如此夹枪带棒,血口喷人,礼官何在?”   “亏得是状元郎,如此撒泼,成何体统?”   不知谁这般教训了一句,薛白当即转身,指着苗晋卿,道:“至少我这个状元未曾在御前覆试时拽白,将朝廷颜面丢得一干二净!”   “……”   李琮惊呆了。   薛白说过“必会站在庆王之前”,但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局面。   眼看苗晋卿呆若木鸡,有那么片刻工夫,李琮完全忘了去想是否出面这件事,之后他才想起去看圣人的脸色,但御榻上的圣人已经无悲无喜,像一尊神像。   而就在李琮的上首,李亨已经站起身了。   诸王之首、储君之位的一侧,只有张汀依旧跪坐着,从容优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就是张汀这副平静的模样,让李琮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终于坐不住了。   ***   李亨起身的同时,张垍也起身了,两人几乎是同时走到殿中。   张垍低下头,有个稍稍抬手的动作,让李亨先说。   “父皇。”   李亨并不客气,执礼道:“薛白说了气话,儿臣绝没有交构他这个八品监察御史。”   一句话,看似否认薛白,实则却站到了薛白这一边,剑锋直指李林甫。   这些年“交构东宫”的罪名右相府也用得太过顺手了,如今南诏生变如此大事,李林甫竟还想顺手陷害东宫,李亨岂可能不借机卖直邀名。   他早看明白了,李隆基永远不会喜欢他,既然如此,他更该养望,要让天下人都寄望于他这个太子。   “另外,儿臣以为南诏事关重大,不宜于今夜群……”   张汀把一口酒抿进喉中,微微一笑。   她知自己选对了夫婿,当时许多人都说太子懦弱,连着两次和离,弃妻妾于不顾,这没错,但,也看与谁比。   纵观所有活在十王宅里的皇子,有哪一个,才能、名望可与太子相提并论?没有。   圣人三十子,夭折七人,杀三人,李亨只需要赢过剩下十九个窝囊废,足矣。   今载上元夜,天下人足可见太子之魄力、远见。   “父皇!”   李琮连忙站起身来,赶向殿中,因为太急,他还磕了一下桌案。   过程中,他向薛白看了一眼,虽没能看清薛白的反应,却意识到自己太慢了,被李亨抢先了一步。   “儿臣以为,既有吐蕃、南诏使者与金吾卫勾结,可暂歇宴筵,恢复长安宵禁,以保无虞!”   他还是没有断言南诏必叛,但至少出面了,表了态度。   如此,必然也是要承担圣人的怒火,此时尚不知罪责会到何等地步。   “陛下!”   李林甫眼看又有人跳出来,连忙摆出忠耿老臣的姿态,以沉郁的声音,道:“如此军国大事,西南各州县尚无公文,仅长安城年轻官员与诸王,凭借细枝末节而断言,岂非儿戏?!”   他嘴上说的是“儿戏”,一双眼睛里却饱含着谏言。   李隆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懂了李林甫的言下之意。   地方官都没听到风声,倒显得太子、庆王、永王与其党羽能耐,这是在关注军国大事吗?   是在卖直邀名,是在争储。   是当他这个皇帝老了,踩着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博取名望!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李隆基站起身来,负手走下螭陛,淡淡道:“南诏弹丸小国,敢背叛大唐吗?!”   “不敢。”   群臣连忙站起,执礼而立。   李隆基走到了蕃臣们的面前,这让陈玄礼、郭千里等人皆有些紧张,因骊山刺驾案给他们留下的担忧还未过去。   但李隆基已伸出手,拍了拍阿倍仲麻吕的肩。   “圣人。”   阿倍仲麻吕激动到无法自持,当即跪倒在地。   “臣海外蕃民,得沐天恩,伏谢圣人慈亲。”   “朕问伱,扶桑国,会叛大唐吗?”   “不会!”阿倍仲麻吕以头抵地,“扶桑臣服、仰慕大唐,如孩儿待父母,万世不敢违逆。”   李隆基点点头,重新走向殿中,冷冷瞥了那些谏言的臣子们一眼。   “今夜是上元节,朕说过与百姓同乐,那便绝不食言。大唐有包容万邦的心胸,朕也不罚你们……还敢多言者,拖下去。”   范女听了,眼神中不由透出些焦急来。   她算过日子,因此今夜其实是有些安排的,打算与薛白见上一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   此时她很希望薛白能顺从了圣人的心意,老实闭嘴不谈,可接着便见薛白、李泌还想开口,话音未出,径直被宦官拉了下去。   她再细心的安排,也就此无用了。   而隔着梅妃,杨玉环也在看着薛白,一双明眸中反而显出了些许赞赏之色。   敢拂逆君王者,她平生还未见过。   没有人能体会到这种明知会触怒天子却还义无反顾的举动,带给她的是怎么样的触动。   以往只知那少年郎有才情,今夜方知他有胆魄……   ***   “奏乐!”   李隆基接过酒杯,高高举起,从容而平和地吩咐了一句。   很快,舞乐声起。   安禄山小跑到殿中,像是一颗滚动的肉球。   “圣人,胡儿能跳胡旋舞了吗?”   只有他还是那么欢快,完全不受方才的闹剧影响。   “好,胡儿跳舞,朕亲自为你打鼓……”   李璘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到案几后,心知等到御宴之后,自己必然要付出代价,心中不由后悔。   他转头向下首看去,只见坐在那的是寿王李琩。   “十八……”   李璘才想低声说两句话,李琩竟是避之唯恐不及,几乎是直接把脸埋进了酒杯里,缩着脖子不敢与他对视。   “哈?你还怕我连累你?就你?”   李璘今夜只不过是说了一段话而已,远没有李琩那么受圣人厌恶,竟被反过来疏远了?   他不由暗骂不已。   “怕什么?萎阙。”   ***   花萼相辉楼依旧灯火辉煌。   御宴还在继续,上元夜依旧没有宵禁。   但,薛白等人一闹,并不是没有作用,兴庆宫的守备已开始暗中加强了。   金吾卫大将军薛徽也从花萼楼中退了出来,召过麾下几名将领。   “查到没有,李延业去了何处?”   “还在查。”   薛徽皱了皱眉,忽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是大嗓门故意压低声音说悄悄话的奇怪音量。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郭千里也出来,正在分派几队龙武军士卒做事。   “金吾卫出了事,若结果还是等龙武军查到,有何后果知道吗?”   “末将知罪,可……长安城今夜不宵禁,实在是……”   “我不管这些!”薛徽道,“给我把人找出来。”   “喏。”   把麾下将领分派出去,薛徽正打算到皇城的衙署等候消息,忽想到一事,问道:“薛白、李泌到了何处?”   ***   “长源打算去何处?”   出了兴庆宫,薛白看着长街上的花灯,随口问道。   李泌丢了官职,全然没有懊恼,反而有种无官一身轻的喜悦,从容道:“潜遁名山,习隐自适。”   说罢,他看向薛白,提醒了一句。   “我劝你也远离是非,你无官在身,若无庇护,恐有性命之忧。”   薛白问道:“我是说,今夜是上元夜,你打算去哪?”   “归家,睡觉。”   “这么早?”   李泌抬手一指。   薛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柳树梢头,挂着一轮饱满的圆月,散出清辉。   “难得这么亮的夜,你却回家睡觉?”   “天已经黑了。”   “看来你早打算辞官,没补觉以应对今夜的上元宴?”   “并非如此。”李泌道,“在殿下打坐也是一样的。”   他袖子一摆,径直就走了。   明日他便打算离开长安,却不需要与谁好好地告别一场。   薛白见李泌走远,稍稍环顾四周,见后方有人向这边跟来,遂带着刁氏兄弟举步往东市走去,东市有三家丰汇行,最大的一家设在十字街口。   此时东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大街上有各种表演,许多百姓正携家带口地看着,人潮涌动。   薛白还少有机会完全闲下来,慢慢悠悠地欣赏着长安城的热闹。走着走着,他忽然感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只见有人踩着高跷,走在人群的头上……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到了丰汇行,他目光看去,只见丰汇行屋檐处挂的花灯是金币的形状。   八盏。   薛白于是径直走过丰汇行,没有进去,因那是杜妗给他的信号,八盏灯代表着一切顺利。   又走了一段路,正在离开东市之际,忽有人喊道:“薛郎。”   薛白回过头,只见薛徽正站在坊门外。   “薛大将军,这是……要捉拿我?”   “有些话询问薛郎,请。”   容不得薛白拒绝,薛徽一抬手,已有金吾卫上前,带着他进了不远处一座望火楼。   这里其实是个看花灯的好地方,薛白站在楼上,望着长安的万家灯火,非常有耐心地看着。   他不知道这样的风景还能看几次。   “知道李延业、凤迦异在哪吗?”薛徽问道。   “我就没见过他们。”   “李延业家中仆役、以及与李延业私下会面的吐蕃人,我已全都审过了,他们确实只谈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之间的矛盾,未曾提及南诏之事。”   薛白道:“是否等到南诏真的叛了,朝廷也以为南诏没有想要叛?”   “右相已经贬谪了颜真卿,李延业没有必要逃,他一个金吾将军,背叛大唐,投靠南诏,毫无好处。”薛徽道,“故而,也许有可能是有人带走了他们?”   “谁?”   “你觉得呢?你为了帮颜真卿,指责南诏叛乱,为证明此事,带走李延业、凤迦异。”   薛白问道:“我做得到?”   “也许是东宫、庆王、或永王在其中参与。”   “将军更相信哥奴?”   “我只管完成差事。”薛徽四下看了一眼,俯身到薛白耳边,道:“你帮过薛家,若现在招了,我还能助你掩饰,而等龙武军找到他们,万事休矣。”   “也许是李泌做的?”   “李泌做事没你这么不择手段。我看人很准,你会为颜真卿冒险,李泌却不会为东宫冒险。”   “将军根本是瞎猜,没有任何依据。”   “是瞎猜,我但凡有一点依据,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薛白点点头,道:“此处夜景好,我陪将军等水落石出便是,对了,我知将军这也是在保护我,多谢了。”   薛徽一愣,嗤笑一声,没再说话。   远处,花萼楼的乐曲声传来,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有金吾卫将领匆匆赶来。   “将军,找到李延业了。”   “在哪?!”   “就在他家中的井里。”   “井里?”   “是,找到的是尸体,死于刀伤,一刀捅破了他的喉咙,该是两个最近卖身到他府中的奴婢所为,人已经不见了。另外,他的令符也已经不见了。”   “查,所有城门、坊门,利用李延业之令符出入的记录,全都给我查出来。”   “喏!”   薛徽皱着眉,踱了几步,待周遭没人了,忽然以恶狠狠的语气向薛白道:“还说不是你做的?!”   “将军若真怀疑我,此时就不会单独与我待在一处了。”薛白道,“将军是习惯了听从哥奴而已,哥奴说地方官没有奏报、是我交构东宫,将军就跟着说,但其实你心里也不信,你知道我才是对的,你还知道哥奴要害我,所以带我到此处来。”   “放屁!”   薛徽骂了一句,目光看去,见薛白一脸正气,不由心想,若凤迦异真的叛逃了,此事就得由他这个金吾卫大将军揭开,直面圣人的怒火。   真还不如拿薛白去交差,偏彼此曾经在薛崭落狱时有过合作……   正为难间,他手下有人赶来回报消息了。   “将军!”   “说!”   “将军。”这次跑来的金吾卫将军显得很慌张,跑到薛徽面前,道:“兴庆宫,兴庆宫……”   “快说,兴庆宫如何了?”   “有人持李延业的令符,进了兴庆宫……”   “快!随我来。”   薛徽吃了一惊,转身就走。   薛白回过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他想提醒一句“南诏质子不可能有能耐刺杀圣人,派人持李延业令符至兴庆宫,必是声东击西之计”,但这道理薛徽如何会不明白?没有选择罢了。   目光望去,薛徽已奔入长安街市的灯火之中。   ***   “长安真美啊。”   同一个夜里,长安城一间客栈中,凤迦异也在看着窗外的灯火。   他是南诏王阁罗凤的长子,他的祖父在大唐的扶持下统一六诏,三年前他父亲继位,他便到长安为质。   今年他才二十一岁,但其实到长安前,已留下了一个孩子。若他没能回到南诏,他的儿子也能继承南诏王之位。   也就是说,阁罗凤有自立之心,凤迦异心里是知晓的。   早在天宝四载,阁罗凤就违逆过大唐的意愿,擅自出兵,灭了东、西二爨,拓地千里,这是试探。试探之后又表了忠心,待唐朝廷息怒,他便南征。   这些年来,偶尔总有人检举阁罗凤要反,凤迦异很害怕,好在,每一次他都安然度过了。   直到这次……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来人的手很稳,敲得很均匀。   “进来。”凤迦异拉开门栓,低声道。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满面风霜,气质深沉,说话有河南口音,原是个唐军,被吐蕃人俘虏后归顺了吐蕃。   “怎么样?”   “花萼楼御宴,蒙归忠果然去了,说你阿爷要叛。”   “这个叛徒。”凤迦异忿然道。   蒙归忠指的是他的叔父诚节,当年他祖父去世时,诚节身为庶子,却敢与阁罗凤争位,失败后就逃入大唐。   就在天宝八载,张虔陀就屡次想安排诚节回到南诏。   这也是凤迦异对局势十分紧张的原因,好在,他父亲通过吐蕃派人来接他回去。   “那我们怎么走?”   “等天一亮,就拿着李延业的令牌出城。”   凤迦异早已经见过了那令牌,所以才随着这大汉离开了客舍,中间对方又拿走令牌去办些事,此时则递给他。   他接过,点了点头,应道:“好。”   “准备一下,扮成胡商,我去准备马匹。”   中年大汉说着,再次离开了客舍。   凤迦异迅速乔装打扮,出了门,带着两名侍从往马房赶去。   “他人呢?”   “一人三马,少了两匹马,他去买了。”   “等等他。”   凤迦异不着急,呵了呵手,看着墙外长安城的天空,心中竟有些不舍。   其实,他一直在想,如果能劝父亲不背叛,他宁愿一辈子在长安当质子,也不想回南诏当南诏王。   世上哪有地方能比长安好啊……   忽然,整齐而密集的脚步声传来。   “包围起来!”   院外有人高声大喊着,声势惊人。   局势瞬息万变。   “龙武军来了!”   “怎么办?”   “王子,杀出去?还是投降?”   凤迦异不知所措,咬了咬牙,道:“杀出去!”   “杀!”   箭矢如雨,毫不留情地射了过来。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有花车缓缓驶出东市,车上站着美丽的歌姬,轻歌曼舞,歌声飘到了东市南边的望火楼上。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薛白听着歌声,思绪渐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想着想着,等他再回过神来,夜已经快要过去了。   薛徽没有再次过来,而是派了两名金吾卫过来。   “薛郎。”   “将军呢?”   “将军有要事在办,让我等护送薛郎回家。”   薛白一愣,道:“我没嫌疑了?”   一名金吾卫与他亲善,凑近了些,小声道:“南诏质子确是私逃了,被龙武军找到,还公然拒捕……对了,此事得保密,万不能传开。”   “那圣人?”   “圣人无恙,薛郎关心圣人安危,想必圣人会明白的,早晚要官复原职,哦,升得更高。”   薛白摆了摆手,道:“不作此想了。”   他轻吁了一口气,似乎真不认为丢掉的官职还能回来。   下了望火楼,转头看去,长街上的花灯都还亮着。   “郎君,买盏灯吧?”   在街边摆摊子卖灯的老者见薛白走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待看到薛白身后跟着两个金吾卫,又吓得缩回了头。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老者的花灯都是当场做的,工具都摆在那。   见他驻足,老者又壮起胆,道:“小老儿字写得好,擅画,可为郎君画像或写诗在这灯上,故而卖得稍贵些。”   薛白伸手入袖,拿出一串钱递了过去,随手拿起一个花灯。   老者已提起笔,问道:“郎君想写些什么?”   薛白心念一动,道:“我自己写吧。”   “是,是。”   老者遂递过笔,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提笔在灯布上写着字,只一落笔,那字迹就让人眼前一亮。   薛白写得很认真,眼中难得有些温柔。   写完,他把毛笔还给了老者,在这天将亮而未亮的黎明提着灯笼往家走去。   他没留意到,身后有一道身影正在盯着他看。   ***   天明。   李泌背着行囊,离开了长安。   与此同时,凤迦异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永远地留在了长安。   皇城,刊报院中,木匠吹了一口气,将木屑吹散,把一块雕版递在王昌龄手里。   “真要印吗?”   王昌龄饮尽了壶中酒,把酒壶放下,看着它,打了个酒嗝,喃喃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印!” 第293章 担责   上元夜御宴,玉真公主也在场。   她不愿引人注目,坐在侧殿稍远的位置打算观赏歌舞,倒没想到,这夜最热闹的不是歌舞,而是有人在殿上直言劝谏圣人。   自从那几个执拗的专权宰相致仕后,她已十余年未见到如此情形了。   当薛白被押出大殿,她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弟子皆愣愣看着殿门方向,仿佛魂都被带走了。   之后,安禄山又开始跳胡旋舞。   玉真公主素来讨厌这种丑态,以袖掩目,向两个弟子道:“既然待不住了,一会歇宴时你们便先告退吧。”   “真的吗?”   李季兰是初次来上元宴,并不觉得有意思,至少目前为止还未听到好的诗词歌赋,遂道:“弟子……”   “弟子是有些乏了。”李腾空担心她说出甚不像样的话来,淡淡应了一句。   “是的。”李季兰拿手捂在嘴上,假装打了个哈欠,“有些乏了。”   待鼓声停歇,圣人打完鼓要去更衣,御宴暂歇,众人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说的都还是方才薛白、李泌直谏之事。   根本没人在意安禄山足足转了五十圈。   李季兰退出大殿,望向灯火通明的长安城,不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道:   “腾空子,我们去何处找薛郎?”   “谁说要找他了。”李腾空答着,抬眼看长安,眸中却带着深深的担心。   她转身环顾,见一群官员拥着李林甫往庑房去歇息,遂道:“你去皎奴那等我。”   “欸,你去哪?”   李腾空已快步向她阿爷那边跑去,在门口被拦了一下,表明了身份才得以入内。   庑房中,李林甫正在对许多官员吩咐着。   “北衙、南衙已派人去找李延业、凤迦异,伱等务必先查清此事。”   “依下官看,薛白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十郎,你带人去找到薛白……”   李林甫说着,忽停下话头,看着李腾空进来,淡淡道:“你如何来了?”   在一众官员面前,李腾空很给他面子,只问了一句。   “阿爷,可否让女儿帮阿兄找人?”   父女二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思,李林甫想了一会儿,叹道:“去吧,让他好自为之。”   “喏。”   李岫行了礼,带着妹妹退出了庑房,拿令牌办好了离开兴庆宫的事宜。   出了通阳门,只见薛徽正在分派人手搜城。   “不得安生啊。”李岫感慨道,“你说,他为何就不能消停些?”   “父兄与他皆是朝廷命官。”李腾空语气略带悲悯,道:“官若消停了,也许生黎庶民便不得消停?”   “女大不中留啊,胳膊肘总往外拐。”   “阿兄,我亲眼见了殿上所发生的一切,由感而发。然,凡所言不合你意,则是我无主见,凡事向着薛白。阿兄、阿爷,甚至圣人,已是任何一句忤逆之言都听不得了?”   李岫没有马上回答,好一会才苦笑道:“这不是已经开始忤逆了吗?”   他一向顺服于李林甫,因此最能敏锐地感受到天宝九载这个上元夜有一个重要的改变——朝中有些人,已开始不再奉迎圣人了。   “薛打牌”“薛唱歌”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薛直谏”“薛敢言”了,而且竟还有人敢与之合作。   朝堂就像狼群,一察觉到圣人、宰相愈发老了,小狼崽子们已蠢蠢欲动。   王焊登高一呼的那声“萎厥”余音还未消散。   “十郎,找到了。”   “在哪?”   “他往东市去了。”   “走。”   长安城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走在路上连灯笼都不必提。一行人向西南方向走去,进了东市,前方愈来愈热闹。   “他在哪?”李岫不得不提高音量,凑在属下人的耳边问道。   “十字街口。”   远处正有人在舞火鸟,赢得一阵吆喝。   李腾空忽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去,只见有一人正踩着高跷,走在人群头上。   这场景似曾相识,天宝六载的上元节她与薛白也是到东市来,想寻一个药铺。   “就在前面了,他该是要去丰汇行,虢国夫人的产业。”   “带路。”   李岫抬眼看去,只见一家商铺前挂着金币形状的花灯,正要过去,却听得禀报说薛白往前走了。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出了东市,他正要让手下加快脚程。   “十郎,人被薛徽请走了。”   “该死。”李岫吩咐道,“盯紧薛徽的人,看他们查到什么。”   ***   夜愈深,长安愈亮。   两名女冠领着随从在东市附近走走逛逛,时而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望火楼,时而买些布匹、首饰。   末了,她们在小摊边买了两盏花灯,各自要了一支笔,在灯纸上写写画画。   李季兰擅写诗,今年却懒得去雕琢字句,而是执笔轻描,勾勒出了一个少年郎的形象。   李腾空则是陪她打发时间,默写着《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李季兰转头看了一眼,大摇其头,嘟囔道:“上元节,你提着这样一盏花灯?”   “画花灯亦是修行。”   “是我太傻了,使你总拿这种假话敷衍我。”   李腾空心无杂念,只顾写经文,在这灯火阑珊的夜色中显得素雅而独特。   忽然,不远处有歌声传来。   “是薛郎的词。”李季兰站起身来,仔细倾听,之后抬头看向望火楼,呢喃自语道:“他三年前许下志向,要仗义执言、奋不顾身,站在那灯火阑珊处。”   李腾空愣了愣。   耳畔,那歌声已唱到了第二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世人都在为之沉醉,却唯她知道,那是他写给她的。   李腾空低下头,接着她抄写的《道德经》,在后面写了一首小诗。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   “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抬头看去,柳树梢头,一轮明月正圆,清辉遍地。   忽然,   “薛白下来了。”   “有金吾卫跟着,不好拿下。”   “别让薛徽的人看到我们。”   李岫既知薛徽的心意,今夜唯有暂且作罢。   “早晚有护不住他的时候,走吧。”   李腾空回过头看去,只见薛白走到方才那个小摊边,买了一盏花灯,执笔写了一会儿,提着花灯自远走。   ***   清晨,宣阳坊,薛宅。   青岚才安顿了薛白睡下,却听婢子通禀门外有两位女冠求见。   “她们是郎君的好友,也就是郎君外放了一年,你们才不认得她们。”   青岚颇为高兴,亲自到内堂去迎。   “腾空子,季兰子,你们怎来了?”   “我们有桩事想要提醒薛郎。”李腾空道。   她知道薛白昨夜又站到了风口浪尖上,因此,她才会去见李林甫、才会与李岫一起跟着薛白,为的是保护他。   右相府对他的态度还不确定,可能会容忍,可能会除掉,她需要提醒他几句。   青岚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道:“那我去唤郎君出来。”   “好。”   李季兰见青岚跑开,问道:“腾空子,有镜子吗?我可是熬了一夜。”   “你很美。”   “真的?”   李季兰已发现了内堂上摆着一枚扬州水心镜,于是走了过去。   李腾空一转眼,目光却落在了地上那盏熄灭的花灯上,见上面题着的是一首诗。   那是薛白方才在东市买灯时随手写上去的,当时隔得虽远,她却能感受到他写诗时有些惆怅。   因为丢了官,很不开心吧?   她没忍住,走上前,提起那盏花灯看了一眼。   那是首五言律诗,他的一手颜楷像他的人一样俊逸隽永。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   一滴泪水划过细腻的脸颊,落在袖子上。   李腾空努力噙住泪,一回头,竟见薛白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了。   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花灯,不知所措。   方才想着心事,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薛白似乎已经在那里喊了她很久。但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失态,干脆快步出了内堂,走进庭院中的小径,吸着鼻子。   “腾空子?”   “那个……季兰子有话与你说。”   李腾空找了个借口,等了一会,李季兰也不懂得来解围,身后没了声响。   她回头瞥了一眼,见到薛白就守在不远处,她又迅速背过身去。   “腾空子。”   “我看到那诗……”   “嗯。”   “我就不该看。”李腾空抹了抹泪,显得有些倔强,“我修我的道,本是自在……偏看到你的心意,反而容易觉得遗憾、委屈……”   “是我不该写那首诗。”   “你乱了我心境。”李腾空没忍住,用哭腔抱怨了薛白一句。   这种蛮不讲理的抱怨,是小女子对最亲密之人才会用的。   她说完才意识到,愈发慌张,强自镇定,道:“我要好好修道,你也要成亲了,不可再写这种诗句。”   “好,昨夜,我……确是想到你。”   “不许。”   “好。”薛白感受她的情绪,缓缓道:“你放心,我只是有感而发,是待好友的态度。”   “嗯,我也只是视你为好友。”   “我这人,最在乎的是自己,始终专注于自己。”薛白说着,逐渐坦诚,“故而我虽心中有你,却不会为你而改变立场、投靠右相府。我首先是我,才会偶尔……有些想念,偶尔。”   “嗯。”李腾空也镇定下来,道:“我也是,首先我是我。我生于相府,修道积德、赎我之罪孽,为我平生所求,我也不会为你改变。”   “好。”   一番话之后,两人反而像更疏远了些。   李腾空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是薛白觉得她足够坚强,于是要离开了。   她不由回过身,问道:“你偶尔……也……也会想念我吗?”   ***   “腾空子?”   李季兰等了一会儿,出了内堂,往庭院里的小径走去,路上很小声地唤了一句。   她其实还不太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方才李腾空发着呆,被薛白唤了好几声之后跑掉了。也许是太困站在那睡着,被梦魇惊到了?   转过小径,眼前两道人影映入眼帘,李季兰眼眸一瞪,大吃一惊。   “呀。”   “季兰子。”   “你们……我……”李季兰拿手捂在嘴上,假装打了个哈欠,道:“我好困。”   “是啊。”   三人遂往内堂走去。   薛白道:“对了,你们过来找我,有话要说?”   “是,你得罪了我阿爷,又触怒了圣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否先避一避?”   “避往何处?”   “我们想了一个去处。”李季兰看向李腾空想作眼神交流,李腾空却低着头,她只好道:“王屋山如何?”   “王屋山?”   “灵都观是师父的观邸,谁都不能在其中害你。”   薛白笑着摇摇手,道:“不敢劳玉真公主,我如今无官无职,与人无碍,当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薛郎真罢官了吗?那接下来做什么?”李季兰问道:“写戏文吗?”   “倒是有些想法,该是……炼丹。”   “嗯?”李腾空问道:“你也修道?”   “应该是只炼丹,不修道。”   李腾空修道、习医,对炼丹术也有所了解,并不喜欢那些药材以外的丹药,此时便颇为不解薛白为何会对炼丹感兴趣。   李季兰却很高兴,连忙道:“那我们也帮忙吧?腾空子可有丹炉圣手之称。”   “我哪有。”   “好。”薛白其实已经捉了一个这方面很厉害的道士,却也没推拒她们的好意,“近来得空,还得多多向两位道长请教。”   雪后天晴,才哭过的李腾空心情蓦然好起来。   ***   “阿爷,还有一件事……十七娘去了薛白宅。”   从花萼楼回到右相府,李林甫显得很疲倦,他却还得听李岫禀报上元夜之后发生的诸多事务。   “随他们去吧,你莫管十七娘,两情相悦,你拦得住吗?”   “是。”李岫正要退下,才想起南诏质子之事还没得到明确回答,遂停下脚步问道:“凤迦异之死?”   “元月,有几份奏章。”李林甫道:“群臣请封西岳,圣人已批允了。”   李岫一愣。   “华岳祠已建好,华山道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凿。封禅就在十月,你说南诏叛了?”   “那……”   “叛了也给圣人摁下去。”   “喏!”   李岫终于得了明确的回复,连忙退了出去,赶往议事堂,把李林甫的意思对诸官员吩咐下去。   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传中书政令至西南,着鲜于仲通、张虔陀等官员,务必盯紧阁罗凤,绝不允许南诏出现叛乱;另一方面,严令南衙、京兆府等京城官员,封锁消息,不能让凤迦异叛逃之事闹大……   ***   李林甫难得睡得很沉,但其实到中午也就醒来了。   醒来时,他想到薛白已经丢了官,陈希烈、杨国忠皆已顺服,王鉷之死造成的相位动摇终于过去,让人轻松不少。   至于南诏叛或不叛,这并不重要,因为朝廷早就有所提防,阁罗凤一旦有异心,朝廷在西南的布置足以轻易拿下他。   就在天宝八载,他还命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率军入南诏,取安宁城以及盐井,控制南诏的盐也就控制了其命脉。   换言之,西南不可能有大动荡,没必要对阁罗凤是否有叛心之事小题大作,以免影响到封禅西岳的大事。   这才是他必胜的原因,可惜,薛白等人不懂这些内情。   眼下的问题只在于该牵连到谁为止……张垍?李亨?   李延业之死显然有蹊跷,可以顺着往下查,再掀一场对付东宫的大案。   另外,李林甫也在考虑永王是否适合为储位一事。   “阿爷醒了吗?”院外传来了李岫的声音。   “何事?”   李林甫敏锐地预感到又出事了。   果然,当李岫匆匆进来,手里便拿了一张邸报。   ***   傍晚,薛白醒来,只见有人正坐在榻边的凳子上看着他,是明珠。   “为何这样?怪吓人的。”   “瑶娘担心你的安危,派人来保护你。”   “那也不必如此。”   “我与皇甫小娘子说是来看着你的,她便搬了凳子让我坐。”   青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窘迫道:“我以为看着就是坐在这看着嘛……”   薛白道:“玉瑶是看到邸报了?”   “是,瑶娘说郎君有些过了。”   “给我看看。”   明珠遂从怀中拿出一张邸报递了过来。   薛白其实早就知道内容,但还是再看了一遍。最重要的消息有两则,一说南诏质子凤迦异叛逃,南诏与吐蕃勾结,背叛大唐,已是不争之事实;二说李林甫蒙蔽圣听,粉饰太平,翰林李泌、御史薛白等直臣上元夜进谏,被罢官。   俱为事实。   如薛白与杜妗所言,此事一旦召告天下,哪怕做得再隐秘,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他做的。   这也是杨玉瑶派人来保护薛白的原因。   “郎君近来还是先到虢国夫人府去住一段时日。”明珠劝道。   青岚道:“我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这次,玉瑶也保不了我,但放心吧,我大抵不会有事。”   薛白这边从容镇定地说完,那边却已有吏员带来了吏部的文书。   “天宝九载制,授薛白海阳县令告身!”   明珠跟在薛白身后出来,听得这一声吆喝,吃了一惊,低下头自思量着也不知瑶娘该有多生气。   “监察御史薛白,司计臣俊言,有应辨才,实堪励俗,故从优秩,今授铜印,俾宰海阳。”   薛白似乎不敢去接告身,推辞道:“可我已经辞官了。”   “并未听闻过薛郎辞官一事,反而恭喜薛县令升官了,海阳县乃潮阳郡之治所,县令可是七品官。”   ***   入夜。   上元节长安城有三个夜晚不会宵禁,这是第二个夜晚。   灯市依旧繁华,没有因为朝堂上的纷争而受影响,市井间反而多了谈资。   这样的夜晚,就连十王宅里的诸王也能够出来逛逛……天宝五载的大案也就是因此而起的。   庆王李琮已经换了衣服,准备带着儿孙们去看看灯市。   但他还在等一个消息。   “大郎。”   “如何?”   “出事了,他被贬往潮阳,傍晚时得的告身,之后便称得了风寒,装病不起。”   李琮问道:“贬往潮阳?他还躲得了吗?”   “不知,大郎是否不去见他为宜,眼下这局面……”   眼下这局面怎么看都是李林甫已经赢了,直谏的几个官员贬的贬、投的投。   但李琮不由总是想起李亨先于自己走到殿中据理力争的场景,那一瞬间,让他觉得自己不如李亨。   “不,我若不去出面,他投靠李林甫就能免于被贬,走吧。”   他知道薛白还有别的选择,皇子很多,且东宫、右相府都在拉拢薛白。从御宴上薛白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对他虽有失望,却很平静。   若不去,损失的是他。   李琮遂出了门,去东市看花灯。   他一身普通襕袍打扮,走在人群中远看并不显眼,但近看脸上的疤痕却颇让人触目惊心。   于是,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时,他便买了个面具,选了一只猴,虽然他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猴……他的脸就是被猴类抓伤的。   前方有人在舞灯,李琮带着家人避入了一间酒楼,要了个雅间。   而在他身后,有人正不远不近地跟着,寻找着掀起一桩大案的证据。   ***   仅一柱香之后,李琮已是一身小厮打扮,从酒楼后院穿过秘道,走进了一座闹中取静的院落。   他看着十分镇静,心底却隐有些不安。   前方,一道门被推开,李琮整理了衣衫,以及脸上的面具,长吐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薛白竟就在屋内,他本该在家中装病,且被无数人盯着,出来会面是极危险的一件事,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气质冷艳的女子。   李琮第一眼没认出这女子是谁,再一看,心中不由讶然,认出她是原来的太子良娣杜妗。   薛白见有人来,竟是伸手在杜妗腰上拍了拍,有个安抚的动作。   “庆王。”   回答薛白的是一张毫无表情的猴面具。   李琮没有说话,在面具的掩盖下,显得很有威严。   但他的背脊已经发凉了。   屋内还有很多个彪悍的大汉,全部站在那,看着薛白与杜良娣卿卿我我,听着他喊“庆王”,让他感到十分危险。   “你们想知道卖命做事能换来什么,今夜我便告诉你们,是从龙之功!这位便是当今圣人之长子,庆王殿下。”   薛白说着,走到李琮面前执礼,道:“还不对庆王见礼?”   “见过庆王!”   李琮想让众人小声些,但这一刻,天潢贵胄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流淌起来。   他竟是以浑厚而温和的声音道:“诸位壮士既愿与本王生死与共,何必多礼。”   “圣人老了,受奸臣蒙蔽,任用贪官横征暴敛,又听信谗言,一日杀三子。是庆王,收养太子之遗孤,苦心孤诣,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保大唐盛世之基业。而社稷正统只在庆王一系,何人敢有异言?!”   薛白一番话,屋中众人俱是精神一振,因知自己辅佐的才是大唐正统。   连李琮也振奋起来,感受到自己离储位更近了一步。   他看着薛白那双灼灼的目光,点了点头,缓缓把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不需要更多的证明,他这张满是伤疤的脸,就是他身份的最好明证。   “本王问你们,是想要一个面容皎好但昏庸懦弱的储君,还是一个容貌虽有伤却心系黎庶的储君?”   “我等誓为庆王效死!”   听得这样一句并不算整齐的喊话,李琮竟有些感动,郑重道:“本王绝不负诸位壮士!”   “我为庆王引见。”薛白先指了一个面带风霜的汉子,道:“樊牢,曾经在怀州当过捉不良帅。这次便是他查到凤迦异叛逃之事,让我们能提前掌握消息……”   人群中,任木兰不由笑了一下。   她知道,樊牢才不是查到了凤迦异叛逃,事实上就是樊牢带着凤迦异叛逃。   之所以知道,因为就是她扮成奴婢混入李延业府上,偷偷摸进李延业屋中一刀将其结果了,偷出了令牌以及重要证据。   这次到长安,她发现,长安虽好,但长安人不像她能玩命。   至于眼前这个庆王,显然没把她这个小丫头当一回事,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着用目光勉励那些壮汉们。   ……   见过了这些死士,李琮则与薛白、杜妗单独谈。   “听说哥奴将你贬到潮阳郡了,你可有应对?”   “不是我需要应对。”薛白道,“而是等到哥奴把控不了局面的时候,我们该如何接手国事。眼下不过是破晓前的黑暗罢了。”   “真的?”   李琮一挑眉,惊讶于结果竟比他预想中好得多。   “薛郎能确定?”   “我拿到张虔陀的失踪的奏章了,阿伯可要看看?”   “好。”   李琮很欣慰,薛白终于又与他重新亲近起来。   之后,几封抄录文书便递到了他的面前。   “西南形势,只怕比满朝重臣预想中都糟得多。当此时节,唯阿伯可力挽狂澜、担负起皇长子之重责了……” 第294章 征辟   刚挖通的秘道里还有股潮湿泥土的气味,薛白与杜妗拉着手走到底,掀开青石板,外面便是东市丰汇行中的一间仓库。   离开仓库,门外停着虢国夫人府的奢华马车,驾车的是刁家兄弟。上了马车,掀帘向后一看,能看到人群中有身影正在向这边探头探脑。   “做得再隐秘,他们也能猜到你见了李琮。”杜妗道。   “没有证据,猜到又如何?”薛白道:“李琮无储君之位,我无韦坚之权,你无皇甫惟明之兵,哥奴再办桩大案给我看看?”   杜妗多次见过李林甫排除政敌,依然有些忧虑,道:“你被发配海阳,装病只怕是拖不了。”   她用的是“发配”二字,因外贬海阳是对薛白指使王昌龄刊报的惩罚,只怕不是辞官就能避过去的。   海阳县属潮阳郡,属于岭南道,薛白若真去了,死在那儿只需说一句染上瘴气而亡,虢国夫人出面也没用。   “拖到阁罗凤叛乱就够了,纵观这天宝四载以后南诏与朝廷的冲突,便知它一定会叛。朝廷以为能控制局面而已,但伱看这昏君庸臣的样子,控制得住吗?”   “即便如此,李隆基只怕不会对你消气,你这次太不给他颜面了。”   “那就,逼迫他。”薛白喃喃自语道:“时代不同了。”   “什么不同?”   “那个扫荡了武周混乱、开创盛世的天子,曾让世人无比崇拜,三十余年间人们匍匐在他脚下,视他如神明,这种威望掩盖了太多的错误,可一旦有人站起来一捅,就会发现神像里的泥土茅草已干枯脆弱,一碰就倒。”   这段话,就连杜妗也没能够理解。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当今圣人还是高高在上,大唐臣民以及四海蕃夷都得看他脸色行事,依着圣人心意就有一切,这也正是右相权焰滔天的原因。   薛白在赌圣人已经弱势,会妥协。   杜妗不敢笃定他这一次是胜是败,带着咒骂地语气念叨道:“知道吗?我竟等不及看南诏打破这昏君佞臣的自信。”   “我反而希望我判断错了。”薛白道。   若大唐社稷坍塌,他知道挽天倾很难,相反,若大局还能够把控,他个人其实还有很多出路。   ***   “海阳县?岭南?”   哥舒翰宿醉起来,头依旧疼得厉害,迷迷糊糊中听到曹不遮说起近日长安市井的传闻,疑惑地问了详由。   “李泌已离开了,薛白怎么被贬了?”   世人看官位大小不看品阶,御史台是中枢重要衙门,岭南是偏远之地,只怕潮阳刺史在人们眼中都不如一个侍御史,这当然是贬官,简直是流放。   “回了长安就一天到晚喝酒。”曹不遮将几份报纸丢在榻上,“满城里都在议论,只有你,醉得和死骆驼一样,自己看吧。”   她其实不识字,也不在乎什么薛白、李泌,只是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她认为哥舒翰兼着御史大夫也该知道,特意买了报纸回来。   “这么多。”哥舒翰揉着头,粗略扫了一眼,喃喃道:“原来不是因为御前直谏,为了扬名,不顾利害了。”   “给我。”   “大清早的,头还疼着。”   “我说,给我钱!买报的钱!”   哥舒翰随手指了指地上的衣服,他荷包在里面。这次回长安,圣人赐了许多钱宝,他几乎都分给了麾下的将士,剩下的也是乱花。   根本就没看曹不遮拿走了多少钱,此时他脑子里有个想法,愈想,愈觉可行。   “给我穿衣,我出门一趟。”   “老娘就奇怪了,你买个新罗婢服侍你不舒坦?”   “新罗婢太嫩,受不了青海湖的风霜……”   哥舒翰让下属打听了一番,出了门,骑上骏马,直接便往宣阳坊薛宅而去。   到了地方,钳耳大福上前去叩门,哥舒翰环顾一眼,便发现有人在盯着薛宅,他却浑不在乎。   “将军,薛郎病了,说是晚些过去拜会将军。”   “我正好探病,等他也不要紧。”   钳耳大福不明白,总之再上前去问,不一会儿,薛宅的仆婢便将他们迎进堂上相候。   这一等,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中间虢国夫人派人到薛府送了药,之后,薛白才披着大氅出来。   “恕我失礼,劳哥舒大夫相候。”   “哈哈,我突然过来,没提前打招呼。”哥舒翰朗笑道:“倒是劳你‘病中’跑一趟了。”   说着,他态度亲近地拍了拍薛白,小声问道:“这是装的,还是被掏空了?”   “忧心国事,夜不能寐。”   哥舒翰不接这种假惺惺的话,道:“我过来,想聘你到我幕府做事。”   “我已被任为海阳县令了。”   “你莫与我说见外话。”哥舒翰道:“我们都知道,那海阳令是右相对你的敲打,这次你做得确是太过了,旁人不敢替你说话,但我敢。只要点头,旁的不必管,只等着到陇右做事,官职不好说,最差也是个营田水运巡官,聘钱好说,三十万钱。”   “多谢将军美意。”薛白道,“我为将军引见一位人才如何?”   “谁?”   “但使龙城飞将在。”   “王昌龄?好!”哥舒翰大笑道:“你与他一道到我幕下,把可能被牵连到的手下人也带来,陇右容得下天下俊才!”   薛白目光看去,从他身上再次感受到了大唐的豪气。   接着,他不由在想,这些年有多少被朝廷容不下的人才就是这样由边镇吸纳了。哥舒翰为国扩边无妨,安禄山又如何?   他收回思绪,没有答应此事,而是道:“右相或可放过王昌龄,却不会放过我,唯盼将军能成全王大兄的边塞壮志。”   言下之意,他就不去陇右了。   哥舒翰大手一挥,道:“放心,我会与右相说。”   薛白想了想,问道:“南诏一事,将军如今信我吗?”   “弹丸之地,便是叛了,朝廷轻易可平。”哥舒翰道:“你莫再管南边瘴地了,往后放眼西北便是,等我消息!”   对于招揽薛白一事,他兴致高昂,说罢,风风火火就要走,才出门又停下脚步。   “对了,我是粗鲁胡人,但今日是执礼聘请薛先生……我这样,应该也算很有礼数了吧?”   “是,我送将军。”   薛白礼送哥舒翰出了门,才要转身回府,远远却有数人从东面过来,喊道:“敢问可是薛郎?!”   这几人中有吏员打扮,也有军士打扮,为首一人匆匆跑到薛宅门前,执了一礼。   “薛郎留步,鄙人安西进奏院判官武就。特来代安西四镇节度使礼聘薛郎为安西幕府参谋,这是辟书,请薛郎过目。”   薛白目光看去,武就三十五六岁模样,身材魁梧,举止有礼,显然是个文武双全之人。   他不由问道:“我近日才被贬,武判官何处得来的消息?”   “薛郎有所不知。”武就道:“安西进奏院就在宣阳坊东隅,我们消息还算灵通,见笑了,见笑。”   “但,高节帅只怕还不知此事吧?”   薛白称哥舒翰为“将军”那是故人的旧称,他与高仙芝却不熟悉,不认为高仙芝会为自己惹上大麻烦。   不想,武就却十分有底气。   “薛郎放心,因岑参多次盛赞,节帅早有意聘薛郎到安西幕府立一番大事业,此事我等可全权代将军之意,薛郎若不放心,等一两个月也能知晓,总之不必去潮阳,我等会说服右相。”   说到后来,他还傲然补充了一句。   “节帅既敢千里奔袭小勃律国,绕开夫蒙灵察而报军情,招募薛郎,何惧之有?!”   安西进奏院诸人皆不由咧嘴笑了笑,透过他们的笑容,让人仿佛能看到一面大唐军旗插在了西边万里之外的土地上。   “方才我看到哥舒大夫了。”武就又道:“安西虽只能给薛郎十五万聘钱,却有不世功业等着薛郎。”   “多谢武判官,”薛白收了辟书,执礼道:“还请容我考虑。”   “这是自然,往日怕打搅薛郎,若得空,一道喝酒。”   “好,幸甚。”   ***   薛白回到书房中坐下,展开一张他自己绘制的地图看着,心神有一点点乱。   他原本想的很简单,借南诏之事竖一面旗,让世人了解大唐朝堂上有一个新的势力。   这个势力,以支持庆王与前太子之子来占据正统名义;展露出敢于忤逆圣人,敢于对抗李林甫的气节与风骨;提携了一批有才能的低阶官员;还在边镇之事上有远见……   天宝六载的上元夜,薛白认为在东宫、右相府之外,朝堂上应该还有第三个势力。于是,经过三年的机关算计,他终于让它在夹缝之中初见雏形,它曾躲在杨党的羽翼下,如今则得走到储位之争的战场上。   依原有的计划,他只需要等着南诏叛乱的消息传来,就能让人们看到这个才发芽的、想要茁壮生长的势力。   这也许很快,也许数月,也许一两年,过程中,他能做的就是提高名望,暗中积蓄些力量,提拔些党羽,再炼炼丹。   但哥舒翰、高仙芝的征辟给了他更多的选择。   他得在把原计划执行得好的情况下,作出新的考虑。   “郎君。”   薛白把地图收好,转身看向青岚,问道:“何事?”   “有人来找郎君,自称是河东进奏院……”   薛白倒是愿意去河东看一看,但他很清楚,王忠嗣绝对不能征辟他,这很危险。   他的计划就像是在激怒李隆基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试探,牵扯到王忠嗣基本就是逾越了那条最危险的线,两人都可能完蛋。   但王忠嗣受过薛白的恩,河东进奏院得知河陇、安西都征辟了薛白,也不能没有表示。   冷眼看着薛白被贬到潮阳,却不出手相助,也可能被人搬弄是非。   因此,这场谈话的分寸得把握好。   薛白走向外堂,去迎了来人,才到前院,远远却听到了大门外传来了大喊声。   “小舅舅,甥儿来看你了!”   “安府君,只怕你还不能进去。”   “哈哈,我给小舅舅带了礼物……”   薛白向河东进奏院的来人低语了一句“你一会便回去”,走向大门处,只见安禄山正在侍儿的服侍下把一个大肚子搬上台阶……这是视线问题,看起来确像是搬肚子。   “小舅舅!”   薛白停下脚步,以他的城府,面对安禄山,也得调整了呼吸才能摆出不嫌恶的表情。   “安府君今日怎有空过来?”   “听说小舅舅升为海阳县令了,结果还病了。甥儿想着,多送些人参来,小舅舅喜欢人参,不是吗?”   薛白凝神打量了安禄山一眼,脸色冷峻了些。   似乎年轻人总是容易沉不住气,被一两句含沙射影的话激怒。   安禄山还在笑,显得城府更胜一筹。   “甥儿这次来,是想征辟小舅舅为范阳节度使掌书记,五十万聘钱,请小舅舅帮甥儿在天宝九载尽灭契丹、奚,这是圣人的厚望。”   “是吗?”   “甥儿听说,几位节使度都想征辟小舅舅,但小舅舅可一定得先帮着甥儿,我们可是一家人。”安禄山面露憨厚,又道:“圣人、右相,也一定会答允甥儿的,不会让小舅舅到潮阳去,听说那里鳄鱼会吃人……”   “咳咳咳咳。”   薛白咳嗽着,打断了安禄山的话。   他像是真的病了,挥手让身边人扶着他进门,“嘭”地一下将安禄山与其礼物都拒之门外,颇失风度与礼仪。   ***   是夜。   “都说你病了。”杨玉瑶喘着气,泛红的脸上浮起满足而疲倦的神色,道:“得了能折磨死人的病。”   春寒料峭的天气,薛白脸上还带着汗水,问道:“喜欢吗?”   “嗯。”   杨玉瑶把有些酸疼的双腿缩起,道:“快把汗擦了,莫着了凉,假病成真……”   “我得去潮阳赴任了。”薛白忽然道。   “什么?”   “今日安禄山来威胁我,要把我弄到范阳。我揭破他谋逆的阴谋,他势必杀我,我留在长安很危险,不如抽身而退。”   “不许,你当我保不住你……”   “你听我说,此番与你提此事,我并非要利用你来保我。”薛白道,“无论如何,我至少得启程了。但你要保密的是,我很快会回来。”   “别走,我来想办法。”   薛白却是郑重其事地又重复了一遍,道:“我揭破安禄山谋逆阴谋,他欲杀我,我只好带病贬谪了。”   杨玉瑶愣了愣,虽已隐约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还是难以接受。   但她再强势,却不能改变薛白的处境,到最后,还是只能把怒火发泄在安禄山头上。   “狗胡该死,我绝不放过他。”   ***   次日,敦化坊,颜宅。   “我揭破安禄山谋逆阴谋,他欲杀我,我只好带病贬谪了。”   薛白才说到这里,屏风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韦芸有些尴尬,想了想,干脆把颜嫣唤出来,教训道:“笑什么?”   “回阿娘。”颜嫣故作贤淑,行了个万福,一本正经应道:“女儿没笑。”   见她这模样,薛白反而微微一笑。   “别胡闹了。”韦芸不由道,“出了这般大事,你们还嬉皮笑脸的。”   “阿兄分明心有定计,偏是故作委屈,到处说被安禄山逼得外贬,阿娘又何必信他的鬼话?”   “女儿家也不知好好说话,回闺房去,不许再偷听。”   韦芸虽是教训了颜嫣一顿,其实是在薛白离京前,让他们两个见上一面。   待女儿退了下去,她脸上便泛起忧愁。   “唉,你们这师徒俩,也没个消停。”   “师娘放心,老师很快就会回朝、升官。”薛白道:“学生以为,老师要不了两年可是要当宰相的。”   “莫安慰我了。”韦芸叹息道,“我如今在愁的,是你们的婚事。”   薛白今日来,对此已有所考虑,道:“一月之内,学生当可回长安。”   “真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只要学生还活着,抛官落罪,也会回来,给一个交代。”   “不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那便继续筹备,待三月你们完婚,我这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是。”薛白道:“只是李林甫、安禄山欲害我,万一……”   “没有万一,你记住,三娘等你回来完婚。”   ……   出了颜家,薛白回过头又看了一眼,觉得很多话其实没有说开。   今年三月恰好该是他处境不太好的一个时间段,他觉得那时与颜嫣成婚,颇为愧对她。可颜家虽未直说,但那份坚定支持他的态度却已足够了。   这次,薛白有些不舍得离开。   ***   正月十八,午后。   长安城东郊,灞桥。   灞水两畔柳树依依,送人离开长安,也就送到这里了。   杜五郎还没完全明白情况,问道:“你真的要走?”   薛白不厌其烦,道:“我揭破安禄山谋逆……”   “我是说,你行李带得好少,青岚也没带着。”杜五郎挠了挠头,低声道:“旁人不会看出来吗?”   “那是我不舍长安,心怀侥幸,盼着圣人能召回我。”薛白莞尔道,“放心,舆情在我们这边。”   杜妗也没随薛白走,只安排了几队人扮成商队,沿途暗中保护;杜媗则是不忘叮嘱了几句。   “你第一晚在蓝田驿过夜?”   “是。”   杜媗小声道:“薛锈就是在那里被赐死的,你务必小心。”   “好,有劳媗娘照顾好家里了,二娘做事有时不计后果,你多看着她些。”   “放心。”   杜媗还想多送薛白一段路,身后却有马蹄声响起。   “薛郎!”   那是王昌龄带着刊报院的众人赶来了。   杜家众人遂整理车马,依依不舍地西返长安。   薛白牵马站在那,等着王昌龄奔到眼前。   “王大兄何必过来?”   “薛郎如何走得这般仓促?也未提前说一声。”   “我揭破安禄山谋逆阴谋,他欲杀我,只好带病贬谪了。”   “胡儿该杀。”王昌龄上前,拉过薛白缰绳,道:“随我回去,见见哥舒节帅。”   “没用的,他斗不过哥奴与胡儿……”   “薛郎这一去,忍心看着朝堂上乌烟瘴气不成?!”   送行者中,忽然有一个年轻人喊了一句。   他其实是太过激动,喊出了声之后,见众人目光都看来,慌忙低下了头,不知所措。   “叶平。”王昌龄引见道:“我去岁刚收的学生。”   “我似乎听过他的名字。”   叶平受宠若惊,连忙道:“我……我只是无名之辈,薛郎一定没听过……”   王昌龄道:“我们办的第一份文萃报便刊了他的诗,‘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忆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   “原来是他。”   叶平忙道:“学生出身平寒,投靠无门,能入老师门下,皆因薛郎所办之报纸。今我等议论南诏形势,皆以为薛郎洞若观火,当此时节,薛郎若贬岭南,朝堂上复有谁敢发声?”   下一刻,另有一人也站了出来。   “学生常衮,此来想提醒薛郎,十年间,为哥奴遣御史怖杀者不计其数,薛郎此去潮阳,凶险万分,务必珍重。”   常衮出身显然比叶平好太多,举手投足沉静自如。   不过,与薛白相比,只看名望、官位,常衮都只能在薛白面前以后辈自居,事实上他与薛白年纪差不多。   一场送别,到最后,王昌龄也没能劝服薛白回去请哥舒翰帮忙。   他不由叹息道:“我因你举荐到陇右幕府,却要眼看你远赴岭南,如何自处啊?”   “官场沉浮,常有之事,王大兄不如送我首诗吧?”   王昌龄到今日之前还都在忙着刊报的实务,忽得知薛白要走,实没有作诗的心情,但还是铺开随身携带的纸墨,拿出酒壶饮了一口。   之后,在灞水河畔,他挥笔写下一首小诗。   “春江愁送君,蕙草生氤氲。”   “醉后不能语,乡山雨纷纷。”   薛白看了,将诗句收好,却是借着王昌龄的笔墨,径直挥笔写了一首诗。   他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写的,要借着这一首诗,把他受到李林甫、安禄山迫害的事迹流传得更远,把他的声望推得更高。   此时也没甚感情,更不是有感而发。   不择手段而已。   这次,薛白没有用颜楷,写的是行草。   笔走龙蛇地写完,他丢下笔,抬手挥了一挥算是与众人别过,翻身上马,径直向灞桥而去。   众人纷纷上前,看向薛白留下的诗句,题为《因谏南诏叛乱左迁潮阳至灞桥远望蓝关勉诸贤》。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他们有些震惊,不知薛白年纪轻轻,如何能写出这等“衰朽”之句?   再转头看去,薛白已驱马行向那横在天边的秦岭。   ***   但其实才过灞桥,薛白就忽然勒住了缰绳。   “郎君,怎么了?”刁丙问道。   “我去买些胡饼。”   “我去吧。”   “不用。”   薛白说着,下马过去买了胡饼,从马背上拿出一个包裹,放在饼摊上。   “这是给阿婆的。”   卖胡饼的老妇一愣,喃喃道:“郎君是?”   薛白已拿着胡饼转身走了。   那包裹里是一大一小两套衣物,三年多以前,薛白与青岚从这里走过,受了这老妇人的恩惠,他知老妇人最疼孙儿,路过便带些礼物。   可惜,今日没见到那赶驴车的老庄头。   薛白咬着热乎乎的胡饼,心想着这些,看着秦岭上方的云卷云舒,反而是难得放松下来。   ……   半个时辰后,老庄头赶着驴车回到了灞桥。   “咦,孙大娘,穿了新衣裳啊?”   “怪了,今日有个郎君,放下这包裹就说是送我的。”   “莫不是人家落的……”   说话间,却有四骑快马赶来,其中一个穿着男装、眼神有些凶的女子驱马过来。   “你们,可曾看到一个英俊郎君从这过去?往潼关还是蓝田方向走的?”   “这……”   一串铜钱已经被丢了下来。   老庄头瞪大了眼,不知孙大娘今日是发了什么财运。   “蓝……蓝田。”   ***   蓝田驿。   天黑了下来,因没听到长安城的暮鼓,刁庚觉得像是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浑身不自在。   “阿兄,没有鼓和宵禁,我咋觉得慌得很。”   “用郎君的话说,你需要秩序。”   说话间,刁丙有些警惕地看向了四周,小心提防着。   据说就是在那个大堂里,圣人派出的禁军,追过来活活勒死了驸马薛锈。   但十余年过去,此处已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空气中弥漫的只有马粪的气息,因为过往商旅太多,马鸣声不时响着。   刁氏兄弟才拴好马,见薛白已走向店家,于是连忙跟上。   “有题诗板吗?”   唐人爱诗,酒楼客驿往往都有诗板,供人题诗留名。薛白打算把今日写的那首诗留在蓝田驿,增加些用处。   “有,在后面,郎君自己过去吧。”   “多谢了。”   上元节才过没多久,月亮还算圆,很亮。   薛白于是往驿馆后方走去,路上见到一口井被封着,不由在想,与薛锈同行的一些人,尸体是否就埋在里面?   明亮的月光下,走到了题诗之处。   那是个小亭,亭中却正有一人在题诗。   此人身上穿着一件有些过于宽大的白绸长袍,身材颀长,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笔,嘴里小声地自语诗句。   他听到有人来了,回过头来,笑道:“小郎君也来写诗?”   薛白没听清这人方才念的什么,但能感觉到那诗句韵味极佳,又见对方是个五旬老者,遂应道:“先生诗写得好。”   “客驿住着无聊,随意作诗罢了,郎君可要与我共饮?”   “晚辈不会饮酒。”   说着,薛白上前,无意中看到对方写的诗,那字迹竟是洒脱至极。   “满窗明月天风静……”   他念了一句,心里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先生喜欢写月亮?”   “是啊。”老者负手抬头看向天上的圆月,“从小就爱看月亮,我觉得它像镜子。”   “镜子。”   “你看,天上的神仙也在看着这面镜子,他们在另一面。你若看仔细了,许能看到神仙。”   说罢,老者朗声而笑,像是被自己逗笑了。   薛白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贬官这段时间若能与这位结交,倒也不错。 第295章 天上李太白   今夜的蓝田驿十分热闹,入夜之后还来了三拨人,皆是客商打扮的汉子,此时正在大堂饮酒。   后方的客院中,薛白请遇到的老者坐下,问道:“先生怎知天上的神仙在对着月亮照镜子?”   “实不相瞒。”老者倾过身子,带着些神秘口吻,故作正经道:“我是太白金星转世。”   薛白一愣。   再看向对方,只见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哈哈大笑。   “不骗小郎子,我出生之前,我阿娘曾梦到天上太白星堕入她怀中,岂不是星神转世?”   薛白笑问道:“所以先生是李长庚?”   “为何是李长庚啊?”   “太白金星也是天上的一颗星星,金星,民间称‘太白’,早上在东,名为‘启明’,晚上在西,名为‘长庚’。”   “哈哈哈,此时是晚上,故而我是李长庚?那若是白天,我又是谁?李启明?”   “也许是……李太白?”   李白闻言大乐,抚须道:“小郎子原是识得我不成?”   薛白道:“谪仙之名,闻名已久。”   “多久?”李白莞尔,欺他年少,调侃道:“可有二十年啊?”   “一千三百年。”薛白道,“我不欺先生,我亦是神仙转世,曾见千年以降,谪仙之诗篇犹万口传诵。”   “好,好个一千三百年,小郎子比我还能夸大其词,哈哈,我写‘飞流直下三千尺’,怕是写的少了。”   “先生去过庐山了?”   “原是打算到庐山隐居,得了友人书信,往长安拜会一人。”李白说着,忽然奇道:“咦,你如何知晓?”   薛白眨眨眼,道:“说了,我亦是神仙转世。”   “原来如此。”李白惊喜,拍了拍桌案,抬手一指,笑道:“我知你是谁了!”   薛白只好苦笑。   两人的共同朋友还是多的,杜甫、王昌龄、高适、刘长卿、张垍、玉真公主……也许还有一个王维。哦,倒忘了郭千里。   总之,薛白猜想李白今年既不去庐山而是到长安来,只怕是与自己有关。   他正待开口相告,却听李白又说了一句。   “你我在天上见过。”   “嗯?”   “不记得了?我是那太白金星,伱是那弼马温。”李白一本正经道:“你大闹天宫,我捉拿你炼丹,偏是被你打翻了丹炉,你我遂一起被贬到这凡间……”   没等他说完这故事,薛白已是一脸无奈,大摇其头。   李白遂也没憋住,捧腹大笑道:“今日故人相见,岂非有缘啊?”   “先生也看过《西游记》?”   “自是看了,此去长安,我便是要去干谒写此书的薛郎。”李白收了笑闹之意,老眼中浮出些沧桑之色,却又混杂着踌躇满志的昂扬,“王兄昌龄几次来信劝我,再试一次,看能否一展抱负。”   薛白遂也正色,问道:“先生打算如何做?”   “自然是巴结薛郎,谋一官半职。”李白语气慷慨,道:“我得写篇赋,好好地奉承他。”   薛白一愣,目光看去,李白自然而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但神色里却丝毫没有谄媚之态,依旧是那洒脱不羁的气质。   这是个很通透的人,知道官场就是这样,也愿意放下身段去迎合,上进不丢人。   问题在于,李白自认为很迎合了,偏是他身上那天马行空的浪漫、潇洒气质,让人根本感受不到被奉承的舒适,反而有种被尬吹的不适感。   若当他的上官只怕很容易感受到“他又在违心吹捧我了”,远不如与他当朋友来的自在舒服,因为他待朋友才是以一颗赤子之心。   “对了,我失礼了,还未问小郎君姓名。”   “哦,我是……”薛白回过神来,道:“我也姓李,单名一个‘倩’字,还未有字号。兄弟中排行第三,先生唤我‘三郎’即可。”   说话间,他看了刁丙一眼,刁丙愣了一下,挠着头,点了点头,以示明白不能乱说。   “三郎是个妙人。”李白兴致很高,道:“我已许久未与人这般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了,你我当是忘年交,来,再饮一杯。”   “我酒量浅,只能陪先生饮……三杯吧。”   薛白本来想拒绝,到后来却难得破了例,他在花萼楼都不曾多饮,为了眼前这位诗仙李太白,可是表态愿足足多饮两杯。   李白才不管这些,喝得不过瘾,便道:“难得遇到知己,岂可不尽兴?这样,我写一首诗,你饮一杯酒,如何?”   薛白饮了三杯之后已有些醉了,狂意上来,道:“先生写一首,我写一首,谁写不出了,谁便饮一杯。”   “好!”   李白大喜,先饮了一杯,开口便吟了起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诗声清朗,薛白揉了揉眼,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般不真切,诗仙与自己比诗。   他不知自己有何才华,敢与诗仙比诗?但就是,有种不虚此行之感。   李白兴致很高,还把之前与薛白谈论时说的“月亮是神仙的镜子”的想象放进了诗里,吟道:“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又想到他与薛白都是神仙转世,在天上时一定与嫦娥交好,如今他们不在了,嫦娥想必也寂寞,于是又吟道:“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之后两句,更是教薛白听得愣了神。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薛白张了张嘴,有些感叹。   因李白这首诗是不算出名的,但就是这样一首信手拈来的诗,已不同于“千里共婵娟”跨越空间,李白的想象则是跨越了时间,他是古今共看月。   而且,在场的还真是古人、今人。   薛白再次甩了甩头。   他觉得自己醉了,眼前的一切都是梦。梦醒时,他与李白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消逝。唯有诗,能流传下来。   眼前万事皆空,唯有诗,流传一千年,再流传一千年。   “叮。”   一声轻响,李白才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举杯碰了碰薛白的杯子,吟了最后一句。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哈哈哈。”   “轮到我了。”   薛白开口想要吟诗,一下子却没能吟出能接住李白意境的诗,遂道:“方才说飞流直下三千尺,写庐山对吧,我接一首。”   李白端起他的杯子递上前,笑吟吟道:“那我是两首。”   “好,两首。”   薛白还真就饮了一杯,道:“庐山是吧?我来。”   他笑了两声,有了一首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吟罢,薛白指了指李白,摇手道:“不识庐山真面目,你,不识。”   “好诗,当浮一大白!”   李白听了这诗,直接拿起案上的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写在了墙上,然后转身与薛白道:“我吟了两首,你还差一首。”   “我饮了一杯。”   “看我。”李白仰头将一壶酒直接饮尽,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丢给刁丙,道:“再上酒,快哉!快哉!”   薛白见他耍赖,遂也不管不顾,想到什么就吟什么。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后面忘了,总之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算半首,你还得喝半杯。”   ……   驿馆上方,有云朵遮住了月亮,像是神仙俯身照了镜子,留下了影子。   夜愈深,客院中笑谈声不止。   薛白不记得自己念了多少首诗,他醉后觉得自己是苏轼,吟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却忘了下一句。   他大概只是小半个苏轼。   李白听了,想起了年轻时的诗作,高吟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薛白脑子里的小半个苏轼于是清醒过来,高吟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哈哈哈,知己!知己!来,杯莫停。”   李白也是醉了,摇摇晃晃的,偏还在一首一首地吟诗,一杯一杯地劝酒。   薛白绝不肯再喝,他感到脑中的苏轼已经醉倒了。   忽然。   “我来。”   薛白脑海中,一人大步走来,是辛弃疾。   “辛弃疾,你来!”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好,好!”李白抚掌大笑,“然后呢?”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   “曰什么?”   “去!”   薛白大喝一声,醉眼朦胧间看向屋中,只见辛弃疾用力一推李白,反而自己摔倒在地上,那边,苏轼已经醉得昏睡过去,白居易、韩愈等人醉得连连摇手,表示不胜酒力。   李白大笑,指着薛白道:“起来啊,我再作一首诗你就起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这诗,你是现作的吗?”   “哈哈哈,当然,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薛白只好撑着地,目光环顾,看到一人,道:“刘……刘禹锡,你来。”   “好。”   刘禹锡打了个酒嗝,站起身来。   薛白踉跄走了几步,摇头晃脑。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话音方落,刘禹锡已趴倒了。   李白推了推薛白,道:“别醉,继续喝。”   “苏东坡?辛弃疾?”   薛白只好推了推他的人,末了道:“我输了……李太白,你赢了我一千三百年。”   “哈哈哈,岂有输赢?唯有尽兴,来,轮到我了。”   薛白揉了揉眼,只见李白摇摇晃晃站到了桌子上,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环顾着薛白那些朋友,仰天大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薛白醉倒过去。   他像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到这堂屋中有很多人在欢饮达旦,李白拉扯着苏轼、辛弃疾,嘴里念叨道:“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觉得自己也有了李白一样无拘无束的想象力,跨越了时间、空间,把千年间诗人词人都汇聚一堂。   里面还有一两个女诗人,他以为是李清照。   但对方走近了,原来是李季兰。   “季兰子,你诗写得虽然好,但在这里,不行的。”薛白喃喃道。   “可我喜欢薛郎。”   薛白于是醒了过来,顿觉头疼得厉害,像是要裂开一样。   环顾一看,他已经被搬到了客房中的榻上。   “郎君,你醒了。”刁丙走了进来。   薛白扶着额头,问道:“李先生呢?”   “把他搬到隔壁了,睡得正沉。郎君,你昨夜怕是喝了有十五杯吧?”   “这么多吗?”   “定是有的,八坛酒都喝光了。李先生喝的每坛酒,郎君都不止陪一杯。”   “这段日子暂时叫我‘三郎’,莫让李先生知晓了我的身份。”   刁丙一愣,道:“郎……三郎不与李先生别过吗?他去长安,并不顺路。”   “我们也不是真往潮阳。”薛白道,“且他是来找我的。”   说话间,刁庚也赶了过来,低声道:“胡来水到了。”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作客商打扮的胡来水赶了过来。   胡来水是丰味楼的伙计出身,因在偃师立了功劳,如今已是薛白暗中势力的小管事之一,行事愈发利落。   “郎君,小人扮作商队,昨夜歇在西面的洩湖镇,落日时,遇到一队向东赶路的人马在打听郎君,该是李林甫的人。”   “意料之中。”   胡来水道:“小人装作不经意地与他们接近,偷听他们谈话,发现其中有北方口音的胡人。”   “安禄山的人?”   “应该是。”   刁庚道:“郎君,狗胡一定是为了高氏兄弟之事派人来害你,做了他们吧?”   听了兄弟这鲁莽的言论,刁丙皱了眉,暗道郎君可是官面上的人物,做事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在长安时……   “做了。”薛白道。   “喏。”   胡来水接过薛白给的牌符,自去安排。   ***   用了早膳,薛白还安排了一些事务。   他虽被贬谪,自己暗中的势力却还要经营,比如炼丹一事他也放不下,有心想去看一眼。   到了将近午时,李白才摇摇晃晃地出来,走进客堂,看着满墙的诗句发呆。   薛白再次揉着额头,心想陪李白喝酒真是太亏。宿醉后李白反正也闲着,一顿酒能打发掉两天时间,而自己酒量既差,要忙的事务又多……下次再也不可了。   正想着,李白已招过店家,再要一顿酒肉。   “李先生,要往长安去?”   “是啊,长安。”   刚醒来的李白没了昨夜的兴致,感觉有些惆怅,走到门边,举头西望,眼神中有着向往与悲哀。   他怀念长安,却又畏惧长安。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先生要去找那位薛白?”   “不错。”   薛白道:“但我方才听路过的行商说,薛郎已经被贬官了,不能再举荐李先生入仕。”   李白竟是洒脱地笑了笑,像是早已接受了自己不能施展抱负的命运。   他挥手,将心里的不甘心暂且像浮云一样挥散。   “既然走到这里了,到长安与他结交也好,也见见一些好友。”   “但我还听说,薛白已被贬往潮阳,王昌龄去了陇右幕府。”   李白似乎现在才完全醒过来,哈哈一笑,道:“无妨,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能与三郎相识,不虚此行。”   正好酒菜上来,他渐渐恢复了兴致,招呼薛白道:“来,你我再饮一场,一醉方休。”   “不能再饮了,我打算往东面游历……”   “同游如何?”李白爽朗道:“我年轻时与你一般,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今已遍布大唐名川大山,三郎欲往何处,我送你一程。”   “不会耽误先生之事?”   “称我‘太白兄’,我今日最想做的事,便是与忘年交同游山川。”   “好。”薛白道:“我不想西折,又不想过蓝关,太白兄以为去何处游玩为妥?”   “向东北走,绕过骊山东,去华山如何?”   “好。”   两人竟是这般随意就改变了各自的行程,东向华山。   薛白或是别有目的,李白则是真的潇洒。   ***   一拨一拨的队伍相继离开了蓝田驿,驿馆中安静了许多。   午后,有一队大汉策马而来,用了茶水,只问了一位南下的俊俏郎君的去向匆匆而去。   驿馆中,还留在那的商旅中有人看着这一幕,使了个眼色,安排人从山林间穿小道去通知前方的同伴设伏。   “这些汉子,风风火火的,也不知这一路山贼土匪可多。”   过了半个时辰,却有几个男装打扮的漂亮娘子赶到。   她们显然是不太习惯赶路奔波,累得不轻,进蓝田驿歇了。   “敢问店家,可有看到一位年轻英俊的郎君……”   “说是往蓝关去了。”   “店家回答得这般快,可是有人来打听过?”   “小娘子如何得知?”   “他们走了多久了?”   “午间前后。”   李腾空其实是从李岫那里打听到安禄山派了人追着薛白,心中焦急,想赶来通知薛白一声。   “十七娘,你快来看。”皎奴忽然上前道。   李腾空遂随着她往后面的客院走去,只见前方颇为热闹,一些赶路的读书人都聚在堂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夜之间,竟能作出如此多首好诗,怕是神仙。”   “当中随意挑一句,都远胜我十年雕琢,这春闱,不考也罢,唉!”   “这到底是谁写的啊。”   须臾,有个客商走来,道:“这些诗,乃是李白与薛白斗酒时留下的。”   “什么?!”   “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天宝八载,薛白任监察御史,查得金吾将军李延业扣下云南太守张虔陀奏折,原是南诏王阁罗凤欲叛大唐,薛白敢言直谏,被贬至潮州,路过蓝田,与李白相遇,留下这些传世诗句,诸位可抄录、流传,为圣明除弊事……”   李腾空听着,不由看了这客商一眼,预感到这是薛白的人。   对方似乎也认出她了,点了点头。   她便过去,小声地问了几句。   那边,李季兰正愣愣看着墙上的诗,只觉自己要疯了。   想到昨夜薛郎就是在此拼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酌,留诗,她无比心向往之,觉得若能在场,折寿十年也是愿意。   “天上李太白,人间薛公子。”   她低声念叨着玉真公主以前的评语,心想师父果真是太有慧眼了。   “季兰子,走吧。”   “我再看看。”   “你是想在这看诗,还是想去找人。”   “走吧。”李季兰依依不舍地回过头。   出了蓝田驿,走了一段路,快到前方的岔路口时,李腾空转头四下环顾,见官道上无旁人,低声道:“我们去华山。”   “为何?不找薛郎了?他……”   “他在华山。”   ***   与此同时,在南下往蓝关的道路上,正有两拨人在厮杀。   “遇到山贼了!快去唤蓝关守军……”   “噗。”   乔二娃蒙着脸,双手持着长柄陌刀狠狠劈下,将一名大汉劈倒在地。   他原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如今却已能面无表情地杀人。   不难,仗着人多且有武器,只要听着头领安排,保持纪律就可以。   “补刀,别留活口!”   “把他们的财物衣服全剥下来带走!”   一行人指挥有序,动作迅速,很快隐入了山林。   就在次日,从死者身上剥下来的物件已经送到了长安城。   ……   长安城。   杜妗拿起一枚刻着火焰的奇怪牌符看了一会,收了起来。   “传出流言,说安禄山派人把薛白杀了。”   杜媗道:“有用吗?只怕他们不会信。”   “阿姐是说圣人与哥奴不信?”   “是。”   “不需要他们信。”杜妗道:“只要能闹出声势就好,我们要的已不是圣眷,而是名望。消息传开,以后每一个讨厌安禄山的人,都会倾向于薛白,这就是众望所归。”   说话间,达奚盈盈匆匆赶来。   “何事?”   “圣人诏告天下,兆庶皆安、边疆宁静,迫于万方之请,难为多士之心,今载十一月封禅西岳。”   “知道了,去查具体的。”   “喏。”   达奚盈盈走后,杜家姐妹对视了一眼,杜媗忧虑道:“若是如此,只怕圣人更是不会承认南诏有变了。”   杜妗讥笑道:“正是如此,到时更能让他下不来台。”   ***   华阴县。   县城内外正是热闹非凡,举目看去,到处都能看到推着独轮车运送物资的商旅、民夫。   薛白与李白没有入城,在城外的小酒肆坐着,等刁丙去打听回来。   “郎君,华阴县没有客舍了。”   李白问道:“为何?”   “听说圣人要封禅西岳,此事筹备了数年了,元月,朝中大臣接连劝谏,许多人已提前得了消息。希望能借着此事谋个出身。”   “谋个出身?”   李白喃喃了一句,抬头看向天空,仿佛遥思着他待诏翰林的那段时光。   末了,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但不等薛白想安慰他,他已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蓝田驿得三郎这一句诗,平生大慰啊。”   薛白其实早记成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直挂云帆济沧海”,倒没想到醉后反倒能把原句念出来。   李白忽然豪气顿生,道:“那夜我耍了赖,用了一首旧诗,今日你我也不必去住驿舍了,就在这酒肆欢饮达旦,继续以酒佐诗,如何?”   薛白已玩不起了,酒量与诗才都不行。   他转头看向远处那高高的山峦,道:“不到华阴县了,直接登华山,太白兄可有雅兴。”   “舍命陪君子。”   两人都不是娇生惯养的,遂打算趁着天还没黑,先登华山。夜里看能否在山中寻一道观,或干脆野宿。   李白从年轻时就仗剑去国,游历天下,登山非常有经验,他曾来过华山,路上便随意地说起一些经历。   他聊一座名山,不仅以天马行空的想象给它添上一抹瑰丽色彩,说的更是他的一众好友,以及一首首的诗词。   从华山聊到峨嵋山,讲的是“峨眉山月半轮秋”的风景,而他思念友人,便会在夜里直接乘舟去寻访……   薛白正听得津津有味,前方忽然有一队人抬着十余口棺材路过,挡住了去路。   队伍中,竟还能看到一个绿袍官员,想必是华阴县令。   李白大为好奇,拉过路人便问道:“出了何事?县令抬棺,死了许多大人物不成?”   连问这句话之时,他的姿态都十分潇洒,多少有些不妥。   好在并未死人。   “圣人下诏封禅西岳了!县尊在做准备呢。”   薛白问道:“县令要死谏圣人不成?”   “那哪能啊?这可是让全县受益的大好事,郎君你想,到时满朝文武都要随御驾前来,华山路可不好走,万一死了几个朝廷重臣,县令一时半会找不到棺材,可是要影响前途的……”   “他真是周全。”   薛白也不知作何感想,末了,只能如此评价一句。   一县之主,为了迎合圣意,早早就做好了如此周全的准备,何愁不能升官?   李白则是哈哈大笑,吟道:“遥裔双彩凤,婉娈三青禽。往还瑶台里,鸣舞玉山岑。以欢秦蛾意,复得王母心。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   旁人不懂他这诗的意思,薛白却听出其中的讥讽之意。嘲笑华阴县令是会讨王母欢心的彩凤,而他则是衔木独自哀吟的精卫鸟。   “走吧。”   等搬着棺材的队伍离开,他们继续登上华山。   抬眼看去,远远地竟已能看到那座还在修建的华山祠,巍峨地立在山巅,像是当今天子的文治武功已在大唐之巅…… 第296章 人间薛公子   时近二月,长安城春意渐融,兴庆宫的梨花开了。   是日,杨玉环原打算到梨园排戏,偏是遇到了恼人的小雨天气,只好作罢,在殿内百无聊赖地挑选着新衣裳。   侍婢张云容见她心情不佳,便劝慰道:“贵妃莫恼,这微雨梨花天,正可与圣人赏景品歌呢。”   “那也得圣人召我才行。”   杨玉环应着,心里思忖,也许是到了该与圣人闹一遭的时候了。   时人都说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过是寻个由头暗指圣人倦怠国事罢了,实则后宫佳丽无数,她再得宠,人与人相处久了,总容易平淡无趣,偶尔“悍妒”一番,方不至于黯然失色。   干脆借着范女一事发作,寻圣人一点错处,折腾折腾这老头子。   正思量着,谢阿蛮到了。   在这微雨天气入宫,谢阿蛮额前的碎发微微有些湿,她却浑不在意,把那抱在怀中保护得好好的几份书卷一股脑地递出来。   “贵妃可看了?”   “嗯?”   “蓝田驿。”谢阿蛮激动得话都不知如何说,挥手道:“薛白与李白对诗呢!”   “是吗?”   杨玉环不动声色,摊开其中一份书卷。   自从李白赐金放还之后,她再没听到过“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样的诗,直到薛白横空出世,他们是她眼里最为出色的才子诗人,没想到竟是在蓝田驿相遇对诗了。   她看似平静,手指却在微微地发颤。   一首用漂亮的小楷印成的诗句落在美目当中,读来,口有余香,这还不算什么,但下一首也是那般的清新俊逸,然后又是一首,一首接一首。   殿外的梨花微雨渐渐消散了,杨玉环看到了一轮明月映照着江水,清风徐徐,天空中有两个神仙衣袂飘飘,他们随手一挥便是飘飞的杏雨,诗才无尽,散落于万古苍穹。   那豪迈洒脱的绝世之姿仿佛凌跨百代,使古今诗人尽废,高风绝尘,让人心向往之……   “贵妃,贵妃。”   不知过了多久,接连的几声唤,把杨玉环从那个由诗词构建出的仙境中唤回神来。   她转头看去,见张云容竟是哭了,正在拿手背抹着泪。   这个侍婢,最喜欢李太白的诗。   “平生竟能一下看到这般多的绝世佳作。”杨玉环感慨道:“我竟觉得,一次念完都是暴殄天物,心情忐忑。”   “听说蓝田驿的客堂,四面墙都被写满了。”谢阿蛮道:“他们真是占尽了天下才气,肆意挥霍,纵情挥洒。若是我,恨不能把这才气好好捂住呢!”   “奴婢若能在蓝田驿见他们作诗,真是……”   张云容心情激动,几乎要说出“死了都愿意”,杨玉环却不许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真是满堂华彩,正是有这些诗,才叫大唐盛世。”   “圣人。”   “圣人。”   说话间,殿内的侍婢们却是一个接一个行了礼,却是李隆基已到了。方才侍婢便是因此接连呼唤杨玉环,可惜她沉浸在那些诗句中没有听到。   “请圣人安康。”   “太真在看什么?”李隆基问道。   “在看李白与薛白的诗词。”杨玉环展颜一笑,倾国倾城。   她知圣人素来喜欢诗词歌赋,想必都已经看过这些诗篇了,遂没舍得把手上的书卷递过去,而是莞尔道:“圣人可是为此事才舍得来的?要召永新来唱新曲?”   李隆基竟是先淡淡扫了高力士一眼,伸手要过了那些书卷,展开来看了几眼。   杨玉环这才意识到圣人竟是事先并不得知此事,有些惊讶,美目一瞥,只见高力士显出些许为难的神色。   一向喜好诗词的李隆基今日却没耐心看完这些诗作,一扫之后即抬起头。   他略作沉吟,之后淡淡一笑,道:“太真说错了,是有了大唐盛世,才有了这些诗句。”   “圣人所言极是。”   “朕乏了,摆驾吧。”   “圣人才过来呢。”杨玉环不由惊讶,问道:“是臣妾失言,惹圣人生气了?”   李隆基情绪不高,摆了摆手,很快出了这间宫殿,也不把书卷还她。   高力士躬着身,欲言又止,最后没说什么,匆匆跟上御驾。   ***   是夜,李隆基并未召任何妃嫔,独自饮了几杯酒,在御榻发着呆,眼神里偶尔浮过不容冒犯的威严之色。   “圣人心情不好,可是恼那薛白与李白了?”高力士终于找了个机会问道,“这两人,皆不识趣。”   “皆自诩风骨,不识趣,朕不恼他们,反颇喜他们的诗作。”   “因贵妃说错话了?”   李隆基笑了笑,道:“朕岂能与太真置这种气?”   高力士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是……”   “朕只是累了吧。”李隆基轻叹一声,示意高力士休再多言。   他饮着酒,坐在空旷而奢侈的宫殿里,看着殿外的月亮。像是一尊神祇,在俯视着属于他的大唐,仿佛他若对着那月亮照照镜子,都能挡住人间清辉。   月光一黯,不知不觉中,天完全黑了下来。   “这是在哪?”   李隆基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于是环顾四周,看到了长安城在遥远之处,于是又问道:“朕在骊山?”   不远处,有人佝着背正在扫地,听了他的问话,抬手一指,指向前方的屋舍。   李隆基眯一眯眼,走了过去,看到墙上有字。他老眼昏花,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看清了那写的是什么。   ——“不识庐山真面目。”   他喃喃念了一句,有些疑惑道:“这里是?”   “蓝田驿。”   李隆基一愣,讶道:“朕岂会在蓝田驿?朕在兴庆宫饮酒。”   “圣人想看看这满堂华彩,故而来了嘛。”有极为婉转动听的女声响起,是杨玉环在说话。   “太真,你在哪?带朕回去。”   奇怪的是,杨玉环并不在这里。   李隆基于是出了大殿,向在佝身扫地的奴仆道:“朕要回长安。”   “圣人知我是谁吗?”   “你是谁?”   那人于是倏地抬起头,大喊了一句。   “父皇认不出儿臣了?!”   李隆基如遭雷击,吓得往后一仰,眼前出现的赫然是李瑛那张苍白的脸。   这一下惊得他背脊发凉,浑身都是冷汗,连忙绽出一声如雷的怒吼,想以天子的隆威镇压住这鬼祟。   “孽子!”   “阿爷。”李瑛身后走出两人来,哭着大喊道:“阿爷,阿爷,阿爷……”   天地间是各种声音,孩童的,少年的,青年的,中年的,他们从小到大,每一句的呼唤都在回荡。   之后是“咣啷”一声响,一个披甲执刀的身影缓缓走来,是薛锈。   薛锈脖子上还流着血,眼神里却是一片悖逆之色,一边走一边喝道:“事已至此,殿下还在犹豫什么?!”   “滚!”李隆基大喝道:“朕是天子,朕不信鬼祟,世间没有鬼祟!”   “世间没有鬼祟,我是三郎杀死的。”   忽然又是一句女声在他背后响起,李隆基倏地转身,武惠妃披头散发、疯疯颠颠地走来。   他骇然而逃,周围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有的唤他“阿爷”,有的唤他“三郎”。   李隆基正要逃远,却隐约听到了一句不同的称呼。   “阿翁。”   他一愣,缓缓回过头去,只见儿媳薛氏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周围无数鬼怪在张牙舞爪,这孩童稚嫩无害的脸在月色中显现,却是最吓人的。   “阿翁……留下陪孙儿好不好?”   “啊!”   “圣人!圣人!圣人!”   李隆基猛地睁开眼,拼命顺着气,才发现方才是一场噩梦,惊得他浑身都湿透了。   杀了那么多妻子、儿子、孙子,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圣人,没事的。”高力士柔声安抚道:“圣人只是忧心国事……”   “蓝田驿,朕不想听到蓝田驿……你说有没有可能,薛白是薛锈的儿子?”   “并非如此,圣人也知他是薛锈收养的,而圣人对他恩更重。”   李隆基却不像两年前那么豁达了,他越老,越害怕失去。   他年轻时那英挺的面容已经松弛,豪情壮志早没了,两年间几次遇到背叛,让他原本宽阔的心胸也开始变得狭隘,只有权欲更胜往昔。   “薛锈死在蓝田驿,薛白却在那写诗,朕很……疑惑。”   “圣人,老奴听说一个市井流言,不一定是真的。”高力士道:“有人说,安禄山派人追上薛白,将他杀了。”   “是吗?”   李隆基也不知听到没有,喃喃道:“朕累了,往后再谈吧。”   ***   长安市井上的流言传着传着,也传到了虢国夫人府上。   于府中奴婢而言,这几乎是一场地动山摇,面对虢国夫人的暴怒,人人都噤若寒蝉。   明珠小心翼翼走过散落着碎瓷的地面,只见杨玉瑶正坐在榻前喃喃道:“不可能。”   “瑶娘,杜二娘来了。”   “她?”   杨玉瑶眼神立即不同起来,道:“招她过来。”   她盯着屋门,紧张地等着看杜妗的神色,然而杜妗素来是个心机深沉的,来时神情严肃,教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怎么?”   “此处可谈话?”杜妗借着这机会,并不见礼,以一种平起平坐的态度说话。   杨玉瑶顾不得这些,道:“可以。”   “安禄山派人追杀是真,但薛白没死,受了伤,在蓝关附近养病。”   “伤得重不重?”   “放心。”杜妗道,“他会好好地回来。”   “他……”   “我今日来,就是说真相。他在蓝关养伤,伤好就会回来。”   杜妗语气加重,如此说了一句。   所谓“真相”,就是她要让事情最后所呈现出来的样子,事先与杨玉瑶说过,彼此就会明白,如何去主导事情的走向。   谈过此事,杜妗离开虢国夫人府,回了家。   杜媗也从颜宅回来了,将同样的真相告诉了韦芸,姐妹俩由此都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等南诏叛乱的消息传回,他要的声势便形成了吧?”杜媗道:“到时众望所归,他与颜公该可还朝主持南诏一事了。”   “计划是这般。”杜妗道:“至少,我知道的计划是这般。”   “他还能瞒伱不成?”杜媗道:“即使他不告诉我的事,却是从来都告诉了你。”   虽是埋怨,她也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因不是在吃醋,而是认为薛白与杜妗有时做事太疯狂了。   “我有直觉,这次他没有对我全盘托出。”杜妗喃喃自语道,“若依计划,他不该与李白去华山。”   “便是让人查到他与李白同游,世人也只会说他是心灰意冷,躲避安禄山。”   “可为何是华山?而圣人又恰好要封禅西岳。”   杜媗担忧道:“他不会想要在华山再次直谏吧?”   杜妗摇了摇头,说不上来,认为这样太逾越圣人容忍的底线了。   正此时,丰汇行传来一封密信,杜妗接过上面的标记,不动声色道:“阿姐,我去处置一笔私钱。”   “你小心些。”   “知道。”   杜妗回了屋中,栓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对照着密信破译。因这是薛白传给她的,还是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的标记。   然而,如此机密的程度,信上的内容却很简单。   ——薛白已到华山了,让她想办法暗中离开长安,并调动所有最心腹的人手到华阴县,听他亲自安排。   拈着信纸将它烧了,杜妗目露沉思。   她想到,薛白也许要阻止封禅西岳一事,好让李隆基到时更容易承认南诏之事。   ***   华山,镇岳宫。   镇岳宫是一座道观,名为“华岳观上院”,开元四年始建,世人因它建在华山之中,以“镇岳”相称。   宫观在玉女峰、莲花峰、落雁峰之间,倚山间峭壁而筑。   薛白与李白如今便借住于此。   这日下着小雨,薛白站在道观的屋檐下,俯瞰着雨中的关中大地,独自站了很久。   “下雨了。”李白提着酒壶走来。   “是啊,去岁春天没雨,夏秋时旱得厉害。”薛白道:“今年终于是初春小雨,好不容易有个过得去的年景。”   李白这才想起没问他的来历,随口道:“三郎当过官?”   “没有太白兄的官大。”   李白仰天而笑,道:“我那官位不提也罢。”   薛白笑问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记梦诗,哈哈,我喜欢那个梦。”   因一句诗,李白来了兴致,也不管细雨蒙蒙,拾起树枝便在院中舞剑高歌。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李白年逾五旬,难得的是身上依然有少年气,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做什么兴致一来就去做。   相比起来,薛白反而像是更沉郁的那个。   他原本是看向北方的,此时转过身看李白舞剑,目光便落在南面。   这里也能算是华山之巅了,西边是峭壁,南边的南峰则是华山最高处,天子要封禅的西岳祠就建在那里,连着祭祀的天台。   险峻无比的高山上,建起一座巍峨祠庙,极为壮观。工匠在雨天里也不停歇,吃力地搬着一块块巨石,堆垒着祭天坛,把当今圣人的功业堆向更高处。   李白却偏要在这壮观的帝王功业前面,舞他的剑,吟他寄情山水的诗,他写的是神游天上,实则世间万事东流水,最后笔锋一转,愤愤然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扫消沉之感。他做梦都想出仕实现抱负,也曾曲意迎合,最后却总是恢复他的风骨,昂扬振奋、潇洒出尘,气概不凡。   由此,西岳祠的轮廓、李白的剑舞,在薛白面前构成了一幅鲜见的画面。   薛白看到的是叛逆。   其实,他更叛逆……   淋雨一时爽快,末了,还得自己打水、烧水,洗浴驱寒。   “这口井叫‘玉井’,颇有故事。”   李白摇动井轱辘,放下水桶,随口说到。   “什么意思?”   薛白常常不知李白说的哪件事是真的,因这位大诗人实在是太有想象力,意兴所至,随口就能描绘出又浪漫又新鲜的事物。   “且看,此楼名为‘玉井楼’,在井上筑楼,既为方便打水,也是为了不让雨水落入井中。”   “为何?”   “因玉井深达地底,水味甘醇,绝非雨水可比。”李白道:“玉井中可生千叶白莲,服之可羽化登仙。”   薛白不信,道:“太白兄又胡诌了,这可是华山,如何深达地底?”   “华山又如何?”李白抚须而笑,道:“你来打水,我与你细说。”   也只有他,能让薛白做这些杂事,以往都是薛白给别人讲故事。   “我们登华山时,山脚有个女冠宫观,你可见了?”   “是。”   “有女冠始终盯着你看,你自是见了。”李白促狭道。   薛白道:“观主也盯着太白兄看。”   李白一生软饭吃得多了,习以为常,侃侃道:“那观名‘仙宫观’,也称‘仙姑观’,乃是金仙公主修真之地。”   “金仙公主……”   “玉真公主的姐姐,她们姐妹二人皆有道心,可惜,金仙公主在开元二十年已香消玉殒了。”李白道:“说她的故事,她曾经在此,对着玉井,以井水为镜,整理云鬓。”   “太白兄欺我无知,女冠岂梳云鬓?”薛白就不曾见李腾空梳过云鬓。   “你非无知,年轻,见识少而已。”李白朗笑,道:“总之,金仙公主在此整理云鬓,不慎将头上的玉簪掉入井中。次日,她回到山下仙宫观,在泉水边洗手,你猜如何?”   “捡到了那玉簪?”   “聪明。”   李白道:“这口玉井与华山下的泉水是相通的。因此,金仙公主在仙宫观旁又建玉泉院。”   “是吗?”   薛白看了玉井一眼,只见那泉水深不见底。   他却知李白又是在说笑,此事想必是有人帮金仙公主把那玉簪捞起来,送到了山下的玉泉,让金仙公主自己发现。   数十年前的爱情,还挺有心的。   ***   哺时。   刁丙给修建西岳祠的一名小吏塞了两串钱币。   “行个方便,我们到山下买酒食不易。”   如此,他从小吏手里买了一些干粮与劣酒,递在刁庚手里,又问道:“我兄弟也去领两个馍?”   小吏回头看了眼那些正在领馍的劳力,正要点头,想起官长交代过不许出乱子,遂问道:“你们主人是一对父子吗?来做什么的?”   “忘年交,来华山修道成仙。”   “成仙?”   刁丙道:“来找千叶白莲的,若是有人能采到,我家郎君花多少钱都买下来。”   “我要采到了,自己当神仙多快活,何必卖给你?”   “哪有神仙哩?”刁丙道:“我反正是不信这些,但若能从玉井里捞出千叶白莲,我郎君给钱一千贯。”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刁丙这般与小吏说着,赔笑着,混进了那些领馍的劳力中,与他们一起蹲在宫观外的围墙下用了饭。   这滋味自然远不如他在长安时吃的,但他知自己的前途已不可限量了。   ***   次日,薛白站在玉井楼上观景,看到几个小吏陆续拿着挂着网的长竿过来,想在玉井里捞出千叶白莲。   他目光扫过他们腰间挂的牌符,待见到有一人挂得随意,便示意了刁丙过去。   不一会儿,玉井边便响起了争吵声。   “诶,你撞我做甚?我的牌子都掉了……”   “这,这严重吗?”   “你说呢?若让官长发现,我可交代不了。”   “阿兄莫急,这钱你拿着,我听说,玉井是能通到山下的玉泉院的,你要不,往玉泉院走一遭,也许能捡到牌符……金仙公主的故事你听过吗?”   “尻!”   薛白听着这些,转头看去,见李白酒醒后往这边走来,便迎了上去,依旧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次日清晨,一块冰凉的牌符便递到了薛白手上。   “郎君,捞上来了。”   “他人呢?”   “去了玉泉院,还没回来。”   ***   华山脚下,仙宫观毗邻着玉泉院。   当年,金仙公主住在仙宫观,又修建了玉泉院给随行保护她的两位大臣居住,她死后,两位大臣也看破红尘,出家为道观,故而玉泉院一度称为“柱臣观”。   总之,一边是女冠观,一边是道观。   李腾空登上仙宫观中的高阁,隐隐约约能望到西面玉泉院的大门。   “你在看什么?”李季兰过来问道。   “那人,是在蓝田驿告知我薛白来了华山的人。”   “然后呢?”   “他诓我们过来,没让我们见到薛白,却让我帮忙请托,让他进了玉泉院。”   李季兰问道:“那薛郎在哪?”   李腾空道:“许在华山上,许在玉泉观。”   她还未看明白薛白的目的,担心他是在躲避安禄山的追杀,不敢妄动。   ……   西边,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到了玉泉观前。   杜妗稍稍掀开一点车帘。   “如何?”   “郎君亲自在布置,一切顺利。但有一件事得告知二娘……右相府的小娘子在仙宫观。”   “什么?”杜妗道:“旁人若知她在,必会疑郎君在此。”   “她是以金仙公主弟子的名义进入仙宫观的。”   杜妗这才点点头,金仙公主与玉真公主是姐妹,一同出的家,用的牌符都是一样的。   她遂问道:“你们也是借此进的玉泉院?”   “是。”   “如此说来,郎君利用了李腾空一遭?”   “是,郎君诓了个吏员下山,我们已控制了他,郎君需要他为我们做事。”   “做何事?”   “这是郎君留给二娘的信。”   杜妗接过那封信纸,拿出随手携带的书破译了,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安插他们的人进入修建祭台的劳工队伍。   封禅在十一月,时间还很充裕。   她抬头看向华山之巅,眼中闪过沉思之色,思忖着薛白到底要做什么……   ***   华山。   这日是晴天,华山顶上是最适合看云的地方。   薛白有一种伸手就能摸到云朵的错觉。   想必等李隆基来,也一定又能感到高高在上、唯我独尊。   面向南峰,薛白闭上眼,看到那位圣人身披龙袍缓缓走上了祭天坛。   而在首阳山的深处,离锻铁、制铜工坊还有一段路的地方,李遐周正在炼丹。   炼丹炉下方的炉火熊熊燃烧,炉内正在炼的,是薛白提供的模模糊糊的配方,他希望能听到“轰”的一声,像是齐天大圣打破了炼丹炉,让天庭看看叛逆的力量。   他要在这华山之巅,送李隆基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在这位千古一帝的文治武功达到最巅峰之际、在其封禅西岳告祭苍天之际,让其升天。   到时天崩地裂,满朝文武皆在此,控制住他们,可扶庆王李琮登基;南诏的叛乱难免,他却要借此将颜真卿送上相位;弑君者,则是安禄山,证据已准备好了。   若如此,新君在位,名臣任相,或会是一个提前镇住乱局的机会。   这一切都很缥缈,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薛白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疯狂,他与李白都很叛逆,但他真的不洒脱,他在乎的永远是世俗人间,所以想要不顾一切地去做。   夹缝求生、虚构身世、培植党羽、经营偃师、揭发安禄山、直谏南诏之事……他做的每一桩事,都是为了最后的目标在准备,挡在他面前的便是那个天子。   而天子,终于要离开长安一次。   薛白立在华山之巅,压抑着心中的疯狂,冷静而仔细地思量着,之后睁开眼,俯瞰着关中以及正缩在长安城中的皇帝,留下了蔑视的一瞥…… 第297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二月二,龙抬头。   圣人封禅西岳的诏书已传遍天下,距离十一月封禅还有九个月。   华山顶上,西岳祠已快建好了,正在铺设木椽。工期虽赶,却没有人敢有所敷衍,木匠们还在精心雕刻着窗柩上的花纹。   祭天台则相对难建一些,要把石料搬上陡峭的华山险道是件极费力的事。   薛白亲眼看了修筑的过程,认为祭天台内部即使是中空的也并不影响,能省下不少材料、还能加快工期。   他初到华山,准备的第一件事是安插人手,接下来则得去打听、接触主持此事的陵台丞,但接触之后又如何让其偷工省料?   得耽误工期。   让祭天台的工期来不及了,陵台丞便会慌,那就有了被说服的可能,而一旦他偷工减料,薛白便能捏住他的把柄,试着逐步控制他。   思路既定,便是找机会。   是日,雨过天晴,薛白与李白游玩华山。   “我当年来,见此处有十数棵擎天大松,我起名为‘松柱’,如今却因建西岳祠都砍了啊。”   李白随口说着,须臾,手一抬,指着一块巨岩,又道:“好在这块混元石他们敲不动。”   薛白抬头看去,只见有水流贴着岩壁而下,这是只有雨后才能看到的小瀑布,水流虽少,在华山峭壁向下飞溅,竟相当有气势。   “太白兄给华山上的一树一石都起了名。”   “并非我瞎起名。”李白笑道:“相传,女娲采石补天,曾选中此石,然而它冥顽不化,无意补天,故名‘混元’,你去敲一敲,看这块石头有多硬。”   薛白攀上巨岩眺望,只见下方的山道上有一座桥,劳工们正扛着辅料络绎不绝地过桥,如蚂蚁搬家一般,蔚为壮观。   他遂在想,若趁夜毁了这座桥,次日,陵台丞必会着急忙慌地亲自过来。   此事有了大概的思路,具体的细节与人手却得斟酌,得与杜妗商议。   恰此时,有人从山下赶来,向薛白低语道:“郎君,二娘到了。”   过了一会,他们目光看去,只见有一队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劳工们后面,走上了华山险道。   李白眼力好,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几名女子,打趣道:“我不知三郎成亲了?”   薛白不好否认,反问道:“太白兄呢?”   李白叹惜一声,未答话,只是抬起手,比了四个指头,示意算是成过四次亲了。   他很是识趣,既见薛白的家眷来了,自去寻镇岳宫的道人修行,让薛白与娘子叙话。   之所以如此,因李白其实已察觉到薛白并不愿意对他提及身世、背景,他亦不强求,薛白不说,他便不主动打探。   交友嘛,交的是个意趣。   薛白迎向杜妗,站在那没说话,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荑。   “怎上来了?”   “想见你。”   两人便牵着手攀上华山,绕过东峰,避开西岳祠与祭天台,走到山崖边一处地势险峻登高远望之处说话。   “累吗?”   “嗯。”杜妗有些幽怨地看了薛白一眼,“脚疼死了。”   “坐过来。”   薛白用身上的大氅裹着她,倚着岩壁。   动作间,他踢到了几块小石头,便见那石头滚着滚着,滚出岩壁,滚下了万丈深渊。   风吹动他们的衣袍,像是要把他们也吹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粉身碎骨。   “唔!”   这场面看得杜妗心惊不已,抱紧了薛白。   两人心跳都极快,因被吓得。   “怕吗?”   “怕。”杜妗道,“但我喜欢。”   她把手伸进薛白怀里,低声道:“你看,我手心都湿了,但伱居然在这么高的地方,还像块石头一样。”   “我前几日常来这里坐着想事情。”薛白道,“我给这里起了名字,叫‘思过崖’。”   “想什么事?”杜妗道,“以往每一次,我都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唯独这次,我不知你为何来华山。”   薛白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山川,眼神坚决。   杜妗道:“李隆基要封禅西岳,说是‘兆庶皆安、边疆宁静’,那么,南诏若叛,他也必定不会承认了。你来,是想阻止他封禅吗?”   薛白依旧没有回答。   杜妗道:“还有九个月,阻止得了,你不该亲自来的。”   “让他来。”薛白道:“我们在此杀了他。”   杜妗一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悬崖边,顿觉脚软,浑身无力。   她极少有如此心虚的时候,吓得没了力气,也就没了底气与勇气。   “只怕……不行的。”   “为何不行?”   “我们何必弑君?”杜妗道:“我们的敌人是东宫,李隆基活着,我们才有更多时间易储。”   “安禄山要叛、南诏要叛,到了岌岌可危之地步,昏君犹不肯醒悟……我喊不醒这个装睡的人,杀他,是阻止变乱最后的机会。”   薛白看向天地山川的眼神很坚决。   他知道弑君很难,但这两年的经历让他确信,李隆基不死,那安史之乱注定没有办法避免。   事实上,他心里隐隐觉得,哪怕换一个皇帝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安史之乱。但至少,不会像李隆基那样骄固、自私,信任安禄山到不可动摇的地步。   若说大唐是一辆马车,正被带着撞向悬崖,李隆基是一匹领头的疯马。当怎么拖都拖不住这辆马车时,薛白已决意,不论如何,先斩了这匹疯马。   当世,却还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这次连杜妗都感到这计划太过疯狂。   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劝阻薛白,而是环抱着他,吻了上去。   临着万丈深渊,两人就这样吻了很久。   末了,杜妗低声道:“我也想像你一样疯,可这次做不成的。”   “我知道。”薛白道:“至少试试。”   “可我觉得局势还没到一定要弑君的地步。”   “信我就够了。”薛白笑了笑,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   次日清晨,杜妗早早便醒了过来。   昨夜睡的床榻于她而言,实在是太硬了,加之心中藏着担忧,实在难以入眠。   转头看去,薛白还在沉睡,仰面躺着,眉宇英气十足。   她感到浑身酸疼得厉害,于是心想,也只有自己才肯为了薛白而答应一起弑君了,因男色所惑做的决定,只怕是办不成的……大不了一起死罢了。   但等到薛白醒来,那一双眼里透露出的竟还是笃定。   “即使对心腹,我们也只说,南诏必叛,边境不宁,故而得尽快阻止圣人封禅西岳。”   “是。”   “找一个擅于修桥的工匠来,再派人趁夜拆毁上方桥。等陵台丞到,让我们的工匠接近他,替他解围。”   “此事容易办。”杜妗问道:“你打算在祭天台动手脚?”   “不错,但还得等首阳山李遐周的消息。”   “还有九个月,细节你我商议无妨。但若是……若是真成了,怎么办?”   “张垍。”薛白道,“一旦事成,我会以支持他任相的名义与他单独相见,派人制住他,逼他指证李亨为幕后主使,他与李亨交好,所言可信。如此,我们联合哥奴,以有备击无备,废李亨,扶李琮登基。待时机到时,使张垍翻供,指罪哥奴、安禄山勾结弑君……”   “我们没有足够的武力。”   “陈玄礼必随驾封禅,而华山一夫当关,以缉捕弑者之名义,五十人全副武装,足可困陈玄礼于华山顶上,拉拢郭千里,可试着说服陈玄礼支持李琮。”   “还有个问题,李琮若登基,会翻脸吗?”   “平定南诏之前他不敢,他需要我与老师的声望。”   乍闻此事,杜妗依旧心乱。   直到她开始不去想封禅西岳时的场面,把心思放回目前该做的准备上,才渐渐没那么焦虑。   对付一个小小的陵台丞,于她而言并不难,到了二月初九,她便安排了三人接近了对方,同时,时不时地出手,给修筑祭天台之事添麻烦,拖延其工期。   到了二月中旬,他们收买了三个官吏,开始供应西岳祠所需要的一切铜器。   因为原来说定的那个铜器商因为私铸钱币被人检举,不敢再接手此事了。   事情很难,只能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   “好一个‘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华阴县内,一辆钿车当中,有一名三旬美妇听了仆役的禀报,不满地嘟哝道:“说是到长安谋官,却跑到华山来游山玩水。”   “娘子息怒,阿郎虽是……其实挂念着娘子,在客舍留信,说娘子若到了,让你不必往长安,在华阴等他下山。”   “登山。”   钿车中的美妇看起来娇生惯养,行事却极有主见,当即让钿车调头向南,往华山行去。   到了华山脚下,她下了车登,抬眼看向眼前高耸入云的险峻山峰,却是殊无惧意,吩咐随行仆婢准备登山。   不远处的仙宫观中有几名女冠出来,其中一人正安排人打听消息,往这边看了一眼,却是走了过来。   “可是……多君?”   美妇回过头来,不由讶道:“小仙?你怎么在此?”   “腾空子,这位是?”   “与你引见,宗多君,是我大舅的孙女,比我小一辈,还有,她是李太白的妻子;这是我的同门师姐,季兰子,诗情绝佳呢。”   李季兰不由惊喜,上前行礼道:“见过娘子,久仰诗仙盛名。”   宗多君忙道:“季兰子不必多礼,说来,我比小仙还晚一辈,往常皆是平辈相交。”   三个女子很快便拉着手叙话,甚是开心,宗多君连要去找夫君的事都忘了。   “对了,你怎会到华山来?”   “还不是那李太白。”宗多君道,“我们本要到庐山隐居,他得了友人信件,便一心往长安谋官。到了宋州,在我娘家才住了十多日他便待不惯了,非要独自先行,自去长安,我只好追来。”   “那他现在?”   “就在华山之上。”   李腾空与李季兰对视一眼,方知薛白没与李白分开,大概是借着李白交游广阔,竟是在华山上还找到了住处。   “那我们与你一道登华山吧?”   “这山又高又险,你们两个小娘子如何登得了?”   “无妨的,我们是修道之人,合该登名山,寻访仙人。”   如此,三人遂一道登上华山。   李季兰看着宗多君,好生佩服,道:“多君为了太白先生,愿千里奔波,真是了得。”   “岂是为了他。”宗多君道,“我亦喜欢游览名川大山罢了。”   李腾空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宗多君便嗔她道:“你笑什么?”   “不敢笑你,是佩服你,还想起你那‘千金买壁’之事。”   李季兰不由大为好奇,连忙催促李腾空说。   “你可知多君是如何嫁给李太白的?”   “快说,快说。”李季兰最喜听这些姻缘之事,连华山道路之险都忘了在意。   “那该是天宝三载吧?李太白经洛阳,至梁州、宋州,与友人在梁园游玩,酒过三巡,于粉壁上题诗一首。之后不久,多君看到了这首诗。”   “是。”   宗多君并不害臊,大大方方地吟道:“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这是《梁园吟》,诗很长,难为宗多君竟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那年,他刚刚从翰林被赐金放还,心中苦闷。我初看他这首诗,先是看到了一片消沉颓然,想来也是,谁遇到那般之事也要郁气沉沉。可这李太白,偏就不同,他写到后来,偏是愈写愈激昂,在荒废的梁园里,他也要纵酒当歌,要像谢安一样东山再起。”   宗多君说着,脸上不觉泛起了笑意。   “我当时就在想,这人真是个……狂生。但这狂生,心里有一团不灭的火呢。”   李腾空看着她的笑容,愣了愣。   “所以,多君就把那面墙买回去了。”   “把墙买回去了?”李季兰吃惊不已。   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可以把蓝田驿客堂里的四面墙买下来。   “我才不是仰慕他。”宗多君道,“是他那诗不入梁园主人的眼,仆婢要将它洗掉。我是爱才,方才出钱将墙买下。”   李腾空忽有些羡慕。   她羡慕宗多君的勇气,敢爱敢恨,喜欢墙上的诗便豪掷千金买下、喜欢李太白便嫁了,不像她,胆小如鼠。   李季兰则是在想,自己对薛白也是“爱才”吧?   爬到半山,她们回过头看去,只见一大队人策马而来,赶到了华山脚下,扬起烟尘。   李腾空不由担心起来,也许这又是安禄山派来杀薛白的人马……   ***   是日,薛白与李白在镇岳宫的藏书楼里逛着。   杜妗随在他们身后,忽看到架子上放着几卷《汉书》,心念一动,拿下来展开看着,找到《张良传》。   “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至博浪沙中,良与客狙击秦皇帝,误中副车。”   杜妗来回看了几遍,也没能在其中找到张良在博浪沙刺杀秦皇的详情。   以张良之能,刺杀皇帝都功败垂成,不免让她有些忧虑。   下一刻,薛白已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平静地将那卷《汉书》放了回去。   “别慌。”他附在她耳边,轻声安抚了一句。   杜妗被他的镇定与自信感染,点了点头,道:“好。”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卷《汉书》,又想到,博浪沙之后没几年,秦始皇死而天下大乱,终究还是张良安定天下。   傍晚,李白半醉半醒,手持书卷,倚在山岩下看书,与天空中那些西归的倦鸟一样,闲适而自在。   薛白与杜妗走过到东峰,望着远处的西岳祠。   “我得下山了,安排更多的人手,调动更多银钱。”杜妗道,“你不在身边,我有些不敢。”   “你敢的。”薛白道,“就因为我在你身边,你反而觉得你不敢。但其实你比你预想中还要厉害。”   “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我们有可能……能成。”   “我们只管尽力而为,成败是后事。”   说着,薛白望向西岳祠,心想,下一步该试着进去看一看了。   如今离封禅还早,华山顶上几乎没什么守备,但要进入到西岳祠这种要地且不引人注意,其实还是有些麻烦的。   此时,李白与一名女子携手往这边走来。   薛白遂迎上前去,待见到他们身后还跟着两名女冠,微微有些苦笑。   “薛……”   李季兰很高兴,开口正要呼喊,却见薛白已用眼神示意,暂不可戳破他的身份。   ***   入夜。   众人在华山之巅,对月饮酒,行酒令。   薛白的身份也许早晚要瞒不住,但至少眼下,李腾空、李季兰也愿意装作与他才相识。如此,彼此反而还显得自在了些。   待欢宴散去,李白有些醉了,由宗氏扶着走在前面。   李腾空便低声对薛白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好。”   “那我们先走吧。”   杜妗遂拉过李季兰的手,走向镇岳宫。   李季兰却是频频回首。   她看到薛白与李腾空站在一起,又想起一件事来。   一个月以前的上元节,李腾空在薛宅看到那首“泪湿春衫袖”的诗之后跑出去,当时她追过去,分明看到这两人当时是……抱在一起的?   “别看了。”杜妗笑道,“我比你更不想他们待在一处呢。”   ……   二月中旬的月亮很圆。   李腾空抬头看了看,道:“好像在华山看月亮,真的更近呢。”   她想到了与薛白在首阳山趁夜登山一事。   薛白其实也想到了。   “我来,其实是想与你说,安禄山要派人害你。”   “放心,我知道的。”   “我知你知道……所以,也许我不该来。”李腾空道,“我就是……太多管闲事了。”   薛白觉得对她很愧疚。   但这里是华山,很容易就俯瞰到天下山川。于是他又在想,若能阻止天下大乱,他才能保护很多很多人,李腾空也是他想保护的人之一。   如此,心又硬了起来。   他往西岳祠的方向走去。   “我比你更多管闲事。”薛白道,“我常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多管闲事。”   “你到华山,是陪太白先生游玩,还是避祸?”   薛白道:“猜猜看?”   李腾空道:“我不知。”   自从薛白离开京城,她总是心慌得很,认为他有危险,或是打算做很危险的事。   “圣人要封禅西岳,可封禅这种事,只有天下太平才能做。”薛白道,“我认为……天下不太平。”   “所以?”   薛白没有回答,而是停下了脚步。   李腾空抬头看去,一座恢宏的宫殿屹立在眼前。   这就是西岳祠,等到十一月,圣人将在此斋戒,做祭天封禅的准备。   “什么人?!”   前方有兵士喝道:“此为禁地,闲杂人等勿近。”   “走吧。”   薛白其实有别的方法进去,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能把李腾空牵扯进来。   李腾空却是上前几步,递过一张道牒,道:“玉真公主之弟子,前来给金天王供奉。”   “金天王?”   “西岳大帝,兴云雨,产万物,通精气,有益于人,因该祭地,岳以配天。你连圣人封禅,祭的是哪位神仙都不知吗?”   “这……”   “道牒看了,还不让我进去?”   “真人请,这位是?”   “护送我的官员。”   “喏。”   李腾空拂尘一摆,这般轻而易举就领着薛白进了西岳祠。   此间还没开始启用,里面并无旁人,只有空落落的殿宇,以及庭院中堆积的椽木。   两人往大殿走去,远远的,看到月光从还没有瓦片的屋顶照下,落在西岳大帝的金身上。李腾空见了,停下脚步,往旁边走去,也不去偏殿,而是走进一间庑房。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李腾空道:“你想阻止封禅,让圣人正视南诏一事,我可帮你。”   “你如何帮我?”   “我方才想到一个办法。比如,我们或可让西岳大帝降下神谕?”   “没用的。”薛白道,“我想让你给你阿爷带几句话。”   “什么?”   “不是现在,眼下还早,你先回长安,等需要时我会与你说。”   “你是想哄我回去。”   “我说真的。”薛白道,“我说过,我可以与你阿爷一起对付李亨,但前提是他得放弃安禄山,等到那一天,你也许能救李家。”   李腾空道:“哪一天?”   “耐心些。”   李腾空忽蹙了蹙眉,因爬了一天的山,而感到脚疼得厉害,转头四下看去,却没有能坐下来的地方。   这西岳祠暂时连蒲团都没有。   薛白遂把外袍解了放在廊上,道:“你坐一会?我看看此间格局。哦,就在那里,你能看到我,不必害怕。”   他指了指一个高处。   “那个……”李腾空忽道:“上元节那天,我……”   薛白正要走,却停下脚步。   他回过身,只见李腾空站在那,因为脚疼,站得都不是太稳,却还没在走廊坐下。   她不辞辛苦,从长安追到华山,真就是为了听薛白说些俗务?   真正想说的事,却是几次开口都不知如何措辞。   正此时薛白上前,直接将她抱在怀里。   “上元节那天,你说,偶尔也会想……”   “抱歉。”他低声道。   “我……不是要抱歉……”   许久,李腾空双手环在薛白脖子上,脚尖踮起。   她身子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上,终于不觉得脚酸了。   又是许久许久,似乎天亮了。   薛白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向远处看去。   李腾空睁开眼,把脸上的泪痕在他肩上擦了,疑惑地喃喃自语道:“才入夜,这么快就天亮了?”   “快走!”   薛白已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转身就逃。   ***   “怎么了?!”   宗多君正在沉睡着,感到李白倏然坐起,也被惊醒过来。   隐隐地,外面有嘈杂之声响起。   “听。”   李白有时一醉能醉好几天,但其实酒量极好,愿意醒时很快就能清醒过来。   终于,他听清了远处喊的是什么,喃喃道:“走水了?快走。”   他披衣而起,不顾别的行李,只提了长剑,待宗多君换好衣服便带着她往外走去。   到了院中,只见许多道人纷纷提着能装水的器物往外奔去。   “快!西岳祠走水了!”   李白不由疑惑,心想西岳祠还未开始用,里面连火烛也没点一根,如何就走水了?   匆匆赶到殿外,正见到杜妗、李季兰出来,在询问发生了何事。   李季兰慌张四顾,道:“腾空子还未回来……”   “多君,你带她们暂避。”李白道,“我去看看。”   “你要小心。”   李白拍了拍宗多君的背,一瞥之间,留意到杜妗在众人中最为镇定。   他一时也顾不得这些,大步流星,往西岳祠方向赶去。   前方,大火已冲天而起。   华山上风大,助着火势,迅速将那恢宏的宫殿裹挟其中。   “不对。”   李白赶到火光前,抬头看着那惊人的一幕,自语道:“起火这般快?”   他顺手拉住一个路过的大汉,道:“是有人故意放火。”   “你看到了?你是谁?”   “李白,李太白。”   “是你放的火?”   李白还在火光中寻找着薛白与李腾空,闻言大为惊讶,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凶悍的面容。   “什么?”   “你被圣人放还,心怀怨怼,放火烧了西岳祠。”   听得这等奇怪的话语,李白竟是朗笑,赞对方道:“妙人,妙人啊,我若醉了,还真有可能做出此事。”   “那你便交代吧!”对方忽大喝一声。   有两人从后方窜出,径直将李白摁住。   “捂住他的嘴,先莫声张,带走!”   ***   火势迅速从上风口向下风口蔓延,若非身处其中,很难想像到人跑得会没有火快。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一条火龙被风吹得窜了出来,吞噬了那一排排庑廊。   他只能带着李腾空往下风口逃,从南门逃出西岳祠,但那后面就是祭天台了。   忽然,今日好不容易攀上华山的李腾空脚一崴,摔在地上。   “我走不动了,你快走。”   话音未了,薛白已一把将她抱起,继续跑着。   两人转头看去,火龙已袭卷到了他们前面。   “别怕。”   下一刻,薛白已罩住李腾空的眼,径直向那火龙冲了过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所想的却不是生死,而是他很确定,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谁?   安禄山?为了烧死他?   他若不死,必要借此事除掉安禄山。   一阵热浪涌来,光芒刺眼,薛白抱着李腾空奋力一扑。   再睁眼,火龙已在身后愤怒地咆哮,前方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祭天台…… 第298章 春来明主封西岳   李腾空被薛白抱着在石板地面上滚了好几圈,只觉身子骨疼得厉害。   她回过神来,可看到薛白背上的衣裳被烧了一大块,绸缎边缘还带着灰烬。   “你没事吧?”   “走。”   薛白顾不得别的,起身后便扶起她奔向前方。   两边都是悬崖峭壁,唯有一道石板路接着阶级通向祭天台,它还未修好,石阶背后还留有通道,他们挤了进去,只看到祭天台内部。   一根根巨大的梁木矗立其中,顶还未封,抬头看去,能看到一轮明月,以及半天火光。   这正是薛白想要埋藏火药的地方,此时他却顾不得看,牵着李腾空躲进了石料中的缝隙里,挤在了最深的黑暗中。   两人喘息得都很厉害,他们尽量调整了呼吸。   “是安禄山放的火?”李腾空小声地问道,“他要杀你?”   方才,薛白用身体保护了她冲出火海,现在轮到她想要保护他。   若有人追杀过来,她要向他们证明她是当朝右相的女儿,不许他们动手。   “不知道,我们先躲着。”   他们既害怕真有人追过来,但其实也在等待着。   这一等,便等了许久。   “他们是不是,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没有找过来。”   “我在想,如果是安禄山做的,他其实只需要杀了我就可以。”薛白道:“没必要烧了西岳祠。”   “可若不是他,还有谁会烧西岳祠?”   “还不知道,坐下吧。”   薛白扶着李腾空坐下。   她疲惫地低声道:“我很担心季兰子她们。”   “放心,无论如何,都不是冲她们来的。”   “也许我们会死在这里,尸体一起被石料埋在这祭天台里……真是很可怕。”   李腾空说着可怕,其实并不像是害怕的样子,更像是安心下来。   过了一会,她疲惫地把头倚在了薛白肩上。   薛白侧过头,感受到了她均匀的呼吸,那气息微微拂过他的脸颊,让他的心又开始跳。   她睡着了。   于是,薛白一动也不动,像是害怕有人追杀过来听到他们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西岳祠在大火中坍塌,火渐渐灭了,一缕晨光从石墙上方照下来……过程中两人始终坐在那,任山风裹挟着灰烬远去。   李腾空睁开眼,首先看到了薛白的侧脸,他也睡着了,闭着眼,低着头,神情与以往不同,多了一丝温柔。   等他睁开眼,她又闭上眼。   远远的,有人声传来,似乎在谈论着灭火之事,不像是有他们预想中的杀手。   “我去看看。”   “我与你一起去。”李腾空第一次主动握住薛白的手,须臾又松开。   两人壮起胆子走出祭天台,只见天空中漂浮着小小的灰烬,那巍峨的西岳祠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他们走向那废墟,有人向他们看了一眼,并未理会,继续做着事。   薛白由此可以确定,昨夜之事并非是安禄山派人来追杀他。   那还能是谁?   ***   “可有何人纵火?”   “回县尊,还不知。”   “吩咐下去,把灰烬都扒开看看是否有隐火,不可再次复燃了。”   “喏。”   华阴县令王客同已经赶到了华山顶上,他表面还算镇定,但心里已经万分忧虑了。   圣人十一月就要来华山封禅,结果西岳祠被烧了……没有比这更严重的祸事了。   但恰恰是因为事态过于严重,王客同反而有种不真实感,没有太大的慌张。   他首先做的是找到陵台丞,问道:“若重建一座西岳祠,要多久?”   “王县令想重建?”   “那是当然。”王客同道:“圣人封禅西岳,岂能没有祠堂?”   “此事只怕已不是王县令能定夺的了,得等圣人旨意……”   “来,这边说。”王客同压低了声音,道:“封禅西岳一事,全郡百姓望眼欲穿,正是人心所向。我为官一任,岂可辜负了百姓这番心意。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在十一月之前重建西岳祠,并封锁消息。”   “瞒?岂能瞒得住?”   “不是瞒,而是说火势控制住了,不影响封禅。圣人即使知晓,也会明白我们是出于忠心。”   “王县令,伱胆子太大了!”   “使君难道觉得,实话禀报上去,我们还有命在?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了。”王客同急道:“你可知封禅一事,牵扯有多深?”   “我如何能不知?”   “封禅之事,独轩辕氏得之。圣人唯封禅五岳,方称为功盖轩辕氏!”王客同愈发激动,道:“不仅如此,还有多少人想借此事升官?人心所向,即使圣人想停,此事也停不住!”   封禅西岳是人心所向,这不算假,至少有一部分人能从此事中得到极大的利益。   当然,也有许多人反对这般劳民伤财之事。但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反对者的声浪早被压下去,如今支持者们正在兴头上,有人盼着赏赐,有人盼着升官。   这时候想停下来,谁能答应?   “于我们而言,只有把西岳祠重修起来,这是唯一的活路。”王客同掷地有声,道:“使君不明白吗?”   “这如何可能?钱财、木料、工期,做不成的……”   “事在人为,总能想到办法。”   说着话,王客同回过头来,只见有两个汉子向他走来,道:“华阴县令王客同?”   “你等是何人?”   一枚令符被递到了王客同面前,来人道:“我等奉命前来查看西岳祠,拿到了纵火者。”   “纵火者?”   “李白。”   王客同一愣。   他其实认得李白,那是天宝三载,李白被赐金放还,路过华阴县,曾醉酒冲撞了他。   此事后来被华阴百姓编成了一个故事,称李白是听说他贪赃枉法、为给他一个教训,才骑驴跑到县衙,给了县令一个难堪。   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了李白是如何痛斥他的。   “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子殿前尚容我走马,华阴县里就不许骑驴?!”   “不知李翰林至此,恕罪恕罪。”   “尔受国家爵禄,不能体恤黎民之苦,反而贪赃枉法,坑害百姓,罪过多端。若再不改邪归正,实难饶恕……”   王客同想着这些,摇了摇头,认为若真问罪李白,反而要教世人以为他是在挟怨报复,弄巧成拙,但此事已不是他能做主的了,遂道:“李白名气太高,只怕是?”   “要的就是名气高。”   ***   薛白已留意到华山上多了些生面孔。   但等他一路回到镇岳宫,并没有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李三郎,回来了就好,贫道正担心你陷在火海之中。”   与镇岳宫的道长说了话,待见到杜妗,详聊之后,薛白反而愈发疑惑起来。   昨夜,西岳祠的火显然是有人故意放的,但他想不出到底是谁,这么做目的又在何处。   之后宗多君忧心忡忡地回来,见李腾空便连忙求助,说李白似乎被捉了。   ……   “只捉了太白先生,却不捉我,可见他们还没有发现‘薛白’就在华山。”   “那此事与我们无关?”   “不会无关。”薛白道,“太白先生是与我一起来的,无论如何要救他。”   杜妗道:“我打听到,华阴县令王客同想要重建西岳祠。”   “只凭他?”   “是,钱财、人手、时间皆不足,但他似乎不重建不行了。”杜妗压低了些声音,有些振奋之色,道:“这正是一个收买他的机会。”   她意识到,眼下是王客同最心乱、最有所求的时候,那就最容易被控制,一旦薛白能控制王客同,在暗中操纵西岳祠的重建,那刺杀李隆基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   另外,控制了王客同,还可救出李白。   但出乎杜妗的意料,薛白听了,对此反应平淡,像是还在思考着什么。   “你觉得可行吗?”杜妗于是再问道。   薛白这才回过神来,道:“可以一试。”   “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个猜测……”   ***   长安,右相府。   杨国忠、陈希烈、苗晋卿等人在议事厅等了一会儿,终于见李林甫缓缓而来。   “请右相春安。”   见礼之后,杨国忠先行递了几份文书,那是太府调拨的封禅西岳的钱粮。   李林甫看了,神色淡淡的,没说话。   陈希烈见状,赔笑着递过一份邸报,道:“右相,看今日这份报,便知刊报院的官员调度很好。王昌龄等人贬后,已无人再刊不实之言。”   李林甫接过那邸报扫了几眼,见上面全是些赞颂天子封西岳的。   因封禅西岳的诏书才颁发天下不久,正是歌功颂德的好时候。   有趣的是,这其中竟还有王维、杜甫等人的诗赋。   杜甫作了一篇《封西岳赋》,认为此举是奉先法古,大唐在五行之中居土德,恰与轩辕黄帝相符,而自黄帝封禅华山之后,数千年间,再无帝王登山,圣人若能独继轩辕黄帝之美,则功绩远超封禅泰山的七十二帝;   王维则是写了首《华岳》诗,先是描绘了华山风景,指出它“雄雄镇秦京”,华山之德恩泽苍生,最后请禀道:“上帝伫昭告,金天思奉迎。人祇望幸久,何独禅云亭。”   李林甫甚至听说,连王昌龄也写了一首阴阳怪气的诗,起因是王昌龄有个朋友,名叫陶弼,曾在柳州平定蛮乱,以英勇善战闻名,去岁便贬官了。于是,王昌龄寄诗曰:“闻道将军破海门,如何远谪渡湘沅?春来明主封西岳,自有还君紫绶恩。”   连这些人都在鼓吹“春来明主封西岳”,可见朝廷上如今是怎样的热烈气氛了。   如杨国忠之流,更是认为自己对封禅之事出了大力气,卯足了劲等着到时好好表现一场。   所有人都心热得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这种情况下,李林甫却得到了一个并不太好的消息。   他不动声色地丢开邸报,以眼神示意了李岫一眼,道:“华阴县递来的消息,都看看吧。”   李岫遂上前,将一封快马送来的急信交在陈希烈手里。   “左相请过目。”   陈希烈摊开一看,惊愣道:“这……怎么会如此?”   李林甫淡淡道:“本相如何得知?”   杨国忠等不及陈希烈慢吞吞的动作,一把抢过消息,迅速扫了一眼,几乎骂了出来。   “岂能烧了?太府花费那么多钱财,圣人封禅的消息已昭告天下,能出这等事?!”   苗晋卿也是惊怒交加,道:“华阴郡、陵台的官员都在做什么?全都该治罪!”   杨国忠道:“到封禅还有九个月,来得及重修一座西岳祠否?”   他们商议着,李林甫却并不回答,示意李岫把第二封消息拿出来。   “据华阴县令的奏报,这把火,或许是李白醉酒之后所放。”   “李白?”   陈希烈一愣,不明白索斗鸡这次为何要对付李白这种浪荡客,有何用意?   杨国忠对李白不熟悉,只知他在蓝田驿与薛白斗了诗,故而觉得李林甫这次是想牵扯薛白。   苗晋卿则是知道,李白为翰林之时曾得罪过李林甫,大概右相气量狭小,到现在了还想报复。   之后,他们才想到,右相没必要在此事上做文章,西岳祠还真可能是李白醉酒之后一把火烧掉的。   “都谈谈吧。”李林甫目露沉思之色,缓缓道:“西岳祠不能无缘无故失火……你等认为,该如何处置李白?”   杨国忠最先领会到这话当中有深意。   不能无缘无故失火,那该有人为此承担责任,而李白之名天下皆知,由他承担,有好处却也有坏处,右相要听听他们的看法……   ***   华阴县。   短短数日之间,县城内已不复先前那热闹无比的景象。   一部分因为封禅之事而来跑来谋求晋身机会的官宦人家在得知了西岳祠失火之后迅速离开了,当然,还有另一部分则借机真正开始谋求晋身。   薛白也从华山下来,住进了华阴驿。   他在打探着事情的后续,好在,因杜妗早便安插了人手在陵台丞身边,而陵台丞近来与王客同走得很近,因此,他多少还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王客同改主意了,他把西岳祠失火之事如实禀报给了朝廷,且将纵火的罪名推在了李白身上。”   “为何?”   杜妗之前分明打听到,王客同是想要隐瞒失火之事,谁曾想,他一回到县城便禀奏了是李白纵火。   她思忖着,喃喃道:“只怕是,王客同知道此事他瞒不住。”   薛白问道:“为何瞒不住?”   “有一个可能……纵火者来自长安?”   薛白见杜妗也是如此猜测,点点头,道:“我想去见见太白先生。”   “很难,但可以试试。”   杜妗应了,花了大量的钱财打点。   那华阴县令王客同大概也有些不祥的预感,收了钱财给家人留作后路,答应了让宗多君去探视李白。   同时,王客同还透露了一个消息。   “本县并不想捉拿太白先生,公务在身,宗家娘子见谅。”   “恳请县尊明鉴,我家夫婿是冤枉的,许多人都看到他是失火后才过去。”   王客同道:“唉,他醉后点了火,便回去呼呼大睡,火起后再跑过去承认是自己纵火。”   宗多君连连摇头,急道:“不是这般,我能作证……”   王客同打了官腔,道:“现在招供画押,还能免得一死,何必多受罪?”   说话时,薛白正扮作仆役,低着头跟在宗多君身后,闻言,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终于,他们穿过昏暗的过道,进了牢狱。   李白看起来还好,正倚坐在那唱歌,歌声消沉中带着豁达与洒脱。   “嗟予沈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尝有。立言补过,庶存不朽。包荒匿瑕,蓄此顽丑。月出致讥,贻愧皓首。感悟遂晚,事往日迁。白璧何辜,青蝇屡前……”   见到宗多君来,他起身,笑道:“不必忧虑,如此显而易见之事,我很快能洗脱冤屈。”   “你也是一把年岁了,偏不肯安生。”   “哈哈哈,嗟予沈迷,猖獗已久。”   薛白给了他们夫妻俩说话的空间,环顾了这座牢狱,见李白被关押在单间里,隔着木栅说话只要不太大声,不至于被旁人听到。   他这才上前。   “太白兄,我有话与你说。”   “三郎来了,你没事就好,我很担心你陷在火中。”   “我骗了太白兄,我便是薛白。”   李白并不吃惊,之后,装作很吃惊的模样,促狭道:“原来如此,不识庐山真面目啊。”   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说笑。   “能作出那些诗词来,不是薛郎又能是谁?蓝田驿你我对诗一事,我们在华山不知,多君却已在华阴听到传闻了。”   “太白兄早知道了。”薛白道:“那说正事,火该不是太白兄放的?”   “自然不是。”李白道:“但他们说,若是认罪,至多流放湘沅。若不认,反而要吃许多苦头。”   “他们是谁?”   “县官。”   薛白道:“太白兄可知谁是纵火的幕后主使?”   说话间他看了宗多君一眼。   宗多君于是退开几步,为两人把风,让他们说话。   李白则是到了木栅边坐下,侧耳倾听。   “谁使人纵火?”   “若是我没有猜错。”薛白缓缓道:“该是当今圣人。”   “圣人?”   李白眯了眯眼,回想着那道身影。   他离开长安已有数年,圣人在他记忆里已有些模糊了,他看不清圣人,渐渐不明白那是明主还是昏君。   “圣人一心封禅,为何要烧毁西岳祠?”   “因为封不了。”薛白道:“也许是南诏已叛唐,归附吐蕃,西南战事再起,天下不宁;也许察觉到安禄山已有叛乱之心,大乱在即。总之,既然封不了禅,干脆一炬了之。”   李白目光直直地看着薛白,许久,笑叹道:“三郎比我还能信口开河啊。”   “圣人不希望臣子们以为他是婉拒,反复请求。他希望快刀斩乱麻,那么,一把火是最简单的办法,烧毁西岳祠,就是为了速速了结此事。”薛白道,“只能是这样,因为没有旁人敢。”   说这些的时候,薛白知道此事很荒唐,很难让李白相信。   但官场上最有可能出现荒唐之事,因为权力会迷失人的理智。   在华山险峰上修建西岳祠封禅,此事的开端,就已经是一个极为疯狂的想法了。   要知道,开元时,张说任宰相,为了完成李隆基封禅泰山的壮举,也是费尽心力,得罪了无数人。   而到了如今,大唐内忧外患,李隆基对这些危机视而不见,偌大的朝廷哄着这个完全糊涂了的皇帝封禅华山,真能做到吗?   李白也许不信,其实,薛白更不愿相信。   如果是旁人纵火,李隆基既然已下诏十一月封禅,那无论如何,不惜代价也会来。如此,薛白还有机会继续他的刺驾准备。   但若真是李隆基下令纵火,他必不会再来华山。谁能想到,天子诏告天下之事,还能如此反悔?   薛白也就刺杀不了这位圣人了……   ***   兴庆宫,南薰殿。   李林甫缓缓走进殿中,只见殿内空空荡荡,圣人独坐在御榻上,高深莫测的样子。   “陛下,华阴县禀奏,西岳祠失火了。”   “失火了?”李隆基愕然,喃喃道:“那,朕便不能封禅西岳了?”   李林甫迟疑着,应道:“老臣以为,封禅不过是锦上添花,太宗皇帝便不曾封禅,圣人封禅泰山,已是足够。”   “朝臣们是如何反应?”   “为彰圣人功绩,朝臣们以为,当再建西岳祠。”   李隆基道:“不可劳民伤财。”   “圣人明鉴。”李林甫问道:“西岳祠,似是李白醉酒纵火所致。他名满天下,若能认罪……臣请圣人宽宥。”   “李白。”李隆基点点头,道:“允了,一场火。朕还是爱他的诗才啊,会赦免他。”   “臣遵旨。”   李林甫郑重应下,如此一来,西岳祠的火便不是神明降罚,往后若有人谈起,更关注的便是诗仙醉后犯糊涂。   从几年前,王鉷就开始凿华山道,数载之间,花费钱粮无数、不知多少劳工死在华山悬崖之下,轰轰烈烈忙了这么久,这件事终于是以一种草率的方式结束了。   但,连他都不明白,圣人为何忽然改主意了。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下来,李隆基有一个轻轻拍膝盖的动作。   放弃封禅西岳,理由很多,但归根结底……他不想去了。   去岁,李遐周入宫,说了一番见解。   “圣人生于垂拱元年,干支为乙酉,酉在五行之中与金相配,金置于西,故而,西岳华山与圣人本命相合。圣人若欲求长生不老,当去华山。”   其实封禅西岳之事已筹备了好几年了,李遐周这话也不过是顺着李隆基的意思来。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李隆基知道这都是假的,封禅西岳之事背后,是无数人的私心。   他原本是愿意配合那些人的,此事做了,他便是继黄帝之后唯一封禅华山的帝王,功绩盖过七十二帝。但既知道是假的,心里终究是没那么热切了。   前些日子,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   摆在他面前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是,他很可能攀不上华山了,没了当初想去时的雄心壮志了。   那个噩梦带来的更可怕的是恐惧,李隆基心里有种隐隐的担心——他不愿在华山再一次遇到谋逆。   如此种种,都在动摇着他封禅的念头。   最后,还有一件事,成功压垮了他的信念。   “南诏之乱,如何了?”   “回陛下。”   李林甫踌躇着,尽量把情形说得不那么严重,但发生的事实却是已瞒不住了。   “阁罗凤已攻陷了姚州城,以及小夷州三十二城,杀了张虔陀,将他的人头挂在城头。此事实因他与张虔陀的私仇,因张虔陀与他的女人……私通……”   “私仇。”李隆基道。   “是!”李林甫忙道:“臣已派人责问阁罗凤,必让他向陛下谢罪。”   李隆基脸色难看,有心征调大军斩杀阁罗凤出一口恶气,暂时却只能咽下去。   姚州已经丢了,此时一旦消息传开,丢的是他这位天子的颜面。   “右相务必尽快处置吧。”   “臣遵旨。”   李林甫听出圣人语气不悦,仓皇领命告退。   他一路出了兴庆宫,前方虽有金吾卫静街,却还能听到长安城的酒楼茶肆中有为封禅西岳一事歌功颂德的声音。   “大哉烁乎!明主圣罔不克正,功罔不克成,放百灵,归华清……”   李林甫听得心情不悦,招过人吩咐道:“让他们住口,西岳祠都已经烧了。”   ***   华阴县牢。   薛白道:“依我看,圣人既不愿声张。太白兄若不肯认罪,谅他们也不敢屈打成招,毕竟这一把火,代表的是让步;当然,太白兄若认下了,也许他们真会依承诺,只定一个小罪,也许圣人还会认为你懂事。如何决择,还在太白兄自己,我来,不过是把事情与你说清楚。”   李白听了没有作答,而是抚着长须,哈哈大笑地吟了一首诗。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   此时,宗多君探视的时间也到了,狱卒已过来赶人。   薛白也只好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还能听到李白的高声吟唱。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等薛白出了县牢,隐隐还觉得那首诗在耳边回荡,他虽没听到李白明确的回答,但已知李白的选择。   行路难,归去来,薛白知道自己也该归长安了。   他非常遗憾没有在华山等到李隆基,但没关系,他的志向没有因此有任何改变…… 第299章 遮羞布   一队快马自西而来,驰入华阴县城,直奔县署。   为首的是个身穿袍、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翻身下马的同时,将一份文牒丢给了门房。   “让华阴令来见我。”   很快,王客同收到文牒,原是朝廷派侍御史杨齐宣前来查办西岳祠失火一事,换言之,右相派女婿来处置后续了。   他匆匆赶到县署大堂,只见杨齐宣正倚坐在主位上,穿着鹿皮大靴的脚放在公案上晃着。   “下官……”   “带李白来。”杨齐宣行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王客同遂转身向身后的吏员吩咐了,自己则留在堂上,赔笑道:“杨御史一路远来,下官还未为你接风洗尘,这就办上案子了。”   “办完案子再洗来得及,不复杂。”杨齐宣招了招手,让王客同近前来,轻声问道:“你这小小县城中可有绝色?”   这次离开长安公办,李十一娘不在,他有种如鱼向海、如鸟归林的自在感。   “杨御史放心。”王客同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是被春风吹开的花一般。   他准备得很周全,长安官员们来,什么都是不缺的。重要的是,杨齐宣还愿与他一道风花雪月,那就代表着不会问罪于他。   没想到,西岳祠失火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能轻轻放下。   不一会儿,李白被带到了堂上。   “诗仙来了!”   杨齐宣这才把他的脚从案头拿下来,上前,勒令狱卒把枷锁解开,扶着李白,热情道:“公事一会再谈,我平生最爱太白先生的诗,得先叙这份私谊。右相之婿、侍御史杨齐宣,见过太白先生。”   李白朗笑,问道:“杨御史爱我哪首诗啊?”   杨齐宣微微一滞,答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琅琅上口的一首小诗念过,已算是叙了私谊,他屏退左右,让李白坐下,开口说起公事来。   “太白先生在华山饮酒,醉后误烧了西岳祠,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右相请圣人开恩,流放你到巂州,巂州在剑南道,离伱家乡不算远,你便当还乡一趟,等圣人下旨宽赦你,此事便过去了。”   说到这里,杨齐宣还补充了一句,道:“我仰慕太白先生,求了丈人,才能有如此结果啊。”   李白一脸茫然,道:“但火不是我放的。”   “先生恰逢其会,就认了吧。”杨齐宣劝道:“若无人担待,此案查起来,不知要牵连到多少无辜劳工。”   “是啊,西岳祠失火,必是因那些劳工用火不慎。”王客同帮腔道:“为了这些无辜劳工,还请太白先生多担待。”   两人都是极好的说客,说着话,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白。   李白于是洒然一笑,问道:“有酒吗?”   “有!”   杨齐宣大喜,知这桩差事是办妥了,道:“快上酒来,我与太白先生一醉方休。先生放心,此去巂州,一路游山玩水,酒肉绝无短缺,等圣人宽赦,我必举荐先生入朝。”   王客同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安排人添酒来。   待酒来了,杨齐宣先上前接过酒壶,笑道:“那就请太白先生画押,如何?”   他虽然一直带着笑,心里其实是看不起李白的,认为这就是个终日买醉的狂客,一点国事都不懂,偏想求功名富贵。   只说西岳祠之事的内幕,李白只怕是一辈子都看不透,稀里糊涂便背上了一个罪名。   “笔来!”   李白眼神中带着看透世间的笑意,伸手抢过酒壶,仰头便饮。   那边杨齐宣、王客同还在吩咐小吏去拿笔墨纸砚画押,李白已将一壶酒饮完了。   “酒,再来酒。”   王客同只好再吩咐人端酒,这次直接端了两坛。   堂上小吏们慌慌张张地磨着墨,李白则旁若无人地饮酒,甚是自在。毕竟杨齐宣都说了,就算流放也不是什么大罪,他当然轻松了许多。   “墨磨好了。”   “太白先生,还请招供画押吧。”   “好!”   李白饮尽酒壶中最后一滴酒,接过笔墨,转头一看,却是往县署外走去。   杨齐宣不由道:“这是做甚?”   李白哈哈大笑,道:“你这纸太小,写不下我李太白的狂放!”   他脚步踉跄,要将他的大罪题在墙上,使天下人尽知。   杨齐宣知道这些诗人墨客喜欢在墙上题诗的臭毛病,也不再拦着,示意小吏捧着砚台跟上前去。   李白干脆走出县署,随手用毛笔醺了饱满的墨汁,肆意挥洒。   “虹霓掩天光,哲后起康济。”   “应运生夔龙,开元扫氛翳。”   “……”   杨齐宣走了出来,抬眼看向那飘逸灵动的字迹,觉得这诗不好,不如李白别的诗句琅琅上口。   “这诗是何意?”他低声问了一句。   王客同便道:“是说圣人应运而出,一扫武周朝阴翳之气。”   “懂了。”杨齐宣道,“先赞颂圣人的功绩,引出封禅华山一事,再自陈他醉酒烧了西岳祠误事,这诗若这么写,比画押认罪还有用。”   “杨御史高见,高见。”   说话间,已有许多人涌过来看诗仙题诗。   杨齐宣随意转头扫视人群,眼神带着傲气,忽然,他目光一凝,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由惊喜,向长街那边赶了几步,定眼看去,果真是李季兰。   一瞬间,杨齐宣觉得这段姻缘乃是天赐,他难得未带李十一娘出门……接着,目光从李季兰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转开,他顺着她那满是情意的目光看去,见到了另一个更熟悉的人。   薛白。   “该死,他不是贬去潮州了吗?怎么会在华阴?”   杨齐宣不由疑惑自语,再一看,薛白、李季兰身后,李腾空正在与一名美妇说话,那美妇也真是有韵味……   “杨御史,杨御史。”   王客同接连唤了好几声,让杨齐宣回过神来。   “杨御史在看什么?”   “麻烦精又来了。”杨齐宣喃喃道,心想有薛白在,事情一定比预想中复杂。   忽然,人群中响起了惊叹声。   杨齐宣回过头,只见李白还在泼墨挥洒,并未发生什么大事,也不知那些人在大惊小怪什么。   王客同则是看向李白写的诗,惊呼道:“这……”   “怎么?”   “杨御史你看。”王客同抬手一指。   杨齐宣好不容易才从他所指的方向看到几句不太对的诗。   “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   “彷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   “未作仲宣诗,先流贾生涕。”   “……”   任杨齐宣再无才学,也知道“谗惑”“佞臣”不是什么好词,不由大怒,喝道:“啖狗肠,你耍我?还不把他拉回去?!”   差役们遂上前拉李白。   李白已经写完了一首诗,此时诗兴上来,又写了下一首。   这些人过来拉他,他也不管,手中提着毛笔对着空中奋笔疾书,一边虚写,一边朗声高吟。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与他前一首诗一样,这首诗开篇也是盛赞了天子的英明神武。   然而,笔锋一转,大逆不道之言再次倾泄而出。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   “够了!”王客同大吼道:“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嘴!要寻死别在我华阴县署!”   旁人听不出李白这诗有多狂妄,他却一听就吓得魂飞魄散。   此诗表面说的是秦始皇,从雄才大略、功绩非凡,到穷奢极欲、欲令智昏的过程,实则说的是秦始皇吗?骂的是当今圣人啊!   “给我堵住他的嘴!堵住!”   王客同发疯一般冲上前,亲自伸出手,死死摁住李白的嘴。   他看到李白还在笑,眼睛里有种慵懒却又狂放的喜悦,像是在讥嘲他这种摧眉折腰侍权贵的碌碌之人。   但不论如何,他总算把李白的这首破诗堵住了。   下一刻,又有人在吟诗。   “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这几句是接着李白刚才吟的句子,讲秦始皇至死都没看到徐福回来,那样雄才大略的始皇帝,一再被方士所欺,只留下一堆寒冷的骨灰,就像是当今圣人没能在华山祈得长生。   西岳祠都被烧了,居然还有人敢讽刺圣人?   众人皆害怕,噤口不答。   李白则是错愕了一下,他这首诗后面正打算这般写,但却还未宣之于口,没想到竟有人能念出来。   他努力扭头瞥了一眼来人,眼中便有了笑意,心想世间诗才可与自己相比者,对方或算一个,可谓是心念相通了。   王客同继续捂着李白的嘴,同时也在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俊逸少年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何人放肆?”   “薛白。”   “给我拿……”   王客同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谁。   他当然听过薛白的名字。   于是,他转头看了杨齐宣一眼,令他惊讶的是,原本意气风发的杨御史正在发懵,像是没想好怎么做。   “圣人从不因言兴罪。”薛白道:“太白兄不过是题两首诗,请王县令将他放了。”   “这不是题诗之事,是他纵火烧了西岳祠。”   薛白道:“可有证据?”   “西岳祠失火之时,李白就在华山之上,他醉酒误烧了……”   “当时我也在华山之上,与太白兄同游华山。如此说来,也可能是我烧的?”   杨齐宣听得大为讶异,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心念转动。   此事,若是怪罪到薛白身上,其实也是一个好主意。   “薛白!你不去海阳县上任,到华阴县做甚?”   “我上任途中,遭安禄山派人追杀,暂避于此。”   “胡言乱语。”杨齐宣摆出官威,道:“你嫌海阳偏远,逃避职责,恐与西岳祠失火一事有关,来人,拿下!”   这边差役才动,薛白身后的刁氏兄弟已经上前两步示威。   下一刻,却是李腾空站了出来,道:“薛郎、太白先生都是冤枉的,我知是何人所为,我们看到纵火者了。”   杨齐宣一惊,连忙止住她的话,道:“进堂再说。”   他已感到有些棘手了。   把西岳祠失火一事栽到薛白身上,确是一举两得的绝妙主意。但此事右相其实并不想追究,严令以最快的速度息事宁人。   这种时候薛白主动站出来,谁知他有哪些后手?   回到县署大堂的一路上,杨齐宣思来想去,没信心一下拿下薛白,最后招手道:“薛白,我有话问你。”   “好。”   两人走到花厅,杨齐宣往各个门窗外看了一眼,抱怨道:“怎么哪里都有你?”   “因为我看到了危机,从来不避着它们?”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杨齐宣道:“是你烧了西岳祠,你死定了。”   “我们都知道是谁烧的,不是吗?”   薛白一句话,杨齐宣惊愣一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   “你们若栽到我或李白头上,我们不会承认,今日那诗你也看到了,‘恩疏佞臣计’,李白得罪过哥奴,此事若闹大了,便是哥奴故意栽赃陷害,以李白的名望,很快会传遍天下,以李白的诗才,还会有更多讽谏诗流传后世。”   薛白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也一样,我的名望也不小。”   “你什么意思?”杨齐宣不由恼怒。   “试试看与我做对,事态会如何?”   “威胁我?”杨齐宣道,“我告诉你,你现在惹得圣人、右相很不高兴,你真的要死得很惨。”   “但在这之前,你把右相交代的事办得一团糟,也许我们能一起去潮州?”   杨齐宣被气笑了。   他才不会像薛白一样被贬,他最懂得保护自己。   薛白马上就看到了他眼神里的闪躲,上前一步,问道:“你们不会没有设想过李白不认罪的情况,说说看,还有哪些人能担?”   ***   一封急信由快马七百里加急递进了长安城。   李岫展信看去,将它递到李林甫手里。   “阿爷,杨齐宣说,薛白不去赴任,反与李白同游华山,失火时就在当场,是否借此事治他的罪?”   “治他的罪?”   李林甫一只皱巴巴的手放在了桌案上摆着的文犊上,那是南诏传来的消息,足足有十数卷。   桌案的另一边,是他替圣人草拟的一封诏书,内容是停封西岳。   “这时节,不必与那竖子作意气之争。”李林甫缓缓道,“圣人心里清楚,火不是他放的,这次,他还真就只是避祸跑到了华山。”   “可信上说,他与李白写诗讽谏圣人。”   “正是如此,更不能声张。”李林甫不得不咽下一口气,颓然把那封草拟好的诏书递出去,“呈给圣人看看吧。”   “喏。”   “尽快了结此事,之后要忙的还多。”   “喏。”   李岫领了吩咐,退出厅堂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使女已将帷幔拉起以供李林甫休息。   像是给这大唐盛世盖了一块遮羞布。   ***   “查清了!”   杨齐宣将一份供状摊开,看向堂下的众人,宣读起来。   “天宝三载,李白过华阴县,骑驴冲撞了华阴令王客同,并狂言辱羞王客同。”   今日是公审,围观的百姓们听了不由窃窃私语,这故事他们大多都听过,甚至于这故事就是他们传的。   因不满于县令贪赃枉法,人们便借着大诗人李白与县令有过的口角,绘声绘色地编了个李白训斥县令的故事,不想,今日真派上了用场。   “王客同对李白怀恨在心,得知李白夜宿于华山,遂派人前往杀害,误点燃了西岳祠……来人,将他押入大牢,等待朝廷发落!”   杨齐宣话到这里,堂外有人欢呼起来。   王客同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认为这些欢呼者是杨齐宣找来的托,他治理一县,应该还不至于失民心到此地步。   他当然是被冤枉的,但终究是扛不过杨齐宣的威逼利诱。西岳祠失火,他本就有罪责,若不认罪,反得罪了右相府,若认了罪,杨齐宣答应,只贬他到潮州,明年也就宽赦了。   侍奉这些权贵,不得不低头。   杨齐宣眼看着王客同老老实实地被拖下去,舒了一口气,暗想此案终于了结了。   他招过心腹,低声吩咐道:“既认了罪,让他自缢了。”   王客同又不像李白、薛白有名望,无非是巴结着权贵上位,如今除掉,他也全无顾虑。   “喏。”   半日之后,一具尸体被拖出了牢房。   “华阴令因误烧西岳祠,羞愧难当,自尽了。”   好在,王客同为官周全,为了封禅大典已准备了几副上好的棺木。   “给他一副好棺材。”杨齐宣喃喃道,“反正也用不到了。”   就在两日后,一封诏书召告天下。   “今兆庶虽安,尚俟丰年之庆;边疆则静,犹有践更之劳。况自愧于隆周,敢追迹于大舜?昔年迫于万方之请,难违多士之心,东封泰山。于今惕厉,岂可更议嵩华?自贻惭恋,虽藉公卿,共康庶政,永惟菲薄,何以克堪?自春以来,久愆时雨,登封告禅,情所未遑,所封西岳宜停。”   “……”   是日,又下了一场雨,雨水浇在华山顶上的废墟之中,带走了灰烬。   华山还是那座华山,巍峨地屹立在那,像是抖抖肩就能把凡人盖在它身上的庙宇抖落。所谓皇帝圣人,于它也不过是蝼蚁。   不论如何,一场盛大的封禅大典,就此草草落幕。   ***   同一天,老凉也赶到了华阴,把一个小匣子递在薛白手里。   “郎君,李道长问,要炼的丹药是否像这样?”   匣子里是个小瓷瓶,薛白从瓷瓶里倒出了粉末,搓在手心里,闻了闻,去院中剪了一截小竹筒来试了,发出小小的“砰”的一声闷响。   “配比还不对,但材料对了,继续炼。”   “喏。”   “华山之事已经结束了,把人都带回去。”   “喏。”   老凉应过,咧嘴笑了笑,道:“郎君又做成了,连我也听说圣人停封西岳了。”   薛白点点头,拍了拍老凉的肩,也没说什么。   见过老凉之后,他走出屋舍,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华山,心想只怕再难找一个更好的机会刺杀李隆基了……   ***   “太白兄原打算这次到长安寻我,可是想到刊报院任官?”   “非也。”   李白抬起头,捻须思量,任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袍,道:“我若出仕,志在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安社稷,济黎元。”   眼下之意,他竟是看不上刊报院的小小官职。   若说他狂傲,他还真当过翰林。   薛白苦笑,道:“我可不能举荐太白兄为宰相。”   “是啊。”   李白也在想,自己明知薛白只是一个小官,为何还要来长安呢?   须臾,他朗笑起来。   “罢了,此番西来,不出仕又如何?既与薛郎饮酒对诗、游览华山,更讥讽了庸俗官吏,足谓畅意,不虚此行矣。”   说罢,他已想通了,挥手便要与薛白告别,打算去汝州拜访好友元丹丘。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他就是想念元丹丘了。   若是面对旁人,薛白会留,想办法让对方的才华有用武之地,唯独对李白,他觉得没有人能拘得住李白。   于是薛白只是抬手抱拳,道:“后会有期。”   李白挥了挥手,转身往宗多君所在的车驾处走去,一边走,一边随口吟着诗。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一诗念罢,人已远去。   ***   数日后,李白携妻到了汝州,见了他的挚友元丹丘。   元丹丘是一位道人,也是真隐士。   在大唐有很多人为谋晋身,也会到名川大山中归隐,待有了名望再出仕为官。元丹丘却对这些俗事不感兴趣,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但这次相见,李白却发现元丹丘有了一些不同。   偶然谈及南诏、谈及封禅华山之事,元丹丘也能随口评点上几句。   “丹丘子也知天下大事?”李白斟着酒问道:“不甘隐居了?”   “贫道虽不出门,却知天下事,无它,看报而已。”   元丹丘说着,手抚着宽袖向书搁子方向引了引。   李白目光看去,见那搁子上摆着许多纸卷,却是近年来时兴的报纸,他不由笑道:“你这山居老道不知报纸该是平铺的。”   “习惯了。”元丹丘道,“先说你是如何来的。”   “此番倒是结识了一位妙人,但不知从何处夸起啊。”   正此时,一个小道童匆匆跑来,道:“师父,昨日的《东都文报》已拿来了。”   “不急,待为师先与太白饮上一巡。”   “可报上有太白先生的诗。”   “哦?”元丹丘道,“拿来,为师看看。”   李白饮着酒,笑道:“正要说的便是此事,我与薛白在蓝田驿一杯酒一首诗,棋逢对手甚是畅快。”   元丹丘却是喃喃念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李白不由放下酒杯,讶道:“这首诗也在报上?”   他来了兴致,倾过身去看这份报纸。   “太白啊太白,为何又写这样的讽谏诗?”元丹丘道,“惹得圣人不快。”   “何妨?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李白笑道:“这岂非忠言?”   “忠言?”元丹丘拍着膝叹息道,“忠言也得听进去才行。”   他虽认为这样不妥,好在李白素有放浪形骸之名声,圣人总不与他计较。   再往后翻,只见这些诗句下方,还学着长安的《大唐文萃》一般,有几句评语,他一看,不由哑然而笑。   “太白,自己看吧,此报甚是推崇你啊。”   李白还在想着圣人如今的骄固,目光落到那几列字上,不由道:“倒与我一般,好夸大其词。”   说是夸大其词,但那几句评语却真是说到了他心里去,让他觉得这一趟西行收获甚丰,至少得了一知己。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   与此同时,薛白还在慢腾腾地往潮阳上任,行一日、停三日,打听着各方消息。   终于,一封南诏的消息到了。   就连薛白这个提前预料到阁罗凤要叛唐的人看了也是有些吃惊。   “哥奴一直说他心里有数,姚州这么快就丢了?”   “据说是张虔陀中了美人计。”   薛白摇了摇头,道:“刊出去,把真实情形散布开来。”   “会不会太触怒圣人了?近来我们在各地的小报,刊的都不是好话。朝廷与各州县已有所警觉,禁民间报纸了。”   “这算什么?我大唐包容开放,边镇能尽用胡将,岂能容不下几句谏言,只要是忠言,何惧它逆耳。”   薛白还是那个态度,他不怕触怒李隆基。   就像现在,他老老实实的,李隆基也没打算把他召回长安,只怕此时心里还在迁怒他之前乌鸦嘴,把南诏说反了。   寄望于圣人自己回心转意,没有用。   只有把声势造起来,给到李隆基足够的压力,才有可能启用他们这一批“忠言逆耳”的臣子。   马上要春闱了,又是一年“麻衣如雪,纷然满于九衢”的时候,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最近哪一个不看各种报纸,见识李白与薛白的对诗?   士民舆论,恰是一点就燃之际,而华山停封、南诏叛乱,上位者却还想着粉饰太平。   不管有没有这报纸,事实就是,太平盛世一旦崩塌了,粉饰是粉饰不住的,也许第一条、第二条小小的细缝糊住了,但缝隙只会越来越大。   想息事宁人、遮掩乱象?不行,就算是皇帝也做不到。   薛白要做的就是一把将那块遮羞布扯掉,任遮羞布下密密麻麻的虫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时谁能胜出,就不是靠巴结圣人,而是只能各凭本事了。 第300章 狡辩   长安,升平坊,杜宅。   傍晚时分,管事全瑞走进书房,只见杜有邻坐在那,脸色有些发愁。想必是因如今任了京兆少尹,却被京兆尹杨国忠压得死死的。   “阿郎,这是今日的拜帖。”   杜有邻递过那一叠拜帖,先看到了刘宴、第五琦的名字,心知这是年前薛白趁着王鉷案提携的官员们进京了。   他翻看了一会,很喜欢这些人的书法、措辞,再加上他已看过他们的卷宗,不由感慨道:“都是有才能之人啊,门生故旧皆俊彦,方是为重臣者之基石。”   说得仿佛他很懂得当重臣一般,全瑞连连点头,佩服不已。   “那小人答复,阿郎明日下午见他们。”   “可。”   杜有邻说着,翻到其中一封拜帖,却是惊了一下,道:“此人不行。”   全瑞目光看去,只见那拜会者的名字写着“严武”二字,甚是陌生,不由问道:“阿郎,这位是?”   “薛郎挑来挑去,怎还挑出这样一个煞星。”   杜有邻喃喃自语着,把严武的拜帖单独拿出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得见一见对方,但在家里见这样一个人物实在是有些害怕,遂道:“你回复他吧,后日上午到京兆府相见。”   全瑞应了退下,依旧有些疑惑,阿郎对严武像是十分忌惮,但不知是为何。   ……   杜五郎考中明经以后,已经守选了两年,今年无论如何也该谋一个官职了。   这日他被阿爷逼着去吏部参加铨选,结果连门都没进就被挡了出来。   世态炎凉,随着杨銛死、薛白贬,他们这些杨党党羽无人撑腰了,除了去投奔杨国忠的,其余人大多官途不顺。   杜五郎倒是无所谓这些,乐得守不到官职,心情轻松地从皇城回到升平坊。   回到家门时,正有人从杜宅出来,身材高大英挺,杜五郎还以为是薛白回来了,高兴地冲上前去。   “薛白!”   来人转过身来,却不是薛白,且与薛白相貌差异甚大。   倒不是说这人长得难看,而是他气质极为锐利。   他二十四五岁左右年纪,眉骨很高,两条眉毛斜而直,有种英气过甚之感,生得络腮胡,看起来沉稳而老成,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精光四溢。   一见面,杜五郎就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了,退了一步,抱歉道:“我……我认错人了。”   “严武,字季鹰。”对方叉手行礼,道:“想必你便是杜五郎了。”   “你听说过我?”杜五郎有些惊喜。   他觉得眼前这位严武真是人如其名,威武,也像是鹰一样锐利。   “我知五郎与薛郎乃是至交好友。”严武没有吹捧杜五郎,有事说事,径直道:“我虽未见得薛郎一面,他将我从太原府参军提携至京兆府法曹,今我到长安,却听闻他已外贬了?”   “事情虽然是这样,但伱不必担心,薛白很快就要回长安了。”   严武审视了杜五郎一眼,在片刻的沉思之后道:“看来,南诏叛乱的消息是真的。”   “啊,你竟知道?”杜五郎愈发惊奇,邀请严武进宅道:“到堂上说吧,来。”   严武回头瞥了一眼杜宅,眼神有些讥意,因已知杜有邻是个胆小懦弱之人,遂道:“乐游原有些酒肆,你我过去边饮边谈。”   杜五郎不明白为何,总之被带到了酒肆里,在雅间坐下。   严武不拘小节,挑了一个适合说话的位置,并不理会地上还有酒客吐的残渍便径直坐下,招过店家,也不问杜五郎的口味,直接要了酒菜。   “还有,要报纸,凡你们能买到的报纸都拿来。”   “客官,朝廷现在不让……”   那店家还在啰嗦,严武已递过两串钱,以及一个不好惹的眼神。   不一会儿,酒菜便被端上来,托盘下还有几张报纸。   严武指了指报纸,道:“阁罗凤已经攻下了姚州,以及小夷州三十二城。这消息满城都在传,哥奴想压也压不住了。”   杜五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赞道:“好酒。”   “薛郎因直谏南诏之事被贬,欲借南诏叛乱东山再起。”严武道,“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圣人不喜欢直谏,这与直谏的对错无关,并不是证明了他是对的就能复官。”   说罢,他再次审视起杜五郎的表情。   只见那张胖脸上,两条细缝般的眼睛弯了弯,显出有些神秘的笑意来。   “严兄,你说的问题,我还真知道薛白打算怎么做。”杜五郎道,“好歹我也是春闱五子。”   “你真知道?”严武似有些不信。   “我们才不是在逼圣人承认他错了。”杜五郎道:“就像天宝六载野无遗贤案,举子们闹事,闹的也是哥奴蒙蔽圣听、封锁言路,哪里有谁是要圣人认错的?”   严武这才意识到杜五郎看起来虽然傻乎乎的,但并非没主意。或许是久在那名满天下的薛白身边,见的事多,已有几分能耐。   如此大概也能知薛白之能了。   于是,严武问了下一个问题,道:“薛郎若能复官,打算举荐谁来平定南诏?”   “啊,问我?我自己都还没守选呢。”杜五郎道,“当然,薛白连我阿爷都能推上京兆少尹的位置,这事他当然能办妥。但也得他复官,朝廷决定平定南诏再说啊。”   谈话至此,严武才肯稍稍提及他的难处,他是一个不愿轻易把弱点示人的人,道:“我得薛郎举荐升官,今到了长安,他已外贬,吏部并不给我告身。”   “那你找我阿爷没用。”杜五郎爽快答道,“我知道你应该去找谁……”   ***   长安城暮鼓又响。   酒足饭饱,杜五郎摸着肚皮回到杜宅,回想着与严武的谈话,心里犹十分得意。   “我也能独当一面了。”   当薛运娘迎出来之时,他便如此评价了自己一句。   但话音方落,只见杜有邻已板着脸过来,叱道:“与何人去饮酒。”   “见过阿爷,是严武,他是薛白举荐……”   “老夫知他是谁,你随老夫来!”   杜有邻脸色不豫,径直转回书房,关上门,当即指着杜五郎,叱道:“你知他是何等人便与他去喝酒。”   “阿爷,严武一看就很有才干,薛白从那么多小官里挑选出他来……”   “老夫岂能不知?严武是严挺之的儿子。”杜有邻抚须叹道,“当年,老夫与严挺之交情亦不错。”   严挺之也是开元名臣之一,在姚崇为相时任右拾遗,在张九龄为相时任尚书左丞,当时张九龄原打算举荐严挺之任相,但却被李林甫一石二鸟,双双排挤出京。   从这方面看,严武是个极适合拉拢的对象,与李林甫有不小的过节,且有才干。   杜五郎只觉得,怪不得薛白会举荐严武。   “那不正好吗?”   “正好?”杜有邻道,“但严挺之这个儿子,性情有些……不同啊。”   因他与严挺之相识,故而知道些严家家事,皱了皱眉,开口说起来。   “严挺之是老来得子,快五十岁了才有一个儿子,很是疼爱。但严武的生母裴氏不为严挺之所喜,严武长到八岁,遂问裴氏,裴氏答‘你阿爷独爱妾室阿英’,你可知严武是如何做的?”   杜五郎摇了摇头。   “他拿了一柄铁鎚,到了阿英屋中,砸碎了她的脑袋。”   “啊?”   杜五郎吓了一跳,不敢相信。   “须知他当时只有八岁啊。”杜有邻揪须道:“事出后,仆役与严挺之说‘郎君失手杀人’,严武却答‘安有大臣厚妾而薄妻者?儿故杀之,非戏也’。”   “那……那他……”   杜有邻摇了摇头,道:“严挺之不怒,反而惊异于严武的不凡,赞他‘真吾儿也’。”   杜五郎想到今日与严武一道饮酒时的场景,不由后怕。   不想,杜有邻继续道:“还有一桩事,我亦是听旁人传的。严武少年时,与长安一名军使相邻,见对方家中有一女儿容貌绝色,严武遂诱拐了她,逃出关中。在巩县雇船南下时,见军使带人追来,严武遂灌醉了那小娘子,解琵琶弦缢杀了她,尸体沉河。等那军使追上,搜索船只,已没了任何证据。”   “啊……”   杜五郎不知怎么说才好。   “严武有才干不假,但生性残暴,最多不过是吴起一般的人物。”杜有邻说着,叹惜道:“虽说,吴起亦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说的是战国名将吴起杀妻的典故,哪怕明知这等人物能成就一番大事,他还是害怕与对方来往。   “老夫会在衙署见严武,莫让我再看到你与他私下来往,记住了?!”   “是,孩儿记住了。”   杜五郎心有余悸,退出书房,拉着妻子的手,道:“官场太凶险了,我还是不要求功名比较好。”   ……   次日,严武再来杜宅寻杜五郎,杜五郎便称不在。   但又过了一日,严武也没有再到京兆府去见杜有邻。   长安城到处都在传南诏叛乱之事,但圣人并没有召回颜真卿、李泌、薛白等人,这些自以为有先见之明之人依旧是失败者。   薛白自身难保,他费心拉拢的小官们进了长安,也只好去投奔旁人,陈希烈、杨国忠、张垍。   连少数几个如严武这般先找了杜家的,似乎也被杜家父子搞砸了。   ***   兴庆宫。   几份报纸被放在了李隆基的案头。   待看到其中有“西南未靖,西岳停封”之句,他感受到了天下人都在讥笑他,不由大怒,径直将报纸全摔了出去。   “太放肆了。”   大唐疆域数十年没有丢过一州一县,偏是南诏一叛,消息摁都摁不住。   “薛白鼓动舆情,该杀。哥奴亦是废物,连个竖子都压不住。”李隆基道,“放肆到这等地步,看来是朕过去太纵容他了。”   高力士低声道:“圣人是说,这些消息是薛白放出来的?”   “不是他还有谁?报纸是他弄出来的,南诏之事是他先说的,与李白对的诗也是他写的。”   “恰是如此,老奴反而以为,未免太明显了一些。”   一句话,连李隆基也有些惊疑,哂笑道:“还能不是那竖子不成?”   须臾,他想到了朝堂上如今的情形,吩咐道:“查查看。”   ……   宁亲公主府。   张垍见过了严武,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感慨道:“薛白看人的眼光好啊,从天下无数微末小官中挑出的几人都是人才。”   “严武虽有才,但生性未免太凉薄凶残了些。”   “战国时,吴起杀妻,母死不归,可谓凉薄?然,他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   “驸马所言甚是。”   张垍踱着步,思忖着,意识到这是一个取代李林甫相位的千载良机。   整个局势与薛白的计划大概一致,李林甫失去了王鉷等于自断一臂,再加上南诏一事,威望已经跌到了谷底。圣人都停封西岳了,李林甫却没能压住消息,其无能可见一般。   南诏生变,朝野哗然,恰逢春闱在即,议论甚嚣尘上,皆指哥奴阻塞圣听,误边疆战事,圣人需要一个更有才能、名望的宰相。   圣人一定快受不了最近这些烦心事了。   薛白唯独料错了一点,圣人做决定是按心情,而非对错。就在薛白完成对李林甫的算计之际,其自身在圣人心中的印象也坏到了极点。   换言之,整个计划很顺利,只牺牲掉了一个薛白,张垍只能更坚决地向着相位迈进。   “驸马。”此时有幕僚赶进厅中。   “唤‘少卿’。”张垍的气质与过往有了些许不同,少了几分潇洒,多了几分庄严。   “是,少卿。薛白使人把证据送来了,是张虔陀生前的奏章,在剑南进奏院被李延业盗走。能够证明云南府对阁罗凤之叛早有警觉,但朝廷消息上下阻隔。”   “给我。”张垍接过看了一眼,眼神愈发凝重,道:“让他的人刊出去。”   “他们说刊不了了。”   “为何?”   “朝廷不让刊,他的人手已撤出长安。”   张垍道:“你去安排,不可留下任何痕迹。”   刊报不算难,如今长安城内多的是能刊私报者,雇一批人做,谁也不知是何人放出的谣言。   张垍为人谨慎,本不愿如此,但这次薛白给的是非常重要的证据,一旦拿出来,朝野上下积攒了的对李林甫十余年的怒气将一次爆发出来。   立仗马?真当满朝文武是立仗马?   先造声望不难,难处在于,拿出这证据,势必要触怒圣人,如颜真卿、李泌、薛白一般,而交于旁人递呈,来源亦不好解释。   想到这里,张垍有了计较,明白薛白为何把这个证据递呈自己。   他犹豫片刻,下了决心,遂铺开笔墨,开始写奏折。   这封奏折首先替圣人解围,认为南诏之叛朝廷没能早作防备罪在李林甫,其次,举荐了一批他认为对南诏形势十分了解之人,官位虽不高,却都是名望重于当时之士。   其中有严武,尚书左丞严挺之之子,八岁杀父之爱妾;刘晏,七岁被誉为神童,八岁时逢圣人封禅泰山,献《颂》,授为秘书省正字;李泌,亦是神童,二十余岁待诏翰林;颜真卿,一手小楷名冠当世;薛白,十七岁的状元郎……   ***   “张垍耐不住了啊。”   李隆基看罢奏章,如此感慨了一句。   对张垍,高力士也是说好话,道:“驸马这也是想为圣人分忧。”   “说得不错,他确是想代哥奴为朕分忧。”李隆基回忆了一下,想到张说,依旧不太高兴。   他讨厌张说的专权,但事隔多年,也想不起张说触怒自己的那些小事,只有印象一直在那里。   “朕知道,论风度才华,张垍胜李林甫多矣,这些年,李林甫也老了。”   听李隆基说张垍好话,高力士便反过来说坏话,讲究的就是平衡圣人的情绪,道:“虽说分忧不假,但张驸马近来做事,实在是有私心。”   “朕岂能看不出?操控舆情,许就是他在幕后主使。”   “他定是不敢,老奴更相信是薛白少年冲动,也不认为驸马敢拂圣人的颜面。”   “够了,这些人是何心思朕都知道。”   莫名其妙地,李隆基心里反而舒坦了一些。   事情又回到了臣子之间的争斗上,一切都是张垍、李林甫在争相位。很不堪,但这是他这个圣人能掌控的。   相比起来,李泌、薛白直言南诏要叛乱更难让人接受,几个年轻人,以为他这个皇帝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要打他的脸来提醒他?   原来,是张垍利用了他们的年轻气盛来对付李林甫。   想到这里,李隆基怒气消了些,剩下的怒火转到了张垍身上,之后,他想到张垍要的只是相位,此事只怕也被人利用了。   真正想要皇位的只有那一个人,李亨。   “圣人?”   “哥奴大概是老了,看看这几个人谁能把南诏之事处置妥当吧。”   李隆基御笔一勾,决定允许张垍也下场与李林甫争相位,各尽其能,因为他需要尽快解决最近这些烦心事。   至于相位给谁,是他这个圣人的权力。   ***   三月初三,长安春意最浓,几骑快马驰入春明门。   薛白在正月十八离京,兜兜转转一个半月不肯过蓝关,却在得到诏书的三日内便策马奔回了长安,因为圣人召他回朝任殿中侍御史了。   时间已是天宝九载,他知道在潮州是改变不了天下局势的,唯有长安,是大唐的头脑与心脏。   能回长安,偶然吗?   不,南诏一事,他表现出了能力、远见、决心。那么,只要南诏事发,事情摆在那里亟需解决,不论是谁想要尽快解决这个麻烦,都会起用他,至少一用他就能平息舆论。   只要还有人想争相位,甚至皇位。   而薛白已经怂恿了足够多的人去争,这些人总会忍不住冒出头去承担李隆基的不满。并且在这危难之际利用他来解决事情。   ……   春闱刚过,春明门大街到处都是各州县来的举子、生员,又赶上南诏叛乱,西岳停封,到处可见人在抨击国事,热闹至此。   有人从康家店的窗户探头出来,喊了一句。   “薛郎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喝,酒肆茶馆里涌出许多举子来,七嘴八舌地唱着各种诗句。   薛白被堵在那儿,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心中猜想这是举子自发还是张垍挑动。   “诸君,诸君只知蓝田驿对诗,可记得薛郎如何去的蓝田驿?!”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最后,他们大多数人的喊话都汇成了同一首诗。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本是一句颇凄凉的话,但薛白的境遇变了,他没有穿过云横秦岭,而是回了长安家中,他的马蹄没有踏过蓝关,由此,就连这诗意都变了,成了对李林甫的声讨。   此时欢呼着的人们未必是喜欢薛白,但他们却可以肆意发泄十余年来的积怨,把“西南生变,西岳停封,圣人颜面扫地”的过错全推到李林甫身上。   士气振奋。   连着念了十余首诗,议了许多政事,有另一批士人从春明门大街西面赶了过来,边走边大喊不已。   “尔等在做什么?迎接逼反南诏的罪人不成?!”   “正是薛白咄咄相逼,逼反南诏王,尔等还敢把事情闹大。”   “……”   薛白还骑在马上,环顾四望。他才回长安,已感受到了民意汹涌。   但与其说是民意汹涌,不如说是相位之争已到了最后的阶段,张垍与李林甫都是卯足了劲,要证明自己更能妥善处理南诏之事。   而李隆基希望以此来掩盖停封西岳的尴尬。   上位者这些心思,往往不为士人所知,这些士人激烈争论、面红耳赤,认为自己是对的,却不知自己已是被操纵的木偶。   “阁罗凤早有反意,一举攻陷姚州,岂是被谁逼反的?”   “质子凤迦异之死传到南诏,阁罗凤方才反的,岂能与薛白无关?”   “凤迦异又为何潜逃你怎不说?”   忽然,更多人跑来,喊道:“南诏王已上表请罪,南诏没有真的叛乱!”   这边的举子听了,都不以为然,哄笑道:“哥奴还在粉饰太平,可笑可笑。”   “朝廷张榜,岂能有假?”   “颜真卿、李泌、薛白早有预言,反而被贬谪。因哥奴上下蒙蔽,阻断圣听,他现在为了保住相位,想还遮掩南诏一事,我们能信吗?”   这倒是实话,如今李林甫的策略只能是一条路走到黑,大事化小;而张垍要取代相位,则得正视南诏之叛,拿出平叛的策略来。   圣人大概打算看一看,能掩住就继续用李林甫,掩不住了,那便只能换相了。   而李林甫倒也有些手段,一片闹哄哄之中,竟真有人拿着榜文跑来。   “阁罗凤曰‘嗟我无事,上苍可鉴。九重天子,难承咫尺之颜。万里忠臣,岂受奸邪之害’,他不愿叛唐,实为奸邪所害!”   这话听得薛白都皱了眉,喝道:“谁是奸邪?!阁罗凤敢说是我在万里之外逼反了他吗?!”   “薛白,你之所以指责阁罗凤叛乱,为何?可是因云南太守张虔陀的奏折?”   “不错,”既然张垍举荐薛白回朝,薛白还真就不怕出面担当,当即道:“李延业盗取张虔陀之奏章,证据确凿。”   “那我告诉你,南诏叛乱,罪在云南太守张虔陀!张虔陀为云南太守,征求无度,屡奏宪枉,私通阁罗凤之妻……”   听得这话,众人哗然,忘了争论,只顾议论张虔陀与阁罗凤妻子私通之事。   “诸君!南诏已遣使往长安请罪,阁罗凤称‘因虔陀谗构,令大唐与南诏互生猜忌,今吐蕃观衅于浪穹,傥若蚌鹤交守,恐为渔父所擒。伏乞居存见亡,在得思失,幸容改过自新’,朝廷命我等不可再妄议时政。”   这般内容,确让一些人感到了局面缓和。   原本的愤怒也就消散了大半。   “诸君!”薛白问道:“阁罗凤年逾四旬,其妻亦然。张虔陀奉圣命镇守一方,会为了与一四旬蛮蕃妇人私通,误家国大事吗?”   “那是阁罗凤的妾室……”   “若是妾室,张虔陀镇守姚州,又是如何见到阁罗凤之妾?除非阁罗凤故意献上去的。”   薛白说罢,驱马上前,抢过一张榜文,径直撕了。   “南诏早有反叛之意,哥奴亦知晓,故而命张虔陀筑城收质、缮甲练兵。然而,哥奴错估局势,致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至此时节,犹将罪过推卸至为国尽忠而死的将领身上。”   他提高了些声音,问道:“你等若是张虔陀,是否会私通阁罗凤之妻?得此身后名,又是否寒心?”   人群中的回答稀稀疏疏的。   但已有人意识到,南诏王阁罗凤处心积虑叛造,那看似虔诚的请罪表下,藏的是一颗极狡猾又野心勃勃的心。   亦有人能从这一桩所谓的“私通案”看到这大唐盛世的当权者已开始愈发软弱了,他们真看不出阁罗凤的说辞不对吗?只是愿意给那小小的南诏王一个狡辩的机会。 第301章 献策   哥舒翰自正月回长安献捷,至今犹未返陇右,歇养了三个月,他身体倒是好了些。   三月初四,他在曹不遮的榻上醒来,想起一事,招过亲兵,吩咐午后在他的大宅里办一场家宴。   “阿布思被举荐为朔方节度副使了,我得置酒为他践行。”   “喏!对了,将军,末将听说他不想去。”   “由得你我说吗?”哥舒翰道,“这是长安。”   “可听说是安禄山……”   “去!回长安学会多嘴了。”   曹不遮从屏风后出来,讥道:“毕竟是大将军,有事还得回府上,总不能一直在外室的小破宅里待着。”   哥舒翰哈哈大笑道:“那怎么办?带你回去?我孙子年纪都比你大。”   “呸,伱去死吧!”   此时,曹不正探头探脑过来,也不知如何称呼他姐姐这个姘头,遂直接道:“那位薛郎,又递了拜贴来。”   “薛白回长安了?正好带他去了陇右。”哥舒翰挥手道,“回复他午后到我宅中赴宴罢了。”   ***   中午,青岚帮薛白束好头发,随手喂给了他几颗樱桃。   “好了,不吃了,一会到哥舒翰家吃大鱼大肉,你自己好好吃午饭吧。”   “我到虢国夫人府去吃。”   因薛白去海阳县赴任就没带青岚,她这一个月倒与杨玉瑶相处得更好了,她还与念奴学了唱歌,昨夜便给薛白唱了她新学的曲子,咿咿呀呀的,甚是好听。   喜滋滋地打扮好郎君,青岚才留意到他方才说要去哪里。   “郎君要见哥舒翰,可要借马车遮掩一番?”   “不用了。”薛白道,“大势所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回长安,第一个拜会的就是哥舒翰,因他认为哥舒翰是影响当下形势最为关键的人物。   出了门,带着刁氏兄弟策马向南走过长街,来往的行人中不时便有士人叉手向薛白行上一礼,口呼“薛御史”。   毕竟如今长安城最热闹的故事就是“薛御史上元节直谏犯龙颜,贬走潮阳;索斗鸡阻言路不知南诏反,西岳停封”,当然,这故事应该是张垍散播的。   总之,薛白声望确实是不一样了。   ……   “哈哈,薛御史来了。”   “哥舒将军,本以为待我走一趟岭南,将军已回陇右了,不想今日还能相见。”   “那你可得感谢张垍,我听人说如今你是他手中一柄利剑。”   “将军是听右相说的?”薛白问道。   哥舒翰笑骂了一声,懒得再与他说这些,领着他入堂,边走边道:“朝堂纷争我不管,你升官了,我可举荐你为节度判官,走吧,随我到陇右建功立业。”   他这宅子是圣人赏赐的,极为豪阔,金碧辉煌,光大堂就有普通人家整个宅院大,吃顿筵席没有十余个侍女服侍都忙不过来。但他长年在外打仗,几乎没怎么住过这里,绕过两道院门时差点迷了路。   哥舒翰没有与薛白说隐秘之事的打算,也不屏退左右,大咧咧地落座。   薛白却只想谈政事,才入座,便问道:“将军还留在长安,是因为吐蕃使节之事?”   “此事与你无关,莫多问。”   “将军要举荐我到陇右为判官,却不让我知晓吐蕃之事?”薛白莞尔道:“殊无诚意啊。”   “好吧,你猜的不错,我留在长安正是为了与那些吐蕃使节接洽。”   哥舒翰说着,挥手让侍女暂退下去,摇着头叹道:“我没骗你,吐蕃政变是真,但吐蕃拉拢南诏也是真,两拨人,一拨是吐蕃大臣梅色派来的,希望圣人能支持他;另一拨乃是尺带珠丹安排在长安的眼线,其中甚至有人埋伏在南诏质子身边……”   薛白低头,端起酒杯要饮,想起自己酒量不好遂只是闻了闻,实则是借着这个动作来遮掩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当时南诏质子凤迦异之所以逃跑,是他让樊牢去引诱、并故意让龙武军追上,凤迦异若被活捉,他也并不在意,但凤迦异宁死不降确实让他惊讶,今日才知,原来是藏在凤迦异身边的吐蕃人在最后一刻动手将其杀了。   顺水推舟的布置就是这样,即使有这类意外,也不至影响到整个计划。   “我知道你很敏锐,但这件事我与右相也不是全错了,谁能想到是两拨吐蕃人。”哥舒翰道:“阁罗凤的叛乱,也不严重。”   “将军是为将者,凡事本该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怎可为了包庇右相而说这种和稀泥的话。”薛白问道:“换作将军是张虔陀,牺牲于他乡,犹被罪为好色致坏军国大事,心中作何感想?”   哥舒翰顾左右而言他,叹道:“我曾养了一个外室妇,不是曹氏,曹氏长得有些像她。她唤作‘裴六娘’,长得柔媚,弹得一手好琵琶……但很早便香消玉殒了,我为她守灵七夜不眠,最后梦到三个夜叉来啃食她的骨肉,我一刀便砍断了夜叉的腿,我后来从军青海,就是想着夜叉杀不死我,我看看谁能杀得了我。但你知道吗?若她能起死回生,我愿舍了四十岁后这一世功业。你看,我也是边将,但能理解张虔陀。”   “将军这么说,无非是知道这种假设不可能。而且曹氏并不柔媚,或许将军忘了裴氏的长相?”   哥舒翰笑着摇头道:“既在长安,谈风月,何必谈边事?”   薛白也不藏着掖着,道:“若谈风月,我忙不过来,不会与将军聊。今日来,是希望将军站到我们这边来,正视南诏之事。”   “你们?是谁?又如何正视?”   “简单推演两步,一则,以张垍任相,取代李林甫;二则,平反张虔陀,如何?”   “右相宰执天下十余年,这种时候,换成从未理过国事的张垍,岂不是更坏?”   “治国之道,过严则怨,过宽则肆。李林甫拜相以来,为耽宠固权,朝中声望稍著者,必被阴计中伤,致当今满朝看不到一个储相之才,张垍成了唯一的选择,换他拜相,德才兼备之后进者方得一条出路,而不至于变化一起,朝中可主事者一人也无。”   “德才兼备之后进者?”哥舒翰想了想,问道:“你不会想举杜有邻为相吧?还是颜真卿?”   薛白心中一凛,从容道:“出将入相,哥舒大夫如何不能拜一任宰相?”   哥舒翰愣了愣。   薛白道:“但哥奴一定不会容你拜相的,所谓‘边镇尽用胡人’,他想的就是胡人不能取代他的相位。”   “休要离间我与右相。”   “将军身体不好,还能在陇右几年?而将军谋略却又输于哪个汉人。哥奴一去相,大唐英才豪杰方可人尽其用……”   “够了,说没完了。”   “那我最后问将军,倘若你是宰相。南诏一事你如何处置?真就定张虔陀一个好色之罪?任阁罗凤巧言令色行叛逆之实,但南诏从来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吐蕃!”   “啖狗肠。”哥舒翰骂道,“你说破天,也全是花言巧语。要伐南诏,还不是得右相准备钱粮。”   “若需大量钱粮,以数万大军南伐,则朝廷至此深陷泥潭。”薛白道:“哪怕只调动五万人往南诏,将军以为能不影响陇右吗?南诏之地势,当选精兵良将,兵不必过一万,但务必精锐,将不必节度使,当如高仙芝般能神兵天降者。不如由将军来举荐一人如何?我保证,张垍必答应。”   趁着哥舒翰没来得及打断,他倾得近了些,继续怂恿。   “张垍若拜相,根基不牢,则边事必听将军之言。”   “休再说了!”哥舒翰正色叱道,“再说,就滚出去。”   薛白笑了笑,如他所愿,不再提这些事。   彼此都已经很清楚,哥舒翰的选择干系到相位与南诏之事的结果,该慎重考虑。   侍婢继续上菜、添酒,不一会儿,阿布思也到了,哥舒翰却因与薛白聊天,忘了去迎接。   因说是家宴,阿布思是带着妻子来的,他妻子是葛逻禄的公主,皮肤白皙,亮晶晶的眼神、高高的鼻梁,是个漂亮又十分有英气的草原女子。   客人都到了,哥舒翰又招呼随他入长安的几个将领坐,稍适寒暄之后,提了第一杯酒。   “来,这第一杯酒,贺献忠升这朔方节度副使。”   众将皆大笑,薛白则听着“献忠”这个阿布思的汉名,差点误认为是个反贼。   这些人说话直率,也不顾薛白在场,其中便有人道:“右相已准备罢免张齐丘,到时李将军就是朔方节度使。”   此事也并非隐秘,似乎不把边镇全都换成胡人,李林甫心下难安。   但阿布思却有些愁眉苦脸,道:“将军,这朔方节度副使只怕不好当。”   “何意?”   “杂胡跑去与圣人说,要我把族人全迁到幽州去。”   “为何?”   “防着我罢了。”   哥舒翰皱眉,道:“没有这道理。”   阿布思道:“杂胡显然不希望我在朔方立足。杂胡的兄长不也盯着朔方节度使的位置吗?”   他们没说原因,但薛白大概能猜到……阿布思本是突厥部落首领,属铁勒九姓之一,当年,王忠嗣北伐突厥,打得突厥内乱而灭亡,阿布思也是那时投降了大唐,其部落也是王忠嗣安置的,与安禄山一直就不太和睦。   至于哥舒翰,与安禄山一向是有些过节,个中原因,似乎还与他们说的“杂胡的兄长”有关。   此时薛白也不吭声,听着他们三言两句的议论。   末了,哥舒翰给阿布思出了个主意。   “此事,你去求右相。”   “右相只怕是更偏心杂胡些。”   哥舒翰道:“你年轻,认右相为义父就是。往后万一有事,多关照义兄义弟,右相会念你的情。”   当着薛白的面,他这句话像是表了态,而且还切准了李林甫的心思,李林甫最近最担忧的就是儿子们不成器。   薛白却不会被哥舒翰这个表态吓退,认为只要价码给够,哥舒翰很快就能放弃李林甫,支持张垍,以至于之后的颜真卿。   至于杜有邻……薛白此前还真没想过推他拜相。   酒宴到了暮鼓前就歇了。   这些横行于河陇的将军们到了长安城犹心怀敬畏,恪守宵禁的规矩。却不知这些年宵禁已经越来越松散了,有金吾执卫的权贵们常常为了玩乐而犯禁。   薛白饮了两杯酒,微醺,哥舒翰假意问他是否需要人护送。   “如此,多谢将军了。”薛白竟不拒绝,顺势应下。   哥舒翰似乎有些后悔多问一句,其实又不太后悔,回头一看,道:“李晟,你送薛郎。”   “喏。”   “哈哈,送时是薛御史,回来便是薛判官。”   “末将领命。”   李晟是个很年轻的将领,只有二十三岁,身材魁梧,六尺有余,双臂过膝,体形像是一只巨猿,一双眼却像猫一样在月色中微泛着光,极有神彩。   他看薛白的眼神十分热情,在酒宴上就是。   “薛判官请。李晟,字良器,你以字称呼我就好。”   李晟伸手替薛白牵马的一瞬间,薛白低头看去,见了他手指上的茧,问道:“良器兄弓术很好吧?”   “略通弓术。”李晟应道。   过了一会,他道:“王节帅曾赞过我的弓术。”   薛白于是明白了,李晟原来也是王忠嗣麾下的将领,王忠嗣离任了之后,他留在陇右跟着哥舒翰。因这一层关系,他对薛白颇为亲切。   一句话,表明了态度,这位也绝不是仅有一身武力的莽汉,早生二三十年就属于那种能威胁到李林甫的出将入相之人。   且因为听了哥舒翰的命令,李晟真打算把薛白劝到陇右幕府,说了许多陇右之事,同时也被薛白套了一些话。   “方才在酒宴上,我听将军们都称良器兄为‘万人敌’?”   “就是叫着玩的。”李晟应道。   “定然有原由,何不与我说说?”   “好吧。”李晟只好道,“我十八岁从军,随王节帅击吐蕃,有蕃将守城拒战,我们攻城不下,士卒损伤甚大,节帅命弓手射之,我恰好一箭命中了那蕃将。”   薛白惊讶道:“从城下射城头,一箭命中?射死了?”   “恰好毙之。”李晟谦逊应道。   “不愧是万人敌。”   “陇右军中猛将无数,我就是个无名之辈。”   薛白依旧感慨。   当然,如今陇右军中猛将无数也不假,所以薛白才认为哥舒翰是目前形势下最关键的人物。   哥舒翰一旦表态,是真有可能让李林甫罢相的。   ***   “竖子一贯这般烦人。”   右相府,李林甫得知薛白回京之事并没有太多意外,毕竟薛白说的事他早就知道。   南诏王阁罗凤又不是寿王李琩,能有什么样倾国倾城的妻子值得张虔陀去抢?这不过是个台阶,眼下被薛白鲁莽地公诸于众了。   但每每想起,还是生气。   “与乡野愚夫谋事,简直沐猴而冠。”   “阿爷。”李岫进了议事厅,道:“薛白递了拜帖。”   “不见,本相与他无甚可聊的了。”   李岫正要退下,迟疑了片刻,却是道:“阿爷,薛白昨日见了哥舒翰。”   “知道,哥舒翰、阿布思皆说过,欲带那竖子至陇右。”   “但薛白提醒阿爷……在这拜帖上。”   李林甫本不欲看,但没忍住瞥了一眼。   只见那拜帖上写的是“今吐蕃观衅,恳请右相切莫自欺欺人,失陇右人心……”   “他这是在威胁本相啊。”李林甫缓缓道,浮出讥笑。   李岫则是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南诏一事关于吐蕃,圣人势必看重哥舒翰的意见,薛白昨夜若已说服哥舒翰,则右相府大势已去。   一念至此,他登时紧张起来。   “那,阿爷是否见薛白?”   “不见。”李林甫气势非凡,端坐不动,道:“堂堂宰相,岂能被一小儿所欺?”   “薛白这次像是来示好的。”李岫道,“他就在门外,与我说,他与阿爷有联手的可能,原话是‘实则南诏之叛并非右相之错,右相承担了朝野之怒火而已,眼下当务之急为选精兵良将平定吐蕃,此为大唐臣子之本分’。”   “他要选谁?”   “还没说,他说还可助阿爷对付东宫。但,唯有一个条件。”   “不必说了。”李林甫径直一挥手。   李岫正要张口,不由讶道:“阿爷何不放弃安禄山?”   “薛白非要与胡儿势不两立,但我问你,论官位、权力、圣眷,乃至于忠心,他有哪一点比得上胡儿?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阿爷……”   “不必再与这竖子掰扯。”李林甫轻描淡写摆了摆手,道:“放心,哥舒翰不会轻易动摇,要解决南诏之事,不管是合纵连横,还是以大军击之,圣人都得倚重于我。”   “十七娘有话想与阿爷说。”   “无非是劝我放弃安禄山,联合薛白,不必说了。”李林甫叹道:“他们一道去了华山,此事我已知晓,小女儿的心思,待南诏之事见了分晓再说。”   他咳嗽了几声,吩咐李岫去将各部官员们召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是日,陈希烈、杨国忠却是不来。   陈希烈派来随从很着急地说,左相是才出门就被举子堵住了;杨国忠则是被圣人召进宫了,另外,还特意遣人来偷偷提醒,圣人今日还召了哥舒翰、安禄山、阿布思。   李林甫气得又咳了几声,骂这两个墙头草见识短鄙。   但对于圣人召见三个边将,他并不意外。   “圣人还是想打南诏啊,一辈子开疆扩土,岂能受得了这等羞辱?”   ***   “从圣人批复张垍的奏章就能看出来,连薛白都赦免迁官了,可见圣人绝不容南诏之叛,阁罗凤必会如小勃律王一般,被押到长安城,跪倒在圣人脚边。”   兴庆宫门前,杨国忠喋喋不休,凑近哥舒翰,又道:“那右相是否估错了圣人的心意?”   “圣人想打南诏,与右相发榜公告阁罗凤的请罪书,此事并无冲突。”哥舒翰道:“比如,阁罗凤虽不是有意要叛,但大唐还是要横扫南诏。”   “这倒是……有道理。”   杨国忠于是明白李林甫为什么要那么做,一方面应对张垍、薛白等人的攻势,另一方面,维护右相威望的同时,维护的也是圣人的面子。   不是怕南诏,怕的是丢面子。   “那就差一个高仙芝了。”杨国忠喃喃自语道。   哥舒翰听了,不由想到右相绝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张垍、薛白打败。   ***   右相府门外,薛白等到了快傍晚,李林甫也没见他。   他不由在想,长安城舆情都这么激烈了,李林甫这次却还很镇定,底气在何处?   应该不止在于顾全了李隆基的面子与心意。   于是,等薛白转回家中,拿出南诏的地图来看,思忖了许久,到最后,青岚端上火烛放在地图上方,照亮了南诏西北方向,薛白忽然恍然大悟。   之前小勃律国也是叛唐归吐蕃,倚仗的是离大唐远而吐蕃会保护它,李隆基忍不了,于是高仙芝千里奔袭。这次李隆基同样忍不了,但要打南诏,必须考虑吐蕃。   如果唐军攻到太和城,而吐蕃出兵支援南诏,这一仗必然艰难。   既然吐蕃大臣梅色想要除掉尺带珠丹政变,唐军更好的办法该是暂时隐忍,等到吐蕃生变,一举攻下南诏。   故而,哥舒翰还能心态沉稳,李林甫还很有底气,因他们已有把握能够说服李隆基。   这设想其实很好。   就像李林甫认为用胡人镇守边关,设想也不错,几个边镇都能看到效果;也像李林甫命张虔陀打压南诏,筑城收质,设想也不错。   李林甫做事,从来都是输在心胸狭窄,手底下忠心可用、文武双全的人才不多,不是胡人就是庸才。   “只需给张垍出一个更好的主意。”薛白思忖着,心道:“激化吐蕃内讧、离间吐蕃与南诏、更迅捷地平定南诏……”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天色,不管暮鼓将近,当即骑马赶去宁亲公主府,望与张垍更早地商定出一个济时之策。   他认为事已快要成了,至少他们很快就能拉拢哥舒翰。   才到公主府,却正见张垍匆匆而出。   “驸马。”   张垍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些喜色。   薛白策马上前,问道:“驸马这是?”   “入宫。”张垍低声道:“事快要成了,哥舒翰与杂胡在宫中发生了口角。”   “如此……”   “待我拜相,必让你大展其才。”   此时无暇多言,张垍拍了拍薛白的背,给了一个赞赏的目光,迅速驱马入宫。   薛白却不马上离开,而是悄悄递了一粒小金珠子给送张垍出门的亲信随从。   “发生了何事?”   “薛郎这太……”   “收着,无妨的。我与张驸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也看到了,他方才不及与我讲,但这是关键时节。”   “是,薛郎也识得晋国公主的驸马吧?”   “曾与崔驸马在虢国夫人宴上见过,他诗写得好。”   “圣人知道哥舒翰与安禄山兄弟一向不和睦,今日让崔驸马先在池亭接待他们,让他们和解之后再觐见议事。结果倒好,反倒更不和睦了……”   具体详情,这小厮也说不清,说了个大概。   先是驸马崔惠童取了鹿血让这些胡人边镇们共饮,安禄山也识趣,说大家都是胡人,该相亲相爱。   毕竟是在宫里,哥舒翰也很识趣,说了一句谚语“狐向窟嗥不祥”,意思是同类相残往往后果不好,大家以后就相亲相爱吧。   但不知安禄山是没学识,还是故意的,说哥舒翰还骂他是“胡”,当着崔惠童的面,大骂哥舒翰突厥。   等圣人赶到,见气氛不佳,遂把张垍也招了过去。   至少,张垍得到的消息是这样。   ***   兴庆宫。   李隆基原本是希望两个边镇节度使能对南诏之事一起给个看法,但等御驾到了池亭,见哥舒翰、安禄山还是闹得彼此不愉快,他也不生气。   “连朕也不能使你二人和睦不成?好吧,今日先议国事。”   此事之所以现在问他们,倒也与薛白回长安后搅得舆情沸腾有关。   既不能听哥舒翰、安禄山齐心协力为国谋划,听听他们争吵也好。   李隆基遂在御榻上坐下,道:“你等皆是边镇节度,恰都在长安,谈谈对南诏之事如何看待?”   哥舒翰当即执礼,道:“陛下,可否容臣单独禀奏?”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   因就在不久前,他得到禀报,薛白回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哥舒翰家中当说客。   只要能让他重振威风,他倒不介意听听那些“直面南诏之叛”的臣子能出什么样的主意。   “允。”   哥舒翰遂小步上前,低声说起来。   “臣以为,阁罗凤敢拂圣人天威,必诛之,然大唐一旦征南诏,难保吐蕃不会出兵支援,圣人何不稍待?假以时日,吐蕃必有内乱。右相之所以暂容阁罗凤巧言令色,实以大局为重……”   李隆基听了,知晓李林甫这是老成谋国之论。   如此说来,前两日薛白在长安市井上,揭破南诏所谓“张虔陀私通阁罗凤之妻”的借口,其实是误事之举,坏了大唐的天威。   虽然南诏叛了,还攻下姚州,但十余年的宰相,用的还算是顺手的。   听过此策,再看向安禄山,李隆基忽然觉得他的建议就没什么好听的了,反正这胡儿一向最害怕李林甫,无非还是向着李林甫说话。   “胡儿,你说呢?”   “胡儿也想私下禀呈陛下。”   “哈?非得学人。”李隆基不由好笑,道:“准了,上前来。”   安禄山大喜,捧着大肚子上前,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小勃律王都到长安跳舞了,阁罗凤还敢反陛下,气煞了胡儿。该尽快诛之,才彰我大唐天威,否则往后西域小国有样学样,全都叛啦。”   “问的就是如何尽快诛之。”   “陛下当然该派王忠嗣去平定吐蕃。”安禄山脱口而出道:“王节帅灭突厥,乃大唐第一名将,攻石堡城不去,攻南诏还能不去吗?”   一句话,李隆基目光便凝住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了一个极荒唐的想法——这满朝争来争去,倒不如一个胡儿更适合当宰相,知朕心意。 第302章 右相府   张垍匆匆赶到兴庆宫,才被引到殿下,抬头一瞥,远远见到圣人正在以一种极为欣慰的表情对安禄山点头。   也许是近来对相位太过患得患失,他心中灵光一闪,暗叫坏了,圣人不会是想拜安禄山为相吧?   须臾,他又放下心来,知圣人便是有此荒谬想法,以河北之局势,一时也是懒得再换人去整顿的。   “圣人,张驸马到了。”宦官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李隆基回转头来,笑道:“张垍,你上前来,朕有话私下问你。”   张垍微微一愣,不知这又是如何回事,目光迅速环顾,只见杨国忠、哥舒翰、阿布思、崔惠童等人都面无表情。   今日唯独没有召李林甫,可见李林甫的办法再好,还是没有满足圣人要在最快的时间内重振大唐天威的心思,故而要召诸节度使来问询。   崔惠童是个和事佬,哥舒翰、阿布思是边镇将领,可对南诏之事发表见解,唯独杨国忠来是做甚的?哦,定是举荐鲜于仲通南征。   “遵旨。”   脑中思绪只是电光石火地一闪,张垍已打好腹稿,上前倾耳听李隆基说什么。   “朕有意命王忠嗣灭南诏,张卿以为如何?”   闻言,张垍甚是诧异,他今日入宫前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问题,遂迅速思忖起来。   他认为,此事首先不会是李林甫提出的,以王忠嗣征南诏,虽能将其从河北调开,却也给了王忠嗣一个掌兵立功的机会,李林甫总不能只寄望于王忠嗣染瘴气而亡。   那么,是哥舒翰念于旧情,希望能与王忠嗣并肩作战、对抗吐蕃?   再抬眼一瞥,只见圣人目光灼灼,颇有考较之意。   张垍知道他这一个回答已关乎相位。   他与太子、安禄山等各方面的关系都很不错,正是一个适合于主持局面的人选。   “圣人英明,臣以为能速灭南诏者,非王忠嗣莫属!”   ***   入夜前,宁亲公主回了府,听闻薛白正在前院等候张垍,她不由惊诧,之后决定过去见薛白一面。   到了庑房外,眼看有两个护卫按刀坐在那,她便不再往前走,只等薛白出门相见。   “你便是薛白?”   “殿中侍御史薛白,见过公主。”   “真是少年才俊。”宁亲公主上下打量着薛白,眼神有了些惊疑之色,道:“倒有驸马年轻时的风采。”   她其实与薛白有些渊源。   三庶人案之后,张九龄收留了一批牵连此案的官眷,经贺知章等人保护,最后交在张垍手中,薛白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她发现了此事之后,发卖那些官眷,使薛白落入咸宜公主府,险些被掐死。   薛白侥幸未死,还当了官,且跑到宁亲公主府来,如何不让她忌惮。   但真见了面,眼看这少年相貌英俊、气质雍容,倒让宁亲公主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事,彼时她与四姐都到了及笄之年,她一眼就相中了四姐的未婚夫婿张垍……   目光看去,记忆里风度翩翩的少年张垍似乎与眼前的薛白重合了起来。   “公主?”   身旁的婢女轻唤了一声,宁亲公主回过神来,问道:“入夜了伱还在等驸马?可是有要紧事?”   “是,有重要国事。”   “国事?”   宁亲公主微微一笑,吩咐人给薛白端些点心,她则自带着侍婢走了。   回到屋中,她不由与心腹嘀咕道:“这两人长得像、走得近,莫不是他与唐昌生的私生子?”   “公主,这……必然不会的。”   “呵,张垍就是这种人。”   宁亲公主对自己的夫婿毫无信任,登上自家阁楼,往前院看去,许久,待见张垍归来,却是第一时间到前院见薛白,且有个很亲近的拍肩的动作。   “你看他,二十年没笑得这么高兴过了,若非见了儿子还能是什么。”   ***   张垍确实是多年未这般开怀过了。   他看着薛白,满眼都是欣赏,道:“如你我所料,圣人已有意拜我为相了。”   “哦?”   张垍压低了些声音,道:“今日圣人问我,可能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圣旨还未下,暂时不可声张。”   薛白道:“张公是如何向圣人献策的?”   张垍脸色不变,心念一转,并不愿在任命下来之前节外生枝,遂从容不迫应道:“多亏你拉拢了哥舒翰,事涉吐蕃,圣人甚为重视他的意见。”   薛白还要开口,张垍又拍了拍他,示意他稍安勿躁,道:“先谈吐蕃,你了解多少?”   “驸马可知苏毗部?”   “坐下说。”张垍招人吩咐道:“端酒菜来。”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几卷书来,道:“见了哥舒翰之后,我特意查阅了吐蕃的记载。据说,苏毗欲叛吐蕃。”   “吐蕃让南诏叛唐,我们便让苏毗叛吐蕃?”张垍笑问道。   薛白先打开了那卷《隋书》,这是唐初魏征编的。   “苏毗原是个国,世代以女子为王,有‘女国’之称。女王由苏毗族中举贤女二人,一人为女王,一人为小女王,共主国政。女王之夫,号曰‘家人’,不知政事。总之,其国俗重女而轻男。”   “这便是你写的那‘女儿国’的由来了?”张垍笑问道。   “百余年前,因女王与小女王有裂痕,矛盾日益激化。为吐蕃趁机占领,后又复叛,直到为松赞干布重新征服。至今,苏毗为吐蕃诸部中之最,吐蕃举国强援、军粮马匹,半出苏毗。”   说到这里,薛白拿出另一份记载,又道:“但也有许多苏毗人不堪忍受吐蕃奴役之苦,欲叛逃吐蕃。天宝元年,苏毗王没陵赞便打算率部投奔大唐,可惜被吐蕃发现,其部二千余人被杀。”   张垍沉思着,道:“吐蕃有大臣勾结苏毗欲叛。哥奴亦知此事,想等吐蕃生乱再出兵南诏。但圣人不想等,若要尽快灭南诏,你可有良法?”   “我认为不需要数万大军,只需吐蕃内讧,只需万余精兵,可直捣姚州、太和城。”薛白道:“圣人心急,我们该做的是推动苏毗背叛吐蕃。”   “不错,两手准备都得做。”张垍很有宰执的气势,道:“我考虑南征的兵将人选,你可去见见吐蕃的使节。对了,我欲举荐你老师颜真卿为兵部员外郎,如何?”   “如此,听张公安排。”   张垍赞许地点点头,道:“哥奴若罢相,你我当尽心社稷,尽快平稳边疆局势啊。”   他既准备任相,便会替圣人把各种策略的可用之处整合起来。一方面尽快促使吐蕃内乱,另一方面则调王忠嗣回长安接受任命。   因预感到薛白或许会反对王忠嗣挂帅南征,他很警惕地隐瞒着此事,把促使吐蕃内乱的重任交于薛白。   这正是,用薛白之长处,使之勤勉任事,而避免薛白再为王忠嗣陷入权势之争,可谓是用心良苦。   ……   待薛白离开宁亲公主府,回想起来,隐隐感到事情有些太过顺利了。   张垍似乎还并没提出能打动李隆基的策略,本不该这么快就被重用,除非有什么事还瞒着。   ***   李隆基见过了哥舒翰、安禄山之后,方才召了李林甫入宫。   君臣二人颇有默契,旁的也不多说了,李隆基似不经意般问道:“十郎以为,可否用王忠嗣挂帅攻南诏?”   “圣人?”   李林甫大吃一惊,没能马上做出回应。   当时未借石堡城之事除掉王忠嗣,让其继续镇守河东,他已深以为憾,此时不由担忧,倘若王忠嗣攻破太和城、立下大功,往后再支持李亨继位,又如何是好?   虽说他已扶植安禄山,做好了武力阻止的可能,但所谓的“武力阻止”于他其实更是一个筹码,朝臣们知道他有这个实力,自会站在他这一边,岂能真让安禄山杀入长安?而一旦王忠嗣得势,东宫也就有了同样的筹码。   这是宰相考虑问题的方式。   “十郎。”李隆基等了一会,没得到李林甫的回答,笑道:“十郎竟要想这么久?与以前不同了啊。”   “陛下,不知这是谁的提议?”李林甫道,“王忠嗣从未去过剑南……”   “他平定东突厥之前,也从未去过草原。”   李隆基不回答李林甫的问题,有些嫌这个宰相的老气沉沉,不悦道:“朕只问十郎,对此事的看法。”   “老臣以为不妥。”李林甫措手不及,只好道:“只待吐蕃生变,臣愿为陛下募兵十万……”   “那要多久?”   “只需静待两载……”   “你听到长安市上是如何嘲笑朕了吗?”李隆基忽然叱骂了一句。   李林甫顿时惶恐。   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摆出宰相的威严,唯独在圣人面前,完全露出了一个老人笨拙的模样。   “老臣举荐阿布思……举荐李献忠挂帅,必为圣人平定南诏。”   “举荐一个突厥人去南诏,倒想得出。”李隆基讥讽一声,不欲多言,挥退了李林甫。   这一次,天子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李林甫没有以前好用了。   ……   从宫中出来,李林甫依旧没想明白。   他算计好了一切,却没想到薛白会举荐王忠嗣去南诏,因为河东显然比南诏更关键。   而他才刚刚把阿布思调任朔方副使,准备除掉张齐丘,让安思顺接替朔方节度使,到时安思顺镇河西、朔方;安禄山镇范阳、平卢,对河东就形成了包夹之势,   一旦王忠嗣离开,安氏兄弟就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唐北方。其实这也不是李林甫想看到的,他最讨厌手下人势力大过他了。   当然,对朔方的图谋也可以停下来,但整个计划全被打乱了。   事情不对。   回到右相府,苍璧当即上前道:“阿郎,胡儿来了。”   “他若不来,本相也要召他,带到议事厅来。”   “喏。”   与往昔一样,安禄山又带了厚礼,进入厅堂时还是毕恭毕敬。   “右相,胡儿来向你辞行了,明日就要返回范阳,再见右相也不知是何时……”   “本相问你,是谁向圣人提议,任用王忠嗣平定南诏的?”   安禄山一愣,眼中透出茫然之意,惊道:“那不是会让他立功吗?!南诏弹丸小国,一打下来,王忠嗣不得入朝为相哩?!”   “咳咳咳咳……”   李林甫真是被气到了。   他自己想的时候,理由想了一大堆,反倒不如胡儿直言直语,说出了最让他忌惮之事——王忠嗣乃圣人义子,灭过东突厥,任过四镇节度使,再灭了南诏国,武勋已无可赏,下一步必是入朝为相。   安禄山显得比李林甫还慌,像一颗肉球在堂中滚来滚去,惊疑道:“他若拜相,以后扶立东宫,第一个杀的就是胡儿啊,怎么办?”   “本相问你,谁向圣人提议此事的?”   “胡儿想想。”   安禄山眼珠灵活地转动着,道:“昨日,先是崔驸马让胡儿与哥舒翰和睦,胡儿都说了好话了,哥舒翰却骂我,后来,圣人问计,哥舒翰却说要私下禀呈。”   “哥舒翰?”   “之后,到胡儿献策,学着哥舒翰私下禀奏,说一直以来边帅都是右相举荐的,右相以募兵替府兵、用微寒胡人,大唐扩地千里,今次南诏叛反,陛下该问右相。”   “后来呢?”   “张驸马到了,同样是私下禀奏。”安禄山一脸无辜,道:“说了什么,胡儿便不知了。”   李林甫捻着长须,仔细打量着安禄山。   眼前那张脸太过于痴肥,怎么看,都只能从那肥肉中看出憨厚来。   看着看着,李林甫不由想到一桩秩事——   他以往每次见安禄山,不等这胡儿开口,揣测其心思并先说出来,再加上他那“仙官”的传言,安禄山真以为他是神仙,敬畏无比。听说,安禄山在河北,每听人从长安回来奏事,必先问“右相何言?”倘若是好话,则欢喜到跳胡旋舞,倘若有说一点不好,安禄山便在榻上哭滚,高呼“我死也!”   李龟年曾几次在宫中表演这情形,引得圣人哈哈大笑。   这样一个安禄山,必然是不敢有所欺瞒的了。   思量着,李林甫又想到了哥舒翰与王忠嗣的关系,不由背脊发凉,若是哥舒翰倒向了张垍,不必等王忠嗣立功,这相位已经岌岌可危了。   他不再有心思理会安禄山,又遣人去把哥舒翰请来。   “右相,胡儿明日启程,还得去辞行。”   安禄山告辞出来,捏了捏李猪儿的脸,催促道:“快走快走。”   由李猪儿顶着肚子翻身上马,他脸上那憨笑的表情渐渐褪去,在长安的春风中显出些得意来。   反贼考虑事情,当然与宰执不同。   ***   哥舒翰拖着有些跛的脚走过右相府的长廊,进了议事厅,只见李林甫沉着脸坐在上首,气场压人。   “见过右相。”   “你曾在王忠嗣麾下。”李林甫缓缓道,“是想与他并肩作战,还是想报他的知遇之恩?”   “不知右相是在说何事?”   “你昨日对圣人说了什么?”   “自然是对吐蕃的战略……”   哥舒翰话到一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讶道:“圣人想用节帅平南诏?”   李林甫冷眼看着他,愈发不悦。   “右相莫非以为此事是我向圣人谏言?”哥舒翰讶道:“或是说,右相以为……我被薛白说动了?”   “是吗?”   “不是。”哥舒翰正色道:“我既答应右相,如何敢误国事?”   李林甫拍案喝道:“谁不知你哥舒翰是个意气为重的游侠儿?!”   哥舒翰一愣,道:“右相若不信我,此事还有何好说的?便如阿布思,右相若愿用他、信他,何必把他的族人迁到幽州?”   “胡人举族入境,从来都是迁往河北,此事有何好说?!”   “所以河北难治,只能用安禄山?”   哥舒翰昨日才与安禄山吵过一架,此时心里更不痛快,反问了一句,指着自己的胸膛,问道:“天下精兵强将俱在陇右,我们有没有为此养寇自重过?!”   他一向对李林甫很客气、很感激。   但说实话,他也不怎么害怕李林甫,尤其眼下这时节,他有选择,大可支持张垍任相,或等一个入朝拜相的机会。   说出来旁人不信,他之前对李林甫的支持,真就是出于守信。   “反了不成?”李林甫喝道:“本相何时说过不信你?”   “右相从来都不信我!”   谈到这等地步,哥舒翰懒得再解释,但也不受这种气,干脆一吐为快。   “节帅统领四镇,因与吐蕃抗衡,需有四镇之力,朝廷害怕尾大不掉,拆分四镇可以。但河西、陇右素来一体,右相为何让安思顺镇河西、而我只镇陇右?且还明知我与安思顺不和,故意防范罢了。”   “你放肆!”   “我若放肆,早不理会安思顺了,赔笑至此,犹不信我,今日我说甚也无用,便当是我背叛了便是。”   哥舒翰自顾自发泄了心中积郁,转身便走。   那高大而微跛的身影远去。   李林甫犹愣在那儿,确实是当了太久的宰相,他已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有人敢与他翻脸的感觉了。   右相府的局面有些失控了,只是还不明显。   ……   次日。   与过去十数年一样,这日大唐的军国机务皆决于李林甫,官员们依旧抱着公文悉集于右相府。   陈希烈虽坐台省,只盖章而已。   但今日有一封陈希烈复核过的诏书送到了李林甫的案头。   “张垍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李林甫揉了揉眼,起身,嚅了嚅嘴。   他知道这次与杨銛拜相不一样,这次是真的要威胁到他的地位了。   好一会,他才招过李岫,道:“去,把张垍喊来。”   李岫还没转身,苍璧却又递了一封信来,禀道:“阿郎,驸马张垍使人送信来。”   一瞬间,李林甫竟有些惊惧。   这就是张垍与杨銛的不同之处,张垍出身相门,文武双全,是真的有宰相之能的,才平章中书门下事,已显露出完全不一样的野心与魄力。   “拿来。”   李林甫还是稳住了心绪,接过那封信,打开来。   入目只有一列字,寥寥七个字。   “谋河东者,杂胡也。”   李林甫瞪大了眼,一瞬间眼睛里出现了各种神情,从质疑、惊讶,到愤怒、警觉,再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胡儿人呢?招他来见本相。”   “这就去招……”   “快!”   李林甫其实还不信,他不认为自己这个仙官会看错安禄山。   回过头,眼前看到的还是安禄山在榻上打滚,因听了他一句苛责而高呼“我死也”的可笑场景……他揉了揉那双老眼,只见眼前的亭台楼阁开始变得模糊。   “我死也!”安禄山还在大叫。   之后,大叫声变成捧腹大笑。   “我死也!哈哈哈哈哈!”   “不可能,此为张垍离间之计。”李林甫一挥手,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待问问胡儿便知……”   “阿爷,阿爷。”   “人呢?!”   “胡儿已离京了……”   “遣快马去追!”   李林甫怒叱一声,奋然将眼前的屏风推翻,骂道:“我一手提携的杂胡,他敢背叛我不成?!”   “阿爷?”   李岫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但看到这场面,猛然想起他以前谏父时的场景。   右相府就像一辆拉着大唐这个沉重货物的车,全凭下面的几个车轮支撑,也就是门生故旧。一旦车轮散了,右相府也就倒了。   以前,看不顺眼的车轮想拆就拆,如今,似乎有个最重要的车轮要掉下去了?   李岫脑中不由回想起自己当时的疾呼,“阿爷久居相位,前路满是枳棘,一旦祸至,如何是好?”   终于,有下属回来了。   “阿……阿郎……小人已派人追出城门,但胡儿称……他不能回京了……”   此时,李林甫已镇定下来,抚着长须思忖着,忽然一个激灵,惊道:“哥舒翰。”   “阿爷?”   “快,速去找哥舒翰来!”   这是一段更漫长、更让人煎熬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苍璧一边小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回到了相府主厅。   李林甫正站在堂外踱步,见了他,目光灼灼。   苍璧莫名紧张起来,远远便喊道:“阿郎……”   忽然,他脚一崴,摔倒在地,一把老骨头却是没能马上爬起来。   李林甫心情差到了极点,不由叱骂。   他不由想到有一次,薛白颐指气使地提醒他,右相府的管事该换了。   今日之后,他就要把苍璧换了,确实太老了。   “阿郎。”   “说!”   “阿郎,哥舒翰不肯来,他,他正在……张垍府中……”   这一日,没有人说那是“宁亲公主府”,那座宅院在二十年里难得被称为“张垍府”。   “咳咳咳咳……”   李林甫正要破口大骂,却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口痰堵在喉咙里上不来。   他感到自己快输了,原本是边镇尽用胡人,边镇尽是他的党羽,没想到这些胡人最不讲信义,说背叛就背叛。   “去找薛……咳咳咳咳……”   ***   子午驿。   薛白正坐在驿馆中等人,脑子里想着杜媗与自己说过的官途上八步走到宰执之位。   他走得虽快,资历却还太浅,往后必然会困难很多。但颜真卿这次已一跃为兵部员外郎,若下一步能迁中书舍人,就算不是宰相,也能染到中枢之权了。   如今是天宝九载,两三年内,妥善地解决好南诏的问题,让朝廷不至于在此事上损兵折将,同时建功立业,把颜真卿扶上相位,再以三五年缓解河北局势,暂时消除最大的隐患。之后,也许就有时间从根子上解决更多问题了。   故而说,南诏之叛,是个大危机,却也是个大机会,没有这个变局,也就没有机会立下能飞快升官的大功。   想着想着,前方尘烟滚滚,有人策马而来了。   薛白起身,眺望了一会,待见到颜真卿那雄武的身姿,微微笑了出来,莫名也有些紧张。   终于,马到了驿馆前。   “吁!”   “老师。”   “你已归长安了。”颜真卿尘风仆仆,道:“先说说南诏叛乱的详情。”   “阁罗凤之心,朝廷早已察觉,故而张虔陀上书要放其庶弟归南诏,朝廷还出兵占下姚州与南诏的盐场。但谁也没想到,阁罗凤一叛就能杀败云南太守府,斩张虔陀而击败唐军,他自己也许都没想到……”   颜真卿道:“开元二十八年,尺带珠丹将其姐嫁给了小勃律王,小勃律国方肯叛唐而依附吐蕃,如今阁罗凤敢叛唐,目的必在于自立为王,吐蕃显然许诺他派兵支援、或约为兄弟之国。其扬言叛唐出于无奈,实存三方并立之心。大唐若不急着出兵于一时,时长日久,南诏与吐蕃难免生隙,而若出兵,务必求速胜。”   薛白深以为然,又说了苏毗国也想从吐蕃自立,并联合了吐蕃大臣梅色政变一事。   颜真卿点点头,道:“我知道此事,在陇右时便听闻了,此事,哥舒翰也在极力促成。”   “无怪乎张垍要举荐老师。”   颜真卿道:“你知道,苏毗女王没陵赞曾想率部投奔大唐?”   “是,其部两千余人都被杀了。”   “没陵赞有个儿子,叫悉诺逻,他想要给母亲报仇,因此收买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中的两人,准备叛了吐蕃。”   “亏学生还查了这么久,老师原来知道,弹劾李延业时为何不说?”   “不在于说不说。”颜真卿微微叹息,“圣人、右相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   薛白回想起来,方知哥舒翰、颜真卿其实早就知道吐蕃使节有两拨人,其中一拨在为策反南诏之事出力。只是他们以为双方都在策反对方的附属国,大唐的国力更强,显然能镇住南诏,先给吐蕃来一场内乱。   哥舒翰更信任圣人、右相一些,所以主张不动声色;颜真卿认为得维护法度,弹劾了李延业。但谁都没想到,这边策反苏毗国还未有进展,那边南诏已经把西南打破了。   再一想,薛白就明白了,上元夜的时候,李隆基肯定觉得他这个竖子蠢得不可救药了,结果倒好。   “圣人、右相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结果没掌握住,所以只好拼命找补,把罪过都栽在张虔陀身上?”   颜真卿道:“讽之无益,西南的天破了,得补。”   “学生只怕往这个窟窿里填了太多东西。”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内情,是要让你知道,圣人在此事中的心情。”   “明白了,越恼怒,越容易出错,越填越多,就像赌徒一样。”薛白道,“好在,老师这次迁任兵部,是个踩着张垍往上爬的机会。”   “张垍拜相了?”   “要当真宰执,还差临门一脚,但有一点。”薛白玩笑般地道:“他与太子、安禄山都走得太近了。”   师生二人随意的几句对话,大概已将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勾勒出来。   之后,颜真卿道:“你们的婚期快到了啊。”   “是。”   薛白便有些拘谨起来。   他有些惭愧。   也就是李隆基没去华山,而且南诏也反了,否则他怕是不能升官回长安。到时就是一个在谋反的白身跑回长安娶颜嫣,也许还要被问罪。   不过,眼下这情况看似好,万一没能阻止那场大乱,往后的日子只怕会很辛苦。   思绪回到个人之事上来,一路上师徒两人就没有再说更多的话。   待到长安城外,远远地有一队右相府的仆役赶上前。   “薛白,右相召你到相府说话。”   “我今日休沐,为老师接风洗尘,恕不奉陪了。”   进城不久,还未到敦化坊,李岫竟是策马赶了过来。   “薛白!”   当着颜真卿的面,李岫上前扯过薛白,低声道:“圣人要调王忠嗣平南诏。”   薛白心念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此事我却做不了主。”   李岫满脸焦急,犹想纠缠。   却有一颜家家仆上前,彬彬有礼地执了一礼,道:“李十郎还请放开我家郎婿,万一教别人看到,还以为右相府想要抢亲。”   李岫一愣。   他终于感到右相府的权威不好使了…… 第303章 相门女   李岫一心想把薛白带回右相府,但颜家未邀他入内,他只好留下随从在门外等候,独自回去禀报。   仅仅半日光景,原本百官云集的相府门庭似乎冷清了些许,又似乎只是错觉,往日政务少时大抵也是这人数,李岫几次回头去看,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他倒没伤着,但这种时候被人看到他如此慌乱,显然不是好事,他心中不由烦躁,忍不住便迁怒了身边人。   “往日便说府里的门槛都太高,你也不提醒我。”   穿过长廊,前方忽看到一道清雅的身影正等在内堂门外,像一株莲花,以其静谧的气质拂平人心中的躁郁。   李岫放缓脚步,微微叹息,上前道:“十七回来了?见过阿爷了?”   “没。”李腾空道,“阿爷正睡着。”   “能睡着也不易啊。”   李岫遂不急着去见李林甫,思忖了片刻,认为家中事是应该与眼前这个小妹商议的,以略带为难的语气说起来。   “南诏之叛,圣人非常生气,阿爷很不容易才安抚了圣人,勉强维持局面,谁知当此时节,安禄山自行其事,在知情者眼中便是背叛,阿爷威望大跌,圣人只怕也要嫌他老迈……”   李腾空终于是皱了皱眉,讶道:“局势变化得这么快?”   “你知道什么?”   “我回长安时,巧遇薛白……他说,希望能助阿爷解决南诏之事,往后还可合力对付东宫,唯有一个条件,便是撤换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   李岫后悔至极,不由道:“你为何早不劝阿爷?”   李腾空此前分明一直想求见李林甫,只是李林甫不肯见她。   此时说这些已无用,她道:“我没想到事情这般突然,薛白计划等到阿爷骑虎难下之际,逼迫阿爷放弃安禄山,谁知安禄山突然背弃了阿爷。”   李岫拧眉一想,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右相府失控的速度比薛白意料中还要快得多,那就愈发容易被人轻视了。   他迟疑着,问道:“伱能否去找找薛白?”   有一个瞬间,李腾空愣了一下,问道:“这般大的事,找他又有何用?”   “事是他挑起的,只能找他。”李岫话里带着怨气,但说到后来,不得不放低姿态,道:“他料事如神,我服气他的本事了,想请他帮忙,你代为兄去请他来,可好?”   说着,李岫观察着李腾空的反应。   只见她低下头,似因有些许不情愿而稍稍侧过身,显出小女儿家的羞赧来。   是羞赧,而不是为难,可见她心知自己与薛白的关系是请得动薛白的。   但即便如此,李腾空却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握紧了手中的拂尘,思忖片刻,道:“我可去找他,但这便是代阿爷表态了,我作得了主吗?”   “何意?”李岫一时没反应过来。   “若只是传话,谁去见他都可以,不必我去。”李腾空道:“既要我去,当由我代相府与他谈。”   “岂能如此?”李岫当即连连摇头。   在这右相府,连他都不能作主,岂能将家族交到一个女子手里,尤其是她还心慕薛白,到时,一个家族都被这小女子卖给了情郎。   李腾空道:“阿爷想要保威望、保相位,眼下却无可用之人。薛白确实是有本事,但越有本事之人越有傲气……我了解他,我可代阿爷与他谈。”   “莫说傻话了,你一女子什么也不懂。”李岫道,“罢了,你若不愿去,我也不为难你。”   李腾空欲言又止。   她认为,自己至少不像兄长那么感情用事,反而要清醒得多。   比如,她虽欣赏薛白,却不认为彼此间的关系到了能抛下立场,满心只照顾对方的程度。她有她的原则,也了解薛白的原则。   换作兄长是女子,也许早就贴上去了吧……   但,李岫真就不需要李腾空再插手此事,让她自回后院歇着,他则独自等在内堂外。   不多时,李林甫已从小憩中惊醒过来,招李岫入内。   “阿爷,薛白不肯来。”   “越是精明之人,越是见风使舵,靠不住。”李林甫并不诧异,道:“前几日他还求着见本相,今日便落井下石了。”   李岫心中悲凉,暗道颜真卿与薛白几经挫折犹相互扶持,岂是聪明人靠不住,而是阿爷心胸狭隘,容不下聪明人,故而右相门下皆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之辈。   “阿爷,十七娘想代家里与薛白谈谈……”   “女儿向外,岂能答应。”李林甫淡淡摆手,果然是拒绝了这建议,沉吟着,缓缓道:“形势还未至最坏地步,我还是宰相。当务之急,在于稳住边镇将领的人心。”   “是。”   “杂胡虽狡诈,明面上还是支持本相,高仙芝远在安西,其余者,哥舒翰、鲜于仲通、安思顺、阿布思,还有王忠嗣,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这样,你去招陈希烈、杨国忠、苗晋卿、宋遥等人来。”   说着,李林甫咳了几声,补充了一句。   “本相门下,还不至于连个人才都没有。”   李岫有些为难,道:“陈希烈、杨国忠见风使舵之辈,消息又灵通,阿爷该不必指望他们了。至于苗晋卿、宋遥,孩儿听说……张垍招他们到中书门下了。”   李林甫有些震惊。   须知,苗晋卿、宋遥一直以来就是他的心腹,尤其是在拽白状元案之后,苗晋卿坏了名望,难以拜相,李林甫便给了他更大的信任,没想到相府才显出些权威衰败之端倪,这人就叛了。   “阿爷?”   “把我的册子拿来。”   李岫一愣,顺着李林甫的手指看去,从桌案的屉中拿出一本册子来。   他把册子打开,见到的是一个个的名字,第一个是“裴光庭”,之后是裴耀卿、张九龄、严挺之等人,整整两页,都已被用墨水与丹砂划掉了,原来是这些年他阿爷除掉的敌人。   裴光庭这名字李岫是有些陌生的,想了想之后才回忆起来,裴光庭的妻子就是武三思的女儿武凤娘,阿爷就是从与武凤娘通奸开始青云直上。   “拿来。”   李林甫接过那小册子,展开到后几页,眯着老眼看去,看剩下那些还没被他除掉的名字。   父子二人都知道,朝堂上有能力、有声望的人才,几乎都在这上面了。王忠嗣、颜真卿、李泌、薛白……李泌的名字已经用墨水划了一下,以示已罢官了。   过了一会,李林甫抬起手指,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   ——韦见素。   “用他吧。”   十多年来,李林甫虽然疯狂打压有可能拜相的人选,奈何大唐人才太多,总是有些漏网之鱼,韦见素便是一个。   韦见素出身于京兆韦氏,很年轻就进士及第,先帝还未登基时就在王府任职。资历老、声望高、才能足,但一直被李林甫压着,直到房琯外贬,才得以任给事中,不久前才出任检校工部侍郎,在朝中实权并不高。   李岫道:“可是,韦见素一直都不依附阿爷。”   “迁他为尚书右丞。”李林甫缓缓道:“让他出面,替鲜于仲通拿出一个平定南诏的计划来。”   说罢,他疲倦地闭上眼。   李岫明白他的意思,右相府现在缺的是能与各方节度使包括哥舒翰、王忠嗣、鲜于仲通都说的上话的人,且有才干、有声望,能够替相府拿出一个圣人满意、朝野接受的策略……其实,薛白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韦见素,只是临时找来的一个才干很不错的官员而已。   ***   皇城,门下外省。   大堂中响起温和而从容的声音。   “南诏之事,右相略有疏忽,恐将影响攻吐蕃之大局,朝廷亟待平定南诏,故而圣人命我平章中书门下事。钱粮上,还须国舅多多支持。”   “好说,好说。”   “剑南节度使早晚会是鲜于仲通的。”张垍略压低了些声音,道:“这一战之后,王忠嗣的势力不会留在剑南。”   他正在极力拉拢杨国忠,杨国忠也并不难拉拢,只要舍得给好处。   几句话之后,此事便谈成了。   张垍于是转向韦见素,笑道:“会微兄,可算时来运转了,我已向圣人举荐,欲任你为吏部侍郎,加银青光禄大夫。”   韦见素已年愈六旬,坐在那是最像宰相的一个,抚须点了点头,颇为矜持,但也没拒绝张垍的好意。   为官者,哪怕岁月蹉跎,但谁没有经世济民的志向?   正在此时,有官员匆匆入内,低声禀道:“驸马,公主来了。”   张垍愣了愣,心里十分不高兴,但也只能去见宁亲公主。   夫妻二人才见面,他便低声提醒道:“你万万不该来皇城,圣人最恨皇子公主干政,你跑来,会坏了我的前途……”   “好你个张垍,在你眼里,是前途重要还是我重要?!”   若在往常,张垍实不愿搭理这妇人,但如今他心里有了期盼,反而要哄好妻子,免得她添乱。   于是,都四十多岁的人,他却还要温言柔语地道:“自然是你重要。”   “那你何时回府?我们设个宴,邀十八娘夫妇、张泗夫妇,还有李珍他们来,永王也想见你。”   张垍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他今非昔比,有了实权,真的不想再与那群纨绔来往了。   但为了快些把妻子哄出皇城,他也只能耐着性子,道:“你先回去准备,我处置完公务便回。”   “才任官,能有多少公务?我等你。”   “不必,我一会还得先去给颜真卿接风洗尘。”   “你可是驸马,且还拜相了,大唐开国以来也没几个这般人物。如何还去给那等小官接风?”   张垍无奈解释道:“我无根基,正是用人之际。何况颜真卿才干名望不凡,更是薛白丈人,我得礼数周全了。”   “薛白一介七品小官,你倒是在意得很。”   “你不懂他的能耐与远见,须知他是第一个要扶我任相之人。”   “呵。”   张垍不明白,他分明已极力隐忍了,结果到最后还是触怒了宁亲公主……   ***   是日,离开皇城以后,他还是赶去见了颜真卿、薛白。   相比李林甫,他用人的眼光、态度完全不同,掌了权,待薛白反而更客气了两分。   “家中有事,我不能久待,带了些薄礼,既是给颜公接风,亦是为薛郎成亲添些彩。”   “驸马太客气了,不敢当如此厚爱。”   寒暄之后,张垍很快告辞。   正好暮鼓也快响了,薛白便送他一程。   两人走过长安的大街,初时颇为沉默,似已有了隔阂。   “圣人已下旨,调王忠嗣回京商议南诏之事。”张垍开口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   “是。”   “此事,圣人询问过我的意见。”张垍道,“但为了不引起南诏警觉,圣人命我不得声张。”   这理由很假,但他愿意给薛白这一个小官找个理由,态度已是很难得了。   薛白也没有不识相,揪着此事给张垍难堪,沉吟着,问道:“若是王忠嗣南征,河东节度使的人选,驸马有何看法?”   “此事只怕还得等王忠嗣回长安再谈,我不是敷衍你,而是圣人心意难料,何况眼下是否由他挂帅征南诏,还未定下。”   “也是。”   张垍转头看去,见薛白的反应比预想中要沉着,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还年轻,且刚升迁的殿中侍御史,且先筹备婚礼,并尽心国事,往后我必为你谋升迁。”   “多谢驸马了。”   对于由王忠嗣挂帅南征一事,薛白确实没有太过激动的反应。   他仔细思量过,先明确了自己的政治主张有哪些。首先,他想要阻止安禄山造反,之后才是对付李隆基、李亨父子,徐徐解决大唐积弊,实现抱负。   以王忠嗣镇守河东是阻止安禄山的手段之一,但不是唯一手段。安禄山才刚刚出招,如张垍所言,王忠嗣回朝之前,大可先静看局势变化。   至少眼下王忠嗣还活着,中枢已不再是李林甫的一言堂,颜真卿也回朝升官了……薛白自认为还是带来了不小的改变。   这般想着,他从容了许多,心思也回到了与颜嫣的婚事上。   颜真卿既回来了,婚期便定在三月二十日。   次日午后,薛白从御史台散衙还家,便见青岚正在布置新房,在这朝中局势纷纷扰扰之际,他家中忽添了些女子的柔情。   “咦,郎君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会试试吉服吧,试了我好改一改。”   “好。”   “今日难得不忙吗?”青岚如今也敢敲打薛白,嗔道:“往常可是暮鼓不响都舍不得回来呢。”   “官小,忙到了这一步,之后的事,便不是我能定夺的了。”薛白有些遗憾。   现实就是这般,小人物再如何造势,看似闹得热闹,最后还是得由天子一言而决……所以他想当天子。   青岚不懂他这些野心,只会为他闲下来而欢天喜地,催他换上了吉服,上下打量着,夸道:“郎君真好看,比穿官袍还好看。”   “你明知我一心上进,还这么说。”   “就说,官袍多沉闷啊,哪有这般穿活泼?”   青岚也十分活泼,笑意盈盈的,薛白看着,拉着她的手,便要拉她拜堂。   他虽然多情,心里却想着往后要给她封个皇妃,私下拜个堂又怎么了。   “才不要,拜完堂郎君又要闹了。”   “那有何不好?”   “天没黑呢……”   正说笑着,家里却是有客来访。   薛白近来很吃香,李林甫、陈希烈、杨国忠、张垍,甚至李亨、李琮、李璘、李珍都想拉拢他,他却打定主意今日谁也不见。   “不论是谁,回拒……”   “郎君,是腾空子。”   “好吧,我过去。”   才迈过门槛,薛白想起身上穿的还是与颜嫣成亲的吉服,连忙去换了。   换了衣服,他快走了几步,之后却是放慢了步伐,走过长廊,甚至停了下来,想着是否真要见李腾空。   待步入前堂,薛白目光看去,对于李腾空是何表情,他其实是不确定的……不知她是想他了,还是来给右相府当说客的。   两人目光相对,她没变,依旧是那淡泊的眼神。   相顾无言。   许久,薛白道:“走走吗?”   “好。”   薛宅还算大,庭台楼阁,应有尽有,如今春意正浓,院里的各种花都开了,风景很美。   李腾空转头看去,希望他能再给自己写一首诗,又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了。   前方的仪门处挂着两个红灯笼,灯笼上贴着“囍”字。   她收起小心思,道:“我今日来,是代表右相府。”   薛白莞尔道:“招揽我吗?”   “能吗?”李腾空目光从那灯笼上转开,态度是她少有的公事公办,道:“只怕相府已经晚了。”   “也看相府给什么条件。”   “我没在与你玩笑,你也不必轻视我。”李腾空淡淡道:“我来,便是我作得了主。”   “你是世外高人,何必趟这浑水?”   “我并非利用与你的交情来打动你,我之所以出面,代表的是相府的诚意,且我懂你想要什么。”   “安知你父兄没有利用你的意思?”   李腾空抬起头,迎上薛白的目光,忽有些恼他,于是针锋相对地问道:“利用我什么?难道你会因为我而心软?”   薛白一愣。   他没想到,平素清淡无为的女道士,今日真有些担当起右相府的样子。   “会吗?”李腾空追问了一句。   见薛白不答,她竟欺身上前了一步,道:“薛郎可会因来的是我,而心软?”   薛白退了一步,笑而不语。   似发觉到这办法好用,李腾空继续欺身上前,道:“若是不会,何谈我父兄利用我。”   薛白的背已抵到了庭中一棵大树上,退无可退;李腾空迎着头,毫无惧色地看着她,愈发近了。   若她是杨玉瑶的身材,两人只怕已紧紧贴在一起。   今日薛白反而稍显被动,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希望你掺和到这些事里。”   李腾空察觉到了他的窘状,知自己暂时占了上风。   “也许,薛郎更不希望河东节度使换人?”   她稍稍又往前凑近了些,吓唬薛白。   然而,脸还未碰到,她腰间却被顶了一下,吓得退了一步,只好咳嗽两声,强掩镇定。   “腾空子有何见教?”薛白反问道。   “我阿爷保河东节度使不落入胡儿之手,你保我阿爷不失相位,如何?”   “不够。”薛白道:“要我再助你阿爷,至少要有两个条件。”   “说。”   “罢安禄山范阳、平卢节度使之职;迁我老师为给事中。”   薛白很清楚自己的政治诉求,首先要做的就是阻止安史之乱,他还年轻,其它的事都还来得及。   李腾空反问道:“罢了安禄山,谁可任帅范阳、平卢?”   “高仙芝。”薛白道,“高仙芝是当世名将,既已灭小勃律而震慑西域诸国,过犹不及,何不调至河北,解决契丹、奚之大患?”   “何人可镇安西四镇?”   “我举荐一人,朔方军中大将,横塞军使、九原郡都督,郭子仪。”薛白道:“此人文武双全、沉稳持重,比高仙芝更适合镇守西域。”   “安禄山如何安置?”   “调回朝中好了,圣人喜欢他,便留他给圣人逗闷子。”   李腾空不由笑了笑,问道:“若答应你这些条件,你便出手保我阿爷。”   “他得让我信他才行,可别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却做不到。”   这其实是个大问题,李林甫如今真有能耐把安山调离吗?   当然,两人才刚开始谈,首先只是明确双方的态度与诚意。   “那你可有把握保住我阿爷?”李腾空问道。   薛白笑了笑,道:“张垍有个非常大的弱点,我若不想让他拜相,易如反掌。”   “真的?”   “不骗你。”   李腾空双手背在身后,在庭院中踱了几步。   薛白看着她学老臣思忖时的样子,不由笑了笑,笑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   过了一会,李腾空停下踱步,道:“我谨代右相答应你的条件。”   “不信。”薛白毫不犹豫地应道。   “为何?”   “右相府已走到绝路,得先拿出诚意来。”   “何谓诚意?”   “让你阿爷上表,提议留安禄山任京官,以高仙芝出镇范阳、平卢。”薛白态度冷峻,道:“我不会给你们太多时间考虑,想当宰相的人很多,想拉拢我的人更多。”   “你能告诉我,为何一定要如此吗?”   “我想避免大唐祸乱……”   是日,没有拥抱,没有亲近的动作。   两人真就是公事公办地谈过话,李腾空便告辞而去。   薛白没有送她,独自在小池边坐了一会,回想着这场谈话,最后摇了摇头。   “小姑娘胡闹罢了。”   他知自己提的那些条件做不到的,换张垍、陈希烈、杨国忠都不可能答应,或者答应了也做不到。   ***   “太荒唐了。”   “军国大事,岂容胡闹?”   右相府,李林甫、李岫听了李腾空回来后说的话,同时摇了头。   “为何不可能?”李腾空道,“薛白允诺,只要阿爷答应,他愿保阿爷相位。”   “你因他而昏了头了!自己再想想这些条件,像话吗?阿爷若能左右安西四镇,与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的人选,何必理会他?”   李岫说着,愈发摇头,又道:“为了拉拢一个七品官,调换相隔万里的数员边镇大将?想得出来。”   “咳咳咳咳……”   李林甫也是连连摇头,末了,道:“那竖子敷衍你的罢了,退下吧。”   “阿爷只说,此事有何难处?”李腾空却不肯退。   李岫苦笑不已,后悔不迭,心想,家国大事,果然就不该让一个小女子掺和进来,简直就像是家家酒一般胡闹。   眼下,竟还要回答这么浅薄无知的问题。   “有何难处?首先此事便不可能,说出来只会让人嗤笑。”   “阿兄只说不可能,却是一个理由也不谈?”   “半年前,朅师国也依附了吐蕃,之后,高仙芝上奏,称石国也对大唐无礼。今载二月,高仙芝已击破朅师国,俘虏了其国王以及吐蕃使者。眼下石国已来表请罪,是和是战圣人犹在考虑,若战,高仙芝随时要攻石国。”李林甫随口说着,道:“总之,调他离开安西,不可能。”   李腾空道:“高仙芝攻战凌厉,威震西域,然西域诸国却接连依附吐蕃,大唐是否该换一个更沉稳的节度使镇守安西?”   “这不是女儿家该讨论之事。”李林甫挥手道:“圣人对高仙芝正满意。”   “愈是这种满意……”   “够了,牝鸡司晨大唐已经出现得太多了,休让我听到你个小娘子抨击时政。”   换作平常,李腾空才不理会这些俗事,今日却忍了,有些倔强道:“阿爷忘了请我去说服薛白时的言语了,女儿可以不抨击时政,那往后也就不再管家中之事。”   李林甫又叹了一口气。   在苗晋卿、宋遥、韦见素接连倒向张垍之后,确实是他厚着脸皮,让女儿出面去找薛白。   “高仙芝调任范阳、平卢,难,但薛白无非是想要撤换杂胡。”李林甫沉吟道,“此事我不反对,但做不到,他若有本事,可去试着撼动杂胡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阿爷先表个态如何?”   李林甫沉吟着,反问道:“他说张垍有个大弱点,为何?”   “女儿不知。”   “让为父再想想,你先去歇息。”   “是。”   之后,李林甫拿起安禄山的信件又看了一遍。   那信上尽是阿谀奉承之词,安禄山承认他是太想要河东节度使一职了,但对右相的忠心还是天地可鉴。   总之,又是赔罪,又是送礼,但人还是一去不回地跑回范阳,生怕被留在长安。   “杂胡虽是不听话了一次,也还是比薛白忠心。”   “是。”李岫应道:“薛白提的条件,哪个朝臣都不会答应他。”   他的意思,也是拒绝薛白,或者再继续讨价还价。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林甫眼中精光一闪,认为只有旁人做不到的事,才能彰显出他这个宰执的气魄。   “再派快马传信给杂胡,老夫有意让他代替陈希烈,问他是否愿意。”   李岫一愣,有些看不明白阿爷的心思。   李林甫想的却是,安禄山听话便罢了;若敢不听话,那就撤换掉其两镇节度使之职,方可震慑朝堂之上那些觊觎相位者。   ***   是夜,李腾空许久不能入睡,最后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向天空望去。   她想到了年幼时阿爷说的那个放弃成仙,只求人间二十年宰相的故事,她以前从来不觉得这是个好选择。   一直到了今日,她才明白为何阿爷会这般选。   人间有人间的执着,连她李小仙也舍不得这人间。   她想要与薛白一起避免大唐祸乱…… 第304章 洁身自好   时人都说虢国夫人府占地广阔、奢侈无比,其实只有右相府的三分之一、咸宜公主府的四分之一。   至少府中的马球场并不算大,马球场后方用来换衣服的屋舍就更显逼仄……薛白与杨玉瑶打完马球,挤在屋舍里换了衣服,再次出了一身汗。   “别着凉了,披上。”   “现在才知道疼人家,嘁。”   比起薛白疼她,杨玉瑶更疼他,嗔了一句之后便道:“这马球场还是小了,你可知我们东边也是一整片的大院?”   “空置的?没见那边有人进出过。”   “我打听了,李齐物的,据说是个宗室,任过怀州刺史、陕郡太守,如今被贬了,长安的宅院也不住,不如我买下来送给你。”   “送给我做什么?”   “给你当外宅,伱马上要成亲了,有个外宅,我们好来往。”   薛白只觉好笑,道:“我们的宅院本就只隔了一条街。”   “隔了街我都嫌远,偏要买一座更近的打通了,与你连在一起。”杨玉瑶笑道,“我也好有座大的马球场嘛。”   薛白想了想,道:“李齐物是因为与李适之交好,被李林甫打压的吧?”   “我才不管这些。”   “别招惹他,他也许要东山再起了。”   薛白的官虽然小,却是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语气笃定,特别容易让杨玉瑶信服。   “杨家再风光,已不宜再得罪李氏宗室。”   “说到风光,也就是外人看着还得宠。”杨玉瑶低声道:“你要成亲了,玉环想给你这义弟送桩厚礼,还未找到机会与圣人提。”   “贵妃的心意我领了,礼就不必了。”薛白俯下身,替她把耳环挂起来。   “你已许久未见到圣人了吧?”   “嗯。”   薛白与杨玉瑶都已意识到了,其实薛白的权势,或者说对朝堂的影响力反而是在变弱的,因为他已经离弄臣的身份越来越远了。   以前他想保王忠嗣,只要哄圣人开心了就能达成目的,那是“薛打牌”的能量,而薛御史能做的就少得多了。   真正做事肯定是更难的。   “玉环说,你成了亲便不同了,她该帮你一把,近来想办法让你面圣一趟。”杨玉瑶道:“到时你给圣人赔个不是,莫再惹恼他了。”   “赔不是?我不过是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薛白随口应了,想着这句“成了亲便不同了”该是杨玉环的原话,也许指的是她与他关系在李隆基眼里就清白了,其实本来就清白。   “就是让你别太本分了,这世道,吃亏的总是你这样的本分人。”   “没关系,吃亏是福。”   “惯会说嘴。还有,听说你近来与右相府那小娘子走得近。”杨玉瑶媚眼一瞪,拿手指点着薛白的额头,教训道:“收敛些,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该知洁身自好。”   ***   薛白在杨玉瑶宅中狠狠地“洁身自好”了一番再出来,才回到家中,便得了一封拜帖,却是王维邀他明日到茶楼品茶。   他思量了片刻,猜测这该是李腾空想出来的掩人耳目的办法。   次日,到了辅兴坊的茶楼,果然见到玉真公主的车驾就在茶楼外。   他还是先去见了王维。   王维如今官运不错,前两年已升为五品郎中,今日来却没穿那身红色官袍,依旧是一身素雅襕袍,举止优雅地煮着茶,随口聊些山水、禅思。   薛白敷衍几句,道:“摩诘先生在库部数载了,也该升迁了吧?”   “不强求。”王维淡淡道:“你与昌龄兄作忘年交,称我为兄即可。”   “好。”薛白与李白反正也是平辈相交的,道:“摩诘兄下一步若能谋一个正五品上的给事中,或是中书舍人,便可参与中枢机要了。”   王维停下动作,看了薛白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薛白道:“摩诘兄没有经世济民的抱负不成?”   王维倒也坦诚,道:“若真没有,我何必科举入仕,何必舍了辋川的山水到长安来沾俗气?”   “我老师便想谋一任给事中。”   “颜清臣如今只是员外郎吧?”   “是,老师想往前走两步,中间还需要一个郎中的阙。”薛白道:“就请摩诘兄先进一步,把这库部郎中的位置让出来如何?”   “中书舍人?”   “简单。”薛白道:“摩诘兄与驸马张垍见一面如何?他如今正是御前的红人。”   中书舍人、给事中都只是正五品的官,却有“储相”之称,一个负责起草诏令,一个负责审议封驳诏令。   薛白若是把王维、颜真卿推到这两个位置上,就相当于能通过他们知晓整个朝堂所有的诏令……其权势是可想而知的。   如此提议,便是诗佛也动心。   谈了一会,有一名女冠过来,称是玉真公主也在这茶楼,既巧遇了当今两个大诗人,想请他们移步一见。   此间说是茶楼,其实是个占地不小的院落,两人由这名女冠引着进了后院,便见另一名女冠过来,道:“薛郎这边请。”   薛白并不诧异,走进一间偏厅,便见李季兰正笑盈盈地迎上来。   这时节,正是桃花开得正艳的时候,她一笑,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春风一吹,裹着一阵香气,薛白恍惚了一瞬间,迅速清醒过来,摸了摸鼻子下方,提醒自己这小娘子就长这般模样,并非是在对自己双目含情。   “咳,季兰子怎么在这里。”   “你低些,我与你说。”   李季兰拉了拉薛白的衣袖,让他附耳过来,方才道:“腾空子想代右相与你谈事,不想让外人注意到了,因此施了些障眼法,哪怕有人知道我们今日来这里了,也只当你是来见我的。”   “见你?”薛白觉得见李季兰,传出去也不妥。   “嗯。”李季兰一本正经道:“我们都考虑好了,若被人发现了,便说我们又要写一个戏文,便是你上次说的《梁祝》了。”   “是吗?你们都考虑好了。”   “但薛郎你还是得与我细说了,我方好执笔的。”李季兰有阵子没见薛白,要说的有许多,接着又道:“对了,你可真是了不起,让腾空子这般清静无为的人也一心官场庶务呢。”   “那是腾空子有一颗经世济民之心。”   “……”   皎奴推开一丝窗缝,目光看去,见李季兰还不把薛白带过来,在院里语笑嫣然地说话。   她不由疑惑,天宝五载那个冬天,她可是第一个彻夜与薛白相伴的女子,但从当时到现在,她都没看到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这么多小娘子绕在他身边争抢的。   不过是个心机深沉的小人罢了。   这般想着,她便担心单纯的十七娘与这等小人商谈,万一也被害了,就像吉温、杨慎矜。   “来了。”   稍等了一会,薛白终于推门而入。   李腾空正坐在那,手里拿着一个小卷轴看着,上面是她今日要谈话的要点。   听得动静,她连忙把它收进袖子,摆出笃定自若的表情。   “你我相见,不宜引人注目,我便出此下策。”李腾空道:“不介意吧?”   “很聪明。”   “你是故意夸我一句,显得你更厉害吗?”   薛白笑道:“不必这般紧张,虽说是谈事情,不影响我们是朋友。”   李腾空示意皎奴与眠儿出去,问道:“你是轻易就抱朋友的人?”   “嗯。”   薛白难得见她显出有攻击力的模样,仔细端详了她一眼,却见她的锐气已经收了回去,像是一只白色的小猫抬起爪子喵了一声就作罢。   “我阿爷答应你的条件了,他打算把安禄山调回长安。”   “那很顺利?”   “你不必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李腾空正色道:“此事,我会尽力做成。”   她拿起案上两封信,递给薛白。   其中一封是李林甫写的,称陈希烈任门下侍中以来,毫无建言,他有意荐安禄山接替,以全其“出将入相”之功业云云。   薛白更感兴趣的是安禄山的回信,打开来,只见安禄山措辞谦卑,对李林甫表达了万分的感激,称一定平定契丹、奚,以不辜负右相厚待,又说自己愿听从朝廷安排,不论是何官职都接受。   “你阿爷信安禄山这套说辞吗?”   “不信。”李腾空道:“可此事表明他答应了你的条件。”   “这种口头答应不作数的。”薛白道:“除非他正式上书。”   李腾空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手指在袖中轻轻捏着她的小卷轴,想了想,道:“我阿爷想要知道,他一旦上书,你便会出手保他的相位吗?”   “我需要看到更多的,他与安禄山翻脸的决心。”   “还有一个问题。”李腾空犹豫了片刻,道:“你不会是……趁着我阿爷与张垍争相位,故意拖延,扶植别的势力吧?”   薛白闻言惊讶,再次打量了她一眼。   她还太年轻,脸颊上的皮肤细腻,眼睛干净,因还从未经过世俗的沾染。所以,从她说代右相府来谈,他一直有些小瞧她,不认为一个小女子能影响什么。   直到此时,他的心思第一次被人揭穿。毕竟,连张垍、陈希烈、杨国忠等人都没意识到他的真实目的。   朝堂风起云涌之间,他其实是在偷偷经营自己的小势力,想着把颜真卿、王维推进中枢,拉拢元载、严武等等出色的后进之辈。   “是你阿爷让你问的?”薛白不动声色道。   “我只是奇怪,以你的性子,既不会信我阿爷,也不该信任张垍,更何谈杨国忠了。”李腾空道:“你可是敢言直谏,把圣人也得罪了。”   “你阿爷能支持庆王吗?”   薛白想到,李腾空说的是“别的势力”,遂以李琮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   “庆王?”   李腾空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俯身过来,她手指纤细,白晳中透着些红酥感。   薛白遂俯身过去。   “我阿爷想扶持的是皇二十一子,盛王李琦。”李腾空小声道:“圣人追赠武惠妃为皇后,那盛王实则是圣人的嫡子。另外,盛王妃乃是武敬一之女。”   薛白知道李林甫的风流往事,想必这武敬一与武凤娘大概也是族兄妹之类。   “盛王也好、庆王也罢,你阿爷其实并不在意,毕竟这些年,只听他说要易储,却从未说过要易成谁。”   “要我阿爷扶持庆王,这可又是一个大条件。”   “若他愿意与庆王见一面,我便出手保他。”   李腾空问道:“如何相见?”   “在我成亲当日,庆王当会来。”薛白道:“恭迎右相便是。”   李腾空听了,低下头捧着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   她还在故作镇定,淡淡道:“那我便以茶代酒,先祝你新婚大吉了……”   ***   过了两日,韦芸接过薛白递来的宾客名单扫了一眼,不由惊讶。   “这可是满朝公卿都要来?”   “是。”   “你的宅院可摆得下?”   “宣阳坊的几个邻居都说可以帮忙摆酒宴。”薛白道:“有恩国公主府、信成公主府、虢国夫人府、杨国忠府、高仙芝府。”   韦芸反而担心起来,问道:“是否太过张扬了。”   薛白为安她的心,不提自己如今在朝堂上的声望,道:“学生毕竟有些诗名,盛情难却。”   “好吧。”   韦芸放下名单,犹豫着,问道:“对了,近来听说了些风言风语……”   薛白登时紧张,想到了杨玉瑶提醒自己的,婚期将近,务必洁身自好。但他与李腾空见面隐秘,彼此也是清白,想必还是与杨玉瑶之间的风言风语传出来了。   正思忖着如何解释,便听得韦芸后面的话。   “你老师……他近来归家身上都带着异香,显然与女子往来,却与我说是公务,具体的不肯说,你可知晓?”   “这……”   薛白一听便知是如何回事。   颜真卿必然是与苏毗国的哪位当权者在接洽了,此事虽然哥舒翰、张垍都不介意与他谈,但实则也就这寥寥几人知道,极为隐秘。   “老师确实有公务。”   “是何公务须每日与女子打交道?”   “师娘只须信任老师,此事学生也不知具体详情。”   “……”   颜宅的庭院那边,颜嫣正一身男装打扮,带着颜頵假装路过,其实是在成亲前这种不宜见面的时节见薛白一面。   “你看他,呆头呆脑的。”颜嫣远远看着薛白出来,不由嘀咕了一句。   颜頵挠了挠头,奇道:“阿兄多玉树临风啊,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他呆的。”   “因为你比他更呆。”   姐弟二人正在拌嘴,便见薛白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还小小声地唱了两句出来。   颜頵颇懂音律,不由惊道:“阿兄唱歌调子好奇怪,无怪乎坊间都在传你是‘薛白嗓’……”   话音未了,颜嫣已一把将颜頵拉住,道:“坊间都说阿兄嗓音独特呢。”   “可方才那调子。”   “住口吧。”   颜嫣喝止了弟弟,自己却也是对薛白方才的唱词感兴趣的,道:“阿兄方才唱的词虽平白,却琅琅上口呢,何不写下来,便当练练字。”   “就是大白话,不是甚诗词。”   薛白其实还在想着颜真卿与苏毗使者联络之事,倒没留意到自己因一些联想,随口唱了两句。   颜頵不由好奇,问道:“阿姐,你听清阿兄唱什么了?”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颜嫣于是清唱了一句。   她不像念奴那样擅于唱歌,但声音好听,那声音像是能从薛白耳朵钻进他心里,拿羽毛轻轻挠他的心脏,偏还带着些调皮之意。   恰此时,颜宅的仆妇又赶过来了,匆匆把薛白领出去,不让他们在成亲前相见,免得传出去坏了颜家的名声。   颜嫣送别薛白,眼里还带着取笑之意,分明是笑他唱歌是个大白嗓。   可等她回到闺房,将今日听到的歌唱了一遍,却是在那两句后面还能继续唱起来。   她今日听到的可有好几句。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   距婚期尚有十余日,薛白每日上午还是到御史台视事。   御史职责有纠、察、弹、推四项,相当于长安城发生的诸事都有权力过问一嘴,其实还是忙的。但天宝年间的氛围下,多也只能忙些小事,真正的大事,还得由那几个兼着数十个官职的人物作主。   以前薛白在秘书省任校书郎,给秘府图书修改错字,如今他在御史台当御史,每日的一个工作职责就是检查秘书省的校书郎有没有完成错字的修改。   有趣的是,如今有几位校书郎正是薛白的同年,李栖筠、刘长卿、李嘉祐……   一起中进士两年,当年众人之中最少年的薛白终于是与他们拉开了差距,换言之,他已经有一点点资格,把他们拉拢为党羽,并成为领头的那个。   说好了是来巡视校书郎做事,但诸同年聚在一起,免不了喝上一杯,末了,众人都表态拭目以待看薛白扳倒李林甫,使天下人扬眉吐气。   待回了御史台,才在官廨坐定,杨国忠便大笑着领了一人过来。   “哈哈哈,阿白,看谁回来了。”   薛白虽不出所料,还是故意显出喜色,笑道:“公辅兄。”   元载三步赶到薛白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薛郎美言,调我回朝。”   “是公辅兄有才华,并非我的功劳。”   昔日杨銛门下的几个核心难得再聚在一起,其实已经是物是人非了,薛白与杨国忠貌合神离,元载跌得最惨,如今只能仰二人鼻息。   这种时候,元载其实生怕他们二人逼他做出表态,好在,薛白与杨国忠谈论国事,都是以大局为重。   “公辅回来得正好。”杨国忠道,“征讨南诏在即,朝廷正要筹措钱粮,公辅正擅长此事,我有意举荐你为骤迁检校度支员外郎,如何?”   所谓“检校”,就是元载官阶不够,以官派他办理度支员外郎之事。即便如此,这也是个肥差,且非常容易立功。   元载心中大喜,但还是向薛白看了一眼。   薛白点了点头,道:“有了公辅兄担此重担,想必钱粮军费能顺利许多,但还望你爱惜民力。”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国忠这个太府少卿带着元载来见宰相,听宰相对他举荐官员的建议,谁能听出薛白只是一个殿中侍御史。   实则是杨国忠与张垍的私交并不好,虽然见风使舵地倒向张垍,无非因得了好处。他并不愿将事事禀报张垍,因此带元载过来,让薛白去与张垍说。   此为杨国舅送礼的妙招之一,叫“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时大家都是杨党,都是兄弟朋友,待元载告辞,杨国忠继续堆出一脸笑意,便开始以御史中丞的身份与殿中侍御史说话了。   “这御史台殿院,院使还是罗希奭啊。”   薛白听弦而知雅意,笑了笑。   杨国忠虽说是御史台的官长,但实际上却被三院的院使架空了权力,如今李林甫有了罢相之势,他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收回权力。   此事,两人倒是有共同利益。   除掉罗希奭,首先是伸张正义,其次,极为有利于薛白提升声望、资历,对李林甫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哪怕薛白正暗中与李腾空在谈判,却并不影响他打击李林甫的势力,相反,这还是一种敲打、震慑。   不得不说,杨国忠在争权夺势上真的进步了很多,如今已经非常善于因势利导了。   这条官途大道之上,就没一个人懈怠,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   “罗希奭,是御史台的前辈了。”薛白道。   杨国忠道:“罗希奭有一个舅舅名叫张博济,乃是李林甫的女婿,这甥舅二人年纪差不多大,从小关系就好。不像你与安禄山,一老一少。”   “故而,罗希奭是哥奴的心腹。”   “除掉他,则李林甫将彻底失去威望。”杨国忠笑问道:“阿白可敢弹劾罗希奭?”   “但不知有何罪名?”   杨国忠道:“阿兄我是个愚笨的,因此才来找阿白。”   “好吧,那此事我便应下了。”   薛白说着,心里忽然在想,李腾空真的不应该掺和到权争之事里来。   这些事根本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他与右相府也绝不可能是一拍即合的。   就像两国联盟,表面上互遣使节在谈着,背底里其实都是暗刀子,只有一方中了太多刀,流血不止,开始求饶了,才会有结果。   ***   右相府,偃月堂。   “先让十七娘稳住那竖子,我们设计除掉张垍。”   “圣人诸多女婿当中,张垍一直都是最受圣人喜爱的一个,如今更是风头正盛……”   李林甫躺在椅子上,神色有些憔悴,缓缓道:“张垍最大的弱点,便是他的驸马身份,借此除掉他。”   “但不知如何做?”李岫想不出办法来。   “你也知薛白与杨三姨之事。”李林甫道:“张垍那般人物,你当他没有外室吗?咳咳,宁亲公主一直就不信任他,故而他做得极隐秘。”   李岫一时无言以对。   现今这大唐风气,公卿中洁身自好者太少,他阿爷与武凤娘,薛白与杨三姨、杜家姐妹等人,张垍显然是不例外的。   “阿爷,这种时候,做这些还来得及吗?”   “去查。”   “是。”   李林甫疲倦地闭上眼,道:“我会上书,调杂胡回朝,以阿布思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如此,或可挽回威望……说来,薛白已给我出了两个主意啊。”   “可阿布思是突厥人,镇守河北,万一……”   “圣人当然不会答应。”李林甫道,“我听说,贵妃想在薛白成亲前召他进宫。希望我表了态,那竖子能想办法替我说些好话吧。”   说到这里,他已有些喘,就像他的宰相之位一样,如今正在苟延残喘。   ***   杜宅。   薛白近来没时间与杜五郎玩,少不得来安抚一下他,并与杜有邻谈了谈杜五郎出仕之事。   末了,杜有邻道:“那你今夜就在家里住吧?马上要宵禁了。”   “听伯父安排。”   杜媗与杜妗对视了一眼,道:“我去把被褥铺上。”   “有劳媗娘了。”   书房这边,杜有邻不免与薛白谈起了正事。   “如今这朝堂上许多事都箭在弦上啊,王忠嗣快要回朝了,是否挂帅南诏;李林甫是否罢相;张垍是否拜相,皆没个定数,让人不安啊。”   薛白道:“这种时候,圣人是不会立刻下决定的,就是要所有人不安。看谁犯错误,谁先承受不住,谁就出局,到时胜负便见分晓,万事也就有了结果。”   杜有邻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圣人已有换相之意?在等张垍、李林甫,看谁犯错?”   “如同在斗鸡,眼下正是两只斗鸡刚下场,在互相瞪眼的时候,而各方下注,给它们鼓舞气势。”   杜有邻低声问道:“你押谁?”   薛白心念一动,有了玩笑之意,问道:“我押伯父你,如何?”   “我何德何能啊?”杜有邻笑着摆手,根本就没想过拜相。   他认为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反而是在一旁煮茶汤的杜妗与薛白偷偷对视了一眼,以眼神有了交流。   杜有邻没留意到这一幕,捻着长须在品味薛白方才的话,心道怪不得长安是这个气氛,原来张垍、李林甫都还在拉拢人造势。   但不知这两只斗鸡何时开始互啄?   “伯父在京兆府任少尹,可还顺利。”   “少尹并不止我一个,六曹或听李林甫的,或听杨国忠的。”杜有邻道:“我也无甚事,还算顺利。”   薛白不能理解这样的“顺利”,问道:“严武任法曹,做得如何?”   “他好像已经立威了,但与我来往得少。”   正此时,在这暮鼓还未响起之际,忽有小吏登门,杜有邻遂到大堂相见。   “少尹,城中出案子了!”   “案子?”杜有邻大为惊讶,问道:“城中哪日不出案子?今日为何来找我?”   “京尹在忙,说这案子让少尹来办。”   杜有邻一听,便知是一桩大案,屏息道:“快说。”   “宣阳坊净域寺死了一对年轻男女,请少尹速去。”   “这……”   杜有邻大为不解,不明白这样的案子,杨国忠为何特意要让他办。   天色虽晚,他只好去重新换上官袍。   而那小吏趁着这当口,还与薛白低声说了一句。   “薛御史,京尹让我告诉你,罗希奭已经去净域寺了,这桩案子,只怕与右相府有关。”   薛白点了点头,随杜有邻往净域寺而去。   ……   暮鼓声中,众人到了净域寺,果然见到罗希奭正在检查一具女尸。   薛白走上前,目光看去,尸体有两具,是一男一女抱在一起,那女尸虽是侍婢打扮,衣裳的料子却不寻常,且长相艳美。   只一眼,他便知如此绝色,只怕事涉公卿了。   杜有邻看了,也终于反应过来,眼看着死者那苍白的面容喃喃了一句。   “斗鸡开始了?” 第305章 罗钳   薛白蹲下身,伸出手,把那女尸的嘴唇抻开,只见她有一口非常整齐的牙齿。   另外,她唇上抹的口脂颜色鲜亮,粘在手上之后搓了搓也不容易晕开。   以薛白的经验来说,这口脂比杜媗用的要好,不输杨玉瑶用的。再一闻,隐隐有一股迦毗国进献的郁金香气味,据他所知,乃是圣人在腊月里赏赐的“宫墙红”。   “薛御史不如尝一尝?”   耳边忽然响起一句风凉话,是罗希奭。   “看得如此仔细,可有看出什么?”   “罗御史来得这般快,可是就在附近?”薛白不答,反问道。   “刚到。”罗希奭道:“听说几位驸马正在信成公主的府上赴宴,来凑个热闹。”   “哪几位驸马?”   “薛御史都认得的。”罗希奭道:“咸宜公主的驸马杨洄、永穆公主的驸马王繇,对了,还有宁亲公主的驸马张垍。”   “原来如此。”   罗希奭问道:“薛御史可猜到是如何回事了。”   薛白把手里粘上的口脂擦了,摇了摇头,道:“实在猜不出。”   他再去看那具男尸,是个穿着青衣,奴仆打扮的年轻人,眉清目秀,只看这一身衣物,想要查出是谁府上的应该不难。   两个死者的死因相同,都是被人扭断了脖子,应该是大力气的壮士所为。   杜有邻已吩咐把净域寺中的僧人都带过来,开始问案。   罗希奭冷眼旁观,脸上浮起了微微的讥讽之色。   “你们寺庙死了人,都说说,如何回事?”   僧人们面面相觑,末了,有人答道:“回少尹,方才我们正在做晚课,并不知他们是如何进入寺中,更不知是如何死的。”   但却有一位老和尚叹道:“阿弥陀佛。”   杜有邻问道:“禅师可知发生了什么?”   “贫僧在寺中扫地,见这两位施主进入寺中幽会。”老和尚转身,向侧殿内的一尊雕像合什,道:“他们当着广目金刚的面,白日宣淫,广目金刚遂放出巨蛇,将二人勒死了。”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广目金刚正端坐西方,怒目圆瞪,手中持着一条巨蛇,俯视着他们,像是在审视着世间的罪恶。   庭中一寂。   忽然。   “哈哈哈哈。”罗希奭大笑起来,抬手一指,道:“老和尚你是说,杀人的是这尊雕像?”   “是广目金刚。”   “可笑。”罗希奭收起笑容,摆出官威,大喝道:“何人让你这般说的?还不招来?!”   “阿弥陀佛,贫僧不打诳语。”   “把这老和尚押入狱中,我要亲自审问。”   罗希奭一吩咐,杜有邻身后的京兆府差役中当即有人听令。   从吉温任京兆府法曹时起,这些人就听从“罗钳吉网”的吩咐,这些年依旧没有太大变化。这也是杨国忠必须拿掉罗希奭的理由之一。   见此情形,杜有邻无可奈何。   薛白则静观其变,认为既然是李林甫、张垍双方斗法,他们自然会出招,不急着出手。   他猜测,罗希奭是在追查张垍养的外室,这死去的女子也很可能真是张垍的外室。   不多时,新任的京兆府法曹严武大步而来,看到薛白,先是点了点头。   严武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上任没多久,已收买了几个差役,不多,至少能够做事。他在这案子里既不偏向罗希奭,也不偏向杜有邻,公事公办的态度。   “身份查到了。”   严武指着那具男尸,道:“是信成公主府的奴仆。”   ***   当今圣人有二十九个女儿,其中五人早夭。   朝臣们要记住剩下的二十四位公主及其驸马,颇为不易,更何况还包括一些改嫁的情形。   信成公主府今日一场宴会,邀请的也都是诸王与公主驸马。既然牵扯到了命案,京兆府与御史台诸人不免要登门问询。   待听得通传,信成公主与她的驸马独孤明还未说话,宁亲公主已开口道:“死了两个奴婢,竟也敢来打搅我们?不见,赶出去。”   她的夫婿很快就要成为宰执了,她在诸公主中也算是扬眉吐气,比起信成公主、独孤明,她更像是宴会的主人。   咸宜公主却不惯着她,问道:“来的是谁?”   “京兆少尹杜有邻,京兆法曹严武,还有殿中侍御史罗希奭、薛白。”   “薛郎来了?”王繇笑道:“那便见见他如何?”   嗣歧王李珍亦是朗笑,道:“好啊,我亦许久未见薛郎了,这是位妙人。”   宁亲公主想让张垍出面,替她找回面子,然而转头一看,却不知张垍去了何处。   很快,几个官员被带了进来。   杜有邻为官最大的问题并非不擅实务,而是不够圆滑。这问题平时看不出来,到了这种满堂公卿的场合才算是漏了怯。   他没太把诸王、公主、驸马当一回事,当即开口道:“隔壁的净域寺出了命案,烦请信成公主与驸马辨认,死者是何人。”   反而是罗希奭,凶名在外,此时却是满脸谄媚,不等这些贵人们发作,上前赔笑道:“人命关天,下官们不敢不尽心,免得万一传出去。”   信成公主于是向身边的侍女看了一眼,吩咐道:“让管事去辨一辨。”   不多时,管事辨认了回来,禀道:“回公主,死的确是府中的仆童,只是……那名女子,小人并不认得。”   此言一出,众人倒是好奇起来。   “怎么?是公主府的仆童勾了旁家的婢女,被金刚放蛇勒死了不成?”   “……”   议论纷纷之中,罗希奭上前几步,开口道:“敢问,驸马张垍可在?”   “何事?”宁亲公主答道。   “恕下官无礼。”罗希奭道:“此案,下官该是已查明了。”   他虽还未说查到了什么,但先问张垍在不在,已让此间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案子与张垍有关。   宁亲公主当即冷了脸,她第一反应不是信任并维护她的夫婿,而是要查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遂道:“说,怎么回事?”   “下官有要务须禀报张驸马,遂过来求见。”罗希奭道:“下官是从宣阳坊西门进来的,看到张驸马携着一女子进了净域寺,之后,才是一个青衣仆童入寺。”   他说到一半,已是满堂哗然。   杜有邻看了薛白一眼,暗道这些事罗希奭方才不说,显然是故意要公诸于众的了。   罗希奭又道:“但等下官进了净域寺,却不见了张驸马,只看到两具尸体……想来,是驸马担心公主生气,杀人灭口了。”   宁亲公主确实很生气,虽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忍不住向身边人发了火,喝骂道:“还不去把驸马找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于她这种天潢贵胄而言,可谓是奇耻大辱。   罗希奭见众人已对此事有了兴趣,低声吩咐一句,命差役将女尸搬到前院,这吓到了一些没见过死人的公主,但更多人还是围上前看了看,小声嘀咕着。   “张垍果然还是养了外室……”   人群当中,杨洄斟了一杯酒,递给了薛白,颇为客气地笑了一下。   薛白这才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杨洄养的外室,这是要求保密之意。   “出了何事?”   随着这一句问话,有人从大堂后方走了出来,是喝得微醺的张垍。   宁亲公主一见他就发了疯,拿起杯子便砸,嘴里骂骂咧咧。   张垍一脸茫然,待听说了事情经过,走上前看了一眼那具女尸,神色毫无变化。   “我不认得她。”   张垍说着,拿起妻子砸过来的酒杯,饮了一杯酒,笑道:“好个‘罗钳’,迫害到我头上了?但伱只有这点小手段吗?”   罗希奭道:“张驸马莫非以为我没有证据……”   恰此时,又有人说了一句。   “我认得她。”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是信诚公主的驸马独孤明。   独孤明说着,扯下了堂中的帷幔,盖在了那女尸身上。   “这是我府上的女婢,名叫怀香。”独孤明道:“此事与张垍无关。”   罗希奭有些诧异,之后微微冷笑,想明白了,无怪乎所有人认为张垍养了外室妇,却从来没人找到,原来是让独孤明帮忙的。   “独孤驸马这句话就怪了,你府上的管事都不认得她,你反而认得她?”   “后院女婢,前院管事不认得,实属正常。”   “那为何信成公主身边的女使亦不识得他?何况她这妆扮,岂是普通女婢?”罗希奭道,“莫非独孤驸马想替张驸马隐瞒?”   独孤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招过一人,吩咐道:“去将身契拿来。”   过了会,一份身契便被拿来,在众人当中传阅。   “怀香是我在天宝四载买的。”独孤明叹息一声,道:“诸君都知道,我的女儿远嫁契丹,我担心她在契丹失宠,后来买了几个美婢,但还没来得及把人送过去……”   说到这里,信诚公主已失声痛哭。   “公主!”   “别说了……”   他们说的这件事,薛白也知道详情,之前听颜真杲说契丹、奚之事时提过。   当年,张守珪一度利用契丹内乱、分化契丹,被臣子拥立的年轻可汗便投降唐朝,李隆基赐汉名李怀秀,拜松漠都督、封崇顺王。   天宝四载,李隆基将独孤明与信诚公主的女儿封为静乐公主,嫁给了李怀秀。静乐公主三月出嫁到了契丹,仅仅在当年九月,李怀秀便杀了她,叛唐。   与静乐公主有同样遭遇的,还有李隆基另一个外孙女宜芳公主,也是天宝四载三月嫁给了奚族的首领李延宠,九月被杀死,奚族叛唐。   两个不满十五岁的外孙女死在异国他乡,朝廷多次弹劾安禄山为了养寇自重,侵掠契丹、奚族,逼反李延宠、李怀秀,李隆基从来都是视而不见,认为安禄山有大功。   唯有信诚公主的哭声,让人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独孤驸马是说,这个怀香,是准备送到静乐公主身边的婢女?”罗希奭问道:“那为何……”   他话音未落,独孤明已冷冷喝道:“出去!”   “下官身为御史,有查案之责……”   “我府中的两个下人死了,你无端查到张垍身上,是在查案还是在排除异己?!”独孤明怒道:“还不出去?!”   罗希奭还想说话,在信诚公主的哭声中却是开不了口。   公主府的下人们已上前,将他推了出去,杜有邻当即告辞,匆匆让人将尸体抬走。   “薛郎留步。”   一众宾客中有人开了口,却是杨国忠。   “既然来了,一道喝杯酒如何?”   薛白看了独孤明一眼,询问这个主人的意见。   独孤明已收拾好了心情,彬彬有礼,道:“我与薛郎是邻居,往日却来往得太少,正好一叙。”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众人也不在意有两个奴婢方才已经死掉了,添酒回灯,继续觥筹交错。   堂中添了一张案子,薛白才落座,杨国忠已过来,低声道:“看到了?除掉罗希奭的好时机。”   “张垍自己做不到吗?需我们帮他?”   “你且看他。”杨国忠笑了笑。   薛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宁亲公主面若寒霜,张垍陪在身边,虽说城府甚深,却也难掩脸上的苦意。   杨国忠道:“你我都明白,张垍才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靠的是圣人的喜爱,声势虽大,根基太浅。没我们帮一把,哪斗得过李林甫?”   薛白笑了笑,愈发感到杨国忠进益很大。   “这案子,阿兄了解多少?”   “那个怀香,你也见了,是个绝色,若说是张垍的外室,不奇怪。”杨国忠道:“但若说是独孤明的外室,也不奇怪。”   薛白于是明白过来,杨国忠进益的只有争权夺势的手段,落在具体的事情上,还是不行。   “你呢?看出了什么?”   “找到了关键证据。”薛白道。   杨国忠一讶,与他碰了个杯,转身走了,显然是要去提醒张垍,再卖一个人情,换些好处。   只这一场宴会,他恐怕就能捞到价值万金的好处。   很快,杨洄也来与薛白碰了一杯,感慨道:“怀香是个绝色啊,可惜了。”   薛白回头看了咸宜公主一眼,低声道:“杨兄也是艳福不浅。”   “嘘。”   “此事,杨兄如何看?”   “罗钳把人掐死了栽赃张垍的可能性更大,啖狗肠,辣手摧花。”   等到杨洄走开,薛白便提起酒杯,走向独孤明。   他到现在还一滴酒都没喝,因为不需要给杨国忠、杨洄面子。对于独孤明,他却是想要拉拢的。   “独孤驸马,今日叨扰,我需向你赔罪。”薛白道:“也得感谢独孤驸马为我的婚宴借出宅院。”   独孤明知道薛白不擅饮酒,反而放下了酒杯,道:“薛郎一道走走?散散酒气。”   “幸甚。”   两人于是出了宴厅,在后方的庭院里踱步。   “我家与虢国夫人有些过节。”独孤明道,“薛郎可听说过了?”   “没听说过。”   “虢国夫人没有在你面前骂我们?”   薛白摇了摇头,道:“没有。”   “说来,也只是一桩小事。”独孤明道,“当时发生在天宝八载的上元节。”   “那年我不在长安,在偃师。”   “上元节,长安城太过热闹,去花萼楼赴宴时,我们夫妇与卫国公主的车驾与杨家三位国夫人的钿车被堵在坊中十字大街,杨家三位国夫人遂命武士上前驱开行人,挥鞭子的时候,惊到了我的马,我便下车呵斥。”   说到这里,独孤明苦笑起来,道:“但没想到,当时虢国夫人却是男装打扮、策马而行,被我骂了几句,她发了怒,遂也抽了我三鞭,此事遂闹到了御前。你可知圣人如何处置的?”   “不知。”   薛白答了,忽然有些疑惑起来。   大家都住在宣阳坊,事情闹到如此不愉快,他却没有听杨玉瑶抱怨过。   独孤明道:“圣人处死了那个挥鞭惊了我的马的武士,却把以前赐给卫国公主的所有赏赐都追回了,罢了我的官职,对虢国夫人则没有任何处置,旁人都说圣人包庇杨家。”   “此事……”   “卫国公主,便是宜芳公主的母亲了。宜芳公主之事,你想必也听过……必然是听过的,你常与安禄山为敌。”   “是。”   薛白记得,天宝六载李亨怂恿朝臣弹劾安禄山举的便是宜芳公主的例子,因为她嫁的奚族首领李延宠还与契丹可汗李怀秀不一样,李延宠原本就在长安当人质,是安禄山上奏将他放回奚族,然后又逼反了的。   独孤明神色黯然了许多,道:“我们两家的女儿都是往塞北和亲,一去不返了。走动的便多了些,上元节那夜亦是如此,与虢国夫人争执之事,圣人看似因为偏袒杨家,实则是敲打我们。”   “为何?”   “因为圣人永远没有错!”   独孤明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却是红了眼。   他没有就此事再多说。   但薛白却已经明白了,李隆基讨厌信诚公主、卫国公主一直在他面前抱怨她们的女儿死了,抱怨安禄山,于是找到一件事,就要给这两个女儿一点教训,让她们闭嘴。   这天宝年间发生的一件件荒诞的、匪夷所思之事,底层都有一个……更荒诞而且自私的理由。   圣人永远没有错。   “我也想除掉安禄山。”薛白道。   “好。”独孤明道:“那我与薛郎,不会因为我与虢国夫人的过节而有嫌隙?”   “朝堂上,泛泛之交的人有很多,但如你我这般坚定对付安禄山的不多。”   “那就好。”   独孤明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的月亮,叹息了一口气。   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开始往回走。   薛白问道:“怀香可是张垍托付在驸马这里的?”   独孤明不等他说完,摆手道:“不是。”   “可张垍与安禄山交情一向不错。”   “他与谁交情都好。”独孤明道:“我不会因此而冤枉他。”   此事他不愿多谈,李林甫与张垍,他坚定地选择张垍。   薛白也不逼问他。   两人回到了宴厅,才入内,张垍便向薛白招了个招呼。   “薛郎一道走走?散散酒气。”   这般迎来送往,薛白再次走向庭院,只是这次是与张垍一起。   虽然张垍没有叹气,但薛白还是感觉听到了他的叹气声。   “让你见笑了。”   “不会。”   “你助我登上相位,想必没想到我会在众人面前这般丢脸?”   薛白道:“但驸马你并不冤枉,对吗?”   张垍停下脚步,四下看了一眼,道:“杨国忠说你找到了关键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我找到的是驸马确实与怀香私通的证据。”   张垍笑着摇了摇头,道:“莫开玩笑了,哥奴也不可能用这点小事就扳倒我。”   薛白道:“宁亲公主若是闹得厉害了,圣人马上就会犹豫,该不该用一个驸马为宰相。谁都知道,圣人很不喜欢太平公主、安乐公主。”   “别闹了。”张垍问道:“你想要什么,直说。”   “好,直说。驸马答应让王忠嗣征南诏,让我很不安。”   “此事是圣人的意思。”   “驸马是在助安禄山谋河东吗?”   “不是。”张垍道:“我为的是大局……”   薛白懒得听这些,张垍敢与安禄山友善,他就必须给张垍一点教训。   与李林甫接洽也是为此。   所以,还是李腾空懂他,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驸马若为大局,当洁身自好才是。”   “那是哥奴栽赃。”   “怀香用的口脂是御赐之物。”薛白道:“而独孤明在去年的上元节就被圣人罢了官职,还收回了所有的赏赐。今年上元节根本就没有收到圣人赐的口脂。”   “仅凭一个口脂,你就能……”   薛白道:“驸马是不信我,所以不与我直说?”   张垍终于不再争辩了,目光微微闪烁,猜想也许方才独孤明已经与薛白说过了。   “你想让我如何做?”   “王忠嗣可以南征,我不反对此事。”薛白道:“但我务必要保住河东,甚至还要撤换安禄山……”   “你为何一定要与他为敌?”   “朝中有两个人我得罪死了,一是李亨,二是安禄山。此二人早晚能要了我的命,偏驸马与他们都交好。”   张垍笑了笑,道:“其实我与你交情才是最好的。”   “那驸马就上表,撤换安禄山,举荐一个与你关系匪浅的范阳节度使,如何?”   “薛白,你该知道,哥奴栽赃我这点事,真威胁不了我。”   张垍这句话,意思其实是“你手里这点把柄威胁不了我”。   “我知道驸马与右相在斗,我的态度很简单,谁能上表撤换安禄山,谁便是真心要保我的命,那我便帮谁。”   “莫忘了,当初要推我为相的人是你……”   “当初王忠嗣还在河东。”   张垍不是第一次感到这种为难。   他与独孤明来往时偶尔便是如此,独孤明恨透了安禄山,偏偏圣人又爱极了安禄山。   此事,本质就是薛白与圣人的心意是完全违悖的,薛白在逼旁人站到圣人的对立面。   要薛白的帮助,就得惹怒圣人,那还怎么可能拜相?   但张垍至少有一点比李林甫强,他有容人之量,且已被调教得十分有耐心。   “此事,我可以答应,但眼下还不是时机,圣人倚重安禄山,此时断不可能调走他,需要徐徐图之,你给我三年时间,待我稳住朝中局势,有了合适的人选,势必着手。”张垍道:“河东你大可放心,绝不会落入安禄山之手。”   “空口无凭,驸马何不先上表,以示诚意?”   “可以,待除掉了哥奴,我必上表。”张垍道:“我先迁王维为中书舍人,颜真卿为库部郎中。我们合力除掉罗希奭,再议大事,如何?”   薛白手里其实什么证据都还没有,借着一点猜测,敲打一下张垍罢了。   闻言,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这边敲打了张垍,把王维、颜真卿往上推一推,那边除掉罗希奭,再敲打一下李林甫。到时再看这两个斗鸡哪个更有诚意不迟。   想着这些,薛白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只是个七品御史,敲打、考验两个宰相,其实他在做的事与李隆基一样。   是夜,薛白犯了宵禁,回到家中,直接便写了一封奏章弹劾罗希奭。   ***   御史台。   “御史台出了个叛徒。”   罗希奭得知薛白弹劾了他,根本不以为意。   他一边写着辩驳的奏章,一边与心腹分析着局势。   “薛白急不可耐地弹劾我,势必要提到昨日独狐明说的静乐公主一事,他却不知圣人最烦听静乐公主……”   而在罗希奭的奏章里,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张垍、独狐明同流合污,并且利用静乐公主之死来掩盖他们蓄养外室妇的事实。   此时,有人禀报道:“御史,严武来了。”   罗希奭听了,点点头,道:“让他进来。”   严武身材高大,面容冷峻,一进门往那一站,很有酷吏风范。   “京兆府法曹严武,见过罗御史。”   罗希奭看得连连点头,道:“京兆府法曹,当年,我还是监察御史时,便常与吉温联手办案,办得京城中的不法之徒心生胆寒,如今我看你,很有……风采远胜吉温啊。”   严武行了一礼,依旧冷酷。   罗希奭笑道:“是我失言了,吉温不配与你比。你八岁杀人,杀的是该杀之人,好男儿!”   “是。”   “我听说,虽然是薛白把你举荐到这个位置上的,但你与他之前并无交集。你到了长安之后,薛白也颇怠慢于你?”   “是。”   “怀香一案,你怎么看?”   “罗御史要我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罗希奭眉毛一挑,没想到这不苟言笑的严武这么干脆。   也是,狠人就是这样。   “那你把这份判词誊写一遍,用印吧。”罗希奭道:“我已审问了那个老和尚,他供认,是张垍收买他,说出金刚放蛇杀人那样的荒唐之言。”   “喏。”   严武二话不说,接过毛笔便抄。   罗希奭愈发喜欢他,赞赏不已。   “你虽年轻,但前途绝对不可限量,你我往后便是这长安城的‘罗钳严网’了。”   “严网?”严武难得笑了笑,似乎颇喜欢这个称呼。   是日,罗希奭便把他的判词与证据都递了上去。   他的看家本领还没丢。   ***   兴庆宫。   高力士捧着几封奏章放到了李隆基面前。   “圣人,已经有结果了。”   “朕懒得看,高将军直接说吧。”   高力士遂赔笑道:“那让老奴来猜,圣人想知道的,并不是张垍有没有养外室这点‘狗皮倒灶’的小事。”   李隆基听了他的用词,不由笑了笑。   “圣人是想看,张垍有没有本事镇住诸臣,若是连罗希奭都应付不来,一有风吹草动,朝臣们便对他失去信心,那张垍也只能当个驸马。”   “直说吧,张垍有没有这本事?”   “至少,罗希奭收买京兆府法曹,没成。严武已经上奏,说罗希奭指使他冤枉张垍。”   “呵。”李隆基漫不经心地应道:“既然他有这本事,便当是广目金刚放蛇勒死了人又何妨?”   他像是在看斗鸡,李林甫一啄,张垍避过去了。   这位圣人如今正是敲打、考验两个臣子,看谁更适合当宰相…… 第306章 严网   京兆府前衙人来人往,忙碌异常。   少尹的官廨中却十分清静,杜有邻捧着一卷书看着看着,不觉磕睡过去。   “少尹,薛御史来问净域寺的案子了。”   听得门外一声通禀,杜有邻醒来,忙擦了擦嘴角,整理好胡须,迎薛白入内,笑道:“来得正好,与你说个好消息,五郎终于补到阙了。”   “何处任职?”   “金城县尉。”   “是个不错的位置。”薛白竟是随口便能应答,道:“属京兆府下辖二十县之一,上一任县尉是崔翘之子崔异?”   “不错,五郎总算是与清河崔氏中的才俊有一样的起家官了,可他真是输你太远了。”杜有邻感慨着,看向薛白的目光愈发热切。   薛白问道:“伯父任京兆少尹,而五郎在京兆府辖下任官,不怕被人嘀咕?”   杜有邻微微挑眉,讶道:“不是你安排的吗?”   “五郎能这么快补到阙,吏部当是看了伯父与我的面子,但具体官职我并未过问。”   “我看伱对金城县如此了解,还以为是你。”杜有邻嘀咕着,低头把那份吏部送来的消息又看了一遍。   薛白之所以了解金城县,乃是平时下了功夫,另外,他确实是留意过这个地方。   金城县本名始平县,金城公主和亲吐蕃时,唐中宗送她到了那里,遂改名金城县,县城距长安九十里,在其西北二十余里有一个地方,名叫“马嵬坡”。   “原来是杨国忠。”杜有邻道:“我才看到这后面还有一句‘京尹举荐’。”   “不奇怪,他一贯是长袖善舞。”   杜有邻摇头苦笑道:“这些年,每逢佳节,他礼数从未少过,真是……”   薛白说是为了怀香的案子来的,借着杜五郎补阙之事,说的却是朋党们的升迁之事。   他打算借着相位之争,把元结、杜甫、皇甫冉等人都迁回京城,任用他从天下各地挑选出来的擅刑名钱谷的官员到河东主持榷盐之事。   正说着,裴谞已到门外求见。   当年,裴宽在范阳节度使任上被调回长安,本以为是回朝拜相的,没想到最后在李林甫的打压下致仕保身,裴谞遂在京兆府仓曹参军的位置上一待就是许多年。   如今反而是薛白官位更高,这次举荐他为太原府营田判官。思及薛白入仕前的往事,不免让人唏嘘。   “今日来是来感谢薛郎的。”裴谞如今已过了三十岁,蓄了长须,沉稳而有风度,道:“下月初我交接了京兆府的差事,便往太原上任了。”   “令尊可还好?”   “如今已回了东都安养。”裴谞道:“前日阿爷还与我在说一桩趣事,当初哥奴梦到一个白皙多须、身材高大的男子逼近他,为此逼迫我阿爷。如今看来,哥奴梦里的人,该是张垍。”   薛白道:“朝中重臣,高大、长须,有风度者多,哥奴那个梦早晚会应验,不论是应在何人身上。”   “薛郎所言甚是。”裴谞道:“这些年我在长安为官,反而看明白了,官位高低计较不来的,为黎民社稷尽到职责,无愧于心即可。”   薛白之所以招揽裴谞,原本看中的是他闻喜裴氏的身份,以及其父当年任范阳节度使的人脉。倒没想到其人有这般心胸,不免更高看他一眼。   裴谞过来无非是打个招呼,谈了几句便起身,走前还莞尔道:“对了,还得恭喜薛郎马上要成婚了,可惜我们裴家六娘没这个福分。”   “士明兄莫取笑我了。”   彼此笑了笑,裴谞离开官廨,往京兆府六曹走去。   到了前方的庭院时,他正遇到了罗希奭、严武。   “裴仓曹。”   “罗御史、严法曹。”   见礼,双方擦肩而过,罗希奭回过头看去,脸上浮起一丝讥笑,道:“你可知他父子当年差点便死在我手上?”   严武看着裴谞的身影,眼神里闪过微微一丝羡慕。   罗希奭道:“当时右相梦到裴宽想取代相位,已经命我押裴宽入狱了,老东西识趣,主动请辞了。”   “原来如此,右相当时正是如日中天。”   “如今也是。”   罗希奭的奏折已经递上去了,今日来,为的是敲打一下京兆府,做好到张垍家中搜查证据、羁押人证的准备。   走在路上,严武忽然问道:“罗御史,你可知我阿爷也是被右相罢官的?”   罗希奭自是了解李林甫当年陷害严挺之的始末,道:“如何不知?”   “既如此,罗御史愿意用我?”   “哈哈。”罗希奭莞尔道:“若与右相有怨者皆不用,朝中有几人能用啊?”   严武不是一个爱笑的人,听了这个笑话也被逗笑了。   “我了解你。”罗希奭道:“你不是会因为旧事耽误前途的人,你是一个刑名的人才。”   说话间,两人到了杜有邻的官廨前。   罗希奭也不打招呼,径直推门而入,讶道:“薛御史也在,正好,一并说了,怀香的案子,朝廷已有定论。杜少尹手中还有一些人证物证,且交出来吧。”   杜有邻起身,问道:“朝廷已有定论,是何样定论?”   “御史台的奏章递交上去,右相已批复了。”   “但不知,圣人批阅了没有?”   罗希奭只觉好笑,问道:“你几时见圣人操心这等小案子?”   杜有邻讶然,转身向薛白看了一眼,喃喃道:“那万一,圣人把中书门下的奏折调过去看……”   “让你把手里的证物都交出来。”罗希奭不耐烦道,“对了,我知道杨国忠想对付我,你们莫被他利用了,不论是御史台或京兆府,都还没轮到他说了算。”   忽然,院外有人高声说了一句,语气得意洋洋。   “那是谁说了算啊?”   罗希奭转头看去,只见是杨国忠披着一身紫袍,人模狗样地走了过来。   就像是右相常用的唾壶包了一层紫色的布。   “杨中丞含了谁的痰,谁便说了算。”   任杨国忠脸皮再厚,闻言也是勃然大怒。   罗希奭不由得意,他才是右相府的心腹、旧臣,至于唾壶,就算官阶升得再高,也就这点能耐。在御史台,他能把杨国忠这个御史中丞架空,在京兆府,他已收买了严武。   过去“罗钳吉网”连储相都敢对付,让长安城不知京尹之名,如今的“罗钳严网”亦然。   “给我拿下!”杨国忠暴喝一声。   罗希奭转头看去,只见严武向薛白的方向看了一眼。   “杨中丞当这里是……啊!”   罗希奭话音未落,严武已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膝弯处。   剧痛之下,罗希奭摔跪在地,还没来得及挣扎,一双铁钳般的手已摁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拧,“咯哒”一声将他的胳膊卸了。   他空有“罗钳”之名,双手远不如严武有力。   “严武?你做什么?!”   “你逼迫我制造冤案,认罪吧!”   罗希奭不敢相信,严武居然背叛他,为了给死掉的严挺之出气吗?可严武不该是这么不切实际之人。   “你?得罪右相,下场比你阿爷可要惨得多……”   “右相如日中天?”严武俯在罗希奭耳边,道:“你连裴谞升官了都不知道。”   “你……短视!”   “蠢材,我没想过当你这种酷吏。”   严武实在无法与罗希奭解释他背叛的原因,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罗希奭,虽然他还年轻,官位也很低,可他看罗希奭就像看一只蚂蚁。   他的志向一直藏在心底,还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唯独在见薛白那天,薛白问了他一句——   “你想上凌烟阁吗?”   当时,严武倏地抬头看向薛白,眼神是震惊的。   “交个朋友,我举荐你去南诏。”   “好!”   严武与薛白之间,不必再多说什么,这寥寥两句话,足矣。   至于罗希奭拉拢他时说的那些……他听都懒得听。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此时,罗希奭却还不可置信,还想问个究竟。   “严武,你是被薛白蛊惑了吗……”   “啪!”   严武不再多说,一巴掌便将罗希奭抽得扭了脖子。   这一下极重,罗希奭当即就想到严武一个八岁孩子拿铁椎把父妾的脑袋砸烂的情形,吓得他不敢再吭声。   说什么“罗钳”,在真正的狠人面前,只有瑟瑟发抖的份。   杨国忠哈哈大笑,上前,一口啐在罗希奭脸上,道:“你知道你输在哪吗?圣人、右相都觉得你太蠢了……拖下去。”   罗希奭愣愣被拖下去,目光落处,薛白始终很平静地站在那,像是与此事无关。   他却忽然想到了天宝五载那个冬天,他把吉温押走时的那个场面。当时吉温是那般愤怒,那么不甘……与此时的他一模一样。   罗钳吉网,终究走向了一样的命运……   ***   辅兴坊,玉真观。   这天,道观的悟道堂里在谈论的却都是世俗之事。   “此事肯定是薛白的手笔,唾壶才多少本事。”   皎奴站在堂中,说的是当年她随薛白时见到的他对付吉温的手段。其实当时她是看不懂的,后来才慢慢领悟过来。   这次则是罗希奭被流放,右相府往后已难以再大兴冤狱了。   “可我还是不懂,薛郎哪里害了罗希奭了?”李季兰问道。   “圣人已厌了罗希奭栽赃的手段。”李腾空道:“薛白釜底抽薪,使其办案的结果显得更为拙劣,圣人遂愈发嫌恶了,再加上其得罪的人太多,我便劝阿爷,抛出罗希奭,以平民怨。”   “原来如此,腾空子你好厉害。”   李季兰爱好诗词歌赋,对这些庶务不求甚解,就是听个热闹。   她正坐在蒲团上,从来不肯盘腿,把两条腿并拢着摆在一边,身子倚在睡着了的眠儿身上,半躺着很是舒服,一点也没有道士的模样。   李腾空则是踱着步,沉吟道:“除了罗钳一害,虽然大快人心,可相府的威望也跌到了谷底。圣人只怕随时要罢我阿爷的相位……这次,薛白摆了我一道。”   “那怎么办?”   “看似相府吃了亏,但眼下吃亏未必不好。”李腾空道:“我阿爷想与薛白当面谈……”   “腾空子,你过来。”李季兰忽然招了招手。   “嗯?”   李季兰伸手把李腾空肩上的两根头发拿掉,问道:“你最近是不是掉头发啊?”   “啊?有吗?”   “我觉得你还是少掺和这些事为好,发愁的事多,容易掉头发的。”   “你就知道打扮。”   李腾空稍稍抬手,摸了一下莲花冠里的头发。   她头发还是多的,不像李十一娘、咸宜公主她们还要买头发……因大唐盛行云鬓高绾,许多女子都是要添些假发的,向高丽女子或是民间贫苦女子买。   因李季兰这一打岔,李腾空便没再提李林甫想与薛白当面谈的地点是在薛白的婚礼上。   不多时,薛白到了。   ……   “恭喜你了,又棋高一招。”   “怎么说?”   “借着净域寺这个案子,你除掉罗希奭,敲打了我阿爷,他已答应见过庆王之后就上书与安禄山翻脸。”李腾空道,“你安排好,到时我阿爷要与你当面谈。”   薛白看着她的脸,道:“你会来吗?”   李腾空正认认真真说着事,没想到他忽然问了这一句,侧过头。   “我若不去,怕你不给我阿爷台阶下。”   薛白不太想让她来自己的婚礼,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道:“你阿爷到那么多人的地方……不怕遇刺?”   李腾空遂瞪了他一眼。   她才不想再与他说这些琐事,道:“听师父说,张垍已上书,迁摩诘先生为中书舍人,迁你老师为库部郎中了?”   “此事右相那边能答应吗?”   “不能。”李腾空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你老师才迁员外郎多久。”   “比不上杨国忠的升迁速度。”   “我愈发怀疑你就没想让相位之争尘埃落定,借着我阿爷与张垍相争举荐与你亲近之人。”   薛白笑道:“那我应该先让我自己迁官。”   李腾空倒是认真起来,道:“你该知道,我希望能促成你与我阿爷合作……如你所言,使大唐免于祸乱。”   她这个女道士终究是与政客们不同的,薛白、李林甫还在暗地里互相捅刀子,唯有她认认真真地,始终有着耐心,希望他们能达成共识。   原本是很渺茫的事,渐渐地似乎有了可能。   薛白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末了,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   见过李腾空,薛白还在玉真观坐了一会,有些疑惑王维怎么还不来。   他颇有些话想对王维说。   中书舍人虽官阶不高,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虽然张垍已举荐了,但王维自己也得使使力……作为太原王氏,才名满天下的诗人,又有玉真公主的关系,当能把这位置拿下来。   到时,颜真卿也就可以借着王维使的这把力气往前走一步了。   等了好一会儿,却是王维身边那个名叫无尘的小厮匆匆赶来。   “薛郎!”   “摩诘兄不来,可是出事了?”   “阿郎不能来赴约,遣小人来告知薛郎一声。”   无尘拜倒在地,双手递过一封信件,道:“家中老夫人仙逝了,阿郎已赶回辋川别业。”   薛白一愣,接过那封信件看起来。   王维笔迹潦草,称母亲过世,与薛白约定的谋官一事由此作罢,他只愿屏居守丧,遗憾未能赴薛白婚宴。最后说,男儿虽该求功业,然而人活于世,功业并非最重要之事。   看罢这封信,薛白默然了许久。   他匆匆出了玉真观,策马赶到长安东郊想送一送王维,但放眼看去,天地悠悠,官道上已不见了王维的车马。   世事不遂人愿,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些差错。   因此,在这一天,薛白的心情也有了些许不同,不再盯着朝堂上的老狐狸想着斗倒哪个,而是在婚礼之前,尽可能地抽出了时间陪身边人。   ***   少阳院。   李亨在张汀身旁坐下,道:“听说薛白要成亲了?”   “你问我?”张汀道,“倒显得我有别的消息渠道一般。”   她近来脾气不太好,可惜李亨身为国储,私下里面对她也是毫无脾气。   他若是有权,倒是能把太子妃之位给她以哄她高兴。   “嗯?”过了一会,张汀见李亨不说话,侧目瞥了他一眼,道:“你想去?”   “没有丧宴,去趟喜宴也好。”   “薛白官位太低了,没有堂堂储君过去为他贺喜的道理。”   李亨沉吟着,道:“我与他多有过节,若能亲自去送个贺礼,方能显一国储君之风度。何况,他是贵妃义弟,这也是我对父皇尽孝的表现。”   “贵妃义弟?”张汀悠悠道:“他比我们还高一辈呢。”   她把手指凑到儿子嘴里任其吮着,笑道:“佋儿说是不是?薛白比你高两辈。”   “别嘲笑父皇了,让人听到是要命的。”   “你想让我去请求圣人?”   “若是我去,只怕要当我又想笼络臣下了。”   “我去也一样。”张汀道:“让你女儿去吧。”   李亨点点头,起身吩咐李辅国,道:“佋儿想见姐姐了,让和政郡主来一趟吧?”   “喏。”   目送了李辅国远去,李亨还站在那沉思。   “在想什么?”张汀问道。   “还是没有李静忠好用啊。”李亨叹道。   “这内侍不傻,很聪明。”张汀道:“但就是还不够忠心,不够尽心?”   “不错。”   夫妻二人说着,话题很快便从这内侍身上移开。   张汀道:“月菟年纪也大了,该嫁人了。”   “是啊。”李亨喃喃叹道:“薛白成亲了……我原本想到女儿可能嫁给他便感到心里堵得慌,如今反而舒了一口气,汀娘有合适的人选?”   “我近来便在想此事,人选有两个。”张汀道,“一是中舍书人柳岑之子,柳潭。柳岑有两个儿子,长子柳澄娶的是秦国夫人,次子便是柳潭,年二十二,相貌英俊,文武双全,我本是替我三妹挑选的,但我三妹守孝不嫁……”   李亨道:“与杨八姨当妯娌?”   这辈份说乱也乱,但其实又不乱,毕竟杨家姐妹还年轻。   “能与杨家联姻总是好事。”   李亨叹息一声,他长子李俶娶的就是杨家韩国夫人之女,却未见杨家有给他多少支持。   “你还有一个人选?”   “是。”张汀缓缓道:“安禄山之子……”   李亨不等她说话,当即摆了摆手,道:“不可能。”   ……   那边,李辅国去央求了一番并递了些金银细软,终于是说服了几个宫人去向高力士请求,允和政郡主入宫一趟。   这些金银细软还是张良娣的嫁妆。   他办完此事,见有空暇,便往尚仪局那边走去。   远远地,一群宫娥正在晒宫中贮藏的纸张,其中有一人相貌皎好,做事认真。   “小蛾子。”   李辅国在仪门处探了头,道:“你过来。”   那名叫小蛾子的宫娥抬起头,一见是他,不由笑了出来,原本只是皎好的面容登时有了光彩,她笑起来才是个大美人。   “狗儿哥。”   “还叫我狗儿,都说了,太子给我起了名字,辅国。”   “这名字太大了。”小蛾子道:“我不想狗儿哥有这么大的名字。”   李辅国道:“为啥?”   “我阿娘说,名字太大,人压不住,要招祸事的。”   李辅国挠了挠头,倒是无所谓自己叫什么,四下看了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镯子来。   “给你的。”   小蛾子吓了一跳,道:“这么贵重的镯子,又是太子送的?”   “是,我在宫里,没有用钱的地方,但太子总是送,你来收着吧。”   “狗儿哥,自从你调到少阳院,我心里总是不安。”   “没事。”李辅国道:“我不去争,不去抢。老老实实听话做事,等你放出宫了,我们一起回乡里。”   “那还得好些年呢。”   “没事,我答应过你阿兄,照顾好你。”   原名叫李狗儿的年轻人从来也就这一句话,之后就呆呆站在那。   当年,他陪她到宫城里来,那时甚至都不知道入宫了意味着什么。   “走了。”   “狗儿哥。”小蛾子这才想起把她纳的鞋塞给他。   李辅国心头一热,转身回了少阳院……   而就在次日午后,小蛾子与另外几个宫娥一起被带出了宫。   “这是哪里?”   “百孙院。”   走在前方的内侍回头看了一眼,赔笑道:“你们有福了,圣人挑选宫人赏赐给建宁郡王,你们才貌端正,被选中了。”   小蛾子一愣,停下脚步,当即便哭了出来。   ***   “哭什么?”   李亨伸出双手要扶起李辅国,一时却扶不起,只好道:“往后你想要多少对食的宫女,我都会赐给你。”   “殿下,我不要别人……我入宫就是为了小蛾子,我才……”李辅国泣不成声,跪在李亨面前,苦苦哀求道:“她被带走了,不知去了何处……求殿下帮帮奴婢……求殿下!”   “好吧。”   李亨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还叹了一口气,道:“我如今的处境,你也是明白的,唯有尽力而已。”   “殿下厚恩!”李辅国心急如焚,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磕得额头都是血。   好在,就在当夜,太子托张良娣打听到了消息。   “圣人把她赏赐给了盛王,我已让倓儿去向盛王讨要,把人安置到了建宁郡王府……放心吧,来得及。”   “太好了!谢殿下重恩!”李辅国大喜,连忙又跪下,犹豫着问道:“殿下,能不能让建宁郡王放她回乡?奴婢……”   “圣人赏赐的宫娥,谁敢私放了?”李亨无奈道:“但你放心,倓儿一定会保证她的安全,等以后,时机到了,我会作主让你们对食,你能给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谢殿下,谢殿下!”   李辅国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   李亨这才得以把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苦口婆心地道:“经此一事,还不明白吗?人不可一日无权,若没有权力,谁都能踩你一脚。”   “奴婢明白了。”   李亨这才满意,如此,便敢与李辅国商议更机密之事了。   “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我义兄王忠嗣何时回长安?是否会去薛白的婚礼?此事对你我非常重要。”   “喏。”   李辅国领了吩咐,比以往便更尽心了些。   他当即去找了负责给弘文馆扫地的一个内侍,要求对方替他打探消息。   “狗儿?你疯了?这种事我怎么能做得了?”   “天宝八载,杨淑妃去世后,你偷了她的扬州水心镜,此事我若捅出去,你会是什么下场?”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阿娘病了……”   “我不管了!”李辅国急吼一声。   “狗儿你……”   “弘文馆正字当中肯定有人与薛白交好,你去找他们探探口风……”   ***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快到了三月二十。   薛白婚期将近,但王忠嗣还没有回朝,据说是想要把河东诸事安顿妥当才起程……由此或可看出,王忠嗣心里是愿意去平定南诏的。   薛白原是希望在成亲前先见一见王忠嗣,后来一想,这般也好,先安安心心地成了婚,再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国事。   但就在婚礼前夕,他在从御史台下衙还家的路上,忽然有人远远喊了他一声。   “薛白!”   薛白回头一看,不由浮出了笑容,道:“高三十五郎,何时回来的?”   “刚入长安!将军还在后面,我先行一步,让你留杯喜酒……” 第307章 迎宾   长安古道,春意盎然,柳絮漫天飞扬,如同大雪纷纷。   颜季明策马走在钿车的一侧,偶尔回头向后方看上一眼。   “十二郎,在看什么?”崔氏掀开车帘问道。   “孩儿没看什么。”颜季明应了,依旧有些心在不焉的样子。   “那你上车,陪为娘说说话,快到长安了,马车已不颠了。”崔氏道:“我把你生得这般高大,你倒好,好好的一双长腿,被伱骑马骑歪了。”   颜季明就不爱听这些唠叨,好在崔氏也只唠叨了他这一句,之后说的都是颜嫣与薛白的婚礼。   “在渭城你可听你姨说了?羡慕我有个状元女婿,毕竟三娘从小可是我养大的,该算是我女儿。美中不足,你阿爷不肯放了公务回来一趟。”   “是,孩儿听了。”   “不过这婚事啊,还真得是我。前年来长安,我就看三娘与薛白有情,果然便成了,记得三娘小时候说要找个像糖葫芦一样的夫婿,如今可给她找到了……”   颜季明不知薛白哪里就像糖葫芦,听到马蹄声响,掀开车帘向后方看了一眼。   崔氏不悦,拍了儿子一下,道:“这一路你到底在看什么?”   “前方有人来接了。”   “看看为娘发髻乱了没有,拿帕子来擦擦脸,你这小子笨手笨脚的,真该带个女儿来。”   官道尽头是巍峨的长安城,路过的亭子边,薛白已下马等候在那。   “薛郎别来无恙。”颜季明大笑上前,大咧咧拍着薛白的肩,道:“很快便是我的妹夫了,叫声阿兄。”   “阿兄一路辛苦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五郎也来了,怎垂头丧气的?”   “唉,过几日我可就要离长安赴任了。”   杜五郎还有一堆苦水要倒,他们却已不理会他,而是迎向了崔氏。   崔氏在缓步走下车登,看向薛白,目光满是赞许,她比韦芸对这个婿还要满意得多,因她不仅看中薛白的才貌,还看出他能给整个大家族带来的助益。   “见过伯母。”   “马上要成亲了,你便随三娘喊我‘阿娘’吧。”   薛白虽然脸皮厚,闻言也是颇为窘迫。   正此时,忽有一队人从西面赶来,为首者在马上便高声打了招呼。   “颜十二郎,许久未见了!”   薛白、颜季明同时转头看去,待看清来人,趁着马匹还未近前,颜季明便道:“那是安庆宗,字仁行,是安禄山的长子……哦,我知你不喜安禄山,但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范阳节度使,我阿爷的官长,莫太失礼了。”   “知道。”薛白道:“我还想助安禄山升官。”   说话间,安庆宗已策马到了他们面前,他二十多岁,粟特人长相,虽不算瘦,却也不像安禄山那么痴肥,可见安禄山的肥胖很可能是因后天的病状。   “颜夫人有礼了,想来这位便是薛郎了?我仰闻薛郎盛名久矣,今日终得一见。”   安庆宗上前见了礼,举止温文尔雅,已完全是汉家公子的作派。   薛郎回了一礼,莞尔道:“若依我与令尊的交情,我长你两辈。”   安庆宗略有一丝尴尬,无奈笑道:“各论各的,让我与薛郎平辈相交,可好?”   若他厚着脸皮认下,反倒会让薛白看轻一分。恰是这一丝尴尬,能看出他颇有廉耻之心,并非其父那种不择手段之人。   “是我失礼了,仁行兄莫怪。”   听了这一声“仁行兄”,安庆宗面露喜色,道:“薛郎不会以为我开不得玩笑便好,其实我久在长安,早想与你相交,只是平日深居简出。”   话到这里,他使人递上一份礼单。   “得知薛郎将与颜家娘子成亲,今已备下一份贺礼,厚颜向薛郎讨一张请柬,不知可否。”   安氏父子明面上一直都对薛白这般礼数周全,有时看起来,薛白反而更像是一个处处与边镇将领为难的佞臣。   “仁行兄费心了,那便恭候大驾。”   “太好了……”   “颜十二郎!”   说话间,另有一队人自东面策马狂奔而来,其中有数名凶悍的胡人大汉,为首者是个声音略有些沙哑的女子,披着翻领大袍,穿着鹿皮靴子,如一阵风般驱马到了众人面前。   “可赶上你们了,颜十二郎,在渭城驿为何骗我,说你要多待一天,却将我甩在身后?”   颜季明道:“临时起行了。”   “安大郎也在?这又是谁?好俊。”   “这便是马上要当我妹夫的薛白了。”颜季明说着,又向薛白道:“这是史家娘子……”   女子的闺名不好往外说,他还在想着适合的称呼,跨坐在马上的女子已向薛白抱了拳,径直道:“我叫史朝英。”   “史小娘子是平卢兵马使的女儿,这次是……”   “我是追着颜十二郎来的,也想看看长安城。”史朝英拿起马鞭一指前方的城池,惊叹道:“真是一座大城啊。”   薛白没想到今日既见到了安禄山的儿子,还见到了史思明的女儿。   大概看了一眼,史朝英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但相貌却远远比安庆宗好,算是个异域小美人,十六七岁的年纪,直挺的鼻梁,头发编成辫子,额前留着一撮刘海,看得出是个极活泼的性子。   她父亲史思明贫贱时能被富家女看上,至少不会是安禄山那般形象。   待众人见了礼,史朝英目光便若在薛白身上,笑道:“我喜欢长得俊的汉家男儿,我还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诗词写得好,哦,我也喜欢写诗。”   “原来史小娘子还是才女。”   安庆宗笑道:“史将军就喜欢作诗,也喜欢宣扬他的诗,史小娘子有乃父之风。”   大唐诗风昌盛,边镇胡将擅长写诗者不在少数,因此众人也不惊讶,杜五郎还捧场表示想要听听。   史朝英是个爽快人,当即答应下来。   “既然五郎想听,我现在就作一首吧?”   “啊,可以吗?”杜五郎原只是捧个场,道:“那就请吧。”   颜季明似乎不想谈论诗词,请崔氏先上马车。   “一座长安城,三五年轻人。”   “不分胡与汉,相知贵在诚。”   史朝英一会指指长安城,一会指指周围的人,一诗念罢,自觉满意,等着众人的夸赞。   “你们觉得怎么样?”   安庆宗笑道:“有史将军七分功力。”   “你们说呢?”   杜五郎挠了挠头,喃喃道:“这真是……好。”   史朝英看向薛白,目光十分期待,问道:“薛郎觉得呢?”   颜季明从马车那边过来,解围道:“走吧,天色不早了。”   “是,天色不早了……”   众人一道入城,史朝英策马走在最前,看什么都新鲜,指使麾下去买。   杜五郎不由嘀咕道:“那平卢兵马使也没入朝觐见,他女儿跑来做什么?”   颜季明无奈道:“之前在范阳结识了,她便跟着到处游历。”   “我都还未四处游历过,一个小娘子跟着你跑这么远,太奇怪了吧?”   “她是胡将之女,性情与中原女子不同。”   “我还是不明白。”杜五郎道:“她是你的相好吗?”   颜季明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我有妻室,自未对她有过任何动心,何况我阿娘尤其不喜欢她,她就是跟过来而已……薛郎能懂吧?”   “我不懂。”薛白道:“从未有小娘子跟我跑了上千里。”   “就是。”杜五郎道:“匪夷所思。”   等众人一转头,史朝英却已窜进东市里了,说是要去买些贺礼,到薛白婚礼上讨杯喜酒喝。   ***   每日这般迎接宾客,薛白的婚期便到了……   ***   三更天,坊中更鼓声响过,青岚推了推薛白。   “郎君,起来了。”   “嗯。”   薛白坐起,喃喃道:“没睡好。”   “郎君做梦了吗?”   “倒也没有,就是想到我的婚宴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嗯。”青岚如今愈发敢调侃他,小声嘟囔道:“大家闺秀也有,侍婢也有,女冠也有,国夫人也有。”   薛白苦笑,他想说的其实是各种立场的人都要来,李林甫、杨国忠这种奸佞也就罢了,还有安禄山、史思明这种反贼的儿女,也许因为他也是个奸佞、反贼。   不过,听青岚这么一说,对未来的忧虑感也消减了些……也许,很多年以后,大家反目成仇,死的死、散的散,会想起上次齐聚一堂还是在他的婚宴上。   正想着,青岚把手指伸过来,在薛白眉头上推了推。   “郎君别再想着庶务了,让娘子看到,还以为你不高兴呢,快起来我给你梳头。”   “不急,再坐一会。”   青岚于是倚着薛白,陪他也坐了一会。   她想到与他在长安城外待的那一夜,她曾想与他远走高飞,若是当时走了,她也许就是他的妻子,可他不愿意,当时她觉得是他不喜欢她,可渐渐地她明白了,薛白是一个极珍爱他自己的人。   他珍爱他自己,才值得她仰慕。   两人之间,大概就是这样。   “郎君,起来了,我得给你打扮得很俊俏,才好去迎娘子。”   ……   院子里已经搭了个青庐。   这是北方传来的习俗,在东汉就有了,以青布幔搭成屋子,于此与新妇拜堂。   天亮前,薛宅中一片忙忙碌碌,好在整个婚事都由杜家帮忙操持,薛白几乎是不必操心的。   但他从主屋出来,看到杜媗正在交代杜五郎诸多事项之时,遂站在那默默看着。   杜媗说完话,正要去忙,转头间看到薛白,与他默默对视了一会。   “这么快就扮好了?”   “嗯,不想往脸上敷粉。”   两人说着话,走过长廊,并肩站在无人处看着远处的天空,等待着晨光从屋檐上出来。   “等太阳出来,你就为人夫了。”杜媗低声道,“我幼时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知光阴如此易逝。”   说着,她笑了笑,牵过薛白的手,又道:“上苍若肯还我十年光阴,我绝不轻易将你与旁人。”   她往日一向温柔,倒难得有这般态度。   不等薛白回答,她又道:“你大婚之日,不说别的,今日你只当我是你姐姐。”   薛白俯到她耳边,小声道:“还是有些事得说。”   “嗯?”   “帮我安排个地方,酒宴时我与李琮、李林甫见一面。”   ***   颜宅,闺房中,永儿正忙着给颜嫣梳妆,忽听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   “我听说,薛白娶了三娘,长安城里有许多小女子被伤了心。”   说话的却是才借住到颜宅来的史朝英。   在永儿看来,这史家小娘子与颜家都不算有交情,却非要自认为是三娘的朋友,跑过来陪着梳妆便罢了,说话也太没有分寸。   转头环顾,果然,李腾空、李季兰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尤其是李季兰,耳根子都红了,羞愧地低下头。   因她们是颜嫣的好友,自是有得到邀请,永儿有时也会恼自家小娘子都看不出她们打的主意,但毕竟李腾空常年给颜嫣看诊,她也不敢多说。   面对史朝英则不同,永儿忍不住应道:“史小娘子才到长安,如何听说了?”   史朝英听不出好赖话,见永儿在笑,说话又温柔,兴致更高,道:“到处都在说呢,曲江宴上,许多小娘子想嫁给薛白,他唯独把花给了三娘。”   “谁说是给我了?”颜嫣笑道:“阿兄那花分明是给青岚的。”   “他可真是花心,我还听传闻说,他与……”   “史娘子,你会写诗吧?”李季兰连忙打断她,道:“三娘都害羞了,我们来讨论诗词可好?”   李腾空不由瞥了李季兰一眼,心想,原来季兰子是知道薛白与虢国夫人之事的,平素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呢。   史朝英却是一听作诗便有了兴致,张口便作了一首诗。   “一双小儿女,十五登喜堂。百年共偕手,千秋羡良缘。”   颜嫣正在抿口脂,闻言不由笑了一下,手一抖,口脂抹得鼻头上都是,她看了看镜子,竟觉得这样挺好看,偏了偏头,又笑。   永儿却是急坏了,差点没哭出来。   “三娘,我好不容易给你抹的脂粉呢。”   “好了好了,再抹就是了。”   史朝英则已看向李季兰,问道:“季兰子,你觉得我的诗怎么样?”   “这……若是能合些格律就好了。”   “格律有甚意趣?”史朝英道:“我这诗里可是有玄机的。”   李季兰好生为难,可对这诗实在是夸不出口。   永儿则是重新给颜嫣画了妆,渐渐地,她听不到周遭的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眼睛里只有她家三娘子刚刚开脸的容颜。   “三娘。”   “嗯?”   “你今天好美啊。”   颜嫣愣了一下,嘟囔道:“哪有。”   她正悄悄把一卷从长安市上买来的故事集藏进袖子里,因听说婚宴时要在青庐里等很久,她带着打发时间看的。   吃的点心她也备好了,藏在另一个袖袋里。   吉服本是没有袖袋,也是她自己偷偷缝的,之前帮薛白缝官服嘛,也就学了这一点绣工。   忽然听到永儿夸自己美,她从来是不在意此事的,自然而然转过头,便道:“我哪有腾空子、季兰子美……”   李腾空目光看去,见颜嫣转过头来。   这个穿着吉服的新娘梳妆之后其实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开了脸,画了眉,原本的少女垂鬟分肖髻梳成了云鬓,额前的碎发全都被挽起来了,添了一丝韵味。   只这点改变,她已是光彩照人。   李腾空看了一会,心头愈有些苦意。   颜嫣被看得不知所措,只好把袖子里的故事集收得更紧些。她感受到了她们眼里的羡慕、向往,不由有些羞愧……但其实吧,隐隐还是有一点得意的,觉得自己可算美了一次。   忽然。   “新郎来了!”   院子里的婢女们尖叫起来,仿佛来的是山贼土匪反贼一般。   因这边慢了一些,永儿也是十分慌张。   “快快快,团扇,绣鞋穿上。”   好不容易把颜嫣整理好,永儿还不忘给自己也抹上口脂,匆匆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之后连忙让人堵门。   “快把门堵上,要催妆诗才行……哎,史小娘子,你可别栓上……”   颜嫣看这一切只觉新奇,恨不能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薛白在做什么。   她听得众人在问他要催妆诗,想了想,知他其实是不擅于写应制诗的,遂道:“我才不要催妆诗,我要阿兄给我写个故事来瞧……”   “哎呀,三娘你可不许说话。”永儿大急。   门外却是一阵众人的大笑声。   “新娘子还唤‘阿兄’呢,该唤‘夫君’了。”   颜嫣一听,连忙捂住脸。   之后她才想起有团扇,连忙用团扇遮住自己。   到此时,她才感到耳朵热热的,感受到了成亲的羞涩。   ***   在颜府的闺房中,新娘子在意的只是这些小事,口脂、故事、零食,之后偶然浮起害羞,并在心里笑话薛白那如木偶般被旁人指使的呆样。   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场简单的婚礼,连薛白身旁的宾客有多少才子诗人、王孙公子都没留意到。   而她不知道的是,几乎整个长安,位高权重之人都已被这场婚礼牵动了……   ***   “本相听闻,李亨也要去?”   “是,前几日,和政郡主去了趟少阳院,之后与圣人说太子想展示一国储君的胸怀。”   “拉拢人心罢了。”   李林甫有些不悦,暗忖自己如今的消息来得太慢了,竟是到今日才知李亨要去。   他本已准备好要出门,此时却又重新坐下。   “婚事办得如何了?”   “薛白已迎了亲,宾客已经开始入场,等宾客到齐,颜真卿要给他赐字,之后拜堂。”   “庆王出发了吗?”   “小人这就去看消息回来没有……”   李林甫于是起身踱步等待,倒显出今日是他嫁女一般的焦急来。   事实上,他嫁女时远远没有这般紧张,因为不仅有庆王、太子要过去,他还得到消息,王忠嗣已经派人回长安了,很可能也会去赴宴。   若能通过薛白争取与王忠嗣和解,对保住相位也至关重要。   终于,苍璧匆匆赶回来,道:“阿郎,庆王已经出发了。”   李林甫犹豫了片刻。   他很少自降身份去赴喜宴,正常而言,他不愿比李亨早到,这于他的威望不利,但今日最好是尽快见过李琮。   “走。”   “阿郎,张垍还未出发。”   李林甫再次停下脚步。   到得比储君早没什么,若是气势输给张垍,落在旁人眼里实在是不利。   “贺礼再加一份……把辟寒犀送给薛白。”   “阿郎,那可是御赐的珍宝,大唐只有两株。”   “给他。”   “喏。”   那是开元二年冬至,交趾国进奉的犀角,使者用金盘呈到殿内,当即有暖气袭人。至于另一株,则是隋文帝时进献的了。圣人怜李林甫怕冷,特赐了他一株。   不多时,苍璧捧着一个匣子过来。   李林甫从中拿起那辟寒犀,感到手里一股温温然,叹惜了一声。   “写到礼单里,贺表看仔细了,莫再有了错字。”   ***   “银青光禄大夫、京兆尹、太府少卿、御史中丞、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两京勾当租庸铸钱使、司农出纳使、监仓宫市使、长春九成宫使、支度使……弘农县开国伯,杨国舅到!”   “哈哈哈,诸位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与薛郎是兄弟,今日只叙私谊,只叙私谊……哎呀,左相已经先到了?”   杨国忠朗笑着步入薛宅,向门外的唱礼郎又看了一眼,自有人将他的礼单递过去。   “杨国舅贺礼,青釉彩凤壶一对、嵌松绿石金花蝶头饰一副、金镶白玉腰带一条、九霄环佩梧桐琴一支……”   只礼单就念了很久,使杨国忠在一众人面前出尽了风头。   当然,并非所有宾客都如他这般张扬。   李琮到时,把请柬递了过去,待唱礼郎抬起头来唤了一句“庆王”,他已抬手摆了摆,以示不必声张。   贺礼只是一对玉如意,还是当年旁人送他的。但李琮认为,旁人送薛白再多的身外之物也比不上他,他往后能送薛白的,是一世的荣华富贵、青史留名。   “唤我‘李大郎’即可。”   “李大郎请。”   李琮步入庭中,放眼看去,嗣歧王李珍、嗣薛王李琄、广武王李承宏等郡王,王繇、崔惠童、独孤明、杨洄等驸马……公卿贵胄不知来了多少,都是他的熟人。   他既不避着,也不引人注目,由薛家下人引着在侧堂的一个小案几后坐下,饮了几杯酒,等薛白安排。   过了一会,门外再次有高声唱礼。   “晋国公、尚书左仆射、中书令李公到!”   李林甫兼任的官职不比杨国忠少,但从来不需要全说出来,提两三个就够了,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权柄。   “李公贺礼,辟寒犀一株、南海鲛绡纱十匹……”   当礼单被报出来,连李琮都有些羡慕。   到他这个地位,自身的财物其实是不缺的,因此他羡慕的不是能得到辟寒犀、南海鲛绡纱,而是这种赏赐、赠礼带来的风光。   就像他很羡慕圣人每年宴赐无数。   宴赐之趣,普通人理解不了,只会认为“送人财物,简直太傻”,但其实宴赐极为快乐。   然而,虽说李林甫已送了如此厚礼,堂中却还是有人小声嘀咕起来。   “右相这般早就到了。”   “想必是坐立不安吧?”   “……”   一个青衣小厮走了过来,道:“李大郎,可要小人领你更衣?”   说是更衣,指的其实是如厕,事实上则是去与薛白秘谈。   “走吧。”   李琮点了点头,随对方走过曲径。   他心里有些激动,看着前方的道路,仿佛觉得自己正在走向储位。   ***   李林甫步入薛宅,免不了有诸多寒暄,他维持着宰执的气度,淡淡看了陈希烈、杨国忠一眼,往正厅最上方的位置落座。   远远地,看到颜真卿、杜有邻迎了过来,他忽然有些走神。   “右相竟亲自来了,蓬荜生辉。”   李林甫忘了回答,只是在想,自己挑出来的女婿人选,最后倒是成了颜真卿的了。   今日这婚宴,新娘若是自家女儿,想必自己百年之后也能安生许多。   “右相?”   “右相?”   李林甫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略略寒暄,便道:“本相先去更衣。”   “这边请……”   一路步入一个僻静的偏院,李林甫忽然停下脚步,因他看到一对男女迎面而来,却是薛白与李腾空从后堂过来。   薛白穿的是一身吉服,比往日还要更风采耀人些;李腾空也终于换掉她那一身素净的道袍,穿了一身颜色稍鲜艳些的彩衣,虽不是吉服,却让人眼前一亮。   看在李林甫眼里,他不由心生感慨,待两人走近,便叹息了一句。   “当年,是阿爷误了你啊。”   李腾空微有些尴尬,小声提醒道:“阿爷不必说这等言辞,乱不了他的心,反失了你我父女的颜面。”   薛白则似没听到他们的对话,道:“右相请。”   几人进了一间庑房,李琮已等候在其中了。   “时间紧,我们开门见山。”薛白道:“右相今日既来了,便是与我们站在一条船上。只要上书撤换安禄山,我能保右相的相位不失。”   李琮看向李林甫,努力掩盖着眼中的炽热之意,放平语气,道:“我可以承诺,保右相子孙一世平安。”   “本相要知道,你们有什么能耐做到这些?”   “因为王忠嗣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平定南诏叛乱之后,他会回朝支持庆王当储君。”   “本相不信。”李林甫道:“王忠嗣都还没回京。”   “但他今日会来,而安禄山没来。”薛白道:“右相可以选,是现在与我们结盟,还是继续支持安禄山。至少,我们在你眼前,安禄山远在天边……” 第308章 婚礼   是日,薛宅宾客盈门,连后院也满是前来观礼的女眷,笑语声不时传到薛白与李琮、李林甫秘谈的这间庑房,偶尔还有婢子误跑过来,被守在门外的刁氏兄弟驱开。   这种并不安全的谈话环境压迫着李琮、李林甫,使他们难以维持从容,无意识地加快了谈话的进程。   “休当本相好糊弄,你根本还没有说服王忠嗣。”   李林甫想要喝骂,不得不压着声音。声音虽压着,气势却没被压住。   “竖子一边拿王忠嗣唬本相,一边拿本相唬王忠嗣,这点小伎俩,当人看不出吗?!”   “那右相不如打道回府?”薛白应道。   “庆王,告辞。”   李林甫对李琮一行礼,转身便要走。   他宰执天下十余年,自降身份来与无权皇子、低阶小官谋事,却看不到什么实在的好处,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否则倒显得能被薛白一点诡计拿捏。   “阿爷且慢。”   李腾空连忙劝他,同时瞪了薛白一眼,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有她在,双方都有了一个台阶。   李林甫停下脚步,乃是被女儿劝住,而不是对薛白那些虚言感兴趣;薛白则可看在李腾空的面子上耐心解释。   “王忠嗣已答应过我会来赴宴,此事绝无欺瞒。”   “本相知道,但你打算如何说服他?”   薛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当年朝廷打算迫害王忠嗣之时,绝没有想到有一天,大唐社稷还需要仰仗他。唯有我愿为他尽一份微薄之力,今日我之所以有资格与右相、庆王在此说话,便是因我有这份远见。”   “小儿自吹自擂,可笑至极。”   “右相既来了,便是信我有这个能力,何不信到底?”   李林甫讥道:“伱只打算以几句虚言说服本相?”   “不是我说服右相,眼下是右相需要我的助力。”   连李腾空都觉得薛白说话狂了,正要安抚李林甫,却见薛白递出一份名单。   “李亨也会来,为了王忠嗣,留给右相抉择的时间不多了。”   这些,李林甫都知道,他无非是摆摆架子,想拿捏薛白一番,见拿捏不住,干脆转向李琮。   “庆王有所不知,当年三庶人案之后,老臣曾向圣人进言,立皇长子为储,可惜圣人不曾答应。”   “谢右相美意。”李琮道,“可惜我面容有伤,为圣人所不喜。”   李林甫听得这回答,不由皱眉。   薛白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道:“右相且安心,往事已矣,庆王从未放在心上。”   李琮这才反应过来,当年李林甫为武惠妃出谋划策,除掉太子李瑛,害怕遭到报复,方才所言,实则是对他有所顾虑。   “是,本王不曾在意旧事,右相勿虑。”   “庆王不在意。”李林甫问道:“几位皇孙可在意?”   一句话,直指彼此之间最深的芥蒂,李琮所收养的李瑛那四个儿子,往后未必会放过李林甫一家。   李琮犹豫了片刻,斟酌着如何回答。   李腾空有些担忧,目光不由落在薛白脸上,只见薛白眼神波澜不惊,可她却能感受到他心里有种掌控全盘的笃定,也许他还有事情瞒着人。   “皇孙不在意。”薛白道。   李林甫淡淡一笑,认为他说的不算。   “俅儿年岁小,我抱回他时,他尚在襁褓之中,从未听说过旧事。”李琮道:“圣人一向禁言此事。”   这番话算是极诚恳了,甚至表明了他的偏心。   眼下谈论这些太早,毕竟大家即使今日结成盟友,极可能不等李琮成为储君就翻脸了。李林甫要的无非是一个态度,他咳了咳,隐约表示自己与三庶人案没关系,反而一心想要为废太子平反,因此得罪了李亨。   薛白、李琮遂顺着这意思说,皆言三庶人案是李亨在背后主谋,薛白甚至还提出了一两个证据,如颍王李璬向圣人检举李瑛索要两千盔甲之事。   这场谈话,话里含义虽多,其实也就寥寥数语,彼此有了初步的共识,很快便散了。   万一让人告发,又是一场如景龙观秘会的大案。   但到了最后,李林甫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文书,淡淡道:“张垍近来提拔了一批官员,你可看看。”   堂堂宰相,特意带文书来给一个御史过目,还是少有的。   但李林甫确实还是沉得住气,谈话的真正目的一直到这一刻才不经意地亮出来。   ……   李腾空准备折返回后院,却又看向眼前身穿着吉服的薛白,道:“我觉得你还打着别的主意。”   “嗯?”   “方才所议之事,你还有计划没说。”   薛白上前两步,小声道:“放心,我保证即使你阿爷支持庆王,也绝不会有人为旧事追究你家。”   这话该是有些破绽的,他既左右不了庆王,也左右不了庆王的子嗣,更像是在说大话。   但李腾空注视了一会他的眼睛,也没再多问,低下头走了。   薛白看着她走向热闹的婚礼,默默站了一会儿。   之后,他拿起李林甫给的文书看了看。   有一些过去几年被贬官的官员已被调回来了。   恰此时,府中有人来通传道:“郎君,张驸马来了。”   ***   “驸马都尉、翰林学士、兵部尚书、太常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公到!”   张垍步入薛宅,耳听着自己的官衔,想到了当日面圣时的情形。   当时圣人问他“十郎老矣,朕择可代之者,谁可?”他其实是没有回答的,而是故作错愕,之后,是圣人又说了一句,“无人能比朕的爱婿更适合了。”   换言之,圣人已经把尚书左仆射与中书令之位许给他了,这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大有不同,一个是能决定三省的庶务,一个只是能参与。   许诺了宰执,却没有马上给,张垍大概明白,圣人是在考验他。   眼下已到了考验的最后时刻,最关键的,他得与王忠嗣详谈一次,确定互相支持的态度,拿出平定南诏的战略来。   而今日这婚宴之上,绝不仅他一个人是带着这种想法来的,李林甫也在。   张垍没有到正厅落座,而是就站在前院,环顾四看,远远看到院子里搭了个小台,正有人在台上唱戏,唱的是《西厢记》。   台下观戏的许多人正围着一名老者,老者不知说了什么,引的旁人都在笑,高适也在那边,张垍遂向高适走去。   走得近了,便听到那老者在吟诗。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张垍知道这首诗,不知是汉代时何人所作,看似只说了宴会之妙,其实还颇含哲理,劝人要敢于直抒胸臆,想说什么就说,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此诗正与黄公相合。”高适举杯赞道:“黄公妙人。”   张垍正好走到近处,再看那老者,却是一愣,认出了对方乃是长安城颇有盛名的一个宫廷乐师黄旙绰。   黄旙绰是梨园弟子,开元间就入宫,已侍奉了圣人三十余年,如今已闲居了,但早年间极受圣人宠信,甚至到了圣人每日都需要他在身边陪伴,一日不见就龙颜不悦的地步。   之所以如此,可从他的两个浑号看出来,一是“绰板”,黄旙绰极擅舞乐,尤其是拍板,他耳音极准,圣人让他造乐谱,他在纸上画了两个耳朵就交上去,表示有他的耳朵就够了;二是“滑稽之雄”,他喜欢演参军戏,说话也诙谐风趣,常说些寓意深远的戏言。   张垍的父亲张说,几乎可以说是被黄旙绰一句话就罢了宰相之位。   二十五年前,圣人东封泰山,张说担任封禅使,主持此事,只安排他的亲信与圣人一起登上泰山,这些人自然得到了极厚的封赏,而其余官员、士卒只加了散勋,连赏赐都没有,众人皆怨。张说的女婿郑镒原本只是个九品,也因此事迁为五品。待东封回来,圣人赐宴,留意到郑镒穿着红色官袍赴宴,便问是何情况。郑镒也聪明,知道此事自己怎么回答都没用,因此跪在地上等张说解释,就在这时,黄旙绰说了一句戏谑之言。   ——“此乃泰山之力也!”   也许张说罢相,真正的原因不在于黄旙绰,奈何黄旙绰这一句话太精妙,一语双关,看似说郑镒因陪圣人封禅泰山升官了,实则说张说利用封禅泰山之事谋私,甚至于以“泰山”代指丈人便是由此而来。   换言之,看到黄旙绰,就会想到张说失势,这是一个很不好的预兆。   纵使张垍风度极佳,此时脸色已经有些僵住了。   “张驸马?”黄旙绰回过头来,笑道:“圣人爱婿来了,小老儿当敬一杯。”   张垍见他神色坦荡,也跟着笑了笑,但终究没有那么自然。   “黄公闭门已久,今日竟来了?可是与薛郎相识?”   “小老儿有些年未伴驾了,但薛郎的才名还是听说了的,正好,与董先生一道来凑个热闹,讨杯喜酒喝。”   黄旙绰说的是董庭兰,正是高适的好友,也是由薛白举荐入宫的乐师。   张垍有心与高适谈谈王忠嗣的想法,见高适脱不开身,寒暄几句便走开了。他说不上来,总之是感到与黄旙绰站在一处有些不安,生怕被对方坏了自己的前程。   ……   薛白过来时,正看到张垍的背影,没有马上过去,而是与黄旙绰说了两句。   “黄公,酒可还好?”   “新郎来了,你的喜酒可是够烈,小老儿若是再饮,恐怕是等不到吉时观礼喽。”   薛白笑应了,目光看去,见黄旙绰腰上绑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球,不由疑道:“黄公这是什么?”   “小老儿挂的兔尾,让薛郎见笑了。”黄旙绰笑道:“薛郎婚宴上来的都是公卿,八成都是披红袍、挂鱼袋的,小老儿只是个卑贱乐工,圣人虽赐了绯袍,却未赐鱼袋,只好以这兔尾代之,免得进不来。”   这句话其实有些讥讽之意,虽不知是讥世风浮夸,还是讥薛白攀附权贵,但薛白毫不介意,笑道:“原来是兔尾代鱼,黄公提醒我太过浮躁了,这句话是晚辈今日收到最好的贺礼。”   “薛郎不怪小老儿胡言乱语就好……”   薛白别过黄旙绰,环顾了一眼宾客们,还真是满庭绯紫。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走向张垍。   “张驸马。”   “恭喜薛郎,百年好合。”张垍饮了一杯酒,笑道:“此时堂上,唯我最衷心恭贺你……没娶和政郡主,很聪明。”   “驸马醉了?”   “有些。”张垍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一刻,我就有些醉了。”   薛白道:“驸马风趣,不输黄公。”   “你怎会邀他来?”   “黄公并非是我邀请的。”薛白道。   张垍一愣,正要问还能是谁邀黄旙绰来,远远地忽有马蹄声传来。   他遂不再管黄旙绰之事,道:“我需要与王忠嗣谈谈,你为我安排。”   “谈如何平定南诏之前,可否先谈河东?”   “此事……”   张垍有些犹豫,同时也不再认真与薛白谈话,举步向大门方向走去,一边缓缓道:“此事我得考虑一下。”   “驸马要与人商量?”薛白问道。   “我在朝堂并无根基,还能与谁商议?”张垍不经意地应道。   薛白道:“是啊,驸马与谁的交情都不错。”   张垍苦笑摇头,正要说话,那马蹄声已更近了。   能在如此热闹的街巷上赶马而来的,也只有王忠嗣了。   唱礼郎还没来得及开口,缰绳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给它们擦擦汗,别急着喂草料。”   如此先安顿了爱马,风尘仆仆的王忠嗣径直步入庭院,见了薛白,笑着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若非为你的婚事,我还得晚阵子再回长安。”   他这人就不太会说话,这句话若反过来说,其实能好听得多。   薛白道:“王将军这是做好准备去南诏了?”   “军情岂有此时说的?先吃饱喝足。”   王忠嗣自顾自地招呼了麾下的亲兵将领坐下,过程中看了张垍一眼,打了个招呼,像是还没意识到朝中大力支持他去平定南诏的就是张垍。   几人走进堂中坐下,见李林甫也在,王忠嗣有些讶异但没说什么,默默落座了。   张垍亦落座,众人沉默着,等待吉时看新人交拜,更是在等待着交谈的机会,至少不给对手与王忠嗣私下交谈的机会。   渐渐地,吉时将至,宾客也几乎都到了。薛白正要去做准备,又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却是李亨也来了。   这边众人虽早已得到消息,普通宾客却是不由议论纷纷。   “真是太子来了?”   “张良娣也到了。”   “薛郎官位虽不高却是满朝侧目啊。”   议论声中,黄旙绰则戏谑了一句,道:“薛郎婚礼比早朝还热闹哩。”   “嘘,也只有黄公说这样的话圣人不怪罪。”   ***   李亨步入薛宅,看向赴宴的公卿,有种鱼入大海、龙出生天之感。   他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凡遇到向他行礼的人都摇摇手,道:“不必理会我,今日薛郎成亲,我不过是来观礼的宾客。”   这般一路入了堂,他抬眼一看,呆愣在那儿。   “殿下?”   张汀也是一愣,疑惑李亨怎么不走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王忠嗣回过头来。   “义兄……你何时回长安了?”   “当不得如此称呼。”王忠嗣却显得有些冷淡,起身行了礼。   李亨也有分寸,不敢当众与王忠嗣亲切,咳了几声,落了座,显得有些可怜。   张汀随着他坐下,脸上浮起好奇之色,小声道:“我倒是好奇薛郎娶了怎么样的女子,竟是连李小仙那样人物也没被他看上。”   似是无心之言,实已嘲讽到了李林甫。   李林甫原本还不生气,偏是张汀故意向他瞥去,眼神里带着些挑衅之色,他不由咳嗽起来。   “汀娘,慎言。”李亨轻声提醒了张汀一句。   ……   薛白懒得看这些人勾心斗角,既迎了最后一个宾客,自去往西北角的青庐走去,做交拜前的准备。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铺洒在屋檐上,金灿灿,待他穿过仪门,走出了喧嚣,一下清静下来,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成亲了。   之前一直做的就是迎宾,倒让他觉得婚礼是办给旁人看的。   然而,等到了青庐前,只见这边也是热热闹闹的,一群小娘子正在围着颜嫣说话,除了颜家的姐妹,许多也是薛白认识的,其中说话最大声的则是史朝英、任木兰、李十二娘,正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   薛白有些意外,再走近些,却是看到李月菟也在,有些慌乱的样子,眼睛还红红的。   这场面有些荒唐,倒像是李月菟还不甘心,想来抢亲,被她们教训了一般……等薛白上前,他便发现果然是自己误会了。   “我看了,安庆宗长得可不好看。”任木兰最是起劲,嚷嚷道:“郡主又不喜欢,怎么能嫁。”   “安大郎为人可还不错……”   “史家娘子若觉得好,自己为何不嫁?”   “我喜欢俊的,所以才追着颜十二郎到长安,他俊吧?”   “你既喜欢俊的,却要郡主嫁一个丑的,是何道理?”   “却不是我要郡主嫁的,圣人既定下了,能有甚办法?”   “都别说了……”   薛白大概已听懂了,此时却也无暇理会。   他又上前两步,她们终于留意到他,连忙退到一旁,准备观礼。   仪人们早便在准备了,当即忙活开来。   “新郎官来了。”   “宾客都到齐了吧?未免也太多,从小门出去,再从大门回来。”   “匜盥准备好了没有,水都装上。”   “……”   一片忙碌中,薛白又扫了一眼人群,留意到李腾空已不在了。   他大概知道她去了何处,该是听说了方才那李月菟要嫁给安庆宗的消息,去告知李林甫了。这件事发生得突然,具体情形也不知如何。   正想着,薛白已被牵到青庐前。   “新郎官且在此候着。”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青庐中颜嫣手持团扇,却是露出一只眼睛,正好奇地四下打量,看他目光看来,不甘示弱地回瞪了他一眼。   她方才听人议论,正听得有趣,薛白一来,反而又要开始这些繁文缛节了。   大唐的婚礼已经颇为麻烦了,礼仪开始之后,双方父母以下,包括宾客都得从小门出去、再从大门回来,意思是踏着新娘的足迹。   那些王公贵族们既然来了,也不管是亲王、宰相、驸马、将军的,统统由人引着被遛了一圈,再到青庐前站定观礼。   如黄旛绰所言,天宝年间的朝会甚至都没有这般盛大。   薛白则拿起一条红绸,牵起了颜嫣。   “欸,都说我可气派了。”   “新娘噤声。”   颜嫣才来得及小小声地与薛白聊一句,便被喝止住了。   她很快老实下来,作贤惠状。   两人先是拜猪枳、炉灶,又拜天神地祇、列祖列宗,之后是夫妻交拜颜嫣一双眼睛从团扇上方露出来,看着薛白,既熟悉又好奇。   薛白倒从她眼里读到她也许在说“阿兄请指教”,交拜时她还当作是在玩笑。   之后是却扇礼,薛白是得写首却扇诗的。   世人都道他诗才无双,偏他是个名不副实的,往日里不写也就罢了,这种场合却是躲不过去。   所幸,突然跑出来一个史朝英,到处说“作诗就作诗,格律有甚意思”,已扬起了一股作诗不合韵的风气,薛白便也凑个趣,依着记忆里的一些词句,拼凑了一首却扇礼。   “花为宝钿云为衣,秋水为眸玉为肌。”   “何劳玉扇遮芳颜,眼波才动已相思。”   颜嫣大概是不满意这诗的,瞪了薛白一眼,但也没再为难他,缓缓地褪下团扇,无声地嘟囔了一声,原是在骂他油嘴滑舌。   她自觉不是顶漂亮的,哪就能让他以歪诗这样夸。   然而,薛白看着那团扇缓缓落下,显出那一张羞嗔的容颜,似乎是看呆了。   ***   “这竖子。”   李林甫看薛白凝视着颜家小娘子的模样,愈发让他不喜,遂在心里骂了一句,骂薛白也有这么蠢的时候。   他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感到有些累了,不由咳嗽了几声,准备离开,不赖再看薛白娶妻,那也没什么可看的。   唯独还想与王忠嗣说一句,告诉王忠嗣,要平定南诏,还得要与他这个宰执天下十余年的宰相配合,才能减少伤亡。   “右相。”   才转身,却见张汀站在那,向他行了个万福。   “张良娣有礼了。”   “右相今日出门,竟不随身带金吾卫?”   李林甫知这妇人牙尖嘴利,懒得与她计较,道:“薛白府中,还有人能行刺本相不成?”   “那倒没有,可否与右相聊聊?”   “不必了。”   李林甫摆了摆手目光看去,只见李亨已站到王忠嗣身边。   他遂觉好笑,暗忖这对夫妇的伎俩未免也太低劣了。   张汀却非要与他说话,上前两步,道:“右相暗中指使胡儿,欲以武力阻殿下登基,不怕满门遭祸吗?”   李林甫一愣,瞪向张汀。   “胡儿已卖了右相,全盘说了。”张汀笑道,“右相还不知吧?圣人已答应嫁郡主于安庆宗了。”   这一下,李林甫吃惊不小,因只有太子之女为郡主,亲王之女则是县主,一旦李亨与安禄山联姻,他之前所有布置,已是全都白费。   可圣人为何会答应?   真是老了,对李亨放松警惕了不成?   “本相岂能信你?”   “那你信薛白?连胡儿都看出右相已经失势,弃右相如敝履了……”   李林甫转头看去,只见李腾空正在往这边过来,似有话急着与他说。   ***   薛白与颜嫣还在对视,忽听到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转过头看去,只见李林甫咳得脸上苍白,虽没昏厥过去,也已摇摇欲坠,由人搀扶着才勉强未倒。   还未来得及问李林甫这是为何,人群中已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右相这是还想要薛郎为女婿啊。”   “一场婚礼,竟把右相气成这样……” 第309章 礼成   李林甫才觉一阵晕眩,已被人搀扶住,这种情形下他还不去歇息,而是目光扫过人群,寻找着安庆宗。   安庆宗还未留意到他这边的动静,正走向李亨,谦卑地敬了一杯酒。   恰此时,李腾空已过来扶住李林甫。   “阿爷,回府吗?”   “咳咳咳……是和政郡主?”李林甫问道。   “是。”李腾空听懂了她阿爷无缘无故的这个问题,劝道:“我们回去吧。”   李林甫甩开她的搀扶,道:“急什么?你怕为父坏了薛白的婚事不成?咳咳咳。”   这一阵暴咳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许多人听到如此言论,再次嘀咕起来,暗忖右相竟因薛白成亲,连颜面都不要了。   李林甫知这些人在说什么,并不解释,反而小声吩咐了李腾空,道:“为父要再与薛白谈谈。”   “现在?”   李腾空讶然,转头看去,只见薛白、颜嫣正在进行同牢礼,也就是同吃一份肉,以示开始一同生活。   她遂应道:“下次再谈吧?郡主也不是立即就嫁……”   “今日就谈。”李林甫显得很倔强,道:“我既来了,不与薛白谈清楚便不走。”   李岫也觉得丢脸,苦劝李林甫先回府,却不知他今日发了什么疯,非得要现在就见薛白,竟是死活劝不动。   最后,李林甫甚至怒气冲冲一瞪李岫,叱道:“我必须见薛白!”   ……   薛白听到了宾客中的动静,只向那边扫了一眼,就这片刻工夫,颜嫣趁着众人不注意,又伸了筷子,想再夹一块肉吃。   “不能再吃了。”   “好吧。”   此时,他们已经完成了对拜礼、沃盥礼、却扇礼、同牢礼,接下来是合卺礼,也就是把一只匏瓜刨开,斟酒,夫妻各饮一半,交换再饮剩下的。   “你可别喝醉了。”颜嫣反击了薛白一句。   “这在我酒量之内。”   正常而言,新人在婚礼上不能像他们这样一直聊天,偏是他们总忍不住这样偷偷地你一句我一句,仪人们对他们无可奈何,只当没听到罢了。   薛白捧起那半颗匏瓜,饮了,是米酒,还蛮甜的,但份量竟是相当多。   好不容易,他喝了一半停下来,与颜嫣交换,待接过她手里的那一半却是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她,以眼神问道:“剩这么多?”   颜嫣笑了笑,既调皮又有些不好意思。   “喝不下了啊。”   薛白无奈,只好把她剩下那许多酒也喝了,感到有些迷糊,再一看,颜嫣整张小脸都红了。   他怀疑是自己醉了,所以看她的脑袋正在左右摇摆,然而看旁的事物却一点都不晃。   “伱不会酒量比我还差吧?”薛白伸手在颜嫣面前挥了挥。   “嘁。”   “新郎官,别闹了,与新娘把匏瓜系起来。”   颜嫣显然是有些迷糊了,拿着红线,手到处乱挥,薛白遂握住她的手,用红线把那匏瓜合起来绑好,以示夫妇一体永不分离。   之后是结发礼,薛白需要先把颜嫣头上的许婚之缨解下来,然后双方互相剪对方一绺头发,挽成“合髻”,放入锦囊,丝缕绾扣,以示永结同心。   过程中,薛白的余光已经瞥见宾客中出现了骚动,尤其是李岫,甚至挤过人群站到前面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并不理会。   虽说薛白一心上进,可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争权夺势,他眼下只想着成亲。   诸多繁文缛节结束之后,薛白与颜嫣再对拜了一次,颜嫣大概是真醉了,还磕了一下薛白的头,且挺疼的。两人都忍了,之后进入青庐坐下,男右女左。   “撒帐钱了!”   一群喜妇每人抱着一个大筐子出来,开始撒钱,每十文一串,绑着彩条,上书“长命富贵”。   薛宅内的宾客都是富贵人,不在意钱财,无非是沾些喜气。宅外发钱却是引起了万人空巷的局面……薛白十分惭愧的一点是,这钱是虢国夫人府出的,杨玉瑶是很好面子的一个人,办得极为铺张,恨不得给全长安城都发这撒帐钱。   大概是为了证明她与薛白姐弟清白。   “礼成!”   薛宅内,随着这一句话,宾客重新落座开席,酒菜开始端上来。   如此,薛白与颜嫣也就正式成了夫妻了。   “醉了?”   “没呢。”颜嫣十分顽强,道:“你去敬酒吧,等你送了客,我就清醒了。”   才进门,她竟有些当家主母的架势。   薛白在青庐里坐了一会,心境却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在意今日来赴宴的公卿贵胄,甚至想着早些把他们送走,让他们这对新人清清静静地说会话也好。   须臾,他又提醒自己,温柔乡是英雄冢,还是得上进。   ***   出了青庐,外面已经开宴了。   颜真卿、杜有邻正在招待宾客,薛白遂向那边走去,一路上不停与人见礼。   李岫从侧面迎上来,低声道:“我阿爷要见你,杂胡倒向东宫了。”   “慌什么。”   “你知道张垍近来在做什么?”李岫却是一把拉住薛白,道:“张垍起用了被外放的东宫旧臣,李适之、李齐物、房琯、杜鸿渐……”   “所以呢?”   “你害惨我们了。”李岫道:“你逼我阿爷对付杂胡,结果给了东宫可趁之机,眼下东宫、张垍、杂胡已联手,你说要拉拢王忠嗣,却不见你去说服他。”   “别急,等我成了亲再谈。”   “事到如今,你必须给个交代了。”   “沉住气。”薛白拨开李岫拉着他袖子的手,道:“我说了,等我婚事之后,自有分晓。”   “我们凭什么信你?万一你的目的就是罢我阿爷相位呢?”   “与我合作,也不是那般简单。”薛白道:“稍有风吹草动,你们便慌了阵脚,不再信任我,何必多谈?”   “我阿爷太给你颜面了。”李岫还想再说,“你……”   薛白已经走开了。   路上遇到张垍,张垍风度翩翩地迎过来,朗笑道:“新郎官来敬酒了。”   “驸马稍候,我先敬我丈人一杯。”   “好。”张垍小声问道:“李十郎急了?”   “让驸马见笑了。”   “无妨。”张垍道:“我知道哥奴也在拉拢你,可惜,哥奴心胸狭隘。”   “是,驸马一语中的。”   薛白虽与李林甫达成了共识,但彼此的合作还是不顺畅,因为一直以来,隔着他与李林甫的从来就不是立场,而是李林甫的心性。   大家都是大唐的臣子,皆反对李亨,立场本就没有太大的对立。李林甫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嫉妒、傲慢、不容人,他支持安禄山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阻断旁人出将入相的道路,薛白改变得了他对安禄山的态度,却改变不了他的性情。   那么,双方合作,李林甫一遇到事情,就会把薛白当手下支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管薛白正在成婚。   薛白才不会任他拿捏,他依自己的章法做事。   “老师。”   “还叫‘老师’?”   薛白于是端起一杯酒,敬了颜真卿,道:“丈人。”   颜真卿抚须而笑,点了点头,之后,眼神凝重起来,板着脸道:“你若欺负三娘,绝不饶你!”   “学生……小婿不敢。”   杜有邻道:“既已成家立业,让你泰山给你赐个字。”   所谓“男子二十冠而字”,薛白在雪中醒来之后,也不知自己的生辰,一直是跟着杜五郎算,杜五郎十九岁,他也就十九岁。   不过,既已官居七品,且还娶了妻子,倒也不拘于“二十冠而字”了。   “请丈人赐字。”   “好吧。”颜真卿洒然而笑,向杜有邻打趣道:“这孩子事忙,加冠礼也懒得再办,便一并赐字吧。”   周围等着新郎敬酒的众人皆围过来,确是省了薛白往后一一告知了。   杜五郎不由小声向颜季明嘀咕道:“我都还没有字,但谁在乎呢?”   颜季明有些微醺,不再像平时一般拘束,笑道:“我给五郎起一个如何?”   “你少占我便宜了。”   杜五郎摇了摇头,目光看向颜真卿,生怕他给薛白赐字“平昭”,那真是惹祸上身了。   “《贲卦》之上九爻辞‘白贲,无咎’,你可知何解?”颜真卿开口向薛白问道。   “学生不知。”   “上九乃卦变动爻,原为泰卦九二,九二上行得上位,遂成贲卦上九。”颜真卿道:“文饰之道将走向穷尽,破除过度浮华之文饰,贲极返璞归真,崇尚质朴,则无祸害。”   薛白听着,隐隐感到了颜真卿话里的深意。   “若说人,即是装饰素白,不耀武扬威,韬光养晦,方得久安;”   “若说社稷,‘白’为‘日’得一缕光照,贲卦下离卦为‘日’,上日下日一同照耀,天下大白,故孔子大象传曰‘君子以明庶政’,社稷清明,方得长治。”   “学生明白了。”   薛白认为,颜真卿这些话,说的既是他这个人,也是如今这繁盛至极的大唐,他与大唐都是最华丽的时候,也是祸事将近的时候,该谨记本意,去浮华、去奢侈,返璞归真。   “既明白,那便赐你字‘无咎’。”   “谢丈人。”   薛白执礼应下,便听得身后有抚掌大笑声响起。   “薛无咎?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薛白,你丈人是在提醒你得谨言慎行些啊。”   众人同时回头看去,一时间,所有人都呆愣住了。   ***   “十七娘,你信任薛白吗?”   李林甫还在薛宅,但因疲惫,已由李腾空扶到一间庑房里坐下。   他脸色难看,缓缓道:“杂胡一旦与东宫联姻,为父就没有退路了,只能将满门性命寄托在薛白身上,可你觉得他可信吗?”   “女儿认为……用人不疑。”   “咳咳咳,你啊,女大不中留。”李林甫道:“你是没看清今日这局势啊,一场婚宴,我倒是看清了。”   “女儿看清了。”李腾空道:“张垍把朝堂上所有盘根错节的势力都摆平了。”   “继续说。”   “张垍笼络了陈希烈,可插手中书门下之事;笼络杨国忠,可插手太府度支,并搭上鲜于仲通;至于边镇,他已取得了哥舒翰、张齐丘的支持;现在东宫一系已经站到了他那边,王忠嗣本就是太子义兄,再加上安禄山与东宫联姻,可以说安禄山也服他了。换言之,各方都与张垍关系不错。”   “咳咳咳……还有呢?”   “阿爷希望薛白说服王忠嗣、杨国忠、哥舒翰等人反对张垍,但今日看来,薛白没做到。”   “竖子只顾着成亲!”李林甫骂道:“他不过是哄骗本相,实则还是站在张垍那边,该死!”   “女儿以为,他不会那么做。”   “那是你昏了头了!”   李腾空道:“阿爷要如何才肯信女儿的判断?女儿不是因为爱慕薛白,而是知道他不容安禄山谋河东。眼下,张垍太顺了,取得了各方的支持,换言之便是与各方都妥协了,而薛白要的是张垍不得与安禄山妥协。”   “本相不能把唯一的希望放在薛白身上!至少他得做些什么。”   “阿爷要他如何做?”   “他要我先上表撤换安禄山,我也要他先与张垍翻脸。”李林甫喃喃道:“他得先弹劾张垍。”   李腾空愣了愣。   她虽从小耳濡目染,能看懂时局,但自认为是不太知晓政事的。此时却连她都认为李林甫这个主张是极幼稚的……因为右相提议撤换范阳节度使,与御史弹劾宰相,意义完全不同。   薛白要李林甫做的事,是有用的,但李林甫此时说的,更像是在胡闹。   “阿爷?”   “薛白至少该带王忠嗣来见我。”李林甫喃喃道,“不然他就是欺瞒本相。”   正在此时,李岫回来了,一看李林甫就愣了一下,问道:“阿爷,你还好吗?”   “如何说?”   “孩儿觉得……薛白只怕还是站在张垍那边。”李岫很不安,道:“今日这场婚宴我算是看明白了,张垍也已经把时局理顺了,这正是薛白一手促成的,他只怕不会到了最后关头背叛张垍。”   “阿兄,你莫忘了……”   “你别说。”   李林甫抬起手止住了李腾空说话,像是止住他的相位要掉落的趋势。   他眼神不再像平时那样刚戾,有些混沌起来。   绝不能丢掉相位,不能。   “让老夫想想……圣人想尽快平定南诏,故而让张垍把朝堂拧成一股绳?”   “有可能。”李岫道。   “圣人是这般想的吗?”李林甫再次反问道。   李岫不知所措,犹豫着,应道:“南诏之叛,圣人忍不了这等欺辱,故而要满朝齐心?”   “不需要本相对付李亨了?”   “这……”   父子沉默无言,李林甫想着想着,道:“本相要去面圣。”   “是。”李岫道:“明日……”   “天都快亮了,还明日?”   李岫一愣,道:“阿爷,天才暗下来。”   “咚。”   远远的,长安城的暮鼓传来。   “鼓响了。”李林甫缓缓道:“本相要入宫面圣。”   李岫与李腾空对视一眼,问道:“阿爷是说……晨鼓响了?”   李林甫没有回答他,无力地推开他,踉跄站起,往外走去。   兄妹俩连忙上前扶着,走向庭院,迎面正见安庆宗。   “右相。”安庆宗行了一礼,“请右相安康。”   李林甫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了一会,低声道:“胡儿眼神躲闪,心里有愧。”   “阿爷明鉴。”   李岫松了一口气,暗忖阿爷脑子还是清楚的。   下一刻,李林甫看向前方的张垍,喃喃道:“韦坚?他怎还没死?”   “阿爷?你这是……”   “王鉷,你为何一直唤本相‘阿爷’?”   李岫瞪大了眼,看着眼前苍老的面容,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韦坚想要拜相,除掉他。”李林甫淡淡道,“他还不配与我争相位。”   “阿爷,我是十郎啊。”   李林甫却已在转眼间瞥见李腾空,讶了一下,喃喃道:“杨太真?”   “阿爷?”   “见过杨娘子,臣想求见圣人。”   李腾空吓得退了两步,之后拉过李林甫的手为他把脉。   李林甫却连忙抽回了手,颤颤巍巍又行了一礼。   恰此时,李腾空目光移到了大堂上,再次吃了一惊。   她看到了……杨太真?   初时还有些疑惑,之后,她才确定,那就是杨贵妃,世间不会再有一个女子有那样的风姿,虽是作寻常打扮,却也如皎月一般熠熠生辉。   可杨贵妃怎么会在薛宅?   李腾空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站在杨玉环身前的一名老男子,他身穿襕袍,负手而立,正朗笑着说话,而就在周围,高力士、陈玄礼,其实呈护卫之势。   圣人竟是亲自来薛白的婚礼了?   李腾空不敢相信,可当她揉了揉眼,眼前的情景反而更清晰起来。   ***   李隆基从小在宫外长大,当了皇帝也是不太愿意被拘束的,因此把潜邸时的王府改为兴庆宫。也常常到歧王、薛王、玉真公主这些兄弟姐妹宅中去游玩。   随着他几个兄弟相继去世,他近来出宫少了,今日难得来一趟,众人皆惊诧不已,场面便寂静下来。   这一片寂静中,李岫便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裴光庭?”   李林甫忽然自语了一句。   李岫再次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圣人正好回过头来。   “裴光庭竟也来了。”   李林甫嗤笑一声,迈步走向李隆基。   “阿爷?”   李岫连忙拉着他,此时已有些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果然。   “凤娘。”李林甫微微一笑。   这笑容有十年没出现在他脸上了,颇有些风流倜傥之态,但出现在他苍老憔悴的脸上却极为怪异。   李岫不用看都知道,他此时是把谁当成武凤娘了。   原来,武凤娘竟有杨贵妃那般的美貌?   脑中这想法一瞬即逝,李岫不得不面对眼前迫在眉睫的难题。   一旦让阿爷走到圣人面前,把圣人当成那裴光庭,把杨贵妃当成武凤娘,那真是……李岫想着,感到冷汗从腋下流下。   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爷,别去……”   前方,李隆基已回过了头,朗笑道:“十郎也在?看来,薛白人缘竟不差?”   李岫惊恐不已,转头看去,已能看到李林甫眼神里浮现出一丝讥意。   他太懂阿爷讥讽的是什么了——“裴光庭,萎厥。”   “裴侍中……”   李岫眼前一黑,心觉自己完了,恨不能当场死去。   下一刻,周围已是一片惊呼。   “右相!”   李岫感到手上一重,原是他阿爷终于晕了过去。   这个瞬间,他的心情已无法形容,也想象不到阿爷若把圣人当成裴光庭聊上几句之后会怎么样。   “阿爷!”   ***   “出什么事了?”   “右相晕倒了。”   “怎会如此?”   “右相今日想必是来阻止薛郎成亲的,礼成时便发了大脾气,待见到圣人竟也来赴宴,气得昏厥过去。”   “听说当年,还是右相府拒绝了薛郎的提亲吧?”   “这真是……”   张垍听得这些议论,心中不由嗤笑。   他知道李林甫为什么昏厥,其人无非是自知相位不保了而已。   眼看着一众人把李林甫抬走,他仿佛已看到了李林甫罢相。   张垍斟了一杯酒,走向薛白,道:“右相退场了。”   一语双关,他自认挺风趣的。   此时李隆基还在表态关心李林甫,薛白看着这一幕,头也不回,低声问道:“听说驸马起用了一批官员?”   “瞒不过你。”   张垍知道薛白与李林甫有接触,但并不生气,在他看来,那只是李林甫的垂死挣扎罢了。没有容人之量,李林甫已很难继续坐在相位上。   薛白道:“驸马起用东宫的人,而东宫想联姻安禄山。那若安禄山想谋河东,驸马如何表态?”   “你该知道,南诏才是最要紧之事。”张垍道。   薛白听了,没再说什么。   因李隆基已回过身来。   “右相操劳国事,一时疲乏了,莫搅了喜气。”李隆基招了招手,让薛白上前,道:“你是太真的义弟,你成亲,太真央着朕许久,要朕重赏于你。”   薛白连忙向杨玉环执礼,匆匆一瞥,见她似乎消瘦了些许。   “但朕思来想去,也不知赐你什么好,只好亲自来赴宴。”   “圣人隆恩,臣感激涕零。”   “都落座吧,莫让朕搅了你们的兴致。”   出于安全考虑,李隆基原本不打算在此多待,但薛白总有些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喜宴被李林甫打断了一下之后,戏台有了新的表演。   今日这戏台一直都有戏曲或歌舞,但都是旧曲目,众人无心细看,更多的还是在谈话。此时圣人一来,登台的人立即有了不同,竟是谢阿蛮。   且唱的还是新曲。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歌声悠悠,李隆基不由侧耳倾听,品味这曲中的新意。   他听得出谢阿蛮歌技虽不如许合子,这一支曲却唱得非常动情,这便是薛白的取巧之处了。   “薛白以此歌赠谢阿蛮,在他成婚当日唱。”李隆基与杨玉环讨论时便不由评述了一句,道:“何等无情啊。”   “怎说?”   “他知朕要来,故意安排一首好歌,且让最适合的人唱,却不顾谢阿蛮的心意,岂非无情。”   “圣人是多情人。”杨玉环道:“薛白则醉心官途,是个无情人,我替阿蛮不值。”   说话间,黄旙绰上前了,行礼道:“请圣人安康。”   李隆基一见黄旙绰心情就好,笑道:“你这小老儿,许久不肯入宫陪朕。”   “小老儿若进宫多了,世人难免要怪小老儿总陪着圣人玩,还是在这宫外自在。”   黄旙绰一句话,李隆基有些不悦,杨玉环却是不由笑了出来。   “可不是,世人如今便怪在我头上呢。”   李隆基不由摇头而笑,也不怪罪他们。   在这点事上,他心胸还是极开阔的。   其实,黄旙绰便是他邀来的,这位圣人的朋友不多,难得出宫,便想在宫外见见这个久不入宫的滑稽之雄。   “你是个实话实说的。”李隆基招黄旙绰到近前,道:“与朕说说,今日在这宴上,都看到了什么?”   “圣人想知道什么?”   李隆基随意地扫了堂中一眼,黄旙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王忠嗣。   “回圣人,大家都想与阿训说话……”   阿训是王忠嗣的小名,能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的,只有宫中的老人,李隆基的心腹,说话的份量也是极重的。   ***   那边,张垍见到了圣人与黄旙绰说话的样子,忽然想到一事。   薛白曾与他说过,黄旙绰不是他邀来的,换言之,薛白其实是知道圣人会来的,但为何不说?   “薛郎你……”   张垍正要发问,薛白已被圣人召了过去。   他莫名有些不安起来,不等圣人相召,迈步跟了过去。   “新郎官,过来。”   李隆基有些随意,招过薛白,问道:“王忠嗣是节度使,甫一回京,不先觐见,就到你婚礼上来,可知不妥?”   “我与王将军义气相投,问心无愧,不必遮遮掩掩。”   “不错。”   李隆基点点头,看向张垍,正要问话。   薛白忽然开口了,道:“圣人恕罪,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臣听说,圣人赐婚和政郡主……”   “此事轮不到你管。”李隆基淡淡说了一句,挥退薛白,招手让张垍近前,笑道:“朕委你以国事,你莫耽误了。”   “圣人放心。”张垍道:“臣一定为圣人分忧。”   “那就好。”   李隆基潇洒起身,打算离开,转身之际,脑中忽然将近来一些不曾在意之事串联起来。   前两日,和政郡主入宫说太子想到薛白的婚礼赴宴。   之后,韩国夫人入宫,无意中提到和政郡主正可嫁安庆宗,他正想赏赐安禄山一些什么,也就应下了。   如今看来,这些事背后不仅是太子利用女儿的小心思,还是有人在指点太子啊。   李隆基不由回过头,打量了张垍一眼,道:“张卿,一切顺利?”   张垍愣了一下,应道:“臣……顺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太过尽心做事,一心只想着把朝堂拧成一股绳,与东宫走太近了,忽略了圣人的心意。   竟没人提醒他一句。   黄旙绰开口道:“此乃泰山之力也,驸马有个好泰山啊。”   李隆基不由笑了笑,摇了摇头走了。   张垍感激地看向黄旙绰,心知黄旙绰这次是想帮自己一把。   可帮得了吗?   看圣人更在意南诏,还是更忌惮东宫了……   ***   是夜,宾客散尽。   薛白走向青庐,本以为颜嫣坐在那等的会无聊,然而走近了,却听到里面一众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掀帘看去,只见颜嫣正与青岚、永儿、任木兰等人在玩着什么,脸上还贴着纸条。   他不由想,自己娶了个没长大的贪玩鬼。   下一刻,颜嫣看了他一眼,却没再叫“阿兄”,而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他听得不真切,但好像是“夫君来了……” 第310章 回门   由帷幔搭成的青庐透风,入夜后凉嗖嗖的。   薛白遂道:“走吧,回屋了。”   “可以回屋吗?”颜嫣酒已经醒了,问道:“还有礼仪吗?”   “不管礼仪。”薛白有些困了,随口道:“宾客都走了,我们自己作主。”   青岚遂补充道:“是呢,娘子是主母,家里事由主母作主。”   “我作主吗?”颜嫣嘟囔了一句,眼珠子转了转,不知有了什么主意。   薛白接过一盏灯笼,带着她往后院走去,夜色中看不清石子小路,他自然而然地便牵起了她的手,感到入手很冰。   颜嫣感到薛白的手掌大大的、热乎乎的,她怕冰到他,抬头看了一眼,见他正专心看路,她遂默默感受着那份暖意。   薛白道:“你今夜第一次离家,师娘想必很担心你吧?”   “嗯。”   颜嫣先是闷声应了,之后有些不满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薛宅很大,奴婢却不算多,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一直到了主屋,见灯火通明,才有了温馨之感。   新娘子的物件已经摆进来了,添了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地上摆着大红箱子,被褥也是崭新的大红绸子……这是崔氏一手安排的,送嫁时崔氏哭得泣不成声,倒更像是颜嫣的亲娘。   “今日的药喝了吗?”薛白问道。   “郎君放心。”永儿答道:“已经喝过了。”   “可是我饿了。”颜嫣道,“一天也没让我吃饭,倒像是新娘子就是用来挨饿的。”   与其说她是饿了,倒不如说是馋了,今日婚宴上的菜品丰盛,且味道俱佳,她坐在青庐里之时,李季兰偷偷把各样菜都带了一些投喂给她,这样吃反而很不过瘾。   主母既然发话了,薛白遂让厨房端些吃食来。   时人办宴会有一道大菜,叫“浑羊殁忽”,把糯米、香料塞进鹅肚里,再把鹅塞进羊的肚子里烤,因羊肉、鹅肉、香料一个比一个贵,因此贵胄特别喜欢用这道菜彰显身份……薛白却不喜欢,觉得那羊油焖出来的味道并不好吃。   故而,今日的喜宴多是些精细的菜,羊肉依着不同部位的肉质,该烤的烤、该煎的煎、该爆炒的就爆炒。此时爆炒是吃不上的,却可端一个炭炉在院子里,烤些羊里脊吃。   花椒被碾成末,配了一点细盐与芝麻洒在刚冒油的肉上,香得厉害。   “好了吗?”颜嫣凑上前来,伸手在炉子上烘着,吸了吸鼻子。   “快了,你卸了妆吗?”   “当然,伱看。”   薛白目光看去,她脸上的肌肤光洁细腻,吹弹可破……他根本看不出脂粉擦了没有。   “洞房夜吃这个,真的很没规矩吧?”颜嫣说着,接过薛白递来的肉串,小心地吹了吹,小小地咬了一口,有种好吃到冒泡的感觉。   薛白看着她吹气的样子,避开目光。   他听到她说“洞房”,倒是更不自然些。   “不愧是丰味楼的幕后东家。”颜嫣拍了拍他的肩,称赞了一句。   似乎薛白中状元时都没得到过她这般夸奖。   “我烤肉手艺不算好,关键在于烹饪食物的理念。”   “阿兄又说大话了。”   颜嫣吃得高兴,一直忘乎所以,顺口又叫了一句“阿兄”,她自己先意识到不妥,忙招呼青岚、永儿快吃,掩盖过去。   她这人眼睛大、肚子小,方才闹着说饿,吃了没太多已经饱了,打了一个哈欠。   永儿连忙张罗着洗漱。   刚嫁过来,难免有诸多不便,一会找盆,一会问哪里打水,颜嫣愈等愈困,站在那像是要睡着一般,不时却偷偷瞥薛白一眼,眼神有些躲闪。   薛白忙了一整天,并不陪她这样慢腾腾地磨蹭,自换了春衫,躺到床榻里侧去睡了,   新铺的厚实又柔软的被褥,很是舒服。   他只是这般躺着,便似已感受到成亲的幸福。   那边好不容易洗漱好了,永儿正要退下,却发现颜嫣拉着她的手不放。   “三娘……不对,娘子。娘子怎么了?”   “一起说说话,青岚也来。”   颜嫣分明困了,偏要拉着青岚、永儿再说会话,直到偷眼看薛白已睡着了才敢松手。   薛白知道她有些害怕,却没说什么,心想她还太小了……   这对新婚的小夫妻其实已很熟悉了,躺在一起并不觉得尴尬。   烛火被吹熄了,他躺在那渐渐沉沉睡去,睡着睡着,一双冰凉的小手伸进他怀里,就那么捂着。   ***   李腾空拿着剪刀,把一小段烛芯剪掉,使烛火更亮了些。   这点小事本不必她亲自做的,但她与兄弟姐妹们守在大堂上,若不做些什么,只怕更不自在。   堂中灯火通明,众人都在等着李林甫醒来。   “相位应该已丢了吧?阿爷都在圣人面前昏倒了。”   说话的是七郎李屿,他虽未去薛白的婚礼,却已听李岫说了个大概,不由心急如焚。   李岫脸色深沉,喃喃道:“若只是相位,倒是罢了,最让人担心的是……”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这些年来,李林甫对付韦坚、对付王忠嗣,矛头都是直指东宫,逼得李亨两度休妻。眼下张垍与李亨关系不错,一旦成了宰相,只怕要先拿他们李家立威了。   “我早便说了,该让我早做准备。”十三郎李崿开口抱怨道:“当初我要结交薛白,非要禁足我,眼下可倒好,阿爷这一倒,家里连个能顶事的都没有。”   一番话直指李岫,当即撩动了不少人的心思,开始有意无意地提及该如何分家来。   这是李岫遇到的又一个麻烦,他不是嫡长子,兄弟又多,一旦李林甫失势,他连在家中服众尚且做不到。   他有时想想,阿爷得罪了那么多人,罢相之后,真不如把家业分了,诸兄弟们各自避祸。只是……他作为阿爷最器重的儿子,总该多分些。   如此情形下,堂中是何气氛,可想而知了。   李腾空不愿掺和这些,偏不能离开。她剪得了烛芯,剪不了烦心,干脆闭目打坐,默念着道经。   “十七。”李十一娘凑了过来,小声道:“你通医术,知道阿爷何时能醒来,是吗?”   “阿爷该多歇歇。”   “果然。”李十一娘隐有些得意的笑容,意识到不妥,立即收了,道:“我看,这家里还是你最有本事。”   “修道之人,清静无为,有何本事。”   “你听他们忧心的都是太子、张垍,可长远来看,最值得结交的是谁?贵妃义弟,圣人亲自去了他的婚宴,年纪轻轻便已任官御史台……”   李十一娘喋喋不休,自有目的,最后问道:“你可否问一问薛白?举荐你姐夫也当个郎官。我听暄郎说,他怂恿着张垍与阿爷争相位,实则让张垍举荐了不少人。”   “当此时节,迁官福祸难料。”李腾空没有睁眼,淡淡摇了摇头,“且我与薛白亦无此交情……”   “十七,往日我与暄郎待你可不差。”   李十一娘没有意识到这种家里出了大变故,而她还一心谋私的行径极不妥当,犹央求道:“你哪桩事我不是向着你,教你许多道理。眼下有了难处,你便不管着我吗?”   央求了一会儿,见李腾空始终不应,李十一娘不由着恼起来,有心小小地刺一刺李腾空的痛处。   “罢了,薛白此时想必正与他那妻子洞房花烛呢,你与他,还真未必有那交情。”   李腾空照料阿爷,一直还未顾得上想这些事情,闻言愣了愣。   李十一娘又道:“我听闻那颜家小娘子还是借着与你当闺中密友,才结识了薛白。你也是的,亲手帮着旁人抢了本是你的东西。你与我说句实话,嫉妒吗?”   “……”   李腾空彻夜未眠,忍受着右相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直到晨鼓响起,李林甫醒了。   有侍婢过来,禀道:“十七娘,阿郎招你过去。”   堂中数十兄弟姐妹都扭头看向李腾空,目光里各种情绪都有。   出了大堂,清晨的凉风吹来,让人不由得眼睛发涩。   李腾空独自走过长廊,步入正屋,她很忧虑,担心李林甫又唤她一句“杨太真”。   然而,坐在那的李林甫神色已经清明了些,只是脸色更苍老、疲惫。   “阿爷。”   “我想明白了。”李林甫缓缓道:“圣人用宰相,得能做到三件事。”   他竟是已恢复了神志,昨夜的记忆混乱或许只是偶然。   “才能是其一,得擅长税赋,满足圣人宴赐;得能够奉迎圣意,圣人已厌倦了书生治国时的迂腐、古板;还有,得能够制衡东宫,使圣人安心宴游,骊山洗温泉时,不必担心成了太上皇。”   这些话大不敬,李腾空还是第一次听她阿爷这般说话,不由忧虑他是否清醒。   李林甫道:“此三点,张垍做不到。张垍与其父不同,张说专权霸道,张垍则年少便当了驸马,性格散慢,长袖擅舞,成不了本相这样,能让圣人完全满意的宰相。”   “如此,阿爷可以放心了。”李腾空道:“女儿让人端些早食来。”   “薛白知晓这些,却还要扶张垍为相?障眼法罢了,他表面上辅佐的是张垍,实则培养党羽,辅佐庆王。他昨夜之所以不慌不忙,便是因早早猜透了圣人心意。”   李林甫自顾自地说到最后,又道:“你去告诉薛白,本相会借杂胡与李亨联姻一事,撤换杂胡。”   “阿爷可否容女儿把脉?”   “为父无事了,去吧,现在就去。”   李腾空还有些忧心,但看阿爷病已经好了,只好告退。   ……   “相位不会丢。”   李林甫喃喃自语了一声,神态渐渐放松了些。   但他其实并不能完全说服自己,须臾,眼中已浮起了忧虑之色。   “相位真不会丢吗?”   他闭上眼,沉思着。   过了一会儿,李岫与几个兄弟们过来,小声唤道:“阿爷,官吏们都到了。”   见李林甫没答,李岫遂凑近了些。   下一刻,李林甫睁开眼,瞪着他,叱喝道:“贴过来做甚?!”   “孩儿知错。”   “裴宽?”   李岫一愣,左右看了看,发现李林甫指的确实是他。   “阿爷,我是十郎啊……”   “裴宽贴近我,乃欲取代我。”李林甫盛怒,喝道:“还不把裴宽拖下去?!”   “阿爷,你看看,我是十郎啊。”   “把裴宽拖下去!”   李屿当即一把摁住李岫,不再让他再上前解释,喝令人来将他往外拖。   “阿爷莫气,裴宽拖走了。”   “没有人能取代本相。”李林甫自语着,忽然看向李屿,怒叱道:“陈希烈,休当本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   薛宅。   李腾空找不到别的借口过来,只好说昨日来赴宴掉了一支簪子,虽说她从来不戴簪子。   她被迎到前堂坐下,一路上看着,宅院中喜庆的装饰还没有撤下来,仆婢们也都有封赏,喜气洋洋的。   “腾空子。”   永儿从后堂赶过来,匆匆行了一礼,道:“娘子请腾空子到屋内说话。”   李腾空之前去颜宅见颜嫣,确实是常到她闺房说话的,但如今情形显然不同了。   “这……是否不妥当?”   “娘子昨夜睡得晚,今早起来便有些不舒服,一直赖着,想请腾空子把把脉。”   李腾空不由想到,李十一娘问她的那句“嫉妒吗”,心头有些酸楚。   她阿爷气量狭小,因此她一直警惕不能学着嫉妒,偏今日要跑到人家新婚夫妻的家里来,哪怕再超然物外,这对道心也是个极大的考验。   “薛郎……在吗?”   “郎君上午已出门了。”   李腾空这才跟着进了正屋,绕过屏风,只见颜嫣正半倚在榻上看故事。   她不自觉地总是打量着颜嫣的神情,想看出些端倪好知晓她与薛白如何了,同时却又明白万不该去在意这些。   “来,给你把脉。”   “腾空子,我与你说。”颜嫣却是招呼她在榻边坐下,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没有不舒服,而是出嫁了就没人能管教我了,想要试试赖床,所以骗永儿说不舒服。”   李腾空听了一愣,默默看着颜嫣,心想,该是有些羡慕的吧,什么也不愁,轻而易举地就嫁了薛白。   正想着,颜嫣已拉过她的手,小声道:“我一直有话想与你说,你给我治病,我却……”   李腾空笑了笑,柔声道:“没事的,不说了。”   她知道颜嫣想说什么但不管有没有颜嫣,她都是嫁不了薛白的。   “你为何不开心?”   “家中有些事。”李腾空道:“你在看什么故事?”   “东市买的,有人续写《西游记》,我也刚开始看,一起看。”   “好。”   李腾空想着等薛白回来,转告了那些话,往后她便不再掺和那些俗事了,累了,懒得理会勾心斗角了。   耳边听着颜嫣嘀嘀咕咕地说着故事,李腾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身下是崭新的丝制被褥,厚实而柔软,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颜嫣也已睡着了,李腾空看着她嫩嫩的脸,愈觉得羡慕,忽听得门外永儿唤了一声“郎君”。   她连忙起身,才掀被子,便见薛白站在那儿。   两人目光对视,愣了许久。   ***   三日后,薛白带着颜嫣回门。   出门时他们看到隔壁的院落正在修整,那边原本是空置的,如今想必是主人回来了,或是卖出去了。   “待有空了,我也得拜访一下邻里吧?”颜嫣问道,“你初次来我家,就是刚搬到长寿坊的时候。”   薛白往东面的虢国夫人府看了一眼,道:“不拜访也行的。”   夫妻二人登上车马,一路到了敦化坊颜宅。   颜嫣在薛宅时从来没有流露过什么情绪,这次回家却是忍不住抱着韦芸、崔氏哭了出来。   颜頵想要劝慰,却不知如何劝,在一旁挠了挠头,最后道:“阿姐,别哭了,阿娘要生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你这孩子,嘴上没个把门的。”韦芸当即便教训了儿子一句。   但至少,颜嫣没再哭了。   薛白与颜真卿不太在意这些小儿女情态,寒暄了一会之后,便到书房去谈话。   “恭喜丈人。”   颜真卿摆摆手,不欲谈私事,而是道:“张垍举荐我接替王维的官职,是你的主意吧?”   “是。”薛白道:“本想着摩诘先生能任中书舍人,可惜时运弄人。”   “所谓‘无功不受’。”颜真卿脸色有些严肃,道:“我在员外郎的任上还未有任何功绩,因攀附关系而动迁,坏的是大唐的吏治。”   这便是他与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最大的不同,颜真卿也不迂腐,但考虑问题从来是把个人利益置于国家社稷之后。   薛白道:“大唐吏治早已经坏了,丈人却该尽快升迁,谋一任宰相。”   “我给你赐字,你是没听进去啊。”   “并非如此,而是社稷已岌岌可危。”薛白道:“丈人看看朝堂上的重臣,李林甫、张垍、陈希烈、杨国忠,可有能担当国事者?”   颜真卿叹惜一声,道:“纵观开元年间宰相,圣人用人,是心中有数的。如姚崇、张嘉贞、张说,能力过人,才华横溢,这些人能使大唐繁华,仓廪充实,而私德有缺,难免吏治腐坏;此时,则该用君子纠正风气,姚崇、张嘉贞之后有宋璟,张说之后有李元纮、杜暹,宇文融之后有张九龄。”   听他这般一说,薛白方才意识到李隆基以前频繁换相是有规律在的。   “若依此理,李林甫罢相之后,不该再选个‘能臣’,而该再选个道德君子才是。”薛白笑道:“丈人有很大把握。”   “方才说的是开元年间。”颜真卿道:“如今是天宝年间……李林甫任相十余年来,圣人用人已不同于往昔了。”   他的意思,圣人不可能再用一个清廉君子来纠正风气。   薛白道:“事在人为。”   颜真卿既然说了这话题,他心里也是认可薛白的想法,如今满朝重臣无道德君子,而大唐已到了必须褪去浮躁才能长治久安的时候,如《贲卦》所言“白贲,无咎”。   他愿挺身而出,纠正风气,又不愿无功受禄,败坏吏治,那便只有一个做法,立功。   “在长安当郎官虽好,却未必是丈夫立功之所。”颜真卿似也在犹豫,踱步到窗前,望着远处,道:“河陇有大功业,我也许该再去一趟陇右。”   薛白知道颜真卿最近在忙着与吐蕃打交道之事,此事隐秘,颜真卿连他也没有告知详情。   显而易见的是,吐蕃策反南诏,大唐必然要有所反击。哪怕要征南诏,河陇也该出兵牵制吐蕃。   颜真卿才从陇右回京不到一年,如今妻子有了身孕,再要外放,难免会有些顾虑。但他很清楚,当今这形势,陷在长安的勾心斗角里,道德君子是赢不了的,得有一场实打实的大功业。   ……   从颜宅回家的路上,薛白想到一个问题。   若是婚礼那夜,他更早知道李隆基、李亨都会来,安排好死士刺杀了这对父子会如何?   也许还是阻止不了变乱,安禄山已经回范阳了,听说长安出了这么大乱子,只怕要领兵来勤王。即使没有安禄山,其党羽也许还会推出一个人来叛乱,比如史思明。   而李隆基身为天子,如此执迷不悟,若不除掉,又如何阻止叛乱?   薛白一直想要阻止安史之乱,可经历了天宝九载开春以来的种种,忽感到自己似乎阻止不了。   他不会退缩,却知该做两手准备,若阻止不了,则该以最快速度平定。   想着想着,已回到了薛宅。   隔壁的宅院还在搬家,而薛宅门外却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   “敢问可是薛郎回来了?”   薛白打量了对方一眼,道:“何事?”   “有人托小人带封口信给薛郎。”对方从袖子里亮了一枚牌符。   薛白遂招他近前说话。   “田将军回长安了,想要见薛郎……”   ***   许久未见,田神功的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沉稳了,更有气质。   但他看薛白的眼神还是一样。   “本想说,随将军一道回长安,能赶上喝郎君的喜酒,可才到关中,将军便说来不及了,他策马先行。我们也不敢违命。”   田神功说到这里,田神玉插嘴道:“我本是想与将军说的,让我们护送他策马回长安,阿兄拦住了。”   薛白道:“不说是对的,军命最重要。”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酒囊来,道:“喜酒。”   “谢郎君!”   三人说话的地点在丰味楼一间隐秘的屋舍,因薛白并不想太早让旁人察觉到他与田氏兄弟之间的关系。   喝了酒,说过了在河东的经历,田氏兄弟看向薛白,则是感慨不已。   “我们在边关,也听说了郎君中了状元,当了高官。”   “小官而已。”薛白真心觉得这是小官,摆手不谈,问道:“王忠嗣对平定南诏是何打算?”   王忠嗣虽与他交好特意风雨兼程赶回来赴他的喜宴,却没有在喜宴上与他多谈。   这些事,算是机密军情。   田神功、田神玉听了问话其实也为难,但犹豫片刻,还是向薛白透露了。   “节帅愿意南下。”   “旁的我们真不知道,但节帅认为,攻南诏,当如高仙芝灭小勃律国,兵不在多,在出其不意。”   “你们会随他南下?”   “是。”   田氏兄弟有些振奋。   河东不比陇右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们早盼着到南诏立功却不曾担心过水土不服,或中了南边的瘴气。   ***   同一天,李隆基召见了王忠嗣。   他们是义父义子,却有许多年没有好好地谈上一场了。   王忠嗣一进殿便拜倒在地,表明了态度,道:“阁罗凤叛陛下而侍吐蕃,辱大唐天威,臣愿为陛下擒他回长安,献捷于宫门外,消陛下之怒!”   “起来吧。”   李隆基对这回答并不惊讶,问道:“河东节度使的人选,你以为由谁担任为好?”   王忠嗣沉默片刻,应道:“臣平南诏,只需要半年之期。”   原本和睦的气氛稍稍一凝,李隆基对这回答十分不喜,却没有逼王忠嗣举荐人选。   毕竟这人选还轮不到王忠嗣来定。   “半年之期,你打算如何平定南诏?”   王忠嗣抬头,有些大胆地看了看殿内的旁人,见服侍圣人的都是一些老内官了,方才开口。   “回陛下,臣大胆……臣抱恙在身,请先在长安歇养……” 第311章 道姑   见过了王忠嗣,李隆基感到有些乏了,想小憩一会又担心影响夜里睡整觉。往常倒无这种困扰,近来却是因南诏叛乱牵扯了他太多心神。   对此,他观戏时便与杨玉环抱怨了几句。   “朕缵帝位三十载,励精图治,造此盛世。今四海会同,天下无事,朕将国事托付于李林甫,本当他是可靠的,闹出这等乱局,要朕亲自收拾。”   杨玉环道:“故而三郎罢了李林甫,任张垍为相,他打理朝政,不是一切顺利吗?”   李隆基此时颇放松,摇了摇头,道:“朕之所以想到用张垍,与你那义弟有关。”   “为何?”   “自是因朕念着太真,愿意用你家的人。”李隆基笑道。   “才不信。”杨玉环嗔了一声,转过头去。   李隆基没有说出来的是,他任用宰相有一个最重要的要求——能制衡太子。   当时,张垍与薛白走得近,这让他一度以为,张垍知道当上宰相之后该怎么做。作为宰相,该懂得用王忠嗣尽快平定南诏,也该懂得与东宫撕破脸。   他故意答应把郡主许婚给安庆宗,一则考虑到这桩婚事于大唐社稷稳定有利,而以安禄山的忠心并不会因儿女婚事而倒向东宫;二则,也是给张垍一个攻击李亨的机会。   若张垍够聪明,就该使人弹劾东宫意图交构边镇大将,敲打王忠嗣、安禄山,巩固宰相权威,同时表明与东宫势不两立的态度。   这就好比,当年他故意给韦坚、皇甫惟明亲近东宫的机会,试探他们,亦试探李林甫。李林甫就做得很好,一纸罪状表明了愿为圣人制衡东宫,请圣人高枕无忧。   “高将军。”   “老奴在。”   “张垍有奏折到吗?”   “没有。”高力士应道:“但右相上了一道奏章。”   李隆基看了眼李林甫的奏折,果然是反对以郡主嫁安庆宗一事,又隐讳地提及安禄山之所以举荐王忠嗣,或是与东宫有所勾结。   看罢,李隆基轻叱了一句。   “小人之心。”   但他心里想的是,还是李林甫在制衡东宫之事上用得顺手啊。   如此,他才能安心赏歌舞、洗温泉,不必担心下一刻就成了太上皇,但李林甫愈发老迈昏庸了,观其与张垍相斗,斗到最后,只看到李林甫接连败退,被啄得一地鸡毛。   一个胜在能理顺朝堂,一个胜在知圣心,难以决择。   杨玉环观了一场戏,回头看去,见李隆基心思根本不在舞乐上,便吩咐台上的优伶暂时停下。   “圣人既心不在焉,可要先去理国事?”   “无甚国事,朕擅用人,不理琐事。”   “那,”杨玉环想了想,笑问道:“玩捉迷藏可好?”   说来,捉迷藏之所以叫“捉迷藏”,是因她与李隆基玩时从不相让,她身上常挂着许多个香囊,每每拿香囊迷惑李隆基,将他引开,不让他捉到。   她之所以宠冠六宫,从不是多善解人意,而是她爱玩、有趣。   平常,李隆基喜欢这种奇新,最近却觉得太累了,叹道:“今日玩不了。”   他方才提到了薛白,本有心试探杨玉环是否会顺势替薛白求官,见她根本就没在意,他反而肯多与她谈谈。   “对了,薛白小儿,倒是既能办事,又明了朕的心意。”   “圣人忘了?上元节他还顶撞了圣人。”杨玉环道:“这义弟与我性子一样,可不会说好听话哄人。”   “忠言逆耳啊。”   时隔两个多月,李隆基终于如此评述了一句,看起来很有明君的气度。   侍立在不远处的宦官吴怀实眼皮一抬,瞥着这一幕,却是心中暗道贵妃每次只不经意地回护她那义弟一句,却是让圣人连薛白的忤逆之罪都原谅了,还亲自去其婚宴……可莫忘了,这位贵妃一向是悍妒直率的性子,何曾这般小心翼翼过?   吴怀实正这般想着,便听圣人道:“召薛白来觐见。”   “奴婢这便去。”   ***   吴怀实出宫后先打听了一番,听薛白成亲没几日,已开始到御史台视事了,遂赶了过去。   他不让人通传,直接走向薛白的公房,推开门。   薛白正在专心写着什么,听得开门声,转头看来,眼神有些警惕。   “见过薛郎,可是在弹劾谁?”吴怀实笑着,上前问道,一副亲近作派。   “吴将军。”薛白见到他也很欢喜,笑着相迎,应道:“只是在整理些药方。”   吴怀实目光往纸上看了一眼,大概见薛白写的是“人参、柴胡、黄芩、半夏”等药材以及份量,倒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薛郎这字写得真好……接圣人口谕,召殿中侍御史薛白,觐见。”   薛白连忙整理仪容,领了圣意,之后问道:“敢问吴将军,今日是?”   “旁人若问,我定不敢通风报信的。”吴怀实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但薛郎既问了,那只好透些风。”   “吴将军待我义气深重,我铭记于心。”   “是薛郎值得相交。”吴怀实道:“圣人怕是想让你去提醒张驸马一些事。”   他点到为止,知薛白懂得要怎么做。   总之,因这一句提醒,两人关系更进了一步。   ……   李隆基是在勤政楼见的薛白,杨玉环并未在侧,可见,要问的并非寻常事。   但他的姿态却很随意,手里还端着杯酒。   “伱既不愿迎娶和政郡主,却关心她嫁不嫁安庆宗?小小御史,天子家事也敢过问。”   “回圣人。”薛白道:“天子无家事,御史本该事事关心。”   “休给朕耍嘴,说你打的是何主意。”   “此事若属实,臣当弹劾东宫,交构边镇。”   “你放肆!”李隆基故意叱道:“此为朕允的婚事。”   薛白无理反驳,只好道:“臣知罪。”   “还敢说你不是对太子、安禄山有偏见?”   “臣……闻风奏事而已。”   “好一个闻风奏事。”李隆基不经意地问道:“谁指使你的?”   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他其实是想听听薛白是怎么看待李林甫、张垍对东宫的态度。   “不敢瞒圣人。”薛白道:“右相曾与臣谈过此事。”   李隆基难得有些认真起来。   “南诏叛乱,臣以为右相老迈昏庸,曾对他有过许多抨击之论。”薛白道:“安禄山见右相恐失势,遂交构东宫,之后得东宫授意,举荐王忠嗣挂帅。另外,据右相所言,串联东宫与安禄山者,张垍是也。”   “胡言乱语。”李隆基叱道:“朕看李林甫是老糊涂了,说出这等话来。”   “陛下明鉴。”   “继续说。”   “右相有意敲打东宫、安禄山、王忠嗣,敲打之后,方可任用王忠嗣平定南诏。”薛白道:“他之所以来我婚宴,便是为说此事。”   “为何与你一御史说?”   “臣忠直。”薛白道,“圣人信臣的忠直之言。”   闻言,李隆基被气笑了,摇了摇头,骂道:“朕岂能信你这小儿。”   这般随意地聊了几句,他便打发走了薛白。   高力士有些不解,不由道:“圣人肯定没信薛白所说,安禄山交构东宫一事,如何容他在御前放肆?”   “这你便不知了,薛白是块硬骨头,当初王忠嗣触怒朕,只有他愿保王忠嗣。今日朕看的是张垍与李林甫谁能叼住这块硬骨头。”   “可老奴听说,薛白与右相的女儿走得很近。”高力士道,“这竖子已成了亲,却还……”   “那又如何?小儿女嘛。”李隆基哈哈大笑,“朕不在意李林甫用了甚手段,只要他把麻烦平息了。”   他既是风流天子,从不以风流为忤。   这些纷争因南诏叛乱而起,而薛白预言了南诏叛乱,且借此事搅得朝堂大乱,几乎逼得李林甫罢相。那么,李林甫若能摆平薛白,就意味着能解决麻烦,解决南诏叛乱。   硬骨头的薛白,就像是一块试金石。   ……   薛白离开勤政务本楼,迎面见一队宫娥簇拥着一名盛装女子而来,他本以为是杨玉环,近了才知那是范女。   他遂避到一旁,等着她们入殿了,方才出宫。   “范美人还是因薛郎整顿教坊、排《西厢记》,方得机会入宫的吧?”吴怀实小声道。   “是范美人才貌双绝,难掩光华。”   “不论如何,也是薛郎有恩于她,也不曾打个招呼。”   “皆圣人隆恩。”   薛白打起精神,小心应对着吴怀实。   出了兴庆宫,他不再掩人耳目,让刁丙直接到右相府走一遭。   “你见了李林甫,便说我答应他的事已办妥了,他也莫要失约才行。”   “喏。”   这整件事上,薛白似乎当了墙头草,一会支持张垍,一会支持李林甫,一通瞎搞下来,宰相人选并未更改。但宰相由谁当他根本不在乎,反正颜真卿这次也不能上位,他在乎的是宰相之争带来的权力变动。   比如,他终于逼得李林甫与安禄山反目了。   世人都说李林甫镇得住安禄山,那好,他倒要看看李林甫是否能解决安山,乃至解决河北的隐患。   想着这些时,薛白忽然想到了昨日见到的那个场景。   昨日因御史台同僚都说“新郎官该早些还家”,他便回去了,进了主屋,绕过屏风时,心境确与往昔有些不同。   然后,李腾空就睡在他的婚床上,那样慵懒地起身,不经意地回眸,在他眼中显出那如画的容颜,宛若旧梦。那一刻,他亦有过错觉,差点以为她是他的妻子……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腾空转达了她阿爷的意思。   但薛白很清楚,自己今日在御前帮李林甫一把,与李腾空无关,纯粹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是因李林甫上表与安禄山撕破脸了,他才做出的决定。   与私情无关。   但,私情其实是有的吧,只是与公事无关。   ***   次日,晨鼓才响过没多久,薛宅里十分清静。   庭院花树的叶子上还带着露水,鸟鸣声从树梢传来,薛白与李腾空并肩走在小池边。   “你阿爷还算识趣,最后关头放弃了安禄山,那这次我就高抬贵手放他一遭。”薛白半开玩笑道,“但他务必积极对付安禄山。”   李腾空瞥了他一眼,并不觉得好笑。   薛白原来却是在笑她,道:“总之,你谈成了,合纵连横,我与右相府达成共识了。”   李腾空知他没有骗人,因为圣人在见过薛白之后,批复了李林甫的奏章,驳叱了李林甫以子虚乌有之事状告东宫、安禄山,看似责骂的语气,其实“子虚乌有”四字,表示圣人或后悔答应许配郡主给安庆宗。   只言片语,代表着圣人不喜欢张垍把国事处置得一团和气。   昨日,李林甫得到这消息之后精神好了许多,笑着夸了李腾空一通,称没想到还有与薛白和好的一天,这都多亏了她。   可她其实没有很开心,而是莫名地想到,如果早上一年,右相府与薛白能有今日的关系,也许自己能与他终成眷属呢?   这想法冒出来,她便拼命地去压,脑子里的《道德经》《南华经》《抱朴子》一本一本地盖过去……偏是它总能从经文的字里冒出来。   然后,她意识到世事弄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由此反而难过起来,但其实薛白与颜嫣成亲的当日她都没这般难过。   当时阿爷病重、家族危机,她忙得没有心思想别的,而且也认命。偏是现在,她做到了让家里与薛白和好,过去本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真做起来,居然并不难。   “怎么了?”   薛白见李腾空久久不说话,不由再问了一句。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总是锐意进取。”李腾空一开始只是有些难过,开了口,却是瞬间思绪翻涌,道:“以前我不懂你,这次我也难得锐意进取了一次……一开始,阿兄总是说我做不成的,他说,阿爷不可能为了薛白而与安禄山反目。”   “世人总是那样,事情未做,自己先假设一大堆困难出来。”   “是啊。”李腾空侧过身,看着天边的云朵,道:“以前,我也是那样。”   “嗯?”   “我以前总认为有些事是不成的,若它真是不成也就罢了,我大可当那是一场空,是修行。可你知道最能乱我心的是什么吗?是错过了以后我才发现,它原来是能做成的啊。”   薛白听到这里,已听明白了她在说何事。   李腾空站在暮春里吸了吸鼻子。   “没什么的,我只是有些恼我以往为何那样的不知进取,只是有些遗憾罢了……遗憾比嫉妒更蚀人心。”   薛白甚少看她失态,他知她是修道之人,有时甚至会故意去搅乱她的心神,也不知是何心理,大概有些像小时候总喜欢逗女孩玩……但此时,他看到了她肩膀微微颤抖。   他想安慰她,又怕她一回头,又见到她哭。   “我走了。”李腾空道,“此番事了,往后我不会再管相府之事。”   “小仙……”   “没谈完的,让我阿爷遣旁人与你谈,我真再不理会了。还有,你娶了良人,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说到最后李腾空语气决绝,说罢转身就走。   她方才想了很多很多,她与薛白拥抱了两次,一次就在这庭院之中,因那首《生查子》的元夕词而情难自禁;一次是在华山那微凉的月夜里,直抱到大火蔓延。   因眷恋那份缱绻,她为家里出面几番来与薛白谈判,何尝没有想过也许能续这段情缘?但此前有一些眷恋可以,如今他已成婚,那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事已了,便当做了一场梦,从此舍了女儿家的情意,一心向道罢了。   脚步故作从容,李腾空穿过仪门,迎面,皎奴、眠儿迎上。   “十七娘。”   “说多少遍了,叫我‘腾空子’。”   “腾空子,颜娘子起来了。”   “回玉真观。”   “可……”   眠儿轻轻拉了拉李腾空的衣袖,提醒道:“腾空子你来是为了见颜娘子的呀,怎么能不见她就走吧。”   “回玉真观。”   李腾空加快脚步,径直出了薛宅,也不登上她的钿车,拉过皎奴的马,策马便走。   她怕她再留会哭出来,更怕再多留一刻薛白便要再次拥她入怀,丢了彼此的体面。   走马出了宣阳坊,横穿朱雀大街,过永安渠上的小桥,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只是暮春的微雨,偏是李腾空转头看去,见街边有一对男女正在檐下躲雨,有说有笑的样子,恍如当年她亦与薛白有过那样片刻。   她也不管身后皎奴的呼喊,仰起素面,迎着那蒙蒙细雨,反而瞬间轻松了下来。   终于不必再忍着不哭。   一路回了玉真观,走过庭院,李季兰打着伞赶出来,见了她,不由讶道:“腾空子哭了吗?”   “没有,下雨了。”   李腾空应了,往律堂走去,自在蒲团上坐下,对着檐外的雨悟道。   李季兰忙赶过来,道:“你呀,先打热水给你洗洗吧?”   “季兰子,我今日历了妄心劫。”李腾空平静地笑了笑,缓缓道:“道起于一,其贵无偶,各居一处,以象天、地、人,故曰三一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灵。”   李季兰却丝毫没感到平静,只觉心疼,没好气道:“道法自然,哪有强求来的道?”   她才不管李腾空修行得如何,自去安排热水。   走到庭院,却有师姐过来,与她附耳说了一句。   “啊?”   李季兰听了,连忙多拿了一把伞往门外赶去,到了门外抬眼望去,却只见她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正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   薛宅。   颜嫣揉了揉眼,从榻上坐起来,只见永儿站在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   “娘子,十七娘来过,说想要见你,但与郎君说了会话又走了。”   “那去玉真观下个拜帖,问她我明日过去可好。”   颜嫣虽然年纪小,贪睡贪玩,处置这些家事却是心里有数,随口便作了吩咐,又问道:“夫君呢?”   “随十七娘出去了……”   永儿话音未了,颜嫣向窗外看了一眼,道:“下雨了,夫君带伞了吗?”   “没有。”永儿应道:“奴婢让厨房备些姜汤来。”   她到门边安排了,颜嫣已经坐到梳妆台前,拿着一卷故事看着,等她梳头。   “娘子,奴婢听说,长安城可多人都嫉妒娘子嫁了好夫婿呢。”永儿终究是有话想说,道:“只是成亲没几日,李十七娘已来过两次了。”   “她不来,谁给我看病呢?”颜嫣鼓了鼓腮帮子,终还是道:“我知你想说什么,可青岚照顾我,腾空子给我看病,季兰子写戏本给我看,哪个不是哄着我开心的?”   “可……”   永儿还是觉得自家娘子太懵懂,不知男女之情,但不知如何说。   颜嫣却已勾了勾手指,道:“好吧,把昨日那些拜贴都拿过来。”   她这才放下手里的故事,看着桌上的拜帖,想了想,随手挑了一张。   “黄门卢侍郎家的女儿邀我,你可知为何?”   永儿傻傻摇了摇头。   “笨,你就只会盯着待我好的。这卢四娘、裴六娘当年便想嫁薛白,没能嫁成,定是要给我难堪了。你看,正经事你却不关心。”   “啊?娘子,那怎么办?”   “到杜家请大姐与我一道,卢四娘怕她,喜宴时我便看出来了。”   “杜家该是二姐更厉害呢,连杜公都怕她。”   “请大姐便够了。”   颜嫣其实感觉得出来,杜妗有些不太喜欢她,该是不甘心是她嫁了薛白。   但旁人怕杜妗,她却不怕,至少杜妗可还不知她已察觉到杜妗的心思了。   “早晚压服了她。”颜嫣心里暗想道。   她面上却依旧是那人畜无害的样子,仿佛万事都不在意。   待梳完了妆,这位薛宅主母先是吃了朝食,之后,青岚把家中帐薄送上来。   “娘子,内宅的用度还是该交给娘子。”   “我看看,但我可不管。”   颜嫣大大方方地接过,同时做了表态。   青岚先是不明白这只看不管是何意,却见颜嫣翻看过一遍之后,提笔划出两个错处,写了一张单子。   “每月该留的支用与应急钱我依着账簿列好了,剩下的你七成放到丰汇行吃利钱,三成拿着去请杜二娘帮忙放更高的利,这部分得来的利钱一半添作花销,一半分给府里人。总之呢,还是你管着账,我每月看一眼,就当尽了责。”   青岚好生佩服,愣愣看着颜嫣。   她不是没见过厉害人,她在杜家时,就觉得二娘好生厉害,但如今这位自家娘子的厉害是不一样的……   下一刻,青岚便见颜嫣放下笔,拍了拍手,展颜向她笑了出来,依旧是那乖巧模样。   “好了,可以带我逛宅院里没去过的地方了?”   “哎,好。”   青岚愣了愣,颜嫣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   御史台。   到了下衙之时,薛白看了眼窗外,只见那微雨已经停了。   而他的公房内已多了几把伞,那是颜嫣派人送来的……他都能想到她小嘴一扁,摆着有些无奈地要尽到妻子责任的表情,眼中又带些调皮的笑意。   他忍不住笑了笑,下一刻,脑海中却又浮起那个淋雨的身影。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张垍已站在了门外,隔着门槛看着薛白,道:“一会欢喜,一会惆怅,想必是在想儿女情长?”   “是啊,欠了些情债,驸马有过类似经历吗?”   “这话不该问一个驸马。”张垍道,“我来御史台办些公务,谈谈吗?”   “好。”   张垍看了刁氏兄弟一眼,进门,关上了门。   他叹息一口气,站到窗边,负手而立,道:“为何早不提醒我?”   “提醒了。”薛白道:“我数次与驸马说过,不可与安禄山走近。驸马却瞒着我,大肆提拔东宫一系官员……”   “我在朝中根基太薄。”张垍道:“我提拔的不是东宫一系,而是这些年被哥奴打压的才望出众之辈,名单上哪一个人不是才能、人品皆可靠之人?与东宫有何干系。”   “也许吧。”薛白道:“至少,我给驸马的名单,都是有才干,而官位低微之人。”   “那般太慢了,仅他们支持我,我能从哥奴手上接管天下庶务吗?何况马上就要征南诏。”   薛白问道:“郡主与安庆宗的婚事,如何回事?”   张垍道:“此事,所有人都被张汀算计了,主意是她出的,也是她设计让韩国夫人出面请求圣人的,却到处说是我给太子出谋划策,增东宫声望。”   “此事,驸马默认了不是吗?”   “宁亲公主。”张垍道:“我妻子是太子胞妹,为此引以为豪,我能如何?”   “驸马推托得好干净。”薛白道:“但圣人等你制衡东宫,没等到。说来说去,无非是你怕了,你怕圣人驾崩后……”   “够了,这话不该说。”   “好,我能为驸马谋划,但我也只能谋划,作不了驸马的主。”   张垍道:“连黄旙绰都在你的婚宴上保了我一句,你可知为何?南诏叛乱,不是简单的叛乱,而是这大唐盛世已经虚有其表了,连一个乐工都知道,我才是做事的人,连一个乐工都知道,眼下不是制衡东宫的时候,朝廷需要一个真正做事的宰相,而不是哥奴这种一心逢迎,把持权力的奸佞!”   “这些话,驸马大可去与圣人说,说眼下任相不该考虑是否制衡东宫。”薛白道:“我们是官员,靠说没有意义……”   “那你做了什么实事?你去征吐蕃、征南诏?赴陇右、赴剑南?”   张垍打断了一句,摇头不已。   他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道:“我们是棋手,不是士卒,得观大局。朝廷要南征,我先安抚好后方,何错之有?”   “说的是安抚后方,驸马不是给自己留退路?怕得罪李亨,怕得罪安禄山?”   “与你说不通。”   “那何必说,事已尘埃落定了。”   “没有。”张垍走近,低声道:“我听说,哥奴大病了,可是真的?”   薛白讶然,道:“病了?”   “他在你婚宴上晕了过去,不是吗?”   “那是劳累过度,不是吗?”   “你与李家小娘子走得近不会不知道。”张垍道:“我来只想告诉你,我虽不会与东宫、安禄山为敌,但至少于国事有利,李林甫病后,该由为我相……”   薛白不置可否。   他只在乎自己的政治诉求,张垍一开始就只是他的障眼法,如今更不在意了。   接下来他考虑的唯有怎么让李林甫发挥余热、制衡安禄山,同时在这段时间内立最大的功劳,最快地升迁。   不过,连李腾空对他都只说李林甫已经好转了,张垍是如何知道李林甫大病了的?   答案显而易见,李家出了内鬼,可惜李腾空忙到最后,右相府还是大厦将倾了? 第312章 设套   平康坊,右相府。   门房打开门,一看,连忙赔笑道:“薛郎来了,快请。”   “你不先去通传?”   “是薛郎来,岂能让薛郎等的?这边请。”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拿着文书等右相批阅的官员们依旧在前庭排着队,人数比往常稀疏了一些,却依旧可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他不必排队,一路入内,不一会儿,便见苍璧跌跌撞撞跑上来,恭敬行礼,恨不能把腰弯到地上,赔笑道:“见过薛郎,恭贺薛郎新婚大喜。”   “苍管事太过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薛郎来就像是相府的……”   苍璧原想说薛白就像相府的郎婿,因下人们私下里一直在议论阿郎可后悔没招薛白这个女婿,因此说顺嘴了只好连忙改口。   “薛郎是相府的上宾啊。”   “荣幸。”   薛白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李林甫会换掉苍璧这个管事,整顿一下家中内务,但一想,也许此事对李林甫来说也是有心无力。   牵一发而动全身……恰如李隆基纠结了许久,还不换掉李林甫,真是有什么深思熟虑不成?   理由再多,说到底还是折腾不动了。   继续往里走,前方李岫也匆匆迎了上来,满脸亲切,又难掩一丝尴尬。   “薛郎来了,阿爷还在议事,请到花厅稍候,也允我与你叙叙旧。”   “也好,许久未与十郎相谈了。”   薛白见李林甫没有马上见自己,不由在想,是否李林甫真的病得很严重。   他默默观察着李府的形势,随口与李岫交谈着,偶尔试探上一句。   待进了花厅坐下,谈了一会儿,屏风后人影绰绰,有女子过来。薛白转头看了一眼,再次想到了李腾空,然而,待那女子入内,却不是李腾空,更年轻些,长得有几分相似。   “这是我的幼妹,她一向也是仰慕薛郎,故而赶来一见……”   李岫连忙引见,语气略有些拘谨。   薛白猜想,这许是右相府觉得这次他帮忙在御前美言是出于与李腾空的交情,于是想要双份的交情,如此做,看轻了他薛白,更看轻了李腾空。   但,是谁的主意呢?   薛白打量着李岫,猜测这种主意该不是李林甫出的,若是,李林甫真病得不轻了。   摆摆手,谢绝了李家这幼女亲手递过来的茶水,薛白谈及正事,道:“我昨日见了张垍,他与我说,右相得了大病,因此,我今日特来问候。”   “什么?”   李岫吃了一惊,连忙请幼妹离开,并吩咐苍璧到门外守着,之后道:“薛郎当真?”   薛白懒得回答。   “多谢提醒。”李岫脸色难看,道:“此事只有……”   “咳咳咳。”   隐隐的咳嗽声传来,苍璧在门外道:“阿郎。”   接着,李林甫推门而入,扫视了厅内一眼,板着脸,在主位坐下。   他还是第一次在花厅见薛白。   “如你所愿,本相舍了安禄山。”   “还不算。”薛白道:“等罢了他的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方可称为舍了他,到时右相才是真的高枕无忧。”   “否则呢?”   “想当宰相的人从来不缺的。”   “竖子还敢威胁我。”李林甫叱骂一句,沉着脸道:“此事没那么简单,我只能答应伱,不让他谋到河东节度使一职,其余事,等平定了南诏再谈。”   “右相以为,平定了南诏,相位便稳了?”   “国事为重。”   李林甫难得肯与薛白平等交谈,谈话也干脆利落起来。   薛白略作考虑,点点头,道:“如此,可。”   “好,你安排,让本相与王忠嗣见一面。”   “右相若不方便见他。”薛白道:“有什么话想说,我可代为转达。”   “何意?”   薛白目光大胆,打量了李林甫几眼,道:“右相大病了,不是吗?”   “不过是在你的婚宴上不胜酒力,传出这般谣言。”李林甫道:“明日你便带王忠嗣来,他脾气不好,你最好在场。”   “好。”   “去吧。”   薛白却不走,依旧在看着李林甫,只见这位右相清瘦了些,神情还是刚戾如往昔,但……脸上似乎施了粉。   李林甫见薛白不走,干脆招招手,示意让苍璧扶他离开。   “右相就不好奇,谁与张垍泄露了你大病的消息?”薛白问道。   苍璧停下脚步,没有继续去扶。   李林甫遂淡淡道:“本相既无病,何谈泄露消息?”   说罢,他瞪了苍璧一眼,自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同时道:“十郎,你去把省台的文书都拿到议事厅。”   “喏。”   “看这竖子还不想走,让十一娘招待他。”   不一会儿,李家父子与管事便走了,也不待客。   薛白却还是坐在那,思忖着。   等了很久,李十一娘才分花拂柳地过来。   “咦,还真是薛郎。”她进了花厅便俯身看向薛白,将披帛下傲人的白腻展露无遗,大胆地看了薛白两眼,笑道:“刚成了亲,更有男儿气概了些。”   “往昔都是腾空子与我谈,今日怎换成了十一娘?”   “她修道之人,不再管家事了。”李十一娘故意盯着薛白,见他不回避她的目光,不由问道:“你今日倒愿与我聊聊?”   “求之不得。”   “不怕我吃了你?”   “十一娘与杨齐暄夫妻情深不是吗?”   “好笑,你看看大唐有几对夫妇因为情深就不偷吃的?”   “那是十一娘眼界高,看到的都只有无所事事的贵胄。”   “那怎么办?我天生是贵胄。”   “杨齐暄也偷吃?”   “他不敢,有贼心,没贼胆。只能我来偷吃,因为我出身好,地位高,他得倚仗着我。”   李十一娘说着,微微得意,伸手捏薛白的下巴,问道:“你与小十七,欢媾过了吗?”   “没有,她与你截然不同。”   “那你说,两个截然不同的姐妹……”   “对了,你夫婿有贼心没贼胆,可会泄了右相府的秘密。”   “他才不会呢,他是我的小忠犬。”   薛白道:“御夫有道,那是谁告诉张垍,你阿爷大病了。”   “嘁,我阿爷可没病。”   “你比李岫聪明,怪不得你阿爷让你来打发我。可惜,晚了,李岫方才已经说了,你阿爷大病时只有你们几人在身边。”   “信你?别闹了,看我美吗……”   ***   “阿爷看这个,看王忠嗣的意思,显然是不愿受朝廷掣肘,想从陇西调他的旧将。”   “不愿被朝廷掣肘?你替他找理由?”李林甫叱了李岫一句,道:“他无非是想重掌三镇,故而圣人想用他,又得防着他。”   说罢,他喃喃道:“圣人心里明白,王忠嗣依旧向着李亨啊,明日只看薛白于他的救命之恩,能劝服他多少了。”   “可事到如今,已只能用王忠嗣了……”   李林甫皱了皱眉,道:“鲜于仲通递的公文再拿来。”   “阿爷,就在这里。”   “嗯。”   李林甫遂再次拾起那封文书,嘴里念念有词,算着若征兵十万所需的钱谷。   “阿爷,你是否歇一会?”李岫问道,“你已经忙了……”   “不能歇啊。”李林甫摆手道:“眼下满朝都在盯着我,不能示人以弱。”   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显得坚毅起来。   世人总是骂他,可他能走到宰相这个位置,至少那份对权力的渴望就非同寻常。换作旁人,在病痛之下也许已经放弃了,致仕还乡罢了,唯他还在咬牙坚持。   “放心。”李林甫难得拍了拍李岫的肩,温言道:“前几日急火攻心罢了,眼下既已稳住局面,一切都会好转的。”   “阿爷就是为这大唐社稷操了太多心。”   “神仙与我说过,我要当二十年宰相,这才几年。”李林甫笑了笑,道:“只要我不病,没人能夺我的相位。”   李岫道:“是,正是如此。”   “薛白今日便是来试探我的。”李林甫道,“对了,他到了没有?”   “阿爷?”李岫一愣,喃喃道:“你方才已经见过薛白了啊。”   “可我从未听说过薛锈有这么个儿子啊。”   “什么?”   “吉温,你去查,我要知道薛白的身世。”   “阿爷,你这是?”李岫焦头烂额,几乎要哭出来,道:“我不是吉温啊。”   “本相让你去查!”   李林甫勃然大怒,喝骂道:“不查清楚,我如何能将女儿嫁于他?!”   “是,是。”   李岫连忙叉手行礼,不自觉地用了吉温的语气,道:“下官这就去查。”   他已有了经验,李林甫犯病时不要忤逆,等他怒气消了才是最快恢复的办法。   “下官告退。”   退出议事堂,长廊上,苍璧苦着脸迎上来。   “十郎,这是?”   “又来了,我现在是吉温,要去查薛白的身世。”   “还查?”   苍璧也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忽有声音在身后响起。   “十郎想查什么?”   两人转头看去,不由瞪大了眼,赫然见是李十一娘带着薛白过来了。   ***   李林甫犹在屋中发怒,踱了几步,想着务必趁此番除掉杨慎矜,至于薛白,若真是仇人之子,那便是用不得了。   但奇怪的是,脑子里隐隐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得招薛白当女婿才行。   正想着,有人进了屋子,是吉温。   “还不去查?!”   吉温没有回答,正忙着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不让其进屋。   李林甫定眼一看,这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女婿。   哪个女婿?因女儿太多,他想了想才认出来,原来是元捴。   “右相,可还好?”   “叫‘丈人’。”李林甫皱了皱眉,问道:“你来何事?”   “右相这是……认不出我了?”   “都说了叫‘丈人’,本相女儿虽多,不至于连女婿都认不出。”   元捴哑然失笑,道:“我来,是因听说家里闹了内贼,丈人将此事交由我来办可好?”   “内贼?”   “是,泄露相府消息的叛徒。”   李林甫无心管此事,点点头,看向吉温,叱道:“你还不去?!”   “这……喏,下官告退。”   吉温无奈退下。   元捴很大胆,径直在椅子上坐下,仿佛此间由他说了算一般。   ***   玉真观。   三月马上要过去,庭院里的桃花快要谢了,李季兰看着它们,不由心生怜惜,觉得韶华易逝真是人生一大悲事。   走进律堂,李腾空早早已在打坐,面容无喜无悲。   “腾空子,我看你修的不是道,快成佛了。”   “我心平静,何问道佛。”李腾空眼也不睁,淡淡应道。   李季兰遂多垫了几块蒲团,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你往后都不见薛郎了吗?”   “他既已成亲,见了又如何?”   “我……”   李季兰欲言又止,本想说颜小娘子十分好相处。接着她不由心中一叹,也不知这般作想到底是想要什么。   末了,她道:“可朋友之谊,寻常来往,有何不可?”   “借口是说给世人听的。”李腾空境界似乎又高了一层,道:“我是出世之人,只问自己的心。”   “那你心里,与薛郎也是有男女之情吗?”   这一次,难得李腾空没有否认。   她睁开睛,平静而缓慢地应道:“我走出来了。”   李季兰不由佩服。   皎奴赶来,道:“腾空子,家里遣人来请你回去。”   “只答,我已不再理会家中俗事。”   皎奴不情不愿地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却是领着李十一娘来。   “十七啊,你这又是使甚执拗?”李十一娘才到,开口便埋怨了一句,接着把旁人都赶开,笑着向李腾空小声道:“薛白就在家里,快回去吧。”   “他在家里,与我何干?”   “你这小丫头,为何总这般别别扭扭?若家里亏待了你、哪惹你不高兴了便说出来,你既喜欢薛白,去与他欢好便是,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个快活吗?痛快些,想要什么只管伸手,家里有何不能给你的?”   “我便是得到的太多,阿姐你看芸芸众生,过的皆是贫苦日子。若问我有何所求,我只求家里莫太贪了。”   “你真是……怎么就不明白呢。”李十一娘一听,急得不行,道:“我们天生就得的多,世人天生就是命贱,懂吗?你修道,你修道有什么用?天生的贵命却不能安心去享,你修来修去,修出个矫情!”   骂了个痛快,她才懒得再给李腾空讲道理,一把便拉住她要带她回相府。   “阿姐放开,我真不回去。”   “我不管是道是佛,普天之下,孝字为大,走。”   李腾空执拗,甩开李十一娘的手便唤皎奴。   “此间是玉真观,还不容阿姐无礼。”   “你!”   李十一娘气极,反而摆出哀求语气,道:“好十七,回去吧,你若不回,家里谁能治得了薛白?他也说了,只与你谈。”   李腾空默然,低头不语,依旧显得有些倔强。   “唉,今日是我被他唬住了。”李十一娘道:“让他撞见了阿爷发病,家里奈何他不得。你便看在阿姐的面子上,再出手一遭可好。”   都如此央求了,李腾空想了一会,终究是小声应了一句。   “好吧,那便看阿姐的面子……”   ***   相府花厅中,李岫正脸色凝重,满是为难。   他的几个兄弟们也不坐下,在厅中走来走去,大呼小叫,让人心生烦躁。   不时还有人埋怨李岫几句。   “我看,十郎便是内贼,将阿爷病了之事透露给薛白!”   “不错,眼下来贼喊捉贼了。”   “你们……”   李岫听得气急攻心,满腔愤郁无法发泄。   唯有薛白一脸从容地看着这一幕,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李林甫前六个儿子皆为侍婢或外室生的庶子,母家无势力,自也无话语权,六人中今日在场的只有长子李崦,官拜上牧监,举止唯唯诺诺,偶尔说两句话意思不过想分家;七子李屿的生母是李林甫第一任妻子,他算是嫡子,因此官位高,任太常少卿,他与薛白有过节,想与李岫争家业;李岫与李腾空的生母是一对姐妹,她们虽已不在人世,但过去想必颇受喜爱,故而李岫最得李林甫看中;十三子李崿,官任五品司储郎中,他是当初给薛白暗通消息之人,很有与张垍通气之嫌疑;二十一子李崤,曾当街强抢民女,被暴徒砍成了残废,没当官,在家中操持细务,知道的多、不满的多,亦有嫌疑……   另外还有几个女婿在场,三女婿张济博,年近五旬,官任鸿胪少卿,他与薛白打交道少,但南诏叛乱之事正是在他职责之内,他还有个外甥是罗希奭,换言之,张济博甚至不曾与薛白交手就已连续吃了好几场大亏;八女婿郑平,官任户部员外郎,品阶不高,手上权力却不小;十一女婿杨齐暄,家世清贵,升迁很快,他妻子性格强势想必他心中有不满,很有嫌疑;十四女婿杜位,京兆杜氏出身,家中与东宫一系交情不错,嫌疑亦不小……   这只是显眼的几人,而右相府家大业大,人丁繁冗,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   他们吵着吵着,忽然,有人抬手一指。   “我看都是薛白害的!”   薛白收回心神,发现这说话之人自己并不认得,也没人引见,总之相府公子们他大概没法认全了。也不知李腾空认不认得全?   “大家想想,阿爷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是薛白一次次害的?!”   众人目光看来,薛白也不反驳,坦然道:“害不害的,官场利益使然,今日若我对相府无用,我这便离开。”   “使不得。”李岫连忙起身来拦,按捺着自己的委屈,赔笑道:“薛郎莫与舍弟见怪,他不懂事,胡言乱语。”   李岫至少有眼界,知既已被薛白撞破了阿爷大病之事,倘若将他赶出去,到时薛白一翻脸,右相府真就无可救药了。   花厅内乱糟糟也说不了话,李岫只好嘱咐苍璧看好了他的兄弟们,自带着薛白到外边说话。   “薛郎,你是外人,如何能拿着我阿爷病中一句戏言,要在相府拿内贼?”   “我大可不管。”薛白道:“但你阿爷答应撤换安禄山,我方在御前为他说话,转眼便做不到了?那一拍两散罢了。”   “做得到,做得到,待我阿爷清醒了再谈如何?”   “你阿爷这把年纪了,清醒了又如何?指望他好转?这次是在我面前,下次当着圣人的面吗?”   “圣人总是不常见的……”   “百官也不见?”   “薛郎何必苦苦相逼?难道张垍还能更听你的吗?”   薛白心想李岫这句话倒是不经意地说到了点子上,他略略沉吟,道:“照你这般,稳不住局面,真不如请你阿爷致仕,分家罢了。”   “给右相府一些时日,总会好的……”   “你我清楚,有内贼之事不是假的,妄想靠你阿爷康健来镇住场面,难。你若不拿出魄力来,万事皆休。”   “如何做?”   “揪出内贼,杀鸡儆猴,清理门户,接管你相府所有事务,简单来说,你得能时刻替代你阿爷。”   李岫吃了一惊,道:“做不到的。何况阿爷还在病中,我身为人子,岂可擅自……”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见到薛白眼中有些冷笑之意。   “你自己考虑。”   李岫只觉嘴唇发干,心中难以决断,薛白言下之意让他与阿爷争权,但他阿爷的心胸,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子也并不宽容。   此时,花厅那边已经闹了起来。   “李岫!你勾结外人,想把相府卖了不成?!”   “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   李屿、李崿与一众相府子弟带头,仿佛不怕把家丑传出去一般大喊,苍璧压不住他们,急得满头大汗。   “我若是你,便命人将他们全都拿下。”薛白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李岫摇了摇头,自上去好言相劝,道:“都轻声些,深怕家中麻烦还少吗?”   见此一幕,薛白笑了笑,转身走去,苍璧见了,连忙追上来拦。   “薛郎且慢,十一娘已去请十七娘,还请再稍待。”   薛白并不知此事,道:“何必又惊动她?”   话音方落长廊那头,李腾空已走了过来。   苍璧连忙上前,低声道:“十七娘,劝劝薛郎吧,他撞见阿郎癔症,这若是走了……”   李腾空其实已听李十一娘说过事情始末,走向薛白,道:“薛郎如何肯留下相谈?”   “至少,有能当家之人与我谈。”   “好。”   李腾空往花厅处的闹剧处看了一会,道:“皎奴,去给二十一郎一个嘴巴子。”   苍璧听得大惊,皎奴已摩拳擦掌地上前,拎住李崤的衣领,让他矮下身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   这一巴掌抽得极重,众人都吃了一惊。   李腾空这才上前,走到李岫身边,道:“阿兄未免太心软了些。”   “可阿爷……”   “我先去给阿爷脉诊。”李腾空道,“苍管事,你随阿兄看着,阿爷醒前,谁也不许离开。”   说罢,她往正房的方向走去路过薛白身边时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薛郎现在肯与我相谈了?”   “好。”   薛白遂低声与李腾空说了几句,李腾空点点头,自去给李林甫诊脉。   过了一会,待她重新回来,脸色已十分凝重。   “如何?”   李岫、苍璧连忙上前,询问情形。   “风癔,属风疾癫病,起病急骤,来势凶猛如风,善行数变、变化莫测。阿爷不可再操劳了,否则再次发病,便可能脑卒。”   “这……”   李岫没想到李林甫病得如此严重,不知所措,问道:“那该如何?”   “致仕吧。”   “不可!”李岫急道:“眼下致仕,张垍任相,东宫一系官员起复,右相府就完了。”   李腾空摇头道:“阿爷必不能再操劳了。”   兄妹二人议论了几句,看向薛白。   李岫还在想着措辞,李腾空已低声与薛白实话实说了。   “圣人不常见右相,朝廷政务皆在相府,还有时间。”   “但能如何?”   薛白想了想,道:“扶持陈希烈如何?”   李岫讶道:“什么?”   “目前你我皆不能拜相,中枢最好控制者,不就是陈希烈?”薛白道:“我可去与他谈谈,十郎也该见见他。若可,在右相致仕前这段时间,我们得稳住时局。”   “我如何信你?”   “简单,若无右相府之势,我凭什么让陈希烈合我心意。我们合作,是最好的局面。”   “好。”   薛白看向花厅,又道:“还有,右相府的内贼得揪出来。”   “如何做?”   薛白沉思了一会儿,向李腾空低声道:“你与他们分别说不同的病症,并让他们保密,我们看是谁把消息泄出去。”   “可,岂有那许多病症可说?”   “我说几个人。”薛白道:“李屿、李崿、李崤、杨齐暄、杜位,内贼必在这五人之中。”   “好。”   “务必封锁消息,莫让旁人再言右相病重了,争取时间吧。”   ***   当日薛白回到家中,见颜嫣与青岚也不知在说什么,笑得十分开心。   “何事这般好笑?”   “没什么。”颜嫣道,“我们出门欺负人了,但不与你说。”   “好吧,今日去布政坊的丰味楼用膳如何?”   “为何?我们家的厨房做的菜那么好吃。”   “那是你还没吃腻,吃得多了你就腻,如今少吃些。”   “歪理。”   颜嫣分明知薛白是打着别的主意,也不揭破,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陪他去布政坊丰味楼用膳。末了还与青岚尝了一壶果酒,醉得不亦乐乎。   ***   两日之后,三月三十日。   这是薛白婚后的第十日,也是李林甫在众人面前昏倒后的第十日,薛白再次到右相府拜会。   依旧是由苍璧、李岫亲自领着他到花厅相见,不多时,有一道倩影绕过屏风,是李腾空。   “你阿爷如何了?”   李腾空不答,只是摇了摇头。   李岫道:“偶尔能见人,勉强遮掩住了。”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朝廷公文都在相府处置。”薛白问道:“十郎应付得过来吗?”   李岫愣了愣,有种不好的预感,终于察觉到薛白这么好心帮右相府,当是有所图谋的……莫不是想借机操纵相府?   相府分明有五十儿女,此时他竟有种被吃绝户的感受。   李岫遂应道:“这就不劳薛郎操心了。”   “好。”薛白道:“对了,我找到相府的内贼是谁了,此人与张垍联络得甚是频繁。”   “我一直派人盯着那五人……”   “不是那五人。”薛白道:“是苍管事。”   苍璧还在给他们煮茶,闻言动作一滞,赔笑道:“薛郎这是在耍笑?”   “是否在耍笑,苍管事心里清楚。”   苍璧看着薛白,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下来,道:“小人以往待薛郎不敬,还请薛郎莫怪小人。”   薛白则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   他们已有了证据。   “你阿爷眼下清醒吗?与他当面说?”   苍璧闻言,脸色不由一僵,喃喃道:“阿郎?他……他不能操劳啊……” 第313章 隐相   “阿郎,阿郎。”   李林甫听得呼喊,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坐着睡着了。   堂中站着的竟是薛白,他吃了一惊,再转头一看,只见李岫、李腾空兄妹也在。   “阿郎!”   跪在地上的苍璧连爬了几步,上前道:“小人侍候了阿郎一辈子,忠心耿耿,阿郎万不可听信薛白小儿挑拨之言,疏远了忠仆啊!”   苍璧态度诚挚,字字泣血,李林甫却是思索了一番,才记起发生了何事。   恍惚是在昨日,十七娘说宅里出了内贼,把他大病之事泄露给政敌,须揪出来。对此,李林甫是不以为然的,他认为该做的不是揪内贼,而是震慑。   因为他没病。   既然没病,又岂是家中内贼放出了假消息?必是旁人见他在薛白婚宴上醉倒了,以讹传讹。只需他一出面,谣言不攻自破,甚至能反给宵小之辈一个震慑。   可十七娘偏说他病了,可笑,不过是略感风寒、疲倦易睡罢了。   “既然你被拿了。”李林甫缓缓道,“说你都向张垍透露了什么?”   “没有!”苍璧摇头不已,“绝无此事,都是薛白陷害小人的啊,他是要害右相府啊!”   听他这么一说,李岫也有些狐疑,担心薛白是为了操纵相府而先除掉苍璧。   薛白观察着李林甫的神态变化,不慌不忙道:“我与腾空子设了一个局,给右相府诸人不同的消息。但,这些不同的消息并不是在与苍管事谈话之后才开始给的,是在之前。”   苍璧正想解释,又是一僵。   他想起来,李腾空还未去给阿郎把脉时,就与薛白小声聊了几句。   当时他见这对小儿女的神态,以为他们是在说些男女情怨,不曾想,那匆匆几句话之间,两人已定下了计划诓骗于他,且还是只诓骗他。   “是。”李腾空开口道:“女儿说给苍管事听的,阿爷是风癔,这是假的。”   薛白道:“我说,在右相致仕前扶持陈希烈,也是假的。”   “小人没有……”   “就在今晨,苗晋卿给一个官员连迁三转,从正七品上的千牛卫长史,迁为从五品下的中州司马。此事当出于张垍的授意,在收买陈希烈。那封公文中书门下已批了,此时就在吏部,右相可以查。若不细核,可能便漏过去,但若驳回去,恐会使左相心生不满。”   李林甫看向李岫,道:“你如何说?”   “此事,孩儿也不知十七娘散的是假消息。”   “蠢。”   “对了。”薛白道:“还有一种可能,内贼是十郎。”   李岫愣了一下,不悦道:“莫耍笑了。”   他这自然流露的反应,倒与方才苍璧的反应相像。但若内贼就在他与苍璧之间,那肯定是苍璧,而不是他。   李林甫招了一名下人去吏部查,向薛白问道:“那封公文,本相都还未见着,伱如何知晓的?”   “张垍敲打我了。”薛白道:“我前日到布政坊用了个饭,张垍当我去秘见了陈希烈,且得到消息,我要扶陈希烈为相,昨日便与我威逼利诱了一番。”   苍璧还想狡辩,开口却是连牙齿都在打颤。   “阿郎,小人没有……真是薛白冤枉小人啊,阿郎没病,是赴薛白婚宴时被他在酒里下了药,昏倒在大庭广众之下,薛白是要除尽阿郎身边的人啊!”   苍璧这话一说,连李岫都知他是在胡言乱语狡辩,因李岫最清楚婚宴上发生了什么,遂抬脚便将他踹倒在地,怒叱道:“说,为何背叛阿爷?”   “小人真没有啊!”苍璧痛哭流涕,犹抱侥幸,道:“十郎也被蒙蔽了……阿郎,你没病啊,十郎却说你病了,想要借机谋家业……”   李岫不敢相信他能编出这等话来。   薛白却觉得苍璧看得很清楚,李林甫这病自己是意识不到的,这也是苍璧之所以敢背叛的缘由,李林甫在这个年纪病了,右相府这棵大树早晚要倒,树倒猕猴散,世间常态。   更何况,苍璧利用相府管事的身份牟私利不是一年两年了,一个人的心都在酒色里泡烂了,还指望他忠心耿耿,岂有可能?   就连薛白一个外人都察觉到苍璧贪墨钱财、私通婢女,李林甫却还信任他,与其说是灯下黑,不如说是他太了解李林甫了,侍奉了三十年,他知道李林甫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的含义,因此,他很容易就能瞒过李林甫。   就像李林甫,最擅长的也是欺瞒李隆基。   “阿郎,是他们在到处说你病了。可你没病,小人知你没病,怎会是小人泄露消息?”苍璧哭道:“小人死了不要紧,可薛白想害的是阿郎你啊。”   “还敢胡言乱语?我看你是反了天了。”李岫怒道:“难道是我在胡说吗?”   苍璧道:“阿郎,十郎被薛白蒙蔽了啊,十七娘与薛白有私情,所以被薛白利用了……”   薛白懒得再听,上前一把拎起苍璧的头发,连着抽了十来个巴掌,直抽得他双颊红肿,不能再言。   堂中安静了下来,李腾空始终站在那低着头。   李林甫也不开口,等了一会,等他派出去的下人找到了他要的公文回来,他才挥手,让人把苍璧拖下去处置。   “我信十郎、信十七娘……相府也该换个管事了。”   薛白想了想,应道:“大唐也该换个宰相了。”   李林甫眼中忽然精光一闪,语气森然,道:“本相前日才与你谈妥,你敢食言而肥?”   “与其说我骗了右相,不如说是右相骗了我。”薛白道:“彼时交谈,我并不知道右相已经病到了这个程度。”   “嘭!”   李林甫拿起案边的茶盏,直接便磕在薛白脚边,道:“你是想激怒本相?”   “右相说是不信,其实心里明白自己大病难医了,你的相位要丢,这些年得罪过的人会反过来找你报仇……”   “别说了。”   李岫还在发懵,李腾空已上前推着薛白,想把他推出堂中。   薛白不肯退,任她推着,他依旧观察着李林甫,道:“你这一生都是活在嘲笑里,‘哥奴岂是郎官耶?’所以你把持着相位不肯松手,因你心里很清楚自己配不上相位。你这相位是在女人肚皮上求来的,是抛弃臣节奉迎来的,是排挤同僚得来的,你为它付出了太多,把你一生的尊严、道德都抛进去了,所以你把相位当成命。但你要丢掉它了,它从来就不是你的……”   “别说了。”李腾空顾不得她的道心,恳求着薛白。   她知道她阿爷感觉到要罢相的巨大压力之后,是极容易发癔症的。   薛白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此时正是故意激怒李林甫。   “你病也不敢病,老也不敢老,一辈子拼命去捉着一个不属于你的东西。十年、二十年,它依旧不属于你,因为后世评述,你永远成不了一个称职的宰相,知道为何吗?你只在乎那寥寥几人的私利,而罔顾天下人,你划船划得再好,却不知洪水卷来,你只能得到一个船毁人亡……”   一字一句,李林甫已听得巨怒,握紧了拳头站起。   薛白虽是故意,却也骂到畅快,脸上甚至泛起一丝狞笑之意,他紧盯着李林甫,只见那张苍老的脸上表情已经完全失控了。   因为愤怒,李林甫涨红了脸,连法令纹都在颤抖,那一根根刚劲的胡须像是要炸开,他的眉毛已经飞入苍白的发鬓,两只眼睛已经顾不得保持一样大,一只瞪着,一只因眼皮跳动而睁不太开。   这是怒气带来的扭曲,李林甫死死盯着薛白的那双眼已经满布血丝。   两人对视着。   薛白等着看李林甫发病。   然而,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却是越来越清醒,李林甫愈发愤怒,但没有发病,倒像是数十年都没这么理智过了。   薛白一直到被拖了出去,也没等到李林甫再次陷入癔症。   ***   “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的是何主意。”   到了厅堂外,李岫指向薛白,眼神十分警惕。   眼下他阿爷病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癔症,薛白此前就说过要让右相府遮掩此事,必是想借机操纵政务。   狼子野心,他已察觉到了。   “你躲不掉的。”薛白随口应了,看向李腾空,有些歉意地点了点头。   他却不会为她而放过李岫。   “不错,我是在激你阿爷,想看看他病到了何种地步。”   “他没病!”   “找不到发病的规律才是最可怕的。”薛白道:“他今日不发作,可能下一次就是在面对圣人、百官之时,指着寿王李琩称陛下。”   “别说了,你吓不倒我的。”   李岫既恨薛白对他阿爷不敬,但也能体会到李林甫随时可能发病的那种恐惧。   他原本想多说几句狠话,却又想到今日还是靠薛白才揪出右相府的内贼。   “薛郎今日失礼了,请回吧。旁的事,待冷静下来再谈。”   “也好。”   薛白并不着急,他今日虽没见到李林甫发病,又不代表李林甫已经好了。   右相府面临的困难还是那些,甚至远比预料中严峻。   他是打着坏主意不假,但那是阳谋,以李岫的才干,根本破解不了。   薛白遂就此告辞,他穿过小径,走出外堂,只见相府前院依旧有许多官员们持着公文在等候李林甫批阅。   当今圣人喜欢让重臣身兼数十职,但看李林甫能否处置好,何况还是在这种多事之秋。   ……   “右相,圣人许配郡主嫁安庆宗之事,礼部还是该拿个流程啊。”   说话的是礼部一个郎官陆善经,正看着议事堂中的屏风,见到李林甫的人影在屏风后影影绰绰,与往常一样威严。   但地毯上有些碎瓷片没有被清理干净,看得出是右相不久前与人发了火。   等了一会,他才听李林甫问了一句。   “圣人真许配了郡主嫁安庆宗?”   “是。”陆善经一愣,低声道:“此事,前日下官已禀告过右相,圣人曾下中旨于礼部,为郡主备婚。”   屏风后响起了翻文书的窸窸窣窣之声。   过了一会,李林甫道:“且退下,此事不急。”   “喏。”   陆善经隐隐感到有些奇怪。   右相往日最能体察圣意,这等事往往迅速就能给出办法,今日却像是还在犹豫?   等陆善经退下,厅堂中安静了一会,屏风后的李林甫缓缓道:“唤十郎、十七娘过来。”   于是,李岫、李腾空才离开不久又被唤回了厅堂,他们走到屏风后,只见李林甫一脸疲惫地倚在那,神色有些萎靡。   “圣人要给安庆宗赐婚之事,你如何看?”   “孩儿……不知此事。”李岫羞愧应道,“孩儿近来,未能顾得上这些庶务……”   李林甫抬眼一扫这个儿子,眼神无喜无悲。   他虽不信自己大病了,却感到很疲惫,知道以自己眼下的精力已不可能如往常一样操持一整个大唐的庶务了,而圣人已经起过换相之意,一旦察觉到他力不从心,相位必不保。   到时,李家大祸不远矣。   “十郎。”   “孩儿在。”   “为父若歇养一阵子,你撑得起门户吗?”   “孩儿粉身碎骨,也一定担当起来。”   李林甫极不甘心地看着这个儿子,低声喃喃道:“我若如你一般年轻便好了,你若有我五成能耐……”   这句声音很轻,李岫没有听清,却能感到阿爷的失望。   “薛白还在府里吗?”   “什么?”李岫再次愣了愣。   近来变故太多,李腾空听她阿兄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带着惊慌的“什么”了。   “去把薛白再请过来。”李林甫脸上还带怒火攻心后的疲态,手还愤怒地握着拳,语气却很平静,“你亲自去请,恭谨些,弱势时放低身段,不丢人……去。”   李岫有些悲愤地离开。   李林甫看向李腾空,喃喃道:“诸多子女当中,你是最像为父的一个,可惜是女儿身。”   “女儿不孝,不明白女儿何处像阿爷?”   “心气。”李林甫咳嗽两声,道:“为父生来便不屑当下吏、小官,要做,便做到此生能做到的最高,最高……你也一样,不愿落入俗流,宁可修道,也不屈从于那些碌碌凡人。你阿兄们,没一个有这种心气,心气低了,境界也就低。”   李腾空不认同这话,但没有反驳她阿爷,只是道:“这般说,薛白反而是最像阿爷的。”   “故而,你心系于他啊。”   “阿爷眼里,女儿就只配心系于旁人,心气再高,也可惜不是阿兄们那样的男儿身。”   “不然呢,你还能当宰相吗?已不是武周朝了。”李林甫喃喃道:“为父最后悔的一件事……未将你嫁于薛白。”   “女儿没想嫁他。”   “为父累了,你多帮帮你阿兄,撑住这个家业。”   “阿爷何意?”   “你听得懂。”   李腾空因这场对话而不太开心,默然不语。   不多时,李岫回来,禀道:“阿爷,薛白不肯再来。”   “十七娘,你去请。”   “阿爷。”李岫道:“孩儿不明白为何你就不能够信任孩儿,孩儿能担当门户。”   “不明白?那为父就与你说清楚,接下来,薛白辅佐你打理这些事……咳咳咳咳……”   ***   一个时辰后。   李林甫与薛白谈了一番,挥挥手,闭上眼,很快便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随我来吧。”   李岫无奈起身,带着薛白走向相府的外书房。   这是李林甫平常处置公务之处,外间与幕僚、官吏们的公房相连,后面则是整整一排屋舍作为案牍库。   薛白步入其中径直闻到一股紫藤香的气味,沁人心脾,而混着这香味,此间也有着一股浑之不散的墨水与纸张的气味。   书房占地广阔,窗上俱贴着朦胧的纱,采光极佳又十分隐秘。屋内配了十二座大烛台,由二十四名貌美的妙龄女婢轮流看管,保证任何时候它都是亮着蜡烛的,却又不至于失火。   李岫让人搬了三个凳子在书桌边,随手一指,淡淡道:“坐吧。”   薛白径直坐下,李腾空则坐在薛白身畔。   “你如愿了。”李岫淡淡道。   “是啊。”   薛白拿起李林甫的襻膊,把袖子扎起来,方便批文写字。   侍婢已研好了墨,洗好了毛笔,薛白也不客气,从容不迫地接过,打量了一眼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这一刻,感受到了一朝宰相处置国务时的氛围。   天下军国机务,俱系于此。   ……   “哒。”   一声响,李岫持着尚书左仆射的印章,批了一封公文,薛白却只有在旁边看的份。   右相府自然不会缺处置文书的幕僚,这些公文都是已整理过一遍,等着宰相覆核的,绝大部分只要盖章即可以。   但其中也有几封公文,李岫是故意考验薛白的……   “慢着。”薛白忽然道:“这封文书不对。”   “何处不对?”   “圣人既许配郡主于安庆宗,中旨上为何没有封号?”   李岫之前并不在意此事,只听人说圣人把和政郡主许配给安庆宗了,此时得薛白一提醒,翻看了中旨,以及所有的文书,才发现落在纸上的内容从未提过郡主的封号。   他遂招过一名侍仆,递了一枚令符,吩咐道:“你去宗正寺,请查阅宗室玉牒,看当今有几位适合婚配的郡主……”   “右相府没有卷宗吗?”薛白道:“我不信没有。”   李岫看了他一眼,这才拉了拉身后一根绳索,远处有铃声响起,不一会儿,一名哑奴过来,比划了几个手势,李岫则以手语回复。   很快,这哑奴捧着一匣卷宗过来了。   李岫起身,独自翻看了之后,拿笔写下几个名字,重新落座。   他这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信不过薛白。   这是对的。   因为薛白的目光正落在那哑仆手里捧的卷宗上,心想,皇家玉牒在右相府原是抄录了一份的……看来,替代宰相的第一个时辰内就有了大收获。   “皇太子之女封为郡主,当今郡主封号暂只有六人,长乐郡主、宁国郡主、宜宁郡主,三位都是已嫁了人的,另有和政郡主、永穆郡主、博平郡主。”   薛白道:“永穆郡主,有些耳熟。驸马王繇娶的便是永穆公主。”   “不是同一人,永穆郡主嫁过人,且她的夫家你也认识。”李岫其实已经开了一个玩笑,道:“韦会。”   “我确实认识韦会,在他死后认识的。”薛白很识趣,接住了李岫这个笑话。   韦会就是被王鉷所害,吊死在长安县牢的那位天子外甥,此人生前常去教坊找女人,想必与永穆郡主关系并不和睦。   李岫道:“韦会与王繇是同母异父的兄弟,韦会娶的是太子之女,王繇娶的是圣人之女。兄们俩的妻子是一对姑侄,且封号相同,倒是……巧了。”   薛白接过他抄写的内容看起来,李亨这个女儿也是可怜人,她生母是韦氏、舅舅是韦坚、丈夫是韦会,结果这些亲人不是死就是被幽禁。   “以圣人对安禄山的宠信,该不会让永穆郡主改嫁安庆宗。”   “我也这般想的。”李岫道。   “博平郡主。”薛白道:“从未听说过。”   李岫沉默片刻,摆手道:“你不必管。”   “不是李亨之女?”   “嗯。”   薛白道:“那就是……李瑛之女了?”   李岫本不想提此事,既谈起来,只好小声道:“博平郡主封得早,三庶人案时她才五岁,从小便被幽禁在宫中。”   “为何?”薛白有些诧异,“李瑛之子尚被庆王收养,反而女儿被幽禁。”   “好像是说双生子不详吧?”李岫并不清楚此事。   “双生子?未听闻还有一个郡主。”   “我哪知道。”   “李瑛只有一个女儿吗?”   “似还有庶女,为庆王所收养。但博平郡主不同是嫡出。”   薛白甚是在意此事,记下“嫡出”“五六岁”“双生子”这几个词,眼下却不是多问之时,遂道:“若不是这三位郡主,圣人或会封别的郡主?”   李岫道:“那就难说了,圣人素来宠爱几个侄儿侄女,给侄女一个郡主封号,许给安禄山亦有可能。往常这种事,阿爷一眼就了悟圣心。”   薛白并不信李林甫能读心,无非是耳目灵通罢了,否则为何今日便不见李林甫了悟圣心了?   “十郎何不问一问宫中内官?”   “岂是好问的?”   “那此事我来问吧。”薛白应承下来。   李岫讶异于他的手段,方明白阿爷为何独独选中了薛白。   两人说话时,李腾空始终不声不响在旁坐着,似在冥思,她阿爷希望她牵线搭桥让薛白帮右相府渡过难关,具体要做的有两件事,一是拉拢好薛白,二是看着不让薛白拿捏了李岫。   但仅关于这一桩公文的对话之中,她已感到,李岫显然是镇不住薛白的。   ***   薛宅。   “笃笃笃”的叩门声响起,门房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的是几个女婢。   “是薛郎府邸吧?我家主人刚迁到隔壁,遣我等来给邻居赠些糕点。”   等此事通传到内宅,颜嫣放下手中的拜帖,道:“怪了,我倒像是经历过此事一般。”   永儿便道:“郎君刚搬到长寿坊时,便是到颜家送糕点啊。”   “以前都是阿娘当家,如今却有许多人来扰我。”   说话间,青岚匆匆赶过来,低声道:“娘子,搬到西边的是和政郡主,娘子也知她吧?”   颜嫣点点头,她当时嫁薛白,和政郡主也是想抢婚的一个。   结果这边都成了亲,对方还要找来,她不由暗自嘟囔了一句。   “这般麻烦,早知道就不嫁阿兄了。”   ……   是日,薛白回府,只见颜嫣正坐在那,看着一盒糕点,慢吞吞地一一品尝。   她食量虽小,口味却很刁钻,不太好养。   见到薛白进来,她不慌不忙,等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了,饮了口水,方才起身万福道:“夫君回来了。”   “今日怎么这般优雅?”   “找我麻烦的小娘子太多,我得练习一下,不给她们挑错。夫君今日不上衙去哪了?”   “去当了半日的宰相。”薛白笑道,“你怎知我不上衙?”   “宫中遣人来了,召你中旬入宫赴太池宴。”颜嫣抬手一指,重要的事她都写好放在了薛白案头。   这是韦芸为颜真卿打点家事的习惯。   说过话,颜嫣方才尝下一块糕点。   薛白见她每天自得其乐,不由又笑,问道:“好吃吗?”   “嗯。”颜嫣道:“不愧是宫中的手艺,比丰味楼更胜……三筹。”   “贵妃赐的?”   “夫君难得猜错了,邻居送的。”   “那是?”   “嗯,忙死我了。”颜嫣瞪了薛白一眼。   薛白沉吟道:“你明日见到李月菟,替我打听一桩事可好,却得旁敲侧击莫让她意识到你是故意打听的……”   ***   次日。   “郡主若实在担心,那好吧,我告诉郡主一件事,你万不可对旁人说。”   “好,你放心,我一定不说。”   颜嫣刻意压低声音道:“阿兄看到那封中旨了,上面未提郡主的封号,许是要把别的郡主嫁给安庆宗呢。”   李月菟有些讶然,道:“可哪还有别的更适合婚配的郡主?”   “没有吗?诸王不是有好多女儿吗?”   李月菟目光看去,见颜嫣一脸懵懂又好奇,便耐心给她解释起来。   说着说着,倒是说到了她还有一位堂姐妹。   “她定是不能出嫁的,怕是要被幽禁到老。”   “为何?”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只见过她五次……她过得太过孤寂了。”   “我们能去看看她吗?”   “去不了的,她住在掖庭宫,我也是到太极宫赴宴时才能偷偷跑去看她,可圣人已许多年不往太极宫了。”   颜嫣最爱听故事,也最擅长怂恿人讲故事,遂用满是好奇的眼神看向李月菟。   李月菟不由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利用了这个单纯的小娘子,之后,收回心神,说起她在太极宫冒险的故事。   “那时是太池宴,圣人在咸池殿宴客,妃嫔公主都在淑景殿,我是偷偷跑过千步廊。但中间要穿过一道宫门,叫嘉猷门,是太极宫通往掖庭宫的必经之路,因是内宫门,守门的是一些内侍。”   说到这里,李月菟红了眼,低声道:“我是阿娘养大的,她也被关在掖庭宫,内侍们可怜我,便放我过去……”   颜嫣这才明白,原来李月菟是偷偷去看太子妃韦氏,才得以见到博平郡主,她遂觉得她们好可怜,想着以后要多帮帮她们。   两人遂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这并不影响她套了许多话,回去之后把一切都告诉薛白,还把从太池宴到掖庭宫的路线都详细画了出来…… 第314章 太池宴   四月初,长安城天气明媚,桃花将谢,牡丹花却要盛开了。   庭院中响起几声咳嗽,薛白等李林甫缓过来了,道:“月中的太池宴,右相也是要去的?”   “自是在受邀之列。”   “右相不会在御宴上失神?”   “你意在让我以公务繁忙之由推辞?”李林甫道:“朝中已有我病了的传闻,到时若不去,相位必失啊。”   说到这里,他眼中有了焦虑,失了过往索斗鸡的精神刚戾之色,这是他最容易发病的时候。   薛白已更了解了一些李林甫发病的规律,一是身体差了,冬日受了风寒一直绵延四个月不好,至今还伴着咳嗽,二是那癔症,大夫说是风疾,听描述该是脑血管类的病症,薛白以为是老年痴呆了,也许都有。   不过,即使是老年痴呆的李林甫,有时也让人感到难以应对。   “去是必须去的。”薛白道,“或可早些告退。”   “本相能撑住,此事不需你担忧。”李林甫道:“说南诏之叛。”   “好,王忠嗣病了,太池宴他不去。”   “何病?”   “背疽。”   李林甫点点头,道:“可。”   薛白道:“但在王忠嗣病之前,朝廷得先任命他为剑南节度使。等他病时,鲜于仲通依旧任节度副使,秣马厉兵。”   “他推举何人接替河东节度使?”   “韩休琳。”   李林甫想了想,道:“韩休琳虽名望不显,资历却深厚,曾随信安王李祎征讨突厥。由他暂代河东,杂胡暂不得染指,李祎虽死,在军中威望犹深啊。”   李岫遂问道:“如此,台省的文书,孩儿便批复了?”   “可。”李林甫虽不放心,也只能交代给他们办了。   无非是配合王忠嗣,表面称病,暗中调兵遣将,之后出其不意,如高仙芝一般神兵天降,破太和城,擒阁罗凤。   到时,史书上必会记为王忠嗣病中破敌,一桩佳话。   若是他的病也是假的,暗中剪除政敌,那就好了。   薛白趁机道:“王忠嗣想要调用一些旧将,他拟了一份名单。”   “十郎。”李林甫道:“你仔细审一遍。”   “孩儿明白。”   薛白道:“还有一事,万年县令冯用之因功升迁了,人选,我想举荐杜位。”   李林甫摇了摇头,道:“要对付东宫,又不能与杂胡一心,得拉拢信安王李祎的旧部。李祎的长子袭了爵,但他有个三子,才干出众,叫……叫李……”   “李岘。”李岫应道:“李岘,信安王第三子,字延鉴。起家左骁卫兵曹,迁太子舍人、鸿胪丞、河南府士曹,现任高陵令。”   “为父记得,要伱多嘴。”   李岫一愣,行礼道:“孩儿知错。”   李林甫摇了摇头,也不知到底是不满意李岫哪里。   “右相对十郎苛刻了,十郎为人至孝,温良恭谨,目光长远。”薛白道:“难能可贵。”   “优柔寡断,行事温温吞吞。”李林甫依旧不给李岫鼓励,叱道:“难堪大任。”   李岫不敢顶嘴,薛白却敢,又道:“我记得,天宝五载,十郎就看出相府的危机在何处,如今应验了……”   “看出有何用?谁看不出?他看得出,担得起吗?”   薛白道:“右相不信任他,不给他机会,如何知他担不起?”   李林甫吟哼道:“相府家事,不需你管。”   话虽如此,李岫看向薛白的目光便有了些不同。   李腾空站在一旁,眼看这一幕,却知薛白这是在一点点影响阿爷放更多的权力给阿兄,到时,薛白便可从她阿兄手里借更多的权力。   “废话少说,说正事。”   李林甫正要开口说话,却是愣了一下。   他眼中闪过迷茫,喃喃道:“方才说到哪了?太池宴,这场御宴本相必是要去的。”   “右相?”   “阿爷?”   “你们拦我也无用,朝中已有我病了的传闻,到时若不去,相位必失啊……”   薛白凝神盯着李林甫,总结规律,认为李林甫这种轻微的失忆若是越来越频繁,只怕比癔症还难遮掩。李腾空已上前,伸手拦住他与李岫。   “阿爷累了,今日别再谈了。”   “好。”   薛白求之不得,最好李林甫以后只负责露面,什么也别再过问了。   ***   转到相府外书房,薛白随手从袖中拿出王忠嗣要调用的人员名单。   “烦十郎着台省各部官员,将它拟成公文。”   “怎还有太医署、将作监、军器监、供军院使等衙门的官员任命?”李岫不由皱了眉,“方才阿爷在时,你又不说。”   “没来得及说右相便累了。”薛白道,“怎么?十郎做不得主?凡事都须问过右相?”   李岫此人,天资与才华都是不错的,但长期处在李林甫强势的威压下,极不擅长做决断。此时被薛白一句话问到弱处,他不愿承认,淡淡应道:“做得了主。”   “那就好。”薛白道:“南诏多瘴气,药物必是得配足的;王忠嗣还打算造些新式的武器、器械,以便作战;再加上军需衣粮的输送,为帅者,若连这些人手都不能得心应手,如何取胜?”   李岫仔细看过王忠嗣要的所有文武官职,先确定了没有太重要的职位。这个判断是否重要职位的依据,在于是否会对相府造成威胁。   之后,他大概扫了一眼名单上那些名字,道:“我再定夺。”   “十郎得快些,太池宴之后,便要宣布王忠嗣病了,所有的人事任命最好就在这几日内颁布。”   时间确实很赶了,相位之争加上李林甫之病,耽误了太多时间,李岫皱了皱眉,把名单与任命王忠嗣的公文放在一个卷宗里,招过几个官员。   那边,薛白懒得等,随手拿起了另一封文书看起来,之后,摊开笔墨,在写着什么。   李岫对薛白颇为防备,当即分了心,把手里的卷宗交出去,道:“你核查一下,尽快将提拔这些人的批文呈来。”   “喏。”   安排罢,李岫则看向薛白,问道:“你在做什么?”   “圣人中旨,设进食使一职。”薛白指了指他方才看到的那封文书。   “此事说来还是由你而起的。”李岫笑了笑,“自你献炒菜至今,已有些年景,圣人许久未吃过新奇的美味了,因此置进食使,专管诸贵戚所进献膳食,宫中宦官姚思艺任为检校进食使。”   薛白道:“姚思艺此前搜罗了水陆珍馐数千盘,他是因此得圣人喜爱?”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李岫感慨一声,见薛白手中毛笔不停,不由道:“你还写什么,阿爷虽让你参详,你却没资格批阅文书。”   “故而我在弹劾。”薛白道:“我身为殿中侍御史,此为份内之事。”   “什么?”李岫再次惊讶,“你弹劾谁?”   “姚思艺。”薛白道:“此人身为圣人内侍,不劝圣人勤俭节约,反倒铺张奢侈。他所搜罗之珍馐,一盘可抵中人之家十家之产,如此蠹虫不除,大唐难安。”   “别闹了。”   李岫又累又烦,没心思与薛白打这种官腔,屏退左右,道:“你直说,想做什么?”   “我是忠直之臣,还能视而不见吗?”   “说得多了,连你自己都信了?”李岫问道:“你忘了你是给圣人献菜献骨牌起家的狎臣?吃饱了砸别人的碗?不怕朝堂容不下你?”   “此事错不在于进献,在于奢侈。”   “你如何知晓的?”   “这种事,少得了杨国忠吗?”   “又是他多嘴?!这唾壶。”李岫不悦地骂了一句,苦口婆心道:“万不可在此事上再触怒圣人……”   李腾空一直在看着薛白,忽然开口道:“你在名单里安排了你的人?”   薛白笑了笑,因被她看穿有些无奈。   李岫一愣,反应过来,薛白无非是在王忠嗣给的名单里掺了些名字,再用进食使之事当障眼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那几个官位你想要,直接提便是,右相府既用你,岂惜几个小小官职?何必如此?”   “与此事无关,我若不弹劾姚思艺,有损我忠直之名。”   李岫夺过薛白手中的笔,道:“看在我的面子上,此事稍缓,我来安排。”   他学着李林甫平时一言而决的样子,以坚定的眼神看了看薛白,意思是右相府由他作主。   这般似乎有用,薛白真就没有再继续写那份弹劾奏书。   ……   次日。   “十郎,这是王忠嗣举荐文武官员的迁调公文,吏部已批过了。”   “大概审过了?”   “履历都查过了,但许多人并不在长安,还需遣驿马去查。但不知十郎今日就要,下官……”   “阿爷已同意了。”   李岫既看穿了薛白的诡计,反而懒得再查,无非是塞几个人来担些个小官,立些功业,拿起中书令的印章盖了。   “啪”的一声响。   处置过此事,李岫看看时辰,问道:“姚思艺可出宫了?”   “是,正在东市。”   “我去见他。”   姚思艺是个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宦官,他很懂得吃,因此顶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这身材做事并不灵活,他却很得圣人喜爱。   李岫赶到之时,姚思艺正在享用一大盘浑羊殁忽,今日只吃鹅肚里的糯米。   糯米被鹅油、羊油泡透了,香料用得又足,吃起来有些腻,得搭配解腻的果蔬吃才好。   一个漂亮白净的小宦官拿手捧起一瓣刚切好的桃肉片,持勺舀上一勺糯米放在桃肉片上,卷好,送到姚思艺手中。香料气味、肉味、油味,混着桃肉的甜味,怪怪的。   李岫到时,姚思艺脸上正露出复杂的表情。   “恭喜姚将军出任进食使。”   “哎呀,十郎来了。”姚思艺站起身,却像与没起身时一样高,笑呵呵道:“我能当这么个肥差,还得多谢右相,本该我亲自去拜会右相,反劳十郎你过来了。”   “阿爷本想来见姚将军,可是公务繁忙。”   李岫坐下,在姚思艺的热情款待下尝了些珍馐,不经意地道:“对了,姚将军可识得薛白?”   “贵妃义弟,宫中有几人不知他的。但我识得他,他未必识得我哩。”   “那,姚将军没得罪过他?”   姚思艺一讶,问道:“出何事了?薛白莫不是看我长得像安禄山,这次将矛头冲向我吧?哎哟,他对付起人来,真是斗了一个又一个。”   李岫道:“进食使之事,薛白想参姚将军,被我劝住了。”   “多谢十郎了,也不知他为何与我为敌?”   “宫中内官当中,不知谁与薛白交情最深?”李岫问道。   薛白曾与他说过,可向宫中内官打听圣人是否想再封一位郡主之事,因此,他今日其实是借着这机会向姚思艺打探薛白在宫中的人脉。   “那该是,吴怀实,还有高将军。”姚思艺道:“我见吴怀实每每凑上前找薛白说话。”   “姚将军与吴将军关系如何?”   “好呀。”姚思艺笑道:“我与吴将军亲近得很,那找机会,我该与薛白好好谈谈,若有误会,也好尽快消除才是……”   这机会不难找,没几日之后便是太池宴。   ***   长安城有三个宫城,为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   太极宫始建于隋朝,就在皇城以北,乃是大唐开国时的宫殿;大明宫一开始是唐太宗给太上皇修建的,一度停建,高宗不堪忍受太极宫的地势低洼潮湿再度修建;兴庆宫则是由当今圣人潜邸时的宅院改建。   三个宫城之中,太极宫如今是李隆基最不常待的,但偶尔会在太池赐宴群臣。   太池由四个池组成,以东海、西海、南海、北海为名,风景绝佳。   四月中。   李林甫走在最前,领着百官步入太极宫,先是南海池子映入眼帘,之后渐渐能看到对面的望云亭。   引路的姚思艺笑问道:“右相也有些年月没来了吧?”   “是啊。”李林甫道:“那边几座宫殿,该是临照、就日、鹤羽、熏风殿。”   “正是,没想到右相竟还记得。”   走在李林甫身后的张垍不由笑道:“那其中还有一座宫殿,右相可还记得是何名字?”   “不错。”   李林甫张口便要说,须臾却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而眯眼望入,远远的也看不清那殿名。   他竟因此而感到有些紧张,不自觉地转头一看,周围有几个内侍他并不认得,也不知是真不认得,还是自己忘了。   正担心在百官面前出丑,李琮从另一边走来,与他相见,打了个招呼,解了围。   “右相,许久未见了。”   “庆王。”李林甫淡淡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失礼了”,径直走向咸池殿。   他远比李琮更有气场。   但李林甫身后的李岫却是停下脚步,与李琮低声聊了几句。   “庆王可知圣人要赐婚一位郡主与安庆宗?”   “并未听闻此事。”李琮微微苦笑。   一时间,两人竟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毕竟都是被他们的阿爷打压的儿子。   “圣人中旨并未说明是哪位郡主,若是再封一位,庆王认为会是谁?”   李琮心念一动,马上便想到,郡主是皇太子之女才有的封号,而正好还有一位皇太子之女没有封号,那正是他的养女。   此事不便多聊,李琮很快噤声。   但他今日已做了些安排,毕竟是难得的机会,必定要与薛白通些消息,因薛白必然已利用王忠嗣平南诏之事为庆王一系安插势力。   ……   在百官入座的混乱之际,薛白去更衣了一趟。   隔着屏风,他听到了李琮的咳嗽声。   “庆王好本事。”   “毕竟是在太极宫。”李琮低声问道:“听闻王忠嗣今日不来?”   “他病了。”薛白道:“好在都安排好了。”   “那就好,对了,圣人要再封一个郡主?”   “庆王有何指教?”   “我有个养女。”   “博平郡主?”   “不是。”李琮惊讶于薛白竟还知道博平郡主,但时间仓促,不好多问,只道:“博平郡主是嫡出,佩娘是庶出,年近双十,还没有封号。”   “我知庆王心意,此事或能办到。不过,圣人为何不会把博平郡主许给安庆宗?”   “伊娘有些神智失常,圣人不会让她离开掖庭……”   薛白还待再问,然而,这短短几句话之间,已有人到了附近。   李琮连忙离开。   “薛郎?你在里面吗?”   外面有轻唤声响,薛白掀帘出去,只见一个宫娥正站在那,脸上带着些紧张兮兮的神色。   “薛郎,奴婢想给你传句话。”   薛白点点头,上前,低声问道:“姚思艺?”   姚思艺其实已遣人给他带了口信,想与他交个朋友,薛白却没有答应,只问姚思艺进献的水陆珍馐为何比市价贵数十倍。   想来,今日姚思艺必是来与他谈谈的。   然而眼前的宫娥却是愣了一下,显得有些迷茫,似乎没有听懂,也不管薛白说什么,径直传了话。   “三巡酒之后,圣人会上戏台,请薛郎到承香殿一趟。”   说罢,一块腰牌递到了薛白手里。   薛白接了,收进袖子里,道:“不去承香殿,我来时在千步廊附近见到有座阙楼,可到那谈。”   “奴婢不知这些。”那宫娥官四下一看,匆匆跑走了。   薛白皱了皱眉,自往咸池殿走去。   前方,等候着他的宦官却不见了,他走了一段路之后,一个小宦官赶上来小声说了一句。   “三巡之后,姚将军请薛郎一见。”   “到哪见?”   “将军未说。”   “莫引我到不该去之处,就在千步廊附近的阙楼吧……”   薛白随口应了,伸手入袖,揣摩着那块腰牌,暗忖既然这才是姚思艺的人,方才那又是谁要见自己?   ***   淑景殿。   李月菟落了座转头一看,她的姐姐永穆郡主正坐在上首。   两人对视了一眼,永穆郡主惭愧地低下了头,因今日,她不敢再与李月菟一道去看她阿娘了。   那与太子因“感情不睦”而和离的太子妃韦氏,发落为尼,正是住在掖庭的虔佛庵内。往年姐妹俩都是一起去看的,如今韦会死了,永穆郡主害怕了,不敢再招这种麻烦。   而李月菟虽只是韦氏的养女,感情却不输亲母女,还是想去偷偷见见韦氏。   被拿到又如何,最坏也就是落发为尼,从此在虔佛庵内陪着韦氏……   御宴上,满目珍馐,清歌曼舞,但李月菟从小到大已经见到太多了,一心只等着过了三巡,到那时表演便会热闹起来,或是有百尺幢之类的杂耍,或是斗鸡、投壶之类的比赛。   今次,竟是圣人登台唱戏了,群臣不由齐齐起身……   李月菟见此情形,起身,四下看了一眼,往外走去。   “郡主。”   “我去更衣别跟来。”   从淑景殿出来,向东便是彩丝院,之后向南,绕过归真院,便可从千步廊往掖庭宫。   ***   薛白出了咸池殿,姚思艺遣来的小宦官便乖巧地迎过来,引着他往南走。   今日这场御宴上的酒食便是姚思艺这位进食使负责的,其权力颇大,办这点小事甚是轻松。   “姚将军要请教薛郎些炒菜的问题,奴婢带他过去。”   一路上,小宦官腰牌一摆便能顺利通行,偶尔才这般解释一句。   前方的彩丝院、归真院都是为宫中的妃嫔制衣服的地方。   薛白目光一扫,果然如颜嫣所描述的一样,归真院里只有几个老宫女正在绣花样。   绕过归真院,前方有两座阙楼,姚思艺便站在二楼等着,他不光是进食使,也是监门卫的将军,有资格在阙楼值勤。   待薛白一上前,他脸上便浮起笑意。   “薛郎可吃饱了?”   “御宴珍馐值万钱,如何敢不饱。”   姚思艺赔笑道:“薛郎既吃饱了,可不能不让旁人吃吧?”   “姚将军说话风趣,无怪乎圣人喜欢。只是进食一事未免太奢侈,我身为殿中侍御史,既风闻此事,岂可不奏?”   “那薛郎只要不当这御史,岂不妥了?”姚思艺语带威胁地说了一句,笑容马上灿烂起来,接着道:“薛郎想升迁到何处,只管与我说?”   薛白道:“我才迁殿中侍御史没多久。”   “是我失言了,若要升迁,我也办不到,但就在从七品上的官阶上调动……”姚思艺挠着没有胡子的下巴想了想,眨巴着眼睛,问道:“门下省录事、尚书省都事、中书省主书,薛郎喜欢哪个?”   薛白闻言不由笑了,问道:“不能都要?”   “哈哈哈,薛郎耍笑了。”   “姚将军没耍笑?”   “今日在这太极宫见薛郎,便是想请薛郎放心,老奴之所以能任这进食使,自是有手段的。”姚思艺语气诚恳,道:“若没本事,老奴怎么进献价值万钱的珍馐?”   “好……”   薛白还未开口,忽然停顿了一下,向阙楼下方看去。   姚思艺顺着他的目光,只见是和政郡主正在与守着阙楼的内侍们说话。   “薛郎答应了?”   “那是……和政郡主?”   “薛郎识得郡主?”姚思艺道:“我们继续谈。”   “我先与郡主说句话。”   姚思艺一愣,薛白已下了阙楼,大步赶向李月菟,因他一直在与姚思艺商谈,周围内侍并不拦他。   ***   到了千步廊,李月菟提起裙子加快脚步,赶向了嘉猷门。   还未到,她已拿出一块腰牌。   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   李月菟吓了一跳,再一回头,却见是薛白。   “你在这做什么?”   “你在这做什么?”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问了一句。   之后,姚思艺快步赶上来,笑道:“薛郎,你好大胆,敢轻薄郡主。”   薛白却没被他吓住,而是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道:“姚将军是在帮郡主出逃?”   姚思艺拉过他,低声道:“莫多管闲事,我在宫中做事,一向是与人为善,待薛郎如此,待和政郡主亦如此。”   “但姚将军好大胆,贪墨便罢了。还给郡主腰牌,让她暗中出入掖庭……”   “这又是多大事?圣人既不住太极宫,不过是郡主思念养母。”   “姚将军没有旁的打算,你莫是东宫的人?图谋不轨?”   “胡说什么?”姚思艺道:“薛郎只管说是否愿意迁官罢了。”   薛白沉吟着,有些犹豫,喃喃道:“姚将军没骗我?”   “骗你做甚?”   “那简单,让我随和政郡主去看一眼。若她真是只过去见养母,万事好说。”   姚思艺一愣,摇头道:“如何使得?”   “圣人不住太极宫,不过是去趟掖庭,有何使不得。”薛白道:“姚将军今日不就是想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手段吗?”   ……   事实上颜嫣见过李月菟回来便与他说了。   ——“守嘉猷门的是个白白胖胖的姚内官,与人为善。”   薛白一开始针对姚思艺任进食使一事,就是冲着他来的。   此时,李月菟已经站到嘉猷门附近,姚思艺要么放他们过去一趟,要么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而时间已经不多了。   “好吧。”   姚思艺转头一想,薛白这一过去,反而能落个把柄在他手上。   “薛郎去可以,不可秽乱宫闱……” 第315章 掖庭宫   咸池殿,许合子天籁般的歌声响起。   “九达长安道,三阳别馆春。还将听朝暇,回作豫游晨。”   此诗为圣人所作,群臣纷纷叫好,不少人开始思忖如何作应制诗,与圣人唱和。   杨国忠反正不会作诗,乐得自在,端着酒杯,目光盯着李林甫,觉得右相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   “薛白不在了?”张垍过来,随口问道。   杨国忠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想必是姚思艺请去了,前几日薛白想找他麻烦,他还请我当过说客。”   “此事谁授意的?”   “谁授意?薛白岂是听人吩咐做事的?”   “我只是奇怪,若说进食一事太过奢靡,薛白更该找你麻烦,而不是把矛头指向宫中内侍。”   杨国忠听了,心里暗骂张垍,不爽道:“我如何知晓?驸马自去打听罢了。不是你,不是我,还能是右相想对付姚思艺不成。”   两人一直不太合得来,张垍今日却愿意放下身段与杨国忠多聊几句,他看向端坐在那闭目养神的李林甫,问道:“你近来拜谒过右相吗?”   此时,台上许合子已唱到最后一句。   “曲终酣兴晚,须有醉归人。”   “好!”   殿中群臣纷纷喝彩,但御宴却还没结束,只是刚热场,且圣人说了,大家得喝醉才行。   杨国忠举杯饮了,方才答道:“没有,有一阵子没与右相奏事了。”   张垍感慨道:“右相不饮酒啊。”   杨国忠再次看向李林甫,只见他还保持着那闭目养神的样子,竟是不为圣人写的诗而饮一杯。   “听闻,右相得了风癔,很快便要致仕了。”   “驸马还不死心?”   “伱既知我是驸马,该知我很难拜相。”张垍微微叹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但你不同。”   杨国忠一愣,再看李林甫,不由眯起了眼,试图从那张老脸中看出自己有没有拜相的机会。   “风癔?”   “风疾,一旦饮了酒,只怕骤然起病。”   “去敬一杯?”   杨国忠问了一句,张垍脸上便浮起了会心的笑容。   两人当即走向李林甫,以圣人的诗句劝酒。   “须有醉归人,我敬右相一杯。”   李林甫这才睁开眼,目含精光地看向张垍,却是没说话,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他对面的李亨见此情形,招了招手,让身后的李辅国俯身过来,道:“我也该敬右相,端最烈的酒来。”   殿中,李岫眼看众人围攻他阿爷,连忙使了个眼色。   很快,有官员匆匆上前,禀道:“右相,今夜尚书省还有要务需处置。”   “不妨。”李林甫道:“饮这几杯酒,还醉不倒我。”   “还请右相以国事为重。”   李林甫不悦,淡淡道:“这是御宴,你还能赶我走不成?至少待圣人尽兴,我再向圣人告退。”   “喏。”   这却是打算等圣人登台唱了戏,他便要提前走了。   张垍、杨国忠对视一眼,皆拿李林甫没办法,毕竟眼下看来,李林甫并不像传闻所言那般病重了。   ……   此时,大殿的另一边,有一个小宦官趋步赶到吴怀实身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爷,儿子逮了个擅离职守的宫娥,她自称是范美人身边的,不知如何处置?”   “范美人?”   吴怀实不敢得罪范女,正要吩咐将那宫娥放了,开口时却想到一事,转头向殿内一扫,果然没找到薛白。   “人在哪,我亲自去问问。”   “就在望云亭后面。”   吴怀实遂亲自往那边过去,他才到,便见被拘在那的宫娥吓得身子一颤,惊慌不已。   他最会察颜观色,一瞬间便知道这宫娥必是犯了大错。   但当他走上前却没有威喝恫吓,而是细声细语道:“范美人说今日不舒服,连太池宴都来不了,你不好生陪着,跑到这张望什么?”   “奴……奴婢……好奇?”   吴怀实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偷往一边的树丛瞥,直接过去,探头一看,树林里藏着个包裹,他俯身拾起,打开看了一眼。   是一套宦官的衣服。   吴怀实眼珠转动了两下,思忖着,之后,把这包裹重新包好,走向那宫娥,指了指她,叱道:“偷吃东西?”   “不……是,奴婢是给范美人拿的。”   “你们先下去。”   吴怀实屏退左右,将那包裹递在那宫娥手里,上前,低声道:“我知范美人想做什么,她如今飞上枝头了,想当面谢一谢往昔的恩人,是吗?”   “吴将军,你……”   那宫娥又惊又怕,不敢否认,完全不知如何时好。   好在吴怀实与人为善,面容和蔼,叹道:“我不想得罪范美人,但她也太大胆了,若让人撞见,误会了范美人与薛郎秽乱宫闱,那可如何是好?”   “没有,范美人只是想感谢薛郎一番,可他没有过来。”   “还敢说没有,他分明已不在殿上。”   “奴婢真不知道啊,吴将军,请你放过奴婢吧?”   吴怀实踱了两步,无奈道:“想必他是迷路了,万一被拿到……你可知我与薛郎素来亲近,怎忍见他招如此祸事?”   “那怎么办?”   “你可信我?若信,我帮你与范美人一把。”   那宫婢大喜过望,遂连连点头。   吴怀实问道:“那你实话说,范美人如何打算?”   “她在承香殿养病,想请薛郎过去一见。”   “可有信物?”   “有,当年范美人演红娘时,薛郎让她拿着这帕子,后来范美人绣了‘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给我吧。”吴怀实伸手接过,吩咐道:“让范美人等着,我去寻薛郎来。但此次一遭,往后再无牵挂。”   “多谢吴将军!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去吧。”   吴怀实把那手帕收入袖中,想了想,招过一名养子,问道:“姚思艺在何处?”   “儿子这就去找。”   ***   姚思艺今日见薛白无非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哪怕被撞见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并未刻意瞒着旁人。   他甚至还与吴怀实说过,请其当和事佬,当时吴怀实是婉拒了,称薛白不难相处。   因此,当姚思艺在阙楼上远远看到吴怀实过来,不由眼珠转动,暗忖只怕没有好事。   能在宫中混上职位的,谁不是人老成精?姚思艺当即匆匆下了阙楼,往咸池殿的方向赶去。   “姚将军,慢些。”   姚思艺听得呼唤,回过头来,讶道:“吴将军,如何此时过来了?”   “你这是往哪去?”   “宴上有一道菜肴出了问题,赶过去看看。”   “你们先退下。”吴怀实屏退旁人,低声道:“可与薛白谈过了?”   “有些难,但该能谈妥,我先晾晾他。”   吴怀实道:“我今日却是撞见一桩事,怕你被他连累了,你也知道,他与范美人有些旧情。”   姚思艺心念一动。   他被薛白欺负,反过来却要助薛白迁官,这无非因为薛白是贵妃义弟,不好对付。但倘若有机会除掉薛白,自是比忍气吞声要畅快得多。   “吴将军可不敢乱说。”   吴怀实遂将袖子里的帕子递过去,低声道:“范美人在承香殿等他,你也知我与他素有交情,今日便帮他一把。”   “好。”姚思艺接过帕子,道:“此事当可行?”   “可行。”吴怀实道:“你若送他过去了,派人与我说声,我来办,有几个知情者还得封口。”   “懂的。”   “他人呢?”吴怀实又问了一句。   姚思艺原本不想把薛白的下落告诉他,此时则犹豫起来。   “怎么?他已出宫了?”吴怀实道,“那此事便罢了,你当我没说过。”   “倒也不是。”姚思艺考虑了片刻,做好决择,道:“方才又被他威胁了,让他随着和政郡主去了掖庭宫。”   “什么?”   “和政郡主早些年便央我放她去见韦氏,我不愿得罪她。”姚思艺道:“今日又被薛白撞见此事,不知为何,他非要跟过去。”   “你也不怕栽在他手上。”吴怀实道:“他为何跟过去?万一他与和政郡主私通了,你担得起吗?”   姚思艺苦笑,道:“两人要一起到掖庭那等荒凉之处,本就是为了私通,我若拦着,得罪得起吗?眼下我也后悔,若早些拿到这帕子,自是不会被他拿捏着。”   “有何好后悔的?你还是只需要派人把薛白领到承香殿。”   “可他若是将我供出来……”   “到时你先实话实说了,他以进食之事威胁你,先逼你放他与和政郡主入掖庭,你忠于圣人,先去告状。但没想到,他还逼你手下宦官领他去承香殿,那时你已在咸池殿,不知此事。”   “这般一来,我还是有罪责。”   吴怀实道:“自己想想,圣人在意你在水陆珍馐上贪墨了多少?没了薛白,谁还咬着你不放?”   “那便依吴将军。”姚思艺赔笑道:“那吴将军务必在圣人面前帮我美言。”   “放心。”   吴怀实说罢,自先回了咸池殿。   姚思艺则招过一名心腹,低声叮嘱道:“一会薛白出来,你领他到承香殿。”   “阿爷放心,儿子晓得。”   “只说绕回咸池殿,莫让他知道是去哪。”   “喏。”   吩咐完,姚思艺回到阙楼,拿起薛白留下的官袍,把手帕放进了袖袋当中。   ***   掖庭宫。   李月菟快步走着,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一身宦官打扮的薛白。   待到无人处,她不由停下脚步,问道:“你是故意的?”   “是。”   “为何要跟着我?”李月菟道:“你是想拿我的错处,陷害我阿爷吗?”   “懒得这么做。”薛白道:“陷害你阿爷简单,除掉他却难。”   “那是为何?”   薛白不答。   李月菟想了想,低声问道:“你喜欢我?”   她倒与李腾空是全然不同的性情,说话间还上前一步,道:“因为我这身份,你喜欢我却不想娶我?可我想嫁你,却未必是喜欢你。”   薛白斟酌着,沉吟道:“我与你不会有男女之情,也不能有。”   “为何?”   “因为我是有妇之夫。”   说到颜嫣,李月菟不由道:“你是听三娘说的?我偶尔会来掖庭见我养母。”   “是。”薛白终于肯回答她,道:“我想见见博平郡主,好确定圣人想安排谁嫁给安庆宗。”   “为了这个,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若不能除掉安禄山,他早晚杀我。到时比现在危险得多。”   “我觉得你在骗我。”李月菟道:“你有秘密瞒着我。”   “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薛白道:“但你可以相信,我是大唐社稷的忠直之臣。”   “才不信你。”   李月菟这般说着,转身便走,却是带着薛白去往博平郡主所住的宫殿,此事毕竟也与她有关,她并不想嫁安庆宗。   “但不知博平郡主若能出嫁,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向薛白问道。   “那看她愿不愿意出宫。”   “她若愿意,你帮她吗?那也是帮我。”李月菟道,“但得她愿意。”   ……   掖庭宫在官面上的说法是“宫人教艺之所也”,其实也就是妃嫔、宫女的居所。圣人妃嫔众多,除了少部分受宠妃嫔有单独的宫殿,大多数妃嫔与宫妇多居住在掖庭宫中。   但这里也确实是幽禁后妃、公主,关押犯官女眷之地。比如高宗年间,萧淑妃的女儿,义阳、宣城两个公主便一直被幽禁在掖庭,年逾三十而不得嫁。   博平郡主居住的宫殿,正是宣城公主当年所住。   殿门紧闭,没有人守着门,李月菟四下看了一眼,推开门,只见庭中一片荒凉,无人打理的花木枯萎,石径边的蔓草疯长,宫殿上方的屋檐上落满了灰尘。   一个老宫女正坐在廊下晒太阳、打瞌睡,听得动静,睁开眼,见是李月菟来,惊喜不已。   “县主来了。”   李月菟也不说自己已被封为郡主,问道:“葛娘,你家郡主在吗?”   她这是一句废话,博平郡主不在这里还能去何处?   “在的。”   说话间,有人从殿中出来。   薛白目光看去,却是大为惊讶……那是一名少女,年岁与他相当,面容也很漂亮,但卷头发、高鼻梁,分明是有些胡人血统。   博平郡主不是李瑛的太子妃薛氏所生?那李倩也不是了?因此这一对双生子,一死,一幽禁?   若如此,一切计划就全都落空了。   “这是虫娘。”李月菟低声给薛白引见了一句,道:“她是我姑姑。”   薛白方知那带着胡人血统的女子并非博平郡主,问道:“也是一位公主?”   “不是,虫娘还未封公主。”   “为何?”   李月菟本不想说,但薛白既问了,只好道:“她阿娘是曹国进贡的胡旋女,虫娘生下来时……不足月。”   薛白遂明白了,孩子生下来不足月,李隆基便怀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也许那胡旋女被进贡来之时“夹带私货”。   前方,李虫娘已上前,向李月菟行了一礼,怯怯道:“我来看看郡主。”   “我也想去看你。”李月菟上前,掏出一盒糕点来,道:“给你和你阿娘吃。”   “谢县主。”   李虫娘大为惊喜,卑微之态一点也不像天子之女,比寻常宫人都显得凄凉。毕竟,圣人有二十九个女儿,几乎不可能想起这个有可能不是他女儿的女儿。   薛白微低着头,目光向殿内望去。   原本坐在廊下的老宫女眯起眼,看到了他唇上今晨才刮过的胡渣,遂走上前来,伸手便往他胯下掏。   李月菟连忙上前挡住,摇了摇头,低声道:“葛娘莫动他是来帮郡主的,”   葛娘遂点点头,迎着他们入殿。   殿内的陈设比薛白预料中多。   琴台上摆着琴,边上放着琵琶,一张桌案上散落着骨牌,看样子只有两个人打,旁边还有张长桌,铺着的画卷只画到一半,因砚台上已没有了墨块,挂在墙上的画则颜色单调。   看得出来,此处还是有供应各类物料的,只是难免有苛扣。   一缕光从破旧的窗里透入殿中,博平郡主正坐在窗边看书,对面的小凳上则放着另一卷书,想必李虫娘也是来看书的。   听得动静,她回过头来,显出一张苍白的脸。   薛白第一眼便观察她与自己长得像不像,答案是不像的,她太单薄了,瘦瘦小小。   柳叶眉,丹凤眼,嘴唇很小……暂时可留意到的细节有一个,她持卷时,小姆指是翘起来的。   薛白遂也把小姆指翘起。   他已向李琮打听过了,她名叫李伊娘。   李月菟已上前,凑到李伊娘身边,低声说起来。   “今日圣人赐宴太池,我借机来看看,你们若有什么缺的,与我说,我过些日子去求高翁给你们送过来……”   “好,书和丹青,都没有了。”   李伊娘平素不太开口,说话很不流利,声音也轻,看向薛白,问道:“他是谁?”   李月菟先看了薛白一眼,以眼神问询他是否能表明身份,薛白想了想,点点头。   “你喜欢的骨牌、诗词、故事,便是出自他,他便是薛白。”   有一瞬间,李伊娘眼睛一亮,须臾又黯淡下来,也不看薛白,小声向李月菟问道:“那他是男儿吗?”   “是吧。”   “我还未见过男儿。”   “他这次来,是有一个出掖庭的机会,想问问你。”   李伊娘依旧没有惊喜,摇了摇头,道:“我出不了掖庭的。”   “为何?”李月菟道:“这么多年,你至少告诉我原由。”   李伊娘抿着嘴不语。   见此情形,薛白上前一步,执礼道:“和政郡主,我可否与博平郡主单独谈谈?”   “不可。”   旁人未答,葛娘已先开口。   李伊娘并不看人,兀自低着头,道:“让他与我单独谈谈。”   “葛娘放心吧,我知道他要谈的是何事,不会害郡主的。”李月菟只当薛白是要谈安庆宗之事,有心留下但她还得去看韦氏,拉着李虫娘道:“虫娘,你随我去见母亲吧?”   “好。”   葛娘只好送了她们退到庭院外,远远看着,防止薛白欺负李伊娘。   ……   殿中,李伊娘感受到薛白一直在盯着她看,干脆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回去。   “你说能帮我离开掖庭,但你知道我为何被关押在这里吗?”   薛白道:“我现在还帮不了你,那是骗和政郡主,让她带我来看你的谎言。”   “你为何要来看我?”   “若要让你离开掖庭,只有等三庶人案翻案,我现在还做不到。但你若相信我,早晚会有那么一天。”   “我为何要信你?”李伊娘道,“我不认识你。”   “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李伊娘有些茫然。   薛白犹豫着,决定改变原有的计划。   他原本只打算徐徐图之,今日只是来观察。   但方才看到李伊娘这么多年一直不与人透露她被幽禁的原因,他判断她是个口风很严的人。   现在冒充李倩,没有好处,只有危险,更容易取信于人,而只要李伊娘不说,那危险就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大。   值得一博。   于是,薛白走上前蹲下与她平视着,道:“我是你兄弟。”   “兄弟?哪一个?”   薛白伸出三根手指。   “不。”李伊娘摇着头,整个人都在向后躲,喃喃道:“不可能,你骗我。”   “为何不可能?”   “我不会说,你别再试探我了,我不会说的。”   薛白观察着她的反应,试探地问道:“你觉得我已经死了吗?亲眼见到了吗?”   李伊娘大惊失色,眼神中浮起深深的恐惧。   但她的反应却很镇定,伸出手,似乎想戳一戳薛白,看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一根手指缓缓往前伸,终于,触到了薛白的鼻尖。   他没有躲,感到她的手非常冰,比颜嫣的手要冰得多。   “我不知道。”李伊娘道:“你……是谁?”   薛白目光坦然,态度诚恳,道:“我会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待你最好之人。”   说罢,他背过身,掀开衣领。   李伊娘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让他稍稍挪动到窗边的阳光下,向他的脖颈后方看去,见到了三处连在一起的烙印伤痕。   “原本的疤痕已经烫掉了。”薛白道,“张九龄公不想让人知晓我的身世。”   说罢,他等了一会,一直没等到李伊娘说话。   但有一滴水珠落在他脖颈的疤痕上,微微有些温热。   “我亲眼看到……看到你被打死了啊……”   “眼见不一定为实。”薛白道:“我本已死了,但睁开眼,发现我还活着。”   ***   咸池殿。   李林甫饮了几杯酒之后,头痛欲裂,神志渐渐不清。   他不记得自己发病时是什么样子,但听家人说过,此时便预感到自己要发病了。   “薛白去了何处?”他招李岫问了一句。   “想必是见了姚思艺。”   “不管他。”李林甫低声道:“待这一折结束,我得告退了。”   “孩儿这便安排。”   李岫向戏台上看去,只见李隆基还在扮玉皇大帝。   可见,不管是宰相还是圣人,心底最深处的盼望都是一样的,想长生,想成仙,所以一个自诩仙官、一个扮作玉帝。   唱旁白的戏腔响彻大殿,这一折马上要落幕了。   “帝临玉京,俯看人间,东海一片白云,列岳五点青山……”   大殿另一边,吴怀实转头向外看去,眼看圣人都要唱好戏了,姚思艺竟还没安排好,不由皱起了眉。   当年薛白到偃师上任之际,他让薛白帮忙带家书,实则是给了莫大的帮助,没想到一番好心,最后却被薛白摆了一道,倒让宫中宦官们以为他是好欺负的。   今日只看薛白如何决择了,若真能管住裤腰带,吴怀实大不了就继续赔着笑脸。但只要敢进承香殿,那便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正想着,姚思艺终于过来了。   “安排好了?”吴怀实问道。   “已经往那边带了。”   “好。”   吴怀实遂使了一个眼色,当即便有小宦官领了命前去安排。   很快,有宫婢慌慌张张地赶来,向高力士低声禀道:“高将军,奴婢好像撞见,有外臣到承香殿行窃。”   高力士闻言,不动声色,只一个眼神,便安排了一队内侍前去查看。   安排过此事,圣人也唱好了一出戏,他连忙过去服侍。   ……   此时,李林甫正在李隆基面前行礼。   “圣人今日这一场戏,冠绝古今啊。”   “哈哈,久未听十郎歌喉了,今日尽兴,当再奏一曲才是。”   “老臣亦盼着再与圣人谈论音律,只是庶务还未处置,不敢耽误了……”   “右相且慢。”   高力士上前,先是与李隆基耳语了一句,之后道:“右相只怕不该此时便离开。”   李隆基兴致正高,最不愿有人扫兴,听闻宫中竟能出了贼,遂有意交由高力士与李林甫合办,遂道:“十郎且不急着走,听高将军说发生了何事吧。”   “老臣遵旨。”   李林甫无奈,只好应下。   安排过此事,李隆基走向御榻,举杯道:“春日宫宴,良辰美景,朕既赋了诗,唱了曲。该轮到众卿赋诗了,凡佳作,必赏!”   此言一出,气氛愈发热烈。   吴怀实感受着这气氛,心想,御宴赋诗,自是少不得薛郎的。   可惜,薛郎还未回来啊…… 第316章 清白   嘉猷门处,两个小宦官不安地向掖庭张望着,好一会儿,终于见到李月菟与薛白回来。   其中一人立即迎上去,道:“和政郡主你可来了,太子良娣正找你,快随奴婢来吧。”   不等李月菟开口,另一个则匆匆道:“薛郎这边,奴婢带你去把衣服换回来。”   薛白随他走了一段路,眼看李月菟往千步廊去了,他们则往宫外的方向,遂道:“我衣服在千步廊那边的阙楼,不是吗?”   “吴将军正在阙楼,将军使人把薛郎的衣服带到别处换。”   “伱为何不带着让我随时换?”   这小宦官也是个伶俐的,自然而然应道:“奴婢可不敢。要被逮到了,人赃并获。”   薛白遂笑了笑,静观其变。   一路上七拐八绕,过了宫中的孔庙、佛寺,又走了好远一段,进了一处安静的宫殿。   “薛郎,到了,你进去换了衣服,奴婢领你回咸池殿。”   步入这宫殿,庭中只有一个小宫娥正在候着,见了薛白,面露惊喜,连忙招手唤他过去。   敲开殿门,绕过屏风,有宫装丽人迎上前来,深深万福。   “薛郎,许久未见了。”   薛白自得了那小宫娥递的腰牌,便一直在猜是谁要相见,他本以为是杨玉环……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与杨玉环有很多的共同利益。   没想到却是范女。   但也好,虽然危险,至少不再被蒙在鼓里。   “你有何事见我?这般隐秘。”薛白问道。   他其实也指望着与范女的交情,关键时刻她能透露一些重要消息。   范女道:“有一事求薛郎援手。”   “说。”   范女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因羞涩,身体还有些微微的摆动。   她在教坊时就很漂亮,如今却是更美了许多,肌肤更白皙细腻,愈发有风韵。   “薛郎到这边来说。”范女坐回榻边,招了招手,低下头,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圣人希望我给他生个孩子。”   薛白来了兴趣,从容上前,道:“然后呢?”   范女果然也展露出了她的野心,道:“这孩子若是生了,寄在贵妃膝下养,也是可以的。”   “好。”   薛白已经听明白了,干脆地应了,怕她听不懂,还补了一句。   “那我便是这孩子的舅舅了。”   范女眼睛一亮,心说果然没看错薛郎,他还是这般锐意进取、野心勃勃。   按理,谈到这里也谈完了,虽然冒了巨大的风险,但薛白以为是值得的,他行了一礼正要离开。   “眼下却还有个问题。”范女故意显出羞赧来,“要怀上这孩子……嗯……也还需你……帮我一把。”   说罢,她抬起眼眸,柔情似水,同时拉住薛白的手,希望他在榻上坐下。   薛白说可以当她孩子的舅舅,她却想让他当孩子的生父。   “来不及了。”薛白却是断然推拒,道:“你若已怀上,万事好办。若是还没怀上,你今日想必已落入旁人的眼。”   “何意?”   “姚思艺为何帮你领我过来?”   “是……吴怀实。”   “送我走。”   范女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   她想在宫中夹带私货,其实极难。今日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结果还是被那两个大宦官察觉了。薛白若认为那两个大宦官能收买,自然也就留下了;若不能收买,今日哪怕是怀上了,往后圣人一旦有猜忌,这孩子无非也是李虫娘那样的下场。   个中决断,她相信薛白。若非这份信任,她也不会找他借种了。   起身,匆匆领着薛白往屏风外,范女低声道:“下次找机会?”   “好。”薛白应道,“我先除掉他们。”   “快,领薛郎回咸池殿。”   薛白遂随那小宫娥往西,前方忽然听到密集的脚步声。   他意识到那是吴怀实派人来捉奸了,当即转身,向那小宫娥,问道:“贵妃更衣的宫殿在何处?”   ***   杨玉环今日不太高兴。   圣人排了天庭戏,她是想唱嫦娥的,甚至亲手写了许多戏词。但圣人却不肯,非让她唱西王母。   待唱了第一折,她果然觉得唱得没甚意思,换妆时不免向张云容抱怨道:“我若爱唱那样的戏段,早问他要一个皇后当了。”   “贵妃慎言。”   杨玉环笑了笑,心里想到圣人看似深情,其实最是凉薄。   上位者最无情之处在于,当你自以为你是他最宠爱的人,他却随时可以找人替代了你,不管是儿子女儿还是妃嫔,圣人从不会离不开谁,没了她玉环,还有范女。   才想到这里,有宫娥匆匆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贵妃,谢阿蛮说她遇到了一个人,给了这个。”   杨玉环目光看去,见那是一份乐谱。   她只看一眼,脑子里已有了旋律,知是她演《白蛇传》时白素贞水漫金山救许仙时的配乐。再环顾殿中,只见高力士、李林甫正聚在一处商议。   圣人的内相、外相如此,必然是出了大事。   她遂让张云容去打听,得知是承香殿那边闹了贼。   一听,杨玉环已知晓发生了什么,她早便留意到薛白不在的,此时不免有些气恼他非要去找范女。   虽说气恼,她还是招过张云容,吩咐道:“圣人马上要唱下一折了,谢阿蛮却还不来,她去相思殿拿妆盒,你招我的仪驾去将她接来。”   “喏。”   张云容大抵知道事情不对,却毫无二话,匆匆便去。   ***   与此同时,吴怀实也远远看着高力士、李林甫。   他心想,薛白确是有本事,表面上看不识好歹把人都得罪了个干净,可真遇到事了才发现圣人最信任的几位重臣全都与薛白交情不错。说到底,有本事的人,谁都得高看两眼。   故而,要除薛白,必须一击必中。   这般想着,他不免有些焦虑,待心腹小宦官打探了消息回来,他马上问道:“找到了?”   “还没有,正在搜。”   吴怀实讶然,连忙赶向姚思艺,借着询问膳食一事,低声道:“你办的好事,人还没送过去吗?”   “送进去了,谁料到他那么快就出来了。”   事情进展成这样,姚思艺也是意外,又道:“但你放心,宫闱重地,守卫森严,他还能到何处去?”   “不能捉奸在床,万一出了纰漏。”   “衣裳与信物皆在我们手上,他洗不清了。”   吴怀实方才安心了些,催促道:“你去吧,向圣人自罪,越是早说,罪责越轻。”   谈到了这个话题,姚思艺反而有些犹豫。   他明白吴怀实所说的,眼下向圣人坦白,他犯的都是小错,还可借着薛白戴罪立功。但,他心里难免有些侥幸,盼着圣人不审薛白,直接杀了。   思来想去,他终于迈步,向圣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蓦地,却有人拦在了他前方,是张垍。   “姚将军今日安排的膳食甚是爽口,无可挑剔啊。”   只听“无可挑剔”四字,姚思艺便知张垍的立场,忙道:“驸马有何指教?”   “你们在查什么?如何牵扯到右相?”张垍道,“右相身体不适,本打算早些告退,却因宫中出事而留下来了。”   “这……似乎是宫中进了贼,但不知是如何跑到承香殿的。”   姚思艺说着,心念一动,再看向李林甫,已明白了张垍是想说,贼也许是右相放过去的。   如此,倒可免了他受罚一事。   ***   咸池殿中这几人的反应并没有影响到圣人的兴致,台上鼓声又响,下一出戏已拉开帷幕。   高力士正站在侧殿安排事宜,眼看李林甫有了些疲倦之色,还伸手扶了一把。   李林甫摆摆手,以示自己能够站得住。   “高将军,我们搜了承香殿,没有发现贼。”   “你们搜了承香殿?”李林甫讶道,“谁下的令?”   “奴婢不知,只听人说要保护范美人的安全。”   “继续搜。”高力士吩咐道。   之后,他感慨道:“说到宫中拿贼,让人想到当年之事啊。”   李林甫不由咳了两声,道:“高将军多虑了,今日不过是小事。”   之后,他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道:“但此事必是有人安排,高将军门下内侍众多,可知是何人所为?”   “那得看今日这事是为了对付谁,且能牵扯到谁。”高力士道,“右相以为,能牵扯到谁?”   李林甫道:“不管牵扯到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有证据叫少一事,若有证据,谁也不可欺瞒圣人。”   只这几句话,两人都已表明了立场。李林甫知道薛白一旦出事,势必牵扯到他,希望高力士出手平息;高力士则得看事情的进展,薛白若真被人赃并获了,谁也没办法。   李林甫既请不动高力士出手,转头看向殿中,目光梭巡,见姚思艺正在与张垍说话,他遂打算亲自当个和事佬,以右相的威仪说服姚思艺。   再要迈步,却又感到一阵头昏脑涨,紧接着便是腿脚发麻。   他觉得自己忍住了疼痛、没露出破绽,站在一旁的李岫却还是看出了不妥,匆匆过来,扶住了他。   李林甫推了李岫一把,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撑在李岫臂上,悄声说了一句。   “扶着,别让人看出来。”   “阿爷,你还认得我吗?”李岫的声音满是忧虑。   李林甫觉得耳畔的声音很远,隐隐听到“咚咚咚”的鼓点,也不知是圣人登台唱戏了,还是错觉。   恍然想到了那一年,武凤娘第一次带他入宫赴宴,当时圣人身边坐的还是武惠妃。武氏姐妹都很喜欢他,口口声声地夸赞。   ——“十郎人品俊秀,没想到还如此擅音律,再唱一曲吧?”   想到这里,李林甫感到了一阵愉悦。   人活一世,有时会觉得,最珍贵的就是年轻时这些回忆了,值得一次次地拿出来回味。   他似乎又看到了武凤娘……   下一刻,一个宦官映入了他的眼帘,因长得太过俊秀,让他愣了一下,心中有一瞬间暗道:“那不是李林甫吗?”   “不,他若是李林甫,我是谁?”   李林甫摇了摇头,耳畔又回想起了薛白当日的讥嘲。   那讥嘲声无比刺耳,甚至刺到了他的心里,刺得他颤了一下,眼神更凝聚了些。   强打起精神看去,但见薛白就穿着那一身宦官的衣服,赶到了圣人面前,朗声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   李隆基今日扮玉帝兴致正高,只是年纪大了,不能连着唱,遂唱一会歇一会。此时歇够了正要再上台,眼见薛白穿得不伦不类拦到面前,当即不喜。   还没来得及想到薛白与宫中遭贼之事有何关联,他已听薛白高声嚷了出来。   “臣弹劾进食使姚思艺贪桩枉法,遭其陷害,他故意引臣至承香殿,欲栽赃臣秽乱宫闱之罪!”   石破天惊一句话,引得殿内所有人侧目。   其实圣人排的天庭戏大家皆无共鸣,反而薛白一闹,又有热闹可瞧了。从天宝六载的上元御宴开始,这等热闹之事时有发生,看得人很累,可若缺了它又觉寡淡。   杨国忠笑了笑,在案几后坐下,饮了一口酒,坐壁上观。   张垍皱眉,趁着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姚思艺之前从容转身,坐了回去。但他没有看向薛白,而是目光落在李林甫身上,并迅速察觉到李林甫的脸色不对。   姚思艺大为吃惊,他万万没想到薛白的破局方法是这样,正与吴怀实教他的一模一样——恶人先告状。   但恶人先告状其实并不简单,要有豁出去的勇气,要抢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   薛白决断得太快,姚思艺这边还在考虑,想着要把各方的敌我关系先理顺,倏然便被打乱了阵脚。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他下意识便要反驳,抬手一指薛白,大喝了一句。   “你……你就是秽乱宫闱!”   原本该悄悄报给圣人私下解决的丑事,已被宣之于众了。如此一来,就必须给所有听到此事的人们一个交代,这对最后的结果影响很大。   话一出口,姚思艺就后悔了。   但来不及了。   这一声叱动静不轻,至少是把刚刚入殿的谢阿蛮吓了一个激灵。   旁人不知,谢阿蛮却知,薛白确是秽乱了宫闱……毕竟,他方才可是躲在她的裙子里,同乘一个步辇,才过了那重重守卫的。   此事若让人知道,今日怕是谁都过不了关。   她反正是心虚得厉害,偏薛白还是那一身正气凛然的模样。   “臣身为殿中侍御史,有纠劾之职。”薛白道,“姚思艺所进珍馐一盘费钱十万至百万,其中贪墨九成,臣将详实证据列于奏折之上。另,四月初中书舍人窦华出宫,恰逢咸宜公主进食,姚思艺命宫苑小儿数百人持庭杖驱赶窦华及随从官员于中衢,朝廷命官之颜面何在?”   “圣人,他冤枉奴婢啊!”   姚思艺下意识就想矢口否认,须臾反应过来,薛白既已占了先手,若只是否认,只怕要处处受制。   他跪倒在地,挪着膝盖向李隆基移了几步,哭道:“薛白便是以咸宜公主进食之事威胁奴婢,让奴婢放他与和政郡主幽会啊!”   薛白道:“你得知我弹劾了你,特意邀我相见,让我在门下录事、尚书都事、中书主书三职中选择。说要引我去见高将军,敲定此事,我有心看你打的是何主意,方随你的人走……”   “够了。”   李隆基受够了每次都在他的御宴上闹事,不耐烦道:“把这两人都押入北衙大狱,宴席继续。”   不论杀不杀薛白,他决定往后再也不会召这竖子赴宴了,只当以往那个献炒菜、诗词、骨牌、故事、戏曲、桌游的妙人死了,只剩下烦人的薛御史。   因为过去那些欢趣,他包容了薛白太多太多,宠得薛白无法无天了。   如今他烦了,君臣恩义,到此为止。   “父皇。”李亨却是当即起身,“儿臣有事禀奏。”   如今朝会极少,他这个太子能见到百官的机会唯有这每年寥寥几次的大宴,最是恨不得把御宴当成朝会,借此参与国务。   换言之,为何事情总闹到御宴上?因为昏君不早朝!好不容易闹出了事情,岂能让昏君轻易搪塞过去?   “今日既提到秽乱宫闱,儿臣以为该查清真相,以免百官误会。”李亨掷地有声,道:“何况既牵扯到儿臣的女儿,儿臣誓要守护她的清誉!”   说罢,他瞪了姚思艺一眼。   这一番话看似站在薛白这一边,但大唐公主郡主的名声一贯是不太好的,李亨也没那么在意。他反而更愿意看看姚思艺是怎么状告薛白,并牵扯到李林甫身上的。   “奴婢该死!”姚思艺登时明白了李亨的心意,道:“薛白逼着奴婢让他去见了和政郡主,奴婢本以为他是有正事要说,没想到他却借机找人要了一身宦官的装束,奴婢听说以后,察觉到不对,便赶来向圣人禀报。结果,听说有外官到承香殿行窃,奴婢真是吓了一跳啊!”   薛白问道:“我为何如此?”   “你为了见和政郡主……”   “荒谬!”薛白义正词严,道:“我与和政郡主是宣阳坊的邻居,何必冒险在宫中幽会?”   “那你便是为了见掖庭的宫女,或是找机会见范美人!”   李隆基眼中蒙上一片阴翳,目光中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意,看向薛白。   薛白先是诧异,之后冷然摇了摇头,淡淡道:“你要陷害我,却太不了解我了,我岂会为了女色而坏了前途性命?竟以如此荒唐之罪名栽赃。”   倒显得他真正是一个正人君子般。   “你……”   姚思艺先是看了吴怀实一眼,意识到事到如今有进无退了,当即道:“道貌岸然,长安城谁人不知你薛白?!”   “我如何了?”薛白怒叱道:“我行得正,坐得端,洁身自好,与女子交往恪守礼数,与谁都是清清白白,岂容你这般诋毁?!”   此时此刻,他竟真有几分颜真卿那古板端正的风采。   但这句话一出口,众人都替他难堪,各个摇头不已。   连从淑景殿赶过来的杨玉瑶听了,也不由替薛白感到羞愧,暗道亏他说得出口。   殿中不由静了片刻。   “都住口。”   高力士走到姚思艺面前,径直赏了他一巴掌,之后则瞪了薛白一眼。   之所以如此,并不是他有所偏向,乃因姚思艺是奴婢而薛白是朝廷命官。   “圣人,今日御宴上大家都喝得醉了,难免有所争论,事情真相如何,请容老奴与右相找到证据。”   李隆基并不掩饰他的不悦之色,淡淡点了点头。   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招人去问和政郡主、范美人。   这会工夫已有宦官找到了薛白的官袍,证实了姚思艺所说之事。   其实宫闱若出了丑事定不能当着群臣的面查证的,偏是薛白自己穿着一身宦官衣衫入殿大喊“秽乱宫闱”,使事情闹得难以收场。   官袍这一线索,必然得当众给出来。   高力士得到了官袍中的手帕,却未声张,悄悄递给李隆基看了一眼,低声道:“薛白的官袍既在姚思艺手中,发现什么都不稀奇。”   “既然喜欢在宫中乱走不如成全他,交给高将军调教?”李隆基淡淡道。   “他心气高,可杀,不可辱。”   “怎么?在高将军眼里,他还是‘士’不成?”   “圣人若杀了他,老奴不可惜,但说一句公允的。”高力士道:“他本可以当下一个贾昌,但他不当,算得上是‘士’。”   “士者,高风亮节。”李隆基道,“竖子却是太过风流了啊。”   那边,张垍偷眼观察了圣人的表情,朗声道:“右相,此事你有何看法?”   随着这一句,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李林甫身上,包括李隆基也从与高力士的低声议论中回过神来。   李林甫的状态很奇怪,眼神黯然,仿佛正在魂游天外。   李隆基微感疑惑,遂道:“说说吧。”   这一刻,李岫感到李林甫的手颤了一下,接着,那枯瘦无力的手离开了他。   “臣,遵旨。”   李林甫走向殿中,动作很慢。李岫只能看到背影,感到他随时可能栽倒过去,或是发疯。   众人的目光中,李林甫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忽然忘记了刚才想好的措辞。   “圣人,臣有话要禀。”张垍起身,道:“若说薛白秽乱后宫,臣不信。但若说,姚思艺栽赃于薛白,那薛白又是如何躲过搜捕的,方才右相与高将军负责查此事,想必知道些什么?”   “右相。”   “右相?”   “右相?”   李林甫站在那,恍若未闻,不顾众人纷纷向他呼唤。   薛白看着,心里也有些焦急,今日他便是能应付姚思艺的陷害,圣眷也要大损,这本是无妨。可若李林甫此时罢相,他这隐相也当不成,那才是得不偿失。   “右相莫非是病了?”张垍问道。   李亨也上前,故作关心道:“右相若是累了……”   “老臣,有话不知当不当讲。”李林甫缓缓道,“老臣虽不喜薛白,但想借今日澄清一事。”   薛白看着李林甫的背影,难得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相似的地方,即那份为了实现野心而坚韧不拔的意志。   殿中大概只有他与李岫知道,李林甫是随时可能倒下去。   “长安市井间,总传闻老臣之女与薛白……关系匪浅,但他们来往,确是止乎于礼。”   说罢,李林甫便不再多说什么,显得有些冷峻。   听他这么说,许多人都想起来,长安城仰慕薛白的女子不知凡几,但传来传去,传与他有染的始终就那寥寥几人。如此一来,薛白秽乱宫闱最底层的缘由都被推翻了,连女色都不好,何必冒这种风险?   杨玉瑶遂向杨玉环附耳说了几句。杨玉环会意,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李隆基,拉了拉李隆基的衣袖,悄声嘀咕起来。   “都说我这义弟风流,也是,满长安不知多少女子喜欢他。但圣人可知,他一向是坐怀不乱的,此事,只看他身边来往最多的几人便知,右相所言不假,我三姐不久前才见过李十七娘……”   说话间,高力士也得了一桩消息。   待杨玉环与圣人说罢,高力士便凑上前,小声道:“圣人,和政郡主都说了,她是去看望养母,薛白与她是清白的……”   李隆基并没有任何讶异,听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薛白无非是跟着李月菟去见她养母了。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遂问道:“薛白是如何躲过搜捕的?”   “和政郡主说,她早将路线与薛白说过,说得仔仔细细。”   “清清白白?”李隆基最后再确认了一遍。   高力士点头道:“清清白白。”   “知道了。”   李隆基在乎的是颜面,他目光梭巡了一圈,感受到了群臣们显然也并不认为有人秽乱了后宫。   一只连窝边草都不吃的兔子,今日这会工夫,能啃了什么?倒是那姚思艺,为了遮掩罪过,什么不该说的话都敢往外乱说。   姚思艺见此氛围,已感到不妙。然而,他听不到杨贵妃、高力士在与圣人说的,哪怕猜到了内容,也无从辩驳,只好转头看向吴怀实……对到的却是个充满杀气的眼神。   李隆基遂一挥手,高力士自然能消解那些风言风语,须臾间,一切谣言烟消云散,宴会继续。   ***   宴至此时,李林甫终于可以先行告退了,他始终是一脸冷峻的表情,似乎因张垍利用姚思艺一事对付他而不太高兴。事后,他必是要反击张垍的。   薛白则没想到经此一事他反而在李隆基心中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   “往常只当他风流,没想到是如此不好女色,确是一心官途,坐怀不乱。”是夜,李隆基评价起来,笑道:“连十郎都承认这一点。”   “他才貌好,绝色女子见多了,自然是不萦于怀。”   “朕算是看出来了,他为人执拗,到处得罪人,故而受到的诟病也多,但确是忠正耿直的。人品好,到最后才总有人帮他啊。”   李隆基这般说,像是因薛白最后也没供出李月菟去见了韦氏。   “薛白既不是因喜欢月菟,又不是为了陷害太子,那这般做,一方面是过去盯着尽为人臣子的忠,另一方面是成全李月菟的孝……算是方正君子的作派。”   末了,他还感慨道:“不愧是颜真卿的学生啊。”   “当然。”杨玉环笑道:“否则我如何肯认他当义弟?”   今日这太极宴,于她倒是一桩意外之喜,她又可坦然为那义弟说话了…… 第317章 隐患   宣阳坊,薛宅。   因薛白前往宫中赴宴,青岚便邀念奴过来教她唱歌,她一直对薛白嫌弃她的歌舞而耿耿于怀,有心要学成之后吓他一跳。   颜嫣则懒得学这些,自称身体不好,遂只坐在榻上,裹着毯子,吃着零嘴,听念奴唱歌。   每首歌唱完,她们便喝些果露,聊聊天,倒像是也办了一场小小的宴席,却比宫中御宴的气氛还要好些。   “念奴你唱得这般好,怎么不入梨园,当圣人弟子?”颜嫣不由奇怪道,“听说当时给你扮红娘的乐师,如今已封为美人了。”   “奴家不求富贵,更想过得简单些。”   颜嫣抿了一口果露,说话也不拘束,道:“就是可惜你这副好嗓子,没给王侯将相们唱,今夜只我们几人听到。”   念奴忙道:“奴家更愿给娘子唱歌哩。”   她这一句话,永儿马上警惕起来。颜嫣却很高兴,忙拉念奴的手,要她今夜留下来说话。   “夫君交代过,他不知何时回来,便是回来他也是在客房睡,我们女儿家抵足而谈,怎么样?”   “好,好啊。”念奴娇滴滴地应了。   她们聊了一会新的戏曲,待到亥时,人定时分,颜嫣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了。   念奴不由疑惑道:“娘子,不给薛郎掌灯吗?”   “他自己会提灯笼,不理他。”   颜嫣嘟囔着应了一句,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起来。   反而是念奴,心里担心万一薛白回来不方便,一会想到长安宵禁他大概是不会在半夜回来;一会想到圣人御宴,总是许他宵禁行走的。   但睡到天明,果然如颜嫣所言,薛白就没回主屋,听青岚说是半夜归家了,怕打搅到颜嫣睡觉,就在外院的客房歇了,此时还未醒。   长安城多是围着夫婿转的妻子,如颜嫣这般,念奴倒也少见。至少据她所知,薛白每次要来之时,虢国夫人都是一直心心念念地等着。   念奴不敢再留下,当即告辞。   颜嫣则是过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梳洗,过程中便听永儿絮絮叨叨。   “娘子也太不把郎君当回事了吧?夜里也不给郎君留灯……”   “我若要等他,他反而要记挂,有甚好的。”   “娘子却是否看出来,念奴是否虢国夫人派来打探薛宅的?”   颜嫣笑了笑,竟是反问了一句,道:“伱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岂不就像是夫君说的那些故事里的细作?”   永儿并不觉得有意思,只觉自家娘子有些太没心没肺了,只顾着自己开心,倒像是没那么在意郎君。这“在意”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在意。   想必是因年岁还小,不明男女之情吧……永儿这般想着,拿颜嫣也是有些无可奈何。   下一刻,青岚赶进来,以有些欢喜的语气禀了一句。   “娘子,杜二娘来了,给你送了许多绸缎。”   “我去堂上见她。”   “二娘与郎君先说些铺面上的事务。”   颜嫣此时才有些在意起来,小声地嘟囔自语道:“阿兄只与杜二娘说话是刻意避着我。”   “娘子说什么?”   “请杜二娘一起用早膳吧。”颜嫣展露笑颜。   ***   薛白睁开眼,见杜妗正坐在榻边,这场面似曾相识,他遂笑道:“还以为回到了杜宅。”   “醉了?”   “曲终酣兴晚,须有醉归人。”   “听阿爷说,昨夜御宴上又出了事。”   “是啊,我总招麻烦,李隆基该嫌弃我了。”薛白道,“但就是把这无数的小麻烦一个个解决了,往后才不至于酿成大麻烦。”   “谁找你麻烦?”   “吴怀实。”   薛白先是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最后道:“姚思艺仗着皇帝恩宠而贪赃枉法、嚣张跋扈,这个倒是不可怕,反而是吴怀实,表面上和蔼亲近,背地里捅刀子却是毫不留情。”   “姚思艺到最后也没招出吴怀实?”   “没招。”薛白道,“可见比起落罪,姚思艺更害怕得罪吴怀实。”   “放着这样一个敌手在宫中很危险。”杜妗道,“他几句耳旁风,便可能坏了你的性命,须得想个法子除掉他。”   薛白笑道:“有二娘为我撑腰,他死定了。”   杜妗拍了他一下,道:“没与你耍笑,我真打算弄死他。”   薛白握住她的手,顺势拉她入怀,道:“知道,经过昨日那一遭,哥奴也打算罢了张垍。”   “你与李腾空、李月菟真是清白的?”   “是啊,你看我自重到连政敌都无可攻讦。”薛白难得开了个玩笑。   “哼,这便是你的自重?”杜妗挪开身子,嗔道:“别闹,你休养两日,我算着时日……到时还得你多辛苦几日。”   “好。”   说到这里,杜妗神色凝重了起来。   她猜测杜媗许是不孕,至于她,当年为太子良娣时,东宫已有了长子李俶,李亨又知她有心机,故意与她疏远,因此她一直不以为自己难以生养。   但自从在偃师县决定想与薛白要个孩子,折腾了这么久却是毫无动静,再加上薛白已娶了颜嫣,她不免有些忧虑。   偏此事是强求不来的,她很快收回心神,问道:“你见了博平郡主?”   “见了。”   提到此事,两人不由地压低了些声音。   “出了姚思艺这等意外,没被发现吧?”杜妗问道。   “李隆基应该知道李月菟去见韦氏一事,只是暂时还没想过我是为了见博平郡主……但,往后可能会想到。”   “冒了这么大风险,值吗?”   “值,据博平郡主的说法,她亲眼看到那些禁卫打死了李倩。”   “此事,还有哪些人在场?”杜妗问道。   要冒充皇孙,他们最好找到愿意为他们作伪证的知情人。此事让杜妗很兴奋,暂时忘了她的烦心事。   “她不记得那些禁卫军将领的名字,却提及了一个关键人物。”薛白道:“汝阳王,李琎。”   “让皇帝之子?”杜妗问道:“为何是他?”   这所谓的“让皇帝”李宪,原名李成器,是李隆基的长兄。唐睿宗登基之后,李宪拒绝成为皇太子,让位于平王李隆基,这才有了后来的开元之治。   李宪与李隆基一直兄弟情深,开元二十九年,李宪去世。至此,李隆基失去了所有的兄弟,改元“天宝”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寿王李琩,出生不久,李隆基便将他过继给了李宪。”   “此事我有所耳闻。”杜妗道,“据说,并非是圣人不喜欢这个儿子,而是太宠爱武惠妃了。武惠妃曾有三个孩子夭折于襁褓之中,故李琩出生后,圣人以为皇宫不宜养育他,遂过继给李宪。直到他长大成人,身体康健,圣人才接他回到宫中封‘寿王’,意在盼他长寿。”   “不错,李琩从小在宁王府,与李宪的儿子们交情深厚。”薛白道,“故而武惠妃一直是把李宪的诸子引为助力。查办三庶人案时,李琎便是办案人之一,想必是得了武惠妃的授意,要保李琩成为太子。但,博平郡主问了我一句,‘是汝阳王救了你吗’。”   “也就是说,李琎当时虽站在武惠妃那边,对李瑛的诸子女却是抱着善念的?”   “该是如此,更具体的,博平郡主也不知了,还得我们探查。”   “我派人去打探。”杜妗道。   “此事不急,做得多了,一旦让李隆基察觉到,恐怕要联想到我去掖庭别有目的。”薛白道,“眼下,借着李林甫的势,发展我的实力才是关键,陆浑山庄造的物件带来了吗?”   “今日便有一批能到长安……”   ***   鹰狗坊。   此处是圣人养鹰养狗的地方,宫中若有重要人物犯了罪过也会关在这里。   太极宴之后的次日上午,吴怀实进了鹰狗坊,走过了一个个巨大的笼子,在最后一个大木笼前站住,上下打量了一眼,道:“还挺宽敞的。”   木笼里,姚思艺还在睡觉,听得动静当即睁开眼,连滚带爬赶到了栅栏边。   “吴将军,我没出卖你。”   “放心。”吴怀实道:“我懂你的意思,我会保你的。”   他悠悠叹了一口,又道:“说来也不是甚大事,陷害薛白而已,又不是妄称图谶。”   彼此都是宫中的老人了,都知道在圣人心里,图谶占卜的罪过都比臣属们相互构陷要大得多。   姚思艺道:“我仔细想过了,薛白一旦把‘秽乱宫闱’喊出来,圣人就只能判他是清白的。这与圣人相不相信他无关,而是此案只能这么判,所以我才落到了这里。”   “不错,正是这道理。”吴怀实道:“我早便劝你抢先向圣人状告了。”   “悔不听吴将军之言啊。”   “我问你。”吴怀实道:“薛白既与和政郡主是清白的,那为何还要随她到掖庭去?”   “清白的?”   姚思艺至今还不相信,喃喃道:“可掖庭什么也没有,除了与和政郡主幽会,他还能做什么?”   吴怀实问道:“他们去见了韦氏?”   “吴将军也知道,和政郡主每年都会去见见韦氏。”姚思艺道,“看在我服侍圣人这么多年的份上,还请从轻发落。”   “你也是圣人身边的老人了,岂会因这点事就重罚你?我带了酒食来,你先用,待风声过去了,再给你寻个旁的差职。”   “谢吴将军。”   酒食便被推进木栅里,是与平常喂狗不同的食物,姚思艺毕竟是进食使,自然是不能以寻常酒食招待。   “要我说,圣人已不信任薛白,是被逼无奈才表了态,为的是尽快平息此事。”姚思艺饮着酒,目露惊喜,先是赞道:“吴将军这是拿了好酒来款待我啊……信我,这案子还没完,圣人早晚要寻个别的理由除了薛白。”   吴怀实含着微笑,默默地听了这些,心想姚思艺说得没错。   圣人决不可能判有人秽乱宫闱,所以昨夜在太极宴上,薛白只要把事情挑明了,圣人只能笑着赞他是个正人君子,别无选择。   得等时过境迁,“秽乱宫闱”的风声完全消弥了,才是圣人真正判决的时候。   “圣人还是信任你的。”吴怀实看着姚思艺,笑叹道:“可,若是留着你这个挑事的,事情何时才能平息下去?”   姚思艺一愣,持着酒壶的手抖了抖,却是一滴酒都没有滴下来。   他下意识便伸手指到喉咙里抠。   “呕!”   还没吐出来,他却是已停下了动作……回想着吴怀实最后这一句话,心中一阵悲怆,圣人要他这个奴婢去死,他不得不死。   这不是圣人对他恩尽了,而是他只有死,才能保住圣人的颜面。   吴怀实就蹲在木栅前,蹲了很久,直看着姚思艺脸色渐渐变成灰败,才站起身来。   “走吧,回去传旨。”   离开鹰狗坊,回到兴庆宫,却见高力士今日并没有守在御前,代替高力士的是另一个宦官。   “袁将军。”吴怀实上前行了一礼,道:“姓姚的已经死了。”   “呵,何等货色,敢和我用一样的名字。”袁思艺嗤笑了一声。   如今圣人设置内侍省,内侍省监官阶三品,由高力士、袁思艺共同担任,可见袁思艺非常受圣人宠信,几乎是被当作高力士的接班人。   可见,连圣人根本离不开的高力士,也随时可能被人取代。   袁思艺久在宫中,但却是半年多以前才被提拔为监门卫将军,再升大将军,任内侍省监。他性格比不上高力士圆滑,恃宠而骄,与朝臣们关系并不好,唯独与安禄山特别亲近,圣人信任安禄山,便也信任袁思艺。   “那想必是姓姚的镇不住这名字,方才撞了南墙。”吴怀实凑趣道。   “问出些什么了吗?”袁思艺道。   “没有。”吴怀实道,“姓姚的并没有派人跟着和政郡主,只知她去见了韦氏。但在掖庭宫中,她还见了谁,暂时还没查到。”   “高将军知晓。”袁思艺道,“和政郡主每次去过掖庭,都会置办些物件,让高将军送去给掖庭各个宫殿。”   “那便奇了。”吴怀实低声道:“高将军为何与圣人言,薛白仅是出于朋友之义、忠臣之心,陪和政郡主去尽孝?”   “他素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们却不能让圣人被蒙在鼓里,此事你细加探查。”   “袁将军放心。”   吴怀实正要告退,袁思艺却又喊住了他。   “对了,圣人与贵妃打算再排一出《白蛇传》,此事你操持一番。”   “白蛇?宫中可从未唱过。”   袁思艺显出和善的笑容,道:“圣人说贵妃更喜欢这出戏,你安排便是。”   ***   薛宅。   客房中,薛白与杜妗聊了许久,说到口干舌燥之际院中传来了青岚的通传声。   “郎君,有客到了,自称是宫中的吴怀实。”   “他?”   屋中杜妗听了,秀眉一蹙,道:“旁人不知,吴怀实却知你与范女真有幽会,早晚是个祸患。”   “不急,此人擅于蜇伏,逮着机会才会往我脖子上咬。”薛白道:“他今日来,必是向我请罪的,打个赌?”   “谁稀得与你赌。”   杜妗在薛白面前,偶尔也有些娇嗔姿态。   既是被打搅了,薛白遂往外堂去见吴怀实,倒也不拘着杜妗在屏风后听。   ……   “吴将军来了,昨夜我蒙不白之冤,还得多谢吴将军。”   “薛郎太客气了。”吴怀实道,“我便与高将军说,薛白为人最是坦诚直率,一定是清清白白。”   “是吗?”薛白笑着行礼称谢,道:“可惜了姚思艺许给我的官位。”   吴怀实见他连着两句话都是不依不饶,暗忖怪不得许多人有心与这竖子交好最后却闹成了生死大敌,实在是难相处。   可见当时在偃师,吕令皓一定也是百般容忍,还是被薛白除掉了。   “哈哈,薛郎放心,以薛郎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升官是迟早的事。”吴怀实笑道:“圣人宴后还盛赞了你,有方正君子之风。”   “真的?”   “当然是真的!”吴怀实脸一板,道:“圣人说你在女色上能端正品行,可见是个靠得住的。”   说罢,他压低了些声音,与薛白更显亲近,又道:“另还有一桩事……姚思艺死了,薛郎便当他是以死向你赔罪,此事从此就过去了。”   “真过去了?”   “我今日来,却是要告诉薛郎一桩好消息的,圣人想在宫中再排一出《白蛇传》,此事还得你这个太乐丞多多费心。”   薛白一讶。   他有些不明白,难道因昨夜那一闹,李隆基知晓了自己不好女色,反而更信任自己了?   “只是……恐找不到人来扮法海。”   “薛郎不可耍笑。”   ***   屏风后,杜妗听了一会,知正事已谈完了。她隐隐感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去,只见后院的一间阁楼上,有个身影。   那是颜嫣。   杜妗遂往那边走去,登上阁楼,但见颜嫣手持着一个铜制长筒,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二姐来了,你送我的绸缎很漂亮。”   “商铺上有些事与薛白谈。”杜妗道,“青岚说,将薛宅的钱交给我放利钱,是你的主意?”   “我阿爷说官衙里都是靠利钱当食本的。此事还得多谢二姐,能多吃不少好东西。”   杜妗走到栏杆边,放眼看着薛宅的亭台楼阁,低声道:“他做事的钱已是由我在管着,家中的钱你也交给我管?”   颜嫣才不理会她的弦外之音,抿了抿嘴,不应。   远处,薛白正在送吴怀实离开。   她遂拿着手里的铜制长筒一指,道:“那位宫中内官,每次来都是笑模样,与夫君关系很好吧。”   “你还小,不明白人心的险恶。”   “二姐懂很多官场上的事务吧?”   杜妗侧头看了颜嫣一眼,见她依旧稚气未褪,她却能看出她的狡黠,这小丫头分明是李腾空的病人,最后却能嫁了薛白,岂会是表面看起来那般单纯?   她不会因她年纪小就心软,决定趁着这两年先把薛白的长子生下来。   “没办法。”杜妗道:“我阿爷眼光才干远不如你阿爷,我只能比你更拼命些。”   如此答了一句,她看向颜嫣,笑了笑,转身下了高台。   颜嫣看着她的背影走远,趁她不注意,挥了挥拳头。自低声嘟囔道:“看不起谁,真以为我嫁阿兄是因为父母之命?”   不多时,只见薛白从前门转回来,身旁却有一个女子与他并肩而行。   永儿看得大为惊诧,急道:“娘子,那又是谁?”   还是青岚了解这些事,过来解释了几句,末了道:“念奴是唱歌的,谢阿蛮是跳舞的。”   “那还真是歌舞双全了……”   ***   “你今日不该来,万一让有心人想到,太池宴上是你带我逃脱的。”   “放心吧,没人认为你去过承香殿。”谢阿蛮看向薛白,有些埋怨道:“谁不知你薛郎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呢。”   薛白听出了她的嘲讽之意,偏是泰然自若地谦逊道:“我只是自重罢了,不值一提。”   “嘁。”   谢阿蛮又生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方才道:“不与你闹了我是奉了贵妃之命来的,让你再重排一次白蛇传,毕竟上一次还没演完呢。”   “圣人不介意了?”   “圣人岂能被一次刺杀吓到?”   薛白问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问李隆基是否还介意他曾救杨玉环到了长生殿,共处了一夜。   但谢阿蛮既没领会,这话题也就作罢了。   “还有,我今日还是来警告你的。”谢阿蛮忽然脸一板,摆出严肃之色,道:“往后你少与范女再有往来,她既选择入了宫,便该恪守本分。你更不能失了臣节,也丢了贵妃对你的信任。否则等你们双双殒命,贵妃可不会再救你一次。”   “此事本是误会,我往后一定保持警惕,不会再受那等诓骗。”薛白问道:“可有人还在查此事?”   “没有,都过去了。圣人特意嘱咐高将军,不必查。贵妃还有最后一句话给你,只有四个字,‘绝缨之宴’。”谢阿蛮问道:“你明白是何意思吗?”   薛白若是不明白,她倒很愿意解释一番。   可惜,薛白能明白,说的是楚庄王宴群臣,夜深酒酣,忽然灯烛灭了,有人摸了楚庄王的美人,美人掐断了他的冠缨作记号,楚庄王却命令群臣全都掐断冠缨才肯点烛火,三年后楚晋交战,有楚将立下大功,正是当年摸了美人者。   “贵妃认为,圣人要效仿楚庄王?”   “当然也知你是冤枉的。”谢阿蛮道:“圣人可是赞了你好几句。”   这话,薛白今日是第二次听了,既然两次听闻的内容都相同,想必,那位风流天子是真的既往不咎了。   ***   李林甫听了太池宴后续的进展,认为圣人只是暂时不追究。   他更敏锐地看出,此事与绝缨之宴有个大不同,圣人并没有像楚庄王一样令群臣尽绝缨,而是处死了那个状告的“美人”,认为这是诬告当事情没发生过。   换言之,圣人比楚庄王在意得多。   李林甫却没有与薛白直说,而是道:“也就是你一向有君子之风,本相才出手保了你一遭。往后你行事自小心些,再出这等纰漏,没人能救你。”   站在一旁的李腾空听了,瞥了薛白一眼,暗道他可没什么君子之风,又是搂又是抱的,最后却当众自诩君子,着实是不要脸。   薛白随口道:“右相英明,力挽狂澜,真定海神针也。”   李林甫明知他是敷衍,想到自己当时在御宴上的表现,却还是难掩心中得意。   再一想,薛白以故事里那“定海神针”做比喻,这神针最后却成了猴子的武器,实在让人不快。   眼下不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争吵的时候,他拍了拍膝盖,道:“张垍若不除,必有后患啊……”   又来了。   索斗鸡到了这重病之际,还是死性不改,一心只知争斗。   薛白却不认为有必要现在除掉张垍,反而觉得朝堂上多些不同的声音没有坏处。   不过,李林甫既未以诚相待,他也懒得与李林甫多说,只道:“那我们想想办法。”   “嗯。”   “说南诏之事吧。”薛白道:“我造了一些军器,举荐了一些人才给王忠嗣,右相可愿一道看看?”   “递来便是,本相一观。”   “军器不好递,需三日后,请右相到城外点将台观看。”   李林甫近日疲乏不已,摆了摆手,淡淡道:“十郎,你到时代为父一观。”   “喏。”   “去吧。”   李林甫不等发病,感到有些累了,便将他们打发走。   “对了。”薛白道:“郡主嫁安庆宗一事,可还未有头绪。”   “你如何考虑的?”   薛白道:“若要封郡主,让皇帝之女,吉安县主是圣人最喜爱的侄女……”   “咳咳咳。”   李林甫咳了几下,摆了摆手,道:“吉安县主大了安庆宗一轮。”   薛白闹了笑话,只好承认道:“我对宗室不太了解,只知圣人最偏爱侄女。”   “十郎,你去把所有可能封郡主的县主、宗室女列出来,给薛白看看。”   “喏。”   如此,薛白才与李岫回到外书房。   李岫再拉了拉挂着铃铛的绳索,招过那哑奴,打了几个手势。   薛白似不经意地目光瞥去,以他最近学到的粗浅的哑语,看得出,他说的是“把皇家宗室名录调出来”。   那哑奴比了几个手势,该是说“需要右十三库的钥匙”之类。   过了一会,案牍调来。   众人翻阅,薛白便留意到汝阳王李琎的一些资料也在其中。   而在纸页一翻而过的瞬间,他眯了眯眼,看到那陈旧的纸面上“开元二十五年宗正少卿”这句话有被划了一横。   可见,李林甫多少是知晓当年之事的……   ***   很奇怪,薛白近来一坐在右相府的书房就觉得安心。   他如今要办的事也很清晰了,在官面上,再给王忠嗣一些军器,助其打好南诏一战;在暗地里,借着难得的机会查一查三庶人案的详情。   但他隐隐也有些不安,感到有些危险没有过去,只是被掩藏起来了。 第318章 军器   庭院中,王韫秀正在舞刀。   薛白曾见过公孙大娘、李十二娘舞剑,刚柔并济、沉稳爽利,颇有战斗力。王韫秀的刀法则更刚劲、更威猛。   “簌——”   破风声中,长刀劈下,深深嵌进一旁的木桩中。   王韫秀这才收刀,转头一看,见薛白正站在长廊处负手而立,不由讶道:“薛郎来了?我未去相迎,太失礼了。”   “听闻王将军病了,我特来探望他。”   “啊?”王韫秀微微一愣,道:“是,阿爷背疽发作,我近来在照顾他。”   她平时看着也娴静,今日穿着武袍才显出些健壮来,此时满头大汗,脸与脖颈有种健康的红润,身上还冒着些热气,也不怕着了风寒,接过披风便要亲自引着薛白入内。   待屏退了左右,她道:“平时我亦注意的,只是没想到在薛郎面前也得假装。”   “虽说南诏人不会混到府中来打探,但作戏还是得作像了,包括每日给王将军捉药、煎煮,病中食欲下降导致食材的减少。”   “是,元郎也是这般说。”王韫秀道,“他说我不会逢场作戏,只让我待在内院,这些细节都是他在安排。”   “那便好。”薛白对元载办事还是放心的。   “对了,我也听说了。”王韫秀道,“进食使姚思艺构陷你之事,没想到你风流名声在外,实则却是端方君子。”   “君子谈不上,不过是醉心功名利,不擅于与女子交际罢了。”薛白随口应道。   “元郎也是如此。”王韫秀道,“他是真的一心进取,不好声色犬马。”   “是吗?”薛白摸了摸鼻子。   “原来你与郡主、相府小娘子真是君子之交。”王韫秀看起来飒爽,其实对这些绯闻轶事很感兴趣,问道:“那长安城传的伱那些风流韵事也是假的?”   “……”   说话的工夫,两人已走到了长廊尽头,只见两个气质彪悍的家仆正站在那守着,抱拳道:“节帅已下了令,薛郎可进去。”   看似简单的守卫,实则天下间能走进这堂屋的人寥寥无几。   堂屋中,药味弥漫,王忠嗣正披着一条薄毯坐在榻上看堪舆图,听得动静,他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一扫,见是王韫秀领着薛白来,才收了锋芒。   “王将军,病得如何了?”   “急。”王忠嗣道:“不赴剑南,只在长安城纸上谈兵,如何能有把握啊?”   “我倒是觉得不必急。”薛白道:“南方的酷暑不是北人能忍耐的,此仗必然要避开夏季,再急也得耐着性子等到入秋,而如今只是四月。”   这些道理,王忠嗣比薛白清楚,无非是彼此心态不同罢了。   “安排好了?去看看你说的军器。”   “是。”薛白道:“我今日借着探病之名,带了几位大夫来,王将军扮成大夫与我出门便是。”   “这便走吧。”   王忠嗣接过薛白递来的装扮便开始穿。   “女儿也去。”王韫秀道,“阿爷待女儿去换身衣衫……”   “若去就不必换了,你以送薛郎的名义出府便是。”王忠嗣动作利落,雷厉风行,不惯着女人这婆婆妈妈的性子,反觉得女儿嫁元载这些年变矫情了。   王韫秀倒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刚练了武,一身的汗味。想到要这般到城外军营一整天,只怕人都要馊了。   当然,将门之女不至于太过计较这些,去便去吧。   薛白反而能从他们父女之间两句对话看出为何当年王韫秀能跟着元载跑了,元载的心思细腻、愿意哄人,恰是王韫秀最缺的。   想到这里,他提醒自己,如今自己是不擅于与女人打交道的木讷人,少琢磨这些为好。   “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王忠嗣谈到最近之事,完全是另一个态度,语气淡淡的,道:“与其与奸佞们勾心斗角,不如专注于做些实事。”   “是。”   “但也不是坏事。”王忠嗣拍了拍薛白,笑道:“日久见人心,如今圣人也明白你人品端正,这是好事。”   看得出来,王忠嗣是真的不喜欢勾心斗角。   ***   王忠嗣虽然病了,可文武官员的任命、兵马钱粮的调动皆已在进行,诸事有条不紊。   在外人看来,朝廷在等王忠嗣病体有所好转,或是看情形也许会换帅。   要征南诏的兵马主力还在剑南节度副使鲜于仲通的麾下,长安城外军营中则是王忠嗣调度来的兵将,如今正在整训。   是日,元载正以检校度支员外郎的身份在调配钱粮,得到通传说有人来见,连忙出营相迎。   “郎君。”王韫秀一身武士袍,策马上前,道:“我带薛郎来看看你。”   相比妻子,元载反而显得文弱得多,赶到薛白的马前,行礼道:“薛郎来了,我领你看看军务进展。”   薛白翻身下马,问道:“我举荐的将领,送来的军器都到了吗?”   “到了,我将他们安置在胄曹,这边。”   元载抬手一引,目光从薛白身后的几名护卫脸上掠过,已看到了那乔装而来的王忠嗣,却并不在意,只顾与薛白谈笑风生。   “当年攻石堡城,便是薛郎造出巨石砲,如今伐南诏,能再看薛郎出手,必是一战功成啊。”   “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小物件,打胜战,靠的终究是大唐的国力、将士们同心协力。”   “薛郎过谦了。”元载笑容满面,一路上都在与薛白谈笑风生,显得非常人情练达。   但与两年多以前相比,如今的元载愈发圆滑、功利了,掩饰得再好,薛白却还是能感受的出来。   军营中有仓曹、胄曹、兵曹、骑曹,分管粮草、装备、士兵和马匹。他们很快便到了胄曹,前方有士卒来拦,元载拿出令符,却还没马上入内,而是等军中典书记高适来迎。   高适一眼便认出了王忠嗣,不动声色,引着众人进入胄曹。   “马车是三日前到的,军器我们还在试,若可用,还得尽快开始锻造……”   胄曹戒备森严,入内之后,王忠嗣不必再继续掩藏身份,负手边走边听,之后问道:“新任的司胄官如何?”   “做事很利落。”高适道,“是个厉害的人才。”   “薛郎举荐的人都好。”王忠嗣道,“就像你高三十五郎。”   高适忙应道:“我惭愧,才略远不如严武。”   他们所言新任的司胄官正是严武。   薛白一向知道严武有将才,故而将他调到京兆府法曹镀金,很快便举荐到军中,希望他能在南诏一战中立下功劳。王忠嗣其实不是什么人都用的,亲自考较过严武,确认了其才能,方委以重任。   “见过诸位,下官已安排好了,请。”   严武神色严肃,见面之后只作抱拳,径直便将众人请进营中。他这态度与元载截然不同,不讨好、不客气,倒符合他的名字,严肃英武。   这边已搭建好了几个营房,营房边还有座望台。   薛白与王忠嗣登上望台,一名汉子正立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根铜制的筒状器物。   “这是薛郎的家仆,乔二娃。”严武道,“正是他依薛郎的图纸,找工匠制了一批军器,并押送而来。”   “见过大元帅。”   乔二娃连忙将手里的物件递给王忠嗣,并傻愣愣地执了一礼。   王忠嗣接过,端详了一眼,只见那是一根中空的铜管,一边大,一边小,无意中从管中窥了一眼,能看到脚下的木板被拉近了些。   看样子,铜管里该是镶了水晶,像是琉璃,却比一般的琉璃要通透。   “此物我们命名为‘千里镜’,将军可试着这般看。”   王忠嗣遂将这千里镜放在眼前,闭上另一只眼,视线略有些模糊,但远在天边的秦岭已被拉近了许多。   视线再一转,远处一些如蚂蚁般的人影,也能清晰看到了,连他们的动作也一清二楚。   “讨南诏时,若登高望远,凭此物或可更快探清地形,抢占先机。”薛白大概解释了一句。   王忠嗣没有说话,只顾着向四面八方不同的风景看过去,那对粗重的眉毛始终拧着。   “好啊!”   许久,王忠嗣才狠狠赞了一句,笑道:“薛白你这脑子,到底是如何长的?”   他把千里镜放下,拿在手里摩挲着,正应了“爱不释手”一词,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倒像是一个刚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有了此物,任南诏地势险峻,山高水深,我也不怕了。”   “将军过誉了,行军打仗,最重要的还是指挥,这些不过是添些帮助的小物件。”   “你为何不献给圣人?给自己添一大功?”   薛白道:“平定南诏之前,还是保密为好。将军也莫告诉旁人,只在军中使用便是。”   王忠嗣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将军再看第二样军器。”严武先是指了指南面,那是军营边缘摆着了的几座巨石砲,之后,手再一指,指向更远处,道:“我们需抛一样东西,将军看好了。”   这边先是下了令,传令台上便有令旗摇动。之后,那几座巨砲便相继抛出弹丸。   王忠嗣抬起千里镜,目光追随着那些弹丸,只见它们在空中滑了近一里远的距离,落在远处的山脚下。   之后,有闷雷般的声音传来。   元载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空,以为是要下雨了。   王忠嗣却是在千里境的画面里,清楚地看到弹丸炸开之处,有尘烟腾起,树木倒下……   薛白则是走了神。   他其实想过,也许在李隆基下一次去华清宫的路上,他可以试着在骊山上摆一座巨石砲进行刺驾。但,他最后还是决定把这炸药交给王忠嗣平定南诏。   情形与他在华山时又有不同了,当时阁罗凤还未叛,如今则已调动了诸多的兵马粮草,南诏之战的准备不能白费了。   “这是?”王忠嗣问道。   “火药。”   薛白回过神来,道:“乃是一个道士在学着药王孙思邈‘丹经内伏硫磺法’炼丹时,炸了炉子。我便从他手上买了他的方子,炼成了这火药。”   “不知是哪位道长?”王忠嗣再次拿起他的千里镜四下看着,想与这位道士聊一聊。   偏偏那位道士正是给圣人献兴阳蜈蚣袋的李遐周,不宜露面。薛白遂道:“世外之人,不愿被打搅,因此他虽将火药的方子给了我,却未曾透露姓名。”   王忠嗣转过望筒对着薛白看了一眼,因距离太近,吓得往后仰了仰,竟显得有些幼稚。   “走!我们过去,看看这火药。”   ……   心思落在了军中事务上,王忠嗣不由自主地还是显出了统帅者的气势来。   他先是赶到那些巨石砲附近,兵士们还在忙碌着重新给巨石砲配重。   前方,一个大汉正带人在搬东西,高适引着王忠嗣等人过去,道:“这也是薛郎手下来献军器的,赵余粮。”   王忠嗣打量了赵余粮一眼,很快便看出来这汉子与乔二娃一样,都是普通农夫出身,只是替薛白做事,有了历练,显得比普通人精干许多。   “你们先当我的侍从,等平定了南诏,我再为你们荐官。”   乔二娃、赵余粮等人愣了愣,皆看向薛白。   薛白道:“还不谢王节帅大恩。”   “是,谢节帅大恩。”   侍从相当于是亲兵,因靠近主帅,是军中容易立功又危险较小的,比如,封常清早年落魄,便是从高仙芝的侍从做起,逐渐声名鹊起,累积军功。   换一个角度看,如今刁丙、刁庚兄弟还只是薛白的侍从,乔二娃、赵余粮等人却因献军器一跃成了王忠嗣的侍从,与天下间不少名将一样。   “看看弹丸。”   赵余粮还在发愣,王忠嗣已抬手一指他手里那个形状并不规则的铁球。   薛白上前接过,帮忙递了过去,道:“我们称为炮弹,这是第一批,便叫震天雷。或是薄铁壳、或是泥土裹住火药,火药在密闭之中炸开,威力不小。”   王忠嗣把炮弹拿在手里转了转,见上面有根引线,他试着往里瞧去,但根本就看不出什么。   薛白遂示意赵余粮拿一包火药来,道:“将军请看,这便是火药。”   王忠嗣目光看去,见那纸包里的粉末黑乎乎的,倒像是碳粉,他先是闻了闻,又拿手指抹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一股酸苦味。   “这是何配方?”   “将军没尝出来。”   王忠嗣摇摇头,道:“尝不出来。”   “那道长说,此物乃大杀器,他不愿酿下太多杀孽,故不肯将配方告知。只能助我制好了火药,支援南诏一战。”薛白道,“当然,军中要制炮弹,只需要制好这壳,填入火药即可。”   王忠嗣显然不信薛白的一套说辞,但配方掌握在薛白手上,一时也别无他法,他只好问道:“军中所需分量巨大,这位道长制得出来?”   “制得出。”   “此事,也得先瞒着旁人?”   “是,至少等将军平定了南诏才好。”   王忠嗣无奈,不再问薛白,自点燃了一个纸包里的火药,看着它猛烈燃烧。之后,他亲手用纸与泥土包裹住一些火药,以引线点燃。   “退远些。”   “我不怕。”   薛白连忙与众人拉着王忠嗣退到一旁,捂住耳朵。   回头看去,引线燃尽。   “嘭!”   泥土四溅,火药的威力炸得周围的沙石四溅,弹得人生疼。   王忠嗣却是哈哈大笑,在薛白看起来,这四十多岁的人,愈发像是个过年时点爆竹玩的顽童。   “这用泥一裹,果然不同,又是何道理?”   薛白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故作高深,道:“火药燃烧会有大量的热量,聚集在紧闭的空间里,与外面有了巨大的气压,也就爆炸了。”   没想到王忠嗣竟是听懂了,点点头,道:“便好比是屁,一下放出也能崩死人。”   “大抵便是如此。”   “那又是何物?”王忠嗣指向箱子里一根奇怪的棍子。   赵余粮遂将它拿起来,欲言又止。   薛白便道:“这是他的武器,此物很难造,工匠也是费了很大功夫才打磨出几杆,一时难以量成,亦难以使用,将军暂不必理会,只当他是个特例。”   王忠嗣见他不愿说,笑了笑,也不追问,反正都是他军中,早晚都能见识到,便容薛白卖个关子又如何。   “走,去看看炮弹抛出后的威力。”   ……   眼下军营还没有肃清,每天都有各方的大小转运使运送物资过来,鱼龙混杂,哪怕没有吐蕃、南诏细作,也可能有朝中的敌对势力在窥探虚实。   王忠嗣还在装病,原本只是悄悄过来看一眼军务进展的,偏是有些玩高兴了,太过显眼,这一番折腾,军中已有少许人留意到了。   “吁!”   策马赶到一个浅坑前,王忠嗣目光看去,打量着那些被炮弹摧毁的树枝,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管崇嗣策马赶了过来,低声禀报了几句。   “末将已排查过,军中可疑的只剩那几人。果然,将军方才一离开,便有人想去通风报信……”   “拿下。”   “喏。”   薛白离得近,隐约听明白了是什么事,心中好笑,王忠嗣看起来像是个玩脱了的孩子,实则治军自有手段,今日之后,把打探虚实者清理个干净,他明面养病,暗地里大概便要到军营里整训了。   一行人重新赶回大营,这次却是策马疾驰。   马速一快,骑术高低便显出来了。   王忠嗣、王韫秀等人冲在最前面;薛白刻苦练习骑术,勉强能跟着他们;元载出身贫寒,以前没骑过马,平时不显,此时便慢了;乔二娃、赵有粮更是近年来才开始骑马,落在了最后……   奔了一会,还未到大营,只见前方尘烟飞扬,有一队士卒正在追逐一名骑士。   “莫让他逃了!”   却是管崇嗣带人去清理军中细作,没想到让其中一人逃了,这人骑术高超,身手矫健,竟是冲出了包围。   双方迎面遭遇,擦肩而过,管崇嗣的喊声才传过来。   王忠嗣迅速勒住缰绳,喝道:“十二娘,射杀!”   “喏!”   王韫秀带了弓箭,当即纵马跑了个小圈,重新向那逃窜的细作追去,瞬间便与薛白擦肩而过。   此时,元载才姗姗赶来,正与那细作迎面相对。   “元郎!”王韫秀想让元载躲开,莫被对方伤到了,但话到嘴边,将门女的急智却是让她喊道:“拦住他!”   她怕示敌以弱,提醒对方把元载劫持了。   夫妻二人倒也默契,她一喊,元载便躲开来,任那骑士倏地窜走。   王韫秀则在马上张弓搭箭,眯着眼,瞄准。   ……   赵余粮正跟在乔二娃后面,拼命驱马,连追上元载都有些吃力。   忽然,乔二娃道:“怎么回来了?”   两人都没上过战场,见了前方的尘烟,皆发了愣。   下一刻,矫健的骑士穿出尘烟出现在他们面前,王韫秀喊了一声“元郎,拦住他”提醒着他们那骑士是敌人。   “嗖!”   一只箭射向那骑士,但竟是被他低头躲过了。   接着,便听薛白喊了一句。   “赵余粮,射杀他!”   赵余粮这才勒住缰绳,有些笨拙地翻身下马,把挂在身上的火铳解下来。   他其实很紧张,额头上都出了细汗。但因为平时练得多了,一切动作都是下意识做的。   架好火铳,左手持铳,把火药包装填好,拿出火折,单手打开,吹了几下,点燃引绳,好在风不大,他把火绳放在蛇杆夹子上,打开药锅盖,换右手持铳,瞄准。   他动作非常快,一双粗糙的手也很稳。   但这会工夫,那骑士已跑出了三十多步。而那个漂亮的王将军之女也策马赶上来,再次张弓搭箭。   赵余粮深吸了几口气,不去想这些,只紧紧盯着远处的那个身影。   引绳还在烧。   “没想到,你除了种地,还有这天赋。”   “赵余粮,你真准啊。”   其实,他第一次射中,真的就是运气好,但被同伴们一夸,他就太过欢喜了,于是攒足了劲非得把这支火铳使好,除了平时一起练习,他私下里还在偷偷地练。   为了练眼神,盯着飞虫看了一个个下午;为了练手稳,拿针线给他婆娘绣了一条癞蛤蟆吃天鹅的肚兜。   他知道自己能做好这件事的。   “嗖。”   一支箭矢发出破风声,前方那个声音还在策马狂奔。   赵余粮瞥了眼引绳,微微调整了一下火铳。   他扣下扳手,蛇杆夹子把引绳拉进药锅,点燃了火药。   “砰——”   长安郊野上一声响。   薛白勒住缰绳,向远处看去,心想,少有人会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但,总是发生了一些改变。   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大唐王朝这驾马车横冲直撞,撞向分崩离析……他总算是向这车轮开了一铳。   ***   次日,一封秘奏被呈进兴庆宫。   它没经过省台,而是直接由内侍省递到圣人的御案上。   这是王忠嗣奉命挂帅伐南诏而拥有的特权。   奏折主要是说了他目前整训的情况,最后以几句话盛赞了薛白,称其所呈军器皆十分有用,所举荐者皆是人才。   李隆基看过,捻着须,沉思着。   正在排演戏曲的杨玉环回过神来,问道:“圣人,在想什么?”   李隆基眼中的思虑一闪而过,抬起头,朗笑道:“薛白又进献东西了,他只要肯做事,做得定是不差的。”   杨玉环不由奇道:“圣人近来倒总是夸赞我这义弟。”   “他有功嘛。”李隆基放下奏折,满意地点点头,道,“有功便当赏,待平定了南诏,朕该好好奖赏他……” 第319章 汝阳三斗始朝天   右相府,李岫代父批着公文,忽然“哈”地笑了一声,将手中文书递到薛白面前。   “这封,由你亲自来批。”   薛白目光看去,见上面写的是任薛白兼差剑南军度支副使。   这是他给王忠嗣献军器得来的第一个回报。   他遂接过李岫递过来的尚书左仆射的大印,“啪”地批允了这一任命。   “持宰相印,给自己任官的,少见。”李岫笑道:“如你所愿,近来事事顺遂。”   薛白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警醒。国事不顺,个人太顺,未必是好事。”   李岫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认为他阿爷若能作这般想,右相府以后的危险便能小很多。   但薛白看似态度谦逊,实则狠狠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大肆提携党羽。他借右相之权,已把元结迁为解县县令,迁皇甫冉为军器监主簿,迁杜甫为左拾遗,又把刘宴、第五琦、杨绾放到河东榷盐的位置上……算时日,皇甫冉、杜甫也该快回京了。   “对了,郡主许婚安庆宗一事,有消息了。”李岫接过文书,同时漫不经心地道:“圣人封庆王之女为荣义郡主。”   薛白闻言动作略略一滞,迅速恢复了从容自若,但心中却甚是诧异。   “我猜错了啊,一直以为圣人会借机封赏侄女。”李岫见他不答,自嘲一笑,以意味深长的语气道:“终究还是薛郎了得,不声不响,又做成了一桩大事。”   “此事与我有关?”薛白讶然。   “你我之间,卖关子便没意思了。”李岫道:“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伱与庆王的关系吗?这次,不是你帮庆王府挣得了一个郡主封号?”   “不是。”   李岫不信,抬手一指薛白,以不满又无奈的语气道:“回头想来,又被你算计了,你离间我们与安禄山,实则意在逼迫我们倒向庆王。之后,你再利用右相府之势,分化安氏父子,甚至直接拉拢安禄山?”   “若如此,我何必大费周章,一开始便与你们合作岂不更好?”   “不同的。”李岫道:“条件不同,当时右相府更强势,如今却只能受你摆布了。”   “十郎万莫再敲打我,我万不敢摆弄右相府。”   “但不得不说,这局棋下到现在,你已开始占到了优势,朝中重臣、边镇大将,已有人开始倒向庆王、反对太子了啊。荣义郡主这一嫁,形势不同了。”   薛白道:“我坦诚说,此事并非我在背后推动,十郎相信吗?”   “不信。你当我不知太池宴上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薛白问道。   李岫道:“姚思艺不会无缘无故冤你秽乱后宫,你必是去见了谁,促成了此事。”   既解释不清,薛白也就随李岫怎么想。   但正如方才所言,太顺未必是好事。薛白心中揣测,渐渐有了一个颇让他胆寒的猜想——   莫非,李隆基已发现李林甫病了,不动声色地寻找下一个制衡东宫的势力,故意利用他扶持李琮,这才让李琮联姻安禄山。   满朝文武,不过是圣人养的斗鸡,一只败下场了,再换一只,但不管是哪只,休想啄到主人。   这个猜想最可怕之处在于,薛白感到自己与李琮的几次秘谈,已落入李隆基的视线了,他才会纵容自己。   当然,终究只是猜想。荣义郡主之事有各种旁的可能,或是李琮使了力,或是宗室没有更适宜的人选。   ***   近来事多,倒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其实四月中旬还未过,薛白成亲还不到一个月。   颜季明还在长安,薛白离开右相府之后便特意去见了他一趟。   才被引进庭院,便听颜季明指着他笑语了一句。   “我这妹夫来,必是有事相谈。”   “何以见得?”   “谁不知你薛御史忙。”颜季明道,“连杜五郎到金城县赴任,你也不打算送行。”   说来旁人不信,杜五郎赴任金城,并不在薛白近来所关心的事件当中。   “他还未启程?”   “看你,如今你已不是杜誊最好的朋友,换作我了。”颜季明摇头笑着,“我们正在商量着明日送五郎。”   “知道他能拖,竟是拖到明日才往金城县上任。”   说话间,两人进了堂,只见堂中已坐了些人,看样子就是长安城的才俊,因其中还有两人李栖筠、李嘉佑正是薛白的同年,可见颜季明人缘十分不错。   另外,安庆宗、史朝英也是薛白认识的。   “薛郎来了,我们正在玩你想出的那些游戏。”   史朝英最是直率热情,站起身来,道:“你如何那般聪明?能想出这许多古怪的东西。”   “不过是好玩罢了。”薛白应了,目光看向安庆宗,道:“还未恭喜仁行兄。”   安庆宗脸上还贴着两张纸条,双颊通红,想必已喝了不少的罚酒,讶道:“恭喜我什么?恭喜我游戏总是输不成?”   一句话,众人皆笑了起来。   他们都是一副只顾玩乐的模样,像是无心打探朝中消息。薛白见了,心里却不信安禄山的长子如此与世无争。   “仁行兄不知圣人赐婚一事?”   “听说了。”安庆宗道:“还是在薛郎的婚宴上,听人提起过,但和政郡主既看不上我,此事该作罢了。”   “那仁行兄该请我吃一顿酒,谢我这个报喜人了。”   众人皆讶,道:“薛郎知晓安大郎的婚事?”   薛白也不卖关子,道:“荣义郡主,是庆王之女。”   “真的?安大郎总算要成亲了。”   堂中众人纷纷恭喜安庆宗。   史朝英与安庆宗很是熟识,则调侃了几句,接着操心起婚礼如何如何办,她可在长安待得更久些,喝过安庆宗的喜酒再走。   在此间,却是无人问薛白如何这么快得到了消息,是否从庆王那儿听来的。   这些问题薛白已准备好了答案,此时便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落空感。   说说笑笑了一会,安庆宗看向薛白,显然是打算问些什么。   薛白本以为他要问圣人这桩赐婚背后的深意之类。   “薛郎可识得荣义郡主?她性情如何?”   “虽不识得,但在宗室之中该算是温柔和善的。”   “那她……”安庆宗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方问道:“她漂亮吗?”   薛白道:“这我便不知了。”   “莫误会了。”安庆宗笑道:“我并非喜欢漂亮的,清秀就好。”   “懂的。”颜季明道:“都说喜欢清秀的。”   史朝英则道:“我可去与荣义郡主当朋友,先瞧一瞧她的样貌。”   众人这般说笑,竟是无一人提及这桩联姻背后的利益牵扯。   恰是如此,薛白才不信他们是真没深想。   说话间,杜五郎也到了,也不用人去接,他对颜季明的宅院很熟悉,自己便走了过来。   “我来得晚了,我阿爷非得叮嘱我许多……”   话音未了,他人已风风火火地转进堂内,见到薛白,又惊又喜,呼道:“你今日怎有空在这里?”   薛白见杜五郎如此惊讶,倒是有一瞬间的恍然。   以前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从偃师回来以后,薛白忙于公务,则是许久未见了,而杜五郎也有了更多新的朋友,以及新的乐趣。   “正好得空。”薛白道:“来看看十二郎。”   杜五郎愣了一下。   这一个瞬间,两人显得有些疏远。   但紧接着,杜五郎一把揽过薛白,拖着他走到一边,悄声嘀咕道:“我才不信你是得空了,来这里一定是别有目的。”   “为何?”   “我还不知道你?”杜五郎斜了薛白一眼,得意道:“一心扑在官途上的人。”   “那你猜错了。”   “不可能,你若真是得空了,在家陪娘子、陪青岚,哪怕是找我姐姐,绝不会先来看颜十二郎。”   薛白沉默了一会儿。   他平时真没看出杜五郎有这般聪明。   “嘿,让我说中了吧,快与我说,你想做什么?冲谁来的?”   “不急着说。”薛白道,“看你晚些能否观察出来。”   “我才懒得观察,一会我们来玩游戏。”   “你不喜欢动脑子的事,不是吗?”   杜五郎傻笑了几声,道:“那是在你面前,但在这里,所有人都是我教会的。”   话到最后,他提高了些音量,转身向众人,道:“徒儿们,来玩吧。”   今日到颜季明家里,薛白反而有些看不透安庆宗了。   他观察了一会,发现安庆宗有些老好人性格,玩游戏几乎每盘都输,始终笑呵呵地任罚。到最后也没问联姻之事,反而颇关心明日便要与杜五郎分别。   从这方面看,安庆宗倒与安禄山十分相像,都擅长于伪装,把野心藏在懦弱老实的假象下,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   次日,众人相送杜五郎往金城赴任。   于杜有邻而言,儿子要离开身边,一开始是十分感伤的,可是这一天拖一天的,终于是把他惹烦了,到了送别这日,心里只剩下嫌弃。   反而是史朝英表现得最为不舍,拉着杜五郎千叮咛万嘱咐。   “听说金城县的宝货比长安要便宜,你到了以后替我买些。”   “好吧。”   “临别在即,我该送你一首诗的,只怕你嫌我写的诗不好。”   “不会啊。”杜五郎道:“我觉得你的诗……还是很独特的。”   薛运娘坐在马车上,掀帘看去,见此情形,才有些担心史朝英是看上了她夫婿,目光便瞥见一旁的薛白、颜季明,瞬间便安心了许多。   终于,杜五郎挥了挥手,道:“我很快会调回长安的。”   “不急,治理好一方。”薛白应道。   眼看着杜五郎的车马向西而去,薛白道:“走吧,回城吧。”   转过头,他却意外地发现安庆宗眼眶微红,一脸不舍。   “仁行兄,你这是?”   安庆宗叹息一声,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五郎……我太容易感伤,让薛郎见笑了。”   这般一对比,薛白自觉相比安庆宗,自己为人有些太无情了,就连来送别杜五郎都是为了借机观察安庆宗。   ***   李岫既然看到了公文,果然,没几日,圣人便下旨赐婚,封李琮之女李佩娘为荣义郡主,嫁于安庆宗。   李琮无所出,李佩娘其实是李瑛的庶长女,若李瑛还是太子,她自是当得起一个郡主的封号,但李瑛既被废杀,此事便让一小部分人疑惑。   事实上,只有寥寥一些人知道李琮的儿女是收养来的。李隆基一直以来都禁止旁人提三庶人案,除非以后的皇帝翻案,否则这些事大概会消弥于尘埃之中。   因此,此事依旧可以看做是对安禄山的拉拢,至少安庆宗本人没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史朝英则打定了主意,要到庆王府去看一看荣义郡主,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竟是真去了,扬言要安庆宗请他吃酒才肯细说。   安庆宗遂在四月二十二日设宴答谢亲友。   薛白是报喜人,自是在受邀请之列。安庆宗甚至还向他请教,宗室中还该邀请谁,因觉得他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薛白当然了如指掌,毕竟他如今是隐藏的右相。   “嗣歧王李珍、嗣薛王李琄等皇侄,必是该请的,皇子公主们反倒不必,哦,还有,汝阳王李琎,他与庆王关系一向亲近,也不可漏了他。”   “好,我独自在长安,身边都是些粗鲁的胡人。多亏了有薛郎帮衬……”   薛白不认为安庆宗连一份宴请名单都难办妥,无非是借他的人脉,甚至藏着试探之意。   没关系,彼此试探,诸事早晚能渐渐清晰。   如此,薛白终于有了能接触到汝阳王李琎的机会。   宴席当日,他早早便到了亲仁坊东南隅的安府,宅邸为圣人所赐,堂皇三重,皆像宫中小殿,极是奢华。   薛白到得够早,史朝英却更早,一见他便问道:“薛郎可有看到颜十二郎?”   “想必他晚些便会过来。”   “肯定又是与哪个小娘子去谈论诗文书法,颜十二太过风流了。”史朝英道:“但我听说了薛郎你的事迹,你竟是个正人君子?”   “误会了。”薛白道:“宾客们来了多少?”   “不少,安大郎在迎,让我们先自饮酒说话。”   薛白先去送了贺礼,往礼单上看了一眼,发现李琎竟已来了,遂往庭中漫步而去。   安府大而奢侈,房廊窈窕,绮疏诘曲,隔着竹帘,有悠扬的琴声飘来。   绕过花径,前方站着一群人,正抬头望着一座小阁。   阁楼上,一个女子背对着众人正在抚琴。   薛白对这女子毫无兴趣,目光梭巡着观琴的人群,试图辨认出汝阳王李琎。   他并非无备而来,已打听了一些李琎的信息,知其乃酒中八仙之一,杜甫诗云“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有“酿王”之称。   另外,李琎是个美男子,据说相貌英俊,诸王第一。   仔细看了一会,薛白判断,李琎应该不在这些观琴者中,因这些人中并没有比李珍长相更好的。   但人群中却有人认得薛白。   广武王李承宏回过头来,高声笑道:“薛郎来得好,不如填词一首,正配此曲?”   “见过广武王,我才华粗鄙,配不上这等仙曲。”   薛白应了略一思量,试探着问道:“听闻今日来了许多位擅饮酒的,广武王不去痛饮一番?”   “他们在那边饮酒,但不急,酒中高手都是迟登场的。”   正说话,一名美婢下楼来,道:“见过薛郎,我家主人有请。”   “尊主人是?”   “薛郎登楼便知。”   薛白有心去寻李琎,不愿与阁楼上的女子多谈,摆手道:“我不擅音律,有‘白嗓’之称,不敢班门弄斧,便不上去了。”   史朝英在一旁看了,不由惊讶,赞道:“不愧是正人君子,换作颜十二,遇到能弹琴的娘子,早便登楼了。”   ……   颜季明刚在长安春明门外接了几个归京的友人,突然打了几个喷嚏。   他抬头看看天,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暗忖城外风大,莫惹了风寒才是。   也不可惹了风流债。   “十二郎。”   “陈二,你可算回京了。”颜季明转过身,迎上友人,拍了拍对方的肩,之后问道:“这位是?”   “先不告诉你他的名字,我先念他赠我的诗,诗名便是《赠陈二补阙》。”   “好,好,我听听是何诗作。”   “听好了……世儒多汨没,夫子独声名。献纳开东观,君王问长卿。皂雕寒始急天马老能行。自到青冥里休看白发生。”   “好诗!”   颜季明不像史朝英那种半吊子,他是真懂诗的,只听这诗便知作诗人功力不凡,不由惊喜地看向与陈二一同前来的那位形象潦倒的男子。   “陈二,我大概知这位先生是谁了。”   ***   安府。   美婢向薛白深深万福,道:“请薛郎登楼一叙,定不后悔。”   史朝英见了好奇起来,也怂恿薛白道:“知道你比颜十二要正人君子,便上去一趟吧。”   薛白听得那“定不后悔”,心念一定,暗道或许李琎便在阁楼上,遂道:“好吧。”   史朝英其实是自己想上去看看,当即跟在他身后。   阁楼上却没旁人,只有弹琴那女子。   听得动静,她转过身来,显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但她其实不年轻了,看起来虽只有三十如许,薛白却认为她该有四十往上了。   倒不是从哪个细节看出来的,毕竟她保养得极好,脸上还敷了粉,薛白看女人,凭的是直觉。   “闻名已久,今日总算见到薛郎了。”   “娘子琴音优美,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薛白赞了几句,道:“但不知邀我登楼,是有何事?”   那女子笑了笑,以手掩唇,道:“听闻你坐乱不怀,我也想涨涨见识。”   薛白摆手,无意与她详聊这些。   她长得再漂亮,他也不是她轻易能挑逗的人。   “娘子若无旁的事,我便告辞了。”   “还真古板君子,你真不与我细聊聊?”那女子伸出纤纤玉指,在琴弦上一拈,悠悠然道:“你可别后悔。”   薛白听她语气如此笃定,不由再打量了她一眼,虽隔得远,还是能看出她的皮肤晶莹光洁。   “娘子想聊什么?”   “先请这位小娘子下去如何?”   薛白转头看向史朝英,只见她正在死死盯着那娘子,目光直勾勾的。   “怎么了?”   “她真的。”史朝英道,“我要是也有这么像女人就好了。”   “你本就是女人。”   “可我不像女人。”   史朝英还没看够,美婢已上前,道:“娘子请。”   她既被赶下去薛白遂也下了阁楼,思量着去哪里寻李琎。这举动倒让史朝英感慨不已,再次大夸薛白的君子之风。   但等在安府的外院都逛了一圈,花了不少时间,薛白还是没看到李琎。   此事说来也是奇怪,他在长安数年,还真就从未见到过那位久享盛名的汝阳王。   再绕回那小阁下,忽听有人喊了一句。   “花奴?!”   薛白顺着那声音看去,见说话的却是杜甫。   他知杜甫这几日便要回京,但他忙着各项事由,实在是没时间出城迎接,且认为朋友之间不必太在意繁文缛节。   再顺着杜甫眼神所看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才弹琴的女子正盈盈立在阁楼的栏杆边。   “杜子美,且候着,待我换了衣服说话。”   “哈哈,好!”   杜甫颇为狂傲,风尘仆仆地立在一众衣衫华贵的公卿之间,丝毫不觉自惭形秽。   直到转头看到薛白,他才稍稍收起了眼神中的傲意,上前,大笑道:“听闻你见到李白了?”   虽然许久未见,虽然彼此的地位已经有了差距,虽然薛白没有出城去迎接杜甫……但彼此相见,还是毫无隔阂。   挚友交谈,也不讲究虚礼,第一句问的就是最想聊的话。   “是,见到李白了,我们做了满墙的诗。”   “墙呢?”   “许还在蓝田驿,许被人拆走了?”   “你可知我听闻你们那些诗,有多心痒难耐。”杜甫叹道:“为此,我数夜无眠,再入睡,梦到与你们相聚了,且在酒宴上也写了诗。”   “什么诗?”   “坐中薛白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   “好诗!”   忽然有人抚掌而来。   杜甫转身,笑道:“酿王来了。”   “不叫我‘花奴’了?”   “依你的规矩,寻常时是酿王,扮女装时才是花奴。”   一旁,史朝英已是惊得下巴几乎都掉下来。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位被称为“花奴”又被称为“酿王”的中年男子,看了好一会,用力揉了揉眼。   “你……你是……方才楼上的美娇娘?”   “让史家小娘子见笑了。”   那中年男子带着歉意叉手执礼,自我介绍起来。   “李琎,字嗣恭,小名华奴,友人称我‘花奴’或‘酿王’。你便当我是个不着调的老不正经罢了。”   “真……真是?”   史朝英犹不可置信,上前几步,瞪大了眼看着李琎的嘴唇,终于是在他嘴唇上看到细而稀疏的小胡茬。   “这真是……汝阳王比我还像女人哩。”   “你就是女子。”李琎笑道,“但我不是,我再像,也终究不是女子。”   旁人如何作想不知,史朝英却已是无比崇拜李琎,问道:“汝阳王可以教我当女子吗?”   “自是可以的。”   他们说话时,薛白一直站在旁边,脸色带着得体又尴尬的苦笑,心里却在迅速思忖着,该如何重新取得与李琎详谈的机会。   其实,他一度有猜测到花奴就是李琎。   他得到的消息说李琎“姿容妍美,聪悟敏慧,妙达音旨”,他还细看了方才那女子,但实在是没想到其人能扮到那般地步。   思忖到最后,薛白心念一动,干脆放弃了去寻李琎搭话的心思。   既然一开始就摆出了不想详谈的样子,若是因李琎揭开真实身份就态度转变,倒要让人看出他另有目的了。   因此,薛白始终有些疏离之态。   他猜李琎也想与他谈谈,故而方才招他登楼。   “杜子美终究还是最爱李太白,写的《饮中八仙歌》旁人只有两三句,只李太白有四句。方才与薛郎谈论李太白,也是入了神,根本不顾我。”   几人站在庭中聊了一会,话题渐渐引向薛白。   杜甫道:“酿王还不满足,我提了贺监,下一个提的便是你。”   “我看你饮中八仙该再加一人。”李琎道:“薛白潇洒美,举觞一杯酒家眠。”   他直接看向薛白,且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终究还是搭上了话。   “酿王见笑了。”薛白道:“若与酿王饮,我至少该喝三杯。”   “现在肯与我交谈了?”   “方才是我失礼,酿王恕罪。”   “好,那你先罚三杯。”   ……   宴还未开始,薛白三杯酒落肚,醉倒了。   李琎无奈,招过美婢,吩咐道:“扶薛郎到我方才歇息的阁台上歇着,点上我带来的紫藤香。”   “喏。”   薛白登上阁楼,再睁眼,便见李琎正在点香,动作优雅。   “薛郎酒量不太好。”   “远不如汝阳王。”   李琎玩着手里的烟火,漫不经心问道:“你在宫中必然是做了什么,才会被诬为‘秽乱宫闱’,此事与荣义郡主有关?说来,你还是安庆宗的媒人?”   薛白揉了揉额头,似醉得不轻,道:“汝阳王误会了,此事与我无关。”   “不说实话。”   李琎笑了笑,虽已不年轻了,却还显出一种阴柔的俊俏,悠悠道:“我已经问过庆王了,他说是你让佩娘被封为郡主的,你答应过他,转眼竟做到了,如何做的?”   薛白闻言,第一反应不是惊吓,而是惊喜。   李琮所言虽是他瞎猜的,但他既敢告诉李琎,说明李琎与他关系不错…… 第320章 旧时事   安宅,酒宴上,颜季明与杜甫互相碰了杯。   “子美兄与汝阳王相识?”   “天宝五载左右,我曾在汝阳王门下。”杜甫道。   颜季明道:“子美兄当时写了《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好诗,当时我阿爷教我作诗,特意让我学你用韵,‘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这‘若无凭’三字,可为千古藩王之法也。”   杜甫摆手道:“拙作,不登大雅之堂。”   这两年他任了最底层的小官,与平民接触得多,诗风有了很大的改变,对早年的诗作不再自以为傲。   何况他当时寄望于汝阳王举荐,期待“丹梯庶可凌”,如今想起来便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以汝阳王的身份,绝不敢干预政事,又怎么可能将他举荐于朝廷?   杜甫遂换了个话题,道:“颜十二郎与汝阳王也相识?”   “只是有过交集,他舅翁及其妻罗氏的墓志铭便是由他撰写,由我叔父手书的。”   “我想起来了,此事也是在天宝五载,是龙门令元府君夫人罗氏,北魏皇室后裔。汝阳王撰文时还唏嘘,皇图霸业,过眼云烟。”   杜甫感叹了一声,举起酒壶,连饮了好几口。   他明白了汝阳王的处境之后,再作《饮中八仙歌》,已藏了些深意。   “汝阳三斗始朝天”,汝阳王觐见圣人之前要先喝三斗酒,到了朝堂上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恨不移封向酒泉”,固然是说汝阳王喜欢酒,又何尝不是在说他想移封?   而杜甫之所以能明白李琎的处境,因他后来也渐渐听说了一些旧事。   ***   阁楼上,面对李琎的问题,薛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汝阳王问我如何做到的,是想干预国事吗?”   “懒得干预。”李琎在栏杆边坐下,潇洒地摇摇手,道:“我不过是关心小一辈的婚事。”   薛白却能从他这举止投足间看出他一瞬间有个防备的神色。   来见李琎之前,薛白让杜妗打听了一些旧事。   宁王李宪把太子之位让于李隆基之后,其实并非从此就与皇位无缘了,后来太平公主便想废李隆基,立李宪为储君。   世人一直夸颂二人兄弟情深,李宪去世后,李隆基追谥他为“让皇帝”,追赠王妃为“恭皇后”,但在将葬之际,一向大方的李隆基又裁减了葬礼的规格……帝王心思难测,也许是对李宪一族终究有所忌惮。   李琎这一生沉溺于酒色宴游,外人看来潇洒,未必不是活得如履薄冰,始终保持着戒慎、恐惧。   “汝阳王见谅,是我醉了,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薛白眼神分明愈发清醒,看着李琎,告诫道:“此事,汝阳王最好莫打听,于你不利。”   “为何?”   薛白心念急转,道:“那便要看当年庆王收养荣义郡主,汝阳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琎闻言,有个稍稍挑眉的动作。   他先是想到,薛白很聪明,借着他的一个问题,便推测出过去的一些隐情。而且还借着他戒慎恐惧的心理,故意以恫吓的语气套话。   但转念再一想,不对。   薛白再聪明,都不可能轻易猜出来,除非,其人本身也知道一些隐情。   “我身为宗室,无非是做些该做的。”李琎道:“反而是你,掺和到这些事里,不怕死吗?”   “想要上进,得立大功。”   李琎见吓不住他,只好坦然道:“与伱说也无妨,当年庆王想要收养李瑛的儿女,我帮他向圣人求了情,就是如此简单。”   薛白道:“‘汝阳三斗始朝天’,汝阳王纵情声色、不问政事,竟敢掺和进这等大事?”   李琎皱了皱眉,感到这年轻人言语厉害,步步紧逼。   薛白只要算一算时间就知道,三庶人案发生在开元二十五年,当时李宪还在世,李琎有父亲保护着,还不像如今这般如履薄冰。   也许正是因为李琎掺和进三庶人案,引起了李隆基的戒心?这种可能性很低,但薛白打算这么恫吓李琎,以套出更多的话。   “没甚不敢的,我平素好酒,却并非害怕什么。”李琎道,“你还没说,我打听荣义郡主一事,如何就与我不利?”   “圣人之所以封荣义郡主、赐婚安庆宗,意在……易储。”   “不可能。”李琎终于出乎意料,乱了思路。   “为何不可能?”薛白反问道。   李琎说不出来,道:“那你说,圣人意在易储,然后呢?”   “庆王是皇长子,理应成为储君,只是因为当年立储时他尚无子嗣,圣人才立了李亨。如今庆王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可担社稷,而李亨不孝,屡次交构重臣,圣人遂起了意。”   “我不信你。”李琎摇了摇头。   “我若没本事,庆王如何以大事托付我?汝阳王若不信我,何必特意来问我?”薛白道:“问我如何做的,很简单,我告诉圣人,李亨在交构安禄山。”   李琎将信将疑,思忖片刻,意识到谈话已被薛白主导,遂恢复了风流之态,仰头饮了一大口酒,笑道:“原来如此,确实是我不该打听……”   “晩了,今日汝阳王刻意单独见我,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那又如何?”   “圣人只怕要疑你图谋不轨。”   “果然。”李琎放声大笑,如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薛郎果然是在诈我。”   “汝阳王又要问,问了却不信,谈之无益,不谈便是。”   “实在是,薛郎太自作聪明了。”李琎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道:“想以圣人猜忌来吓唬我,却不知我与圣人的关系。我的羯鼓是圣人亲手教的,圣人每次听了不好的乐曲,都要唤我入宫演奏,为他洗耳……”   “既如此,汝阳王身为长子,为何不是嗣宁王?”   “那是我主动让给兄弟的。”   “原来如此。”薛白站起身来,整理了衣冠,道:“酒醒了,走吧。”   “莫恼,莫恼。”李琎招手让他重新坐下,道:“我倒是想听听我是如何图谋不轨的。”   “圣人曾把第十八子李琩过继给宁王。当时武惠妃正得宠,一心要扶自己的儿子当储君,宁王却还是收养了李琩。”   “此事,阿爷本就拒绝不了。”   “也就是说,如果李琩为太子,他便真有两个皇父了,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是让皇帝。再说,若李琩登基,汝阳王比别的皇子更像李琩的亲兄弟。”薛白道:“宁王府既支持李琩,且三庶人案也废杀了李瑛,这种时候,汝阳王助李琮收养李瑛儿女,意在何为?”   “我意在何为?”   “安知不是为了在圣人百年之后,翻案,以此造李琩的反……”   “休得胡言!”   李琎忽然叱了一声,那阴柔之态尽褪,隐隐竟显出些许英武之气来。   薛白却没有被他压住,反而盯着李琎,道:“你平素歌舞升平,但有时太过谦恭了,圣人封你阿爷,你上表推辞,岂有往昔醉态?聪明是瞒不住的。”   “我当年所为,纯粹出于好心,不忍而已,谁也休想借此栽赃我。”   薛白道:“圣人抢走寿王妃之时,你给李琩出了个主意。”   李琎大吃一惊,眼神终于露出些惊惧之色。   薛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神情变化,心中一定。   达奚盈盈以前就是李琩的人,因此说过一桩事。   “杨太真入了道门,便不再是往日的寿王妃,成了另一个人。但,圣人想封她为贵妃还得先为李琩寻一个新的王妃,礼法上才能说得通……也许吧。”薛白道:“于是,你让李琩主动为你阿爷守孝,三年内不能娶妻,也使得杨太真一直到天宝四载才得到贵妃封号。”   “你如何得知的?”李琎问道。   薛白道:“圣人教你羯鼓,视你如己出,你却帮着李琩给他难堪?可见你平时的姿态全是装的。”   李琎道:“圣人让你查我?”   “不仅是查你,还有一些别的隐情。”   薛白终于问到了这里,低头抿了一口酒,掩饰了眼神中的思忖之色。   他知道自己言语里有很多破绽,却可趁着李琎还没反应过来,先打探到想了解的信息。   “骊山刺驾案中有人招供,幕后主使者自称废太子李瑛之子李倩,可与你有关?”   “什么?”   李琎诧异,因许久未再想到那件事,而有些失神。   薛白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道:“据圣人所知,李倩在三庶人案时被禁卫失手打死了,可他若还活着,是否汝阳王偷偷救走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琎道,“他如何会……还活着?”   “因为他出现了。”   “旁人冒充的?必是旁人冒充的。”   薛白道:“若是旁人冒充,此事又是谁泄密的?世上本就没几人知晓李倩。”   “何以认为是我泄密或偷偷救走的?”   “因为你最奇怪,交好武惠妃的儿子,却为李瑛的儿女说情,博平郡主是你救下的,其余人也是你助李琮抚养的。”薛白道:“李倩死时,在场的除了博平郡主,就是你。”   “不止我。”李瑛道:“那孩子当时倒在地下,确实已死了,高将军、陈将军亲自确认过。”   “为何不是你设计瞒天过海?”薛白道,“当时的情形下,只有你最有可能做到,不是吗?”   因博平郡主一听他说李倩还活着,第一反应就是问是否汝阳王救下的,薛白最想确认的便是这一点。   李琎没有否认他最有可能做到,而是道:“我没有。”   薛白点点头。   他知道李琎没有,要的就是确定李琎是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证。   既确定了,往后时机一到,便可设法让李琎作伪证,为他的正统性背书。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当时,李倩被禁卫打伤了。场面混乱,汝阳王趁机救走了他,托付于好友?”   薛白缓缓说着,脑中也在补充着这个说法的各种细节,比如,李琎的好友便是饮中八仙的贺知章。   “没有。”李琎却是断然否认,道:“真不是我做的。”   “那好,今日所言,还请汝阳王不可告知旁人。”薛白道:“此事尚无关键证据,圣人面前,我也会为汝阳王正名。”   李琎没想到一场酒宴上多问了一句李佩娘之事,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回答。   他却还得谢薛白一句。   “多谢薛郎。”   “汝阳王万莫客气。”薛白道:“今日有些话,我说得重了,但意在提醒汝阳王注意分寸,不可认为有些喜欢饮酒的名声,便敢打听圣人心意。”   李琎确实是想打探圣人心意,不由问道:“易储是真的?”   薛白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不管李隆基想不想易储,早晚要易储的。   ***   一场谈话,收获略丰。薛白下了阁楼,回到了宴席间。   他依旧没有闲着,这次的目标是安庆宗。   既然用了“圣人要易储”这个理由,他便打算借此多拉拢些人。   只是,安庆宗甚至不如李琎这个宴游侍从的闲散之人来得上进,并没有主动与薛白谈及荣义郡主一事。   “薛郎是报喜人,我敬薛郎一杯。”   待到安庆宗向薛白敬酒,却还颇为贴心地道:“你酒量浅,少一些,我干了。”   话音方落一个杯底便被展示在薛白面前,里面果然是一滴酒都不剩。   安庆宗这做事实在的样子,确是显得十分憨厚。   若不是安禄山最擅长这般伪装,薛白差点便要信了他。   “仁行兄可打探到了,圣人此举何意?”   “没有。”安庆宗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文不成武不就,不能为圣人立功,能娶郡主已是福气。”   薛白见他说得冠冕堂皇,试探道:“今日是郡主,往后也许便封了公主?”   安庆宗一愣,拉过薛白到了一旁,低声道:“我听得懂薛郎何意,但祸从口出,还是谨慎些为好。”   说罢,他怕薛白不高兴,又十分诚恳地说了一大段话。   “我知薛郎消息灵通,想提点我一二。但我阿爷得圣人信任,官任两镇节度使,赏赐无数,我已别无所求。即使揣摩圣意,当上了大官,还能有更多荣华富贵不成?”   薛白道:“所言甚是,确是我太过钻营了……”   “不是。”安庆宗道:“薛郎是有本事的人,不像我,以长子之名留守长安宅院,其实只是边镇大将留在长安的质子。我是没本事,才懒得去理会这些。我唯愿多交朋友,便算是在长安立足了。”   “仁行兄通透。”   薛白见如此都不能探清他的心意,暂时只好作罢。   待到酒宴散去,安庆宗给每个宾客都送了厚礼,并遣车马相送。   回去的路上,薛白骑着马,后面跟着安庆宗押送礼品的下人。   拐进宣阳坊,迎面恰好遇到了驸马独孤明,两人不免交谈几句。   “那些是安禄山府上的人?”独孤明用目光示意了他说的是谁,“只有安禄山送得起这么厚的礼。”   “安庆宗。”薛白道:“荣义郡主的准夫婿。”   “这桩婚事我亦听说了。”独孤明叹道,“又毁了一个郡主的一生啊。”   薛白沉吟道:“我看安庆宗为人似乎不错,驸马认识他吗?”   “不论他人品如何。”独孤道:“安禄山性情残暴,却能在圣人面前装傻充愣。险恶远胜于李怀秀、李延宠,荣义郡主嫁给这等人的儿子,岂能有好下场?”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最后道:“这等事我有经验,不会看错。”   薛白听了,沉默片刻,想到了安庆宗平时的为人,一时却很难将他与险恶二字联系起来。   ***   “查了安庆宗吗?”   待薛白再见到杜妗,很快便问了此事。   “查了,但他的出行很简单,在长安没别的图谋,毕竟他实则是个质子,盯着他的人多。”   “这么看,他比李琎更善于掩藏?”   杜妗目光灼灼,问道:“你与李琎见过面了?如何?”   “他往后能成为关键人证,身份、名望各方面都高,且能让人信服。”   “我们能控制他作证吗?”   “还不能。”薛白道:“继续打探,拿他的把柄。”   “好,此事我交给达奚盈盈去办。”   杜妗懒得多说,拉过薛白,捏了捏他的下巴,道:“你真有可能变成皇孙、争一争那这个位置了?”   “旁人争得,我为何争不得?”薛白笑问道:“王侯相将,宁有种乎?”   他是与陈胜完全不同的语气,他知千年以降的封建王朝,王侯相将就是血脉继承的,但没关系,他要玩弄这规则。   杜妗最喜欢他这野心勃勃的样子了……   ***   次日,一则消息送到达奚盈盈的手上,让她有些讶异。   “李琎去见了李琩?”   “是,他假装在北曲醉倒,之后却偷偷去了十王宅。”   达奚盈盈讶异之余,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她记得,当年李琩与李琎就是极为交好的,毕竟从小一起在宁王府长大。   可惜,当年她对他们兄弟二人谈话的内容不感兴趣,并不了解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秘密。   “去把施管事请来。”   “喏。”   施仲如今要管的事情多,还时常在长安与首阳山之间两地奔波,忙的都是薛白吩咐的大事。   今日却听达奚盈盈问了桩小事。   “施管事可有办法收买李琩身边人,我需要一个暗桩。”   “此事倒是不难。”施仲道:“只是十王宅诸王平素清闲,如今竟值得这般大费周张。”   说归说,他很快便去安排了。   毕竟施仲与达奚盈盈当年都是寿王身边的人,此事办得并不费力,数日后便收买了李琩的妻子身边的一个婢女,名为迟姝。   寿王这里与十王宅别的地方不一样,圣人对其他皇子的要求会严苛些,在女色一事上却不禁李琩。   李琩光女儿已有了二十个,但却没给他的生活带来好的改善,反而是将日子过得愈发颓废。   尤其是受了奇耻大辱之后,他心情郁闷,对身边人动辄打骂。   迟姝一直受不了这等情形,早想要离开,得了许诺,又收了钱财得知阿爷已被安排好,便开始仔细探究寿王宅中的秘密。   她本以为这座宅院里没有什么秘密,可留心以后,渐渐便发现了不对……   “俞阿婆,四月二十八日,可是汝阳王来过府上?十王宅的管家官又来查了。”   “没有。”   “管家官非说有的。”迟姝道。   “他是又想寻个事由,向寿王讨钱财花了,那日分明是北曲的名妓来了,带了两个婢女,一个琴师,寿王还听了半日的琴。”   “琴师,是女子吗?”   “是,美得不像话哩。”   迟姝打探到这些消息,遂开始每日中午到寿王听琴的花厅去打扫。   如此过了几日,终于又有名妓带了琴师来,她遂提前躲进了花厅中的柜子里。   待了许久,有说话声传来。   “进去再谈。”   “好,那件事我查了当年阿娘身边的老人,都说李瑛那个儿子必然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   “贞顺皇后是如何过世的?”   “说到这件事,李林甫原与我说过,阿娘过世之事不简单。但该只是想借机利用我们,个中详情始终未与我说过。”   迟姝听得出来这是寿王的声音,寿王说话时气始终是虚的。   另一人的声音却非常动听,显然是汝阳王。   “那该是薛白诈我,当时正是因为李倩死了,李伊娘被带到御前,大骂了圣人与贞顺皇后,方被幽禁在掖庭,我以为贞顺皇后过世亦与此有关。如今薛白旧事重提,我猜测……是否有人故意借此揭开当年的旧事,为三庶人翻案?”   “阿兄何必忌讳,若有,那一定是李琮了。”   “还是不对。”李琎一边思忖一边说话,喃喃道:“但通过为三庶人翻案来谋事,岂不是说圣人错了?想不通。”   “阿娘当年做那些事,都是为了我,他们要害我吧?我该怎么办?”   “贞顺皇后过世时握在手里的遗物找到了吗?”   “阿兄都不告诉我那是什么,我如何能找得到?”   厅中安静了一会。   迟姝凑在细缝处往外看去,只见李琎目露沉思,犹豫到最后才开了口。   “我没记错的话,该是打死李倩的那个凶器,故而贞顺皇后说是薛氏向她索命了……” 第321章 螭   薛宅,后院庭中新栽着几株梅花,虽还未开,但枝叶疏朗,煞是好看。   这是颜嫣随手栽的,本担心活不成,没想到长势喜人,她做事总能毫不费力就做得不错。   清晨,夫妻二人起来后便对着这花树活动。   “一个大西瓜,一刀切两半,一半送给你,一半送给他……”   在成为掌家娘子,赖了几天床之后,颜嫣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她阿娘的管教,上次回门,韦芸便关于她的身体问题叮嘱了几句,之后薛白在家只要得空,便常常带着她吐纳练功。   小径那边,永儿站在那看着这一幕,嘴角扬起笑意,倒比颜嫣还要开心,像是替她与薛白谈情说爱一般。   待两人一套慢吞吞的拳法推好,永儿方上前,禀道:“郎君、娘子,夫人来了。”   “阿娘又来管我。”   韦芸已在厅上坐了一会儿,待见女儿、女婿迎过来,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颜嫣的手,问她近来身体如何,是否按时喝药云云。   末了,她让颜嫣去把最近的女红功课拿来给她过目。   支走了女儿,韦芸看向薛白,问道:“你们感情可还好。”   “丈娘放心,自是好的。”   韦芸低头饮了一口茶汤,似不经意地问道:“那……可打算何时要个孩子?”   她是当娘的,有些事显然看得出来。   薛白略略沉吟,道:“三娘年岁还太小,加之身体不好,眼下生孩子,恐怕有危险,眼下还是多调养为宜。”   “这也是。”韦芸忧虑地点点头,迟疑着道:“近来满长安都说你是端正君子、洁身自好,这很好。但三娘既嫁了伱,便该为你生下子嗣,你顾念她体弱,她却不宜失了妻子之责……”   薛白不由疑惑,问道:“敢问丈娘,近来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韦芸叹息一声,有了薛白这等女婿,她受到的压力可并不小。   想嫁薛白的大家闺秀不在少数,还有些人曾经在某些宴会上讥嘲颜嫣,被颜嫣反击回去,但这种恶意没有就此散去,一部分便转移到了颜家,说颜嫣不能生儿育女的不在少数,偶尔还有人说薛白是不举,才娶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韦芸不擅应付这些,好在崔氏还在长安,提点了她一番。   “我们也想过,三娘这病,几年内未必能治好,你身边也是不太清静。”韦芸斟酌着,缓缓道:“方才我问过永儿了,她从小服侍三娘,该是离不开的……你可明白了?”   “明白。”薛白道:“丈娘不必理会旁人如何说,我与三娘年岁都还小,许多事,不急在一时。”   “你一向是沉稳的。”   韦芸感慨了一句,感觉见了薛白这不慌不忙的态度,哪怕没聊出什么结果,心中的忧虑也消了不小。   之后,颜嫣捧着一些她绣的女红过来。   “这些绣的都是什么?”   “都是夫君喜欢的花样啊。”颜嫣理所当然道,“这是葫芦娃,永儿也听过夫君说这故事,说绣这个吉利。”   “好吧。”韦芸拿女儿没有办法,“你送为娘出去。”   ……   青岚见韦芸离开厅堂,走到薛白身边,低声道:“郎君,二娘在西厢等着。”   “好。”薛白转头看向青岚,问道:“想说什么?”   “夫人送了我一对金镯,我受之有愧。”   “懂的。”薛白握了握她的手,道:“若觉得不收才安心,你还给三娘也可以,她不会在意的。”   青岚眼睛一亮。   虽然韦芸没说,但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该是希望青岚往后能过继一个孩子到颜嫣房中,可青岚好不容易脱离了贱籍,其实是不愿意的。   “放心吧。”薛白道,“丈娘也是很好相处的人,三娘更是,她待人很通透。你还给她,她便明白了你的心意,且不会计较。”   “郎君,我也觉得。”   青岚用力点点头,虽然相处得时间还短,她已十分信任颜嫣。   ***   推门进了西厢的客房,薛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杜妗是洗过头发才来的,正坐在铜镜前整理着发鬓。   “来了。”薛白道,“我打算一会到丰味楼去。”   “不是来与你胡闹的,打探到了重要的消息,你可知打死李倩的凶器为何物?”   “不是佩刀?”   杜妗问道:“可有人与你说过是佩刀?”   “唐昌公主说的是,那名士卒误杀了李倩之后‘砍杀’旁人。”   “但并没有说他是拿什么误杀的李倩?有可能是顺手抄起别的物件呢?”   薛白想了想,唐昌公主、博平郡主都没说过这种细节。其中,唐昌公主并没有看到李倩被误杀时的场景,博平郡主则年纪尚幼,未必有留意到。   “还真是没人说过,是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佩刀。”   “镇纸。”   薛白一讶。   杜妗抿嘴微微一笑,招手让他附耳近前,低声道:“是一方长条形的黄铜镇纸,雕着一只螭,盘踞于镇纸之上,栩栩如生。”   螭是一种没有角的龙,传说是龙与蛟生下的儿子,因龙有角,螭无角,螭便经常到凡间问人它像龙吗,若听到一个不字,它便将人一口吞掉。   如今的钟鼎礼器、碑额、殿柱、殿阶、印章上便常有螭做为装饰。   “这方镇纸如今在何处?”   “还不知道,但李琎与你见面之后便在找。”杜妗道,“他确实是亲眼见了李倩死时的情形。另外,你知武惠妃是如何被吓死的吗?”   “与这镇纸有关?”   “听那意思,武惠妃死时,那镇纸便在她屋中,她认为是薛太子妃的鬼魂所放,要她偿命……”   薛白想了想,结合从李琎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李倩死后,高力士、陈玄礼过去确认过,镇纸一度在他们手上,那若有人故意吓死武惠妃,便很可能是此二人所为。   “李琎听我说李倩未死,心中有了疑惑,想再看看那方镇纸,能否打死人?”   “当是如此。”   “东西在何处?我必须亲眼看看。”   “武惠妃死后,值钱的物件都留给了李琩,除非有人特意将它收走。”杜妗道,“我们收买了李琩身边一个婢女,等消息即可。”   薛白思忖着,若要假冒皇孙,势必要收买或除掉所有的知情者,如今看来,还有一部分知情者是牵扯到武惠妃之死里的。   说了一会,青岚在门外道:“郎君,右相府派人来请。”   “走吧。”   屋中两人出来,青岚犹豫片刻,还是道:“那个……娘子请二娘过去一趟。”   薛白一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杜妗瞪了他一眼,附耳讥道:“你自去忙你的,我去见见你家娘子,看她能否也为你操持这许多事。”   话虽说得厉害,但杜妗确实没想到颜嫣会是这般应对,她本以为她会装作不知此事,或私下里找薛白闹。   倒没想到,她敢再次直面于她。   ……   绕到大堂,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颜嫣正坐在桌案后,捧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喝着药。   也许是因那药汤太苦,放下碗,她显出了一张可怜巴巴的脸,让杜妗一时也有些心软。   “二姐来了,快坐。”   颜嫣拍了拍一旁的凳子,继续灌了一口还未喝完的药,道:“永儿,你到厨房再给我拿块糖。”   “是。”   杜妗笑了笑,告诉自己不可被颜嫣迷惑了,这小丫头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   “有话与我说?”   “二姐正好来了,一起解解闷?”   “我忙。”杜妗笑道:“我命不好,不像你坐在家中什么都有,许多事我得自己去挣。”   “我命好,从小到大什么都顺遂。唯独身子骨不好,若没有夫君救我,为我延请名医,我大概便死掉了。”颜嫣道:“如今我每日喝的这药,丹参是从长白山挖的,寻常人家用不起,夫君是花丰味楼赚的钱买来的。”   说到这里,她坦然道:“这碗药汤里,也有二姐的一份心意。”   杜妗不吃这套,心说颜嫣收买人心却是个好手,无怪乎李腾空半点不怪她。   “小钱,只要三娘的病能好,这都不算什么。”   颜嫣终于喝完了汤药,随口道:“不是容易治好的病,该是得一辈子带着。”   她没有幽怨,是早已习以为常的态度,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就想,每天过得高高兴兴就好。”   “高高兴兴?”   杜妗又看了颜嫣一眼,倒是确定那份欣喜确不是装出来的。   但再一想,换作是她嫁了薛白,她也高兴。   忽然,颜嫣问了一句。   “二姐想给夫君生个孩子,但该以什么名份养着?”   “什么?”   杜妗绝没有想到,会被颜嫣打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是怕她,只是自怜身世。   曾经那太子良娣的身份让她绝无可能嫁给薛白,如今却得受这种折辱。   她从小就有志气,恨不能摘天上的月亮,也曾爬得高看,仿佛离天只有一步之遥,偏是一跌,跌到了谷底。今日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在颜嫣脚下。   “你……”   杜妗今日来之时,看到了韦芸的车驾,猜想该是韦芸提醒了颜嫣。   颜嫣却道:“我不傻,成亲前……嗯,该知道的,阿娘都与我说过。这几日夫君常到丰味楼去,二姐你用的熏香我闻得出来,夫君大概是累到了,夜里睡得比平常沉得多,早上也不醒,是吗?”   杜妗不答。   “二姐没想过,该以什么名份养吗?若真有了这孩子,万一被旁人知晓,怎么办?”   “想过。”杜妗淡淡道,她知道若真生了一个孩子,东宫甚至朝廷绝不会容她们母子存活于世。   “那?”   “藏着便是。”   这个问题她想过,但想得并不深,远没有她做旁的事那般深谋远虑,因她知道,她要有一个孩子,很难。   “好吧。”   颜嫣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杜妗以为是什么重要物件,好奇地看去,却见那小布包打开,里面藏着一块糖,颜嫣整块拿起,塞进了嘴里。   “可惜,我有名份,身子骨不好;你想生孩子,偏是没有名份。”   因嘴里含着糖,这句话有些含糊,颜嫣也显得漫不经心。   杜妗却是再次惊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颜嫣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问道:“二姐觉得可以吗?”   “你能接受?”   “家里的账我看了,夫君的俸禄才那么一点儿,家里的钱都是你挣来的,我花着你的钱,还能听你的孩子叫‘阿娘’,我反正不亏。”   “此事,你能做主?”   “你猜夫君心里是如何想的?他那人,心机最深了。”颜嫣道:“我可是天天听永儿抱怨。”   杜妗恍然明白过来,无怪乎薛白什么都不说,还全力配合她,想必打着便是这样的心思,所谓“心机最深”大概是想等水到渠成。   反而是这个颜嫣,早早说出来,卖她一个人情。   “让永儿生一个,岂非对你更忠心?”   “不求忠心,但求真心。”   杜妗讥道:“小小年纪,心眼太多。”   “二姐只说答不答应。”   “再说吧。”   杜妗淡淡应了,捏了捏颜嫣那因为塞了糖而鼓出来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青岚去送了杜妗再转回堂上,便听颜嫣自坐在那嘀咕了一句。   “过去的风流债都替你摆平了,若再敢招新的,你就完了……”   青岚忙低下头,装作没听到。   颜嫣却是问她道:“都听到了?回头你警告你家郎君一声。”   “娘子就别生气了。”   “才懒得与他置气。”颜嫣拉过青岚的手,问道:“现在你放心了?”   “嗯。”   “那金镯子你就拿着,不是逼着你做什么,而是收买你的。”   “娘子,这不行……”   “安心拿着,我阿娘只是想让你待我好。不说这些了,我画葫芦娃的故事画给你看?”   “好啊!”   ***   右相府。   李林甫见了薛白,径直开口道:“圣人要见本相,你把近来朝中要事都梳理一遍,说来。”   “朝政上,多是围绕着王忠嗣伐南诏在做筹备,只要相信王忠嗣,年底前一定有捷报传来。”薛白看了一旁的李岫一眼,道:“这些,想必十郎都与右相说过了,而圣人此时召见右相,为的当是荣义郡主的婚事?”   “不错,安禄山想要在今年灭契丹、奚,但赶上南诏战事,圣人已驳了他出兵的奏折。为了安抚他,安庆宗的婚礼一定要盛大。”   薛白不由在想,上元时安禄山夸下海口,也许是已猜到南诏将要叛乱,故意为之。   他嘴上则随口应道:“右相大可应承下来,到时我来操办,必让圣人满意。”   “用度?”   李岫先答道:“夏收前,太府度支并不宽裕。”   薛白则答道:“不论用度多少,必让圣人满意。”   “那便如此。”李林甫又问道:“你可想好了,如何罢张垍平章中书门下事之职?”   薛白本懒得理会此事,正要敷衍过去,忽心念一动。   “右相可知一方铜镇纸?”   “铜镇纸?”   李林甫喃喃了一句,目光中浮起回忆之色,他脸色不太好,思考得有些吃力。   薛白也在瞬间做了思考,又道:“我听庆王说,要除掉张垍,只需找到一方铜镇纸,那镇纸上盘着一条螭龙。”   “螭龙?”   李林甫显然惊讶了一下,闭上眼,竟是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薛白问道:“右相?”   “你方才说什么?”李林甫眼也不睁。   “庆王说武惠妃之死与铜镇纸有关。”   “庆王?”李林甫重复了一遍,喃喃道:“庆王想为武惠妃守丧,打的无非是争储位的心思,他很聪明,看出寿王大概是无缘于储位了。”   李岫愣了一下,想要开口说话,却见薛白抬起手指,按上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听李林甫继续道:“我答应过惠妃,一定保护寿王,只怕往后要食言了。”   “为何?”   “汉景帝时,栗姬一心争皇后、太子之位,终落得恚恨而死,以史为鉴,可以知人心啊。”李林甫叹惜道,“惠妃生前,一应用度,皆以皇后之礼。死后被追封为皇后,待到下葬时,反而只以嫔妃之礼草草安葬,庆王为此还请示了一番,圣人却不愿再作花费。”   “阿爷,别说了。”李岫终是忍不住,打断道:“这些话大逆……”   “闭嘴。”李林甫道,“这里没有家奴说话的份。”   李岫只好去拉薛白。   薛白却给了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继续向李林甫提问。   “为何?”   “你以为圣人宠爱惠妃,只因用情太深?涤荡武周妖风岂是那般容易的。惠妃一死,武氏外戚闹得厉害,只好以一个皇后的封号安抚他们。至于太府的花费,却不是能给死人用的。”   薛白问道:“如此说来,圣人是……”   “我们都被圣人利用了啊。”李林甫道,“圣人是利用我们除掉太子、张九龄。眼下事成,圣人便要扫除不听话的棋子。”   李岫听得如此言语,吓得脸色发白,有心想要再次阻止,却已吓得不敢轻易开口。   “武惠妃该不会是……圣人赐死的?”   “她今年,该是三十八岁吧?她一向康健,岂会被冤魂吓死?”   “可那铜镇纸?”   “赐下鸩酒时,盘子里便放着那方铜镇纸。你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理由,让惠妃饮下鸩酒的理由。”   薛白又问道:“那方铜镇纸后来又到了何处?”   “似乎是与惠妃别的遗物一起赐给寿王了,或是收到了太府库藏里。”   “赐给寿王?圣人是想以皇孙之死警告寿王?”   李林甫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圣人根本就不在乎皇孙,孙子比儿子还要多许多,有何好在意的?若真在意,为何只死了惠妃,而你没事,我也没事。”   薛白不知所言,李林甫对此事的看法与唐昌公主完全不同,唐昌公主说圣人是因皇孙之死而发现被武惠妃欺骗,从亲情的角度解读;李林甫眼中却只有冰冷的权力规则。   那么,谁才是真正说中了李隆基心思的那个?   “那方铜镇纸,能打死人吗?”薛白又问道。   “既已打死,多言何意。”李林甫道,“此事到此为止,往后只当不知,烂在心里吧。”   薛白见他不想再说,还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右相看我是谁?”   “杨洄。”李林甫眼也不睁,“你在与我耍笑吗?”   薛白遂指向李岫,问道:“他呢?是谁?”   “苍璧,送客。”   李岫一愣,只好抬手向薛白道:“驸马,请。”   李林甫这才睁开眼,一直看着二人身影离开,眼中隐隐有光芒闪动,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他拉了拉身后的绳索,招过一名女使,吩咐道:“把哑奴唤来。”   “喏。”   等看文牍库的哑奴来了,李林甫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把藏在地下暗格里的那一匣卷宗拿来。   待卷宗到了,他翻开,再一次看了一遍关于抄家薛绣的记录。   许久,李林甫仰头看天,手摸胡子,心里喃喃自语道:“竖子为何打听这些陈年旧事?”   ***   寿王宅。   李琎再次款款走近屋中,向李琩问道:“找到了吗?”   “为何一定要找它?”   “我不明白,若李倩未死,它为何还会出现在贞顺皇后屋内。”   “阿兄,你往常可是万事不顾的。”李琩大为不解,问道:“为何独独对此事耿耿于怀。”   李琎微蹙着眉,很小声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若她不是被吓死,而是为李倩偿命,为何不追咎我?若李倩未死,她又为何会死?”   “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琎回过神,问道:“铜镇纸,是丢了还是不在你府上?”   “那两箱遗物我从未翻过,应该是一开始就不在。”   李琎道:“那就在太府库藏,我去找找。”   李琩不觉得这有何值得上心的,送了李琎离开,摇了摇头,往他妻子韦氏屋中去。   到了屋内,他便道:“荣义郡主成婚时,你随我去赴宴。”   “是。”   李琩转头环顾,发现那个美貌的侍婢又不在。   他从王妃的院子返回花厅,路上,迎面见迟姝慌慌张张地过来,他遂拦住她,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王妃唤奴婢去问十八郎,是否去荣义郡主的婚宴。”   “我与她说过了,你随我过来。”   “喏。”   迟姝随着李琩重新回了花厅,才进门,腰已被搂住。   “你想勾引我是吗?近来总在我眼皮子底下晃。”   “奴婢……奴婢没有……”   “还敢说没有,我都看到你了。”   迟姝害怕不已,还想挣扎,人已被李琩按倒。   ***   小屋中,床榻咯吱咯吱作响了许久。   两个人气喘吁吁。   “来……”   杜妗感到一阵茫然,之后想起了什么,双手用力按住薛白那有力的腰肢。   她很累了,闭上眼歇了一会,想到了一些遥远的事。倘若,生了一个孩子,她会将那孩子寄到颜嫣膝下。   初时是极为不甘的,但此事她思来想去,只有那样,她挣来的一切才能以最顺利的方式交到她的孩子手里,她必然会挣到很多东西,因为她生来强大。   有时候,她也意识到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让她的强大更有意义。   她与薛白一样,始终爱的是自己。   当然,八字还没一撇,眼下她不与薛白说这些,更愿意说些高兴的事。   “我为你证明……你很行。”   “为何要证明?”   “因为长安许多人都说你不行。”杜妗笑了笑,抹了抹被汗水黏在脸上的碎发,“但你有多行,近来只有我知道。”   “我们高兴就好,管他们如何说。”   “好吧,便听你这位坐怀不乱的端方君子的。”   到今日,杜妗的心态却是有些变了,不再嫉妒颜嫣。她想到她捧着大碗喝药的样子,知她肯定是没办法像自己这样与薛白抵死交战的。   此时,院内的铃铛声响起,是曲水来了。   这婢女如今已懂事了许多,若不是急事,不会在杜妗与薛白相见的时候跑来。   “二娘。”   “等着。”   杜妗应了,白了薛白一眼,想要起身,马上却又躺下,道:“你去。”   “好。”   薛白起身披衣,整理了发髻,绕过屏风,拉开门栓,问道:“何事?”   “达奚娘子来了,称有急事与郎君说。”   薛白遂过去相见。   他一脸严肃地步入前方的厅堂,问道:“出了何事?”   达奚盈盈吸了吸鼻子,瞥了薛白一眼,捋了捋并未散乱的头发,低下头,应道:“出事了,迟姝死了。”   “谁杀的?”   “当是李琩。”   “他察觉到我们收买了迟姝?”   “应该是……”   正此时,施仲也是匆匆赶来,禀报了一个让薛白甚是吃惊的消息。   “郎君,汝阳王暴病而亡了。”   “什么?你说的是汝阳王李琎?”   薛白有些难以置信,他不久前才见过李琎,对方正值壮年,且气色颇好,如何短短数日内就暴病而亡了?   可若说有人害,一个堂堂郡王又岂是好害的?   “我得去看看。”   薛白才打算往汝阳王府,须臾想到,自己其实是没理由去的,遂吩咐道:“我去找杜甫,你到时再安排人把消息告诉杜甫。”   他走出厅堂,脑子里想着那方铜镇纸,猜测李琎之死是否与它有关,忽然想到,李瑛像是螭龙,李琎何尝又不像? 第322章 今时宠   牌位上写着“大唐太子太师汝阳郡王之灵位”,字迹雄健,笔画间却显出些悲伤来,乃是当世书画名家褚庭诲所写。   薛白神色肃穆,手持三柱香线,插在了香炉当中,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周遭一眼,但见灵堂中宾客皆在恸哭。   杜甫将一壶浊酒倒在地上,喃喃自语道:“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   他伤心于旧友过世,开口不由咏出了诗篇来。   遥望当年他在汝阳王门下,与贺知章对饮,转眼许多年过去,饮中八仙却只剩几人。   薛白听着这诗,心想李琎分明姿容妍美、肌发光细,何时“虬须似太宗”了?或者说,杜甫作为挚友眼中所看到的李琎,与平常人并不相同?   上过了香,他转身向汝阳王府的后庭走去,路上若遇阻拦,他便拿出右相府的文书。   “右相命我监查礼院操办汝阳王葬礼,汝阳王在何处薨的?我去看看。”   “在惜花院,这边……”   走在小径上不时能听到铃铛声,原来是庭中花木的树梢上都系着金铃,每有鸟雀来啄,金铃都会响起,驱赶它们,此为爱花之雅事。   薛白走到一间花厅前,隔着屏风便见到一排婢女,手捧火烛。绕过一看,方知是木雕矮婢,雕刻得极为精美。   厅中摆着一张矮榻,榻前摆着各种乐器,此时一名妇人正在收拾乐器,回头看向薛白,愣了一愣,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是何人?”薛白先问道,神态威严,语气坦荡,倒像是此间的主人。   这妇人年逾四旬,神态恭顺,表情哀伤,如今风韵犹存,可看得出来年轻时显然是个绝色美人,她行了万福,应道:“奴家奚六娘,是宁王的姬妾,宁王去后,汝阳王命奴家看管这座惜花院。”   “从此事可看出汝阳王心善,只可惜英年早逝。”薛白唏嘘不已,问道:“据说他是病死的?”   “是。”   “让人痛惜,但前些日子,我才在安少卿的宴上看到他,倒未看出有何病态来。”   “那日,王该是敷了粉去的,自是看不出脸色来。”   薛白问道:“他脸色不好?”   奚六娘低声道:“他从年轻时就喜欢服用‘玉容散’,肌肤虽白皙光洁,可中毒已深。”   “玉容散?”薛白问道:“那是什么?”   奚六娘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疑惑地再看了他一眼。   薛白遂拿出右相府的文书,道:“我是殿中侍御史,奉命探查汝阳王之死有无疑点,你最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以免留下疑虑。”   “御史稍待。”   奚六娘很听命,转身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摆着好些个瓷瓶,她拿起其中一个递给了薛白。   拔掉那朱红色的瓶塞,闻了闻,薛白不由皱眉,因他没闻到任何草药的气味,反而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矿物的酸涩。   “这是?”   “据奴家所知,当是含了砒霜、铅粉等物。”   “有毒的?”   “是。”奚六娘道:“王常会倒一点点玉容散混着酒喝,通常是夜里,能美白肌肤,使青丝茂密。奴家劝了他许多次,他不肯听,因这些东西用久了,一旦停用,脸色会变得很差。”   “他是常年服用砒霜、铅粉等毒物,最后中毒而死的?”   “大夫们看过了,皆是如此说。”   薛白把手里的瓷瓶收入袖子,道:“汝阳王死时,你可发现有何异常,或可疑之事?”   “没有。我是宁王的姬妾,并不服侍汝阳王,平素只打理这一个庭院。”奚六娘道,“昨日他归家时已喝醉了,我本以为他不会过来,早早便歇下了,不曾想,他夜里过来又混着玉容散饮了些冷酒。”   薛白又问了几句,没问出更多的细节,便在厅中看了一圈,依旧是没有发现。   正准备到别处去看看,他忽然想起一事,闲聊起来道:“对了,我听李白说,宁王府上有一歌姬,名叫‘宠姐’,可是真的?”   奚六娘正在送他出惜花院,边走边应道:“是。”   “她人在何处?”   “宁王死后,便嫁人了。”   “竟如此?”薛白微微讶异。   李白当时说起长安风物,谈及美人,说到宁王每次会客,唯独不让宠姐出来会客,有次李白醉了,问宁王何吝此女示众,李宪才命人设下七宝花障,召宠姐在后面唱歌,李白虽未见宠姐一面,只闻其声却也念念不忘。   不想,如此佳人,却在宁王死后便嫁人了。   “宠姐歌喉了得,汝阳王亦是爱好音律之人,肯放她?”   “王最是心善,宠姐有了心上人,他便成全了。”   薛白遂停下脚步,不急着走了,问道:“那伱呢?”   “奴家……曾嫁过人。”奚六娘道,“在入王府之前,奴家的夫婿是个卖饼的,宁王见了奴家,赏了他许多钱,他便将奴家卖给了宁王。”   “然后呢?”   “从此,奴家就在王府住下了。”   “宁王离世后,你没找过原来的夫婿。”   奚六娘道:“宁王在世时,曾将我送回过他身边一次,但他只想要钱,并不想要我。”   “为何将你送回?”   “有次,王府宴请,宁王忽问我‘忆饼师否’,我默然未答,在场的一位官员赋了首诗。”   薛白忽然想到了杨国忠曾说过的一桩轶闻,乃是关于王维的。   “那诗,该是‘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   这诗名为《息夫人》,息夫人是春秋时息国的王妃,楚灭后,楚王将她据为己有。她在楚宫始终默默无言,楚王问她为何不说话,她答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死,其又奚言?”   当时杨国忠说,王维是以这首诗明志,说他虽成了玉真公主的幕下之宾,但心里念念不忘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   奚六娘眼神哀伤,摇了摇头,道:“这诗虽美,可不论是‘今时宠’还是‘旧时恩’,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说散便散的。”   “是啊。”   ***   是日薛白并没能查出更多,他很快便被李林甫召了回去。   偃月堂,李林甫坐在光线晦暗的角落里,看着走进来的薛白。   这次,李腾空也在,眼神里带着关切,但不知是关切谁。   “知道本相为何把你招回来吗?”   “右相是为了我好。”薛白道:“又死了一位宗室重臣,诸王又可以借着参加丧礼交构群臣了,我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咳咳咳咳。”   李林甫又开始咳起来。   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他顺着薛白的话训斥道:“你还知道,每次朝中出什么事,皆有你的身影,嫌命太长吗?”   “我太想升官了,遇事便迎上去,才有更多立功的机会。”   “那你查出汝阳王的死因了?”李林甫问道。   他虽在病中,倒也十分敏锐,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薛白道:“我探查了一下,该是常年服用玉容散,导致中毒太深而亡,应该没有别的蹊跷。”   “真的?”   “右相若不信,可以开棺验尸。”   “此事便到此为止,再让本相发现你还在探究……”   李林甫话到这里,却没放出什么狠话,而带着喟叹的语气,道:“那往后你便莫再来右相府了。”   “好。”   “十七,你看着他,去吧。”   李腾空不太情愿,只是父命难违,遂跟着薛白出了偃月堂,两人往外书房走去。   路上一直很安静,直到薛白开了口。   “你阿爷一直在警告我。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向我透露出的是,这些宫闱斗争背后的水很深。一旦越了雷池,就是拂逆天威,总而言之,他在教我做事。”   “既然你都明白。”李腾空道,“想必不需要我看着你。”   “明白虽明白,可我不想成为你阿爷那样的人。”薛白道,“圣人除掉李瑛、张九龄、武惠妃,甚至李琎……你阿爷说出这些,看似胆大,可他想做的不是改变圣心,而是震慑我。可惜,我不想当一个事事依附圣心的佞臣。”   “那你就莫再来右相府了,右相府怕被你牵连。”   “你也是这般想吗?”   李腾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阿爷错了,他老了,圣人也老了。往后不论谁继承皇位,三庶人必将翻案,右相府何不尽早下注?”   李腾空向后退了一步。   她感觉到自己那纤尘不染的道心,被薛白以权谋的脏水泼了上去。   偏偏这是她选择的。   闭上眼,她驱散心中的杂念,冷静地想了一遍,问道:“你说你要做什么,我再考虑。”   “我想要调一些右相府的卷宗看看……”   ***   汝阳王府中还响着哀乐,太子李亨已经到了,代圣人表达了悲伤之情。   圣人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长兄李宪,最疼爱的就是侄儿李琎,据说听闻李琎英年早逝的消息,悲恸至极,在宫中哭得泣不成声。   庆王李琮也到了,李琮与李琎关系一直不错,最是伤感,虽没说太多话,但那泪水却是演不了的。   在这种氛围下,一辆马车悄然抵达了汝阳王府,随行的侍从摆好车登,方有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一路进了惜花院。   奚六娘恭迎在侧,行礼道:“见过将军。”   “我且问你,他为何忽然查起当年旧事,可有人指使?”   “奴家不知,只知他是去了安庆宗的宴席回来,开始在意此事。”   “安庆宗?那是太子授意还是庆王授意?”   奚六娘道:“奴家不知是谁授意,只知今日上午,有人来查过汝阳王暴毙一事。”   “谁来查?”   “一个殿中侍御史。”   “是否长相英俊,年轻很轻,看起来不到二十。”   “是。”奚六娘当即点了点头,道:“与王维年轻时甚是相像。”   “薛白?又是他?他又在掺和此事?还真是哪都有他。”   朝中在这个年纪能官任殿中侍御史的人,只有薛白一个。而若是将近年大大小小几桩谋逆案串联起来想,还真是每次都有薛白的身影在其中。   “东西呢?”   “稍等。”   奚六娘于是去捧出一个匣子来,摆在案上。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打开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捧起它,夹在腋下。   “我已安排好车马,你可去洛阳,不然留在长安,还能服侍嗣宁王、嗣申王、同安王不成?你也年老色衰了。”   “谢将军。”   “走了。”   奚六娘再次万福,送走了对方。   之后,她收拾物件,离开了汝阳王府,侧门外果然有一辆小车在等着,她登上车,马车立即启程。   虽然颠簸,她却长舒了一口气,十余年间在长安侍奉王侯公卿,终于得来了自由。   马车一路离开春明门,奚六娘逐渐睡了过去。   ……   再醒来,她迷迷糊糊间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屋舍。   “这是驿馆了吗?”   奚六娘问了一句,正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被捆着。   再抬头,只见一个年轻汉子坐在胡凳上,一身车夫打扮。   “你做什么?将军让你带我到洛阳。”   那年轻汉子笑了笑,摇头,道:“你既然做了这些事,竟还想着平安离开?”   奚六娘一愣,问道:“你们要杀我灭口?”   “否则呢?”   “你们答应过我的,侍奉了宁王,便放我自由。如今我连汝阳王都侍奉了,你们却还不放我?”   “你杀了汝阳王。”   奚六娘道:“是你们的命令,是你们要我常年给他下毒的……”   话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惊道:“不对,你不是方才的车夫,你是谁?!”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美貌女子,二十余岁模样,脸上带着些傲然之色,淡淡道:“你下去吧。”   “喏。”   那车夫打扮的年轻汉子便退了下去。   奚六娘愈发惊恐,她看着刚进来的这个女子,隐隐觉得有些面熟。   “我们……以前见过?”   “也许见过,汝阳王好宴游,我们见过面也不稀奇。”   “你是,”奚六娘终于想了起来,喃喃道:“是太子良娣……”   “不是,我不是甚太子良娣,你可叫我杜二娘。”   “二娘你是做什么?”   “别怕,不过是问你些事情。”杜妗道:“是谁授意你毒死了汝阳王。”   “二娘耍笑了,奴家万不敢做这些。”   “知道吗?薛白见你之时,便怀疑你是内侍省派在宁王父子身边的眼线了。”   杜妗很有耐心整理着袖子,慢悠悠道:“我这丰味楼最能打听消息,因此知道许多旧事,宁王为何把皇位让给圣人,无可奈何而已,当年圣人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实力雄厚,众望所归,宁王自知无法与之抗衡,又鉴于玄武门之变,让了这皇位,可若非要说‘兄弟情深’,圣人杀妻子、杀宠妾、杀儿子、夺儿媳,你让我信他们兄弟情深?抱歉,我真信不了。”   奚六娘听得这番话,吓得双股打颤。   她很清楚,杜妗既然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么多大逆不道之言,必是不可能放她了。   “所以,圣人必定有派人在监视着宁王父子,甚至不止一个这些人原本很难找,但你是最明显的一个,也许你根本没想着隐瞒吧?毕竟,谁敢对圣人派遣的人下手?”   “我……”   “你这般纤白明媚的人儿,会是一个卖饼人的妻子?因王维一首诗,宁王便想将你送回卖饼人身边?卖饼人却又为了钱而不要你?宠姐歌喉婉转,汝阳王尚且放她嫁人,你却还留在王府,必是使了手段的。”   奚六娘知道自己真的瞒不住了,道:“二娘既然知道,如何敢这般对我?”   杜妗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吗?薛白是我的情郎。”   奚六娘一愣,不明她与自己说这些做甚。   “还有,你可知薛白其实是废太子李瑛之子?”   “什么?”奚六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杜妗将她表情尽收于眼底,笑道:“你知道此事?”   “我若说了,二娘能饶我一命吗?”   “当然,我们很缺人,尤其是证人。”   奚六娘有些犹豫,但她知道自己若不说,今日听的这些话已能让她必死无疑,遂开口道:“我知道的不多,但都愿意说。”   “不急,从头慢慢说。”   “我是从开元十八年,武惠妃有意为寿王争储王开始,便被安排进宁王府。因为,寿王曾过继给宁王,由宁王抚养长大,当时,内侍省就已经在防着宁王与寿王了……”   杜妗听着,脸上浮起些讥笑,既是在笑武惠妃母子,也是在笑自己。   这些年所有人都盯着储位,却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在忌惮着每一个意图靠近储位的人。   全都输得不冤。   “开元二十五年,三庶人案发,圣人对汝阳王的表现不甚满意,内侍省便让人盯着汝阳王;开元二十九年,宁王去世了,但到了天宝元年,汝阳王给寿王支招,让寿王请求为宁王守孝,使圣人无法封杨太真为妃,那时起,内侍省便命我给汝阳王下毒了……”   奚六娘说到这里,自己也感到有些害怕,补充道:“我没办法,我的命掌握在内侍省手里,我没得选。”   “继续说。”   “原本,内侍省也没要求何时毒死汝阳王,都知他嗜酒,又常年服毒,必是要早死的。但前几日,吴将军问我,汝阳王为何又开始查三庶人案的详由,我答说不知,他便让我杀了汝阳王。”   “吴怀实?”   “是。”   “还有呢?”   “此事,与一个铜镇纸有关,汝阳王想找方打死皇孙的铜镇纸。我本不知为何,二娘今日一说,我便明白了……想必是,汝阳王已见到了皇孙?”   杜妗点点头,道:“他找到铜镇纸了?”   “找到了。”奚六娘脸露悲伤,低声道:“正是他找到了,我不得不毒杀了他。”   “东西呢?”   “吴将军拿走了。”   ***   卷宗被摊开,上面的纸已泛黄。   薛白的手指在那一列列文字上滑过,寻找着想要的信息。   便是在右相府,也没有一份专门的宗卷记载三庶人案,且以李腾空的权力,也调不出最机密的宗卷。所以,薛白做的是把开元二十五年前后与之相关的文书都调出来。   绝大部分都是于他没用的内容。   数不清翻找了多久之后,忽然,李腾空道:“看这个!”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她看的那页记载的是武惠妃葬礼的内容,其中有一句是“内仆丞吴怀实居右夹引车乘”。   “吴怀实?当年是武惠妃身边人?”   再想到吴怀实其实是高力士的养子,薛白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   是夜,杜宅。   薛白难得来看杜有邻。   偏偏杜有邻今日回来得却晚,赶到花厅,见薛白已在与杜媗、杜妗说话,案上的茶点已用了一半。   “薛郎来了,不巧,今日城外出了强盗,我赶去查案了。”   “强盗?”杜妗好奇道,“何人敢在天子脚下抢劫?”   杜有邻摇头道:“谁知道呢被劫的是一辆马车,两个车夫被抹了脖子丢在路边,看地上留下的车辙马车应该是被劫回长安了。”   “两条人命?”   “此案最蹊跷的不仅于此。”杜有邻附到薛白耳边,低语道:“而是,死的两个车夫,都是……”   薛白不由惊讶,道:“伯父是说,他们有可能是内侍省的人?”   “是啊。故而说此案棘手,内侍省的宦官为何会乔装出城?又是谁杀了他们?”   杜妗问道:“阿爷可有眉目?”   “为父还真有个猜测。”杜有邻道,“他们大概想要逃走,被内侍省派人劫杀了。”   薛白道:“若如此,大可光明正大地带回去,岂会擅动私刑?”   “想必是有什么丑事吧。”   “你们先谈,我先去更衣,再聊正事。”   “伯父请。”   目送了杜有邻,厅中三人方才把头凑在一起,继续谈起正事来。   “如此说来,吴怀实也是当年的知情者,如今还知晓了薛郎在查汝阳王之死。”杜媗道,“那他很可能查到薛郎与汝阳王有过密谈。”   杜妗道:“那正好新账、旧账一并算,除了他。”   “他在宫中,得圣人信任,又是高将军义子,岂是轻易好除的?”杜媗道:“我反而以为我们近来做得太多了,该韬光养晦。”   薛白道:“李林甫也是这个意思,李琎没死之前,他就已察觉到李隆基的忌惮。”   “那你还不收敛?”   “难得能掌握相府之权,该借机多谋些好处,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以往只当圣人豁达大度,如今看来,愈觉伴君如伴虎。”   “……”   那边,杜有邻换了一身便衣,吩咐厨房烤一只羊腿,便去招呼薛白在杜宅用膳。   “薛郎当把妻子也带过来,如此夜里宵禁了便宿在杜家,该将此处当成自己家一样。”   “是,下次再带三娘过来。”   “你我已许久未谈朝中局势了,今日好好剖析一番……”   正说到这里,却有下人赶来,通传有人来找薛白。   杜妗一听便知是杨玉瑶来找,不由担心薛白能否应付得过来。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正以优雅的姿势吃着桃肉,见薛白进来,没好气道:“你既有闲暇去杜宅,如何不来我这里?亏我还想着给你桃子吃。”   “即便瑶娘不召我,我也是要来的。”   “才不听你说些鬼话糊弄人。”   薛白一本正经道:“为的是汝阳王之死,我打探了一下,汝阳王常年服用砒霜、铅粉,中毒而亡。此事虽是简单,我却是多事了。”   “所以呢?”   “却怕被有心人牵连到我头上。”   “放心,圣人正是信任你的时候。”   “我得罪过吴怀实,太池宴时他便想对付我,此番我多管闲事,只怕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杨玉瑶勾勾手指,让薛白近前,喂了一块桃肉给他,道:“我还能不管你吗,会替你先与贵妃说一声。”   “那就多谢义姐了。”   这次,见了李琎之死,薛白已感到了危险。   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杨氏姐妹确实是保护了很多回。   “自家姐弟,说甚谢不谢的。”杨玉瑶道:“我总不能让你的‘把柄’落到旁人手上。”   薛白没有说话,以动作表示了感激。   杨玉瑶如今却更喜欢与他多说会话,倚进他怀里,道:“知道吗?太池宴时,我听人说你是正人君子,真是差点憋不住,眼下都有人说你我之间原是清清白白……”   说着,她忽瞪了薛白一眼,轻拍了他一下,嗔道:“我可还未说完。”   “我岂可让人乱说?”   “你便是这般坐怀不乱的?”   “阿姐若想要我坐怀不乱,倒也可以。”   “好啊,我今日偏是想见识你的坐乱不怀。”杨玉瑶来了兴致,道:“倒给我一个施展手段的机会。”   说是施展手段,她已腰肢款摆,施展起身段来。   两人正闹得高兴,明珠偏匆匆赶来,禀了一句。   “瑶娘,贵妃来了。”   杨玉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讶道:“马上要宵禁了,她怎么会此时过来?”   明珠犹豫片刻,答道:“似乎是贵妃忤了旨,被遣送出宫了……” 第323章 贵妃醉酒   宫城,右监门卫。   吴怀实回来后屏退左右,把木匣子放在桌案上,打开来,从中捧出一方铜镇纸看起来。   这物件有些旧了,许是一直放在府库里,微微有些泛青色。乍看之下,会以为上面盘踞着一条龙,仔细看方可辨认出它是没有角的。   吴怀实把镇纸竖在眼前,眯起一只眼,觉得它是有些歪的,遂将它掰了掰,没掰动。   铜本是软的,这方铜镇纸大概是添了些锡、铅。   “汝阳王找这个做什么呢?”   正这般想着,有小宦官赶过来。   吴怀实不等他上前,将铜镇纸放回匣里,夹在腋下,道:“走吧。”   边走,他边思忖着措辞,想着怎么把薛白在查汝阳王死因之事不动声色地告知高将军。   他知高力士常常偏爱薛白,但这次薛白确实多管闲事管到了内侍省,而且一个逆臣养子总是掺和宗室之事,显然是居心叵测,高将军当明白才是。   “阿爷。”小宦官恭敬赔笑道:“奴婢禀过了,可高将军这会儿没空见你。”   “没空?”   吴怀实停下脚步,感到十分讶异,问道:“你说了我有要紧事回禀吗?”   “说了,但好像宫中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奴婢还不知……”   “那还不快去打听!”   吴怀实当即紧张起来,一时也不会往别的事情上想,满脑子想的是这“大事”定与汝阳王之死,甚至三庶人案有关。   而这两件事,以及近期荣义郡主出嫁,皆与李琮有关。   眼下高力士既没空见他,吴怀实招过心腹,吩咐道:“你们去暗查庆王,我要知道庆王最近都在做什么。”   “喏。”   “还有,汝阳王之前的行踪,加紧了查。”   “喏。”   吴怀实则重新放下手里的匣子,不停转动脑筋。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干脆拉开屋门,见门外一个小宦官站在那,便道:“伱进来,站在那。”   “喏。”   “帽子解下。”   “喏。”   吴怀实再次拿出铜镇纸,比划了一下,狠狠地朝着那小宦官的后脖颈砸了下去,连着重重砸了三下。   三声闷响。   小宦官来不及痛叫,被他砸倒在地。   吴怀实确实是用了全力,累得连连喘气,道:“起……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镇纸,俯身去探那小宦官的气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真将其打死了。   人命脆弱得出乎他的想像……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进门来的小宦官见了屋中情形,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   吴怀实转过头,露出一个阴翳的眼神,淡淡道:“怎么了?”   “阿爷,打……打听到了,宫中出的大事是……圣人把杨贵妃撵出宫了……”   “什么?!”   吴怀实倏地站起身,大为诧异。   “你说的不是杨淑妃、杨昭仪、杨婉仪、杨婕妤……说的真是,贵妃杨太真?”   “是。”   吴怀实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铜镇纸,一时也说不出哪桩事更大。   ***   虢国夫人府。   香闺中,正在兴头上的两人停下动作。   “那我先回去了?”薛白道。   “别,你到客房等着,玉环也许还要你出谋划策呢。”杨玉瑶匆匆整理着发鬓,“忽然出了这等事情,谁知如何是好。”   “可让她知道我此时在你府中……”   “你真当她不知我们的关系不成?”   杨玉瑶重新披好彩帛,借着烛光擦了擦薛白的脖子,发现那红印子擦不掉,也无暇再管,匆匆往堂外赶去。   还未出后院,便见杨玉环往这边走来,边走边看着周遭的风景。   她连忙迎上去,问道:“如何回事?你吓我不成?真是忤旨被赶出宫了?”   “是,我若不是贵妃了,三姐便不欢迎我不成?”   “谁与你这般说了?问你出了何事,方好想办法。”   “到你屋里说。”   杨玉环自往杨玉瑶的屋中走去,同时,流风回雪地转身看了张云容一眼,示意她守好院子。   姐妹俩进了屋,明珠正在收拾床榻。杨玉环打量了屋中情形,忽道:“既然薛白也在,便将他请来,省得我还要再与他说一次。”   杨玉瑶知妹妹出宫是大事,也不打算瞒着,便吩咐明珠去将人请来。   “我正与义弟议论国事,谈谈南诏之战、汝阳王之死……但你是如何知道他在我府中的?”   “若只是三姐你自己在这榻上躺过,何必让明珠收拾?”杨玉环轻哼一声,啐道:“欲盖弥彰。”   “岂能凭这点就猜到?你怕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口说他在我这里。”   “冤枉你了吗?”   “说了,议论了些国事。”   她们从小到大都喜欢拌嘴,从进屋到坐下这几息工夫内已是你来我往地说了对方几句,但杨玉瑶还是忧虑的,不由道:“都失宠了,你还说这些闲事。”   杨玉环径直拿起桌上的洒壶,对着壶口便饮了一口,方道:“渴死我了,在宫中争吵了一架,到现在还未沾水。”   她并不回答姐姐的问题,目光向屋门处看去,等了一会,只见明珠引着薛白进来。   薛白衣衫齐整,束发戴冠,头发一丝不乱,面容清峻,透着股凛然正气,总之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样……杨玉环看他这样,不由怀疑起来,暗猜他真的与三姐苟合吗?   “见过两位阿姐。”   “嗯。”杨玉瑶端坐着,正儿八经地应了,略显得有些刻意。   杨玉环则是笑道:“坐,拿个杯子来,边喝边谈。”   “好,我酒量浅,陪阿姐三杯。”   “说来,有两年我们都未曾这般说过话了吧?”   “不到两年。”   “也是,还没到七夕呢。”杨玉环端详了薛白一眼,道:“阿白长大了,我却要老了。”   薛白一愣,这才凝神看向她,烛光下只见那张祸国殃民的美貌容颜比记忆中更美,不由惊讶于她也会自觉老了,紧接着,便见杨玉环眼中闪过促狭之意。   她许是故意那般说的,好让他看她一眼。   见他目光看来,杨玉环不由莞尔,倒了两杯酒,自己先饮了一杯,神态轻松,倒有种出宫更加自在了的感觉。   薛白本想夸她一句“你没变,看着倒是更年轻了”,但却没开口说出来,而是问道:“阿姐是因何事出宫的?”   杨玉环想了想,似也有些不解,道:“没来由便与圣人吵了一架。”   “没来由?”杨玉瑶道:“那便是你撒泼使性了。”   杨玉环听了这话只觉好笑,道:“圣人若不容我撒泼,岂非出了问题?”   “瞧你说的胡话。”   这姐妹二人,杨玉瑶素有跋扈之名,看似泼辣,但实则待人义气,反而更好哄;而杨玉环看似温柔,但因长得太美,天然有股子傲气。   “三姐莫插嘴。”杨玉环再饮了一杯酒,方才道:“今日我本在排演《白蛇传》,唱得好好的,圣人过来先说汝阳王过世,再说用度不足,总之食言反悔,不肯设宴排这出戏,我自是不依,遂成了忤逆圣旨。”   “就这样?”杨玉瑶问道。   薛白反而脸色郑重了些,认为李隆基可能很不喜欢这出戏,上次唱白蛇他遇刺了,还差点失去了杨玉环。但杨玉环既早已表现出想要再唱这出戏,若真是千依百顺,反而显得虚情假意。   “出宫时,高将军还悄悄提醒了我几件事。”杨玉环道:“前几日的太池宴上,玉真公主座位落在了我三位姐姐的后面。”   “有吗?”杨玉瑶当即迷惑起来,道:“我却不记得此事,便是真的,那也是她让我的。”   “事虽小,放在以往圣人恩宠时不算什么,如今,他只怕是觉得杨家声焰太大,过于跋扈了。”   “敲打我们?”   “圣心难测,我如何知晓。”   “敲打便敲打吧,锦衣玉食都是圣人赐的,现在他嫌张扬了,收敛便是。”杨玉瑶实有不满,却还是道:“向圣人请罪便是。”   “阿白说呢?”   “只怕不能请罪。”薛白道:“阿姐态度越强,才越显得问心无愧。”   “我亦是这般想的。”杨玉环道:“非得要圣人先低头了才行,否则往后在宫中可不好过。”   她拿着酒杯碰了碰薛白面前的那只酒杯,问道:“计将安出啊?”   “阿姐且安心等等,待我探明了圣人心意。”   “我们杨家的首要谋士,就只有这一个计策?”   “治家务如治病,对症下药才好,技巧再漂亮没有用。”   杨玉环遂真正地完全轻松下来,不像是被撵出宫了,更像是回娘家玩,手指一抬,指着薛白的酒杯,道:“喝。”   眼看着薛白喉头滚动,她才满意,道:“难得我们姐弟有机会小酌,今夜不可吝啬,你诗写得好,该多写几首诗赠我才行。”   虢国夫人府这酒口感颇甜,却十分能醉人,才一杯下肚,薛白已微微有些头晕。   “阿姐舞跳得好,我却没让阿姐多舞几曲。”   “你想看吗?”   忽然听得这一句问,薛白有些恍然。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遂摇了摇头。   杨玉环不由抿唇而笑,道:“你不想看我跳舞,我却想让你写诗,活该你白白给我写诗。”   看着这鲜明的容颜,薛白脑中倒是真想到了一首诗,一首长诗。   他却没有抄,而是主动又饮了一杯酒。   说好了陪三杯,他想着干脆饮完这三杯便告辞。然而,他第二杯才放下,却见杨玉环已起身,翩翩起舞,曼舞轻歌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奴似嫦娥离月宫……”   薛白闻言,不由甩了甩头,认为自己是真的醉了,因这分明像是戏剧《贵妃醉酒》里的贵妃唱的,可眼前却是一个真贵妃。   那也许,真是因贵妃这么唱过,它后来被写进戏词里?薛白不知道,只听得出来,曲调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不敢看杨玉环醉舞,又饮了最后一杯酒,郑重执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薛白,你醉了。”   杨玉瑶却是过来搀住他,将他抱在怀里。   “没醉,我如今的酒量已不止三杯。”   薛白依旧往外走去,奇怪的是,耳畔还是能听到杨玉环那优美的声音。   他不由转头看去,原来是因为她的歌声幻化成了飞舞的雪花,在他身旁环绕着,难怪走了那么远还能听到。   走在这飞雪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那首长诗不能抄,倒可以抄一首歌给她听听,可惜自己是个白嗓,唱出来要贻笑大方。   “薛白,你醉了。”   “我没醉。”   薛白觉得自己落在一片柔软的云里,乘云而去。   他这般只到了无人处,才独自哼唱出来。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   “薛郎,薛郎。”   薛白再睁开眼,看见了明珠,她正很焦急地推着他。   “我醉了是吗?”   他坐起,感到有些头晕,转头看去,夜还深,屋中点着烛火。   那明珠此时推醒自己,该是出了急事。   “怎么了?”   “宫中遣了宦官、宫娥来服侍贵妃。”明珠语速飞快,道:“他们要接管虢国夫人府的守卫,现在瑶娘正拖住他们,你快出去,晚了就出不去了。”   薛白原本就有些奇怪,虽说在置气,杨玉环这般出宫,李隆基岂能放心,原来是人来得稍晚了些。   他连忙起身,心里却想到,万一在宣阳坊大街被人撞见,只怕会很麻烦,但此时只能走了。   “过街安全吗?”   “贵妃已有安排。”   薛白遂往侧门而去,也不掌灯,由着明珠拉着他带路。   仅凭一点星光,他们绕过花径,前方便是虢国夫人府的西侧二门,周围的护卫已被明珠支开,薛白略作思忖,果断跑了出去。   明珠连忙过去,重新插上门栓,正要走,便听到那边传来了对话声。   “咱已经看到门了,自会着人守卫,就不劳张尚宫操心了。”   ……   次日,天刚亮不久薛宅便来了一个客人。   薛白赶到前堂,先是讶然,之后道:“吴将军今日怎这般早就过来?”   吴怀实笑道:“薛郎猜猜,我是为了何事?”   “该是为了荣义郡主的婚事,右相命我帮忙礼院一同操办。”   “正是如此。”吴怀实道:“圣人很重视此事,亲自看了礼院负责婚礼的官吏名单,见了薛郎你的名字也在上面,问‘薛白未在礼部任事过,能操持一场婚礼吗?’”   薛白道:“答圣人,臣不过是负责审核些用度。”   “那我便这般回禀圣人。”   谈过正事,吴怀实换上了亲切的笑容,道:“薛郎若遇到难题,只管与我说。今早我出宫时,贵妃还特意叮嘱,要我多帮衬着她义弟些。”   薛白脸色毫无变化,应道:“多谢贵妃,那我便不与吴将军客气了,到时必请教将军。”   “好,好。”吴怀实细细端详了他一眼,看不出太多问题来,遂又道:“你是太乐丞,汝阳王的葬礼你亦去过吧?自从天宝八载入冬以来,这朝中公卿的丧事、喜事,真是没断过。”   “是啊,生死有命,变化无常。”   “你识得汝阳王?”   “之前见过一次。”薛白答道:“说来那倒是一桩趣事。当时是在安庆宗的宴上,汝阳王扮成女子弹琴,我未能识出他来……”   他说得颇为详细,显得光明磊落。   吴怀实暂时没能打探出端倪来,带着笑意告辞了。   但他今日出宫走这一趟其实是怀疑薛白与杨贵妃有些瓜葛……这怀疑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从那年七夕,薛白与杨玉环在长生殿待了一夜之后,他就隐隐感到两人间有些故意疏远。   另外,汝阳王忽然查访三庶人案的细节,吴怀实也怀疑这与薛白有关。因为他亲耳听姚思艺说的,薛白确实是随着和政郡主去了掖庭,且不是为了私通。   吴怀实虽已不太了解男人,但思来想去,认为薛白必是因与杨贵妃私通了才不与和政郡主私通,那去掖庭也是为了查访三庶人案,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哪怕真相并非如此,也没关系。因吕令皓之事,彼此之间嫌隙已生,再经姚思艺之事,更是势不两立,他必须尽早除掉薛白,这是一个机会。   ……   出了薛宅,吴怀实没有马上回宫,而是去了虢国夫人府,求见贵妃。   不一会儿,张云容出来回禀,道:“娘子说她是戴罪之身,自幽禁于三姐府中,不敢见人,更怕连累吴将军,请吴将军回吧。”   “老奴惶恐,贵妃若不敢相见,老奴便在此等候。”   “吴将军自便。”张云容万福而去。   吴怀实本就不以见到杨贵妃为目的,等了一会,只见一个宫中女官出来,正是与他对食的吕瑧娘。   吕瑧娘是个颇有手段的女子,在宫中尚宫局任六品司制,权力不低。她是吕令皓之女,正因这层关系,吴怀实才自称为吕令皓之婿。   “如何?”吴怀实问道:“可发现什么了?”   “我看你是异想天开。”吕瑧娘道,“说薛白与杨三姨有染便罢,与贵妃,如何可能?”   “不论有无,贵妃住在此间之时,薛白只要来,便是要命的把柄。”   吕瑧娘道:“你若真想拿他把柄便该给他偷腥的机会,我们昨夜既已守在贵妃身边,如何能有端倪?”   “岂需真捉到赃?未及收拾的东西,衣袜、字迹,只需要贵妃屋中有,我便可引圣人微服来看。”   吕瑧娘本不以为然,听得这般一说,倒是想起了什么道:“昨夜,我们到时,贵妃有些醉了,她在唱歌。”   “这有何奇怪?”   “隔着院墙,我们只隐隐听了几句,那歌很是……奇怪。”吕瑧娘形容不出奇怪在何处,眉头也微微皱起。   吴怀实道:“你唱来听听。”   吕瑧娘本就是被调教好了才送进宫里来的,因此不仅是妙龄美貌,还歌舞俱佳。昨夜虽只是隐约耳闻,竟真能还原出那几句歌声。   她稍稍清嗓,唱道:“举杯对月情似天,爱恨两茫茫,问君何时恋……”   吴怀实听呆了,惊道:“这歌,好生古怪!”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必是薛白所作。   吴怀实再一想,贵妃昨夜才回的虢国夫人府,马上便会了这歌,且唱的这三句,一句“情”、一句“爱”、一句“恋”,很可能是与薛白幽会了。   这确实不是铁证,但这种事不需要铁证,只要在圣人心里种下一根刺就够了。   在虢国夫人府上既已得了这条线索,吴怀实便不在多待,转回宫中,一路上思忖着该现在出手对付薛白,还是再等等。   眼下已查到薛白去过掖庭、见过汝阳王、查了汝阳王之死、献了一首歌给贵妃,这些线索串在一起,推测出来的罪责很可怕,但都只是推测。   心中犹豫不决,吴怀实进了宫中,迎面有宦官小跑过来,道:“阿爷,高翁要见你。”   “我这便过去。”   因揣着心事,吴怀实赶到高力士面前,才想到那方铜镇纸没拿过来,遂道:“阿爷,那物件……”   “熔了吧。”高力士淡淡道。   “喏。”   高力士问道:“你的人死了两个?”   吴怀实心中一凛,低下头道:“是,奚六娘也不见了。”   “谁做的?”   “暂时还不……不知道。”   “可有怀疑?”   “有。”吴怀实道:“敢对内侍省动手的,可能是东宫或右相府也在查汝阳王之事,或者……儿子有个想法,张驸马说过,右相府好像倒向庆王了,此事当是薛白在其中串联。”   “有这个实力吗?”   “薛白曾在汝阳王府见过奚六娘,查汝阳王之死,之后,奚六娘就被人劫了。”   “找出证据。”高力士吩咐了,之后补充道:“你与薛白有过节,可不敢拿假的证据糊弄我。”   “儿子一定不敢。”   吴怀实低着头,等了好一会,高力士才吩咐让他退下。   “去吧,宫里出了更大的事,这些小事你先去办好。”   “喏。”   听说贵妃出宫才是最大的事,吴怀实当即收了向高力士状告薛白与贵妃有染的心思,此事若先让高力士听闻,必是被抹平了,唯有直接让圣人知道才行。   ……   转回右监门卫,吴怀实拿起铜镇纸看了一会,正要招人把它拿去熔了,已有心腹回来禀报。   “阿爷,查到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查到什么了?”   “汝阳王生前经常去见过寿王……”   吴怀实当即起身,道:“传寿王的家令来,不,我亲自去见他。”   “喏。”   脚步匆匆,都走出了堂屋,吴怀实却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把那铜镇纸塞入袖子里。   ***   十王宅。   李琩也在堂中供了李琎的牌位,终日坐在那发呆。   “十八郎,家令来了。”   家令是管理皇子生活起居的宦官,在十王宅中,除了极少部分的皇子比如李亨能把家令变成心腹,绝大部分皇子的家令都是监视者。   李琩就很害怕他的家令。   但当他回过头,竟看到一个更让他害怕的人。   “吴将军。”   “十八郎不必多礼,折煞老奴。”   吴怀实没工夫与这失势的皇子多寒暄,他在宫内宫外还有一大堆事,很快便屏退左右,请李琩坐下单独相谈。   “十八郎请看,这是什么。”   李琩目光看去,见那铜制的螭龙从吴怀实袖子里缓缓显出来,瞬间吓得脸色煞白,身子一阵战栗。   “这……”   “看来,十八郎是识得此物的?”   “我……我阿娘正是被它吓死的,我……我如何能不识?”   吴怀实唏嘘不已,道:“是啊,当时武氏外戚闹得厉害,但看了这铜镇纸却都无话可说,因这铜镇纸乃是废太子所用之物,最后世人皆知,贞顺皇后是被废太子的鬼祟吓死的。”   “是……是……”李琩强稳心神,道:“是有人把废太子的遗物,放在我阿娘身边,吓……吓她。”   “废太子的遗物,这不假。”吴怀实道:“但十八郎可知,这铜镇纸里,还藏着别的秘密?”   “什么秘密?”   吴怀实却又不说了,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道:“十八郎分明知道的。”   “我知道……吗?”   李琩还想装傻,手掌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汗水。   他知道,只要眼前这个宦官在圣人面前说他还在掺和三庶人案,他虽不至于死,日子却会非常难过。   “汝阳王那般频繁地来寿王府,十八郎真能不知吗?”吴怀实渐渐冷了脸色。   “吴将军。”李琩忙道:“我不知啊,我已到了如今这等地步,我……”   “那十八郎便请说实话吧,汝阳王已遇害,内侍省也死了两个宦官,圣人雷霆大怒,连杨贵妃都被暂逐,事已至此,只有实言相告,老奴才能保得你。”   李琩先是吓了一跳,之后一愣,讶异于玉环竟也被牵连了。   想到那旧时容颜,他心头一阵刺痛。   “我要如何说实话?”   “汝阳王为何重查三庶人案?”   “他说。”李琩有些恐惧,低声道:“他说,薛白告诉他,李瑛之子李倩还活着。”   “什么?!”   这次,换成是吴怀实惊诧,甚至没能控制住情绪,倏地站起。   “不可能……他……他在哪?!” 第324章 假想   李琩抬起头,十分疑惑地看着突然站起身的吴怀实,不解他为何惊慌若斯。   “在哪?吴将军问谁在哪?”   面对他这般愚蠢的目光,吴怀实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问道:“十八郎就不害怕吗?”   “怕?为何……要怕?”李琩颓然道,心想这辈子已活到如此地步,沦为万世笑柄,还有何好怕的?   “当年是为了扶寿王你为储君,方酿出了三庶人案,倘若皇孙还活着,他第一个要复仇的可不是你吗?”   “复仇?”   李琩不知复仇为何物,自嘲地想到自己夺妻之恨、奇耻大辱也不曾想过复仇。身在帝王家,谁在乎恩仇,只有权力,有权则为所欲为,无权则逆来顺受,不外如是。   但面前这个宦官却是睚眦必报的狭隘性子,那眼神里藏着的是隐忍、狠毒,恶意像毒蜂一般,把李琩蛰了一下,吓得他往后躲闪了一下。   “可他就算活着……他怎能找我复仇呢?”李琩道:“他是逆贼之子啊,就算活着,也得被幽禁的。”   随着这句话,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道:“而且,阿兄说此事绝无可能,李倩当年必是死了,薛白定是骗他。”   吴怀实目光闪动,思忖着。   他亦能确定李倩已死了,可如此一来,薛白为何要追查当年旧事?   忽然,一个想法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如遭电击,瞳孔都瞬间放大了。   虽明知这想法很荒谬,但却让他豁然开朗,觉得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能说通了。   怪不得,薛白与和政郡主清清白白……   李琩见吴怀实眼珠子转来转去,久久不语,不由好奇道:“吴将军还在想什么?”   “若是假的,薛白为何要骗汝阳王?”吴怀实压低声音道:“十八郎有没有想过,也许,薛白就是那只漏网之鱼?”   “这这……不可能,你是在说鬼故事不成?”   李琩终于感到了害怕,他与薛白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却知薛白是个极有手段的人,短短几年内一跃为朝中新贵,把李亨、李林甫都治得服服帖帖,他并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   可如吴怀实所言,薛白若真是李倩,第一个复仇对象就是他。   “我可算知道薛白为何要去掖庭了,定是为了见某个与三庶人案有关者,若不是鄂王妃,那便是博平郡主了。”   “什么?”   “老奴是在说,薛白所做所为并非空穴来风,他一直以来都在处心积虑地谋逆。”   李琩觉得吴怀实魔怔了,说的话也是无稽之谈,道:“没有人会这么做的,除非他在找死,若我是李倩……”   “若伱是李倩,你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薛白不是你!”眼看始终不能点醒李琩,吴怀实恼怒起来,道:“薛白为了权力,一切都能舍弃,随时能把命豁出去,你用你的想法去套他的想法,你是个什么……”   话到一半,忽然住口了。   但那语气已深深地刺痛了李琩。   李琩知道吴怀实看不起他,哪怕他的遭遇换到世上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只能选择逆来顺受,但世人还是看不起他。   应该说,无数个比他更懦弱者在深深鄙夷着他的懦弱。   没有一个人能够对他感同身受。   李琩颓然坐下,无力地垂下头,道:“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被父皇幽禁的废人,管谁是李倩,管薛白想做什么?”   激将法用成了这样,吴怀实微微讥笑,遂又小声道了一句。   “十八郎还不知道吧?薛白与贵妃已有苟且……”   “什么?!”   “不明白吗?他在羞辱你。为了复仇,为了夺回他阿爷失去的一切,他无所不用其极。”   李琩心中翻江倒海,脸色变幻。   终于,他缓缓问道:“吴将军想要我如何做?”   “岂是老奴想要你做什么?此事与老奴无关,不过是探查到了此事,提醒十八郎一句‘先发制人’,早日向圣人禀明才好……”   李琩不知所措。   他那个侮辱他至深的父亲已将他的人格完全摧毁了,他遇到任何事情就像站在一片废墟里不知该往哪走,六神无主,于是,轻易就陷进了吴怀实那个煽动着愤怒的眼神里。   他不敢怨恨圣人,遇到了他惹得起的人,却大可去报复,去发泄。   ***   右相府。   今日因神鸡童贾昌前来拜会,李岫便在庭中置酒招待。   “怪了,十郎今日竟有空与我闲坐?”贾昌有些受宠若惊,笑道:“这两年,十郎总说相府事务繁忙。”   “以往是。”李岫道:“以往不会用人,只好自己焦头烂额。”   “哦?”贾昌不由好奇,“十郎近来收罗了不少人才?”   李岫自不可能与人说他阿爷病了才不再对他动辄打骂,或说薛白能替他分担不少难题,他遂摆手不答,只谈了谈近来的感悟。   “倒非如此,不过是心境不同了。以前总想着宰相之子当如何如何,近来却感悟到人生匆匆百年,功名利禄总是求不完的。”   “这倒不像李十郎说出的话。”   “其实我一贯如此,但过去活在了‘李十郎’的壳里,三更四更还在灯下处置公文,五更鸡鸣犹不得闲,结果阿爷还是不满。可一旦想通了……我前几日终于得空去拜访了启玄真人,请他为我把脉,方知我不年轻了,气虚脾弱,精力不济,当好生歇养了。”   “是。”贾昌也是好养生的,听得连连点头,道:“我看十郎今日这眼圈不再发黑,气色好了不少。”   “我连着五日早眠,闲下来,神志都清明了不少。”   李岫从容地笑了笑,道:“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过的日子,有了把控感。”   贾昌也不知他是哪学来的这套说辞,听得却是十分新鲜。   ……   与这庭院隔着几道墙,薛白正在李腾空的监视下代李岫批阅着公文。   这些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要之事,无非是李岫图轻省,将最繁琐又无关痛痒的一部分事务交给了薛白,多是些各地的钱谷核算、州县的刑案之类,处置起来费事,一个不妥还要挨李林甫骂。   李岫不擅长这些,且心中顾虑,做起来事倍功半,薛白却是得心应手,做得快,且从无纰漏。   其实薛白也遇到很多不知如何解决的难题,他每次都会收集起来,统一问李林甫。   但薛白与李岫最大的不同就是,李林甫会骂李岫,却知骂薛白毫无用处,懒得骂,只公事公办地回答。   “朔方军今年的军粮数目不对吧?”   批着公文,薛白忽然喃喃了一句。   李腾空正坐在一旁,问道:“少了?”   “是。”   薛白拿过算盘,有些笨拙地拨弄了两下。李腾空便接过算盘,低声道:“我来,你说便是。”   “据我所知,朔方军士卒达六万四千七百人,一兵一日食粮两升,一年是七石二斗,折粟为十二石。另外,军马有一万四千三百匹,冬春每匹日食粟一斗,年食粟十八石……”   薛白说得快,李腾空算得也快,纤细漂亮的手指拨着算珠,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会。   待他罗列了一长串的数字,沉吟道:“如此算来,每年兵马粮草需有……”   “一百二十五万六千四百石。”李腾空道。   “如今府兵制溃败,士卒健儿不习农事,屯田、租税不过二十余万石,如此,朝廷今年还支给一百零五万石。”   “不错。”   “但你看,这封和籴使的公文上说给粮十二万石。”   “还有户部的。”   “户部只支给了三十一万八千六百石。”薛白道,“我记得。”   李腾空道:“这还是不能说明今年支给的不对,秋粮还没押解。”   “但比往年这时候,已少了整整四十七万石。”   薛白说着,把那封公文放到一旁,道:“这个也留着,一会问问你阿爷。”   之后,他一回头,见李腾空正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了?”   “无怪乎你做这些事比我阿兄顺遂十倍不止,但这些,你如何记下的?”   “为官任事,本该心中有数。”   “你记性特别好吗?”李腾空不由对薛白有些好奇,此时也不摆高深道人的架子。   薛白摇了摇头,道:“不是记性好,用心而已,分得清什么重要,什么次要,看到重要消息时多留意,少理会些虚名浮利,自然就记得了。”   “儿女情长你也不理会。”李腾空小声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李腾空道:“你特意留意朔方军,可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薛白见瞒不过她,不由笑了笑,道:“好吧,我知你阿爷想把朔方军节度使张齐丘换成安思顺或阿布思,所谓边镇用胡人嘛,但眼下南诏之战在即,我希望他能收手。”   李腾空转头不语。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上,她赞同薛白的看法,但倘若说出来,阿爷也只会觉得她是因为私情,倒不如不说话。   ……   是日午后,李林甫听过薛白的问题,淡淡道:“本相让你辅佐十郎,是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真当自己是右相了不成?”   “我在右相府,确实是受益良多。”薛白道:“但不知右相是先对付张齐丘,还是先对付张垍?”   李林甫听出了薛白的威胁之意,此事若谈不拢,薛白只怕要马上倒向张垍。   而眼下与以前他只手遮天时最大的不同,一是张垍平章中书门下事,二是他病了。   这等情况下,与薛白撕破脸风险甚大,倒不如晚些再换朔方节度使。   “军粮可经河曲黄河水运,本相亲自批个公文,河西军会暂支一部分粮草给朔方军。”   “右相记得就好。”薛白道。   李林甫闭上眼,将心中愠怒压下,道:“十七娘,你留下,为父有话与你说。”   薛白见他这是送客的意思,告辞而出。   李林甫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也不睁眼,颇不悦地道:“我在太池宴上说你与薛白清白,你还引以为荣了。”   李腾空一愣,不明白阿爷忽然说这样的话是何意。   “薛白是柄利剑,却没有剑柄,浑身上下都是剑锋,你阿兄握不住他的。你不同,柔可克刚,你也该有些手段,女子是能让男儿为你所用的……咳咳咳,这还要为父教你吗?”   “阿爷这是,想把女儿赶回道观?”   “说你两句又自命清高。”李林甫今日显得焦急了些,失了往日的气度,叱道:“再这般下去,李华那女儿都能抢到你前头。”   父女二人才好了些的关系再次闹僵,李腾空正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要说,有婢女匆匆赶来,附在李林甫耳边禀报了一句。   “让他来见我,支屏风。”李林甫低声嘱咐道,“十七娘,你先下去。”   “阿爷要见客?可你……”   “无妨,为父还不能见客了不成?”   ***   吴怀实进了厅堂,隔着屏风能看到李林甫隐隐约约的身影。   “右相,我是有极隐秘之事说。”   “说吧。”   “右相可还记得薛妃那个儿子?”   吴怀实问了一句,很想看李林甫的反应,可惜,屏风后安静如初。   他感觉到了右相的镇定,不由又问道:“右相可是早知有人在打听此事?”   “汝阳王是如何死的?”李林甫问道。   “玉容散吃多了。”吴怀实道,“但我查到,是薛白怂恿他旧事重提……”   “本相已提醒过薛白,他会收敛,这桩事到此为止了。”   “内侍省死了两个人,岂是轻易能了结的?今日过来,我是想问右相是否想过一个可能。”   吴怀实说到这里,走上前几步,整个人贴到屏风上,在这里,他能看到李林甫正半躺在一榻上。   接着,他以神秘的口吻道:“我在想,也许,薛白就是……皇孙李倩?”   “你已杀李琎,欲杀本相吗?”   “不敢。”   吴怀实连忙退了两步。   李林甫这才道:“亲眼确认皇孙之死者,李琎、高力士、陈玄礼等人,你不去问他们,却来问本相?”   “右相可莫忘了,当年策划此事者,正是我们,李倩若活着,岂会放过我们?”   一句话,把李林甫带回了开元二十五年的恐惧之中。   那日是四月二十一日,李瑛三兄弟与薛锈血染蓝田驿,他得到消息很高兴,还以为一切都出自他与杨洄的计划,他亲手布置的一场构陷他当然很确定。   但在入宫之时,他看到了三个宦官正聚在殿前说话,高力士、袁思艺、吴怀实。其中,吴怀实还是武惠妃身边的内仆丞,说话时却没有避着李林甫,在他走过身边时说了一句——“事成,孩儿还要回惠妃娘娘身边吗?”   那是李林甫平生最震惊的一次,他打了个颤栗,忽然明白过来,一切都是圣人策划的。   看似武惠妃要争储,实则是圣人在利用武惠妃除掉羽翼渐成的太子,以及掣肘皇权的张九龄。当他们这些人自以为聪明,要谋相位、谋储位,其实不过是一头驴,盯着胡萝卜为圣人拉着磨,甚至于武惠妃的野心都是圣人故意派一个宦官到她身边不停地怂恿而来。   当时,他是带着如履薄冰的心情,走到圣人面前,说出了那一句“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   ……   “庆王膝下还养着废太子之子,也不见他们说不放过谁。”   “右相!养在十王宅、百孙院的,能与外面那摸爬滚打长大的一样吗?圈养的是狗,野生的才是狼啊。”   也许正是因当年这些旧事,吴怀实比李琩、李林甫更恐惧李倩还活着这件事。   “薛白都到掖庭宫去见了鄂王妃或博平郡主了,非要等到他开始对付我们了,右相才信吗?”   “你可有证据?”   “右相一试便知。”吴怀实道。   李林甫停顿片刻,道:“如何试?”   “他在追查当时的参与者,右相可以拿消息诈一诈他。只要证实了,圣人或杀他,或幽禁他,便不是我们能作主的了……”   李林甫沉默了一会儿,感到十分疲惫。   好不容易通过拉拢薛白稳住局势,此时却得知薛白有可能是李倩。若是真的,其人只怕所图不小,要将右相府生吞活剥了。   无怪乎薛白分明心里有十七娘,却又疏远她,却说什么鄙视他这个宰相。   “若真是皇孙。”李林甫道,“那他所做的一切便是潜构异端、图谋不轨,比废太子更甚,圣人是必杀他的。”   “如此,薛白的性命便掌握在右相手上,右相也可借此事发一并除掉张驸马、王忠嗣,朝堂还是右相说的算。”   “知晓了。”   “还有一事,贵妃被撵出宫了,右相可知此事?”   吴怀实说着,等了许久,不见李林甫回答。   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再次向屏风走去,屏风后却是有个哑婢走了过来,冷着脸请他离开。   ***   薛白离开右相府,刁丙已上前牵着他的马,也不说话,只引着他往东市丰汇行而去。   这是出事了。   到了丰汇行,薛白不慌不忙步入秘室,只见杜媗、杜妗正满面愁容。   “事发了?”   “是。”杜妗道,“你的案子犯了。”   杜媗舍不得对薛白卖关子,径直把事情原委说了。   “迟姝死后,我们派人一直盯着寿王府,今日,吴怀实过去了一趟,秘谈了许久。”   说话间,又有消息送来,杜媗去接了,道:“吴怀实去了右相府,你前脚出来,他后脚便进去了。”   “媗娘再帮我盯着吧。”   杜媗知这两人又有些疯狂的计划想单独谈,不愿走开,杜妗遂上前贴着她柔声说了几句。   “倒不是别的,怕你听了瞎担心,我保证不吃独食,晚些让阿姐吃独食。”   “别瞎说了。”   杜媗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去帮忙盯着消息。   她出去了,薛白便道:“看来,我又撞在吴怀实手上了。他该已知晓,是我与李琎说了李倩还活着之事。”   “我安排了几个好手。”杜妗道,“你若点头,他回宫的路上我们便可了结了他的性命。”   “杀他容易,留下的麻烦却更难收场,正是杀了两个内侍省的人,反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不怕,这是宫闱秘事,杀了吴怀实,宫中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查。”   “杀是不能杀的。”薛白思忖着,道:“但你说得不错,这是宫闱秘事,与朝政不同。此事李隆基不会听朝臣们的意见,只会问一两个人,高力士、陈玄礼。”   “难处便在于,你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远比不上吴怀实,毕竟他才是身边人。”   “是啊,这次破局说起来容易,但要让李隆基完全不相信吴怀实所言却难。”   “也未必难,你大可矢口否认,谁会信你在追查三庶人案。”   “不仅有人信,还有人会联想到我是李倩,你觉得呢?”   杜妗想了想,不由笑了出来。   “也对,除了疯子,谁敢冒充李倩?”杜妗得意地笑出来,“世间只怕仅你我二人有这疯主意。”   “所以,旁人更可能当我是真李倩。”   “那就更简单了,李隆基、高力士知道李倩已死了,定是不会信。”   “但还是会杀我,因为吴怀实一告状,我确实是太僭越了。”薛白道:“除非我能反过来攀咬他,要活命,对质时不能成为圣人讨厌的那一个,就像御前斗鸡,目前为止,每次总有一只鸡能活下来。”   “可他能有什么罪证?”   “是啊。”   薛白随口应着,接着便因想到了别的事而走神了。   “在想什么?”杜妗拿头发挠了挠他。   “我在想,吴怀实若是误认为我是李倩……未必是坏事。”薛白道:“等到以后,我们还要想方设法证明。”   “以后才是皇位,如今可是死罪。”   “所以,如今制造证据,比以后要可信的多。”   杜妗道:“你还能帮着吴怀实制造你是李倩的伪证不成?”   “为何不可?”   “太贪心了。”   他们在考虑的无非是两桩,一是怎么做更像李倩,留下痕迹以后让人找到;二是证明与李倩毫无关系,吴怀实一旦告状全都是荒谬。   这是完全矛盾的两个方向,似乎不可能找到一个办法能同时满足薛白的想法。   薛白有一个找答案的思路,他闭上眼,想像自己就是李倩。   作为一个身负重任的幸存者,经受冤枉归来,现在想做什么,又该如何保护自己?   “若是李倩,会把这些仇人一个个除掉。”薛白喃喃自语道,“不像我,对他们都太宽容了。”   “殿下想除掉谁?”   “杨洄出谋划策,哄骗李瑛披甲入宫,该杀;李林甫在朝中助武惠妃母子,该杀;还有寿王李琩,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因他而起,不杀是不行……”   说到这里,薛白停了下来,睁开眼,有了一个思路。   “寿王李琩,李隆基很嫌恶他啊。”   杜妗与他对视一眼,当即会心,眼眸一亮,道:“有时,因一个坏事的帮手,再好的计划也可能失败。吴怀实第一个见的就是李琩。”   “那就有一个初步计划了。”   薛白比吴怀实更明确一点,那就是李倩是真的死了,因为那就是他骗李琎的。   而李隆基是最了解真相的人,也知道李倩是真的死了吴怀实被怨恨左右而杜撰出来的事确实能激起李隆基的杀心,需得要想个办法,把杀意全推到李琩头上。   很难,且具体怎么做还未敲定。   薛白侧过头,问道:“是我太贪心了吗?”   杜妗不由搂了上去,低声道:“知道吗?在我眼里,你比真李倩更有资格取这皇位。”   “我心脏。”   杜妗并不嫌弃,笑着点点头,道:“手段也脏。”   ……   长安城很多人都知道薛白在官面上升官飞快,十分了不起,却不知薛白在暗地里有多少势力。   之后几日,便有更多的眼睛盯上了吴怀实。   安业坊,提着食盒的伙计站在唐昌观附近转头四看,寻找着送菜的地址,目光偶尔一瞥,能见到吴怀实从守卫森严的唐昌观出来。   “于唐昌观待半个时辰。”   很快,消息便从安业坊递到了东市丰汇行。   杜妗看罢随手丢进火盆,思忖着吴怀实在半个时辰内与唐昌公主都聊了哪些话,是否编织了从皇孙变成薛白的故事。   而在阁楼下方,又有伙计匆匆而来,禀报吴怀实又派人往十王宅盯庆王了。   暗潮涌动,薛白却还没有找到李琩与吴怀实勾结陷害他的理由,以及两人的罪证。   他还缺少破局的钥匙。   ***   直到某个夜里,他在梦中隐隐听到了歌声。   “金雀钗,玉搔头,是你给我的礼物……”   薛白睁开眼,却见天已亮了,颜嫣正坐在榻边穿罗袜,摇头晃脑地哼着歌。   她不太擅于唱歌,调子唱得支离破碎、奇奇怪怪,唯一好在声音好听。   “嗯?你哪里学来的这歌?”   “你昨夜哼的,我照着学的。”   “我哼了吗?”   薛白有些意外,有些担忧。   之后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并除掉李琩与吴怀实的办法……但只怕实施不了。   那个人,又怎么可能帮他去害李琩?   该还是太贪心了,这次求保全性命都难,竟还顾着往后…… 第325章 哪吒   青岚走过小径,站在花圃边看向正在打太极拳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只觉赏心悦目。   等到他们收了势,她方才上前,向薛白低声禀报了几句什么。   过程中,颜嫣则走到了廊下,披了一件外裳以免着凉,之后看薛白还在听青岚说话,她便走到桌案边先吃着茶点,边与永儿说话。   “知道这个蛋羹好吃,又香又滑。”   “娘子小心烫。”   永儿随口应了,心思却还在薛白身上,好奇青岚在说什么。   她觉得郎君有很多事务都是杜二娘、青岚知道,反而身为正妻的娘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偏是连她这个婢女都知道着急了,娘子却还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永儿,你尝尝这个。”   “娘子你多关心一下郎君呀。”永儿小声提醒道。   “我才是病人,关心他做什么?”颜嫣随口应道,“我该多关心我自己才是。”   永儿听了急得不行,好在不多时,薛白已向这边走过来,他才站定,颜嫣塞了一块枣糕在他嘴里。   “怎么样?”颜嫣问道。   “蛮好吃的。”薛白答得也随意。   他们两人的相处,谁也没刻意想显得更像一对夫妻,或以此来作为要求。抛开永儿的忧虑不管,他们自己倒是颇为自在。   “既吃了我的早膳,你很久没给我新的故事了,葫芦娃我都画成伱说的连环画了。”   “那今天带你出去踏青?”   “好啊!”颜嫣一听要出去玩就高兴,不知想到什么,狡黠地偷笑了一笑,摇头道:“还是算了,不去了。”   薛白正要去安排,闻言停下动作,与她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去吧,许久没一道踏青了。”   “阿兄……夫君这是诚心诚意地请我去吗?”颜嫣双手背至身后,微微得意。   成婚至今,她恰是在得意忘形时偶尔还是会喊错称呼。   “是,我诚心诚意地请你去。”   “分明是打着我的幌子出门,却敢说诚心诚意呢。”   “你若真不想去,那便算了?”   “那,夫君与我说这次又是什么安排,我也好配合你。”   薛白也不瞒她,招招手,附耳过去,颜嫣心里还是好奇的,不自觉地踮起脚去听,却见他道:“去见贵妃一面,请她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但不能让旁人发现。”   颜嫣站累了,一手搭在薛白肩上,凑到他耳边问道:“我也能见贵妃吗?她真像传闻中那么美吗?”   “走吧。”   薛白这一家人遂乘了车马,去了曲江游玩。   路上,薛白给颜嫣、青岚说了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陈塘关总兵李靖就是后来的托塔天王,《西游记》里也说过的,但他的故事在《封神演义》里,以后再与你说。”   “夫君这里拎一个小故事,那里又拎一个,何时才能说个完整的?”   颜嫣先是抱怨了一句,之后拎着几处细节问起来。   “李靖的名字,是夫君瞎编的,还是指的是李卫公呢?”   “那是殷商时候的大将。”   “可殷商时连李姓都还没有。”   薛白只好胡诌道:“也许李靖是天王转世。”   “哪吒为何叫‘三太子’,那金吒、木吒是‘大太子’、‘二太子’吗?”   “应该是,好像没人那么叫过他们,这毕竟是哪吒的故事,一切都围绕着哪吒说。”   “夫君,这个故事我也可以画出来吗?”   薛白问道:“为何不行?”   颜嫣撇撇嘴,道:“可莫给你招了更多麻烦,‘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传出去可是要被人说不孝的。”   “哦,那是我方才没说全,‘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唯此孝心,耿耿相随’,这样不就孝了?”   “还真是孝了。”   颜嫣也不知自己这夫君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信手拈来的故事背后分明有些博大精深的东西。   她由薛白牵着手,走下马车,看向曲江波光粼粼的湖面,心里回想着方才听到的故事。   其中,她觉得最奇妙的部分是太乙真人以莲茎为骨、莲藕为肉,莲叶为胞衣,重造哪吒肉身,那这重生的哪吒三太子,还是原来的哪吒三太子吗?   一行人进了阅江楼,登上楼阁看诗板,曲江诗板上的名家题诗不计其数,其中还有薛白及第后作的一首诗。   “咦,这人字写得真好。”   永儿才看到第二块诗板便发出了感慨,她虽是小婢女,其实也是个书法大家,很有鉴赏能力,轻声读道:“天静终南高,俯映江水明。有若蓬莱下,浅深见澄瀛……”   薛白看了看署名,见是“储光羲”,知这是当今颇有名气的一个老学者诗人,不过,官位不如他高。   一首首诗看过去,忽见一张诗板上贴着一幅画像,画上是个面容清癯的老者,仙风道骨的模样。   “咦,这是谁?有点眼熟。”青岚不由问道。   薛白看了一眼,没看到题跋,道:“都猜猜。”   颜嫣一直在想着哪吒重塑肉身的故事,看了一眼画像,笑道:“这不正是太乙真人吗?”   薛白被她逗得笑了笑,待再逛了一会,转出阁楼,他向阅江楼的小厮问道:“敢问阁上有幅画像,画的是谁?”   “那是草圣张旭所画,画的是秘书监贺公知章。张公不曾题跋,说是,若题上几个字,旁人看得便不是画了。”   只这一句话,已让薛白向往当年饮中八仙聚会时的风采。可惜他这辈子诗写得再好,大概也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颜嫣回头看了一眼阅江楼,心里不愿承认那画上是贺知章,她觉得更像太乙真人。   出了阅江楼,薛白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能看到几个身影犹跟着他们,定是跟踪他的眼线。   他却已让杜妗安排好了。   “走吧,我们去坐船。”   乘上小船,船夫划着浆,小船悠悠晃晃,离开了岸边,成了曲江上的一粟。   ***   大慈恩寺。   杨玉环登上雁塔。   风从塔洞吹过,呼呼作响,拂动了她的青丝与彩袖,她眺望着西南边的曲江,眼中丝毫没有忧愁,反而是轻松与自在。   像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终于能偷偷跑出家门,见识一眼广阔的天地。   “娘子,我好了。”   谢阿蛮从屏风后出来,已打扮成女尼模样,只是戴着帽子。   杨玉环回头看了眼,抿嘴一笑,道:“好俊俏的和尚,敢问法师尊号?”   “啊?”谢阿蛮愣了一下,应道:“贫僧……辩机。”   因圣人更崇道教,她不知道什么高僧,最了解的就是辩机。   “你可是个女尼,一天到晚不知是在想什么。”   杨玉环笑骂了一句,亦到屏风后换了衣服,杨玉瑶今日原是男装打扮,此时则是换上她的衣服。   但杨玉瑶到此时还不太明白,为何杨玉环与薛白见面,要如此费尽周章,掩人耳目?更稀奇的是,薛白遣青岚来一说,杨玉环就轻易答应了。   不多时,明珠带着两个女尼出了雁塔,离开大慈恩寺,往青龙坊的净信尼寺。   再从净信尼寺出来,杨玉环、谢阿蛮则已换成了一身襕袍。   大唐女子为便利行事,常穿男装,但杨玉环上次这般外出游赏还是待字闺中之时,如今自由自在地走在长安城的寻常巷陌,竟有种看什么都稀奇之感。   “那是什么?”   “报亭,是卖报纸的,除了朝廷邸报,各种报纸都有呢。”   “那个呢?”   “冰糖葫芦,最初也是丰味楼开始卖的。”   “那些人排着队买何物?可是甚美味珍馐?”   “丰汇行,他们是在兑钱存钱呢。”   “兑钱又是何物?”   “……”   说话间,她们进了开在青龙坊的丰味楼,才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接过明珠给的令牌看了一眼,带着她们走向后院。   杨玉环一边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大堂上的曲艺表演,那曲调奇奇怪怪的,在她听来略有些俗气,偏是能让人忍不住地在意。   待走过长廊,离大堂远了,已听不到曲词声,她却觉得脑子里还在回响着,甚至差点要哼出来。   到了一间小院前,隐隐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我今日吃这藕片,倒觉得自己是在吃哪吒一般……”   两声敲门声之后,院门被推开,杨玉环步入庭中,只见厅堂上摆了张圆桌,有几人正围坐着吃饭,她只认得薛白。   之后目光一转,落在那少女的脸上,对上一双懵懂又清澈的眼,杨玉环能看到她对自己的惊艳与仰慕。   “阿姐来了。”   薛白放下筷子,不慌不忙地饮了杯清水,抬手向里间一引,道:“我们可到那边一谈,有重要之事。”   杨玉环把手里的冰糖葫芦递在谢阿蛮手里,道:“急什么?差点忘了现在可是该用膳了,你请阿姐来,却不请阿姐吃饭?”   薛白看了看天色,认为时间有些赶。   杨玉环则已上前往桌上看了一眼,径直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笑道:“都坐,菜色闻起来很香。”   颜嫣本已站起身,闻言便听话地坐下,忍不住又看了杨玉环几眼,觉得她实在是太过美貌,忘了说话。   “你便是薛白刚过门的妻子吧?随他唤我‘阿姐’就好。”   “是,阿姐。”   “这个给你。”   杨玉环也没带旁的东西,随手便褪下手腕上戴的镯子,递在颜嫣手里,又给了青岚、永儿些礼物,执起筷子尝了菜肴,有些惊讶。   “都说宫中炒菜更好吃,这一尝,终究还是丰味楼的味道更好。”   “夫君给我带过宫里的点心,该是做得太精细了,失了味道吧。”颜嫣答道。   难得看到她有些拘谨,薛白便算看出来了,颜嫣以貌取人的毛病十分严重,就喜欢漂亮的,越漂亮越容易得到她的尊敬。   杨玉环今天心情好,连尝了好几样菜,更是兴致上来,与颜嫣聊得如多年好友一般。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嗯……听故事,吃好吃的。”   “是吗?与我一样。”   薛白终于提醒道:“阿姐,你不能待太久。”   “有酒吗?我小饮一杯,方教用过膳了。”   ……   步入后方的秘室中,杨玉环道:“那首歌,你何时唱完给我听听?”   “什么歌?”   “你醉酒时唱的。”   “那是贵妃醉酒。”   杨玉环不由好笑,嗔道:“谁醉酒?我酒量可好,能灌一百个你。”   “阿姐不问,今日这般遮遮掩掩见面是为何?”   “不问,难得出宫,我只管开心。”杨玉环道:“怎么?薛大谋士想到了让我回宫的办法了?”   “办法没有,麻烦却不小。”薛白道,“我多事,追查了汝阳王之事,被吴怀实盯上了……”   ***   颜嫣吃饭有个坏习惯,眼睛大,胃口小,看什么都好吃,实则却又吃不下多少东西。她今日吃的不过是寻常女子的量,却感到有些撑到了,只好在庭院里走着消食。   忽然,抬头一看,她看到后院不远处有个阁楼,楼上立着一道身影,便往那边挥了挥手。   挥了手之后,她往阁楼上走去,却也没有人拦着她。   “噔噔噔”上了台阶,微微喘着气,她笑道:“二姐。”   “慢些。”杜妗蹙眉道:“莫在我跟前病倒了,倒累得薛白怪我。”   “二姐是猫吗?”颜嫣道,“总喜欢窝在高处。”   “你更像猫。”   “我阿娘不让我登这么高。”   颜嫣说着,从阁楼上看去,发现这里既能看到曲江,还能看到雁塔,连远处的城墙都能看到。   杜妗见她安静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羡慕二姐,聪明能干,眼前所见这片风物,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更羡慕你。”杜妗道。   颜嫣略有些不解,她是病过的人,心里一直觉得人活在世上,康健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此时听着杜妗这么说,她不由在想,若不嫁薛白,换得身体康健自己愿不愿意……   “对了。”杜妗道:“上次说的事,可还作数?”   “自是作数。”   “好,他们出来了,你回去吧。”   “二姐告辞。”   颜嫣行了万福,扶着栏杆走下台阶。   没走几步另一边胳膊却是被杜妗搀住了。   “楼梯陡,我扶你。”   两人一路下了阁楼杜妗停下脚步,目送了颜嫣,好一会,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须臾,她感到有些异样,回到屋中,避入帷幔后更衣看了一眼,顿时失望。   “曲水,拿布带过来。”   “二娘这个月又是……”   “无妨。”杜妗淡淡道:“下个月便是。”   她做事从不服输。   ***   暗室中,薛白大概将事情始末说了,但隐去要踩着李琩破局的想法,以及他确有冒充李倩的心思。   杨玉环听过,竟是问了一句。   “你真是李瑛之子吗?”   薛白一愣,道:“方才说了,是吴怀实想以此事冤我。”   “可他会这般猜测,未必没道理,你这薛锈养子的身份甚是可疑。”   “也只有阿姐不觉得此事荒谬了。”   “你真不是?”   薛白有片刻的思忖,最后看向杨玉环的眼眸,目光坚定起来,道:“我对天起誓,绝不是。”   杨玉环莞尔道:“你何不去寻范女?让她打探圣人心意,只要圣人心中确信李倩已死,吴怀实便伤不到你。”   “我与范女并无瓜葛,终究还得靠阿姐为我澄清。”   “好吧,倘若我到时在宫里,依你所言便是。”   到最后杨玉环也没问为何见面要如此大费周章,两人也没提及倘若吴怀实诬陷薛白交构贵妃又如何。   有些事,比如圣人对他们的猜疑、一些风言风语,他们都有所察觉,但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   京兆府。   杜有邻算是看明白了,他这个京兆少尹平素不必办案子,一办必是不得了的重案、要案,倒显得整个京兆府衙门他本事最大一般。   这次,落在他手上的是内侍省两个宦官驾车出行被杀一案,事涉宫中,自是极难办。   但好在薛白已稍替他打开了些局面。   严武只在京兆法曹的位置上办了一个案子就得到了赏识,被迁到剑南军了,新任的法曹是薛白的同年李栖筠,正是借着右相府的权力,给他补了这个阙。   李栖筠被世人视为有王佐之才,确是能干,短短几日,已查到汝阳王府中姬妾奚六娘身份不简单,顺着此事还找到了奚六娘原本那个卖饼的丈夫。   之后,他审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少尹请看,这卖饼人说奚六娘不是他的妻子,他有妻儿,相貌平平。当时宁王常在康家酒楼饮酒,而他在康家酒楼下摆摊,奚六娘是主动要当他妻子,帮他支摊,实则是为了攀附宁王……”   杜有邻看向那供状,吃了一惊,道:“这真是……世风日下,这么久以前的旧事,你都查出来了?”   “幕后之人处心积虑,使派这般一个女子接近宁王,其势必不可小觑,这次的杀人案想必也与他有关。”   正说着,捉不良帅魏昶匆匆赶来,道:“杜少尹、李法曹,有人称看到了杀人的凶徒。”   “快,招进来!”杜有邻只当破案在即。   不一会儿,一个小娘子进来,哭哭啼啼地诉说她是汝阳王府的婢女,与奚六娘一道乘马车出城的,被凶徒劫走了,关在一个柴房中,她是趁看守她的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的?”   杜有邻与李栖筠对视了一眼,隐隐已感到不对。   “你既是偷跑出来的,当知你们是被关在何处?”   “奴婢知道,只是不敢说。”   “说。”   “是……是在道政坊的丰味楼,奚六娘现在还被关在那里,请少尹派人去救她……呜呜呜……”   杜有邻眼神闪烁,有些不安,低声道:“贞一,你随老夫来。”   带着李栖筠转入公廨后堂,杜有邻抚着长须,道:“此事,你有何看法?”   “敢杀内侍省的宦官,这等凶徒,一般不会轻易让一个婢女逃走。”李栖筠道:“此女供词可疑,若依常理,本该押入大牢,严刑审问。”   “那就依你所言?”   李栖筠无语,站在那等着杜有邻再想一想。   杜有邻当即反应过来,脸色变幻,踱了几步。   “她说被关在丰味楼,可丰味楼与我关系不浅啊,杜家可还占着……”   “若少尹敢动她,或是敷衍此事,只怕必然有人要以此攻击少尹以权谋私了。”   “那我回避此案?”杜有邻问道。   “杜少尹以何理由?直陈朝廷,你是丰味楼的东家吗?”   “这……其实我未得多少钱财……”   “那也只能搜查丰味楼。”李栖筠道,“事关内侍省,务必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杜有邻无奈,写下搜捕文书,招过魏昶,命他带人去搜丰味楼,且务必禀公办事,不可循私。   他确信必然是搜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不想,一名差役在翻柴禾堆时,从里面找到了一个带血的钗子。   证据确凿,必是有人杀内侍省宦官,劫走了奚六娘。   这桩案子忽然间查得如此顺利,进展神速,杜有邻吃惊之余,已感到事情不简单。   他连忙直呼腹泄,暗中招全福去向薛白报信。   “告诉他,有人利用我查他,我查也好,不查也好,皆是不利……”   全福匆匆而去。   杜有邻还没来得及把玉带系上,外面又有人前来通传。   却是京兆尹、刑部、大理寺催他将卷宗递上去,同时称已有监察御史在盯着这桩案子,提醒他少点小动作……   ***   转眼,五月初六。   端午节昨日已过了,李隆基又办了一场御宴,但没有接回杨玉环,也没有邀薛白前去赴宴。   因此,这场御宴没有发生任何波折,顺顺利利地结束了,李隆基还写了一首《端午三殿宴群臣探得神字》的诗,末句称赞诸臣。   “股肱良足咏,凤化可还淳。”   李林甫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宴会就很好,他很庆幸自己没在宴上发病。但也累,回来后歇了一整夜,精神才略好一些。   才起身,李岫已赶过来道:“阿爷,宫中递消息来了。”   “让人进来,你不必回避。”   不一会儿一名小宦官趋步上前,道:“见过右相,阿爷让奴婢告知一声……寿王已入宫了。”   “知道了,有消息再来了。”   “喏。”   李林甫看着这小宦官退下,喃喃道:“开始了。”   “阿爷,出了何事?”   “昨日御宴,圣人未邀十八郎,反而让十八郎得了一个今日单独觐见的机会。”   李岫道:“依我看,他不该常到圣人面前。”   “今日薛白不会来右相府。”李林甫道,“吴怀实要除掉他。”   “为何?”   “为何?吴怀实一开始不是没对他示好过,那竖子给脸不要脸。不杀,吴怀实留着他好把自己气出病来?”   这般尖刻的一句话,李岫不知如何回答,问道:“可薛白如今帮着右相府。”   “我亦想过此事。”李林甫放缓了语气,叹道:“他终究不是右相府的女婿,与十七不过是清白的朋友之交罢了……更重要的是,他出身太可疑了,你知道,吴怀实这次用何罪名吗?”   “孩儿不知。”   “罪名是:开元二十五年,圣人赐死三庶人与薛绣之后,宫中遣人去赐死薛妃,失手打死了皇孙。李琎却暗中将皇孙带走医治,送至薛绣的别业,后历经张九龄、贺知章、张垍、杜有邻等人庇护,先改名薛平昭,再改名……薛白。”   “阿爷,你这是?!”李岫惊道:“圣人不会信的!”   李林甫道:“这次不是本相出手,而是吴怀实,他上面还有高力士,高力士平素一副笑咪咪的模样,与人为善。可你知他为圣人做过多少脏事吗?”   李岫并不想知道,连忙低下头。   “莫看高力士平素待薛白宽厚,其人能从那么凄惨的处境走到如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狠起心来,远比我还要狠。薛白先去掖廷宫、后去向李琎打探,称李倩未死……这是触到了高力士的逆鳞啊,吴怀实正是有把握,方才决意除掉他。”   说着,李林甫眯了眯眼,道:“吴怀实这一招,看似很蠢。其实算到了圣人、高力士忌惮什么,他们明知李倩死了,但只要一听有人说‘薛白是李倩’,他们心里就会犯忌讳,杀了薛白,才能抹掉这种忌讳,明白了吗?”   “可我们为何要帮着吴怀实?”   “薛白前几日敢威胁我,你不知道?你确实不知,当时你在与神鸡童喝酒,说蠢话。”李林甫道:“更重要的是,这次不仅能除掉薛白,还能一举除掉张九龄、贺知章、张垍,以及他们的所有朋党。吴怀实答应过我,此案最后还是由右相府办……把那名单拿来。”   “喏。”   李岫遂起身,把那份政敌名单拿了过来。   李林甫用颤抖的手接过,摊开来,眼中有些狂热,道:“最后可以再办一场大案,一举除尽他们,从此,右相府就高枕无忧了。”   闻此一言,李岫脑子里嗡地一下,连忙跪倒,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之后是脑袋重重磕下去。   “阿爷!不可啊!”   他深知若真把这么多政敌一次除个干净……往后他绝不可能收拾得了局面。   李林甫却也不是全无考虑,喃喃道:“你不懂,我们不能断了宫中大宦官的关系,不能得罪吴怀实……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么过的。”   “阿爷,我求你就当是……”李岫大哭,“就当是……饶孩儿一命吧!” 第326章 最坏的打算   御史台,殿院。   自从罗希奭下狱之后,殿院换了个老资历的侍御史任院使,而薛白才任职就除掉官长、也让同僚们敬而远之,无人敢与他共用同一个官廨。   别的官廨拥挤不堪,薛白则独占一间,连刁氏兄弟都各有一张桌案,十分吃力地识字。   “阿兄,我连‘奭’字都认识了,算是识字人了?”   “不太算吧……”   兄弟俩小声的嘀咕声中,薛白正在主位上提笔写着谏书,作为殿中侍御史,他的职责在于“纠劾严正”,总之就是纠不妥之事。   他今日从杨国忠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李隆基有意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   消息真假还不知,毕竟最近并没听说安禄山有什么功劳。可节度使封王,此前从未有过,此绝非小事,薛白自是要上书阻挠的。   正写着,杜妗派人来递了一则消息。   ——“李琩进宫了。”   薛白没急着起身,而是把奏章写完,吹干,招过御史台一名小吏递到中书门下。御史奏事是可以不经上官的,故而说权力很大。唐初时甚至不需要送到中书门下审核、可直接交于圣人,只是如今国事尽托李林甫,反而多了一个步骤。   “薛御史,这是?”   “纠书。”   “薛御史可知,昨日京兆府搜查了丰味楼,据说是与城外的命案有关,那边不少御史都在盯着此事。”   “自是听说了。”   “那,薛御史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情纠察旁人?”   “本职公务还是得做好。”薛白道。   ……   一辆钿车停在御史台之外。   薛白登车之后,只见杜妗一身伙计打扮,身边还放着一个食盒。   他打开食盒看了一眼,见里面没有菜肴,只有一叠纸条,看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后悔得罪了吴怀实吗?”杜妗笑问道,“换寻常人,在偃师县时放过吕令皓,也就没后面这些事了。”   “我们要做的却不是寻常事。”   “安排妥了吗?杨玉环会帮你一把?”   “她是答应了。”薛白有个不易察觉的皱眉动作,道:“但我没与她说此次我与李琩是你死我亡的局面,她也未必济得了事。”   “你做事一向有把握。”   薛白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叹道:“准备做最坏的打算吧。”   杜妗闻言,向车帘外看了一眼,见几个伙计还在跟着,手里执着短刀。   薛白则看完了食盒里一封又一封的消息,沉吟道:“京兆尹、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衙门都在配合吴怀实制造证据,李林甫被他说动了。”   “伱那位红颜不能帮你了吗?”杜妗问道。   “你心情不好?”薛白看向杜妗,问道:“怎么了?”   “月事来了,心情不好,这种时候,谁惹我,我杀谁。”   “那我去找趟李林甫。”薛白莞尔道,“当是保他一命,免得你杀了他。”   “没心情与你耍笑。”   ***   到了右相府,等了好一会,才见李岫有些失魂落魄地出来。   “你大难临头了,还有心思到右相府来,执宰相之权上瘾了是吗?”   “十郎这是在给我通风报信?”薛白道,“原来我大难临头了。”   李岫见他不走,方才引他入内,长叹一声,唏嘘道:“相识一场,我亦不愿见你死得太难看。”   “借你吉言了。”   今日的右相府比往常安静些,偃月堂内,李林甫正坐在一张躺椅上。   这躺椅还是薛白送的,比世间的席榻、胡凳都舒服,李林甫应该是很喜欢的,虽然他从没说过,但最近一天到晚都躺在上面。   方才,李家父子显然是有过激烈的争吵,两人脸色都有些潮红,透着一股疲惫感。   “你不去设法自救,跑来见老夫还有何用?”   “来见右相,正是我的自救之法。”   李林甫摇了一下手,道:“这次是吴怀实要害你,该是你与汝阳王之事有关,牵扯到宫闱秘事,各衙门能起到的作用小,虚张声势罢了,你来求我,不如去求高将军。”   薛白问道:“右相是想两不相帮?”   “实话与你说,此番老夫得帮吴怀实……此事,不是老夫能担待得起的啊。”   李林甫少有这般颓废的时候,之前哪怕病得最重时他的心气也没跌,今日却是有心无力的模样。   “你去找高将军罢了,不必在此待着了。”   薛白道:“若我是右相,会先看清楚自己站到了谁身边、他们能不能成事,毕竟对付薛白不成反遭殃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是说寿王?”李林甫咳了两声,道:“十郎你先退下。”   “喏。”   堂中没了旁人,李林甫才看向薛白,那目光如电,像能看清薛白的一切想法。   “你说让老夫帮你,得说实话……是你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吗?”   “什么?”薛白讶道:“李倩是谁?”   他这一刻呈现出的惊讶表情极为真实,且一闪而过,迅速让自己恢复了镇定。   “我只知道,汝阳王死后,他府中有一个名叫奚六娘的姬妾逃了,还牵扯到两个宦官之死。昨日京兆府搜索了丰味楼,必是有人想构陷我。右相也知道,我与吴怀实有过节。”   李林甫道:“到了御前,你就打算这般辩解?”   “辩解?我看该辩解的人是他们!”薛白义正词严道:“右相可知事情来龙去脉?我查到,汝阳王与寿王曾有过妄称图谶之举,没多久,汝阳王便死了,我确是追查了他的死因,有线索表明,是吴怀实指使奚六娘毒杀了他。吴怀实与我有私仇,察觉到被人盯上,遂唆使寿王恶人先告状。”   “咳咳咳咳……”   李林甫听到后来,像是被惊得吸了凉气,咳嗽起来。   好一会他才缓过来,喃喃道:“你觉得圣人会信你,还是更信他们?”   薛白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过去,你在圣人面前指鹿为马,成功了很多次。”李林甫道,“你当是因为你很聪明,错了,只是因为当时圣人喜欢你而已,喜欢你的诗词歌赋、奇技淫巧,又有贵妃为你美言,可惜,你耗尽了圣人的好感,如今想与吴怀实去比谁更得圣人信任。”   “我做了一个殿中侍御史该做的。”薛白道:“追寻真相,不畏皇子与宦官相勾结的势力。”   “就算圣人信你,他还是可以把你们全都杀了。”   “打个赌如何?”薛白道:“寿王一定会死在我前面,右相若帮他,必受连累,你答应过武惠妃‘一定保护寿王’,到时,开元二十五年的旧事被翻出来,你还想保住相位,能保住性命都难。”   “够了!”   李林甫叱了一声,胸膛起伏。   他抚着胸口,闭上眼喘着气,许久不语。   薛白等他呼吸恢复了平稳,才道:“帮他们还是帮我,不难选,我有一套完整的说辞……”   李林甫睁开眼,眼神茫然,喃喃道:“你是谁?”   他此时发病,不记得方才的事,薛白与他所谈的一切也就作废了。   “你是谁?”   “薛白。”   “薛白?”   李林甫竟是忘了这个名字,坐在那伸长了脖子,眼睛翻上一翻,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打量着薛白,一脸疑惑,喃喃道:“不,我想起来了,你是……薛平昭?”   “不是。”   “你来杀我复仇了,我不能把女儿嫁你……”   薛白道:“我说了,没有什么仇怨,我只管眼下的利与弊。”   “等等,等等。”   李林甫忽然皱了皱眉,四下看着。   他低头,看到了袖子上写着的一列字,有些诧异地喃喃道:“我得了痴呆健忘之症?不可能。”   “右相?你以为今年是哪年?”   李林甫没理会薛白,起身,继续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在桌案的抽屉中拿出一份卷宗,眯着眼看起来,之后再看向薛白,目光一闪,眼神里满是震惊与警惕。   “你不是薛平昭,你……你是,你是……”   薛白察觉到了他的不妥,上前几步,从他手中夺过那卷宗。   李林甫虽已老病,握着那卷宗的手却很有力,等卷宗被薛白抢去看,他也不再阻拦,抚着胡须,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目光透着茫然。   卷宗的第一页,是一张新纸,写的是“臣汝阳郡王太仆卿琎绝笔……”   薛白继续往后看去,说的是一桩旧事。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李琎得了武惠妃吩咐去东宫赐死薛妃,带走几位皇孙,恰逢有禁军士卒误伤了李倩,之后那禁军士卒发疯砍人,一片混乱之际,李琎把李倩带到安全处去医治,中间离开了一会,再回去,却不见李倩,他不愿声张,遂与高力士、陈玄礼说皇孙已死了。事隔十三年,李琎自称又见到了皇孙,领悟到当初犯了欺君之罪,愧对圣人,遂将此事告知。另外,他近来深受病痛之苦,了此心事,再无牵挂,不敢再面对圣人,便先走一步了。   薛白把信拿起,对着火光看了一会,道:“这是汝阳王亲笔?字迹仿得一模一样啊。”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留意到,这绝笔信写到最后笔迹还稍潦草无力了些,像是李琎愧而求死,情难自抑。   若非知晓真相,连薛白都要以为这信是真的。   卷宗内还夹着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李琮当时请求抚养李瑛之子的奏书,几个皇子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李倩。   薛白看了一会,忽然回过头,只见李林甫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那双斗鸡般的眼睛灼灼放光。   “这是吴怀实伪造的,还是右相伪造的?”薛白问道。   “你不是薛平昭?你是……皇孙李倩……你是来杀我的?”   薛白想了想,自嘲一笑,丢开手中的卷宗,道:“好吧,虽然这里面有些证据是伪造的……但我不得不佩服你们的洞察力。”   李林甫没有回答,显得有些迟顿。   薛白道:“你们总是先给人把罪证定好了再炮制证据,但偶尔确实是能猜中一两次。”   李林甫眉毛一跳,缓缓道:“你承认了?”   “承认就承认,反正你也记不得。”   薛白随口说着,把李琎的绝笔信撕下来,撕成了几片,背过身,放在烛火上烧了。   一缕青烟腾起。   “你……皇孙?咳咳咳……”   “不要怕,我真不是来复仇的,与皇位比起来,仇怨不值一提。”薛白自嘲道:“与你说说也无妨,我心中偌大志向,也只能与你这个癔症之人说了。”   “癔症?我没病,本相告诉你,你死定了。”李林甫摇了摇头,犹没分清这是哪一年,道:“你冒充杨慎矜之子以瞒身份,但瞒不住,圣人一旦知晓,你死定了。”   “真的吗?”薛白轻哂一声,拉过一条胡凳,在李林甫对面坐下来,道:“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你死了,休想连累本相。”   “李俨、李伸、李俅、李备都没死,我为何会死?”薛白道,“这次我面对的危险,不同于任何一次。以前我若输了,我会死。而这次我能继续瞒住最好,瞒不住最坏的结果,我恢复皇孙的身份。”   “你居心叵测,圣人必杀你!”   “不,我会成为制衡李亨最好的工具,代替你,成为太子的下一个对手。”   李林甫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愕然了一下。   薛白笑了,道:“当圣人知道我是李倩,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被赐死。但我可以哭,可以满地打滚地求饶,我还年轻,羽翼未丰,对圣人没有威胁,他留着我,比杀了我更有用。”   “不,你有威胁。”李林甫道:“你太聪明了,你总是能出人意料,圣人永远猜不对你能做到哪一步,他绝不敢用你。”   “大不了就幽禁我,你想想,若你有我这样一个孙子,真会杀了吗?”   李林甫不答。   薛白道:“可圣人能幽禁我多久?没有人对付安禄山,等圣人驾崩,安禄山必起兵阻止李亨登基,宫变一起……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支持者吗?你知道十三年来谁庇护我并教了我这一身本事吗?”   “谁?”   “你看不到,但他们无比强大,他们是大唐的忠臣义士。”   这些问题,李林甫很在意,因此以前追查了很久,此时才终于得到了薛白的回答。   “右相。”薛白加重了语气,道:“一直以来你是圣人制衡东宫的工具,可你有自己的主张吗?你想拥立谁继位?”   “用不着你管。”   “那你百年之后,儿女何以为继?”   “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发疯赌一把吧?”   “你说什么?”李林甫道:“端午御宴马上要开始了,你还不扶本相入宫?!”   薛白道:“右相看我是谁?”   李林甫伸手便要打,薛白反应快,避开了,退了两步。   “不孝子,去让苍璧备马。”   他似乎又发病了,不记得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薛白今日来与他聊到现在,全成了白费工夫。   此时再指望于说服李林甫来帮忙对付吴怀实已来不及了,薛白遂执礼告辞。   “好,这就去备马。”   李林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逐渐深沉起来。   吴怀实所言不错,薛白是不是皇孙,一诈就知,眼下果然是诈出来了。   但真诈出来了,他反而觉得难以置信。   ***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右相府,登上钿车。   杜妗犹在等着,问道:“如何?”   “该是稳住他了。”薛白道:“不论如何,朝堂这边我们暂时不管了,只管宫中。”   “准备与李琩御前对质?”   “不。”   薛白摇头道:“想到对质都累了,李隆基亦是烦了……直接找高力士,此番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我派人查了,他还在御前。”   “他宅院改建之事呢?”   “明日方设宴。”   两人所说之事是,高力士把他在翊善坊的宅院捐出去当寺庙,名为保寿寺,为圣人祈福。这也是如今宦官积德行善的常有之事,如今保寿寺已改建好了,昨日刚把铸好的寺钟挂上。   薛白本期望着高力士今日在保寿寺设个宴,好有个说服他的机会,终究是时机不恰巧。   他想了想,问道:“郭千里在何处?”   杜妗还在整理各个伙计送来的消息,在一堆纸头里找了找,道:“就在保寿寺,寺庙落成,要处置的事多,他带人过去看守。”   “去保寿寺。”   马车才进翊善坊,远远就听到了钟声。   那钟声就没有断过,每响一下,就有欢呼声配合着响起。   薛白让刁丙去打听了,原来高力士这钟不是轻易能敲的,谁敲一下,就得当场施舍一千钱,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在不停地敲,希望施舍得多了,能得到一个明日赴宴的机会。   其实,高力士设的宴,摆的都是素菜,没什么好吃的。   薛白目光逡巡,只见一排排禁卫正在维持秩序,避免因为施舍财产而产生哄抢。   等进了寺庙,他才找到了郭千里。   郭千里官阶起起落落,如今已任龙武军中郎将,此时正披甲站在寺钟旁乐呵呵地看人敲钟,像是在监督记账。   “郭将军。”   “哈哈,薛郎也来敲钟了,来,你先……你们几个,退到后面去。”   “要敲钟也得排队啊,抱这么多钱,我手都酸了。”   薛白上前道:“我不敲钟,有事与郭将军说。”   “那你们敲吧,你们几个看好了,敲一下一千钱,莫让他们多敲了……”   “咚!咚!”   钟声中,薛白与郭千里走过这新改建好的寺庙,莫名有些荒诞感。   “郭将军如今就做这些事?”   “那不就这样吗?我还能再回陇右杀敌去?”郭千里道:“就像老马不能上战场,只能驮东西,若连东西都驮不了,那就离死不远了。”   “我也离死不远了。”薛白道:“此番让吴怀实与寿王构陷了我一桩大罪。”   “什么?!”郭千里先是吃惊,之后竟是点了点头,喃喃道:“若说是薛郎你又招了麻烦,倒也是平常,出了何事?”   “出了何事郭将军自然会知道。”薛白道:“郭将军只须帮我带一句话给高将军,可好?”   “好,你说。”   薛白想与高力士当面说的有很多,如今却只有一句话的机会说服对方,难度便大了许多。   他沉吟着,道:“我是朝臣,只管朝中事,未管过宫中事。近来纷争,皆因我尽了御史的本职而已。”   郭千里听得云山雾绕的,问道:“你这能行吗?要不,我来帮你与高将军说,他问什么,我替你答。”   “不必了。”   薛白猜想,高力士若也起意除掉他,那必是因他手伸得太长、打探了不该打探的宫闱之事,撇清这一点最为关键。   此事,还另牵扯到一个人物,陈玄礼。   “陈将军今日在何处?”   “在龙武军衙门吧,我哪管得了他,只有他管我。”   “好吧。”   薛白问过,一转头已看到一队禁卫向他走过来,他吐了一口气,迎向他们。   “薛白?你这一整天,倒是让人好找。”   “辛苦诸位了,请吧。”   “你们!”郭千里大喝一声,道:“做什么的?!”   “郭将军记得帮我带话就行。”   薛白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   ***   保寿寺外,刁丙匆匆赶到钿车边,小声禀道:“郎君被带走了。”   杜妗问道:“可知要带到何处?”   “刁庚已经跟上去。”   “先回东市。”   杜妗放下车帘,看了眼保寿寺内外那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心说如今还真是盛世。   她却得去做最坏的打算了。   ***   与此同时,薛宅。   李月菟今日又过来与颜嫣说话。   她与李腾空、李季兰有一点很大的不同,即她不像她们总是不经意地提起薛白如何,她真就是喜欢和颜嫣玩。但偏偏她还得了叮嘱,想要探听一些东西。   两人先是看了颜嫣画的葫芦娃的绘本,听她说了故事。   待到最后一页翻过,李月菟有些意犹未尽,故事说完接下来就不再简单了,她想了想指着桌案上没画完的画问道:“那又是什么?”   “那是新的故事,以后再与郡主说。”   “今日不说吗?”   “嗯。”   颜嫣收起她的绘本,略显得有些苦闷。   “这故事如今是不好说的,要让人指责是含沙射影。”   “怎么了?”李月菟试探着问道:“遇到什么事了吗?”   颜嫣神秘地招了招手,小声道:“我夫君又惹麻烦了,说是与城内的杀人案有关。”   “那……可需要我帮忙?”李月菟这般问了一句,心说终于是让颜嫣上钩了。   “郡主好像真的能帮忙。”   “你说,要怎么做?”   “郎君被指罪派人杀了内侍省的宦官,我猜,应该与他与郡主去过掖庭宫有关,宫中也许会再召郡主去问话。”   李月菟道:“我怎么答?”   先是这般问了一句,她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不怕我会害你夫君吗?”   依她的立场,若借机除掉薛白,便可为东宫扫除一个劲敌。   颜嫣倒是被问住了,无奈地呼了一口气,道:“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他惹麻烦,我帮他请托过我朋友了。”   李月菟听了不由一笑,道:“我们是朋友?”   “那当然。”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和政郡主府便有婢女赶过来,禀道:“郡主,宫中来召,请你进宫一趟……”   ***   兴庆宫。   高力士原打算今日出宫回宅,临行前却被唤了回来,在南薰殿外等了一会儿,才见袁思艺出来。   两人同为内侍省的三品内侍监,袁思艺却对高力士非常恭敬,行礼道:“高将军久候了。”   “圣人歇下了?”   “是啊,贵妃不在,圣人近日心绪一直不高,又赶上寿王来禀这样的事。”   李琩禀报的内容也简单,说薛白曾对李琎说过李倩还活着之事,圣人听了很不高兴。   高力士却轻描淡写道:“也许是有误会吧。”   袁思艺笑了笑,道:“圣人心情不佳,懒得处置此事,下了口谕,请高将军全权负责此事。”   “遵旨。”   高力士对着南薰殿俯身行了一礼。   圣人将此事交给他,他并不意外,因为当年误杀皇孙的消息传来,正是他去处置的。   如今旧事重提,倒显得是他差事没办好,或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宫城当值这么多年,这是他最忌讳的事。   因年纪大了,抬头之际他感到有些头晕,脑中回忆的画面闪过,血泊中是张苍白又稚嫩的脸…… 第327章 技穷   勤政务本楼。   吴怀实走进偏殿,抬眼一瞥,只见高力士正在翻看着卷宗。   “阿爷。”   “先说案子。”高力士问道:“是谁劫走了奚六娘并杀了内侍省的人?”   “是薛白所为,真的。”   “他为何这般做?”   “他在追查汝阳王之死。”吴怀实见高力士目光如炬地扫视过来,实话实说道:“孩儿不敢骗阿爷,薛白真真切切与汝阳王说过‘李倩还活着’,汝阳王则告诉了寿王。”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打探当年的宫闱秘事、杀了内侍省的人,薛白确有取死之道。   高力士没追问更多,继续翻看着卷宗,在偶尔响起纸页翻动的窸窸窣窣声中,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就算有事实,证据为何不做全?”   吴怀实惊讶了一下,应道:“右相已答应孩儿会查清楚。”   “嘭”的一声响,高力士把卷宗丢在地上,淡淡道:“自己看吧。”   吴怀实拾起、翻看,有些不相信地再次翻找了一遍,目露惊讶之色。   李林甫说过此事交给杜有邻办,若找出证据,甚至找出奚六娘,都可给薛白定罪;若找不到证据,便指是杜有邻勾结薛白,另外,各衙门也会准备好定案的证据,包括汝阳王还有一封绝笔。   但这些根本没出现在卷宗里。   “许是朝堂上那些官员做事太慢……”   “蠢材。”   高力士一声骂,打断了吴怀实的说词,叱道:“别说没用的,我只看到你不如薛白聪明,他说服了李林甫。”   “薛白真把手伸进内侍省了,他查当年之事,谁知包藏着怎样的祸心啊!阿爷你再想想,薛绣为何要收养这样一个义子?”   听得这句话,高力士沉默了。   吴怀实忙道:“阿爷容我再去右相府一趟……”   正说着,门外有一个小宦官远远往这边探了探头,高力士遂将人招过来。   “阿翁,龙武军中郎将郭千里求见。”   “带他过来。”   吩咐罢,高力士指向吴怀实,骂道:“看看人家的手段,再看看你的。”   吴怀实苦了脸,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孩儿没用,虽探知了他心思,奈何找不到证据。”   高力士把手揣进袖子中,端坐着不动,等了一会儿,郭千里进来。   “嘿,吴将军也在,末将能向高将军单独禀奏吗?”   “不能。”高力士摆着架子,道:“伱爱说不说。”   郭千里摸了摸肚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是薛郎托我,给高将军带一句话。”   “说吧。”   “什么来着,他又惹麻烦被捉了,但他说他是被冤枉的,肯定是尽了御史的本职得罪了什么人吧。对了,他是朝廷命官,该管朝中之事。”   郭千里好不容易转述了薛白的话,又添了一句,道:“高将军,末将了解薛郎的为人,他虽容易得罪人不假,但不会说谎哩。”   “知道了,去吧。”   “喏。”   郭千里转身要走,忽发现还是漏了一句,惊呼了一声。   “慢着,还有一句,薛郎说,他从未管过宫中之事。”   吴怀实听了,直接反驳道:“他说谎!”   “我说谎?”郭千里道,“薛郎让我带一句话,我就带一句,我说什么谎?”   “你……休得在此胡搅蛮缠!”   “哎?我又胡搅蛮缠了?”   事情原本是证据够不够杀薛白,因郭千里一句话,却有可能变成高力士更相信谁的问题,吴怀实不由有些着急了。   “都闭嘴。”   高力士挥退了郭千里,向吴怀实淡淡道:“你不是薛白的对手,多做多错,老实在宫中待着。”   “阿爷,我……”   “我查清楚了,自然会有处置。”   高力士面无表情,吩咐人带吴怀实到宫中号舍待着,想了想,招人问道:“和政郡主来了吗?”   “刚进了宫门。”   “我亲自去迎……”   ***   高力士在宫中地位之高,圣人唤他“将军”,太子唤他“二兄”,其他皇子公主为讨他欢心也得唤一声“阿翁”,李月菟辈分虽低,也是跟着喊“阿翁”。   “阿翁,今日是圣人召见我吗?”   “圣人歇下了,是老奴有些事问郡主,这边请吧。”   进了偏殿,李月菟当即行了个万福,道:“谢阿翁给我置办的宅院,谢阿翁在太池宴帮我遮掩。”   高力士见她乖巧,老脸上不由浮起了笑意,问道:“老奴安排的宅院,郡主可满意?”   “满意!”   李月菟用力点了点头,须臾又摇了摇头,低声道:“就是……离薛白太近了,就在隔壁,招人闲话。”   “老奴是这般想的,太子与薛白不睦,可世上没有解不了的结,俚话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郡主便是这一线人情,往后定然会有益于社稷稳定的。”   “在阿翁眼里,薛白这么重要吗?”   高力士道:“老奴看人看了一辈子,如他这般有本事的年轻人,老奴这辈子不说没见过,但也仅见过两个。”   李月菟不由好奇,问道:“那还有一个是谁?”   高力士笑了笑,抬手往天上一指。   “圣人?”   李月菟反应过来,连忙捂上嘴,歉意地笑了笑,四下看没被旁人听到。   高力士也笑,显然很喜欢这个皇孙女。   圣人的孙女很多,讨好他的也多,但只有李月菟当年为太子妃韦氏求情时那份至情至信感动过他,知道她是个值得帮的人。   李月菟不是韦氏亲生,但受韦氏抚养,愿以性命回报,这不过是“知恩图报”四字,看似非常简单。但高力士在宫中看了一辈子,知道皇室子孙无数,能做到“知恩图报”者,真的寥寥无几,远远比世人预想中少,可以说几乎没有。   这些年来,正是他允许李月菟到掖庭宫看望韦氏。   所以,太池宴时,姚思艺每次都会暗中打开嘉猷门,也不提出此事为自己申辩;李隆基也没有追究李月菟,甚至没有明着追究薛白随李月菟去了一趟……都是看在高力士的面子上。   “阿翁,你今日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猜呢?”   “我还不想嫁人。”李月菟恳求道。   高力士点点头,道:“那我就请圣人再宽你一年,你好好挑个心上人。”   “谢阿翁,以后我给阿翁养老。”   “莫说好听话了,还有一件事问你,你可能保证不骗我这老奴才?”   “我骗谁也不敢骗阿翁。”   “好。”高力士稍稍板起脸,问道:“那日,薛白随你去了掖庭宫,他去见了谁?”   李月菟一愣,面露难色,竟是答不出来。   高力士人老成精,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对来。   “怎么?答应过他不能说?”   李月菟确实为难。   她来之前,刚刚答应过颜嫣,不要告诉旁人薛白去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免得他被牵扯进三庶人案里。当时,颜嫣说的是“我夫君是薛绣收养的,他好奇以前的事,但没有坏心”。   若是旁人问,李月菟一定是不会说的,偏偏高力士待她恩情太重了。   高力士道:“郡主若为难,老奴问几个问题,若是,郡主便点头,可好?”   “阿翁可否答应我,不要为难薛白?”   “老奴尽力。”   “那……好。”   “薛白到掖庭宫,可是见了博平郡主?”   李月菟一愣,没想到高力士一问就问到了事实,遂点了点头,然后忙解释道:“他是孤儿,被薛绣收养……”   高力士问道:“薛白可与博平郡主单独聊过?”   李月菟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老奴知道了。”   “阿翁,是出什么事了吗?”   “此事与郡主无关。”高力士道,“郡主回去以后,莫再对任何人提起,也算是信守承诺了。”   李月菟还待开口。   “去吧。”高力士道:“别多管,万一再牵扯到太子、引得国本动摇。”   这句话吓到了李月菟,她只好连忙告辞。   ***   东市,丰汇行。   此地离兴庆宫不远,杜妗坐镇此处,能第一时间收到最新的消息。   “阿姐不必担心。”   等消息时,杜妗拉过杜媗的手轻拍着,道:“朝中几乎没人意识到丰汇行掌控了长安多少金银铜钱的交易,他们更不知道,一旦丰汇行出了乱子会怎么样。薛白若有个好歹,我必让他们后悔莫及。”   杜媗原本还只是略有忧虑,闻言却是吃了一惊。   “有个好歹?这次很危险?”   “有些。”   杜媗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还不肯告诉我吗?”   “倒不是想瞒着阿姐,只是……事情有些大。”   杜妗思忖着,认为确实也到了可以告诉杜媗的时候,遂迎着杜媗那焦急又好奇的眼神,缓缓开了口。   “薛白他其实是,废太子李瑛之子。”   杜媗呆滞了好一会儿,之后,逐渐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薛白、杜妗要做那些在她看来无比疯狂之事。   “你们……是想要那个……位置?”   “是。”   “让我缓一缓。”   杜妗凑上前,小声问道:“阿姐若知要成了逆贼,那夜可还去他屋里?”   “别闹了,你与我说正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   杜妗依旧贴着杜媗,趁着她看不到,嘴角微扬起一个神秘的笑容。   她把薛白冒充皇子之事隐瞒下来,倒想看看,瞒不瞒得住阿姐。   “简单来说,薛白的身份被发现了……”   姐妹二人说了很久。   廊上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是有消息回来了。   “二娘,消息回来了,高力士请和政郡主入宫了一趟。”   “好。”   杜妗转向杜媗,道:“阿姐,你去一趟薛宅,让颜三娘问问和政郡主,有没有信守承诺,此事很重要。”   “好。”   很快,又有消息送到。   “二娘,郭千里说他已转述了郎君的话。”   “吴怀实呢?”杜妗问道:“他可有去右相府?”   “还没看到他出宫。”   “该我们反击了。”杜妗吩咐道:“传话给我阿爷,让他翻案,把京兆府的衙役押下审,指证是吴怀实陷害薛白。”   “喏。”   “对付寿王的人证调教好了没有?”   “万无一失,他得了绝症,我们给了他儿女一大笔钱,让他们往扬州去了。”   “带来,我亲自审一遍。”   “喏。”   ***   京兆府。   杜有邻得了消息,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招过京兆府法曹李栖筠,道:“拿到杀人的凶徒了。”   “这么快?可差役今日并未去拿人……”   杜有邻抚须,高深莫测地道:“岂靠这些尸位素餐之辈?”   京兆府的官员一年一换,那些差吏却是铁打的,魏昶这种捉不良帅轻易不会被人拿捏,但杜有邻有自己的捉不良帅。   回京时,杜有邻便想请樊牢当捉不良帅,被果断拒绝了,无妨,明着不成,他却可把樊帅当成暗地里的捉不良帅来用。   “传本官之命,升堂!”   “敲堂鼓!”   “咚咚咚咚……”   鼓声中,杜有邻走上公堂,理了理官袍,在主位上坐下,扫视了堂下一眼,只见跪着一个四旬年岁的美貌妇人,极有风韵。   “堂下何人?!”   “奴家,奚六娘。”   一句话,堂中众人皆吃了一惊。   杜有邻问道:“本官问你,可与本月初,城外的杀人案有关?”   “是。”   “出了何事,从实招来。”   “奴家不敢说……”   “来人,先打二十杀威杖。”   奚六娘吓得脸色煞白,当即磕头道:“奴家招,奴家由内侍省安排在汝阳王府,王薨后,内侍省便送奴家离开长安,路上却被人劫持了。”   “何人劫持?又为何劫持你?”   “奴家也不知道,他一直问奴家汝阳王手里有没有……当年寿王为宁王守孝时画的图谶。”   “什么东西?”杜有邻吃了一惊,向后一仰,“图谶?!”   他倒不是演的,而是真的曾因图谶而吃过大苦。   同时,也有陪审的官吏意识到不对,喝道:“奚六娘,何人让你来攀咬寿王的?”   其实此前吴怀实构陷薛白的手段更粗糙,这次,杜有邻则自有安排。   “公堂之上,不许插嘴。奚六娘,你说,何人劫持了你?!”   “是他。”   众人目光一转,只见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汉子。   “堂下何人?”   “小人苗卯,是惠陵守卫,隶属于右领军卫,小人身份,有军册可查。”   “苗卯,可是你杀人、劫走了奚六娘?”   苗卯略略迟疑,应道:“是。”   “从实招来!”   “小人眼馋她美貌,把她抢到了惠陵……”   “来人,杖责三十!”   奚六娘再美,也是年过四旬,杜有邻根本不信苗卯会为她杀人,径直下令。   差役们当即摁倒苗卯施杖。   十杖下去,苗卿挨不住,也就招了。   “小人招,是……是受寿王之命,劫了奚六娘。”   “还敢胡说?继续打。”   “上官饶命,小人没有胡说,说的都是真的啊!”   “寿王岂可能命你做这等事?”   “小人真识得寿王啊,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小人便在惠陵,为让皇帝,也就是宁王守陵。天宝元年,寿王以宁王养子的身份,也来了惠陵,说是要为宁王守孝三年,小人一开始很疑惑,后来,私下喝酒,寿王才说了缘由。”   说到这里,苗卯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公堂的大杖,既不见人打他,也不见有人问话。   没有一个人搭茬,就像是没人想知道为何寿王要去守孝三年,毕竟听了这话,是要染上大麻烦的。   门外观审的吏员开始往后退去。   苗卯偏要告诉大家。   “寿王说,他不想让圣人封杨太真为妃,所以守孝三年,不让圣人为他赐婚。他宁愿给宁王当儿子,也不想给圣人当儿子……”   “住口!”杜有邻大惊失色。   李栖筠也是脸色难看,亲自上前,想去捂住苗卯的嘴。   苗卯却越说越高兴,有种带大家一起去死的兴奋。   “有一次,寿王喝醉了,说他虽不想当圣人的儿子,却该继承皇位,因为皇位本是宁王的,而他是宁王的儿子,是替圣人还宁王的恩德的。”   “别说了!”   李栖筠伸出手。   苗卯躲开,哈哈大笑。   “寿王还做了一场法事,请宁王在天之灵保佑他。请术士画了图谶,图谶被汝阳王拿走了。前阵子汝阳王死了,寿王找到我,请我去找回图谶,我只好劫下奚六娘问……”   “杖杀他!给我杖杀了他!”   “哈哈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大可去查,让寿王与我对质,查啊,我保准都是真的……”   “别打!杀不杀他轮不到我们决定。”   李栖筠终于是捂住了苗卯的嘴,同时也忙得满头大汗。   “少尹,此案……京兆府查不了了。”   ***   “妄称图谶,交构寿王,指斥乘舆。”   李林甫念着,感慨道:“薛白如今已有本相八分神韵了啊。”   听着这些,李岫却只觉胆寒,认为这样做事真的太冒险了。   “你可知缺了哪两分?”李林甫问道。   “孩儿不知。”   “他不够狠。”李林甫道:“该杀了奚六娘,分尸,让差役顺着线索找到苗卯,这案子就更容易坐实了。”   “这……是。”   李岫却觉得这般直接与寿王冲突、你死我活,已经太狠了。   “吴怀实这次选了个最没用的朋友,只看事情会不会坏在寿王身上了,不过,吴怀实还有后招。”   “可孩儿觉得两边都攀咬得太狠了,到时圣人一旦恼怒,两方都杀了。”   “薛白输得起,他……”   李林甫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李岫等了好一会儿,没得到回答,疑惑道:“阿爷?”   “我想说什么来着?”李林甫敲了敲自己的头,喃喃道:“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   ***   入夜,兴庆宫。   吴怀实被带到了南薰殿,目光看去,只见圣人阴沉着一张脸,极是可怕。   案子原本已交给高力士办了,意外地惊动了圣人,很可能出了大变故。   吴怀实忐忑不已,上前拜倒。   “奴婢请圣人安康。”   “老实回答朕,李琎是查了三庶人逆案还是藏了寿王的图谶?你要逼得他饮药自绝。”   “绝不敢欺瞒圣人!根本没有什么图谶,那是薛白伪造出来诬陷……”   “嘭。”   又是一堆卷宗被推到了吴怀实脚下。   “睁开眼看看,这是不是伪造?”   论伪造证据的能力,吴怀实这种宦官,终究还是比不过外臣。   他用颤抖的手指翻过那些供词、籍册、图谶,一颗心沉了下去,知道自己不擅长推翻这些证据。   但,他可以让圣人不信任薛白。   “圣人,奴婢没用,奴婢被算计了啊!”吴怀实大哭道:“这些真是薛白诬陷奴婢啊!”   “因为他在偃师对付了你的‘丈人’是吗?”   “奴婢不敢瞒圣人。”吴怀实跪倒,以头抵地,道:“奴婢死罪、死罪,愿说出实情便赴死……贵妃出宫那夜,薛白就在虢国夫人府,与贵妃……彻夜共处一室。”   殿内一寂。   烛台映着李隆基的身影,在毯子上铺下一片阴影。   吴怀实便跪在这阴影里瑟瑟发抖。   “奴婢绝不敢构陷贵妃。贵妃一到虢国夫人府,便唱了薛白填的歌,许多宫人都是听到了的,圣人一查便知。”   李隆基没说话。   吴怀实壮着胆子,又道:“薛白去了掖庭宫、找了汝阳王,探知当年秘情,还与贵妃走得如此之近,此子……居心叵测,奴婢看到他都觉莫名地胆寒,因此想除掉他。”   “滚。”   吴怀实连忙半爬半滚地退了出去。   坐在那的李隆基却没有他想像中那般生气,反而极为平静。   “高将军可知,朕为何把此事交给你查?”   “老奴能办好。”   “朕信你。”李隆基道,“此事,朕不想亲自决断,就由高将军再替朕决断一次。”   “老奴领旨。”   高力士躬身行礼,退下,出了殿,夜风吹干了他背上的汗,凉飕飕的。   他感到圣人的杀意很重了。   ***   虢国夫人府。   明珠从厨房赶到正房,悄然将一张纸条递在杨玉瑶手里。   杨玉瑶看过,将它放到烛火上烧了。   “如何?”杨玉环问道。   “查明真相了。”杨玉瑶斟酌着,道:“那两个内侍省的宦官,不是薛白派人杀的。”   “本就说不可能,是谁杀的?”   “不知。”   杨玉瑶没有说薛白把罪责一股脑地推到了寿王身上。   她一直不太清楚、也不敢问,杨玉环如今对李琩是怎样的心情。   “反正是查清楚了,薛白没事了,不用我替他美言了?”杨玉环笑道,“我也不必急着回宫里,正好在三姐这多住一阵子。”   “只怕……还有麻烦。”   纸窗映着姐妹俩的身影,在月色中构成十分美妙的画面。   忽有脚步声打搅了这个夜晚。   “贵妃,高将军来了。”   “此时过来?”   “是,还包围了虢国夫人府,并且把宫人都召了过去。”   “我去见他。”   杨玉环与高力士关系一向不错,到了厅上,已是笑靥如花。   “高将军可是来接我回宫的?”   一句话,像是下棋抢了先手。   高力士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今夜来,是问贵妃几个问题。答得好,老奴还能为贵妃说话,答不好……”   杨玉环一愣,美目中神彩黯淡了些。   “妾身懂得,君王宠爱,终不常在。”   “贵妃万莫如此,不过是有了些误会。”高力士微微一叹,斟酌着,问道:“老奴想问贵妃,与薛白是何关系?”   “高将军不清楚吗?”   “确有不解,老奴着实不懂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杨玉环讶道,“何出此言?”   “那,贵妃回到虢国夫人府那夜,可在此见到了薛白。”   “自是没有。”   “真没有?”   “长安宵禁,那夜三姐又未设宴欢饮达旦,我见得谁来?”   高力士沉吟道:“贵妃当夜唱了歌,可解释得清?”   “我便知道。”杨玉环笑道,“那是念奴教我唱的,高将军若不信,请她来唱一遍就是。”   “老奴自是信的。”   “高将军只怕还是不信吧?但这是真的我生辰在六月初一,念奴请薛白作歌,练了许久。那夜来,正好被我听到,我觉得新奇,便学着唱了几遍,却不知是哪个嚼舌根子的,这点小事也能作祟。”   高力士闻言,心中一凛。   贵妃今日虽在宫外,像是被几句流言就能陷害,但谁也不能保证圣人不会对她心软。她的生辰快要到了,各种庆贺都是年初就开始做准备的,圣人可未说过要停下来。   “贵妃所言,老奴记下了,会对圣人解释清楚。”   “但不知是谁在害我?”   高力士不敢答,告了罪,离开了虢国夫人府,却依旧让人严加看守。   事到如今,他已看清了薛白、吴怀实各自施的手段。圣人喜欢斗鸡,他陪着看了那么久,对这些互啄之技都很熟悉了。薛白这次斗得依旧不错,吴怀实的几个攻击都被他反击了。   但他心里还藏着几桩事,薛白没有料到。   一则,在与和政郡主的关系上,薛白失算了,美少年自以为郡主会帮忙,不料他与郡主关系更好。   二则,圣人这次与贵妃争吵、撵贵妃出宫,实则存了试探之意,那么,在吴怀实状告贵妃与薛白共处一室时,此事已经很难说清,哪怕贵妃说的都是事实……当然,圣人还是有心软的可能。   三则,这次的事情,真不是反咬了吴怀实和寿王就能洗清的……   想着这些,高力士看了看天色,勒住了马。   “将军,不回宫吗?”   “去掖庭宫。”   “可夜里也进不了掖庭宫。”   “那我便在宫外等着。”   ***   次日,天明。   门外一有动静杜妗便被惊醒过来,转头一看,杜媗根本没有睡着,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来不及宽慰姐姐,杜妗先是听了消息。   “高力士昨夜已去过虢国夫人府。”   “结果如何?他放人了吗?”   “郎君还被他关着。”   杜妗皱眉道:“高力士人呢?”   “去了掖庭宫。”   “继续去探。”   杜媗看着探子走远,问道:“结果不好?”   “我确定对手不会有别的手段了,我们每一条都回击了。”杜妗咬了咬手指,低声喃喃道:“我们给对手安的罪名更大,且证据全、事实清楚,而对手说的事很荒唐,再加上贵妃的关系,高力士怎么也该帮我们才对。”   “你别急,他还没做决定呢。”   “不,行险太多次了,这次只怕是真把圣人惹烦了。再有利的证据,比不过人心。”   杜妗踱了两步,暗下了决心。   若这次能再赢得高力士的帮忙最好,若不能她便要拿出最坏的打算了。   “阿姐,让你从薛宅拿的东西拿了吗?”   “拿了。”   “给我看看。”   杜媗于是拿出一个卷轴,摊开来。   是画,却与世间的画全然不同,一个卷轴里有许多幅小画,第一幅画的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将军,女的有孕在身,下面则是小字。   “陈塘关总兵官李靖,元配殷氏,生有二子,长曰金吒,次曰木吒。殷夫人后又怀孕在身,已三年零六月……”   再往后,一幅幅画皆是哪吒的故事,也包括了哪吒死后重生的画面。   杜妗坐着看了良久,收起卷轴,放置在自己腿上。   她提笔写了一份请帖,招人吩咐道:“高将军的宅院改成了保寿寺,他答应了朝臣们今日会去,你持我的帖子去那等他,务必请他过来一趟。”   “喏。”   “今日的堂食务必丰盛些,让伙计们都吃饱。给每人再添半壶酒,但不可喝醉了……” 第328章 疑惑   热腾腾的羊肉汤面被端到桌案上,洒上一大把葱花。   刁庚吸了吸鼻子,将热气吸进大鼻孔里,也顾不得烫,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待碗里只剩下肉汤,他拿起一块胡饼,抹上肉酱卷起,就着汤吃。   “饱了。”   两口将壶里的酒喝完,刁庚便跟着刁丙走到大堂上。   如今老凉、姜亥不在,樊牢算是这里武艺最高者,此时正坐在右首,脸色平静,手里拿着一壶酒慢慢喝着。   杜二娘正坐在上首,膝盖上放着一幅卷轴,待人齐了,她便开口说起来。   “郎君不在,诸事由我作主,现今有桩大事……我打算拿下高力士。”   “好。”   在长安,这真的是桩天大的事,但樊牢直接就应下了。倒不是他有多气派,不把高力士放在眼里,而是因为他就是个小人物,还真就不了解高力士有多大份量。   反而是刁丙、刁庚兄弟跟在薛白身边有一阵子了,更懂一些。   “帅头,这事……”刁丙想提醒樊牢,话到最后,却道:“干呗。”   “就是,我们兄弟一天天跟在郎君身后保护,吃的没停,真遇到事,郎君让人带走了,这真是……”   樊牢道:“都闭嘴,听二娘吩咐。”   “也简单。”杜妗道,“我邀了高力士来,先说他肯来的情况,谈得拢好办,谈不拢,我摔杯为号,你们拿下他。高力士要活口,至于他的护卫若敢动,杀。”   “喏,但若他不来呢?”   “我给他送了重要消息,他该会来。”杜妗思忖着高力士昨夜还去掖庭宫的理由,自语道:“他若真的不好奇,事情反而简单了。”   “喏。”   杜妗原本还打算说说,犯了这等事之后要如何收尾,但他们既不问,倒也免了。   总之,刀斧手已安排下,静待高力士来。   ***   翊善坊,保寿寺。   钟声不停响着,每一下都值一千钱,仅这两天,都不知长安权贵以高力士的名义布施了多少钱财出去。   这本是一桩喜事,不巧,偏是宫中出了一些事,高力士忙得走不开。但公卿们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再忙,他终究还是得挤出时间来一趟。   “国舅心善,布施了这许多,我敬一杯。”   “不敢当高将军敬杯,是我敬高将军。”   杨国忠姿态摆得很低,有心想问一问高力士,如今这贵妃都被赶出宫了,他这“国舅”的称呼还敢不敢应。   可惜,钱花了许多,话没说上两句,已有小宦官赶到高力士身边嘀咕起来。   “失陪。”   当那小宦官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帖子,高力士收了,当即便称失陪,自到无人处去看了。   帖子展开,那字迹清秀,笔画却如梅花的枝叶,带着一丝孤傲之气。   “高将军欲知薛白所查之事,何妨一晤?”   高力士心中好笑,暗忖自己大可直接问薛白,但想到薛白那一双深藏不露的眼,他摇了摇头,自觉难以从其口中问出什么来。   “送帖的人呢?”   “还在外面。”   “让他带路,走一趟吧。”   进了东市,在一条小巷中有个侧门,引路的汉子停下了脚步,道:“到了。”   高力士不急着进去。   保护着他的禁卫有六人,其中二人围着宅院绕了一圈,回来禀道:“是丰汇行的后门。”   “你们留在外面。”   高力士这才带着四人穿过庭院,一路上,他的护卫们留意着院中那些正在洒扫的仆役,眼神中有些轻蔑。   “将军,有几个好手,但不算太好。”   进了厅堂,他们先观察了一遍,发现除了上首坐着一个女子,屋内并无旁人。   “退下。”高力士道,“我与她谈谈。”   “喏。”   “杜良娣,许久未见了。”   “我早不是甚良娣了。”杜妗并未起身,指了指堂中的椅子,让高力士坐下谈。   “既不是良娣,今日你是以何身份见我?”   杜妗直言不讳,道:“承认了也无妨,我是薛白的相好,可以吗?”   高力士欣赏她的坦诚,笑了笑,很和善的模样。   这方面,他倒是与吴怀实很像。   杜妗道:“都说女人如衣裳,我本该是如韦太子妃一样的命,被幽禁在掖庭的尼寺里,青灯苦佛一辈子。像我这样的女子,要抗衡命运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假若往后太子继位,还是要杀我,所以,薛白若因触怒东宫而惹得高将军不喜,错在我。”   “推长而立,谁敢复争。”高力士道,“当年我劝圣人立太子,为的是社稷稳定。既然伱们与太子为敌,死有余辜,不必找我求情。”   “推长而立,那也该立庆王,或是平反三庶人案,到时才真是‘谁敢复争’?”杜妗道:“李亨不能服众,李林甫打压他这么多年,已消磨了他的气运,他一旦登基,安禄山必举兵反他。”   高力士还是初次听说太子气运被消磨了这种说法,听着荒谬,仔细一想却有道理,太子在步步退让的情况下,确实已失去了太多威望。   “杜二娘直说吧,薛白为何要查三庶人案的细节?”   “三庶人案?”杜妗道:“我写帖子请将军来,是想禀明薛白查到寿王曾经有过‘妄称图谶’之举,寿王曾以嗣子身份为宁王守孝……”   高力士摇了摇头。   以他的地位,杜妗与他玩这种文字游戏、试探他的态度,其实已十分冒犯。   “别绕弯子了。”高力士道:“我们都知道,吴怀实没有陷害薛白,他确实打探了不该打探的。你若不想说,何必将我哄过来?”   杜妗眼看这些手段全被识破了,只好反问道:“高将军昨夜去了掖庭?”   “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推心置腹与二娘说几句实在的。”高力士道,“和政郡主这些年来受了我一些恩惠,已实话实说了,薛白到掖庭见了博平郡主,还支开旁人,单独谈了话。”   杜妗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波澜,道:“原来是这件事,薛白是为了圣人赐婚郡主与安庆宗一事。高将军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安禄山,很关心此事。”   “杜二娘既然还不肯坦诚,那就不必聊了。”   高力士说着就起身。   杜妗还是希望能说服他,避免真走到动刀动枪那一步,只好道:“是,薛白去见了博平郡主。”   高力士已转身出去,但没有坐下,若杜妗说的让他不满意,他便马上离开。   “高将军也知道,薛白是薛绣的养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十分好奇,因此,想探查薛绣当年是从何处收养了那许多孩子。”   杜妗缓缓说着,同时观察着高力士的反应。   “他听说,鄂王李瑶的王妃得了赦免未死,但也被幽禁在掖廷,因此想去问问她。请高将军相信,他只是想打听身世,绝无窥探当年隐秘的心思。”   高力士显然不信,但也没有马上离开,问道:“他如何得知鄂王妃没死?”   “他为右相府处置政务,李林甫给他看了当年的诏书,‘鄂王瑶妃韦氏,时标令德,作配藩邸。夫义已薄,妇道惟勤……不须为累’。”   “既是想去见鄂王妃,如何见了博平郡主?”   杜妗答道:“他与博平郡主打听了鄂王妃的下落。”   高力士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道:“你一直在撒谎,却想让我相信你?真当我不知道薛白与博平郡主聊了什么?”   杜妗心中一凛。   “博平郡主都已告诉我了。”高力士道:“我今日来,是给你们最后一个坦白的机会。”   “她……告诉了高将军什么?”杜妗勉力保持冷静,道:“既然高将军知道他们聊了什么,那更该相信薛白……”   “皇孙,李倩。”   杜妗终于意识到高力士不是好糊弄的,扯谎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她迟疑着,不知还不能不能争取到高力士的帮助……还是直接劫下他,救出薛白?   脑中思忖着,她拿起案上的杯子,饮了一口茶。   “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高力士问道:“对此事,二娘是如何看待的?”   杜妗手里摩挲着茶杯,沉吟不语。   整件事有个关键,根据从李琎那里探知的消息,当时的情形是李琎与武惠妃的人去了李瑛的府邸。误杀皇孙时,李琎在场,高力士、陈玄礼是之后去的,而吴怀实不在。   吴怀实当时是在武惠妃宫中,是事情处置完之后从武惠妃处听说的。另外,高力士的性格,并不可能把所有的真相告诉吴怀实。   所以,吴怀实根据诸多端倪怀疑薛白就是李倩,但高力士却知道真相,很明确薛白不是李倩。   两人之间有个如此微妙的信息差,这正是薛白破局的关键,整个计划也是围绕着这一点来布置的。   如果计划能成功,薛白只需要向高力士否认他是李倩,只要高力士相信薛白是被迫害的,愿意帮忙向圣人求情,那事情并不算严重。他已给出证据,证实是吴怀实勾结寿王犯了大罪、陷害他。   但,如果计划不成,杜妗要做的则恰恰相反。   她要拿下高力士这个知情者,以武力救出薛白,同时宣扬薛白就是皇孙李倩,借着这个案子,把这个身份坐实并闹到人尽皆知。   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只能以皇孙的身份逃,躲在某一处蜇伏下来,等到李隆基死,再谋求与李亨争位。没有薛白在朝中牵制,安禄山必要造反,或者说河北局势若不能缓解,必是要乱上一场,总归还会有机会。   两种决择都很难。   如今若情况明朗,杜妗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择,但眼下她最大的难题在于,摸不清高力士的态度。   “我如何看待?我不太懂皇孙李倩是怎么回事。”   杜妗轻轻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没有摔杯,手掌放在了膝上的卷轴上,道:“薛白若真是皇孙,岂不是好事?但吴怀实分明是要陷害他。”   高力士给了杜妗很多的耐心,一直都在观察着她的动作。   他伴在皇帝身后一辈子,看穿人心的本事还是厉害的,将她的纠结看在眼里。   “杜二娘似乎举棋不定?那还是由我这个老东西给一句实在话吧?”   “请高将军赐教。”杜妗掩着心中的不安,应道。   “吴怀实想置薛白于死地,确有栽赃之举,至于说薛白是皇孙,我见过皇孙的尸体,不会上这种当。”   “那就请高将军还薛白清白……”   “别急,话还未说完。”高力士道,“薛白是窥探稳秘也好,自查来历也罢,甚至他真就是为了查案,我都救不了他。因他把圣眷用尽了,却还不知收敛,这才是他的取死之道。”   “我不明白。”杜妗道:“过去那么多罪名都没奈他如何,这次,他的罪名是什么?”   “没有罪名,反而是最要命的啊。”   说着,高力士叹息了一口气。   他想到的是杨贵妃之事,圣人疑贵妃与薛白有染,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疑心一起,就很难抹掉。   “我救不了薛白,只能亲手送他一程。”   杜妗不自觉地捏紧了卷轴。   于她而言,局势终于明朗了,她可以做决择了。   “好一个圣眷用尽了。”杜妗开口,声音冷冽了几分。   她终于不再像刚才扯谎时那样底气不足,心里有了决断,前途再艰难,她态度已能坚决起来。   “但,圣人不能杀薛白,高将军也不能杀他。”   “是吗?”   “因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杜妗道,“圣人能杀三子,还能背负一个杀孙的名声吗?”   高力士不由惊讶万分。   他看向杜妗,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也许他今日来,就是想看看,薛白与杜妗到底是想做什么,现在终于看到了。   “杜二娘你是疯了吗?我方才说了,我亲眼看到皇孙的尸体。”   “那我也给你看看薛白的心意。”   杜妗说着,把手里的卷轴丢了过去。   卷轴落在堂中间的地毯上,高力士低头看了它两眼,俯身,将它拾起,摊开来。   杜妗则再次拿起茶杯,目光看向地毯两旁的石板地面,准备拿下高力士。   这一杯摔下去,她与薛白,以及手底下许多人,包括亲朋故旧们就都成了朝廷缉拿的逃犯了。   “这是什么?”高力士疑惑地问了一句。   杜妗看着他和善的面容,从容的动作,没有马上摔杯,抿了一口茶,道:“哪吒的故事。”   故事就写在那卷轴上,配合着画,很容易看懂。   “哪吒受尽冷眼,割肉还父,剔骨还母,以莲花为肉身重活……薛白在这故事最后,加了一句,高将军不妨看看。”   高力士正在把卷轴一点点展开,很感兴趣地看着,待听杜妗说了,目光正好向卷尾看去确实是还有一句单独列出来的话。   他不由念了出来。   “我命由我,不由天。”   似乎是这句话给了杜妗勇气,她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用力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   “咣啷!”   茶杯四分五裂。   ***   刁丙、刁庚正在院子里扫洒,目光不时看向守在走廊处的胡来水。   胡来水耳朵灵,只要听到堂屋中有杯子摔碎的声音便会打出手势,他们将即刻动手,杀掉高力士带来的扈从。拿下高力士。   为此,刁丙已经换上了一双轻便耐用的鞋子。   他知道杀人之后要忙的还有很多,比如利用高力士救出郎君。原来他习惯穿的破草鞋在长安城反而太显眼了,容易被人认出来,耽误事情。   刁庚袖子里则藏着一柄匕首,随时打算扑上去,抹了一个禁卫的脖子。   终于,胡来水耳朵一动,比出了手势。   刁庚微微狞笑,匕首已拿在了手掌上。   忽然,有铃声响起。   那是堂屋内招唤婢女的绳铃。   “曲水,在吗?”杜妗高声道,“我杯子摔了,再取一个过来。”   胡来水当即推开门。   刁庚目光看去,只见杜妗坐在上首,摆手道:“都聚在庭中做甚?还不退下去?”   他不由一愣,眼看高力士目光看来,连忙将匕首收回袖子里。   ***   “好吧。”   茶杯摔在地上的同时,高力士忽道:“有了这个,我或许能救一救薛白。”   杜妗诧异,认为高力士是看出了她的图谋,正在行缓兵之计。   高力士却没有看她,目光一直都盯着卷轴,带着欢欣之态,道:“吴怀实的指责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从这故事里来的。”   杜妗心念一动,连忙拉动了绳铃,喊道:“曲水,在吗?”   高力士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疑惑,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手里的画。   “旁的证据,太生硬了,化解圣人猜疑的办法,反而是藏在这种不经意之间。”   堂屋的门打开又被关上,杜妗连忙行了一个万福,道:“请高将军赐教。”   她依旧担心高力士在骗她,但愿意听听他如何说,至少眼下还是在她的地盘。   “吴怀实不知隐情,看薛白追查旧案,且与皇孙年纪相仿,误以为他是皇孙。圣人与我虽知此事不可能,却还是恼怒于薛白,你可知为何?”   杜妗心怀猜忌,表面上态度放低了很多,道:“是因为,薛白太会惹事了。”   “薛白能让吴怀实这般指摘,定然也不是好东西,不如一并杀了。”   道理听着虽然荒唐,但事实却正是如此。   这些事哪里要讲什么道理,无非是上位者的喜恶而已。   权力斗争看似高深莫测,本质却很简单、离谱,有时只看圣人的心情。   “但有了这故事就不同了。”高力士道,“吴怀实原来是听了这故事,以此来揣测薛白的心思,才误以为薛白是皇孙。”   杜妗虽警惕,却不由叹服高力士果真是了解圣心。   有了这个看似简单的理由,所有薛白可能犯下的过错,都能归咎到这个故事上了。   吴怀实不会无缘无故地捏造薛白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在圣人的心里,吴怀实必然也得有一个做这种事的理由。   但,仅凭这一点,高力士就忽然愿意帮忙了?   杜妗不信。   她认为,高力士定然是知道性命危急,连忙表态,然后找了个理由。   “杜二娘,你似乎手不太稳?”高力士忽然笑问了一句。   “什么?”   杜妗看向地上的茶杯碎片,知道高力士这是在问她还动不动手。   高力士没有许下更多的承诺,只有方才那寥寥几句话,可能真会出手救薛白,也可能一离开就调兵来包围此处。   他是故意现在就提问,考验杜妗信不信任他。   “高将军真愿意救薛白?”   高力士重新把那卷轴卷起,动作很仔细。   不慌不忙地把卷轴收进袖子里,他才道:“我很在乎他,若可以,我必保他。”   这句话莫名地让杜妗觉得可以信任他,她心中犹豫,终于再次做了决断。   “小女子给高将军赔罪了,我方才破罐破摔,想着……想着薛白受了冤枉却还解释不清,大不了认下,便是被冤死了,也能是皇孙的葬仪。才说了胡话,砸了东西,高将军见谅。”   高力士不由朗笑,指着地上的碎片,道:“好一个‘破罐破摔’。”   ***   太极宫鹰狗坊。   巨大的笼子里,薛白正端坐在中间闭目养神。   不久前,姚思艺便是被关在此处,转眼又轮到了他,可见伴君如伴虎。哪怕是李隆基这样的胸襟宽广的皇帝,其耐心、容忍,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   或者说,圣人的喜爱,成不了一辈子的凭仗,它说没就没。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来,挡住了薛白晒太阳。   “我见过杜二娘,她没骗人,真的告诉了我,你在追查什么。”   薛白睁开眼,见来的是高力士,连忙起身执了一礼,道:“我又惹出了事端,劳高将军奔走,实在心中有愧。”   “你倒比杜二娘有礼得多。”高力士笑道,“可惜啊,从你这探不出东西来。”   “倒不知高将军从二娘处打听到了什么?”   “首先,你那坐怀不乱、正人君子的名声,在我这里算是毁了。”   薛白只好道:“还请高将军帮忙遮掩,这毕竟是私事。”   “昨夜,我去了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高力士道。   薛白脸色不变,静待下文。   高力士听他呼吸平稳,感受到他内心的平静,懒得再试探他,继续道:“你与博平郡主秘谈了什么,郡主始终不肯与我说,她一辈子少与人打交道,闭口不谈,确是问不出东西来。好在,我向杜二娘打听出来了。”   薛白也不懊恼,道:“妗娘是关心则乱。”   “她有求于我,自然便容易出错。”   “那我便与高将军直说了。”薛白道:“我听说薛锈当年收养孤儿,有一本册子记载了孤儿都是从何处寻来的,此事与鄂王也有关,便想……”   “够了,都已经被我看穿了,还演。”高力士从袖子里拿出卷轴递过去,道:“自己看吧。”   “这是哪吒的故事?”薛白看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我近来在写一个故事集,名为《封神演义》,岔远了,但这故事又能证明什么?”   “这里面,藏着的是你的心思啊。”高力士道。   “我什么心思?”   “三太子的心思。”高力士盯着薛白的眼睛,目光灼灼,道:“与我实说了吧,你想做什么?”   薛白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封神演义》里还有一个比干剖心以鉴忠诚的故事,高将军想听吗?”   “不想,我只问你的心思。”   “我说《封神演义》有很多很多篇故事,若说哪吒的心思是我的心思,杨戬是我的心思,姜子牙是我的心思,比干亦是我的心思。”   薛白说着道:“说得多了,高将军却还没看过这些故事。不如给我纸笔,我写出来,高将军看过,还可呈于圣人。”   高力士不由想到当初薛白被关在北衙,也是他去催促他写故事,但如今不一样了,圣人的心思不一样了。   “事到如今,还想故计重施,你不会每一次都那么侥幸。”   “我俯仰无愧,不惧小人构陷。”薛白道:“高将军你很清楚,吴怀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不是吗?”   高力士迎上薛白的眼神,惊讶地发现,这竖子竟还反过来试探他。   他遂从薛白手中夺回那卷轴,道:“你自反省,若愿意与我坦诚交待,我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帮你一把。若还是冥顽不灵,那是自寻死路,莫怪我不救你了。”   “我自是以诚待高将军。”薛白道:“从天宝六载上元夜将军保我性命那一刻起,我视将军为亲厚之人。”   “鬼话留着哄阎王吧。”   高力士见从这里探不出任何有用的话,再次收好卷轴,转身离开。   还兀自嘀咕了一声。   “杜二娘想杀我,还枉想我救你?不可救药。”   他背影决绝,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救薛白。   但薛白见此情形,反而舒了一口气,在大笼子里躺下,思忖着什么,渐渐疑惑起来。   本以为这次的计划很难成功,没想到高力士竟真愿意去见杜妗,方才过来似有试探之意。   “你既还有疑惑,那必然会出手相救,但你在疑惑什么?” 第329章 天下本无事   这几日,御前是袁思艺当值,待得知高力士求见,袁思艺连忙亲自出殿来问。   “高将军,圣人正在午歇。”   “不敢扰了圣人歇息,我等着就是。”   袁思艺遂陪着高力士站在殿门外相候,问道:“这般快就查出结果了。”   “没有,只是找到个有趣的,想呈给圣人看看。”   “我多嘴,想问问高将军……此事其实简单,如何还要高将军亲自忙这许多天?”   “哦?”高力士问道,“袁将军说说,如何简单?”   “一并处置了便是,薛白好惹事端、吴怀实挟怨报复、寿王心存怨怼,皆非无辜。”   高力士点点头,知道袁思艺能这么提醒,肯定是因为这两日伴驾猜出了圣人的心意——斗鸡可以,几只斗鸡从圈子里跑出来,在大殿上“咕咕”乱咬,惹人烦了,那就全部拧了脖子。   待到太阳向西移,中午的暑气过去,圣人醒了,高力士便进殿去禀报。   “是高将军啊?”   李隆基倚在御榻上,半睁着眼,透着帷幕看了一眼,喃喃道:“有高将军在,朕才安心。”   他说罢手指一抬,便有宫娥上前,双手捧过一个卷轴,让他看故事醒醒神。   “圣人今日在看什么故事?”   “叫《枕中录》,开篇说的是一个宗室子弟从洛阳归长安,过崤山时,因暮色苍茫而迷路,忽为异香吸引,误入汉高后吕氏庙,吕太后召来了西施、王昭君、戚夫人、赵飞燕等貌美女子的香魂与他宴乐赋诗。”   难为李隆基堂堂天子,还愿意给高力士说这些内容。   可见他近来确是喜欢这个故事,说罢,还感慨了一句。   “如今这故事越来越新奇了,杨国忠召了一批人写故事,为了勾朕看,什么都往里写。”   高力士再摸手里的卷轴,便没方才那么有底气。   李隆基感受到了他的迟疑,问道:“高将军可是有事?”   “老奴这里,倒也有一个故事,但远不如这《枕中录》有趣。”   “拿来给朕看看。”   既然是特意送来的,李隆基不吝于一观,从高力士手中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先是道:“图文并茂,甚有新意啊。”   “能入圣人的眼,老奴就放心了。”   李隆基没有再说话,倚在那看着,高力士也不敢多言,就侍立在一旁。   故事里,哪吒出生时被误认为妖怪,太乙真人及时出现收为徒弟,闹海杀龙王三太子给父母送礼,之后谢罪自杀,莲花重生后得知父亲受难前去相救……   卷轴再一展,故事到此为止。   “果然是薛白。”   李隆基这般感慨了一句。   高力士大为惊讶,问道:“圣人竟是看出来了?”   “他一写就是传世之作。”李隆基道,“也只有他不顺着圣人心意,故事起伏跌宕。你再看这《枕中录》处处顾着朕,生怕朕着一点急、发一点恨。”   “圣人明鉴。”高力士道,“这确实是薛白写的,他打算写本《封神演义》,不仅有这哪吒,还有杨戬、姜子牙。”   “当他有多硬骨头,如今又懂得讨好朕了?”李隆基丢开手里的卷轴,语气中带着冷意,“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已不缺人为他打牌、写诗、编故事。   高力士听了,连忙惶恐请罪道:“老奴该死,奉旨查案,不该心里偏袒薛白,甚至今日来还为他求情。”   “朕没有怪你。”李隆基见高力士直接认罪了,反而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问道:“你敢替薛白求情,可是查清了他确是冤枉的?”   “若说无辜,他确实不无辜。圣人即便处死了他,也是他活该。”高力士道:“只是……薛白虽该死,圣人却不可因为旁人指摘的那些罪名而动了肝火。”   李隆基起身,走出帷幔,嘴角挂着一丝淡漠的笑意,道:“高将军这是为他求情,还是为了给朕消气啊?”   “老奴绝不敢否认是在求情,但更想告诉圣人,‘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陆象先的名言。”李隆基叹道。   陆象先是景云到开元年间的名臣,受太平公主提携,却不肯依附她,还保护了李隆基,因此李隆基颇喜欢他。   “是,老奴正是本着这个道理,‘但当静之于源,则亦何忧不简’,从源头去查这次的案子,才找到了这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那朕先下旨杀薛白,再谈静之于源,如何?”   “老奴领旨。”   高力士不再求情,行了一礼,恭等圣人下旨。   “用何罪名呢?”李隆基沉吟着,道:“高将军还是先说吧。”   “吴怀实与薛白有私怨,捕风捉影想给薛白定个天大的罪名,许是从哪吒这‘三太子’‘莲花重生’的故事里揣度出了什么,自作聪明,真以为证据确凿了。”   “太真之事?”   “虢国夫人府上的歌姬想在六月初一给贵妃献歌,让吴怀实听到了。”   “朕能信高将军吗?”   “老奴不敢拿圣人的信任为旁人作保。”高力士直接跪倒,道:“吴怀实是老奴养子,老奴教导无方,请圣人赐罪。”   “高将军替朕处置吧。”   “老奴领旨。”   高力士等了一会,本以为李隆基会说一句“到时把那《封神演义》送来”之类的。   但没有。   ***   高力士退出了南薰殿,想了想,往北衙而去。   北衙一片肃静,入内,却见今日执卫的中郎将正是郭千里。   “陈将军呢?”   “在里面。”   禁内的宿卫很多时候其实是由这些有“将军”之称的宦官负责,陈玄礼这龙武军大将军更多的还是在圣人出行、宴游时护卫,往日多待在北衙。   此时高力士一路进到廨房,已能听到里面如雷的鼾声。   “有要事,请陈将军起来吧。”   守在门外的亲兵拍了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大喝。   “进来!”   高力士入内,只见陈玄礼刚刚起来,坐在榻上醒神,与圣人不同的是,他并不看故事,而是拿起案头的酒喝了几口润喉。   “出了何事?怎找到此处来了?”   “近来宫中之事,伱不会无所耳闻吧?”   “与我无关。”陈玄礼淡淡道。   他放下酒壶,搓了搓了脸,道:“去岁我儿之事……薛白替他报了仇,我本该帮忙求个情的,但吴怀实指的罪名太大,无可奈何了。”   宫中受过薛白恩惠的人并不少,比如,高力士另一个养子,中官将军冯神威正是由薛白举荐,担任了刊报院的院直,替圣人监管民间舆情,但如陈玄礼所言,这次牵扯太深,没人敢帮薛白求情。   “我方才在御前替他求情了。”高力士道。   “真的?”陈玄礼颇为惊讶,也有些高兴,笑道:“你竟不偏心你那养子吴怀实?”   “我这等人,能有多少情义?”高力士神色淡漠。   陈玄礼却知他颇重情义,对养父、义兄皆然,只不过那些养子受高力士的恩惠更多。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若欠了谁的恩情,必然会补上。”陈玄礼道:“这次肯出手,可是欠了薛白的?”   “非但没有。”高力士道,“他的相好反而想要害我。”   “如何回事?”   高力士只大概把事情说了,但却隐下了具体的细节。   陈玄礼不由道:“你只管说,这恶女是谁,此时在何处,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罢了。”高力士道,“本就是去向她打听的,且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你可知我为何愿救薛白?”   “方才说了,不是你对他有亏欠?”   “不是。实则还真是因那小娘子‘破罐破摔’的几句话。”   陈玄礼眉毛一皱,摇了摇头。   高力士道:“她说,我们不能杀薛白,因为他真是皇孙。”   “若不是破罐破摔,便是居心叵测。”   “她是真能拿下我啊。”高力士笑道:“若非我改变了心意,如今已沦为阶下囚了。我真的改变了心意,她看出来了,才肯放我。”   “为何?”   高力士收敛了笑容,缓缓道:“因为,我当时看到那句‘以莲茎为骨、莲藕为肉,莲叶为胞衣,重造哪吒肉身’,我想到薛白所做所为太像是皇孙了,我心中生出了疑惑,怀疑起当年看到之事了。”   陈玄礼正打算饮酒,一双大手已经握住了酒壶,闻言却是停下动作。   酒壶停在了半空中,他恍若未觉。   好一会儿,高力士接过酒壶,仰头饮了一大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玄礼道,“皇孙已经死了,这是当年我们亲眼看到的,尸体还是我亲自埋的,你我一起禀奏给了圣人。”   高力士点点头。   “你若说薛白被吴怀实冤枉了,想保他,我能明白。”陈玄礼道:“可你现在却说,因为怀疑吴怀实说的是真的,你反而要保薛白。这没道理,让人越听越糊涂。”   高力士晃动着手里的酒壶,缓缓道:“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圣人下旨赐死三庶人后,我们一直守在宫中,该是在酉时一刻得到了消息吧?”   “是,当时暮鼓已响过。你这右监门大将军还得去找当值的中郎将、城门郎,一同签了文书,交圣人批了,再去取了勘合符。”   “我们还等宫门钥匙等了许久,待出宫,酉时三刻过了吗?”   “过了。”陈玄礼道:“在安兴坊外,我们听到了打梆声。”   高力士道:“那到废太子府时该快到戌时了,我记得是汝阳王在门外迎了我们,当时该处置的动乱已经处置了,那发了疯的兵士也被拿下了。”   “是。”   “废太子的几个儿女,汝阳王都安排人带走了。”   “是。”   “我们进了正堂时,薛妃就挂在梁上,气绝了。”   陈玄礼目露回忆之色,点了点头。   高力士道:“皇孙的尸体就倒在薛妃脚下不远处,脑袋下是一滩血,后脑被砸破。”   “凶器是那方盘着螭龙的铜镇纸,就落在不远处。”陈玄礼道,“我捡起来的,挺有份量,砸的死人。”   “你伸手探的皇孙的鼻息?”高力士道,“我回想了很久,我本想探一探,但你当时说‘死透了’。”   “你没探吗?你做事一向小心……”   陈玄礼话到一半,眯了眯眼,讶道:“你疑我?”   “没有。事隔多年,很多东西都忘了。”高力士眼睛看着房梁,还在回想,喃喃道:“那之后,你我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将皇孙与薛妃一起安葬了,入土之前,再没有一个人看过皇孙。”   “那又如何?你我亲眼所见。”   “此事,我原本也是非常确认,今日想来,却有一个不解,想问问你。”   “问我?”陈玄礼脸色郑重了些,道:“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做,绝没有任何偷梁换柱之举。”   “开元二十五年,圣人有皇孙……该是九十七位。”高力士缓缓道,“李倩虽是废太子嫡三子,然而,那几年太子不受武惠妃喜爱,一年携皇孙觐见的机会不过一两次。”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的认得皇孙李倩吗?”高力士问道:“那夜,你真的确定那死掉的孩子就是李倩吗?”   “那自然是……”   “实话说,我认不出。”   高力士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当着陈玄礼,他卸下了很多的防备。   “世人都当我精明,可我已六十又六了啊,事发那年我五十三岁,摸着黑,在夜色里辨认两具尸体,那孩子不过六岁,我上一次见他还是他四岁之时,混在一大群孩子里。”   说着,高力士颓然摇了摇头。   “我总说这个皇孙像圣人,那个也像。除了嗣歧王与圣人年轻时一模一样,旁的有何像不像的,在我这老眼昏花的看来,无非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陈玄礼沉默了许久。   高力士只好再问道:“当时,你认出来了吗?”   “我……”   陈玄礼看了看门外,道:“当时那情形,我们都知道死的是皇孙,所有人的反应……”   “所有人的反应让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倒在地上的有可能不是皇孙。”   “但不可能是假的,没有人有必要把他带走,再摆一个假的尸体在那里。”陈玄礼道:“而薛白、诸皇孙一开始的反应已能证明被打死的就是李倩,博平郡主就是证人!”   “若李倩活着,有可能是汝阳王把他带去治伤了,或者是旁人……”   “汝阳王没有!”   陈玄礼先是武断地说了一句,之后又道:“汝阳王有没有这么做,你内侍省不清楚吗?!”   高力士道:“汝阳王死了,而毒死汝阳王的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真是这么认为的。”   陈玄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道:“这不可能,皇孙也不可能变成了薛白。”   “我知道不可能。”高力士道。   “那你还能有这等想法?疯魔了吗?”   “我不过是想弄明白,世上为何有他这般人物。”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但陈玄礼一听就懂了。   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郎,眼神纯粹,城府却深得像是百岁的妖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作诗词能与李太白唱和,考进士能中状元,目光长远像是看透了百代千秋……   除了圣人,陈玄礼这辈子真的只见过薛白一人。   且说心里话,圣人在这个年纪时,不如薛白。   “高将军,你……盼着薛白是皇孙,是吗?”陈玄礼这般问了一句,“你心有期盼,才顺着这个期盼故意找线索。”   “也许吧。”高力士道:“也许我真以为若他是皇孙,那是大唐社稷的福气。”   他明知道,杜妗当时急得想要动手了。   但恰是因此,让他看到了薛白的实力与魄力,那么,若薛白真是皇孙……万一往后太子不能服众,由庆王继位,薛白是有能力助庆王稳定时局的。   恰如高力士经历过的唐隆、先天之变。   只想了一会,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那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陈将军,你还没说,当夜你认出了皇孙李倩吗?”   “死在那的就不会是别人。”陈玄礼嘴硬地回了一句,终于是嘟囔道:“我以为你认得。”   高力士道:“我不想错杀了……那样一个人。”   “知道了,圣人答应放过他了?”   “没有。”   “你出手,岂有不成的?”   高力士沉吟道:“圣人让我处置,但这次,我有些摸不透圣人的心意。”   话虽如此,他其实猜到了圣人的心思。   他这辈子只见过两个极为不凡的人,一个是圣人,一个是薛白。   但如果一定要比较,圣人也许不如薛白。   ***   “你知道你为何丢了圣眷吗?”   “我招惹了太多事端。”   “多生事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着就讨厌。”   薛白有些惊讶,反问道:“我看着讨厌?”   隔着木栏,高力士点了点头,又道:“你知道何等人最让人生厌吗?”   “自私自利、祸乱苍生之人。”薛白补充道:“如安禄山之流。”   “是自作聪明之人。”高力士脸色冷淡了几分,道:“你当世上只有你聪明?没有你,天下就要大乱了?”   薛白很想说“是的”,但他确也意识到这样很让人讨厌,遂更诚恳了几分,道:“还请高将军教我。”   “教不会你。”高力士道,“该提醒你的也提醒过了,你好自为之。”   他并没有告诉薛白他已出手救他了,还是什么都不说,依旧试图从薛白口中试探些隐情来。   这已是又过了一天,薛白似乎想明白了很多,打算与高力士吐露些东西。   “我愿好自为之,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高将军一些事,但不知如何开口。”   “那我问你,你可知吴怀实对你的身世有何等猜测?”高力士问道,等着看薛白的反应。   薛白道:“我亦查到了一些,我似乎……”   “说。”   “真是不太好说。”薛白摇头苦笑,“宁亲公主说,我是张驸马的私生子。”   高力士一愣。   “此事定然是假的,但高将军应该也知道,我是在张驸马的别院里被宁亲公主发现的,据某种推测所言……张驸马当时无法向宁亲公主解释,只好假托是贺监拜托于他,又找人伪造了文书,本以为,如此能吓住宁亲公主,让她不敢声张,没想到,公主是个性子烈的,非但不息事宁人,还把事情闹大了。”   高力士气极而笑。   他起身,亲自去提了旁边一桶喂狗的肉骨头,倒在薛白脚下。   “编出这等话,怕你是费了不少力气,吃吧。”   撂下这一句,高力士转身便走。   薛白道:“不是我编出来的,是市井便有此传闻,宁亲公主也这般认为的……”   他话没说完,高力士已走远了。   ***   这次的案子,因涉及到的是宫闱旧事,因此并未传开。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给宁亲公主,说薛白被拘了,且还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宁亲公主当即便请求入宫觐见。   “……”   “确实是女儿说的,薛白极可能是张垍的私生子。”   “你说的?”李隆基脸上挂着又不耐烦又有一些好奇的表情,道:“你为何如此说?”   “女儿就是这般以为的,薛白与张垍年轻时太像了,且不知为何,他二人忽然就走得很近……”   李隆基不等她说完,问道:“那你觉得,张垍是与谁生了这个儿子?”   “定然是与四娘生的,所以他才能想出让薛白姓‘薛’……”   “够了,莫烦朕。”   “父皇只要把张垍与薛白招来对质,一问便知。”   “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   高力士连忙出列,道:“圣人息怒,此事不怪宁亲公主。”   “不怪她?冒冒失失,听风就是雨。”   “圣人也知,薛白是个贱籍,这两年捧他的人多了,他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总想找个阿爷。”高力士道:“有人借此陷害他,同时,他也想借此攀附公卿。”   说到这里,高力士语气里带了些许的讥笑之意。   “无非是薛白到处找爹闹出了笑话,真不怪宁亲公主。”   李隆基闻言也笑了笑。   隐隐地,殿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近两年总是听人称赞薛白如何如何,今日还是高力士一语道破了薛白是什么货色。   想来,薛白就远不如安禄山真诚,安禄山哪怕身居高位了,还从来不忘记自己是个杂胡,时刻说一切都是圣人所赐,所以李隆基愿意封赏安禄山,值得。   薛白这才入仕多久?像是完全忘了自己的出身,尽日摆出天生贵胄的嘴脸,仿佛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不知感恩。   但高力士说的不错,薛白从来就不是天生贵胄,只是个没爹没娘的贱奴,其所做所为,无非是为了掩饰其微末的出身。   不配被高看一眼。   “从杨慎矜闹到薛灵,如今又闹到张垍?”   今日这情形,与天宝六载的上元夜一模一样,又成了给薛白找阿爷,这就是吴怀实、寿王闹出的天大的案子,两个庸人。   薛白也是没长进。   李隆基不悦地挥了挥手,道:“别再烦朕,都滚出去。”   “圣人息怒。”   高力士眼看圣人的嫉妒心消了,连忙领着宁亲公主往外退。   退了几步,却又听圣人吩咐了一句。   “对了,《封神演义》写好了便拿过来罢。”   “老奴遵旨。”   ***   如此,高力士才算知道这次的事该如何处置了。   他亲自去见了吴怀实一面。   “你记得,入宫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吴怀实应道:“我在宫中……除了阿爷,没有任何亲人。”   “那你从哪里找了个丈人?”   “孩儿知错。”   “找了丈人不要紧。”高力士道:“我也有丈人,但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任何事重过圣人,我不会为给丈人出气而置圣人的心情不顾。”   “阿爷,我错了,我错了……求阿爷饶我这一遭吧!”   “你斗不过薛白,却非要与他斗,觉得自己死得冤吗?”   “不是,不是。”吴怀实连忙摇头,跪在地上道:“孩儿说的都是真的啊,薛白真是去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真是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   “事到如今,你还真觉得他就是皇孙?”   “是!”吴怀实毫不犹豫地应道,“阿爷你知道吗?当我想明白他的身份,我就豁然明白他为何那般行事了,他不收吕令皓给的好处,一心要分了偃师的地,他行事真的太奇怪了,他不收安禄山的好处……我以前真不明白他是为什么……他所图甚大啊!所图甚大!”   高力士点点头,道:“我知道。”   “汝阳王的反应也很奇怪,他听了薛白的话,真去找了那个铜镇纸,阿爷你看……”   “我知道。”   高力士接过那方铜镇纸,仔细端详着。   这次,他没有说要将它融了。   吴怀实哭道:“阿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为了私怨。我是看出了薛白的不对,把一切都对你实说,把一切处理好。宫里的规矩,谁打探三庶人案,都得除掉,我真是出于一片忠心。”   “好,我信你了。”   “之所以牵扯到寿王,是因寿王知情……”   “嘭!”   高力士猛地将铜镇纸砸在吴怀实脑袋上。   这一下砸破了那后脑勺,溅出血来。   吴怀实剧痛,惨叫,但未死。   高力士却没有再继续砸。   他认为,禁卫误杀皇孙,一般而言,不该再砸第二下。   下一刻,吴怀实惊惧交加,愕然瞪向高力士,怒吼一声,竟是要扑上来。   高力士一生经历过许多次政变,处乱不惊,一脚将他踢开。   “来人!”   屋外,两个禁卫扑上,摁住吴怀实,便用粗壮的胳膊死死扼住其脖子。   吴怀实脸涨得通红,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偏是说不出来。   高力士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自己手中拿着的铜镇纸,似在思忖自己为何打不死人…… 第330章 鱼目混珠   皇城,刊报院。   冯神威兼任了院直之后,每月会到刊报院来两次,监督舆情。他不是个爱较真的人,只要没有不利于大唐社稷的内容,许多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差事是个肥差,常有公卿权贵为了刊发一些消息而使钱到他面前。   今日便有一封文书放在冯神威的案上,展开来,先是见上面写着“杨国舅于保寿寺布施一千贯,赈济贫民”,下方又有“一千贯”三字,则是给冯神威的酬劳。   “国舅手滑心慈,真乃善人。”   冯神威低声念叨了一句,提笔在这列下面勾了一下,以示可以刊这消息。   再往后看,则是“太上玄元皇帝在太白山显灵,收道士王玄翼为徒”,下方则是“六百贯”,冯神威看了,不由低声骂道:“好个贼道,这钱花得值哩。”   正此时,有吏员过来通报,称有人求见。   冯神威还以为是来了大孝敬,搁下笔,亲自到堂上一看,竟见王忠嗣侧躺在担架上,由人抬着过来。   “王将军,你这……”   “我背疽发作,恕不能见礼了。”王忠嗣有气无力道。   “万莫多礼,将军抱病犹亲自前来,不知有何事啊?”   王忠嗣嚅了嚅嘴,冯神威连忙趋步上前,俯身去听。   “冯将军,我听闻薛郎犯事了,被扣在了宫中,可是真的?”   “此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冯神威想了想,应道:“王将军若想知道,我去向高将军打听。”   “如此,多谢了。”   眼看着病重的王忠嗣又被抬走,冯神威连忙回宫,紧赶慢赶地去见了高力士。   到了内侍省,只见高力士正在委任宦官李大宜接替吴怀实的差职。   冯神威见此情形,心念一动,暗忖吴怀实或是升官或是完了。   他想法很多,但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老实立在一旁,微抬着眼瞥见李大宜欢天喜地地去了,方才上前说话。   “阿爷,今日王忠嗣来见了我,想为薛白求情。”   “他求情?”高力士淡淡道:“他若求情,反倒能害死了薛白。”   “如此说来,王忠嗣与薛白有仇?”   随口应了一句傻话,冯神威感到高力士冷眼扫来,这才打起精神,道:“不会是这样,该是有人吓唬了王忠嗣,装着好心办坏事。”   高力士问道:“你觉得是谁?”   “那一定是……”   冯神威嘴快,开了口就收不回来,再想装傻却难了,只好往东边指了指。   高力士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难为你机敏,能猜出来,随我一起查办案子吧。”   “孩儿看吴怀实的位置被顶替了,还以为此事已经妥了,那还办什么案子?”   “还有寿王的案子。”   冯神威心中一紧,好生后悔掺和到这桩事里,暗忖方才就该装傻,咬定王忠嗣与薛白有仇。   高力士挥挥手,道:“京兆府查到,寿王曾‘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伱先去了解,我晚些过去。”   “喏……”   ***   鹰狗坊。   大笼子被缓缓打开,薛白走了出来,看向高力士,诚挚地笑了笑。   “多谢高将军了。”   “上一个关在这里的人是姚思艺,他已经死了。”   “所以我更该感谢高将军。”   “与我无关。”高力士摇头道,“你并非就此脱罪了,而是京兆府查到了寿王妄称图谶的线索,你自称追查此事得罪寿王,遭他诬陷,便协同查案吧。”   薛白道:“一定尽心。”   “接下来,你随时听我调遣。”   “那我的官职?”   “你是戴罪之身,圣人自是罢免了你所有的官职。”   薛白既是官迷,当然不愿,道:“但不知我到底是何罪名?”   高力士并不回答这问题。   薛白又问道:“高将军让我听你调遣,不会是要我净身入宫吧?”   面对这个问题,高力士来了兴趣,似玩笑般地道:“我岂敢如此啊。”   “为何不敢?”   高力士小声道:“那虢国夫人、杜家二娘还不杀了我?”   这话算是他敲打了薛白,但他隐隐却感到薛白是在试探他。   “对了,王忠嗣为你求情了,具体为何,你自己查。”   “多谢将军相告。”   “你为何一直以来与东宫不死不休啊?”   两人并肩走着,高力士忽然问了一句。   薛白应道:“高将军也知道,东宫曾经活埋了我。另外,我与杜二娘的关系过深了。”   “这些恩怨毕竟可以过去,可需我当个说客?”   “恕我直言一句。”薛白道:“李亨望之不似人君,庆王长而敦厚,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高力士问道:“那你为何支持庆王?”   薛白道:“高将军这话问的,怎好对着答案问问题?”   眼看试探不出什么来,高力士也就不再试了。   出了宫,他们去往光德坊京兆府衙门。   “说正事吧,既说寿王是被你查到了罪证才恶人先告状,说说你是如何查到的。”   “是,汝阳王死后,我在汝阳王府中探查,问了一些仆婢……”   ***   杨国忠担任了京兆尹,一直不擅俗务,好在还有两个京兆少尹,其中,杜有邻权力小、做的事也少,平时京兆府的事务多是由另一个少尹崔光远处置的。   直到这次,杜有邻一查就查出了大案。   遥想天宝五载,他还是大案的犯人,如今反过来查办旁人,可谓是世事无常。   “妄称图谶,这不是小罪啊。”冯神威看罢卷宗,一脸为难,道:“还牵扯到寿王,最是不好处置啊。”   杜有邻听了前半句话,连连点头,叹道:“我当然知道。”   待听得后半句,他不由问道:“牵扯寿王有何难办?”   冯神威斜睨了他一眼,没给回答。   杜有邻反应虽慢,倒也不全然就是傻的,马上明白过来,心里嘀咕道:“圣人愧对寿王,不愿轻易处置他啊。”   “听闻此案中有个关键人证,叫奚六娘。”冯神威放下手中的宗卷,道:“安排一下,高将军一会要过来亲自审问她。”   “冯将军放心,人证看管得很好。”   冯神威含笑点了点头。   他虽才刚刚着手此案,却已察觉到了一些不妥——高力士甫一得知寿王的案子,立即就要求京兆府把奚六娘交到内侍省,奇怪的是,杜有邻老实答应了,却没有照办,说是要等右相的批文。   以内侍省的权柄,本不该有哪个衙门敢阳奉阴违,但还真就让杜有邻拖了两天,使得高力士还要亲自过来。   “冯将军、杜少尹,高将军到了。”   “快去迎。”杜有邻连忙往外走去。   冯神威留心着他的反应,提醒道:“杜少尹还是将奚六娘提来为好,高将军忙,莫让他到了还要等太久。”   “那我去提人?”   “去吧。”   杜有邻转身往京兆府后衙走去,穿过长廊,前方却是守卫森严。   他推门进了一间屋子。   有一女子正在负手踱步,眼神里有深深的思虑,听得推门声,抬起头来,唤道:“阿爷。”   今日来的是杜媗。   “我等带奚六娘过去,高力士要亲自审。”   “薛白如何了?”   “冯神威没说,但既是查寿王的事,想必该是无恙了吧。”   杜媗眼神当即有了惊喜,却来不及展露笑颜。   “奚六娘人呢?”杜有邻道:“我带走。”   杜媗喃喃自语道:“高力士亲审……容我想一想让她用哪套说词。”   “没时间了。”   “马上。”如此催促中,杜媗还是柔和的语调,手掌稍稍一抬,道:“我马上决定。”   ***   “还没安排妥?”   “马上,已让杜少尹亲自去带过来了。”   “办事多上心些。”   高力士叱了冯神威一句。   他带着薛白入了堂,坐下又稍等一会,才见杜有邻匆匆领着奚六娘过来。   高力士故意将薛白带来,为的就是观察奚六娘一见到薛白时的反应……只见她低着头进来,有一个偷瞥众人的动作,之后目光果然是第一时间落在薛白身上,多观察了一眼,方才再低头掩饰。   “你便是奚六娘?”   “奴家是。”   “识得他吗?”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   “识得。”奚六娘道,“汝阳王薨后,薛御史到王府里来查了汝阳王的死因,问了几句话。”   “问了什么?”   在来的路上,高力士已问了薛白同样的问题,此时则是看两人的口供是否一致了。   奚六娘没有太多犹豫,缓缓说了起来。   “他问,汝阳王死前都见过谁。奴家是王府的旧人了,得汝阳王信任,因此恰好知道汝阳王数次乔装打扮去见了寿王……”   高力士听着,脸色平淡,像是早知道结果。   待奚六娘说完,他转向薛白,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都安排妥当了?”   “应该说证据本就很完整。”   高力士看向边上记录口供的吏员,等他提着毛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道:“审也审过了,都下去歇歇吧。”   “喏。”   “我单独再问奚六娘几句与案情无关的话。”   众人一愣,杜有邻不由道:“高将军,这是犯人,万一……”   高力士道:“她是证人,不是犯人。”   杜有邻只好看了薛白一眼,带着众人都退下。   最后,堂中只剩下高力士与奚六娘。   “阿爷。”   奚六娘唤了一声,跪倒在地,道:“孩儿没用,被杜妗派人劫了。”   “你还能回来,哪能说是没用啊。”高力士叹道,“我在宁王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你是待得最久的。”   宁王李宪作为先帝长子,虽让位于圣人,但一生都活在高力士的监视之下。当然,这监视并不完全出于恶意,它最终还是留下了兄弟情深的千古佳话。   奚六娘不过只是这佳话背后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蝼蚁罢了。她是掖廷宫人出身,被高力士选中,交人调教,待出落成美人,便嫁给了宁王府外的卖饼人,被强抢进了宁王府。   “汝阳王死了,孩儿可算报答了阿爷的恩情?”   “你早就报答过了。”高力士道,“但我想问你几件事,你可否说实话?”   “我一生对人说了无数的谎,唯独对阿爷,一定实话实说。”   “以你阿兄一家人性命起个誓吧。忘了与你说,他那小女儿也嫁人了,夫家是洛阳丽正书院的书吏,好得很。”   奚六娘抬手指天,道:“我若敢对高将军你说谎,教我阿兄满门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所。”   高力士道:“薛白到汝阳王府,查到了什么?”   “他问,汝阳王如何死的,我答说是玉容散喝多了。”奚六娘道:“当时并未提到寿王,是我被他们劫持之后,他们逼我构陷寿王。”   这个问题,高力士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问道:“他们相信你吗?”   “相信。”   奚六娘很确定这一点。   “杜妗是亲自来说服我的,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是你的养女,也没说我还有家人。只说内侍省让我监视宁王父子一辈子,如今必要杀我灭口,求她保命,因此她很信任我。”   高力士道:“只这样,他就信任你了?”   “我还说了很多宫闱秘事。”奚六娘道:“汝阳王出谋划策让寿王给宁王守孝以拒婚之事,是我说的;内侍省让我长期下毒害死汝阳王一事,我也说了;汝阳王在找一方铜镇纸,此事还是我说的。”   “薛白是李倩吗?”   奚六娘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据我所知,是。”   “为何?”   “杜妗承认了。”奚六娘道:“她做事无所顾忌,胆大妄为,一开口便告诉了我她要做什么。她与薛白偷情,共谋要夺取储王,若非亲历,我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狂的人。她还许诺我,会给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故而让我出面作证。”   “可有别的证据?”   “没有。”   也许是有些累了,高力士闭上眼休息了一会,但手指还在轻轻地点着。   过了一会,他问道:“他们让你如何回答我?”   奚六娘方才说的全都是实话,却没想到高力士还没有完全相信她,愣了一下,答道:“放我离开之前,杜妗说,让我一口咬死是吴怀实与寿王勾结,陷害薛白。”   “你还是回到杜妗身边,往后替我盯着他们。”   奚六娘似不情愿,闻言沉默了一会,方才应道:“是。”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此事对你不是坏事。”   ***   薛白看着京兆府衙门的屋脊,发现上面盘踞的兽形装饰也是螭。   螭首很像龙头,据说是能吐水,象征避火之意……薛白才知这也是“水龙头”的由来。   高力士从堂中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薛白抬头看螭首的情形。   这年轻人应该差不多快有二十岁了,身姿魁梧,挺拔英武,气度雍容,最不凡之处在于那双眼睛。   薛白分明是一个城府极深、满心算计的人,奇怪的是,他有一双很干净清澈、却饱含故事感的眼睛。   什么是干净清澈?没有羞愧、怨恨,没有不敢见人的躲躲闪闪,只有让人一眼能看到底的坦然。使尽狠辣手段,却还俯仰无愧于天地,敢于直视自己的心才有这样的干净清澈。   但眼中的故事感又是什么?该是极为丰富的阅历,一生经历、见识的事情像雪一样落在人的心里,沉淀,越积越厚,才能有这种深沉。   远远不是二十岁该有的深沉……   薛白回过头来,见到高力士,笑了笑,执礼道:“高将军问好了?”   高力士长叹一口气,走到他身边。   “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不懂高将军这是何意。”   “我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薛白道:“我是朝廷命官,殿中侍御史,查到寿王妄称图谶。他不思悔改,反而抢先陷害于我……”   “你已经不是殿中侍御史了。”   “我的官位丢了,朝廷的律法还没丢。”   高力士再问道:“你不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唐律。我只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管不了唐律,可它就在那里……”   高力士一把拉住薛白的衣领,将他拖到角落,道:“我老了,没力气与你绕弯子,只问你,能不能放过寿王?”   薛白想了想,终于是给了一个回答。   “寿王……无辜吗?”   高力士愣住了。   这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记忆里的年轻时候。   那该是唐隆元年,当时圣人不过二十五岁,英姿勃发,带着他悄悄进了禁苑,说服了当时的苑总监一起政变,七月二十一日夜,他们策反羽林军,攻入玄德门,会师凌烟阁,诛杀韦后、宗楚客、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   “全长安搜捕韦后党羽,凡身高超过马背者,尽皆处死。”   “殿下,会不会太过了?”   当时,高力士又对此事确认了一遍,那年轻人回过头来,反问了他一句。   “他们无辜吗?”   ***   十王宅。   这又是个静谧的午后,寿王府中没有来新的姬妾,而原来的歌舞都已经听厌了,今日并无丝竹。   李琩双手抱在胸前,愣愣看着天空出神。   他没有什么打探消息的门路,因此并不知道告状之后的进展如何了。此时想起来,只觉得不过是一桩小事。   无非是与圣人说了“薛白与汝阳王言李倩未死”。   这是实话,李琩只是去说了个实话而已,不认为自己会惹上任何麻烦,唯一担心的是,嫉妒薛白的心思被圣人看出来。   以他的处境,其实本不该多事,但想到薛白与杨玉环有染就怒火中烧,这才答应吴怀实入宫。如果圣人通过他们的奸情推测出他多管闲事的理由……其实也不会怎样。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十八郎。”   寿王府的家令走了过来。   李琩回过头,十分客气地应道:“阿翁。”   他对家令与对高力士是一样的称呼,因这宦官虽没有高力士的地位,主宰他的命运却很轻易。   “中官将军冯神威来了,想见见十八郎。”   “哦?是薛白的案子有消息了?”   李琩并不知道冯神威得薛白举荐任官刊报院一事,此事他也无从知晓。   他满怀期待地赶到堂上,只见冯神威站在那,既不坐,也不饮茶汤,连寿王府送的一点小礼物也没有收。   “冯将军,许久未见了。”   “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十八郎。”冯神威道。   开了口,想到寿王并没有任何消息渠道,他想了想,却是先说了两个消息。   “对了,十八郎可听说,吴怀实死了?”   “什么?!”   李琩大吃一惊,迅速思忖起来。   但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想到的竟是“吴怀实果然猜错了”。   吴怀实在他这里听说了几个消息,武断地认为薛白是李瑛那个死掉的儿子,还要以此对付薛白……当时李琩就觉得行不通。   果不其然,高力士出手,查明了吴怀实根本就是在诬告。   “那……”   李琩犹豫着,问出了他更在意的一个问题。   若不能通过诬陷薛白是逆贼之子来除掉他,却不知薛白秽乱宫闱之事如何。   “吴怀实发现了薛白与贵妃……”   冯神威眼珠当即往天上一翻,道:“十八郎不问问,吴怀实是怎么死的?”   “他如何死的?”   “信口开河污蔑贵妃,当死吗?”   “当。”   李琩不知所言,意识到不该从自己口中再提及贵妃。   方才是心里太苦了,失了态。   冯神威眼看该传达的都传达过了,便开始问问题。   “十八郎检举,薛白与汝阳王说过废太子之三子李倩未死,是吗?”   “我……”   李琩心念转动,想到吴怀实都死了,总不能由自己一人去对付薛白。   暂且饶那竖子一遭罢了。   “此事是吴怀实告诉我,并让我去检举的。”   “为何?”   李琩想了想,道:“如今想来我才知吴怀实与薛白有私仇,挟怨报复。当时我却是被他骗了,他权柄太大,我不敢得罪他,只好受他指派,到圣人面前告状。”   “他为何指派十八郎?”   “也许是因为我的家令是他的结义兄弟。”   李琩灵机一动,顺手除掉了那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家令。   冯神威又问了几句,最后道:“那便请十八郎亲笔写明情由,奴婢交给圣人过目。”   李琩当即照办,相当于这御状撤诉了。   把亲笔信交出去时,他想着,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   “你死我亡的局面,必须除掉李琩才能收场。”   薛白被安排在京兆府的公房中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写了奏章,禀明他查到李琩妄称图谶后反而遭陷害的经过。   他把奏章递在杜有邻手里,道:“还请伯父交到右相府。”   “右相能出手吗?他答应过武惠妃‘一定保护寿王’。”   “就是他答应过,才必须狠狠划清界限。”   杜有邻恍然大悟,拿着奏章去了。   他倒还不忘安排人手给薛白沐浴。   “好好洗洗吧,这一身的狗味。”   “好。”   “高将军把你安排在京兆府,与放了你也无两样,放心,我会照顾好你。”   “多谢伯父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   杜有邻走后,薛白抬起胳膊闻了闻,大概明白什么是狗味。   之后还真有人端了热水过来。   薛白自在房内擦洗,又听到了推门声,他遂道:“水还真是不够了。”   “谁是给你送水的?”   转头一看,却是杜家姐妹来了,都是一身小吏装扮。   杜媗微低着眉眼,打量了薛白,道:“没有被用刑吧?”   “阿姐这般关心,试试便知道。”   “别胡说了。”   杜媗上前,从薛白手里接过帕子,打湿,替他擦洗了背。   薛白有感于她的温柔,微微一叹,道:“放心吧,没事的,除了沾了些狗味……说来,鹰狗坊平时关的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宫中宦官。”   杜妗道:“所以阿姐才特别担心。”   “放心,没成为宫中宦官。”   “成宗室子弟了?”   薛白笑笑与杜妗对视一眼,点点头。   杜媗则低声问道:“你是废太子之子?”   面对她这个的疑问,薛白想了想,还是摇了头。   让最亲近之人知道真相,往后再出意外,她才知晓该怎么做。   杜妗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想必高力士也信了?”   “你试探过他了?”   “嗯。”杜妗道:“当时我见了高力士,眼看说服不了他,干脆摊牌,准备动手了,他忽然改了口……但你知道,我为何敢相信他并放他走吗?”   “我知道。”   “你知道?”杜妗道:“我可是赌了一把,若高力士是骗我的,一出门便带禁军来剿了我们。”   薛白道:“彼此还在试探,不会轻易动手的。”   杜妗笑了笑,感到轻松了许多。   当时,她面对高力士这个一辈子在皇帝身边察言观色的老人,很难。   但她之所以敢赌,是认为高力士舍不得杀薛白,因为薛白好像是一个宝藏,脑子里有无穷无尽的东西。试想世人发现了一个宝藏,是想毁掉它,还是收为己用。   高力士看着哪吒重生的故事,说明白薛白的心思了,那个神态,让杜妗想到一个问题——他真的确定李倩死了吗?   这想法不是毫无端倪,杜妗正是隐隐有这样的猜测,才会在得知高力士连夜去了掖庭之后写那封帖子邀请他,并确信他会过来谈话。   高力士在试探她,她又何尝不是在试探高力士?   “你回来了真好。”杜妗握住薛白的手,让他感受她手心里的细汗,低声道:“我很怕我赌输了,但我之所以敢赌,是因为对你有信心,他会支持你的。”   “他还没有支持我,他只是想验证他的猜想。”薛白道:“我们不能让他发现我是冒充的,但只要我不对他承认我是,他就没办法认为我是冒充的。”   杜媗有些惊讶,小声问道:“你是冒充的?”   “媗娘真相信了不成?”   杜媗道:“如今你说你不是,我反而不太敢信,真不是在耍笑?”   “阿姐是真信了,才让奚六娘换了一套供词的?”   “是啊,若非如此,我岂有那般底气?”   杜媗此时回想,依旧心有余悸。   今日奚六娘要被带去受审,她是真当薛白是皇孙,又通过杜妗的试探、从而判断高力士当会保护皇孙,才敢临时作出决定,让奚六娘与高力士坦言。   “如此说来,我们骗过了高力士?”   “是啊。”   “计划之初,不敢想我们能瞒过这只老狐狸。”   “若能得了他的支持,一切都是值的……” 第331章 蚂蚱   薛白被暂拘在京兆府,却觉得在此间比在家中还方便,分派手下人做事还可让他们扮成吏员来来去去。就是伙食差了些,另外,他有些想念颜嫣与青岚了。   高力士做这般安排,因还差了最后一步才能为他脱罪。   这日,薛白一觉睡醒,闻着枕上残留的一缕香气,发现屋子里又只剩他独自一人。   他遂在想,若是杨国忠能来看望自己,便可说明自己已完全没事了。毕竟圣人心意如何,杨国忠是最敏锐的,如今可以算是朝中的风向标,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   “笃笃笃。”   正想着,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小声道:“薛郎,京尹来看望你了。”   风向标来了,薛白遂更从容了一些。   “劳京尹稍待,容我略作拾掇。”   “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随着一阵哈哈大笑,杨国忠已推门而入。   门是有人从屋里出去后关上的,当时薛白还在沉睡,没有栓上。   “听说你在查办一桩大案,因此暂时待在这京兆府。”   薛白道:“我查到寿王与汝阳王交构,妄称图谶,吴怀实有毒杀汝阳王之嫌。弹劾的奏折都写好了,寿王先到御前告了我一状。”   “竟是如此,放心,我必与伱同仇敌忾,还你一个公道。”   这次涉及到宫闱旧事,薛白没有罪名,杨国忠遂假装不知,否则他若知道,当然会为兄弟出头。   两人寒暄着,都觉得对方颇有进益,杨国忠心说薛白在右相府果然学到不少陷害人的办法;薛白感慨杨国忠越来越圆滑了。   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眼下情形,你我兄弟真该同心协力才是。”杨国忠唏嘘道:“我听闻,贵妃负气出宫了,此事严重吗?”   “谁家夫妻没有磕磕绊绊?小事。”   “可我听说,有人检举我们杨家跋扈,圣人不满,才让贵妃出宫的?”   薛白随口道:“那杨家也该好好收敛一些了。”   “岂是与你说收敛的事?”杨国忠道:“我来,是与你商议如何让贵妃回宫。”   “阿兄有何高见?”薛白不答反问。   “劝贵妃向圣人服个软,如何?”杨国忠是真的在认真思忖,皱头微蹙,沉吟道:“我与韩国夫人商议过,皆认为贵妃该给圣人一个台阶下。”   薛白遂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   “你笑什么?”杨国忠大为不满。   “阿兄以为圣人为何宠爱贵妃?”   “自然是因为她美貌无双,又擅歌舞音律,可为圣人知己。”   “是。”薛白道:“美貌是极重要,此为前提,可宫中色艺双绝者不乏其人,圣人为何最宠贵妃?”   “为何?”   “恰是因贵妃悍妒,且不把圣人当一回事。”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杨国忠摇摇头,道:“就是你这性子,才让人说杨家跋扈,连累了贵妃。”   薛白道:“我记得与阿兄初相识时,阿兄在捧的是一位南曲名妓,名叫什么来着?”   “王怜怜。”杨国忠道:“惜香小筑的头牌。”   “阿兄后来与她如何了?”   “自是拿下了。”杨国忠不由得意,面露微笑,道:“她再有名,终究不过是一南曲歌妓,后来我官任御史中丞了,她还不是得侍奉着我。”   “再后来呢?阿兄可纳了她?”   “没有,真得手了,也就索然无味了。”   杨国忠叹息一声,忽然颇为感慨,喃喃道:“我初到长安时,对风流场羡慕得很,真走到这一步了,其实不过如此。”   这话大概也就是说说,真让他舍了如今的名利,他大概也是不肯的。   薛白问道:“是王怜怜不正眼看你时,你在意她;还是她对你曲意奉迎时,你更在意她?”   “那当然是……”杨国忠说到一半,愣了愣,脸上浮起一个十分孟浪的笑容,道:“你可知,她越对我不屑一顾,我越是连她的脚趾都想吮一吮,那时的心情如何说?血往脑子里涌啊,夜里我都常梦到她,可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恩客,连入幕的资格都没有。当时我就想,我一定得出人头地,让她高看一眼。但等我真吮了,我又觉得,她这身份,如何配得上我……”   说到这些话题,他的话匣子被打开,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最后一拍大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圣人与我一样,越得不到的,越是心心念念。”   “倒不全是。”薛白摆摆手,道:“我是说人贵在自重。贵妃除了才貌,更重要的是不会违心奉迎,才更彰显她的珍贵。”   “别说没用的,我懂。圣人在等贵妃服软,可贵妃越不服软,圣人越念叨着这件事。”杨国忠道,“道理虽如此,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薛白更沉得住气,但看杨国忠如此焦急,遂道:“若要给圣人台阶下,也不该是由贵妃服软,杨家亦不好出面,当由旁人来说和。”   “好。”杨国忠想了想,道:“此事可交由我来办。”   ***   离开京兆府,杨国忠打算安排人到宫中劝圣人接回贵妃。   此人身份须足够高,能够接近圣人,还不能与杨家关系太近,以免让圣人猜疑。思来想去,杨国忠想到一个人选,遂往十王宅而去。   “去棣王府。”   棣王是圣人的第四子,名为李琰。   李琰性子软弱,平时里甚少参与国事,与杨国忠私交又颇为亲近,倒是个出面的适合人选。   待杨国忠一说来意,李琰知是一个讨好贵妃的机会,当即便应下来,道:“正好我也该给圣人请安了,那我今日便入宫一趟。”   “我与贵妃必不会忘了棣王的恩义。”杨国忠道:“我已与宫中宦官、内侍少监张韬光打过招呼,他亦为帮腔。”   “国舅放心。”   李琰遂到兴庆宫求见……   今日,李隆基正在后宫的阁楼上,边赏着歌舞,边看着《枕中录》的故事。   看着看着,他暗忖这书上所言诸多美人见也见不到,杨太真才是真的国色天香,不由心烦意乱,他遂放下书来,问道:“太真可有递话进宫,说她知错了?”   “圣人,怪老奴今日还未去打探。”袁思艺忙应道,“老奴这就去……”   李隆基不悦,他堂堂天子,以往便处处忍让着杨太真,这次分明是她错了,竟还不肯先低头,那便在宫外待着吧。   另外,他怀疑是否自己老了才不足以让杨太真在意?否则她如何会想不到自己在等她服软。   心里总是忍不住挂念着此事,连故事也看得不爽快。   正此时,宦官张韬光匆匆赶来,禀道:“圣人,棣王来给圣人问安了。”   “不见。”李隆基不耐烦地一摆手,之后想到一事,道:“朕听他的家令说,他把王妃打发到了别室,提醒他一句,再敢宠妾灭妻,等着挨罚吧。”   “想必棣王也是知道错了,借着请安时来向圣人认错。”张韬光道:“难得棣王有一片孝心。”   “招他来,朕亲自骂他。”   “遵旨。”   因张韬光这一句话,李琰终于得了一个本不会有的觐见机会。   被引着到了御花园中的阁楼前,在廊下褪了鞋履,登楼,李琰行礼道:“孩儿给父皇请安。”   “你还有脸?”   李隆基心情不好,正好撒在李琰身上,手中书卷一砸,道:“当年,朕亲自为你主婚,为你娶了太常卿之女,你却将王妃迁置它处,终日与姬妾厮混,有堂堂亲王的样子吗?!”   “孩儿知错。”   李琰连忙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小巴掌,先认了错。   他的王妃无法生育,他诸多子女皆妾室所生,前几日,因王妃管教了他的一名宠妾,他一怒之下便将她赶了出去。今日既被圣人骂了,他当即承诺将妻子接回家中。   一旁,张韬光见此情形,自然而然接了一句。   “棣王妃亦是有错处,妇道人家,终究是智识不远,便是杨贵妃亦是如此。”   李隆基闻言,愀然不乐。   张韬光偷瞧着圣人神色,连忙补充道:“贵妃虽有忤圣情,然久承恩顾。圣人既使棣王召回王妃,何惜宫中一席之地?”   高力士恰从门外进来,听得这话,再一看圣人脸色,即知贵妃很快就要回宫了。   而他袖子里藏着的则是寿王妄称图谶、指斥乘舆的证据,待递上去,很多事也就能了结了。   这几日圣人虽没说寿王什么,但心里最忌讳的就是图谶。薛白可谓是出了一个狠招,必要置寿王于死地。   “高将军来得正好。”   李隆基道:“朕食欲不佳,把这些珍果送去给太真……”   话到一半,他的目光忽被阁楼下另外几个交头接耳的小宦官吸引了。   “把他们召来,问问在说什么。”   殿中几个大宦官还在准备继续给贵妃美言,闻言皆感诧异,连忙派张韬光下楼去问出了何事。   “都不要命了?敢在御前失仪。”   “将军,他看到了奇怪之物。”   “何物?”   “在……棣王的鞋里。”   张韬光于是趋步过去,看向廊下那一双锦云履,他看到有一张纸片从鞋垫里漏了出来,上面有复杂的花纹,还有字迹。   他抬头看了看阁楼,竟发现圣人已起身到栏边,正负手看着这里,只好过去,捏着那纸片,将它从鞋里拉出来。   “这……”   那是一封符咒。   终日说图谶,图谶终于出现了。   ***   “这符是何意?是镇宅、驱邪,还是护身符?”   “回圣人,此符只怕是……咒死之符。携带此符,可咒靠近它之人……”   御榻上的圣人一听,脸色倏然大变,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仰,目光死死盯着玄静真人手里的符咒,含威待发。   李琰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的鞋里找到的,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父皇息怒,孩儿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啊!是有人要害孩儿!”   他心想着,此事分明不是自己所为,也许解释清楚了就会没事。然而,任他如何磕头哭诉,圣人始终一言不发。   只有一股杀气愈来愈浓,气氛肃杀。   李琰惊惧交加,终于乱了分寸,喊道:“阿爷,我是你的儿子啊!”   “拿下,幽禁。”李隆基忽然勃然大怒,喝道:“严查此事!”   他最提防的就是他的儿子。   世上真正有可能伤害到他的,只有他的儿子。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怒气,而是长久以来的恐惧、警惕所累积起来的厌恶,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出来。   他的儿子,暗地里在以图谶咒他死!   “圣人息怒,圣人息怒。”   高力士最能感受到李隆基的怒气有多深,心中甚是不安,连忙命人将李琰押入鹰狗坊看管起来。   下一刻,却听李隆基又问了一句。   “朕让你查李琩妄称图谶的证据,你查到了没有?”   高力士听了,背上寒毛直竖。   圣人不是问真相如何,而是先笃定了那就是真相,只问他要一个确认,在圣人心里,寿王一定是心怀不满。   “老奴……”   高力士想将袖子里的供状拿出来,但脑子里还有所顾虑。   李隆基已叱道:“还不去查?”   ***   寿王府的家令已经被带走审讯了。   李琩一开始认为是他随手除掉了对方,还感到自由了一些,渐渐却隐隐不安起来。   因有宫中来人找他问话了两次,问的是他为宁王守孝时是否有妄称图谶之举……他知道,李隆基年纪越大,越是忌惮图谶,终于预感到大祸临头了。   忽然,远处响起了喧闹声。   李琩连忙登上家中最高的阁楼去观望,却见妻子韦氏也在。   “出什么事了?”   “奴家遣人打听了,棣王进宫时鞋里藏了符谶,魅厌圣躬。”   “什么?他如何了?”   “人还被幽闭在宫中,内侍省正在查案,查得很凶……”   李琩听得胆颤心惊。   他知晓李琰比自己要受宠得多,若是连李琰都会因一封符谶获罪,自己若被薛白构陷了,只怕真要性命不保。   “你……你再使人去打听,家令不在,你门路多,帮我打听打听我该……我四兄他该怎么办才好。”   “十八郎,你怎么了?”   “没事,你快打听。”   韦氏是能干的,何况两家住得近,此事动静也大,当天傍晚便打听到了结果。   “查清楚了,棣王的两个孺人争宠,看棣王妃失宠,都想要王妃之位,其中一人在棣王鞋子里放了符咒,想要害死另一人,以得到棣王的独宠。”   “我便说,棣王妃迁置别室,家中无主母管家,早晚要闹出乱子。”韦氏唏嘘不已。   李琩道:“既然查清楚了,四兄应该没事吧?”   “误会一场,想必棣王很快就能被放出宫。”   “是啊。”   是夜,李琩一夜未眠,始终睁着眼等着消息,希望能看到李琰回到十王宅。他担心的并不是李琰,而是担心自己。   他自知已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一夜过去,接着一整个白天过去,圣人却还没有下旨放还李琰,哪怕事情真相已经查清楚了。   到最后,李琩忽然听到了哭声。   哭声忧切,包围着他的府邸幽幽作响,让人心中发寒。   “怎么回事?”   韦氏只好又使人去打听,等那消息回来,却是连她也吃了一惊。   “棣王……吓死了。”   “什么?”李琩一颗心猛地跳了一下,感到一阵发虚。   “棣王酒色过度,身体本就虚弱,被关进鹰狗坊后,据说是说着‘要步三庶人后尘’,吓得病发,已经薨了。”   “他是圣人的儿子啊。”李琩喃喃道:“他是圣人的儿子。”   这已是圣人杀掉的第四个儿子了。   他知道下一个有可能就是他,应该说,马上就是他了。   是夜,韦氏感叹了几句,早早歇下,睡到迷迷糊糊,却感到有人在推自己,她睁开眼,却见是李琩跪在榻前。   “十八郎,怎么了?”   “救我。”   李琩才开口,已然哽咽,道:“救救我吧,我求你了。”   “妾身……”   “京兆韦氏,去天尺五。我知道你族中势力甚大。太子妃、瑶王妃、棣王妃都是你族中姐妹,圣人都赦免了她们……今次我若出事,圣人一定也会赦免你,但,救救我!”   李隆基确实对嫁给宗室的韦姓女算是宽容,韦坚犯了那么大的罪,李亨之妻只是落发为尼;三庶人案中,唯鄂王妃一人幸免;这次的咒符案,圣人则让棣王妃归还本宗。   “你是京兆韦氏,你能帮我一把的。”李琩痛哭不已,道:“看着我们恩爱一场的份上,帮帮我吧……”   ***   虢国夫人府。   堂屋中,杨玉环正在与杨玉瑶下五子棋。   李隆基很好奇她到底在做什么,竟不知他在等她服软。但其实她每天也没有太忙,今日是睡到午时才醒来醒来后就在考虑午膳吃什么。   就只是躺在那考虑,她就花了小半个时辰。总之,每日过得慢悠悠的,却也总有的玩,倒懒得去猜圣人的心思。   “这府门内外都有人监视着,阿姐到底是何处得来的消息?”   “不告诉你。”   “不说便罢。”杨玉环道:“薛白也是的,出了事,我竟是等到他都没事了才知晓。”   杨玉瑶笑道:“他如今有能耐了,不必你操心。还能反过来帮你一把,助你早些回宫。”   “阿姐这是想赶我了,直说,我到八姐那去住……”   这正说,张云容过来,面露愁容,低声道:“娘子,有人求见。”   “是薛白?”杨玉环问道。   她心想,眼下薛白出了事刚解决,该是想过来叮嘱些什么。   他做事素来有分寸张云容大可不必这般忧心忡忡。   “不是薛郎,是……是寿王。”   “他来做什么?”杨玉环当即变了脸色,道:“要害死我不成?”   杨玉瑶当即起身,道:“不将他撵走,为何还来通传?岂可能见他。”   “寿王是乔装来的,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若是娘子不肯见他,他便张扬出去,大家一起死。”张云容道:“奴婢真是千方百计想请走他,可他……”   杨玉瑶当即冷了脸,道:“我去打发。”   “我得去。”杨玉环道,“他既能来,必是关乎性命,不求到我帮忙绝不会罢休,要见就速见吧。”   “你……”   两个院子之间的墙上有个花窗。   李琩站在窗前,透过那雕花木栏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斗袯的身影趋步赶来,到了窗子那边,摘下斗袯,显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   他不由心中一恸。   “玉环,你一点都没变。”   “废话少叙,说你要做什么。”   “救我。”李琩道,“你可知你义弟薛白构陷我妄称图谶?他马上要害死我了,只有你能救我。”   “好,我救你,你先走。”   杨玉环当即应下,转身便要走。   “慢着。”李琩道:“休当我不知你是在敷衍我,你再敢走一步,我便喊人了。”   杨玉环遂停下脚下,却没有再回头,道:“我答应你了,你还要如何?”   “别敷衍我,我要你真心救我。我告诉你,你若不救我,我有的是办法带着你一起死,我们生不能同衾,死却可同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好,我真心救你,我会让义弟停手,若见到圣人,也会替你求情,你走吧。”   “你能不能认真待我?!”李琩忽然发了火,喝道:“给我转过头来,好好听我说话!”   杨玉环没有转头。   李琩见她这态度,愈发生气,带着又愤怒又讨好的语气道:“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我堂堂皇子,因为你,沦落到万世耻笑的地步我却从来都没怪过你!”   这些话说出来,他感到郁结的心气疏缓了许多。   今夜过来,即使不能保住性命,他也想把这些堆在心里数年的怨气发泄出来。   “我为什么会被怀疑‘妄称图谶、指斥乘舆’?因为我给宁王守孝啊,我为何给宁王守孝?我为了你……”   “你从来就不是为了我。”杨玉环终于开口了,道:“当时我已经出家一年了,你所做所为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阻止我被册封,你为的是你的面子。”   李琩摇头,道:“这么想你就能心安理得地背弃我了是吗?你对得起我吗?!”   “是谁背弃了谁,你心里清楚。说这些无用,你只须说要我如何救你。”   “好,你给我一个信物,近来圣人赐于你之物。”   “为何?”   “确保你真的会救我。”   “我没有。”杨玉环道,“我这次出宫,什么都没带。”   “果然,我就知道你是虚情假意,你惯会如此,你就是一条养不熟的蛇。”   “我没有带任何信物,要么你相信我会救你,马上离开,你还有一条活路。”杨玉环道:“我现在要走了,要么你就喊,让人撞破我们相见,你必死,但大可看看我能不能活。”   说罢,她抬脚就走。   “别这样!”李琩再次哀求,道:“你听我说,我真是为了你。你站在我的处境想想,我不可怜吗?我生来遇到这样一个父亲……”   说着,他急道:“我是听说你与薛白私通,才受人指使去得罪他的,你真的得帮我。”   “什么?”   杨玉环终于是停了脚步。   “吴怀实与我说,薛白是李瑛那个死掉的儿子。让我去向圣人作证,因为此事涉及到李琎,你知道吗?李琎已经死了,李琰也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李琩说得很乱,但杨玉环还是听懂了。   “你不该再说这些,忘了它们,息事宁人才是你的活路,快走吧。”   “信物。”   李琩眼看杨玉环不肯给信物,反而再次迈步离开,愈发焦急。   “你别走,你再敢走一步,我必牵连你……再不回头,我喊人来,你洗不清的……回来,否则我到御前必揭发你的丑事……”   “回来!你个不知廉耻的贱妇,你侍父侍子,乱天理人伦,甚至与你私通的还是李瑛之子,是圣人之孙,你个娼妇!贱人……”   骂声不绝,但等杨玉环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李琩还是住了嘴。   他思来想去,现在就玉石俱焚,倒不如暂时相信杨玉环,毕竟她说过会帮忙。于是,他决定还是偷偷离开,以免罪加一等。   虽然他明知道妄称图谶已经是他能犯的最大罪名了,再罪加一等处罚也是一样。   他依旧是由一个宫娥引着,悄悄从后侧门离开。   走进小巷,李琩松了一口气。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寿王?”   ***   京兆府,杨国忠敲了敲薛白的屋门,入内。   “阿白,出事了。”   “何事?”   杨国忠没有马上回答,犹豫了一会才道:“你让我指使旁人去劝圣人接回贵妃,对吧?”   “嗯。”薛白随口应了。   他只安排杨国忠做这么一桩小事,很简单的。   又过了片刻,他感到气氛不对,转过头,缓缓问道:“怎么?出错了?”   “是啊。”杨国忠无奈地吁了口气,道:“你能信吗?我请了棣王去当说客,可谁能想到,他鞋里竟然藏了图谶,咒死的符,这真是……”   “然后呢?”   “然后,棣王被关进鹰狗坊,就是你上次住的那里,吓死了。事情若只到此,也就罢了,可此事还吓到了寿王,你猜寿王吓得做了什么?”   薛白道:“我不敢猜。”   杨国忠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猜中了,寿王连夜去找贵妃求情,且还被禁卫拿下了。”   薛白许久未语。   他在办一桩天大的难事,要冒充皇孙,且须骗过高力士这种老狐狸,此事险象环生他终究还活着;而他只让杨国忠找个人去宫里递一句话,就递这一句话,却是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   好消息是李琩肯定是完了,这一局他赢了李琩。   但坏消息也很糟糕,目前为止,杨玉环确实就是他最大的靠山,这座山似乎要倒了……   “怎么办?”杨国忠问道。   “我得去见贵妃一趟。”   “此时去,岂不是火上添油?”   薛白其实已不太想与杨国忠多说什么,以免又坏了事。   可惜,眼下他想做些什么,还离不开这位身兼数十职的重臣。且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杨贵妃若出了事,他们这些杨党都得完蛋。   “出了这样的事,我这个义弟当然得去,且还得大张旗鼓地去。” 第332章 食子   少阳院。   李辅国一身红袍,领着两个小宦官,面无表情地从两排禁卫之间走过,一路到了李亨面前。   “殿下节哀,宫中噩耗,棣王薨了。”   “什么?四郎他……不,我不信,我要见他。”   李亨才从汝阳王的丧礼上回来,脸上的哀容都没褪下,正看着李辅国的红袍发呆,闻言,抬手捂住了嘴,接着眼眶一红,猛地落下泪来。   “殿下不可哀思过重啊。”   李辅国劝着,抬头一看,只见李亨的身体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扶住他。   “快,快扶殿下到屋内歇息,你们去请御医来……去。”   周围的宦官、宫娥都被支了出去,李辅国走到屋外看了一眼,示意手下人守着庭院,一脸冷静地关上门,栓上,转身看向李亨。   李亨脸上分明还在哭,嘴角却已扬起一抹欣慰的笑意,问道:“升官了?”   “奴婢已升为内侍省内给事,从五品下。”李辅国道,“这都是殿下的恩典。”   “这是高力士给你的恩典。”李亨道:“我给你的恩典是让伱取代他。”   李辅国大为感动,连忙拜倒行礼,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他已经能以平常心面对这些荣辱,但自认为感动的不是这些许诺,而是李亨为他保全了他的心上人。   “回殿下,吴怀实死了,几个心腹被贬,内侍省出了些官职变动。高将军问奴婢是否有好好监视着殿下,奴婢老实回答了,他便提升奴婢为内给事。”   “起来。”李亨亲自扶起李辅国,夸赞道:“你越来越机敏了,我们的处境也会越来越好的。”   东宫都被打压到了谷底了,当然是越来越好,比如每一次丧礼都是李亨拉拢朝臣的机会。何况,近来公卿丧礼真是越来越多了。   李隆基防着李亨接触王忠嗣,深怕他染指这次出征南诏的兵马,但李亨也玩了一手声东击西,他真正想拉拢的是朔方军。倒未必要马上做什么,但至少他要得到朔方军的支持,遇到废储、争位的情况下,他才有底牌一争。   “朔方节度使张齐丘有个儿子,张镒,官任大理评事。”   这是李亨在李琎的葬礼上打听到的消息,他沉吟着,又道:“想办法安排一下,我要在李琰的丧礼上见到张镒。”   “喏。”   李辅国应下,又道:“奴婢还打听到一桩事……寿王今日也被关进鹰狗坊了。”   “又一个?”   李亨有些诧异,眉毛一挑,之后嘲笑着摇了摇头。   “你如何打听到的?”   “寿王妃到处托人求情,也求到了内侍省。”   “既如此,我得去为十八郎求情啊,免得参加完四郎的丧礼,又得参加他的。”   ***   虢国夫人府。   明珠低着头从两排宦官、宫娥之间走过,赶进闺中,见杨玉瑶、杨玉环姐妹对坐在那,脸色凝重。   “瑶娘,薛郎来了。”   “他这时过来?”杨玉瑶这还是第一次因薛白过来不喜反惊。   杨玉环则低声问道:“他是偷偷来的?”   明珠连忙万福告罪,道:“是奴婢没说清楚,薛郎是与杨国舅一起来的。”   “那就好,到大堂见他们吧。”   杨玉环点点头,心知薛白一向有分寸,不会在这种时候添乱。   大堂上,杨国忠已经把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也请了过来,正焦急地商议着,但他们商议的内容概括起来,无非是“如何是好”而已。   唯有薛白从容镇定地坐在那饮着茶汤,在混乱中反而有一种平静的力量。   “你怎么回事?我听国忠说,你与寿王相见了?”韩国夫人一见杨玉环到了,当即上前急问了起来,“你怎么能见他呢?”   杨国忠则帮忙解释道:“是寿王妄称图谶,自知必死,想要连累杨家。”   “那我们向圣人解释清楚,没来由被白白冤枉了。”   “……”   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杨玉瑶不由摇了摇头,对这些兄弟姐妹颇为不屑。她虽懒得动脑子想,却知杨家真正的智囊是在哪里,目光遂落在薛白身上。   但先开口问薛白的,却是杨玉环。   “阿白,听说你也被关进鹰狗坊了,没事吧?”   薛白起身行礼道:“谢贵妃关心。”   “说多少回了,叫阿姐。”   “是,阿姐。我也是被寿王陷害了,好在已经洗清了冤枉。”   杨玉环叹道:“此番我没能帮到你,怕是还要再连累你了。”   “若非义姐、义兄,我连官身都不会有,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当着旁人,虽然说的是些场面话,但其实两人都十分真诚,平淡的客套话里,却有患难与共的情义。   杨玉环这才问道:“我想向圣人解释清楚,你认为可行吗?”   “不行。”   薛白有很多理由想说,但当着众人,却不太好说。   李隆基要的根本就不是解释,无非是心有芥蒂,且嫉妒李琩的年轻罢了,这种情况下,杨玉环越解释,越不能消除猜忌。   好在,杨玉环懂得这理由,点了点头。   杨国忠则问道:“为何不行?”   “阿姐该为圣人考虑,而非只考虑自身、杨家的安危。”薛白道,“重要的,不是圣人怀疑阿姐见过寿王,而是……阿姐如何能忍心让圣人下旨处死亲生儿子、承受丧子之痛?”   “啊?”   杨国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一时哑然。   他现在揣测圣心已经非常厉害了,反而因为太知道圣人想要什么,而忽略了圣人应该要什么。   圣人想要贵妃的真心,想杀了寿王,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可,怎样做才是真的对圣人好?   薛白道:“寿王妄称图谶,犯下大罪,他为何连夜来见阿姐?这是他混淆罪名的手段,他利用了阿姐,威胁圣人。如此,圣人若想治他妄称图谶之罪,反要被天下人指责……指责为妒忌儿子。此时,阿姐若是只顾解释,置圣人于何地?”   杨玉环问道:“我该如何做?”   “自罪。”薛白道:“阿姐罪孽深重,当请圣人赐罪。错在阿姐一人,则可免父子相残,可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说罢,颇为郑重地向杨玉环行了一个礼,像是在请她赴死。   杨玉环站在那,注视着薛白行礼之后缓缓抬起头来的眉眼,有些欣慰地抿了抿嘴。   她觉得这个义弟年纪虽然小,却老成稳重,真是极为可靠……   但,她这次的难题并不止是私下见了李琩,而是李琩说过要在御前咬定她与薛白有染。   此事她想与薛白商议出一套说辞,偏是当着众人说不了,目前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   兴庆宫。   南薰殿内一片肃杀,比南诏叛乱的消息传来时还要让人胆颤心惊,太平盛世的年景,近来圣人的烦心事却是越来越多。   袁思艺侍立在一侧,低着头,听着高力士低声禀报着寿王妄称图谶一事。   在寿王因私见杨贵妃被拿下之后,再着重汇报此事,隐隐可看出高力士保护贵妃的心思,试图把这场私会的原因归结为寿王是为了脱罪。   “老奴派人到惠陵,验证了那守卫苗卯的说词,寿王在为宁王守孝期间,确实是对圣人……偶有微词。”   “偶有微词?图谶上的几字微词吗?”   听得圣人带着嘲讽的语气这般一问,高力士不敢轻易回答。   这安静的片刻工夫,却有小宦官禀道:“圣人,太子求见,称有要事禀奏。”   高力士连忙皱眉,手一挥,叱道:“退下。”   他很清楚,圣人眼下没有心情见太子,然而,这次他却是猜错了。   “允太子觐见。”李隆基道。   “遵旨。”   高力士愈发忧虑,知太子此来只能是火上浇油,让圣人更加生气。   他继续禀报着详情,等把所有证据都递呈御览,李亨也到了。   “父皇,请饶了十八郎吧!”   才进殿,李亨便几步上前,跪倒在地,哀求道:“四郎才病逝,又有人指十八郎妄称图谶,此事必是有人在陷害诸王……”   “你好灵通的消息。”   “儿臣知罪!”李亨闻言骇然,连连请罪,却依旧为李琩求情。   李隆基问道:“回答朕,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   “儿臣……到四郎的丧礼,又听十八郎出事,便连忙赶来了。”李亨道,“恳请全儿臣一片手足情深。”   李隆基默默看着,心想,如此一来又成全了这个太子的仁义之名,好一个顾全父子兄弟情义的太子。   如此想着,他对李琩的杀心更重。   “既然太子如此说了,来人,将十八郎带来,让太子来审。”   “遵旨。”   李亨正在全力哀求,闻言微微一愣,感到有些为难。   来求情,搏个仁义的好名声,李隆基就算不悦也不能因这点小事废了他。但由他审李琩却很麻烦,怎么判都不是。   他终于是安静了,站在那思忖着对策。   高力士则默默把一应供状给了他。   ……   “圣人,寿王到了。”   李琩连着几夜未睡,眼窝深陷,神情枯槁,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还保持着怪异的兴奋情绪,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儿臣叩见父皇,请父皇安康。”   “朕不是你父皇。”李隆基道:“你过继给了朕的兄长,为他守孝,你心里就没把朕当成你的父皇。”   随着这句话,袁思艺已让殿中无关人等都退下去。   李琩心中怨念道:“分明是你不把我当成儿子。”   他嘴上不敢这般说,跪倒在地,哭道:“儿臣惶恐,儿臣待父皇又爱又敬,不敢……”   “太子,愣着做什么?审。”   “儿臣遵旨。”   李亨无奈,问道:“十八郎,我问你,天宝元年,你为宁王守孝期间,可曾对父皇有怨怼之言。”   “没有。”李琩摇头道:“绝没有。”   “你可识得惠陵守卫苗卯?”   “惠陵守卫无数,我如何记得是哪个人?”   面对李亨,李琩语气并不好,心里非常抗拒这种审讯,且很清楚,李亨跑来求情,实则是更加触怒圣人,要置他于死地。   李亨确实想置李琩于死地。   两人之间关系本就不好,三庶人案之后,他抢了他唾手可得的储位,他则怀恨在心,没少在暗地里构陷他,总之也曾杀得难解难分。   装作宽容地问了几句话之后,李亨既已显了仁义,问题便渐渐犀利起来。   “汝阳王李琎是否常常与你私下碰面?”   “偶尔有,但绝不是‘常常’。”   “你们秘谈可有提及当年指斥乘舆之事?”   “我们没有。”李琩急道:“李亨你要害我,故意拿这些让我不能自辩之事来定我的罪。”   “证据确凿,你敢当着父皇的面说谎?”   “父皇。”李琩转向御榻的方向,重重磕头,泣泪不止,“儿子真是被冤枉的啊!”   李隆基一直在冷眼看着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像看着两只斗鸡。   他看透了李亨的虚伪,也仿佛看到了李琩当年躲在惠陵是带着怎么样的怨忿之心在咒他驾崩……   “父皇!”   李琩大哭,知道眼前这对父兄都是满心杀意,自己必死无疑了。   杨玉环骗了他,没有出手帮他。   可笑的是,他沦落到今日这地步,全是因为她。他这一生,因为那个女人而失去了一切,何等不值?!   “我没有指斥乘舆,更没有妄称图谶,是薛白陷害我,对,他是李瑛的儿子,为了报仇来害我。这些供状全都是伪造的,京兆府的杨国忠、杜有邻都是薛白的人,他们联手构陷我,因为薛白与贵妃有染,吴怀实说的没错啊,父皇,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说着,李琩转过头,以哀求的目光看向李亨,请求他与自己一起陷害薛白。   他已找了一个与李亨也有仇怨的人,希望李亨的杀意能转向薛白。   “薛白给贵妃谱了新的词曲啊,吴怀实都听到了,父皇,他们所有人都在欺瞒你啊,还有他,高力士,他被贵妃策反了,为薛白脱罪,拿这些供状陷害我……”   高力士听了,上前一步,本想解释,想了想却没有开口,反而退了回去。   李亨则是沉默着,巴不得圣人先杀李琩,再杀薛白。   “我昨夜到虢国夫人府,是去找证据的啊!”李琩又道,“真的,我只是想找出薛白的罪证,好证明自己的清白。”   御榻上的李隆基神色平静,招过高力士,问道:“此事,太真如何解释的?”   “这……贵妃还没有解释。”   高力士其实知道薛白已去了虢国夫人府为杨玉环献计,此时却故意不提。   此事圣人早晚会知道,但在发怒时听闻与在冷静时听闻,完全不同。   李隆基又看向袁思艺。   袁思艺正要安排人去问,已有宦官赶了回来,双手递上一个小小的卷轴。   “圣人,这是贵妃的陈词。”   李隆基接过,缓缓摊开来,只见杨玉环自陈罪当万死,却没有给他一句解释。   卷轴展到尽头,末处只有一撮头发,她竟是剪发以示自知该死之意。   他又惊又怒,愈发不悦,将手里的卷轴丢在一旁,道:“把十八郎押回鹰狗坊思过。”   李亨闻言,心中暗喜,知李琩必死无疑了,否则,今日便该是放他出宫。   “谢父皇开恩!十八郎,还不谢父皇。”   “求父皇饶命!”李琩则是吓得魂飞魄散,哭求道:“四郎才死在鹰狗坊啊!都是父皇的亲生骨血,哪怕是念着母后的情面,饶我一命吧!”   李亨宽慰道:“你说什么,父皇只是让你思过,还不谢恩?”   他越是这般,李琩越是被气得血涌上脑门。   “滚,别在这惺惺作态,你分明是想害死我!还有,父皇分明知道我是冤枉的,为何还要如此?贵妃信上说了什么?她冤枉我!”   李隆基懒得理会他,挥了挥手,让人将李琩拖下去。   那哀求的话语一直充斥在殿中,显得聒噪,等这个儿子死了,也许能清净许多……   忽然。   “李隆基!”   如晴天霹雳般的一声怒吼,吓得所有的人都打了一个冷颤。   摁着李琩的两个宦官也被吓得呆住了,站在那不知所措。   李琩像是发了狂,状若疯魔,挣出一只手来,指向李隆基,吼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是怎么对我的?!”   李亨闻言,有个不易察觉的挑眉动作,迅速低头掩饰了过去。   高力士、袁思艺等人则连忙上前,想要堵住李琩的嘴,但,李隆基已站起身来,走向李琩,并阻住了他们的动作。   “我才是你的嫡子!”   李琩终于豁出去了,被陷害到了死地,他要把压在心头的所有愤怒向李隆基发泄出来。   昨夜骂了杨玉环,让他意识到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一样,打碎所有压在身上的屈辱。   “我的生母贞顺皇后,拥有武氏血脉,她为你稳住了大唐社稷。你许诺她会立我为储君,可你是怎么做的?你抢了我的妻子……你……你……”   李琩喉里咔了痰,眼看着李隆基越走越近,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禽兽。”   “你说什么?”   “我说你禽兽不如。”   李琩避开李隆基那杀人的目光,胸膛起伏,一会儿懦弱,一会儿勇敢,再想到今日不管再怎么放肆都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这一世天下人对他的嘲笑,往后千年万年天下人对他的嘲笑,永远都不会消除。   只有在最初得到圣谕的那一刻,他若能与杨玉环一起自尽殉情,一切才会不一样,青史才能留下他的烈烈之名。   可当时,他说的也是同样一句话——“我才是嫡子。”   他舍不得他的皇子之尊,舍不得那若有若无的无上权力,甚至心存侥幸地想过,圣人得到杨玉环就能封他为太子了。   谁曾想,最后,当他终于敢反抗,也是以这句话开始。   “我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   大滴的泪水从李琩脸上滚落,无尽的愤恨要骂,结果只骂了一句“禽兽不如”,他语气已转为悲怨。   “你不缺女人,但为何还要毁掉我?你记得你接我回宫时,与我母亲有多恩爱吗?你记得当时你对我们母子有多深情吗?你这么个杀尽亲人、无情无义的畜生,当初是怎么摆出那副嘴脸的啊?!”   “啪!”   李隆基走到李琩面前,二话不说,直接就是一个耳光。   李琩半边脸都被抽得通红,吃痛之下,却是仰天大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为何杀我,我告诉你,我昨夜就是去找了玉环,我与她旧梦重温了,哈哈哈……”   “啪!”   李隆基毫不留情地又抽了李琩一下,打得他痛得无力再笑。   “朕不在乎,你伤不了朕。”   “咳……你吃醋了,哈哈,古来有几人吃儿媳的醋,可笑,可笑……”   李隆基一把拉过李琩的衣领,道:“你错了,朕一点都不吃醋,朕若真在意这个,就不会抢走她了。你只要知道,朕比你强,比你更配她。朕再老迈,你这等软弱的废物也不配与朕相比,你不配继承朕,而你的一切都是朕的。”   李琩还在狞笑着,准备言语反击,闻言却是渐渐愣住了。   他本以为李隆基是爱煞了杨玉环才抢走她,错了,在李隆基眼里所有人都不重要,唯有皇帝的无上权威最重要。   自私自利到连自己儿子都容不下,容不下儿子拥有比他更好的东西。   李琩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眼前的皇帝,试图从那张脸上寻找到一丝父亲的痕迹。   没有。   他找不到自己的父亲,只看到权力。   无比的陌生。   直到被拖出大殿,李琩都没有再次开口,因为他长久以来对父亲的愤怒已经无从发泄,只留下冰冷的绝望。   ……   李亨还站在那,不再暗喜于李琩的下场,只感到手脚冰凉。   他无比后悔今日过来求情,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   忽然,他感到李隆基那道威严的目光扫来,连忙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到最后,李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兴庆宫,独自思忖了很久,意识到,圣人那风流洒脱的外表下藏着的一颗心远比想像中还要冰冷无情。   直到有哭声把他惊醒,他回过神来,只见张汀正在哄着小儿子李佋。   李亨看着儿子那奶乎乎的模样,心头一暖,暗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圣人一样做出杀子之事。   ***   次日,百孙院。   李亨的第三子、建宁郡王李倓正站在桌案边看着地图,目露沉思。   他在看的是南诏的地图,想着既然王忠嗣病重,朝廷却还不换帅,由此大概可看出这一战的战略。   “建宁王,李辅国来了。”   “有请。”   李倓遂收起地图,又让人去把府里那名叫小蛾子的宫娥招来。   小蛾子原本只是个瘦瘦小小的乡下小女子,在建宁王府数月,吃穿得好了,逐渐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样子。   “三郎,你找我。”   “你狗儿哥来了。”李倓道,“你先见见。”   “谢三郎,你待我们真好。”   李倓笑笑,自在堂中稍等了一会,便见李辅国趋步赶了过来,他遂问道:“见了小蛾子,你可放心了?”   “放心,谢建宁王恩德。”李辅国上前两步,却是小声禀报道:“寿王惊吓过度,死在鹰狗坊了。”   李倓默然,倒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有些感慨,末了叹道:“薛白真是好手段啊。”   “为何是他的手段?”李辅国不解。   李倓道:“在薛白状告寿王妄称图谶那一刻,寿王已是必死了。”   “可奴婢打探到的消息是,薛白到虢国夫人府之后,贵妃没有自证清白,只请圣人赐她死罪,引得圣人愈发大怒,眼下许多人都猜圣人恐要如她所愿了。”   “是吗?”李倓有些惊讶,想了想,却是道:“以退为进?”   李辅国又问道:“奴婢还是不明白,请建宁王指教。”   李倓确实能明白李隆基的自信,又道:“寿王那怯怯懦懦的样子,他私见贵妃一次,你真当圣人会为此吃味?终究还是妄称图谶最惹忌讳,这种时候贵妃愈坦荡,圣人愈知她才是清白的。”   李辅国道:“奴婢只是奇怪,他们就不怕圣怒难消?当然,他们也被处置了才好。”   李倓想了想,对男女之情的判断也不太有把握,只道:“待圣人冷静下来,自然就息怒了……也许吧。”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环踱着步,喃喃自语着。   “妾身宁死,也不愿见圣人为妾身再背上杀子之骂名,又何必解释?请圣人赐死妾身罢了……”   她在准备的是面圣时要说的话,薛白已安排好了,等圣人一冷静下来,她再表明为圣人考虑的心意,也许就回宫了。   虽然宫外也挺好的。   “娘子。”   张云容脸色严肃,走了过来,低声道:“宫中递来消息……寿王死了。”   说到这里,她偷瞥了杨玉环一眼,见她没太大反应,继续道:“圣人怒气未消,高将军还在等机会求情,提醒娘子,务必不可显出哀容。”   “放心吧。”杨玉环道,脸色平静。   “另外,圣人息怒之前,这日子只怕不好捱,请贵妃相忍。”   杨玉环闻言反而点了点头,道:“无妨的,不急。”   她支走张云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宫人,本想关窗,但也没有,只是以手扶着窗台,闭上眼,偷偷地长舒了一口气,稍稍缓解心中压抑的情绪。   说不上多悲伤,她觉得李琩死了比活着自在,她只是觉得,这伴君如伴虎的宫中生活未免太残酷了些。   毕竟,虎毒尚不食子,圣人却是杀子毫不手软。 第333章 秘会   兴庆宫内,池畔的柳树垂下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被晒得暖阳阳的庑房里,高力士倚在躺椅上睡着了,他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渐渐感到了燥热。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踩着地毯进来,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来的是薛白。   “寿王死了。”高力士叹道,“如你所愿,你报了仇。”   薛白道:“武惠妃若不是为了扶他为储君,又岂能有当年的血案,血债血偿,很公平。”   “你如何笃定圣人不会连伱也杀了?”   “因为高将军会保我。”   高力士犹豫着,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保你,你甚至不曾对我说实话。”   “你会保我,你知道我有多不凡。”薛白道,“绝非寿王那等庸才可比。”   “再不凡,与我有何干系?”   “你六十六岁了,享尽了荣华富贵,世上你能够拥有的都拥有了,还想要什么?更多的权力、财富?不,你想要如年轻时一样再做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你一生得到了足够多的成果,可到了垂垂老矣,却发现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精彩的一生……”   高力士感到了莫名的兴奋,苍老如枯木般的身躯里再次有了热血流淌。   他睁开眼,坐起,向庑房中看去,但没有看见薛白,只有一个小宦官正在捕着飞蝇。   方才只是一场梦而已。   高力士莫名怅然,招过守在门外的另一名养子李大宜。   “圣人在何处?”   “在与范美人排戏。”李大宜小声道:“范美人在教坊多年不得出头,歌舞音律都是极擅长的。”   “圣人可有提到贵妃?”   “不曾。”   “还没有?”   高力士不由思量起来。   杨贵妃呈递的那封信他也看了,明白贵妃这么做的用意,既然解释与寿王的瓜葛也解释不清,倒不如坦坦荡荡,只做出一心为圣人着想的模样,自请死罪,圣人若怜惜贵妃,反而更容易心软。   可眼下圣人还没有反应,若拖得久了,便要让朝臣们认为贵妃失宠,依着世人踩低捧高的嘴脸,局势又要有变化。   比如,这次李林甫站在薛白这边,为的不仅是薛白的能力,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薛白背后有贵妃为援,而李琩空有寿王之爵,实则无依无靠。   但高力士转念一想,圣人这般敲打杨家,并非毫无好处,他也可借此敲打薛白一番。   “去京兆府。”   ……   到了京兆府,高力士这次是真的见到了薛白,而非是在梦中。   “寿王死了,如你所愿。”   “可惜英年早逝。”薛白叹息道。   实际情形远远比梦中要克制,高力士心知再怎么试探也不能确定薛白就是李倩,暂时略过此事不谈,道:“你也莫怪我还将你困在京兆府,我本打算等贵妃回宫了,在御前为你美言几句。”   “高将军想得周到,不论如何,我该谢高将军。”   “倘若贵妃就此失宠,你打算如何?”   薛白苦笑道:“我得罪了太子,若没有贵妃保护,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想必只能学李泌躲进山里当道士了。”   高力士见他还是不肯透半点口风,先敲打了他一句,道:“你学不了李泌,他往后定要回朝当宰执,你往后却只有东躲西藏的份。”   薛白却不会轻易被他吓到,反问道:“高将军认为,贵妃会就此失宠?”   高力士道:“贵妃的应对办法,是你出谋划策吧?圣人心思不是那么好猜的啊。”   “我身为臣子岂敢胡乱揣度圣意?唯相信圣人与贵妃……情比金坚。”   薛白回答得体,但他这次给杨玉环出的主意,更多只是来自他的情感经验,认为这样可以拿捏李隆基。   可他确实没怎么考虑过杨玉环失宠的可能,据他所知,李隆基一直宠爱她直到马嵬坡,薛白甚至都不知道她有过被赶出宫的经历。   毕竟许多事不一样了,她多了他这个义弟,宫中多了一个范女,也许还有更多他想不到的变数。若杨玉环真的失宠,他的处境也就难了。   高力士最擅长察颜观色,看出薛白的担忧,道:“我再提醒你一句,你莫看这些年储位争夺激烈,可是啊,越是争得厉害,越是可看出储位如今不重要,明白吗?”   “明白。”   “听说你与庆王走得近,往后注意些。”   李隆基显然不认为自己短时间内会死,才会放任李林甫凶狠对付东宫。只有真意识到寿命不长了,才会想着培养继承人。   而高力士说这些话,意思是“贵妃护不住你了,老实些,耐住性子”。   这是敲打,但也是一种保护……   ***   与此同时,一个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正从花圃里探头往薛白所在官廨看了一眼,见有宦官、禁卫守着,连忙缩头。   来的是任木兰。   因她年纪小,随薛白到了长安之后,就一直由杜妗教导。杜妗这几年收容了不少孩子培养着,任木兰就是这些孩子的渠帅。   她平时倒也想帮忙办些事,可惜没有机会。这次终于是出了大事,杜妗临时得到一个消息,命她来接走薛白。   结果恰遇到那老宦官来看薛白,都不知有什么可说的,关在那官廨里已说了很久。   等了一会,日头已渐渐偏西,任木兰着急,心中暗道:“不是宦官吗?还不回宫里伺候圣人。”   抱怨着,见对面的小径上有人匆匆跑来,她连忙又缩回花圃中。   “不好了!高将军……”   只听来人在官廨外慌乱地禀报了一句,推门而入。   任木兰心想:“老宦官这回该走了。”   结果她却是又等了许久,眼见着几个小宦官来来回回地传递消息、递呈物件。直到暮鼓响之前,那老宦官才匆匆带着人离开了。   “呼。”   任木兰长出一口气,从花圃另一边出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提着一个食盒往官廨走去。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婢女的彩间裙,十分不方便,她还是喜欢自己原先的短襟衫子,打架、跑步才不会被拘着。   走到院门处,守卫的是京兆府的差役,早被杜有邻收买了。   “咳,我是……奴家是薛宅的,薛郎的侍婢,得娘子吩咐,来给他送些亲手做的点心。”   任木兰觉得自己不算说谎。   进了官廨,今日轮班照顾薛白的是刁庚,此时正坐在廊下掏耳朵,见有人来,伸手便拦住。   “郎君累了。”   “我。”任木兰使了个眼神,道:“是我。”   “那郎君也歇了。”   “我可是二娘派来的。”   刁庚这才放任木兰入内,低声说道:“郎君不在,随高将军走了。”   任木兰一惊,绕过屏风,掀开那被褥一看,里面放着两个枕头。   好不容易办桩差事却办砸了,她连忙搁下食盒就往外跑去,要去禀报杜妗。   ***   太府监,左藏库。   杨国忠虽身兼数十职,却时刻牢记自己的本职差事是太府卿,为天子打理钱财。此事做好了,其余的一切自然而然也都会有。   是日,他正在观看左藏库收罗来的宝物。   “国舅请看,这便是那‘七宝帐’了。”   杨国忠目光看去,只见被搬起来的是一件庞然大物,乃是一张象牙制成的床榻,上挂帐幔,看起来无比华丽。   在一旁为他介绍宝物的是他的心腹窦华。   窦华以一个颇夸张的姿势上前掀开帐幔,道:“国舅看,榻上铺的簟席由犀角制成;褥子由貂皮制成;毡子由蛩毛与蚊毫所制;床席则是由汾晋的龙须和临河的凤翮编织。”   如此华丽的宝物,杨国忠看了却是面露犹豫。   “国舅,如何?”   “此物圣人真会喜欢吗?”   窦华一愣,连忙又赶回杨国忠身边,低声道:“国舅不是说,圣人想让范美人诞下儿女吗?在这七宝帐里交合,是最容易成孕的。”   杨国忠道:“七宝帐不正是当年张易之献给他母亲的吗?”   “国舅,此七宝帐可不是当年的七宝帐,只是做工与材料相同……”   窦华连忙解释,杨国忠依旧摇头。   旁人不知,他生母就是张易之的妹妹,因此知晓此事,张易之兄弟在神龙政变中被杀,而杨国忠虽与张易之是甥舅,但素来踩低捧高,不爱与张家来往。   当年,张易之把七宝帐献给了其母韦阿臧,可韦阿臧守寡多年,一个人睡这么好的床榻未免浪费,于是看上了凤阁侍郎李迥秀,张易之就请武则天下旨,让年轻俊秀的李迥秀迎娶了年老色衰的韦阿臧……虽说韦阿臧是外祖母,但杨国忠觉得她此事办得不地道,设身处地一想,都十分同情李迥秀的处境。   另外还有一件事,近来张家人见杨国忠得势,已经又找了过来,如今还借住在杨国忠府上。   谁家都难免有些穷亲戚,打发也不好打发,反正张家就是让他嫌弃。   “送此物给圣人,必让圣人不痛快,还是再寻些丹药吧。”   “可不敢再寻丹药了吧?”窦华想到上次的兴阳蜈蚣袋,脸色都有些发白。   忽然,有杨家家仆匆匆跑来。   “国舅,不好了!”   “何事惊慌?天还没塌呢。”   “走水了!虢国夫人府走水了!”   “什么?”杨国忠大惊道:“烧到我的府邸没有?”   “不知道,但……但火势很大,现在……贵妃似乎还没跑出来。”   杨国忠一愣,顾不得旁的,连忙出了左藏库,赶往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才到平康坊就已能看到远处浓烟滚滚,待近了,还能见到火光与夕阳一起,把天空染成了红色。   到处都是喊声、哭声、咳嗽声。   好在住在宣阳坊的,几乎都是公卿贵胄,救火的人手充足,已控制了火势的蔓延。   “怎么回事?”   杨国忠驱开人群,赶到了人群聚集之处,目光扫去,只见三位国夫人都在,周围还都是从虢国夫人府逃出来的仆婢,不由松了口气。   “贵妃呢?”   杨玉瑶正在焦急地指挥着救火,闻言也不应,只喊道:“快,快去把人给我找出来。”   杨国忠仔细观察着人群,见到了张云容,径直上前拉住她,问道:“你既然逃出来了,贵妃呢?”   “呜呜……不知道啊。”   “什么意思?”杨国忠预感到不妙,怒叱道:“连你都活着,你却告诉我这么多人护不住一个贵妃?!”   回应他的,只有张云容的哭声,泪水冲刷着她脸上的灰烬,使得原本漂亮的脸蛋脏得一塌糊涂。   杨国忠大怒,转头冲人骂道:“都是废物吗?!”   他正打算发作,却发现不远处的望火楼上站着的人竟是高力士,不由吃了一惊。   杨国忠连忙登楼,道:“高将军,你怎会在此?”   “我亦是刚赶到的。”   “这火……”   高力士道:“火是从东边空置的李齐物宅烧起来的,蔓延到了虢国夫人府。当时虢国夫人正在西侧院打马球,因此即时逃了出来,但……贵妃却不见了。”   “我不明白,怎会不见了?”   高力士长长叹惜了一声,喃喃道:“贵妃只怕是心灰意冷了啊,不愿逃出来了。”   “不可能的。”   杨国忠连连摇头,他很清楚,贵妃呈书请罪就是以退为进,根本不是真心求死,此事蹊跷。   他思来想去,忽然心念一动,接着背脊一寒。   当年武惠妃犯了错,结果没多久就病死了;如今杨贵妃犯了错,没多久便葬身火海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大火终于灭了。   但,还是没找到杨贵妃。   ***   虢国夫人府的东边被烧毁了一半,人们在废墟里寻找着。   黑暗中,一道身影离开了废墟,往东走去,在坊门被拦了下来。   “什么人?”   守坊门的武侯拿火把照去,不等照亮对方的面容,一枚令牌已递到了他面前。   “睁大眼看清楚,出了这么大的事,别耽误内侍省传话。”   “是,内官请。”   那人遂迅速离开了宣阳坊,隔着长街,对面就是东市,他依旧以令牌进了东市,直奔丰汇行。   他上前,叩了叩门环。   很快门就被打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正是任木兰。   她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先是看到那身宦官的衣袍。   “这位内官……咦,郎君?你如何找来的?”   “我能找来,便说明你们事情办得错漏百出。”   薛白径直闪入门内,沉着一张脸,道:“这么大的事,谁擅自作主的?”   任木兰甚少见他如此不高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二娘吩咐去请你来,结果没请到。没想到郎君竟是过来了。”   “人在哪?”   “这边。”   ***   长廊尽头,杜妗独自走到一间隐秘的屋舍前,推门而入。   她微微蹙着眉,眼神中带着思虑之色。   入内,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浓厚,但闻着很舒服。   烛台泛着微弱的光芒,后方坐着一个身穿马球服的人,虽是男袍穿扮,却显出了窈窕的身姿。   未看清面容,只这样一道剪影,连杜妗看了都觉有些心动。   “他来了?”   “没有。”杜妗道:“不巧,我派人去请他时,他正与高力士说话,后来被高力士带走了。此时只怕还在火场上找你。”   “派人去与他说一声?”   “一则宵禁了不方便,二则若被发现太危险了。”杜妗道:“我还是趁着夜里送你回去为好……”   说到一半,她听到了院外的哨声,欠了欠身,道:“贵妃稍待。”   杨玉环正待开口,只见杜妗已转身走了。   她也有些待不住了,想了想,起身,正准备走出去,迎面便见薛白走了过来。   “听说她们没接到你,如何找来的?”   “阿姐留下了很多痕迹,我已经尽数抹掉了。”薛白问道:“为何要如此?让圣人以为你是为李琩殉情,只会适得其反。”   杨玉环听得前一句,才显出些许笑意,待听到后一句,却是愣了愣。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重新坐下,看了杜妗一眼,示意她出去。   门被关上,那微弱的火光不再摇晃。   “你认为是我放的火?”杨玉环问道。   “不是?”   “不是。”杨玉环摇头道:“我准备与三姐打马球,正在更衣,火势从东面蔓延过来。宫人们便拥着我逃,她们都穿着彩间裙,跑得不如我快,我跑到花圃边,见她们未跟上来,便钻进花圃,又拿烟灰抹了脸,独自跑了出来。”   薛白有些不太相信,问道:“为何?”   “你宅院不就在隔壁吗?我有要事需与你谈谈。”杨玉环道:“当时所有人都忙着跑出三姐的宅院,一片混乱,没人顾得上我,我到了你宅院,称有消息要与你娘子说,便见了颜嫣。”   “之后颜嫣让杜妗来接你?”   “你信吗?”   薛白点点头,道:“信吧,虽然听着不合理,但未必没有发生的可能。”   “不生气了?”   “本也没有生阿姐的气,只是觉得这做法欠妥。”薛白沉吟道:“那是如何起的火?”   “我亦不知,该是隔壁空置的宅院先烧起来了。”杨玉环道:“你就是心思太多,所有事都觉得是人为,可世间烧起来火,绝大多数都是意外的。”   薛白依旧打算查起火的原因,眼下却不是与杨玉环追究这些的时候,问道:“为何要冒这么大风险见面?”   “哪知有这么大风险?”杨玉环抱怨了一句,一颦一笑都美得惊心动魄,嗔道:“原以为趁乱见一面很快,谁曾想,没能请到你。”   “阿姐是有何事?”   此时,薛白是认为杨玉环有些不懂事的,觉得这女人美则美矣,未免太任性了些。这种时候再见面,一旦被发现,只怕两人都得死。   至于她能有什么事?无非还是吴怀实冤枉他们有私情之事,直接撇清即可,岂需商量。   这般想着,他便听杨玉环问了一句。   “你老实与我说,你是李瑛之子吗?”   薛白凝神看去,正对上杨玉环那双关切的眼,微微滞愣了一下,摇头道:“不是。”   “好,我信你。但李琩说了,他会在御前指证你李瑛之子的身份,不论你是不是,都会引起圣人的猜忌。你也莫以为高力士保你就够了,圣人暗中还会派别人暗查的。”   “谁?”   薛白只觉背上微微一凉,意识到自己只把希望寄托在高力士身上,还是太小瞧李隆基了。   再一想,高力士绝不能完全代表李隆基的意思,甚至连一半都代表不了。   也就是自己眼下威胁太小,否则只怕已经死了。   “我亦不确定,但我知内侍省有些人偶尔会绕过高力士,单独向圣人奏事。”杨玉环道:“我写给你。”   她抬手,手指在案上的茶杯里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名字。   薛白凑上前看了,记在心里。   他觉得自己方才有些错怪杨玉环了,她冒着大风险来,要说的确是一则对他十分重要的消息,且确实只能当面秘谈。   桌上的字迹渐渐消失。   薛白抬起头来,再次与她对视了一眼,且这次距离甚近。   “你与旁的男子不同。”观察着薛白的眼神,杨玉环忽然说了一句。   “嗯?”   “旁的男子看我,眼神里写着‘占有’两个字,但你没有。”   “高将军呢?”   “他又不是男子。”   “李林甫、杨国忠眼里也有?”   “有,他们想占有而不敢,藏得很深,鬼鬼祟祟。你不同,你看我的眼神是……悲悯?”   杨玉环吐出一个词语后,似不确定,但想了想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她很清楚李琩所谓为她付出了一生,无非是自怜身世,要她对他有所赔偿;李隆基所谓的宠爱,无非是自命不凡,要她作为他的点缀,他们的每一次付出,都需要有回报,需要她以美貌、才情去取悦他们。说白了,他们要的是他们自己开心。   薛白的不同在于,他看似是攀附、是交易、是利用,却常常莫名地让她感到……他似乎希望她能好。   这让杨玉环觉得看不懂他。   “我早便想问你,你是觉得我可怜吗?”   “有一点。”   薛白身子向后仰了些,他待她的姿态往往都是这样保持着距离,除非必要,少有倾上前去压迫对方。   “我是一个喜欢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决定不了我的命运?”   “是,但不全是可怜。”薛白道:“只觉得有些可惜。”   杨玉环觉得“可惜”二字确实是更贴切,她原本可以过得更快活,可惜没有。   “你小小年纪,还替我觉得可惜了?我反而觉得你很怪异。”   “阿姐若将我当成三十多岁的人看,也就不奇怪了,我太老成罢了。”   “不仅是老成,你身上必是藏着许多秘密。”   杨玉环难得有机会与薛白独处,却还有许多的问题想问,关于他的身世、他的才华、他的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她正想一个个询问,薛白却问道:“寿王是我害死的,怪我吗?”   “不怪。”杨玉环毫不犹豫摇了头,道:“我与他早就无关了,岂会因为一个无关人等,怪罪自己的义弟。”   话到这里,她低下头又道了一句。   “但难过还是有的,一个认识很久的人死了,且知他一生活得都不痛快……他因我而活得痛苦,他死了,我却还得为我的前程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薛白能理解这种心情,道:“义姐若要为他哭,可在这里哭,哭完便莫再显露这种情绪了。”   “哭不出。”杨玉环反而笑了笑,道:“谁又活得不痛苦?”   薛白分不出她这笑容是凄美还是甜美,片刻的发呆之后,道:“那就走吧,还得趁夜把阿姐送回去。”   杨玉环的诸多问题还一个都没问,闻言也是一愣,应道:“走吧。”   ***   月光照着长安城。   出了丰汇行,隐隐能听到东市中有人在唱歌。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   杨玉环身上罩着黑色的斗袯,走在薛白身后,她对这歌声很感兴趣,几次回头,但薛白始终闷头往前走着。   她只好快步跟上。   倒像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还没玩够,就被家人找到带了回去。   过东市、宣阳坊的坊门时,杨玉环还担心会不会出意外。   但一切都很顺利,薛白拿出了高力士给的令牌,每次都语态急促喝退了前来查问的武侯。   “内侍省办事,让开。”   “喏。”   渐渐的,前方一片嘈杂,那是人们还在火灾后的虚墟里寻找着贵妃。   忽然,一队人举着火把过来。   薛白等人过去,低声道:“你等一两天被找到比较好,瑶娘府中东南角有一口枯井,我带你过去。”   “好。”   杨玉环以贵妃之尊,此时却很听薛白的话,老老实实捂紧了身上斗袯,快步跟上他。   周围的人们或在搬动着倒下的梁柱,或在呼唤着“贵妃”。   真正的贵妃却是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在废墟里摸黑前进……终于是摔倒在地。   “哎。”   一声娇呼。   薛白回过身,看到废墟那边有人被惊动了,挥动着火把。   “是贵妃吗?”   “不是,我带着宫人在找贵妃。”   “你是谁?”对面依旧有人走了过来。   “内侍省,高将军派我来的。”   “听声音你也不像是内侍省的啊,莫不是找到贵妃了要独抢功劳吧?”   “莫耍笑了,快些找人吧。”   薛白从容应着,同时伸手拉住杨玉环,将她搀扶起来,用身子挡住那越来越近的火把光亮…… 第334章 自古深情留不住   杨玉环素来娇贵,这一摔,便像一颗洁白晶莹的鸡蛋摔在满是烟灰的断瓦残垣里,还弹了两下。   她疼得眼里落出泪来,但听得周围动静,强忍着没有再哭出声。   换作旁的妃嫔公主,受不得一点苦,此时干脆亮明身份,早点被救出去罢了。她却是握住薛白伸来的手,在他的搀扶下勉力起来,低下头,缩着身子,不让人看出她的身段。   “你们没事吧?”一个金吾卫举着火把靠近了。   “没事。”薛白道,“找贵妃要紧。”   “连灯笼都不提,你们怎么找?”   忽然,杨玉环感到薛白在她右脸上摸了一把。   之后又摸了一把左脸。   她愣了愣,明白了他是在做什么,遂也抬起手来在他脸上抹了两下,将手上的焦黑的灰烬全抹在他脸上。   下一刻,火光已照亮了两个,那金吾卫走到了他们身后。   薛白坦然回过头去,道:“怕再烧起来,不敢举火。”   “不照个亮,能找到什么,拿着吧。”   那金吾卫把手里的火把递给了薛白,之后转身就走了。   此举,反而让薛白与杨玉环都错愕了一下,同时笑了笑。   “他人还挺好的。”杨玉环小声道,“就是吓了我一跳。”   “地上有阴火,小心被烫。”   “是有些烫。”   “被烫到了?哪里?”   杨玉环抬眼瞥了薛白一眼,没有回答。   她那样摔坐在梁木上,还能是哪里被烫到了。   之后的路,薛白都是挽着她走,有些像是当时在华清宫遇刺逃难,但没那么紧迫。   断瓦残垣废墟并不好走,他有了更多时间感受手掌里握着的光滑细腻……   “阿姐。”   薛白松开手,颇正经地低声唤道。   杨玉环问道:“怎么了?”   “到了。”   他们已走进一个客院,墙上的藤都已经被烧成了灰烬,屋舍也已经倒了。   院中有一口井,也被火势波及到了,井辘轳都被烧成炭了,留下黑乎乎的石头。   薛白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将火把丢了进去。   亮光落到井底,没有灭,可以看到这井不算深,里面的井水已经枯了,长满了青苔。   “我要下去吗?”杨玉环问道。   “是。”   “我下不去。”   薛白道:“我带了绳索,你下去之后,我把绳索拿走。等被救出来,伱便说下去避火时绳子还在,后来被烧毁了,因此你上不去。”   “好。”   “你躲在井底,被熏晕了,因此最初没被找到。”   薛白说着,拿下腰间挂着的一圈绳索,将院中的石墩摆到井边。   他忙这些的时候,杨玉环就看着,待他忙完,她还是道:“我下不去。”   “我先下去接你。”薛白道。   杨玉环这才点头,之后又道:“每回碰上你,都是遭这种罪。”   她说的是上次在骊山也是翻山越岭。   “我是灾星。”   “对,谁说只有女人是祸水。”   “我是祸害。”   薛白随口应着,从怀里拿出两条帕子,拉过杨玉环的手,替她将帕子包上。免得她细皮嫩肉的,握不住绳索。   之后,他先捉住绳索往下攀。   他留意到自己踩在井壁被烤干的青苔上,留下了脚印,遂又将脚印一股脑地磨掉,由此弄得到处都是灰。   “咳咳。”   克制地咳了两下,他跳下井底,抬起头,向上方道:“下来吧。”   周围都是回声,有种动静很大的感觉。   “那我来了?”   杨玉环跳舞时轻盈,做这些事却很笨拙,趴在井边拿起绳索晃动了几下,方才开始往下爬。   才爬了几步,她便卡在了那儿不动。   “怎么了?”   杨玉环带着些许的哭腔,应道:“捉不住了。”   “那你拉着绳索滑下来吧。”   薛白说的容易,杨玉环做起来却难,她不敢真松了手往下滑,又做不到双手轮替着捉着绳索往下爬,笨拙地在那晃了好久,但慢慢地,竟还是让她挪下来了不少。   “真捉不住了!”她的哭腔愈重。   “差不多了,下来吧。”   薛白眼看她要掉下来,过去扶了一把。   柔软入怀,两人摔在地上。   ……   火把还没有灭,烤着井底的苔藓,冒着一股烟气。   过了片刻,杨玉环喘了两口气,撑起身来,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   薛白起身,拾起火把,打量了井底一眼,道:“那阿姐就在此再待一夜。”   “虫子!”   光亮再照亮井壁,一片密密麻麻的毛毛虫已映入眼帘,看得人心里发麻。   薛白的执火把的手晃了两下,另一只手拍了拍杨玉环的背以作安抚。   他踩了几脚,拿火把去炙虫子的尸体,把地面与井壁烤了一圈,直到井底都有些烤肉味了,方才停下。   “阿姐,没事了。”   “嗯。”   杨玉环这下似乎是真的哭了。   薛白道:“我知道阿姐为难,但更晚被找到,方才能让圣人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更容易原谅阿姐。”   “我知道。”   杨玉环忍着哭腔,竟然还想开个玩笑,玩笑里又带着些哽咽,道:“你这是……在算计圣人吗?”   薛白也配合着说笑,随口应道:“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井底有回声,两人说话不由都压低着声音,添了些神秘感。   忽然,外面传来了动静,有人在喊着什么。   “那边找过了吗?!”   薛白连忙将手里的火把丢在地上,连踩了几脚将它踩灭了。   只听上面有人喊道:“我在找,这院子没什么东西!”   声音越来越近,往这边来了。   更远处,另一人问道:“你要火把吗?!”   “我先看看!”   脚步声已经到了井边。   薛白很担心那根绳子被人看到……下一刻,一个身影已俯在了井上方。   薛白、杨玉环缩在井底的黑暗处,贴着井壁,抬头往上看去,只见星月的光辉映着那一道黑黢黢的身影,非常有压迫感。   好在对方没有拿火把照井底,这人有可能就是方才那个给了薛白火把的金吾卫,也不知他看到井边的绳索没有。   “贵妃?”   忽然,金吾卫忽然喊道:“贵妃,你在下面吗?”   声音在井中形成嗡嗡嗡的回响。   杨玉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薛白连忙安抚住她。   终于,远外有另一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那边我下午就搜过了,整个院子都是空的!”   “知道了!”   俯在井口上方的那人应了,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杨玉环终于敢喘气了。   薛白不敢马上离开,又多待了一会,听到了更远处的鸡鸣。   “真有趣。”杨玉环忽然说道,有种不合时宜的活泼。   “有趣吗?”   “我小时候就最喜欢玩躲猫猫的游戏。”   “知道,捉迷藏就这么来的。”   杨玉环得意道:“我真的很能藏……不过你也很能找,今夜杜妗没请来你,你竟也能找过来。”   “猜到了而已。”   “若有机会,我藏到最难找的地方,看你能不能找到?”   “好。”   薛白与杨玉环熟识之后,发现她确实太过活泼了些,从捉迷藏说到骨牌,又说到他设计的那些游戏。   他没太多时间了,遂有些敷衍地应道:“下次布置一个秘室逃脱的游戏,阿姐大概也会很喜欢。”   “真的?六月初一是我的生日。前两年不巧,你还未给我送过贺礼。”   “怪不得,原来是儿童节……”   “什么?”   “没什么。”   薛白拉了拉绳索,回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杨玉环忽然说这么多话,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黑漆漆的井里。   她其实白天就能跑出去,是为了给他通风报信才陷入这境地的。   他遂心软了些。   “那就六月初一给阿姐献贺礼。”   “圣人会误会。”   “无妨,我有办法。”   “好,有机会玩捉迷藏?”   薛白点点头,道:“我会好好找。”   他正要往上攀,杨玉环又拉了拉他的衣角,问道:“如果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我是不是就死了?”   “放心,我会与高将军说的,他看情形差不多了就会带人来救阿姐。”   杨玉环解下身上的斗袯,交给了薛白。   ……   夜快要过去,薛白从井里爬了出来,收走了绳索。   他一边收绳子,一边看向井底的黑暗中,虽看不到杨玉环,却能想象到她站在那看着绳索一点点消失时的心情。   之后,薛白复原了石凳,又仔细将诸多痕迹抹去。   他披上杨玉环那件黑色的斗袯,在天亮之前离开了这片废墟,走向宣阳坊的坊门。   一夜未睡,他的胡茬已经开始往外冒。   可当坊门处的武侯准备迎上来查问他的时候,薛白已提前把内侍省的令牌持在手里,抢先开口叱骂了一句。   “还拦?找不到贵妃,你们担得起吗?!”   他没有刻意夹着声音,一抬头,连喉节都没有刻意掩饰,仅凭语气里的严厉与怒气,已吓得武侯们不敢再上前。   这些武侯无非是领一份俸禄,不查无妨,查了反而要得罪内侍省,另外,他们真的听出了来人心情非常恶劣。   薛白莫名地发了火,却是连自己也不知为何。   离开宣阳坊,进了东市,他却是又听到了歌声。   也许是在练习,某间屋舍里有女子竟是一整夜都在唱着那首《长相思》。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薛白听了,不由驻足。   他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若今日送走杨玉环,往后哪怕不能阻止安史之乱,她也不会死在马嵬坡了。   歌声还在飘来。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咚!”   忽然,一声晨鼓响起,打碎了那缥缈的歌声,其后,晨鼓一声接着一声。   东市没有人再唱歌,也许某个歌女练习了一整夜,准备去迎接属于她的考验;也许某个富裕的女商贾唱了一整夜的李白诗歌,准备去睡了。   薛白望向东边的天空,见到了旭日东升,长安城已苏醒了过来。   他清醒过来,要做的不是单单保护某一个人,而是尽可能地阻止、减小变乱带来的浩劫。   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步伐依旧坚定。   ***   同一个夜里,杨国忠也在寻找着贵妃,直到困倦不已,便转回了宅中。   他已许久没到妻子裴柔屋中就寝,这次回来之后,依旧去了美妾的屋中。   然而,一推门,却见坐在那的是他的表妹张四娘。   杨国忠的母亲有好几个兄弟,除了最有名的张易之,还有张同休、张昌宗、张昌期,张四娘便是张昌期的女儿,得知杨国忠如今富贵了,携家带口地前来投奔。   “你怎跑到这屋里了?”   “打听到阿兄最近都住在这里。”张四娘道。   她今年四十五岁,是张昌期的遗腹女,而张昌期就是死在四十五年前的神龙政变之中。   之所以她在族中排行靠前,因为她父亲叔伯里当男宠的多,死得又早,儿女都少。   杨国忠以前倒是与她有一腿,如今发迹了,年轻貌美的姬妾多了,对张四娘已颇为嫌弃,道:“投奔我可以,但莫烦我,恼火得很。”   “看你急得?我听说今日虢国夫人府起了火,到现在还没找到杨贵妃?”   “幸灾乐祸没用,杨家若是完了,张家还能跟着享福吗?”   张四娘连忙道:“我哪敢幸灾乐祸,只是有件事想与阿兄你说。”   杨国忠颇为不屑,他位高权重、忙得很,不认为张四娘这种无权无势的人能说出什么值得听的事,挥挥手,道:“我累了,不想听,出去。”   “阿兄你听我说嘛,你不姓杨,姓张。”   “滚,木易杨,弓长张,你听旁人说我不学无术,真当我连字都不识了。”   “真的。”张四娘急道:“你是五叔的儿子,你不是我的表兄弟,你是我的堂兄弟。”   杨国忠丝毫都不相信,嗤道:“二十年前我们在柴房肏攮时你不说?只顾让我用力,如今我发达了,我又成你堂兄弟,你怎不说我是你亲兄弟?”   “阿兄你坐,你听我慢慢与你讲,你生父真是五叔,你是寄养在姑姑家的。”   “信你?”   杨国忠正要把张四娘推出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事。   这次火灾,杨贵妃失踪得蹊跷,莫非是私会寿王或与薛白有染而惹得圣人不快了,万一杨家大祸临头,牵连到自己。   他于是缓缓坐了下来。   张四娘遂开始说了起来,语气十分神秘。   “阿兄你也知道,五叔当年是则天皇帝的‘供奉’。”   “男宠就男宠,有甚好忌讳的?”   他们说的是张易之,当时人们称张易之为“五郎”,张昌宗为“六郎”。   张四娘道:“此事我是听阿娘说的,因五叔很得则天皇帝的宠爱,则天皇帝不许他与旁的女子有染,每次他回到私宅,都居于高楼之上,并撤掉梯子。我祖母担心五叔绝嗣,于是暗中命令身边的婢女夜里偷偷登楼,侍奉五叔,她后来怀了身孕,生下来的孩子……便是阿兄你。”   “我不信。”   张四娘拿起一面铜镜递过去,道:“阿兄你看,你这眉眼、相貌,若非五叔这样的血脉,如何能这般英俊。”   杨国忠道:“外甥像舅罢了。”   话虽如此,他想了想,却觉得自己不能将宝全押在杨家,也该提升张家的地位权力,有备无患。   “这样,你去联络些亲朋故旧,上表申告,恢复五舅、六舅的官职爵位,再从张家选一个兄弟,我设法给他封个官。”   “阿兄信我了?”   “我能信你?”杨国忠当即伸手解了张四娘的腰带,“来,我信一个给你看看。”   张四娘并不抗拒,应道:“我阿爷死后过了十月我才生下来,我阿娘说是晚产,可谁知我是不是阿爷的女儿。”   “不重要,到头来张家还不是靠你这女儿恢复了官爵。”   “真能行吗?圣人那么忌讳则天皇帝。”   “能行。”杨国忠想了想,道:“圣人若是不喜杨家,又要任用我理财,会答应我的。”   他想着试探试探也好,毕竟这场大火,连他也看不懂圣人的心思了……   ***   天明,一群侍女们捧着食盒从杨国忠宅到了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正与两个姐姐在西侧院的堂上说话,因还没找到杨玉环而忧心忡忡。   “先吃些东西。”   “哪能吃得下啊?小妹若是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阿姐莫急,也许她是跑出去迷了路,会回来的。”   杨玉瑶安慰着,转头一看,只见一个捧着食盒的婢女正在偷偷对明珠低语着什么。   她遂起身,绕到屏风后。   很快,明珠提着那食盒过来,低声道:“瑶娘,打听到了一些事。”   “说。”   “国舅回府之后,与张家人商量了给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恢复官爵之事,这是她捡到的奏章草稿。”   杨玉瑶捡过那从食盒中拿出来的纸团,展开看了一眼,丢到一边,恼道:“好个自家兄弟,看着像大难临头了,第一个留好了退路。”   明珠分明是对杨国忠有仇怨,此时却很善良地帮忙解释了一句。   “瑶娘不必生气,国舅也不是背叛了杨家,人情往来,帮衬亲戚罢了。”   “这种时候帮衬亲戚?!”   杨玉瑶的火气更加上来,但她也知道此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遂问了些让自己消气的事。   “阿白呢?”   “昨夜乔装过来问了婢奴一些事之后便不见了,瑶娘放心,没消息便表示没人发现他。”明珠低声道:“高将军方才又往京兆府去了,想必是过去见薛郎。”   “还是阿白靠得住。”   杨玉瑶轻声自语一句,收拾了一下神情,继续显出担忧之色来,才转出屏风。   “三娘,你这府邸烧成了这模样,到我那去住吧?”   “怕是叨扰了姐夫。”杨玉瑶道:“我打算到薛白宅里暂住一段时日,他那人丁少,我正好给他添添人气,也撑撑场面。”   ***   晨鼓响后不久,京兆府后衙的廨房便响起了敲门声。   随行的宦官只敲了三下,高力士径直推门而入,绕过屏风,只见薛白还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醒醒。”   “高将军?”薛白嘟囔着起来,问道:“火灭了吗?”   “灭了,但还未找到贵妃。”高力士道,“贵妃许是先逃出去了,我来京兆府调些人,你家就在宣阳坊,也派家仆去找。”   “是。”   昨日,高力士得知消息时正在此与薛白谈话,当时薛白便说这场火烧得可疑,请缨去查起火的原因,高力士才允他扮成内侍省宦官,今日便是来问他查到了什么。   薛白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   高力士目光看去,留意到他手掌上写着几个字,微微一愣,没有再说什么。   “依高将军吩咐。”薛白道,“若允我回府,我这便去帮忙寻找贵妃。”   高力士风风火火地来,这句话之后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薛白看着他带来的几个随行的宦官,想到昨夜杨玉环说的话,猜想高力士身边也有李隆基的暗桩,往后还是该更小心才是。   ***   高力士匆匆赶到京兆府前衙,只见杜有邻已经把差役全都召集起来,当即道:“还不快去找。”   “喏!”   众人应下,迅速列队向外跑去。   与此同时,宫中也有一队宦官匆匆赶来,高力士的义子李大宜跑上前,顾不得先顺过气,道:“阿爷,圣人……圣人出宫了……”   “什么?!”   高力士吃了一惊,拔腿就向宣阳坊赶去。   他不用问,也知圣人出宫是做什么的。   圣人再生贵妃的气,世间也只有贵妃既美貌无双,又能歌擅舞,还性情活泼。也许,也能找到代替,但厌倦与失去,这是两回事,圣人可不能失去任何东西。   高力士策马赶回宣阳坊,迎面又见冯神威赶上来。   “阿爷,圣人就在虢国夫人府。”   “快。”   高力士连忙翻身下马,跑进虢国夫人府那没有被烧到的西侧院,赶进堂内,却没见到圣人。   “圣人呢?”   “亲自去找贵妃了,这边……”   穿过被熏黑的院门,眼前是那片断瓦残垣。   有叱骂声传来。   “都跟着朕做什么?!尔等若肯尽心,能一整夜找不到太真吗?!”   “陛下息怒……”   高力士抬眼看去,只见灰烬之中,一群人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圣人。   陈玄礼领着龙武军在侧,那鲜亮的盔甲倒映出了周围的废墟,极为抢眼。   “圣人。”   “你忙了这么久?在忙什么?!”李隆基叱道,“太真呢?”   “老奴死罪。”   高力士不敢解释,径直跪倒请罪。   “够了。”李隆基道,“让他们散开去找,你与陈玄礼带十人随侍朕足矣。”   “喏。”   高力士又是一阵忙碌,亲自引着李隆基向东南边走去,嘴里述说着情形。   “老奴是昨日傍晚到的,不多久天就黑了,命人寻了一夜,未见贵妃。但根据仆奴们的说法,贵妃当时穿着马球服,该是先逃出宅院了,许是惊慌之下迷了路,因此老奴方才去京兆府让人搜索长安……”   “朕不管,一定要找回太真。”   李隆基沉着一张脸,只管发号施令。   他并不熟悉这宅院的格局,凭着天子的直觉横冲直撞,偶尔遇到岔道,高力士也会稍稍抬手一引。   皇帝亲自来找,是要以真龙之气保佑杨玉环,因此也不必分析、或寻找什么蛛丝马迹,重要的是把真龙之气散布开来。   “太真!”   “朕不怪你了,你快出来!”   “朕亲自来接你回宫了……”   晨光洒在废墟之上,高力士转头看去,忽然眼红了,喃喃道:“圣人,这大火之中,不像是能藏有逃生者啊。”   “闭嘴!太真!”   “老奴以为,贵妃是逃出去迷路……”   “嘘,别说话。”   李隆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倾听了一会,又喊道:“太真!”   陈玄礼向东南面看去,但瞥见高力士面露茫然,很快也收回目光,面露茫然。   “圣人,老奴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臣也没听到。”   “不,朕听到了。”   似乎只有李隆基一人听到了什么,他大步向东南方向赶去,前方是一个院落,院中有一口井。   “圣人?”   这次,众人终于听到了井中传来了微弱的求救声。   “圣人,是你吗?”   “太真!”   李隆基赶到井口,向下看去,不由大喜过望,老泪纵横。   “还不把太真救上来!”   “快!快……”   “你们这些废物,整整一夜,就这样让太真在井底受难?!若非朕来,朕的太真差点被你们害了!”   “老奴罪该万死。”   “奴婢该死……”   但等杨玉环被救上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跪在李隆基面前,有气无力地道:“请圣人不要责怪旁人,是妾身在井底晕过去了,直到听到圣人呼声才醒来,此为天注定妾身该由圣人所救。”   随着这句话,李隆基所有的怒气终于都消了下去。   他一度以为杨玉环是为了李琩殉情,虽明知道不可能,但这想法总是挥之不去。好在,眼下终于找到了她,证明他才是她的神明。   一直以来,都是他拯救了她。   此时此刻,李隆基再次感受到了作为人间之神的喜悦。   “圣人,妾身经此一劫,明白了许多事,妾身辜负圣人太多了。”杨玉环声音虚弱,却不肯马上去歇息,坚持跪在地上对李隆基表明态度,“圣人为妾身做了太多,担负了太多骂名了。妾身该死,死了,就不会再有人诽谤君王。”   “别说了,朕要你活着。”李隆基道,“你看,因为朕要你活着,连上苍都得庇护你,大火伤不了你。”   他的语气是那般威严、霸道,掷地有声地又补了一句。   “朕,不许你死。”   ***   一场因皇帝与贵妃争吵而引起的风波终于平息了。   虢国夫人府虽遭了大火,但圣人许诺,会重重赏赐杨玉瑶,让她能重建一座更金碧辉煌的府邸。   一辆重翟车停在宣阳坊中,上有紫帷、镂锡,八銮在衡,鞶缨十二就……这是皇后的仪驾。   “回宫。”   车马缓缓而动。   坐在重翟车上的杨玉环低着头,回眸一瞥,见到了立在长街两侧的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第335章 瞒住   世事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圣人接回了杨贵妃,宫中众人皆舒了一口气。另一边,棣王、寿王还未出殡,棺椁同时摆在礼院治丧。   寻常人既没有五十多个子女,也没有无上的权柄,理解不了,但帝王家的喜怒哀乐就是如此。   礼院,哀乐声中,纸钱如雪。   李亨目光看向太乐署的乐手们,没见到薛白,知道他已经被罢官了,也许,长安城下一场葬礼就是薛白的。   “殿下,宣阳坊消息。”李辅国趋步上前,低语道:“圣人亲自把贵妃接回去了。”   “还有呢?”   “并无旁的消息。”   “就这样?”李亨有些诧异,不忘让李辅国先给李琩上一柱香,同时低声问道:“俶儿、倓儿呢?”   “在棣王的灵堂。”   “唤他们来。”   很快,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便联袂而来,兄弟俩都是身材高大,英姿勃发,引得周围的官员们纷纷侧目,暗忖有这两个皇孙在,圣人再不喜欢太子,也不至于易储。   “来,给你们十八叔戴孝。”李亨招过李俶,低声问道:“你让王忠嗣给薛白求情了?”   他虽安排儿子去办了此事,但他久困于深宫,还不了解详情。   “是,王忠嗣确实答应了。”李俶道。   “我未看到结果。”李亨转向李倓,问道:“如何回事?”   李倓从小就喜欢军武之事、常向王忠嗣请教,两人交情甚深。因此,李亨认为该是李倓去劝说了王忠嗣。   然而,李倓没有回答,依旧是李俶答道:“王忠嗣去找了冯神威,但似乎被高力士拦下来了,圣人还不知王忠嗣为薛白求过情。”   “是吗?高力士在保薛白?为何?”李亨不由心道,才除掉一个寿王,庆王只怕也要争储了。   李倓却是欲言又止。   此时灵堂外来了一众年轻官员,其中有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的儿子张镒,李亨遂使了一个眼神,让两个儿子过去结交。   ……   是日,离开礼院时,李倓忽然感慨道:“怪了,今日两次听到薛白的名字。”   他说的一次是李亨问话,第二次是方才张镒提到,薛白帮助朔方军筹措了军粮。   李俶道:“有何好稀奇的?薛白常有惊人之举,我曾一日听过他名字数十次。”   “阿兄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李倓道,“薛白助朔方军筹措军粮,为平定南诏之战出力甚多,阿爷与阿兄何必要害他?”   “不是我要害他。”李俶道:“是他不肯与东宫和解。”   李倓道:“为何一定要他投靠阿爷?为臣子,只要能为社稷尽力就够了。”   “三郎你没懂我的意思。”李俶郑重了几分,道:“我曾极力消弥他与东宫的仇怨,但他拒绝了我的好意。伱试想,一个人敢坚决与储君为敌,能是什么忠良之辈?”   “阿兄所谓的‘极力消弥仇怨’不是让他娶郡主吗?”李倓问道,“他有自己的意愿,便不是忠良了?”   李俶道:“否则如何?我放低姿态,他也得要有所妥协,这是党争,不是交友,不能一味地讨好他,明白吗?”   李倓道:“反而阿兄没明白我的意思,阿爷往后要治天下,而非始终困于这党争,包容天下人,才能治理天下事。”   闻言,李俶皱了皱眉,瞥了这个兄弟一眼。   李倓并未察觉,继续说着他的想法。   “我并非为薛白说情,或要拉拢他。我只是觉得,阿爷为储君,该在意的是何事对国政有利,而非对皇位有利……盯着看谁是敌人,敌人只会越来越多。”   “你错了。”李俶低声提醒道:“这话千万不可让阿爷听到,会认为你心怀不满。还有,你难道不知阿爷的处境有多艰难?”   他认为李倓太过于天真了,不适合参与这些朝政。但,东宫眼下处境艰难,真的需要李倓也尽一份力。   因此,李俶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兄弟俩在百孙院街口别过。   李倓回了家中,自捧着书卷看了一会,忽然走了神。   “三郎在想什么?”小蛾子端着茶盏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在想要不要救一个人。”李倓道。   “那为何不救?”   李倓心中叹道,因为阿爷、阿兄要害薛白,自己确实不便出手相助。   但有件事他今日没说——王忠嗣为薛白求情一事,高力士只怕是瞒不住……   ***   内侍省。   冯神威亲自给高力士端了盆热水泡脚,蹲在地上脱着靴,道:“近来阿爷也太辛劳了,如今终于将贵妃迎回宫了,也可轻省些。”   “圣人可还没说诸事就此了结呢。”高力士闭着眼,这般应道。   说没了结,其实也只有薛白的处置还未定下,终究是其人的威胁远远不如李琰、李琩,圣人没过问,又有高力士包庇,这才成了漏网之鱼。   冯神威想了想,问道:“阿爷是说,薛郎还得关在京兆府?”   “留心着点圣人的意思,莫让袁思艺进了谗言。”   “喏。”   冯神威侍候着高力士歇下,正要离开,忽看到了案上的瓷镇纸,想起一桩差事。   再细下一看,高力士已睡熟,屋中也无旁人,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俯身下去,从床下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来,果然见到了一方盘螭铜镇纸。   冯神威有些不解,将匣子放好,默默离开了。   他转回自己在宫中的歇脚之处,立即便有小宦官赶过来,禀道:“百孙院的家令来了,想见高将军。”   “阿爷才歇下,若非要紧之事,让他过来与我说吧。”冯神威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应道。   他在诸宦官之中属于不太进取的一个,反正官职已经不低了,进项又多。   很快,那百孙院的家令进来,道:“见过冯将军,奴婢今日来是想禀报一下棣王、寿王丧礼的进程。”   “说吧。”   冯神威将周围人都支出去。   那家令于是说了一会,末了,道:“还有一件事,建宁王想感谢将军没把那个小宫娥送到别处去。”   “小事一桩罢了。”冯神威道。   他与建宁王李倓的关系不错,因李倓的生母以前也是宫人,曾帮过他。这几年,李倓渐渐长大成人,不仅才干人品让他很喜欢,而且为人处事也很周到,彼此有颇深的情份在。   “建宁王说,六月初三将军若要回渭水祭祖,他想出城送送将军。”   “不敢劳烦建宁王,难为建宁王还记得老奴这点私事,足矣。”冯神威脸上显出了笑意,问道:“可还有旁的事?”   “倒也有,但不勉强,建宁王与薛白年纪相仿,想与之交个朋友,但不知是否不妥,让奴婢来问问将军的意思。”   冯神威这才打起精神来,手摸着下巴想了想,想到了王忠嗣给薛白求情一事。   此事他还未与圣人说,因为圣人还没问。   圣人有时会绕过高将军问他一些事情,他从来都是据实禀报的。   这里面还有一段隐情,冯神威小时候受过另一个大宦官杨思勖的恩惠。杨思勖比高力士资历更深、功劳更大,他参与了唐元政变,先后平定了安南、岭南之乱,一生沙场征战,立下赫赫战功,乃宦官中武功最盛者。   开元中,杨思勖便暗中让冯神威拜在高力士膝下为养子,也没有太多别的吩咐,只说“等我走了,圣人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到了开元二十八年,八十七岁的杨思勖病逝,冯神威一直记着他的嘱咐。   好在,高力士也少有瞒着圣人的事情,偶有疏忽也都无关紧要,冯神威每次秘报圣人都不觉得为难。   这次高力士想保薛白,算是有些私心,不过薛白毕竟只是个七品小官,问题不算大……   “将军?”   冯神威回过神来,道:“我知道建宁王想的是哪件事,交友不急在一时,可再等几天看看。”   也许是因为李倓猜到了冯神威的问答,那家令又问道:“那若是建宁王想要施恩于薛白呢?”   冯神威无非是等着看圣人对薛白有个处置,若一定要他判断,薛白应该是无妨的。   目前看来,又不是真犯了什么大事……   ***   李隆基到了杨玉环宫中,隐隐听到了她在唱歌。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这曲调古怪的歌,李隆基其实已听吴怀实哼过几句,也琢磨了许久,已琢磨透了它的曲调与唱法。   虽然他并不太喜欢这首歌,但为彰天子气度,还是走到了五弦琴前,伸手拨弄起来。   他极擅音律,哪怕只听过几句,也能配合着杨玉环的歌声,弹出相和的曲。   “霓裳羽衣曲几番轮回,为你歌舞……”   唱到此处,杨玉环忽停了,挽着彩练迎了出来,笑问道:“三郎如何会弹这新曲?”   李隆基收手,整理着袖子,淡淡一笑,道:“并非多雅致的曲,何难啊?”   “因薛白与念奴只写了词曲,初见雏形,若能得圣人亲自改一改,才能称得上好。”   前阵子,李隆基听了吴怀实的告状,心情十分阴郁。当时他才意识到,薛白样样都比他年轻时候要出色一些,连在薛白最差劲的音律,也能随手就写出这样的曲词来。   好在,高力士说的对,薛白出身卑贱,李隆基的嫉妒感就消了一部分。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往往不容易嫉妒他的女人所拥有的美貌,更恰当的比喻应该是一个主人不容易嫉妒一个物件很好用。贱奴其实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件。   此时再听杨玉环一说,他再次确定了,薛白在音律上还是远远不及他的。   但心里还有一根刺没有拔掉……   “薛白这词曲,朕却是不太懂啊。”   “妾身知三郎在说什么。”杨玉环忽冷哼了一声,竟是毫不忌讳直说,道:“怕不是有人在三郎面前说些风言风雨。”   “朕自是不信的,已处死了吴怀实。”   “虽说是义弟,我视薛白为亲兄弟,可对天起誓。”   杨玉环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李隆基自是看得明白,终于摆手朗笑道:“那些荒谬之言,朕从未信过。”   “真的?”   “千真万确,方才太真只唱了半首。”李隆基拈弦道:“再唱,此曲,朕还未听全过呢。”   杨玉环再次起舞,却是从头再唱了一遍。   这次,李隆基弹曲也是愈发熟练,终于能体会到这曲调的独特之处。   待到唱到后半段,却听杨玉环唱腔一变,陡然转成悲婉的戏腔。   “菊花台倒影明月,谁知吾爱心中寒。”   这一转调,出乎李隆基的意外,他稍有些措手不及,但因这歌曲已十分成熟,他闭上眼,不去深思,竟是仅凭感受便将后面的曲调弹了出来。   一瞬间,他已沉醉于音乐带来的酣畅淋漓之中。   接着,杨玉环一边给他斟了杯酒,一边唱了最后一句。   “醉在君王怀,梦回大唐爱。”   ***   京兆府。   一个宦官趋步赶到薛白面前,展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薛郎,委屈你配合查案,你可以回府了。”   “多谢内官。”   薛白曾几次在宫中见过眼前这个宦官,但此前并没有机会交谈,宫中内侍他也不能一个个打听名字,遂问道:“我看内官十分眼熟,但不知?”   “张韬光,官任内侍省内侍伯。”   这官不算高,张韬光在薛白面前颇为恭谨,回了一礼,小声道:“这次贵妃回宫,国舅也不少交代我进言。”   “原来是自己人。”薛白也捧场,如此应了。   张韬光脸上的笑容便愈发灿烂起来,连连点头。   紧接着,薛白又问道:“但不知,我的官职?”   张韬光一愣,赔笑着道:“朝堂之事,我亦不知。但薛郎才华横溢,必能一展其才。”   “借内官吉言了。”   薛白彬彬有礼地应着,面上半分不显,但心里却在想,杨玉环说的,偶尔见到有绕过高力士向圣人单独禀奏的宦官,张韬光也算一个。   当然,有时候禀奏的可能只是唾壶满了之类的小事。   所谓“韬光养晦”,张韬光这名字看起来就很像是暗探。   总之不能被这些人发现他冒充成了皇孙李倩。   ……   宣阳坊,薛宅。   “郎君回来了!”   有婢女大喊着,提着裙子向后院跑去。   薛白则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看着自己的宅院,倒有些认不出来了。   因宅院中多了很多的仆婢,以及各种奢侈的物件,不像是薛宅,倒像是虢国夫人府。   待前方一众美人迎出来,颜嫣、青岚、杨玉瑶、念奴、明珠……环肥燕瘦,如百花齐放,薛白看得只觉头大。   难得的是,杨玉瑶显得十分疼爱颜嫣,允她以主母的身份跑上前先迎薛白。   “夫君。”   万福一礼之后,颜嫣等与薛白近了,小声道:“又惹完祸,全身而退了?”   “担心吗?”   “我可不担心,没嫁你之前早就习惯了。”   薛白小声问道:“你呢?与阿姐相处得不错?”   “那当然。”颜嫣理所当然道。   当着众人,夫妻俩也只匆匆打趣了这几句,之后众人进了堂,只见堂上摆着许多匣子,里面装的都是各种名贵药材。   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你回来前,我们正在看这些藏品里,有哪些可以给颜嫣调理身子的。”杨玉瑶道,“放心,不会乱用,回头再请些御医来。”   薛白也不与她客气,道:“多谢阿姐。”   杨玉瑶莞尔道:“不急着谢,待颜嫣能给你生个大胖儿子了再谢我不迟。”   薛白微微错愕,目光看去,杨玉瑶正颇宠溺地对颜嫣笑了笑,像是在说,身为正妻得有嫡长子才能服众,她是支持她的。   他却知颜嫣年岁还小,且身子骨不是一时半会能调养好的,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另外,只盼杨玉瑶这次跑来借住,莫带坏了薛宅的风气……   谁知当晚,薛宅的风气就被败坏了。   上半夜,众人还一起在院子里纳凉,欢声笑语,薛白、颜嫣都以“阿姐”相呼杨玉瑶。   到了下半夜,因薛白与杨玉瑶许久未见,有许多话要聊,遂抵足而眠,彻夜相谈。   “……”   “世人本就非议你我,如今你又暂住于我家中,只怕更免不了有人嚼舌根了。”   “你现在才说?”杨玉瑶嗔了一句,“此事我替你想过了,等你与颜嫣生了孩子,我们的风言风语自然也就消了。”   “她年幼体弱,不急在一时。”   两人说了一会儿家事,话题才渐渐转到正事上来。   “瑶娘可知,火是如何起的?”   “李齐物那宅子里起的火。”杨玉瑶随口应道,“谁知是怎起的火。”   薛白侧过头,借着屋中微弱的烛光看向杨玉瑶。   只见她脸颊上的潮红还未褪,头发散乱着,眼神喜悦中带着疲惫。   他仔细盯了一会,甚至都看到她的羞意了,也没见她有闪躲。   “不是瑶娘放的火?”   杨玉瑶听得有趣,笑问道:“为何是我?”   “眼看圣人迟迟不接贵妃回宫,你便为她解围。”薛白道:“放火烧了自己的宅院,你有这样的魄力。”   “这般一说……那就当是我放的。”杨玉瑶拿脚在薛白小腿上一勾,脸色反而得意起来,“我心狠手辣,你可怕了我?”   “李齐物宅中有人在住吗?”   “好像是他举荐的一个官员,原是他的门客,暂居在他宅中,姓崔。”   此事,似乎真不是有人要杀杨玉环,薛白遂放心了些许……   ***   此后几日,薛白反正丢了官职,无非是在家中陪陪妻妾家人,也不忘准备给贵妃寿辰要送的贺礼。   就是请一些工匠来敲敲打打,制作些道具。   颜嫣对他在做什么很好奇,能跟在他身后一整天,看那些单调木活怎么都看不厌。   “在看什么?”   “刨木花。”   “有何好看的。”   “我觉得看得高兴。”颜嫣道:“感觉身体都变好了。”   “是,你可以靠看刨木花治病了。”薛白随口嘲笑了一句。   但等到天黑,工匠们都回家歇了,他也会亲自刨木花给颜嫣看。他不会木工,就是纯刨,渐渐也觉得刨木花十分解压。   他以前跟老奸巨滑的人待久了,人会变得城府深沉。但与颜嫣待得多了,就容易变得这般傻气。   “夫君,你那么喜欢当官,现在没官当了,是不是很烦。”   “我估计,圣人就是烦我当御史了,整天弹劾这个、劝谏那个,干脆罢了我的官职,等这次给他献个贺礼,他会重新封我官的。”   “那你不就又成狎臣了吗?”   薛白一时倒是被问住了。   到最后,他也没回答颜嫣这个问题,岔开话题,让厨娘来把刨出来的木花收走当火引子。   ……   这种百无聊赖的日子没过多久,五月二十二日,忽有客来访。   “建宁王?”   薛白收到拜帖时,正与妻妾家人们在下跳棋,闻言颇为惊讶。   “你认得他吗?”杨玉瑶问道。   “见过一两次。”薛白回忆道:“该是天宝五载,我对付李静忠时见过他,当时不是太愉快。”   “那他是来找麻烦的?”   薛白想到一件事,道:“我去见见他。”   他让人将李倓带到堂上,亲自过去相见。   这次再见面,两人对视一眼,发现彼此不仅年纪相仿,还都是一样的身量高大,相貌英挺,多少也有些亲近之意。   说来,薛白与李俶一开始也有一些亲近之意,后来被李俶的强人所难渐渐磨没了。   “建宁王此来,不知有何事?”   “我阿妹与你是邻居,方才过去探望她。”李倓道:“久闻薛郎大名,顺便前来拜会。”   “皇孙可以私下交结朝臣吗?”   “你如今已不是官员了,不是吗?”李倓玩笑着反问了一句,神情诚挚了些,道:“我过去年少无知,不知薛郎与李静忠之间的恩怨便强出头,此来道个歉,略表愧意。”   薛白道:“各有立场,建宁王万不必如此。”   李倓道:“你有很多看法与我不谋而合,只盼往后能有机会探讨。”   彼此还不熟悉,他初次来拜会,没有交浅言深的必要,表示了好意,很快也就起身告辞了。   李倓离开了薛宅,翻身上马,自回了百孙院。   薛白宅,一名卖馎饦的摊贩正在收拾桌案上的碗筷,抬眼一瞥李倓离开的背影,当天就将消息禀报了上去。   ……   “建宁王见了薛白。”   “知道了。”高力士捧着茶碗饮了一杯,道:“继续探着。”   他既试探不出薛白的底细,只能如此派人盯着。   来人匆匆来,又匆匆地走了,内侍省二楼的栏杆上,冯神威站在那看着这一幕,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些苦意来。   想了想,冯神威收拾表情,入内见了高力士。   “阿爷,贵妃寿辰近了,荔枝还没到,圣人又催了。”   “快了吧,今年筹备南诏的战事,前阵子宫中又出了事,难免耽误了些。”   “是啊。”冯神威想了想,问道:“阿爷是在派人盯着薛白吧?”   “你如何知晓的?”   “李大宜做事不密,孩儿听到了。”   高力士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没什么,那竖子总惹麻烦,得盯紧了他。”   若是往常,他这般说,冯神威也就信了,但近来发生的诸事,却件件让冯神威感到不简单。   吴怀实的告状、高力士私留的铜镇纸……   冯神威不由在想,建宁王忽然想要结交薛白,莫非是怀着其它目的?   ***   人若总盯着敌人,敌人就容易越来越多。   而若总抱着怀疑,有些事就容易越怀疑越真。   还有些事就像被扑灭的火,只要有风吹一吹那余烬里的火星,很可能又再次烧起来…… 第336章 游艺使   薛白才送走了李倓,杨国忠便来访了,甫一见面,杨国忠朗笑道:“我来可是有大好事,阿白不妨猜一猜?”   “若非要赠我万金之言,便是我要任官了?”   “不愧是你,一猜便准。”   彼此都是热衷权力之人,提起任官,不由会心一笑。   杨国忠倒不急着宣布,而是在前堂坐下了,问道:“听闻你近日不去右相府奏事,只在家中准备贵妃生辰的贺礼?”   薛白反问道:“阿兄怎么如此清楚我在家做什么?”   杨国忠一愣,道:“当然是打听的,你是长安城风头无两的人物,近来府中工匠进进出出,都在猜伱这次又要给圣人献甚好玩意。”   “原来如此。”薛白方才送李倓出门,确实感到门外摆摊的都多了许多,仿佛他这宅院是位置绝好的市口。   杨国忠颇神秘地从袖子里抽出公文,既不展开,也不给薛白,一手捧在那儿,笑问道:“再猜猜,这是个什么官职?”   他如今地位高了,凡事就喜欢刁难手底下的官员,自以为有趣,其实颇为讨厌。面对薛白,虽不是有意,但也显出了几分油腻来。   “我自是希望能是左拾遗,甚至是六部员外郎。”薛白道:“但想必是不成的?”   “这你就不懂了。”杨国忠摇头,晃了晃手里的公文,以教导的语气道:“做好了这份差事,员外郎算得了什么?”   “那这是?”   “自己看吧。”杨国忠这才故作大方地把公文交出来,道:“都说我为阿娘家的亲戚谋官,却不知我对你才真是尽心尽力。”   薛白接过,展开一看,先见“敕令”二字,心里就不太满意,因这表示是圣人直接下的旨意,说是封官,其实算是临时差遣,不属于朝廷官序。   再看后面的内容,无非是要置一个游艺使,专门负责想好玩的文艺游戏,着薛白勾当差遣。   李隆基总是喜欢绕开朝廷,派发这种临时官职。比如,前阵子死掉的姚思艺就是进食使,专为李隆基搜罗宫外的珍馐美味;杨国忠身上兼着数十个使职,有许多都是这种直接为圣人办事的差遣。另还有木炭使、花鸟使、荔枝使等等,让人眼花缭乱。   甚至某次他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随手就能设置了一个糖蟹转运使。   薛白好好的殿中侍御史换成这等差遣,恰如昨日颜嫣所说,变回了狎臣。   他并不掩饰这种失望,随手将这公文卷了起来。   “阿白莫非不满意?”杨国忠讶然,笑道:“你莫小瞧了这游艺使,可知我如何在短短几年内升到三品高官?无非是为圣人办事,事办好了,圣人还能亏待你吗?这可是圣人钦点,官吏谁敢不从,其中有多少油水?你都不知每次派发差遣,有多少人抢破了头。”   木已成舟,薛白本不可能推拒得了,无非是表个态罢了,应道:“多谢阿兄的万金之言了。”   杨国忠没见他欢天喜地,道:“你还是不明白这差遣有多大好处,这样。我亲自来教你,如何施行这游艺使之权柄。”   平时他一两句话就价值万金,今日言传身教,自然是不得了了。   “阿白你先与我说,这次贵妃生辰,你打算进奉何样一个贺礼?”杨国忠道:“我听闻安禄山那杂胡又遣使入京送礼了,你我兄弟万不能被他比下去。哦,你放心与我说,我绝不贪你的功。”   薛白大大方方地应道:“哪有甚功劳,无非是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游戏……”   即使说了,杨国忠也听不懂。   但无妨,就像写故事那样,薛白只要开了头,他就可以效仿着做。能想出点子当然很聪明,名扬四海是薛白应得的,但能坚持服侍好圣人,这才是功劳,杨国忠要的就是后面这功劳。   “你就说,要办成此事,得要哪些衙署配合行事?”   “我已请了工匠,制出大概,让圣人看个样子不成问题。”   “不。”杨国忠道:“我们要做就得做最出彩的。”   “既如此,将作监、宫苑监可帮忙制作场景,教坊、内侍省可分派些人员……”   薛白话音未了,杨国忠已起身,道:“跟我走。”   “去何处?”   杨国忠头也不回,展开双臂向上抬起,意气风发,道:“让你看看,你如今有多大权柄。”   ***   两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众扈从。到了皇城,杨国忠抬鞭一指,径直领着薛白去往尚书省,进了台省东边的户部。   “度支郎中何在?!”   杨国忠以前也任过这个官职,掌管大唐的财赋统计与支调,此时马上有官吏迎上来,点头哈腰地引着杨国忠前往他最熟悉不过的公廨。   “国舅但凡有差遣,派人来说一声便是,竟亲自来了。”   “我领着薛郎来熟悉一番……”   说到这里,杨国忠转头看了看薛白,有感而发道:“看你,还是七品下的小官,让我带你来办这些小事。”   薛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到了一间公廨前,有红袍官员迎了上来,满面堆笑,行礼道:“紫气盈门,国舅今日竟亲自来了。”   杨国忠懒得与他废话,与薛白道了一句“看好了”,便让他把游艺使的敕令拿出来,要从户部支取五百贯。   度支郎中不敢推诿,连忙派人安排,以粮帛运到薛白府上。   薛白却是皱了皱眉。   他前阵子在右相府帮忙李岫批阅文书,了解朝廷的经费赒给之制,每个衙署一整年的用度,年初户部会根据往年的开销以及帐上的钱粮做出预算,仓司与金司负责出纳,左右藏署负责钱粮划分,另还有官员负责审验,偶有御史监查,看有无贪墨挪用。   这也是李林甫所谓“开源节流”中颇得意的一环。   朝廷正序官员办事,若要支取钱粮,一道道公文也不知要批多久。但这游艺使办事,拢共不过两句话的工夫。   除了这游艺使,李隆基还不知派发了多少差遣,这些使臣支用国家钱粮,却跳脱于朝廷秩序,开销多少不受户部规划,实际用了多少不受御史监督,直属于天子,无人可管制……   “走。”   杨国忠又催促了薛白一句,带着他去往右藏署。   右藏署属太府寺,掌管金银珠宝,以及诸州贡品的库藏。   不等薛白疑惑又到这里做什么,杨国忠已招过署丞,再次让薛白将那游艺使的敕令拿出来,支取钱财。   “你再看看,库藏里可有能用到的物件,只要不是太贵重的,可拿上几件。”   薛白问道:“方才不是已在户部支取了用度?”   “怎么?”杨国忠不以为然地反问道:“他们还能比对账目不成?”   这句话说完,他微微一笑,语重心长道:“你记住,你是游艺使,权职之事唯需与圣人奏对,只要能为圣人献上新奇的游戏就够了。”   如此想来,他身兼数十差遣,倒不知由此攒下了多少身家。   跑了这两个衙署,薛白大概学会了如何办差,之后才去了将作监、宫苑监、教坊,当然,要真的如杨国忠所言将这次的贺礼做到出彩,规模务必要比薛白预想中更大。   如此,便绕不开内侍省。   ***   “将军,新任的游艺使在宫外求见。”   “游艺使?”   是日,内侍省中几个宦官正在推骨牌,待听得通传,当值的李大宜转过头,问道:“可是贾昌?”   “不是神鸡童,是薛白。”   “我马上去见他。”   李大宜这般应着,却没有起身,而是看回自己的牌面,犹豫着该如何出牌,一只手在骨牌上方游移着。   坐在他对面的冯神威催促了一声,之后道:“要不,我去见薛白?”   不等李大宜答应,他已招过身后随侍的宦官,吩咐道:“由着李中使慢慢想,你来替我打,看懂我的牌了?”   “看懂了。”   冯神威笑了笑,暗忖这堂中就没有人能看懂他的牌。   他施施然出了宫,在待漏院见了薛白。   “恭喜薛郎得了好差遣啊,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高将军今日在宫中随侍圣人,只好由我来见见薛郎。”   薛白看着冯神威的笑脸,想到了吴怀实。   又因杨玉环提及的名字里也有冯神威,他希望能与冯神威有不一样的结果。   “考了功名,又到地方历练,没想到归来依旧是游艺使。”薛白依旧不掩饰他的失落,摇手道:“不值得将军恭喜。”   “薛郎不必太过执着了,敕令的官也是官,少了三省六部的章程,未必是坏事。”冯神威笑咪咪道:“不知薛郎今日来是?”   “我打算在贵妃生辰,为圣人献上一个新游戏,称为秘室逃脱,原只是小打小闹,如今既是领了这差职,便想着或是在宫中改造一片屋舍。”   “明白。”冯神威当即颔首,道:“此事必是无妨的,但容我禀报高将军,并让圣人知晓。”   “如此,多谢冯将军了。”   两人商议着此事,气氛十分融洽。   待薛白告辞,冯神威遂去将此事禀报了高力士。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高力士听闻后,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十分谨慎地招过内侍省诸人,命他们留意盯着此事,莫出了差池。   总而言之一句话,圣人安危最重要。   这反应虽说也很正常,但冯神威心里原本有些其它猜测,此时却又疑惑起来,心中暗猜着高力士对薛白到底是何看法。   ……   就在当夜,李隆基听说此事,招过冯神威,问道:“你对薛白是何看法?”   “奴婢觉得薛白人缘不错,近来王忠嗣替他求过情,建宁王也想与他结交,奇怪的是,高将军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吗?”   冯神威连忙道:“奴婢不敢有所隐瞒。”   听了这些,李隆基忽然问道:“你可知吴怀实告了薛白什么状?”   “奴婢……知道。”   “如何知道的?”   “高将军让我查寿王一事,寿王曾说起过。”   李隆基问道:“你信吗?”   “奴婢不信。”冯神威道:“此事若是真的,除非高将军说了谎,奴婢不信。”   “太真生辰之日,你给我盯紧了。让朕看看薛白献的这游戏到底有不有趣。”   “遵旨。”   待冯神威退下,李隆基又接连招过几名内侍与禁卫做了类似的吩咐。   他允薛白为他献上游戏取乐,同时也派人暗中盯着。说白了,还是相信高力士的忠心,但隐隐有些疑惑未解……   ***   两日后,薛白这位游艺使已募集了人手,在大明宫太液池西面改造一排庑房。   离贵妃生辰已经很近了,他们的时间很赶,好在许多迷题、道具薛白已提前做好了,如今无非是氛围的营造。   这排庑房北面便是韦坚开凿的漕渠,可以把江南的财宝直接运进宫中,西南方向,则有右藏库在宫中的仓库,专门用来存放财宝。   到了五月二十六日,薛白正在教一群伶人如何扮演好角色,忽然听得远处一片欢闹。   “来了!船来了!”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艘艘船只正顺着漕渠驶向太液池,看船舱显然是吃水很深。   有穿着紫袍的宦官正率人去迎,薛白看那紫袍宦官的身形不像高力士,该是袁思艺。   当时王焊造反,薛白曾听得安禄山留在京城的暗桩提及一个“袁将军”,他猜测有可能就是袁思艺,但堂堂内侍省监,岂会这么轻易被收买,又这么轻易暴露?   此事,倒更像安禄山的人故意透出的消息,好逼反袁思艺?   太液池上,那些船只缓缓靠了岸,宫中宦官们拿着礼单开始清点宝物。   渐渐地,薛白这边许多做事的人开始走神,小声地嘀咕了起来。   “是范阳节度使送来的礼。”   “这阵仗,谁看了不说一句忠心……”   众人原本想着这次沾了薛白的光,若是哄得圣人、贵妃开心,少不得有封赏。此时一看,已经被人比了下去,不免有人泄气。   薛白于是鼓舞了他们几句。   “安禄山送礼送得好,既让圣人高兴了,到时圣人也有宝物可以赏赐我,还不捉紧干活?”   如此一说,果然士气大振。   另一方面,离六月初一愈近,今年的荔枝还没有送来,长安城中愈发有了紧迫感。   ……   到了五月二十八日的清晨,薛白骑着马,离家去往大明宫,却是被李林甫派人拦下,带到了右相府中。   有些日子未见,李林甫脸色难看了许多,眼神里那刚戾之气消了许多。   这次,没有李岫、李腾空在场,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单独在偃月堂秘谈。   “没想到,你竟还能安然无恙。”   “我也没想到。”薛白道:“此事不合常理,也许是我有上苍庇佑吧。”   李林甫默然片刻,没理会这句话。   他虽得了癔症,此前与薛白的一场谈话却还未忘,只是不好提。   “张垍近来老实了不少,可是与你有关?”   “宁亲公主称我是他的私生子。”   李林甫再次无言,他显得迟顿了许多,又道:“今日招你来,因圣人给台省下了一份诏书,就在桌案上,你看看吧。”   薛白早就留意到桌案上那个卷轴了,知道这肯定不是好事,若事情好应付,李林甫肯定是不会找他来给李岫指手划脚。   他缓缓展开卷轴。   开头便是“寄重者位崇,勋高者礼厚”,显然是要给人封赏了,且规格非常高。李隆基给他封游艺使就只有“敕令”二字。   后面是一连串的官职,看得人一头恼火。   “开府仪同三司,兼左羽林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御史大夫,范阳大都督府长史,柳城郡太守,持节范阳节度、经略、度支、营田、陆运、押两蕃、渤海、黑水四府处置及平卢军、河北转运并营田采访使,上柱国,柳城郡开国公。”   官职后面,跟着的一个名字,安禄山。   后面则是一大堆夸赞安禄山的话,诸如“声威振于绝漠,捍御比于长城”云云,赞其战必胜、攻必克,待最后,薛白看到一句“疆场式遏,且薄卫霍之功;土宇斯开,宜践韩彭之秩”,闭上眼,顺了顺心气。   总之是,安禄山开疆扩土,功劳已经超过了卫青、霍云病、韩信、彭越。   因此,李隆基给了一个封赏,“可封东平郡王,仍更赐实封二百户,通前五百户,余如故。”   薛白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仔细回想了近两年的战事,实在不知道安禄山这次打了什么大胜仗,于是问道:“契丹灭了?”   李林甫摇了摇头。   “奚灭了?”   李林甫懒得理会这些无聊的问题,问道:“你怎么看?”   薛白把那卷轴随手一丢,拍了拍手掌,道:“我猜安禄山灭了吐蕃,或是南诏。王忠嗣这一战可以不打了。”   李林甫叹息一声,叹的却不是别的,而是对薛白深深的失望。   他该是有些后悔为了得到薛白的支持而放弃安禄山了。   一个才任了游艺使,一个封了东平郡王;一个考了状元却还只能在狎臣的任上打转,一个雄踞北方且实力雄厚……有着天壤之别。   “安庆宗马上要娶郡主,安禄山也准备出兵灭契丹。”李林甫终于开口道:“我想问你,庆王有何实力?”   能问出这种问题,可见他还是很忌惮的。   反而是薛白,虽然讥讽了两句,可实则镇定自若,反问道:“右相不记得世上还有王忠嗣、哥舒翰了?”   李林甫再有能耐,本质上也就是一个凡事顺着皇帝的佞臣。薛白从来不指望这种盟友在遇到挫折时还能坚定不移,懒得说更多,出了右相府。   ***   策马往大明宫去的路上,薛白想了很多,“东平郡王”四个字给他带来了强烈的紧迫感。   这几年,他已经可以说是很顺了,年纪轻轻官位不小,暗地里的势力也隐隐有了雏形。只是相比于安禄山,差距确实还是太大了。   薛白其实不像自己说的那样介意官阶,他知道这次杨玉环的生辰,只要献的贺礼不错,大可开口向李隆基讨一个官。   讨个什么官呢?   以前总希望能官居宰执或一方节度使,这是最能掌权并迅速壮大实力的官职,可若是这般一来太慢了,那就该尽快补足短板才是。   短板也很明显,兵权。   大唐文武官职之间并不是泾渭分明,去陇右或南诏皆有立功的机会。   但他以如今的资历,去了军中也掌不了多少兵权,反而徒增凶险。另外,跳出了最便捷的晋升途径,一遇挫折,有可能就再也迁不上去……   正一路想着这些,经过永兴坊时,薛白恰好又遇到了李倓。   “薛郎。”   “建宁王。”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李倓策马从西面的坊门处出来,身穿一身戎袍,背着弓箭,该是准备出城打猎,看起来英姿勃勃。   想来,若阻止不了安禄山造反,天下一乱,李倓这样的皇孙该是有机会领兵掌权的。   薛白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羡慕。   他于是在这一瞬间有想过,倘若先冒充成皇孙,到时也许能得到类似的机会。比如这次献贺礼,趁着李隆基一高兴,不小心暴露了身世,在高力士的求情下保得性命。毕竟,吴怀实的刁状没害死他,也许可以再找个人告状,比如冯神威。   这就是另一条路了,一条捷径,有着巨大的风险,也有着巨大的收益……被安禄山的封爵吓得打乱了节奏,才有可能冒冒失失地这么做。   薛白摇了摇头,心道若真如此,那就表示自己已慌了。   此时,李倓策马上前,道:“我等正准备出城狩猎,猎一张好皮草,为贵妃贺寿,薛郎可要一道去。”   “我疏于骑射,就不在建宁王面前献丑了。”薛白客气地拒绝了。   李倓这点倒与他兄长李俶不一样,见薛白拒绝了,也不强求,跨坐在马上抱拳道了别,与同伴离去。   薛白回过头,还能隐隐听到他们的对话。   “可惜还是被拘着,若能离长安更远些就好了。”   “家令是担心建宁王的安危。”   李倓望着长安城外的天空,道:“男儿该多历练……”   薛白看了一会李倓那朝气蓬勃的背影,收回了目光,继续驰向大明宫。   那宏伟的宫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拿出游艺使的敕令,在宫人点头哈腰的引领下,穿过长长的甬道,只见太液池旁还在清点宝物。   “游艺使来了,听听配乐吧。”   很快,靡靡之音响起。   薛白听着配乐,想着自己在御史任上的挫折,在游艺使任上的权柄,也想到了东平郡王的敕封,想到了建宁郡王的朝气。   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怎么做才守得住这大唐盛世?   ***   这一天很快又过去,离杨玉环的生辰已经只剩最后一天了。   好在,当薛白离开大明宫时,忽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另一头响起。   他回头望去,看到了英武又疲惫的骑士正向宫城奔来。   而宫城上方亦响起了欢呼声。   “终于赶上了!”   “荔枝到了,是荔枝到了……” 第337章 一场游戏   六月初一。   四更天,屋外还黑蒙蒙一片,屋中已点起了火烛,青岚与永儿轻轻推醒了睡梦中的颜嫣。   “娘子,醒来吧,郎君与虢国夫人已在用早膳了。”   颜嫣没听清后面说的,记忆还停留在睡着之前与薛白、杨玉瑶听故事的情景,以为自己在大堂上睡着了,遂嘟囔了一句。   “好,我回屋再睡。”   她好不容易睁开眼醒来,才想起薛白夜里已经将她抱回榻上了,于是睡眼惺松地到了堂上,只见薛白与杨玉瑶等人已打扮得分外隆重。   “夫君、阿姐,你们做什么去?”   杨玉瑶玉手一抬,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别提了,玉环过个生辰,却要我这当姐姐的早起伺候着。”   她昨夜饮了酒,脸色还有些红,自有股慵懒的风韵,颜嫣看得十分羡慕。   “我也去吗?”   “忘了?你说的,我们出门前唤你起来吃些东西。”   “我有说吗?”颜嫣揉了揉眼,嘟囔道:“贵妃可真是气派,过生辰,这么多人变着法地献好玩的逗她开心。”   薛白闻言看了她一眼,想着倘若有朝一日能实现心中抱负,眼前这个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有的是母仪天下的气派……终究是想得太远了。   “夫君看我做什么?”   “伱脸色不太好,不太舒服?”   “没有。”颜嫣道,“就是这阵子太高兴了,有些累到。腾空子说是我说了太多话,伤元气。”   杨玉瑶遂从一个锦盒里拿出一块透花糍,道:“尝尝这个,吃过了你再去歇一会。”   “这是阿姐给贵妃的贺礼,我可不能吃。”   “不妨的。”杨玉瑶道:“我年年都送这个,玉环早吃腻了,多一块少一块都一样。”   众人一起用了朝食,待时辰差不多了,薛白与杨玉瑶出门去往大明宫。   颜嫣则自转回正屋睡回笼觉,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耳畔又听到了永儿的呼声。   “娘子,有给郎君的信到了呢。”   “永儿你一天到晚真吵。”   颜嫣起身,发现身子骨已舒坦了一些,不像以往发病时那么沉重。   她有些惊喜地感受了一会,方才问道:“谁来送信?”   “是杜二娘身边的女使送来的,说这信是从汴州随着丰汇行的邮差来的。”   “丰汇行如今还有邮差了?”颜嫣道,“夫君以前好像提过一嘴这事,是给人送家书的吗?”   永儿不明白自家娘子关注的怎么都是这样的细枝末节,道:“可那女使说一定要将信交到郎君或娘子手里,宁可等着,也不愿交给我呢。”   “这是尽忠职守,更衣,我去见她。”   也许是杜妗有过交代,颜嫣见了人,很快就拿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封上写着“薛白亲启”“长安宣阳坊西街第三宅”数字。   一看字迹,她便赞道:“好书法,苍劲雄浑而气势飘逸,用笔收放自如,法度不拘一格,功力了得。”   永儿上前看了一眼,问道:“真是好书法,笔墨酣畅,一气呵成,娘子能看出是谁的字迹吗?”   “夫君识得的人里擅书法的多,可不好猜。”   主仆二人便拿着这信封回了颜嫣自己的书房,也不拆信,只分析着上面的书法。   薛宅与其他宅院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女主人也有一个自己的书房,且占地并不小,里面摆着三排书架,放着颜嫣各式各样的藏书,有故事有字画,已经快要放满了。   没猜多久,永儿忽然“咦”了一声,道:“娘子,还记得蓝田驿诗墙的拓本吗?”   “看书法的眼光可以嘛,快拿来看看。”   因竹纸的推广,如今长安市面上各种书籍层出不穷,李白与薛白在蓝田驿墙上题的诗也有好事者将它们制成了书籍,薛白还开玩笑地说过这该是要给他与李白什么版金的。   很快,一本诗集与那封信便被摆在了一起。   “不像。”颜嫣道:“但这所谓的拓本不是真的拓本。”   “是呢,郎君说了,这书籍是旁人照着李白的字迹仿的,缩小了许多,李白写在墙上的字可大呢。”   永儿偏了偏头,道:“不过,这信一定是李白写的。”   得出了结论,颜嫣便将这信封收好,准备等薛白回来再给他。   正准备去用膳,却有婢女跑来,道:“郎君回来了!”   颜嫣不由大为疑惑,亲自迎出去,竟见真是薛白回来了,正脚步匆匆往里赶。   “嗯?夫君是独自回来的,可是贵妃的生辰宴结束了?”   “还未开始。”薛白道:“少了个道具,我回来拿一趟……对了,你感觉如何了?”   “已经没事了,舒服多了。”   “我让青岚去请腾空子了,她一会便会过来陪你。”   颜嫣狐疑地看了薛白一眼,问道:“夫君莫非是担心我才回来的?”   “真是有伶人忘了拿装扮的。”薛白走到侧院,指了指一个很大的布兜。   “那是什么?”   “肚子,安禄山的肚子。”   颜嫣笑了笑,将收到的来信递出,道:“夫君回来得正好,你的忘年交给你寄了信。”   薛白多的是忘年交,但一看信封便知是李白,拆开看了,只见里面只有一句话,李白说是要往幽州至安禄山麾下谋出路。   后面是一首诗,诗名为《留别于薛白游塞垣》。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   “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鵕兔何足言……”   诗的前半部分皆是典故,叙述了古时天下的纷争,隐隐暗示圣人身边奸邪围绕。   而关于这次幽州之行,李白只写了四句,但这四句话却颇有深意。   “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   “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薛白微微一叹。   虽然李白没有明说,但该是因薛白提及了安禄山的不臣之心,遂决定亲自北上,打探安禄山的虚实。   一直以来,李白在薛白心中都是大诗人的形象,可真正相处下来,首先感受到的反而是一股侠气,恰如其诗中所言“即知朱亥为壮士,且愿束心秋毫里。秦赵虎争血中原,当去抱关救公子”。   这些年,在朝堂之上,薛白没见到有几人心系天下,反而是长安之外,有许多义士不得已而离开了他们最怀念的长安,鸣鞭走马,走进了风霜之中……   ***   再赶回大明宫的一路上,薛白脑中一直回荡着李白的诗。   直到一段舞乐响起,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转头看去,花团锦簇的场面里,圣人与贵妃终于入席了。   原以为既然是杨玉环的生辰宴,那也许会排一场《白蛇传》,哪怕是不能由她亲自扮演,能够观赏也好。但宴会开始,首先却是献礼。   等袁思艺把安禄山送来的宝物一件件呈上前,开了一个好头之后,杨国忠便开始拿出他准备的各种贺礼。   首先是一颗夜明珠,透着淡蓝色的光,十分夺目。   “圣人、贵妃,此珠曾为宰相张说张公所有。”杨国忠说着,还稍稍瞥了张垍一眼,继续道:“此珠名为‘记事珠’,若有阙忘之事,则以手持弄此珠,便觉心神开悟,事无巨细,涣然明晓,一无所忘。”   “哦?”   李隆基大为惊奇,问道:“真有此奇效?”   杨国忠答道:“张公曾亲口说过,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便因为此珠。”   “来,给朕看看。”   很快,李隆基将那记事珠握在手里,只觉手掌一片冰凉,但这冰凉又十分舒服,让人神志一清。   至于能不能记起忘记之事,他这皇帝还没到忘事的年纪。   “太真,你试试。”   高力士连忙上前,双手捧过这记事珠,递向杨玉环。   杨玉环正在用一个刚收到的金盆净手,没有马上接。   高力士于是捧着记事珠,努力回想着,开元二十五年看到的那个尸体是否早年间见过的李倩……根本一点都想不起,可见这记事珠无用。   待杨玉环擦了手,接过记事珠摆弄了一会儿,问道:“圣人,臣妾可否将它赠给旁人。”   “太真的生辰,太真的贺礼,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杨玉环遂道:“张驸马,既是你阿爷的物件,那便物归原主吧。”   张垍诧异之下连忙出列,执礼道:“臣谢贵妃赏赐,臣以为物尽其用,斗胆请贵妃将此记事珠赐给右相,以解右相健忘之症。”   李林甫今日也来了,正坐在那里沉默不语,闻言脸色难看下来,很不高兴地瞪了张垍一眼。   之后,公卿贵胄们各自拿出了精心准备的贺礼,仿佛越是稀奇贵重,越能表明对圣人的忠心。   这一番献礼,天色渐暗,殿中已添了烛火。   薛白留意到,建宁王李倓送的是一张完整的狐狸皮,据说是亲自猎得的。   李隆基很高兴,夸奖了群臣一番,直到不再有他感兴趣的贺礼,忽道:“薛白,你既是太真的义弟,可有准备贺礼。”   “臣得圣人重托,任为游艺使,特献上一样游戏,为圣人、贵妃排遣无聊。”   “好,摆驾一观。”   李隆基早就知道薛白在太液池畔改建了一排房屋,也数次派了心腹宦官去看过,可惜看不出所以然来。问了一些伶人,据说是要薛白调度才算好玩。   故而,今日群臣的贺礼之中,唯有薛白的布置让他最为好奇。   ……   杨玉环端坐着,借着低头吃荔枝时抬眸瞥了薛白一眼,意识到他有些隐隐的不高兴,虽然他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笑容。   这场生辰宴,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想中开怀,毕竟又添了一岁,岂值得开怀。   移驾时,她隐隐听到李隆基问了陈玄礼一句什么,之后陈玄礼低声答道:“圣人放心,安全无虞。”   一行人转向太液池畔,只见薛白已站在那排被改建好的庑房前。   “圣人可否答应臣一个请求?”   “说。”   “一旦进了里面,请圣人暂时忘记天子身份,只将自己当作是游戏中的人物,可否?”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   “好,今日这个秘室,名为‘南诏侠客行’,圣人与贵妃等进了秘室,便是大唐前往南诏刺杀阁罗凤的义士,不可以天子之权破局,只凭智勇。”   “有趣,朕依了你便是!”   “可有十人进入秘室,请圣人安排。”   虽说薛白布置的这游戏是给杨玉环的贺礼,此时李隆基的参与感反而是最强的,他转头看了一眼,带了杨玉环、陈玄礼、高力士、袁思艺、杨国忠、张垍。   忽然,李隆基心念一动,吩咐道:“将太子与广平王、建宁王招来。”   “请。”   薛白一抬手,自己在冯神威、李大宜等人的陪同下由侧门进入秘室,准备调度。   李隆基等十人则是由正门步入。   “吱呀”的声响中,大门被缓缓关上,屋中只剩昏暗的月光……那不是月光,而是悬在房梁上的圆形烛台。   烛光照耀下,可看到这间屋子被布置成了密林模样。   “哈哈哈哈!”   忽然,嚣张的大笑声响起。   有个粗犷的男声在远处道:“我阁罗凤叛唐了,你们能奈我何?我要当这西南真正的王。”   “夜郎自大。我大唐义士的刀锋迟早会砍下你的头颅。”   “来人,杀了张虔陀。”   “啊!”   一声惨叫,周围安静下来,房梁上的烛光也暗了许多。   李隆基往前走去,发现前面的一座房屋竟已被改造成了一个水池,隔着池,更前方黑黢黢的,看不清是什么。   池水不知深浅,但上面有一艘小船,显然得乘这小船过去。   小船上,坐着一个小宦官,打扮成了南蛮模样。   袁思艺当即上前,指着这小宦官道:“杨八,还不快渡圣人过去?”   “奴婢……我……不是杨八,我我我是诚节……”   “你想死吗?”   “莫吓他,玩嘛。”李隆基笑道:“诚节,你可是阁罗凤的兄弟?”   “圣人……这位义士……竟知晓我我我的身份,我因与阁罗凤争权,被流放至此,想去投奔大唐……你们若能助我,我可助你们渡过沼泽。”   “不要你渡又如何?”   “这沼泽……可可是能吞人的。”   “好,你如何才能渡我们所有人过沼泽?”   “需每人答对我一个问题。”   “问。”   杨八最开始还有些紧张,渐渐地放开了,语言也流利起来,道:“诚节久仰大唐文华,须读典籍,方可为唐人,故想向义士求教,子曰‘众恶之,必察焉’,后一句为何?”   李隆基还当是什么问题,见如此简单,有些失望,笑道:“众好之,必察焉。”   “好,我先渡义士一人。”   那船很小,也只能渡一人,陈玄礼留意了一下,池很浅,没什么危险。很快,杨八小心翼翼地把李隆基渡到了小池另一边。   之后过来的则是杨玉环。   杨玉环觉得十分有趣,与李隆基走到了池的另一边,抬头看去,眼前是一大片砖墙,只有一个紧闭的门。   “这要怎么过去?”   “此便是‘太和城’了。”李隆基语气充满了自信。   杨玉环抬头一看,方才留意到那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太和城”三个大字。   李隆基虽是初次玩,却显得非常熟练,道:“我们得想办法进入太和城……”   谈话间,有几人已过来,但轮到了杨国忠时却出了意外。   “我答不出又如何?”杨国忠喊道,“我大可趟过去!”   “不可啊……”   忽然。   “什么人?!”   那第一间密林屋里,侧门被打开,有人冲了出来,喊道:“唐人来了!杀了他们!”   火光登时熄灭,一片黑暗中只听得喊杀声大作,陈玄礼、高力士皆紧张起来,护在李隆基身前。   “放开我!呜!”   杨国忠叫嚷了几句,忽然没了声响。   “杀了?”   “回头领,杨国忠已死!拿下了袁思艺、张垍!”   隔着池子,剩下的七人默默等了一会儿,待那些假扮的“南诏兵”离开,李隆基方才轻声骂了一句。   “杨国忠这个废物。”   李倓则拿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一根火把。   李亨大为惊讶,问道:“哪来的?”   “方才捡的。”   借着火把的光亮,李亨抬头看去,只见那砖墙上方有个气窗,可容一人通过。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还有残破的攻城云梯。   “父皇,我们可以翻过去。”   “不。”李隆基断然拒绝,道:“朕听到城中的梆子声了,城内必有内应,朕要从城门进去。”   李亨默然,执礼道:“喏。”   杨玉环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梆子声,她忽抬起头,惊喜道:“是秦王破阵乐。”   “敲错了。”李隆基道,“得有鼓,朕得给城中回应,快找鼓。”   众人连忙去找鼓。   李隆基四下一看,却是吩咐李亨道:“你带人翻墙进去,替朕将鼓找来。”   “喏。”   李亨只好带着两个儿子架好那残破的云梯,由李倓先爬上去,接了李亨,李俶则在下面推着,父子三人由此翻过了那墙。   杨玉环抬头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拍掌道:“真有趣。”   李隆基淡淡道:“还是太简陋了些。”   ***   屋子另一侧,薛白也听到了圣人的评价。   转头看去,只见杨国忠正在聚精会神地观摩着这边的调度,努力学习着,显然是想以后接替了薛白这游艺使的差事。   这当然是一桩大肥差,以后要让圣人玩上“不简陋”的秘室逃脱,场景自然该造得更大。   薛白懒得理会杨国忠,去转向另一处,隔着小窗,看向一间屋子。   这屋子是牢房模样,袁思艺、张垍正被蒙着头关在里面。   一个大胖子正打扮成将军模样,站在屋内等着,见薛白打了个手势,便“咿咿呀呀”地大叫起来。   “快,杀了这些南诏叛军。”   “杀啊!”   之后,大胖子亲自解开了袁思艺、张垍的绳索,道:“两位义士,胡儿可算救出你们了。”   “你是……安禄山?你如何在此?”   “王忠嗣讨南诏失败了,我奉命出兵,两位义士可愿助胡儿一臂之力?”   “圣人呢?”   “圣人当然是在长安城!”   这扮演安禄山的伶人演得十分尽力,捧了捧假肚子,朝天一叉手。   袁思艺、张垍这才想起来是游戏,于是答应下来。   “好。”   “那胡儿带你们走另一条路,到时你们遇到别的义士,便将他们救出来,带他们到阁罗凤所在之处。”   “好……”   薛白听了,重新转回方才所在的侧屋,发现李隆基已通过鼓声联络了内应,进入了太和城。   ***   李隆基等了许久,奇怪的是,李亨父子三人翻过了墙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他进了下一个秘室,抬头看去,他便发现爬上城墙进的竟不是这里。   而他所在的这间秘室占地广袤,已被布置成街巷模样,站着许多的摊贩。   “找他们问话。”李隆基道,“肯定能问出找到阁罗凤的办法。”   玩到这里,他已渐渐沉浸在这游戏中了。   ……   薛白随着李隆基的进度慢慢走动着,偶尔做出调动。   这般连着又过了两个秘室之后,他便听到了对话声。   “袁思艺、张垍?你们怎么在这边?”   “我们找到了一条秘道,跟我来。”   “这边走。”   “还没说你们是如何过来的?”   “是安禄山奉命讨南诏,救出了我们……”   “糊涂。”李隆基忽然叱了一声。   隔着墙,薛白能听到他停下了脚步,不由诧异于李隆基在游戏里倒是很快就判断出安禄山的反意。   然而。   “这游戏既是薛白布置,岂会将胡儿安排为好人?”   “圣人明鉴,快走。”   “这边……”   薛白微微苦笑,挥挥手,安排人进秘道捉人。   他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反转,也是整场游戏最发人深省的地方,他要让李隆基看一看,相信安禄山会是何下场。但确实是他自以为是了。   李隆基笃定是他薛白千方百计地陷害,也不会对安禄山有一丝怀疑。   接着,墙那边响起了几句呼喊。   “快走!”   “圣人,不要管老奴了……”   不多时,袁思艺、张垍,以及高力士都被带了过来。   薛白搓了搓脸,道:“诸位都出局了。”   “薛白,你好大的胆子!”   “只要圣人、贵妃开心就好,这是我身为游艺使的职责。”   杨国忠上前安抚着袁思艺,道:“袁将军莫恼,我一直盯着,圣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秘室里太黑了知道吗?竟还要圣人跑动!”   ***   李隆基跑过长廊,喘着气,回头一看,发现身边已只剩下陈玄礼、杨玉环二人。   “太真,你累不累?”他关切地问了一句。   杨玉环十分兴奋,道:“不累,他们捉不住我的。”   “朕就知道,方才那是障眼法,还得按朕原来说的路走。”李隆基道:“走吧,马上就能赢了。”   “三郎如何知晓?”   “下一个秘室就是南诏王城,该是最后一个。”   三人继续向前,穿过走廊,前方又是一道门。   这次,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开门的办法,只需要一个人拉住走廊上的绳索,门就会打开,可若手一松,那门又会关上。   绳索与门隔得也远,若松手,根本没办法保持着开门的状态。   很明显,过去的办法就是得留下一人。   “朕明白了。”李隆基抬头看向那绳索绕着的圆环,道:“若上一个秘室只留下一人,那便失败了。所幸,我们还有三人……陈玄礼,你拉着。”   “圣人,这……”   陈玄礼却没动,依旧站在李隆基身边。   李隆基笑道:“让你拉着,傻站着做甚?”   “圣人,虽是游戏,可臣不知道门那边有什么,此处又黑……”   “朕怕黑吗?”李隆基道:“这宫城内,周遭都是内侍、禁卫,能有何事?”   “臣……”   陈玄礼对游戏不感兴趣,只在乎保护李隆基。   见此情形,杨玉环遂过去拉住了绳索,将前方的门缓缓拉起。   “三郎带陈将军过去。”她语笑嫣然道:“我们可得赢了才行。”   “朕岂能留太真在这里?”   “这是在宫里呢,真当在南诏不成?”杨玉环道:“要我猜,高将军就在隔壁,我可不想输了。”   不待李隆基答应,陈玄礼已上前一步,小声道:“此处黑暗,臣绝不离开圣人半步。”   李隆基无奈,只好在陈玄礼的陪同下,走过了那道门。   杨玉环看着这一幕,缓缓将门放下,然后放开绳索,揉了揉手。   她独自在昏暗中吐了一口气,忽有些失落地低下头。   这一刻之前,她玩得都很开心。可就在方才,她意识到,圣人已经完全忘了这是薛白给她的生辰贺礼,一心想要的只有赢而已。   轻声响起,有门被打开了。   杨玉环不想这么快就出去,想了想,往来路方向的小路过去,躲过了来领她走的宦官。   她放缓脚步,提起灯笼逛了逛,发现还有秘室没有去过,走进一看,原来是另一条路线,已被人破解了。   正观察着,身后有人唤了一句。   “阿姐?”   杨玉环回眸一笑,道:“这么快就找到我了?你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   最后一间秘室确实是南诏王宫。   李亨带着两个儿子正站在一个假扮成阁罗凤的宦官面前,与之面面相觑。   “你你你……你们这些唐人……”   这个“阁罗凤”很诧异来的人是太子,原本背诵流利的话也说不清楚。   他说到一半,只见李亨抬手拿一根手指摁在嘴前,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于是连忙住嘴。   四人倾耳听去,听得有脚步声往这边而来,同时还有对话声。   “朕都说了,不会有危险,你非要如此?”   “臣知罪……”   李亨连忙推着李俶、李倓往回走,同时不忘对那阁罗凤比划了一个划脖子的动作,并瞪了一眼。   要敢让人知道,他是先于圣人来的,大家都没好下场。   蹑手蹑脚地退回上一个秘室,李亨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方才舒了一口气。   只听李隆基在背后满是威严地喝道:“阁罗凤!”   李亨微微扬着嘴角讥笑了一下,心道,堂堂圣人,也玩这种家家酒玩得起劲。   可笑。   父子三人往回走去,经过一间秘室时,远远看到侧边有火光一闪,有人影走开,才发现方才两拨人是可以在这里汇合的。   ……   那边,薛白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了然。   他知道李亨应该是更快破局的,此时显然是李亨又退了回来。   ***   最后,这场游戏果然是以圣人的胜利宣告了结束。   待众人退出秘室,李隆基犹在哈哈大笑。   “朕没看错人,你薛白果然是适合任游艺使,比任御史适合得多。说吧,想要朕如何赏你?”   “……”   李亨听着,心道这个父皇果然是更适合当太上皇,比当皇帝适合得多。   今夜旁人不知,但他心里却很清楚,真正的胜者根本不是李隆基,而是他李亨。   想必往后世情亦会是如此。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第338章 提议   在圣人进入秘室之前,冯神威便得了秘令,监视着薛白,以免他借助设置秘室而对圣人不利。   因此,除了杨国忠,冯神威也是始终紧跟着薛白、目光时刻不离,直到圣人在陈玄礼的保护下走向最后的秘室了,薛白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说是去看看太子如何了。   冯神威向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准备跟上薛白,却听得那边宫人正在呼唤。   “贵妃?”   “怎么了?”   “贵妃方才还在这里。”   冯神威略一犹豫,生怕又走丢了贵妃,连忙赶了过去,在长廊里拉住绳索,将最后一间秘室的门拉开。   里面传来了圣人威严的声音。   “游戏虽假,阁罗凤的下场却是真,叛唐者自取灭亡……”   冯神威眯起眼,隔着屏风,看不到贵妃是否在里面,好在能确定圣人肯定是安全无虞的。   他缓缓放松绳索,重新放下吊门,转身走去秘室的深处,去寻找贵妃。   这秘室的改造他虽全程盯着,但真走进其中,一时也难以辨明道路。   ***   灯笼微弱的光芒稍稍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薛白低头看着路面,留意到杨玉环裙子下是一双素白的缎鞋,鞋尖翘起。这是当时排演《白蛇传》他设计的鞋样,她还为此鞋专门起了一个名字,名为“水云履”。   今日穿着,她该是想着若有机会,还是能再唱一段那未完成的戏曲。   “方才在‘太和城’,其实是有提示的吧。”杨玉环忽然小声问道。   “嗯?”   “安禄山派来的人是骗我们的。”杨玉环道:“在‘太和城’找线索的时候,便有人说过‘胡儿不可信任’,果真是线索。”   原来她还在想着方才的游戏。   “对。”薛白道:“线索不止这些,只是圣人刻意忽略了。”   杨玉环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秘室,道:“还有,我们本可在此处与太子汇合。”   “是啊,若不是走得太急,至少能有五人进入最后的秘室。”   薛白原本的布置,是要五个人才能打败阁罗凤,但看李隆基只带了一个人,只好把最后的难题取消了。   但这已不影响杨玉环的体验了,她颇为高兴地复盘了整个经历。   末了,她意犹未尽道:“下次若能将《西游记》也做成秘室,必定是有趣的,布置一个盘丝洞如何?你这游艺使马上便可开始准备了。”   薛白听了,没有回答,似乎有些不太愿意。   杨玉环看了一眼他的侧脸,知他入仕之后始终是想成为能臣,而不是狎臣。她方才的兴奋渐渐褪了下去,道:“我知你有大抱负,该是很不情愿做这些,取乐于贵妃之事吧?”   “阿姐万莫如此说。”   “无妨,我能明白。”杨玉环笑了笑,道:“就好像李白,他待诏翰林,却只陪着圣人酒宴,为我写些歌舞升平的诗,自是有郁郁不得志之感,我如何能连这点眼色都没有?你们都是大才,屈才来博我一笑,我很感激,且惶恐成了褒姒。”   “不屈才。”薛白道:“周幽王之所以亡国,在于他贪婪腐败,不问政事,任用奸佞,即使没有褒姒,也有贬姒。”   他并没有一味地顺着杨玉环,说这话并不是为了安尉她,只是坦然表明自己的立场。   杨玉环从小到大都是被人迁就着,哪怕连圣人当面都得是哄着她,有些不习惯薛白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但她却没有生气,反而道:“知伱一心国事,放心,不管你要何官职,阿姐为你争取。”   她其实很少这般迁就谁。   “贵妃。”   “贵妃。”   前方传来了高力士的呼唤声。   薛白不敢再说话,停下了脚步,将灯笼递给杨玉环,自己则转身向后退去。   不多时,他听到身后高力士的说话声。   “贵妃原来在此,圣人很担心你。”   “……”   薛白刻意离得远些,不多时,见到了李倓。   “谁?”   薛白遂走进火光中,道:“建宁王,游戏结束了,圣人已经通过了所有的秘室。”   “圣人英明。”李倓道,“我方才在此迷了路。”   “太子与广平王呢?”   “继续往前了,必是晚于圣人。”   薛白其实掌握了他们三人的进度,道:“今日方知建宁王智勇双全,身手敏捷。”   李倓为人还是坦诚的,没有再假装下去,而是走近薛白,附耳小声道:“别说出去,我请你吃酒。”   “好。”   “嘿嘿。”   李倓得意地笑了笑,没有端着架子,透出一丝憨劲。   从这点看得出来,他的得失心并没有李俶那么重。   之后,他也没有说什么正事,而是讨论着这秘室的各种机关,又说到南诏。   “其实,我看得出来你的用心。”李倓再次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说的看似南诏之事,实则你想提醒圣人,不可太信任安禄山。”   “我竟是这个用心?”薛白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否认了。   “这一路上我不知得了多少暗示,还敢说不是?”李倓道:“圣人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我也是忧心忡忡。”   不等薛白开口,他却摆了摆手。   “你不必明说,我是皇孙妄议朝政无妨,你却难免被人拿住把柄,知道我态度便好。”   薛白道:“不打紧,圣人早知我看安禄山不顺眼……”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绕过有些复杂的通道,侧边有人提着灯笼走来,唤了一句。   “皇孙。”   李倓转过头看去,只见来的是高力士,遂向他点了点头,道:“阿翁。”   高力士也点头致意,道:“皇孙今日表现得不错。”   “谢阿翁夸赞。”   “太子呢?”   “阿爷与阿兄该是顺利出去了的。”   “圣人在等,走吧。”   ***   冯神威迷了路,手中的灯笼还灭了。   好在绕过一条条通道,终于听到了脚步声,之后见到了人影。   他循着过去,见到了薛白与李倓的侧影。   但在对面,高力士已先走了过来,开口唤道:“皇孙。”   冯神威愣了一下,因他正对着高力士,恰能看到高力士的目光……分明是看向薛白的。   薛白与李倓听得呼唤,其实是同时转头的。   而之后那句“皇孙今日表现得不错”,冯神威莫名觉得,高力士是在对薛白说的。   他太了解高力士了,甚至还能感受到其语气中的试探之意。   待李倓执礼的一瞬间,他觉得高力士似乎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圣人在等,走吧……谁在那边?”高力士忽然喝道。   “是奴婢。”   冯神威连忙小跑上前,向高力士行了一礼,抬头间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薛白。   几人向外走去,冯神威刻意落后了几步,与薛白行在后面,小声道:“也不知道薛郎是如何能想出这样超绝的游戏,真是让人赞叹。”   “冯将军过奖了,只是家家酒而已。”   “可此前却从未有人想过能给圣人办一场家家酒啊。”冯神威感慨不已。   “我只是觉得,圣人虽是九五至尊,但也有喜怒哀乐。”   面对这样一句话,冯神威不敢回答。   他们走出秘室,已能听到李隆基的朗笑声,正以指点江山的语气说着他成功破解各个秘室的策略。   末了,李隆基看向薛白,夸赞了一会,问道:“说吧,想要朕如何赏你?”   杨国忠眼中当即泛起羡慕的眼神,他虽然已身兼数十职,但对权力的贪婪一点也没有减少。他了解薛白,知其一定还是想要朝廷正式官职,到时他便要想办法在游艺使的差职上插上一脚。   “臣只是办了份内之事,不敢要圣人赏赐。”薛白两步上前,先是推辞了一句。   不论李隆基是否喜欢他,此时也不会吝啬于这一个赏赐。   “你差事做得好,朕便要赏你,大胆说。”   杨玉环微微含笑,鼓励地看了薛白一眼,让他大胆求官,她也会劝圣人答应。   在这个瞬间,薛白最后思索了一遍。   摆在眼前的路不少,他筛选出了三条。   一是继续走官场正途,往六部诸司员外郎、中书舍人的位置上挤一挤,这是常规情况下升官掌权最快的路;   二是到军中去历练,眼下河陇、剑南都有建功的机会,风险可能很大,但也有收益,至少能弥补他在兵权上的不足;   三是搏一搏,把所有的筹码押上赌桌,现在就冒充皇孙,此举蕴藏着无数未知的风险,求的是向死而生,其实是九死一生。   “臣……”   薛白目光稍稍一抬,瞥向冯神威,只见对方正极为专注地看着自己。   不管杨玉环所说那个内侍省的眼线是谁,薛白都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那么,第一条路看似平稳,实则容易陷入被动;第三条路虽是捷径,但却将生死交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间。   “臣请圣人赐官。”薛白道,“臣愿随军往南诏,为圣人平定阁罗凤。”   他终究是选了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路。   既然现在深陷于猜忌与怀疑之中,那干脆再次跳出朝堂、积蓄实力。搁置李隆基的猜疑,他还很年轻,而李隆基已经老了,时间会对他越来越有利。   哪怕在征南诏的期间,让人察觉到了他的异心,他也可迅速逃亡,伺机而动。   闻言,杨国忠先是诧异,之后喜上眉梢,认为薛白真是太合他心意了,想出了一个供圣人欢游的好办法就离开朝堂,正好将游艺使的美差留给他。   冯神威则是低下头,心中舒了一口气,暗道若薛白真随军去了也好,也免得圣人每每猜疑。   李隆基也是出乎意料,看向薛白,见到的是干净明亮的眼睛,带着赤诚与热血,一心为国出力的模样。   “少年意气,你可知征战凶险啊?”   “臣不怕凶险,大唐的威严比臣的性命更重要。”   李隆基摇头笑笑,是讥笑薛白年少,道:“你一个不知兵事的状元郎,去了有何益?朕的将士能征擅战,不缺你一个。有这心思,不如将游艺使的差事办好,多造些秘室。”   难得堂堂天子开口劝说这么多,无非需要薛白继续当个狎臣。   此时此刻,薛白忽能感受到李白待诏翰林的郁闷。   他却没有李白的任侠之气,辞了官,北上去探虎穴,探得了证据却未必解得了祸乱。   “臣举荐杨国忠、冯神威为游艺使。”薛白道:“此次营造秘室,他们全程参与,许多奇思妙想,皆是他们提出。”   杨国忠大喜,连忙上前,行礼道:“臣不敢居功,臣本该做得更好。”   冯神威则是受宠若惊,亦是谦逊应话。心中却暗想着薛白为何屡屡示好于自己,让人好生难做。   李隆基依旧没有立即应允,转向杨玉环,莞尔道:“太真,他是你的义弟,你觉得此事可行否?”   杨玉环不愿薛白去冒险,正要摇头,却想到了方才与薛白说过的那句,不管是何官职她为他争取。   她心想,反悔了又如何?总好过将自家兄弟送去那般危险的地方。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道:“妾身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为三郎解忧。好在自家兄弟拳拳报国,圣人允了他又如何?”   “好。”李隆基潇洒地一挥手,“明日着尚书省安排便是。”   “谢陛下。”   李隆基今日心情好,仿佛提什么要求都能被答应,也许薛白冒充皇孙,他也会顺势认下。   ***   六月初二。   放在桌上的一颗荔枝已有些变味了。   这是圣人赐下的,李林甫忘了吃,放在那,看着它慢慢衰老。   他手里拿着张垍转赠给他的“记事珠”,把玩着,开口向面前的薛白问道:“去南诏,你如何想的?”   “想着万一立下战功,圣人也能封我个‘南平郡王’。”   “你若是忌惮胡儿,不必如此。”李林甫道:“大唐诸藩皆在朝廷掌握,胡儿翻不出天来。是我允许他阻止李亨继位,他才有这个胆量。我若不许,他自然不敢。”   薛白早就感受到安禄山封王之后,李林甫的态度又有了变化,遂问道:“右相今日请我来,有何提议?”   “化干戈为玉帛。”   “安庆宗婚期在即,安禄山派人来长安了,给右相送了玉帛?”   李林甫缓缓道:“大家可合力支持庆王,有安禄山为援,则大事可期。”   两人依旧是在偃月堂谈话,薛白走到窗边,看向堂外的湖水,也确保谈话不为旁人知晓。   “庆王若成为储君,你的抱负便成功了一半。”李林甫道,“不必多树敌,更不必多树强敌。”   “很难想象劝我莫树敌的话是出自右相之口。”   这种插科打诨的话,李林甫并不理会。   薛白沉吟着,道:“右相就不怕安禄山成了董卓?”   “本相自能弹压得了他。”   “到时右相若‘忘记’了,又如何?”   “放肆。”   李林甫不悦,拍案叱了一声,冷着脸不语。   堂中沉默的片刻,薛白迅速思忖了一会。   因为他离间了李林甫与安禄山,还是逼迫安禄山做出了一些改变,至少愿意表态支持庆王了。这个改变看似微小,却有可能引起更大的改变。   当世哪怕有人看出了安禄山的异心,也都有一个观念,即圣人只要还活着,安禄山就不敢反,或者说闹不出多大动静,这源于世人对李隆基的崇敬、畏惧,包括李林甫也是如此想法。   甚至于安禄山本人亦然,若非不得已,安禄山应该是想等到李隆基死后再造反。   只有薛白很清楚一个事实——李隆基活着,对于平定安史之乱没有好处。   相反,若早些换一个人继位,趁着现在朝局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也许还有机会遏制安禄山,而若这个继位的人是李琮,薛白还能够借此掌握更多权力。   如此说来,安禄山这个提议是可以考虑的。   但只能虚以委蛇。   因为安禄山能给到李琮的声援其实很小,除非李隆基死了,李琮需要兵变,但如此一来就像薛白方才所言,安禄山极可能成为董卓;反过来,安禄山却会借着所谓的合作,从李林甫手上卡要走许多好处。   薛白认为眼下要做的,当是假意合作,以虚言稳住安禄山。   “可考虑清楚了?”李林甫不耐,问了一句。   薛白道:“看安禄山要什么,能给什么?”   “他派人来了,你见一见吧。”李林甫已感到疲倦,拉了铃,招人带着薛白去外堂。   他独自坐在偃月堂中,心想着若是真与薛白扶庆王上位意味着什么……   ***   薛白走进相府外堂,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堂中。   “薛郎,许久未见了!”   对方回过头来,显得十分激动,上前行了一礼,面露热情的笑意,问道:“可还记得我?”   薛白却能从他的眼神深处感受到他非常的冷静。   这是一个城府很深,很擅于表演的人,只是遇到了薛白这只千年的老狐狸。   “严庄。”薛白道:“天宝六载科举,野无遗贤,我岂能忘了严兄这位遗贤?”   “称不上贤。”严庄连连摆手,十分谦逊。   薛白道:“‘贤’是一定的,但不是‘遗贤’了。”   严庄苦笑道:“侥幸得东平郡王赏识,在范阳节度府中任一孔目官,比不得薛郎。”   “我不过只是一游艺使,狎臣而已,比不得严兄在边塞为国出力。”   天宝六载,彼此都经历了科举的野无遗贤案,今日却聚首在这右相府中商谈。   这场景,可见他们没有改变世道,反而被世道改变了。   “我这次来长安,是奉府君之命,来帮忙操办大郎的婚事。”严庄道,“拜会右相时,却听说了一些事情,故而想与薛郎推心置腹地聊几句。”   薛白点点头,静待下文。   “府君素来以右相马首是瞻,得罪了太子。”严庄苦笑道:“也怪府君是个粗人,觐见时说出‘不知太子为何人’这般话来。如今他思来想去,深敢后怕,欲支持庆王为储,不知薛郎意下如何?”   短短两三年间,严庄已经迅速老练起来,一番话含蓄中带着野心勃勃。   薛白反问道:“为何与我说?”   “谁不知薛郎与东宫仇怨不小?”   “我与安禄山亦有过节。”   “过节可消。”严庄道:“而与东宫之仇怨不可消。”   “我如何信你们?”   严庄很热切,大胆直言,上前一步,道:“等大郎娶了荣义郡主,他便是庆王的女婿,如此,岂不可见府君的诚心?”   薛白问道:“此事是你们推动的?”   严庄道:“正是。”   薛白又问道:“有人在宫中替你们说话才能推动此事,你们收买了谁?袁思艺?”   严庄笑而不答,道:“薛郎只需知晓府君是真心愿辅佐庆王即可,他说‘跟着小舅舅做事,不会错’,盼与薛郎同心协力啊。”   “他想要什么?”薛白问道。   严庄认真了几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沉吟道:“以右相、府君的权势,再有薛郎的才智,当有六分胜算。唯独东宫有王忠嗣支持,可为顾虑。”   “那严兄的意思是?”   “若能有河东节度使一职,府君必能保庆王登基。”   薛白能感受到严庄的张扬肆意,连李林甫说的都是“储位”,唯有严庄说的是“登基”,这人官位不高,胆量却不小。   “你们觉得,我在此事上能帮上什么忙?”   严庄笑了笑,这笑容与方才已是完全不同,先前他还带着热情、谦逊,此时眼里已有了傲然之色。   但他的举止却做得很谦卑,作揖道:“不求薛郎帮助,只求薛郎不要再捣乱就好,府君必有厚报。”   说罢,他补充了一句。   “能当朋友,总好过树敌。”   这就是在威胁了。   从一开始的叙旧,到中间的恳求,再到最后的威胁,严庄始终都带着一股自信。   “好。”薛白道:“那你们准备如何谋这河东节度使,可否说出来?以免我不小心又阻挠了。”   “不过是向圣人请求罢了。”严庄打了个哈哈,道:“你我结识于微末之时,相交莫逆,我是真的将你视为好友。”   该说的都说过了,他起身,道:“我还需到庆王府上送聘,再会。”   “严兄且忙。”   薛白看着严庄的背影,心想,王忠嗣人虽不在河东,但河东军中皆是其心腹旧部,安禄山要谋河东节度使,终究是绕不开王忠嗣。   征南诏在即,这个新册封的东平郡王,只怕要再次迫害王忠嗣了。   今日看似打草惊蛇,又何尝不是有恃无恐。   李林甫面对安禄山的提议,已经动心了。那么,李琮既嫁女于安禄山之长子,又有几分坚定?   薛白如今看似炙手可热,终究是依附于各方势力,自己的根基并不牢靠,目前还只有一些私产,以及偃师县陆浑山庄里那一点不为人知的私兵。   严庄便是看穿了薛白依附于人,才敢如此张狂。   但严庄不知道的是,薛白在做的从来都是不依附,而是收服……   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339章 互帮互助   六月初四,小暑。   所谓“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小暑时节的风吹来都是温热的,要不了多久,长安城就到处可见斗蛐蛐的场面。   薛白坐在书房中,翻看着舆图,做着离开长安的准备。   门“吱呀”响了一声,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一双温腻的手蒙在他眼睛上。   “阿姐莫闹了,颜嫣都没你这般幼稚。”   “我尚未开口,你如何知道是我?”杨玉瑶笑问道。   “这府上除了阿姐还有谁敢?”薛白自然而然将那桌案上的南诏地图卷好,放到一旁,“不是说好了白天不打搅我?”   “岂是我想打搅你?杨国忠来了,奴家来通传一声嘛。”   “无非是为了游艺使一事来的,我去见他。”   “伱不必待他太客气了。”杨玉瑶微微冷笑。   前阵子贵妃出宫,杨家隐隐有难,之后没多久朝廷恢复了张易之的官职爵位,赐了张家后人一个官职,市井间则隐隐有了传闻,说杨国忠实为张易之的私生子。   此事旁人或看不懂,杨玉瑶却知道这是杨国忠在铺一条退路,万一哪天杨家倒了,不至于牵连到他这位天子宠臣身上。   说到底,自家兄弟人品不行,远不如薛白这个义弟能够共患难。   且义弟不仅可靠,还可靠。   ***   前院已堆满了礼物。   薛白才到,一份长长的礼单已被递在他面前,他略略看了一眼,道:“阿兄何必这般客气?”   “这是感激阿白在御前举荐我为游艺使。”杨国忠一脸殷勤地趋步上前,一把拉过薛白的手,感慨道:“你虽不姓杨,却是杨家的福星啊。”   可惜,他虽姓杨,杨家却已当他是姓张的了。   薛白问道:“圣人已下旨命你接任了?”   “那倒还没有。”杨国忠道:“想必在圣人心里,这差事只有你能办好,我此来,是想请教你一番。我有一个想法,我也修造一个秘室……”   “正好,我也有桩事想向你了解,关于剑南节度使。”   杨国忠哈哈大笑道:“你往南诏,我服侍好圣人,你我正可以助对方办好差事。”   他本就是从川蜀来的,在川蜀人脉广阔,略略一想有了主意。   “走,我领你去见一人,乘我的马车,我们路上再详谈……”   杨国忠倒不是乘马车来的,而是两家住得近,薛白于是到他府中登车,一并出发。   车厢内十分宽敞,但坐了四名丰腴饱满的婢女,将座位占得满满当当,让薛白不知坐在何处才好。   “阿白请。”   杨国忠在两名胖婢的怀中坐下,抬手请薛白在另一边坐。   薛白摇头道:“太热了,请两位下去吧。”   “她们会为你扇风的。”   说来,冬天长安城中以婢女围绕在身边取暖的权贵有不少,但杨国忠家的婢女又肥胖又美貌,乃是最出名的,被称为“肉阵”,养这么些婢女可不容易,要筛选出相貌出色者,将她们养胖,还得不瘦下来。   待终于出发了,薛白问道:“我们去见谁?”   “你可知道章仇兼琼?”   “略有耳闻。”   “我正是经由他举荐,才从川蜀回长安任官。”杨国忠道:“他在川蜀八年,天宝五载回长安担任户部尚书。”   “这几年,甚少见章仇兼琼牵扯朝廷大事。”   “他病了。”杨国忠道,“心病,他总觉得右相要害他。哦,当年他让我带礼物回朝打点,就是因此原由。”   说着,他打了个哈哈,话锋一转,道:“川蜀之事,见了章仇兼琼再谈,我们先谈谈游艺使一事。”   “也好。”   “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将《游仙窟》改为一个秘室。”   薛白听了讶然,那《游仙窟》他也看过,说是个神话故事,其实写的根本就是狎妓的过程。   他遂道:“若如此,倒不如带圣人到南曲去。”   “那多不雅。”杨国忠对自己的主意十分有信心,道:“我打算在秘室中安排一位神仙,让圣人只要通过了神仙考验,即可获得修行,而在秘室的最后,会有一位神女,以诗歌音律与圣人酬答,若是圣人能答得上来,则可双修……”   “这真是……天才妙想。”   “你觉得可行?”   薛白不知李隆基的身子骨经不经得住杨国忠这样磨,但主意听着确实不赖,遂点了点头。   杨国忠大喜,道:“我考虑了很久,必能让圣人喜欢,唯独一些细节之处,实在难以把控。”   “想必是难在将仙境塑造得真切,让圣人能进入情境?”   “正是此意,还请阿白施以援手……”   只要能利用对方,彼此都不介意这般虚情假意,聊了一会儿,马车驶入安仁坊,拐进一条巷子,在一个颇为偏僻的大宅前停了下来。   这宅院很大,侧门却很小,可见章仇兼琼在长安甚是低调。   杨国忠派人去扣了门,但门房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径直道:“我家阿郎病重,不见客。”   “来的可是国舅。”杨家下人鼻孔朝天,十分傲气地说了一句。   章仇家的门房连忙跑去将大门打开,毕恭毕敬地迎了杨国忠,又跑去请章仇兼琼出来相见。   杨国忠在川蜀时曾经当过章仇兼琼的幕僚,如今两人地位已倒转过来,他已毫不敬重章仇兼琼,反而因这无意的怠慢而有些不喜,大摇大摆地到堂中坐下等着。   只稍等一会,见人还不来,杨国忠不由微微讥笑,道:“你莫看章仇兼琼如今官位不小,他家世可不怎么样。”   “是吗?”薛白随口应道。   当世人很在乎家世,对高门贵族万般追捧,唯有薛白根本无所谓这些,带着多了解章仇兼琼的心态听着。   “章仇兼琼喜欢给自己祖上贴金,说自己是秦汉时的雍王章邯之后,因避居仇山,号章仇氏。还说自己祖上几代当过刺史、太守一类的高官,我告诉你,假的。”   “哦?”   “章仇家只有‘流离荒服六百余载’是真,与蛮夷成婚,血统不纯。”杨国忠笑了一声,又道:“还有一桩趣事,乃是我在川蜀时发生的。当时,章仇兼琼已任剑南节度使,我在他幕下为宾佐,另有一从事名为许远,乃宰相许敬宗之曾孙。章仇兼琼见许远门第不凡,欲把女儿嫁给许远,你猜如何?”   薛白道:“许远可是拒绝了?”   “果然拒绝。”杨国忠道:“许家高门,岂能娶章仇氏?哪怕是剑南节度使之女。”   薛白听了这段故事,反而愈发感兴趣,问道:“如此说来,章仇兼琼出身低微,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从从六品的礼部主客员外郎迁为剑南节度使,其人能耐该是极不凡?”   “这我就是不知了。”杨国忠道,“我到他幕下时,他已是节度使,谁知他如何迁上去的。许是送了礼吧,他惯会送礼。”   又等了一会儿,有匆忙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章仇兼琼赶至。   “劳国舅久等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章仇公。”杨国忠也不起身,只在语气里维持着客气,笑道:“你回长安之后,可是久不出门了,若非我亲自来拜会,还见不到你。”   “国舅见笑了,我早年间在川蜀落下了浑身的病症,回长安是来养病的……”   薛白知道章仇兼琼只有五十多岁,但目光看去,见对方模样却像是六十多,眼窝深陷,面带愁容,不太像是曾经威震一方的节度使。   那边,杨国忠寒暄了几句,引见了薛白,道:“这是我的义弟,薛白,字无咎。章仇公虽不常去御宴,想必知晓圣人十分看重他。”   “久闻薛郎大名。”章仇兼琼忙道,“我每天都在打骨牌。”   “我亦常听章仇公大名。”薛白执了一礼,道:“我有许多事想请教。”   章仇兼琼讶道:“薛郎从何处常听我的名字啊?”   “李白,杜甫。”   “真的?”章仇兼琼大为惊奇,疲惫的面容上还泛起惊喜之意。   他出身不高,不会写诗,因此很羡慕会写诗的人。   薛白道:“太白兄赠友人诗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履迎’,对章仇公甚是推崇。”   “好好好,其实我久仰李先生,可惜一直未能谋面,我在川蜀他在长安,我到了长安他却又云游去了。”   “子美兄也是对章仇公诸多赞誉。”薛白道,“他说章仇公在剑南节度使任上,为陈子昂平反了。”   陈子昂也是位大诗人,川蜀梓州人,回乡守丧期间被县令罗织罪名、迫害致死,此事据说与武三思有关,因此未曾翻案,直到章仇兼琼上任川蜀。   显然,章仇兼琼很喜欢这些文人,与薛白相谈甚欢。   杨国忠于是打了个哈欠。   薛白遂问道:“我要问章仇公的事多,阿兄若忙,可先去。”   “也好,莫忘了你答应我的。”杨国忠对南诏毫无兴趣,反正为薛白引见了人,自去忙着为圣人献礼。   章仇兼琼拖着病体去送了,方才回到堂中坐下,看向薛白的眼神带着些笑意。   薛白能感受到他的和善,猜想可能有两个理由,一是骨牌,二是方才杨国忠讥讽他的出身,他大概是听到了,也听到了薛白猜测他能耐不凡那句话。   “薛郎想问什么。”   “我是个官迷,那就先问章仇公是如何迁为剑南节度使的吧?”   “薛郎怎知我当年升迁迅速的。”   “在右相府看了章仇公的履历。”   章仇兼琼抚着长须,犹豫片刻,以肉眼判断薛白的人品可以信任,问道:“我可否问薛郎一个问题?右相……可想害我?”   薛白讶然,道:“右相为何要害章仇公?”   章仇兼琼忧心忡忡,道:“我在川蜀功劳过甚,以大唐出将入相之旧例,乃有资格拜相,深恐为右相所害啊。”   “原来如此。”   听他如此自夸,薛白一时也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方问道:“章仇公立了哪些大功?”   章仇兼琼讶然,问道:“薛郎既看过我的履历,不知我的功劳?”   “许是我疏漏了,还请章仇公见谅。”   “那定是被抹掉了,唉。”   章仇兼琼愀然不乐,既害怕功劳高过李林甫为其所嫉妒,又因自己的功劳被隐匿而失落。   这些国家大事与之前说的逸闻小事不同,公文上若不写,旁人便很难得知。   “那我来回答薛郎方才的问题吧。”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说了起来。   “开元二十六年,剑南节度使王昱战败于吐蕃,朝廷调华州刺吏张宥为益州长史,兼剑南防御使。当时,我官任从六品上的礼部主客员外郎,因了解西南形势,向圣人上了一封奏章《陈攻取安戎城之策》,由此连跃四级,擢升为从四品的益州司马,兼剑南防御副使……”   这就是杜媗与薛白说的八步走的意义,入仕之初看似一直在县尉、侍御史的位置上打转,但这些都是同一个官阶里最清贵的官,很容易入圣人的眼。   而薛白离六部诸司员外郎其实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安戎城?”   “大唐与吐蕃在西南战场,便是从北边的安戎城,到南边的洱海。若说南诏是尾,安戎城便是首。”章仇兼琼道:“武皇凤仪年间,大唐为防范吐蕃,修筑安戎城,以重兵驻守,可惜,筑城不过三四年,吐蕃以生羌为向导,攻陷此城,由此可深入六诏,当时,西洱河诸蛮夷因此只好叛大唐而归吐蕃。吐蕃占据安戎城的六十年间,大唐西南始终不得安宁。”   薛白问道:“可是宦官李思敬夺回了安戎城?”   “我夺回的。”章仇兼琼提高了音量,“开元二十八年,我亲手夺回了失守六十年的安戎城!”   薛白其实在右相府看到过李林甫关于安戎城的奏章,原文是“伏以吐蕃此城,正当冲要,凭险自固,纵有百万之众,难以施功。陛下亲纡秘策,不兴师旅,须令中使李思敬晓谕羌族,莫不怀恩,翻然改图,自相谋陷,神算运于不测,睿略通于未然,又臣等今日奏事,陛下从容谓臣等曰‘卿等但看四夷不久当渐沦丧’,德音才降,遽闻戎捷,则知圣与天合,应如响至,前古以来,所未有也。”   另外还有一封李隆基的手制,原文是“朕以小蕃无知,事须处置,授以奇计,所以行之,获彼戎心,归我城守,有足为慰也。”   总之是李隆基想出奇计,让宦官李思敬晓谕羌族,拿回的安戎城。   公文上根本就没有章仇兼琼的名字。   此时,章仇兼琼看着薛白那有些怀疑的眼神,愈发愀然不乐。   “真是我夺回的。”   他也不想声张功劳,以免遭李林甫嫉恨,但真是不吐不快。   “当时,我故意让维州别驾董承宴战败,被吐蕃俘虏,假意投降,进入安戎城,策反了吐蕃翟都局。他们趁夜开城门,引我军入城,一举夺城!”   说到这里,章仇兼琼脸上有了激荡之色,终于显出一方节帅的气魄来。   “拿下安戎城之后,吐蕃立即反攻,他们兵围城池,断了城中水源。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五月十八日被围的,一直到了十月十九日,天气凝寒,吐蕃才不得不撤军。最难熬的那段日子,我们不停地挖地,终于找到了泉眼,是上天眷顾,才让我们活了下来。”   薛白道:“我信章仇公所言。”   “唉,我也是一时激愤,此事不必宣扬。”章仇兼琼又有些后悔说多了,朝天上一行礼,道:“是圣人授以奇计,又庇护将士,才能有此奇功。”   薛白问道:“那,南诏也是章仇公招抚的?”   章仇兼琼拍了拍膝盖,点了点头。   因这才是他在剑南节度使任上的得意之举。   “拿下安戎城,我接替了张宥为益州长史、兼剑南节度使。但我没有趁胜攻打吐蕃,而是请奏圣人,允吐蕃朝奉。”   “为何?”   “安戎城以东的白狗部,屡受吐蕃征兵困扰,早已不堪重负,深盼能与大唐安宁相处。其酋长苏唐封亲自到奉州与我会面,痛陈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且当时,我认为该先平定南诏。”   说到这里,章仇兼琼随手沾了茶汤,在案上画了大概的地图,薛白便走上前看。   “薛郎看,拿下安戎城,我便阻断了吐蕃通往六诏的路。于是,我驱使南诏打败了吐蕃在洱海的兵力,之后,再控制了滇东……”   看南诏的地形,有一个很明显之处,就是洱海、滇池。   洱海在西、滇池在东,南诏统一了这两片地域,后来阁罗凤才有了立国的基业。   薛白遂问道:“章仇公当时没看出来,阁罗凤的自立之心?”   “看出来了。”   章仇兼琼道:“当时的云南王还是阁罗凤的阿爷,最初,南诏不过是六诏之一,面对大唐时诚惶诚恐。统一六诏、控制了滇东之后,南诏便日益骄大,有了脱离大唐自立的心思。所以,若说是张虔陀逼反了阁罗凤,我不信……可惜他未能控制住南诏啊。”   薛白问道:“既如此,章仇公为何还要扶持南诏?”   “欲使蛮死之地王化,岂是一朝一夕事?”章仇兼琼叹惜了一声,“我为了加强对南诏的控制,在滇池修了一条步头路,并筑城驻兵,然后,此举引发了当地群蛮的恐慌,他们杀筑城使者,起兵背叛大唐,我只好命南诏出兵平叛。你想,朝廷是控制一个已驯服的南诏王容易,还是直接控制群蛮容易?阁罗凤有自立之心,换成旁人就没有了吗?关键在于,得让他对大唐有所敬畏,可惜,南诏之事上,朝廷操之过急了啊。”   “章仇公认为,南诏之乱在于操之过急?”   “我之所以敬重读书人,便是懂得朝廷吞并南诏容易,王化南诏难,这件事上,书比刀更有用。”   说到这里,章仇兼琼闭上眼,道:“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薛郎过几日再来吧,我把我在剑南节度使任上的心得整理给你,有些人脉,也引见给你。”   “章仇公知道我要去南诏?”   “薛郎在长安声名鹊起,但只在长安,是成不了真正的栋梁的。”   薛白不便再打扰,遂起身,可想了想,有一个颇重要的问题还是得问,遂道:“最后一件事,但不知鲜于仲通能耐如何?”   章仇兼琼道:“他曾在我麾下,才干有,可惜近年来愈发在意前途,疏于兵戎之事久矣。”   ***   宣阳坊,杨宅。   裴柔身穿华丽的绵缎,转到大堂,果然见杨国忠回来了,惊喜万分,上前牵住他的手,道:“阿郎,妾身好想你。”   “疯了吗?”   杨国忠不知妻子为何如此突兀地发疯,挣开手,不耐烦道:“莫烦我,是我给你的钱财少了不成?”   裴柔道:“妾身许久未见你了嘛。”   “因为我们的宅院太大了,比右相府都大。”杨国忠抬手一指,又道:“但你看看,我有心思理你吗?”   裴柔转头看去,只见站在堂中的是一排美人,国色天香。奇怪的是,杨国忠往日喜欢丰腴的,今日这些却是一个个都清丽脱俗,且眼神像是会说话一般,皆显得十分聪慧。   她蛮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扭过腰肢便走。   杨国忠懒得理会妻子,从袖子里拿出薛白给他写的办法,道:“我要从你们当中选出一人来当仙女十娘,一人来当仙婢五嫂,现在是第一场试题,比的是弹琴。”   不一会儿,琴声悠扬。   杨国忠虽听不懂,但扫视着眼前的盛景,已感觉到他这次设计的秘室必然能让圣人满意。   正忙着此事,有仆婢过来通传道:“阿郎,薛白来了。”   “这般快又来?”   杨国忠遂亲自迎出去,笑道:“阿白来得正好,过来看看我遴选的十娘。”   薛白道:“阿兄看女人的眼光我信得过,这倒不是最关键的,我此来是有一事拜托。”   杨国忠自觉为他引见了章仇兼琼已足够换他指点一二,不想竟还有这出,心中便有些不愿,但眼下正是需要薛白的时候,遂道:“阿白放心,你尽管说,为兄一定尽力。”   “我想迁六部诸司员外郎。”   “这……你不是才向圣人请命,欲往南诏效力吗?”   杨国忠愈发不愿,心道若薛白留在长安,游艺使之职岂还轮得到自己?   薛白道:“我想去南诏之前多迁一任官,不敢比章仇兼琼连迁四转、任四品大都督府司马,只求从员外郎转为正六品的中州司马、检校剑南军某厢兵马副使,阿兄觉得可行?”   “说得轻巧,从员外郎到中州司马是只迁一转,可你从殿中侍御史到员外郎也是连迁四转。”   “正是不容易,才只好请托阿兄。”   “章仇兼琼教了你这个。”   杨国忠叹息一声,连连踱步,道:“此事你该去问右相啊,圣人可是交代尚书省安排你到南诏的官职。”   薛白故意透露了消息,道:“安禄山派人到长安了,李林甫近来不太好说话。”   “是吗?”   杨国忠微微蹙眉。   论朝中官员谁圣眷最足,他自信是名列前茅的,李林甫老了不足为虑,但安禄山的圣眷其实还远高于他……   “此事,我尽力去办,但成不成不在我。”杨国忠最后拍了拍薛白的肩,道:“终是要右相作主。”   送走薛白,杨国忠连看美人的心情都没了,颇为不悦地暗忖道:“不过是问你几句话,收我那许多礼犹不足,谋那么大的官?来日想骑到我头上不成?”   在他看来,此事是薛白失了分寸,他定是不会照办的。   ***   次日,右相府。   李林甫听说薛白来了,有些惊讶,先是招李岫来问了几句话。   “阿爷,唾壶已提前说过了。”李岫递上一封公文,道:“薛白想谋一个六部诸司员外郎再去剑南。”   “效仿的是章仇兼琼旧事啊。”   “可笑唾壶竟是为薛白请托,请托到阿爷头上。”   李林甫淡淡道:“可笑的是你。”   “这……”   “唾壶若真心想办此事,会先透消息给你吗?”   李岫当即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唾壶是要阻止薛白蹿升,此人真是两面三刀。”   “朝堂之上,谁不是为了自己。”   李林甫低声感慨一句,挥退李岫,招薛白相见。   依旧是在偃月堂。   “我听说你近日很忙。”李林甫道,“竟还懂得来见本相。”   “右相身体不适,竟还关注着我。”薛白从容应道:“诚惶诚恐。”   “你若是来求官的,不如先回答本相,上次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   薛白闻言,已知杨国忠果然没有尽心帮忙。   无非是很敷衍地请托一番,假装尽了力,实则是给李林甫透底,他还怪不了他……自以为聪明。   但,此事薛白之所以让杨国忠帮忙,其实只是在给杨国忠一个机会。   若杨国忠真的帮忙了,便不会有薛白接下来的一番话。   “右相怕是猜错了,我来,是来提醒右相一件事的。”   “何事?”李林甫眼皮都不抬。   薛白道:“杨国忠一心讨好圣人,打算把《游仙窟》改为一个很有趣的秘室,我看了,圣人一定会喜欢。”   “本相不是你们这样的狎臣。”   “右相便不担心杨国忠会取代右相的相位?”   “凭他?”   “凭他身领数十职,并能为圣人理财,管理太府藏库井井有条……”   “咳咳咳咳。”   李林甫的咳嗽声打断了薛白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白道:“我给右相一个建议,不如请杨国忠也往川蜀一趟如何?名义上是杨国忠出征,实为王忠嗣作掩护。”   李林甫眉头一挑,明白了薛白的心思——杨国忠一旦领了这差事,只怕要拼了命地带上薛白,并给薛白升官了。   游仙窟,让他去游仙窟…… 第340章 眼光   李林甫身体不太好,聊了一会之后,感到累了,闭上眼歇着。   薛白想起来,昨日与章仇兼琼谈话也是类似的情形,给人一种朝廷重臣都已老病的感觉。   有趣的是,李林甫都到这个份上了还防着旁人取代他的权力地位,而章仇兼琼身体衰弱却还担心被李林甫嫉妒。   “确实该遣一位重臣去西南节制。”   李林甫歇了许久,终于开口,又道:“此非我排挤杨国忠,南诏之事,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如高仙芝一战攻灭小勃律国,西南便安稳了吗?错了。”   薛白耐心听着,他知道李林甫有很多不堪,但作为宰相,确实是最了解大唐形势的人。若说他提议让王忠嗣突袭南诏是战术层面的想法,此时李林甫说的就是战略层面的事了。   “大唐要的是一个从嶲州、姚州,到安南的西南防线,以遏制吐蕃,扶持南诏,乃因大唐不能直接控制六诏与爨地。就算杀了阁罗凤,只能给圣人出一口气罢了,若真想西南安宁,该有重臣节制,能调度剑南节度使、安南都护府、姚州都督府……王忠嗣不行。”   “为何不行?”   “圣人信不过他。”   薛白问道:“杨国忠可以?”   李林甫没有回答,而是道:“西南的将领,鲜于仲通、何履光、王知进、李宓等人,俱是桀骜难驯,缺的是一个像信安王李祎那样的人物。”   这番话,薛白此时还体会不深。   但他能感受到整个大唐的内虚外实,就像昨日他发现在朝廷公文里声名不显的章仇兼琼,其实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名将,对整个西南局势的把握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而李林甫所说的这几人,想必也都很不简单。   这般想来,薛白反而有些理解李林甫为何明知阁罗凤有异心还笃定其人不敢叛,从表面上看起来,被这么多响当当的大将们围着,谁都叛不了。   不过,这些人中谁有真本事,谁是空有其名,还得试一试才知道。   ……   薛白到离开时也没见到李腾空。   近来他到右相府少了,她大概也不常回来。如此,也许内心已平静了许多,可以专心修道了。   年少时的感情总是这样,不是忘了,而是后来渐渐就见得少了。   李林甫则看着薛白的背影,招过李岫吩咐了几句。   李岫不由问道:“阿爷既看出了薛白的目的,还助他打发唾壶去蜀?”   “唾壶拜相迫在眉睫,薛白要何日才能拜相啊?”李林甫道:“那竖子要升官,为父拦着,是不愿再激怒安禄山。他若能逼杨国忠出手,随他去吧。”   “喏。”李岫再问道:“可若,杨国忠立功了呢?”   “西南大将林立,犹生变乱,如今需有信安王李祎那般人物。”   李林甫喃喃着,疲惫地反问了一句。   “唾壶配吗?”   ***   次日,兴庆宫。   勤政务本楼。   杨国忠觐见时留意了一下,今日竟未听到丝竹声。   他猜想,该是圣人玩过了大阵仗,暂时对斗鸡走狗的旧花样提不起劲了。   待入了殿,却见圣人正负手站在一张舆图前,目露思索之色。杨国忠遂又想,圣人该是缺钱花了,正在看还有哪路进献未到。   “臣杨国忠恭请圣安。”   “杨卿来了,不必多礼。朕记得你曾在章仇兼琼幕下任推官,可有此事?”   “是。”   “章仇兼琼还是不错的。”李隆基开口赞称道,“任蜀八年,扼吐蕃、抚南诏,卓有成效。”   当然,他虽然欣赏章仇兼琼,却没想过任他为相,他出身太过低微了。也许这才是李林甫没有真的迫害章仇兼琼的原因,而非其内敛、低调。   “这都是圣人晓谕,方有成效。”   “休得在此溜须拍马。”李隆基问道:“章仇兼琼的功劳里,可有你出谋划策之功?”   杨国忠连忙谦逊道:“臣只是略尽薄力而已?”   “郭虚己死后,伱荐鲜于仲通接替其职,为何?”   杨国忠偷瞥了一眼,见圣人正在看的是西南的地图,心想该是薛白谋官一事又送到御前了,遂应道:“臣久在川蜀,也曾在鲜于仲通手下办事,知他甚有能耐,且为人忠心。”   李隆基听了,点了点头,问道:“若朕用王忠嗣攻太和城,除阁罗凤,继续用他经略南诏,可否?”   “不可。”杨国忠毫不犹豫应道:“王忠嗣虽为圣人义子,然实非经略南诏之人选,臣以为,他若能立下大功,该迁其回朝任兵部尚书。”   他难得见圣人询问他这些国事,以前国事都是悉数交付于李林甫的。   那今日这是为何?莫非是……要拜相了!   想到这里,杨国忠不由打起了精神,仔细应付着诸多考验。   “那杨卿以为,谁可担此重担?”   “臣依旧举荐鲜于仲通。”   “为何不是何履光?”   杨国忠想了想,他并未收到过何履光的礼物,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左武卫大将军在安南督都府,却并不了解对方,遂答道:“臣以为……何履光桀骜。”   “朕若重设姚州都督府,谁可为云南太守?”   “臣以为,该等太和城破,论功行赏,方可服众。”   李隆基点点头,道:“杨卿先告退吧,容朕考虑。”   “臣遵旨。”   杨国忠本还想提一提他那个《游仙窟》的秘室,见圣人难得郑重,也不敢多言,缓缓退下。   事关相位,着实该慎重。   再一想今日御前奏对,他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满意,虽没有什么卓越的建议,但至少是能符合圣人心意的。   待回到府中,他当即招过一众幕僚,迫不及待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我可能要拜相了……”   ***   兴奋得一夜没能睡好,次日杨国忠起来,只见天色灰蒙蒙,窗外响着淋沥沥的雨声。   “每下一场雨,天就更热了啊。”   其实在他眼里,长安的夏天已经不算热了,川蜀可比长安热得多。   也不知宰相的任命什么时候能下来?   脑子里总念叨着此事,竟真让他盼来一份敕令。   杨国忠大喜过望,连忙更衣净手,往大堂听领,然而,待听得那圣谕,他却是惊得六神无主。   “什么?赴蜀?我怎么能赴蜀?”   “国舅这是不想领旨吗?”   杨国忠顾不得大雨,连忙赶往兴庆宫请求觐见。   待到李隆基接见了他时,他已淋得浑身湿透,自发迹以来,他已许久未遭受过这等罪。   “陛下!”   杨国忠几步赶到丹墀前,拜倒在地,道:“陛下可是厌了臣,忽然遣臣入蜀。臣若不能侍奉在御前,臣……舍不得陛下。”   李隆基又惊讶又好笑,道:“起来说,来人,赐杨卿一件衣裳,莫着了凉。”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好好好,那衣裳就不赐了。”李隆基莞尔道。   杨国忠欲哭无泪,被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啊。   李隆基这才道:“是右相举荐的你,他说的甚有道理,南诏不比小勃律国,并非除掉阁罗凤即可,需有重臣节制。”   “右相这是要害我啊!”杨国忠顾不得其它,连忙道:“右相嫉妒臣得圣眷,臣若离了长安,必为之所害啊。”   他以往总听章仇兼琼说怕被李林甫所害,以为是章仇兼琼杞人忧天。但他不同,今日已真切感受到自身难保的危险。   李隆基见他狼狈模样,甚觉有趣,安抚道:“休得胡言,出将入相,你不去镇蜀,岂有入相的资格?”   杨国忠一愣,听出圣人真有让他拜相之意,心里又惶恐又惊喜。   旋即,李隆基竟真许下了承诺。   “杨卿且到川蜀处置南诏之事,等你回朝了,朕当任你为相。”   杨国忠张了张嘴,还想推拒一番。   但圣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已不是他能推拒得了的。   ***   “阿白你说,事情如何会闹成这般模样?”   “许是你命里该有这桩功劳?”薛白随口应道。   “功劳?”杨国忠忧心忡忡,道:“我若离京去蜀,命都难保,还谈功劳?”   薛白手里正拿着一份名册在看,问道:“我卖阿兄一个消息,阿兄想不想听?”   “你快说。”   “安山想借着这次的机会迫害王忠嗣。”薛白道:“李林甫似已被他说服,想必要顺势除掉你。”   “果然。”杨国忠问道:“你要劝我保王忠嗣?”   “联手立功罢了。”薛白道:“圣命已出,还能抗旨不成?既然必须去,多忧虑无益,无非是将事情做好。”   “谈何容易啊?”   杨国忠忧心忡忡,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他也知道自己手底下擅逢迎、会敛财的官吏多,但这等大事,还得靠薛白谋划,只好勉强挤出笑容,道:“既然是你我兄弟一同入蜀,还得阿白多为我费心神,万一……”   薛白摆手道:“我恐怕不能与阿兄一道了,李林甫被安禄山蛊惑,不愿升迁我。我迁了一转,在王忠嗣麾下任节度判官而已。”   “以你的才干,岂可如此屈才?你且等数日,我已在为你谋官,倘若李林甫阻挠,我自有办法直达圣听。”   说得虽然爽快,杨国忠未必就看不出来这次的事情也有薛白在背后推手。   但他这种人只讲利益,计较这些没意思。利益不一致时随时翻脸没关系,但眼下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管将这根绳索拉住。   没想到,薛白竟得寸进尺,问道:“说到此事,我想谋一任兵部职方员外郎,阿兄以为如何?”   杨国忠一愣,讶道:“连迁四转升为员外郎,你还想选?”   “三转。”薛白道:“李林甫已给我迁了一转。”   “我没与你闹。”杨国忠道:“你当朝廷官位是想有就有的,得看出不出阙。”   “以阿兄的能耐,没办法让职方员外郎出阙吗?”   “我真不行……”   薛白道:“兵部职方司主管地图、城隍、镇戍、烽候、兵道,以及蛮夷归化之事。我若任职方员外郎,可最大程度地了解形势,帮到阿兄。”   杨国忠眼珠转动,问道:“真帮我?”   “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   一场大雨之后,晴空万里,天气更热了一些。   皇城,尚书省,柳树梢头,有鸟儿在叫着,像是在迎接夏天。   六部便属于尚书省,又分为二十四司。   刚上任不久的兵部侍郎韦见素看过手里的公文,抬头看向眼前的职方郎中崔光远,道:“把职方员外郎唤来。”   “喏。”   崔光远原本还在汇报事务,不明白这位韦侍郎如何还识得职方员外郎,此事可不太好办。   不一会儿,一个满头灰发的袍官员被领了进来,颤颤巍巍在韦见素面前行了一礼。   “下官……”   “恭喜,你升官了。”韦见素道,“往吏部走一趟吧,领你的告身吧。”   “什么?”   那职方员外郎在这位置上十多年没动迁过了,闻言愣在那儿,恍如梦中。   “少司马,下官这是做梦……”   韦见素也不做解释,招了招手,让吏员将人领出去。   没多久,又有吏员跑来禀道:“少司马,有一年轻人求见,自称薛白。”   “来得好快。”韦见素心中感慨,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招他进来吧。”   “喏。”   崔光远不由转头向外看了一眼,对扬名已久的薛白也是心中好奇。   “薛白就是你的佐官。”韦见素道:“这混世魔王终于迁到尚书省了,往后你多费些心思。”   “混世魔王”还是个新词,乃是《西游记》里常用的,韦见素一说,崔光远当即便苦笑起来。   “下官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得当薛郎的官长。”   “这不会是个好当的差事。”   “也许下官该准备好将这职方郎中让出来?”崔光远试探着问道。   韦见素摇了摇头。   说话间,薛白已到了。   彼此见了礼,韦见素道:“薛郎来得太早了,想必连告身都没领到吧?”   “不瞒少司马,我有意随军往南诏报效社稷。”薛白坦然道,“如今迁任职方员外郎,乃是想多看看兵部关于南诏的地图、卷宗。”   韦见素早从杨国忠处得到了消息,闻言并不诧异。崔光远却是颇为惊讶,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忧,不得不承认双方的眼界是有差别的。   “崔郎中,你带他去吧。”韦见素道。   崔光远应下,抬手引薛白去往档房。   路上聊了几句之后,崔光远问道:“薛郎想看职方司的卷宗,便能轻易迁任职方员外郎吗?”   “倒也不算轻易,得了许多帮助。”薛白道:“我有这想法,还是从一些旧事里来的。”   “哦?愿闻其详。”崔光远并不摆官长的架子,笑容可掬。   薛白道:“我听说,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以前是礼部主客员外郎,负责的就是蕃夷的招待、给赐之事,我猜他也许是结识了吐蕃人,后来得以成功策反了吐蕃将领。”   “所以……你效仿他?”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崔光远听了这句话,不由深深看了薛白一眼。   如今的薛白已不是过去那一无所有的少年,他名望之高,已经能够更轻易地获得旁人的推崇。   他自己或许没有觉得,但,崔光远却感觉到见面后这短短几句话带来了极大的启发。   档房的门被打开,薛白走进其中,有的放矢地翻找着卷宗,十分专注地看了起来。   ……   是日,崔光远回到家中,只见他年逾六旬的父亲崔悦正与老管家对坐,正在玩樗蒲。   “阿爷。”   “嗯。”   崔悦身上的红色官袍还没褪下,闻言头也不抬,应了一声。   他们是出身博陵崔氏第三房,家中本该礼法森严,但崔悦喜财博、喜饮酒,不太重视礼仪。   “今日遇到了一桩事,想问问阿爷的看法。”崔光远也不走开,在崔悦身后盘膝坐下。   “你比为父聪明。”   “孩儿见到薛白了,他迁到职方司任了员外郎。”   “就是那造骨牌的薛白?”崔悦道,“下次邀他到家中推两把牌。”   崔光远道:“他想往南诏立功,孩儿有意随他前往,阿爷以为如何?”   崔悦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头来。   若非崔光远素来沉稳,崔悦几乎要以为他发疯了。   “为何?”   “觉得他不凡。”崔光远道:“他言‘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他真在准备。”   “不可去。”崔悦道,“再多准备也无用,瘴气便能要了你的命。”   “喏。”   既然父命如此,崔光远也就暂罢了这心思。   他其实还没有完全了解薛白在做什么。   ***   薛白到了职方司之后,常常给崔光远一种员外郎的官位比郎中还要高的错觉。   因其人看着虽年轻,却比崔光远这个中年人还要沉稳有威仪,让人能不由自主地信服。   另外,薛白时不时会越过崔光远这个主司,直接与韦见素谈话。   崔光远心中好奇,有一次便借口禀报公务,放缓脚步,在韦见素公廨的屏风后听着。   隐隐有对话声传来。   “陇右这几名将领,早就发行文调他们过来了,哥舒翰若不放人,兵部也该行文催一催。”   “我知道,国舅已叮嘱过。”韦见素道,“只是这几个,官职也不甚高,真能助国舅立功?李晟、曲环……”   “放心吧,陇右哪些将领能打仗,我们很清楚。”   “好吧。”   韦见素看到了屏风外的人影,咳了两声,他与薛白谈的不是什么秘密,却也不希望有人偷听。   崔光远连忙退后,这情形,少司马竟是与员外郎谈话,却不许郎中听。   公廨内,韦见素道:“诸事安排妥当,便要启程了?”   “是。”   “你打算以何职前往南诏?”   薛白道:“自是听朝廷安排,岂有臣属自己选官的?”   “国舅可以建议朝廷。”韦见素问道:“你呢?可需我给你一些建议。”   薛白当即应道:“多谢少司马。”   韦见素沉吟片刻,道:“你若想效仿章仇兼琼,以一封奏表官迁四转,难。如今情形与当年不同,除非你现在就有把握策反太和城。”   “自然是没有。”   薛白越是学着章仇兼琼,越能感受到对方的厉害之处。   “我不敢奢求官迁四转,只求迁一转为中州司马,哪怕平迁为下州司马,兼任一军兵马副使,足矣。此次南下,我为的还是多历练。”   “京官平迁川蜀,相当于贬官,以你的名望,谋一中州司马不过份。”韦见素道:“但有个更好的选择……姚州司马。”   薛白眼神一亮。   “姚州是姚州都督府、云南郡的府治所在,不同于一般州县,乃下都督府。”韦见素道,“下都督府司马,官居从五品下,这是唯一让你在二十余岁的年纪就披上红袍的办法。有了这官职,你可再检校云南防御副使,在战场上,权职可大得多。”   韦见素显然不是杨国忠那等不学无术之人能比的,这建议正中薛白下怀。   “但有两点不好,一则姚州地处蛮荒,你一旦去了,调回长安的机会极为渺茫,也许从此就回不来了。”   薛白接着道:“二则姚州已经失陷了?”   韦见素道:“不错,但这也恰成了你有可能谋得这官职的机会。”   薛白知道姚州在哪,大概是后世的姚安县。   云南有两个重要的内陆湖,洱海、滇池,如今很多重要的城池都是围着他们的。   简单来说,太和城就是洱海边上的大理,拓东城就是滇池东边的昆明,安宁城就是滇池西边的安宁……而姚州,则是洱海与滇池之间的姚安。   姚州居于两湖之间,方便控制洱西、滇东,因此是云南郡的府治所在。阁罗凤叛唐的第一件事,就是攻破姚州,杀了在其中的云南太守张虔陀。   换言之,姚州都陷落了,薛白即使能任姚州司马,也是有名无实。   搏的就是能够收复姚州,重置姚州都督府。   但薛白猜想,原本的历史上姚州都督府应该是没有再重置,至少安史之乱平定以前是没有过的。   那么,他若不能带来改变,这次赌输了,前程也就没了。   “多谢少司马替我谋划。”薛白郑重执了一礼,道:“我欲谋姚州司马一职。”   韦见素只是得了杨国忠的举荐而投桃报李,他出的这个主意,能让薛白短期内跃迁,暂时在南诏一战上得到权职,但于薛白的前程而言并不稳当。他本以为薛白只要不短视,就会拒绝。   没想到,薛白竟真的如此短视。   但,韦见素能从薛白眼中看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果勇。   他微微吁了一口气,道:“如此,便请国舅在御前为你谋划吧。”   “好。”   薛白知道,李隆基既然让杨国忠赴蜀,便会予杨国忠一些举荐人员上的便利,此事很可能是会成的。   上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终于快要上进到比“江州司马”还差一些的官位上去了。   ***   崔光远走进韦见素的公廨,道:“少司马,国舅的入蜀路线图制好了。”   “放着吧。”   “喏。”   崔光远上前,见韦见素正在写公文,他目光迅速一瞥,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字眼——“荐薛白……姚州司马……”   “下去吧。”   “喏。”   崔光远强压着心中的震惊,暗道薛白竟是才迁了职方员外郎,竟又要迁官了?   此事梗在他心中,让他当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到了四更天,他干脆披衣而起,到了崔悦的房门前跪下。   ……   “呼,你在此做甚?!”   房门打开时,崔悦吓了一跳。   “阿爷。”崔光远道:“孩儿斗胆,敢问阿爷,阿翁当年是如何成为朝廷重臣的?”   “眼光。”   崔悦果断道了两个字,之后抚着长须,感慨不已。   “武后称制后,中宗皇帝被贬为庐陵王,安置在房州,旁的官员竟是对中宗皇帝恣行轻慢,唯有你阿翁礼敬有加,故而,中宗皇帝后来追赠了你阿翁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授我为五品官啊。”   崔光远听罢,眼神更坚定了些,道:“孩儿虽不敢比阿翁,自认为眼力亦不俗,今真心欲随薛白赴南诏建功立业……”   “胡闹。”崔悦叱道:“你是上官,他是下属,岂有上官追随下属的道理?”   崔光远道:“可他已不是孩儿的下属了,他很快便要与阿爷一样成为五品官。”   “你当五品官是易得的吗?”崔悦道,“我这一身红袍来得容易吗?这是你阿翁的眼光。”   “正是不易得,孩儿愿奋力搏一个前途,请阿爷成全!” 第341章 谱写   玉真观。   李季兰怕热,每到了夏日就有些蔫蔫的,像谢了的桃花一般。   她团扇不离手,凑到李腾空身边说话时还不忘替她也扇了扇,谈论了一会儿文章诗赋之后,不经意地问道:“许久未见薛郎有新诗问世,他近来在做什么?”   “谋官。”   “真是个官迷,他如今在哪个衙门?”   “兵部。”   李季兰“噢”了一声,薛白若是在尚书省的话,她便不能轻易去看他了,皇城之中尚书省戒备最严。   偏是虢国夫人如今住在薛宅,也不好冒昧去拜访。   “他可真是了得,入仕两年便进了仙台,我阿爷许多年都不曾升迁。”   “季兰子。”李腾空总算是睁开了眼,无奈地轻吁一声,问道:“你今日也不修行吗?”   “我每天也有很多事要做啊,是忽然想到了他,才难得关心一下。”李季兰答非所问,其实回答了李腾空真正在问的。   她想了想,自顾自又问道:“今日去你家吧?我记得右相府的兰花要开了,我们去看花。”   “你若是想碰巧遇到薛白,他近来可不常过去。”   “谁想见他了?都说是想去看兰花。”   ……   右相府的兰花是从川蜀的深山幽谷中移植来的,极难培育,故而十分难得。   偃月湖畔,假山下的阴凉处,朵朵兰花点缀在花圃中,给这小暑的夏天带来了清新之感。   两道靓丽的身影走在小径边,李季兰不时转头往对面的偃月堂望了一眼。   其实,薛白不知道,有好几次李季兰就是在此处隔着湖看他。   “别看了。”李腾空道,“旁人不知,还以为伱要打探右相府的机密。”   “那你猜对了。”李季兰莞尔道。   她抬起头,嗅着空气中微微的花香,正打算赋诗一首。   前方忽然传来了吟诗的声音。   “幽兰香风远,雅桂甜雨近。”   “蕙草流芳根,枯藤缺华叶。”   这吟的是李白的诗,但诗里不仅写了兰花,还写了桂花等不同的花木,不太贴眼前的情形。若一定要吟李白的诗,李季兰该会吟那首《兰花》,有“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之句。   接着,有一人从假山后面转了过来,却是杨齐宣。   “姐夫。”李腾空唤道。   杨齐宣点头笑应了,道:“季兰子又来了?”   这个“又”字让李季兰有些尴尬,她知自己前阵子来得勤,没想到还真被人留意到了,臊得有些脸红,道:“嗯,来看兰花。”   杨齐宣见了她一低头间的含羞之态,骨头都酥了两分。说起这些兰花培育如何不易,丈人遣人从川蜀运来还动用了荔枝道上的驿马。   “季兰子不知道吧,那些马匹都是从草原上精挑细选来的,每一匹都价值十万钱。但我前几日买了一匹西域的神骏,你可知价值几何?三十万钱。”   如今的市价一匹马价格在几千到几万钱不等,杨齐宣的座骑确实是值得拿出来夸耀的。   可惜李季兰不感兴趣,听得乏闷,借着看花的时候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姐夫,十一姐呢?”李腾空问道。   “她舅家兄弟来了,在前院招待。对了,前几日范阳节度使特意遣人给我送了些檀香,于你们道行有益处,回头我遣人送到玉真观……”   李腾空有些疑惑李十一娘舅家兄弟来做甚,转头向前院方向看去,正好有几道身影从前院过来,其中有一人身量高挑,气质甚是容易辨认。   “薛白今日要过来,十哥却未派人与我说?”   杨齐宣道:“十郎原本是怕被薛白欺瞒了,才让你帮忙盯着,如今不必了,薛白已没机会欺瞒十郎了。”   这话说得像是薛白命不久矣一般,吓了两人一跳。   “为何?”李腾空连忙问道。   李季兰也是立即看向杨齐宣。   方才聊了那么久都是气氛沉闷,此时忽然被两个美貌小娘子盯住,杨齐宣一瞬间也有些懵了,他不由在想,李季兰还喜欢薛白不成?   可薛白已经成亲了。   思来想去,杨齐宣认为她常常到右相府来,更可能还是因为喜欢自己。   “姐夫,你方才所言,为何?”   “哦。”杨齐宣才反应过来,道:“薛白已被贬到姚州去了。”   李季兰知薛白最是官迷,一听说他贬了官,急道:“可他才升到了尚书省。”   杨齐宣哂道:“季兰子怕不知姚州在何处,陷在南诏境内了,他外放到了那里,岂非贬官?”   李腾空迅速向小径另一边看去,见有几名仆婢经过,她不由皱了皱眉。   须知,方才这句“南诏境内”就犯了忌讳,如今右相府权势鼎盛无妨,哪天若有政敌要出手,仅凭这一句话就能定杨齐宣的罪。   ***   “薛郎,你再等一等,阿爷还睡着。”   偃月湖另一边,李十一娘从堂中退了出来,笑意盈盈地对薛白道:“我们回花厅再坐一会。”   她方才正在花厅招待她的兄弟,遇到了薛白与崔光远来,非要自告奋勇带路。   薛白转头看向李岫,李岫苦笑了一下,彼此都很清楚,李林甫不是睡着了,而是又发病了。   唯有站在一旁的崔光远并不知晓,只当是右相权威,要晾一晾他们。   一行人又重新退回花厅去等,过了好一会儿,李林甫才招薛白单独过去相见。   “右相睡醒了?”   李林甫缓了半晌,道:“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听我的安排,比死在南诏好。”   在天宝五载,他都没能安排得了薛白,如今也知晓薛白不会答应,但还是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与安禄山合作支持庆王,这已是我们敲打安禄山之后,能争取到的最有利的结果。有他,才能保证一旦……保证本相病倒之后局势稳当。王忠嗣不行,他心里始终有对李亨的情分,本相办了那么多大案,极少冤枉人,一旦有变,王忠嗣必支持李亨,你与他走得太近了,不如与安禄山合作。”   这些考量,李林甫自问极有道理,因此语气甚至有些苦口婆心。   “本相累了,拟用一两年光景,帮扶年轻人一把。你若听劝,往后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薛白问道:“右相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李林甫道:“唯独一件事,十七娘对你情根深种,你往后莫要负他。”   薛白问道:“右相说得有道理,但南诏一战的胜败呢?”   “少了你,还能不胜了不成?”   “既然能胜,那我去南诏一趟,立下战劳,回朝后再与安禄山合作辅佐庆王,有何不好?”   有时候谈事情,不怕真诚的争吵,更怕虚伪的附和。   薛白既这般说了,李林甫懒得费神说服他,指了指桌案。   “那里有你任姚州司马、检校云南防御副使的文书,本相的印章就在这里,既决定去了……自己盖吧。”   没有明说,但李林甫这句话里带着些森然之意,薛白若再次违逆了他的意愿,彼此之间即使不算反目,也休想再维持此前和睦的关系。   落在具体情况上,比如,安禄山对付王忠嗣时,他绝不会再保薛白。   当年一念之仁保下的竖子,终究没能成为右相府的后继之人……   薛白走上前,看向那几道诏书、公文。   封任杨国忠的留档还有一份在这里,上面的官职极长,“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判度支事,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太府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外置使,上柱国,弘农县开国伯杨国忠……”   若不看,他都没能这么直观地意识到,杨国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之后又是一大段的赞誉,最后是任杨国忠为“蜀郡大都督府长史,持节剑南节度支度营田等副大使”。   薛白拿起给自己的敕封。   “游艺使,承务郎薛白,长才致用,可授朝散大夫、姚州司马,兼领云南防御副使。”   整段文字加起来都还没杨国忠新封的一个官职长。   但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选择。   薛白拿起右相的印章,“啪”地一下盖上了一道红印。   “去吧。”李林甫失望地一挥手。   “还有一事。”薛白道:“兵部职方郎中崔光远,亦愿往南诏报效杜稷,杨国忠已向圣人保奏他为云南别驾……”   “本相没空见他。”   “那,我帮右相把章盖了?”   李林甫不语,虽默许了薛白的行径,眼神却愈发失望。   “啪。”   薛白将崔光远的任命也一道批了,将桌案整理好,难得郑重地向李林甫告辞。   “右相,再会。”   今日出了右相府,在从南诏回来之前,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相识了这些年,或敌或友,走到今日,他还是与李林甫道不同不相为谋。   骂也骂过,也试图杀死过对方,临别之际已没什么好说的。至于李林甫是不是奸相?好还是坏?有没有能力?这些问题,薛白早已不关心了。   他只知道,李林甫能够任相这么多年,不是因为大唐老百姓众望所归,而是李隆基满意。那么,李林甫的本职就是让圣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盛世,能为百姓做一件实事,都属于俸之外的超额工作了。   对圣人来说,这个宰相是称职的;对将死在战火里的无数人而言,这“称职”二字说出口都不公平。   可他与李林甫有何好说的呢?要求李林甫改吗?都这么称职了,还改什么?   死都不会改。   ……   李林甫看着薛白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竖子,一辈子太顺了,心比天高,等你从南诏回来,会知道本相是对的。”   ***   出了偃月堂,薛白想到今日李腾空也不在。   那去南诏之前,是否要到玉真观道个别?   他摇了摇头,抛开这些杂念……   “薛白。”   转过头,便见李腾空、李季兰从湖边跑过来,道袍在微风中摆动。   杨齐宣跟在她们后面,在最后加快了脚步,抢先赶到薛白面前,笑道:“薛郎,许久未见了。”   “杨兄又升官了?”   “薛郎看出来了?”杨齐宣抹了抹自己深绿色的官袍,笑道:“圣人赞我耿介不群,精明有识,已擢我为太学博士。”   “恭喜。”薛白道:“想必很快要迁五品了?”   杨齐宣点了点头,暗忖与懂的人说,就是爽利。方才与两个小娘子聊了许多,她们却不明白他的能耐。   “我还兼着左补阙,想再谋一任谏议大夫……”   “薛郎。”李季兰忍不住问道:“你被贬官了吗?”   她其实已经等了一会,奈何心中焦急,还是打断了杨齐宣的话。   薛白不由笑了笑,心中自嘲,费心费力谋来的官职,在她眼里却是被贬了,道:“在何处任职都是报效朝廷,一样的。”   “怎会一样?出了长安……”李季兰本想说“就又见不到了”,话到嘴边,改口道:“天下岂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   “是啊。”   薛白心想,四方诸夷、叛臣,也都想要长安,若不做些什么,往后长安也待不安生。   杨齐宣看着薛白的表情,猜其一定是被贬官了、因此尴尬,故作解围,又暗贬了一句。   “好了,薛郎还能抗旨不成?这姚州蛮荒之地,怕是只能走一遭了。实在不成,十七娘帮忙求求丈人……”   “杨郎。”   李十一娘恰好过来,听到自家夫婿在丢人现眼,连忙开口打断,上前道:“姚州是薛郎自己要去的,你莫多问。”   她更喜欢讥嘲李季兰,说罢又问道:“季兰子说是来我们家中看兰花的,可看到了?”   “嗯,看到了,开得真好。”   “这花却不是白看的。”李十一娘嘴角微扬,淡淡瞥了杨齐宣一眼,道:“久闻季兰子诗写得好,就着兰花赋诗一首,可好?”   “好啊。”李季兰应道,“可当着薛郎的面,我若写诗,还真是班门弄斧呢。”   “正好,那边花厅有纸笔,移步如何?”   李季兰先是看向薛白,邀他一道前往,见薛白点头了,忍不住抿唇一笑。   待他们走到花厅,只见里面站着几名年轻男子,崔光远则由李岫陪着坐在一旁。   那几个年轻男子中有一人手持毛笔,刚在纸上题了一首诗,众人纷纷叫好,连崔光远也夸了几句。   正好一行人到了,写诗的年轻男子转过头,见了李季兰便是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轻语道:“好漂亮,十一姐果然没骗我。”   李腾空见状,拉住李季兰,问道:“十一姐这是做甚?”   “又能做甚?写诗罢了,我舅家兄弟方才也咏了一首兰花诗,让季兰子再写一首,看看谁写得好。”   李十一娘并未明说,想让兄弟与李季兰相看的意思却很明显了。   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她总不能逼着李季兰嫁了,可李腾空知晓她舅家兄弟诗才虽好,品性却很恶劣,不愿让李季兰与之打交道,牵着李季兰转身就要走。   “十七,你这就无礼了。”李十一娘笑着拦住。   杨齐宣道:“何必……”   “你住口!”李十一娘忽然收敛笑容,叱道:“此事有你说话的份吗?!”   杨齐宣当即面露讪讪,明白是自己对李季兰的心思被看出来了,才有了今日这出事,他不由心里慌张。   李十一娘转向李季兰,再次显出了笑脸。   “季兰子,写首诗而已,方才也答应过的。总不能你来家里不是看兰花,是看男……别的什么吧?”   这话是含笑说的,李季兰不知如何回答,有些局促。   杨齐宣看得好生心疼,可惜害怕妻子,不敢开口帮忙说话,好在,他看到李腾空会回护着好友。   “我来写诗吧。”   先开口的却是薛白,脸上带着一丝大方得体的笑意,从容走进花厅,伸手要那支毛笔。   他名望摆在那,且许久未写诗了,难得主动要留诗,自是没人拒绝他,哪怕私下里他们看他并不顺眼。   “薛郎请,今日我们写的是右相府观兰花。”   “好。”   薛白执笔,沾了墨,随手就题了首诗。   一手漂亮的行楷潇洒挥过,他再次感受到了长安的和平宁静。   往日不觉得如何,临行之际却体会到这种安宁是极珍贵之事,此去,也不知何时还能再在长安写诗。   诗成,薛白搁下笔,转头,只见李季兰正极专注地看着他的诗,而李腾空则是看着他。   他有时觉得李季兰喜欢自己,李腾空不喜欢自己,今日却有些不同的感受……但说不清。   “这是诗?”   周围几个年轻男子议论起来。   “不像诗啊。”   “这次未免太……太次了些吧?”   “韵律是一点也没有啊。”   “薛郎见谅,但你这诗写得也太敷衍了。”   崔光远站在一旁看了,想为薛白说话,也只能道:“意境还是好的。”   “失手了。”薛白道:“走吧。”   崔光远遂向众人一叉手,道:“诸君再会。”   李岫道:“我送两位。”   说是两位,但李腾空、李季兰却也随着薛白一道离开了右相府。往日有所避讳,如今薛白又要离开,她们却得与他问清楚。   出了右相府,崔光远本有话想与薛白说,见此情形,识趣地先行告辞了。   李季兰不时抬眼瞥一瞥薛白,又躲开,待他没注意,又偷看他。   “怎么了?”   “多谢薛郎为我解围。”   “无妨,都是朋友,今日这也是小事,你别往心里去。”   “那,那你是为我而气他们,才故意写首怪诗给他们吗?”   “其实那不是诗……”   ***   杨齐宣又被李十一娘掐了两下。   他有些羡慕薛白,同样是有妻室的男人,今日偏是让薛白替李季兰出了头,准确地说,他有些鄙夷薛白。   可惜,他娶的是右相府的娇纵之女,偶尔只能忍一忍了。   倘若有一日,地位能高过于十一娘就好了,早晚有这一天的。   正想着这些,有人拍了拍他。   “姐夫,你看这诗怎么样?”   杨齐宣嗤笑道:“这也配叫诗?”   “我看啊,薛白是江郎才尽了。”   “这样,我们将这首破诗传扬出去,让他在出长安之前先丢一个大脸。”   “好主意。”   ***   从长安调动的唐军若想在秋冬之际进入南诏,如今虽只能算勉强准备就绪,但也该开拔了。   这一部分的兵力并不算多,主力还是早已调往益州的十府募兵,因此,在此时节,长安城里没有太多人讨论此事。   近来讨论最多的,是一首诗,甚至传到了宫中。   “这也叫诗?”   李隆基拿着一张竹纸,上看下看,最后皱起了眉头道:“真是薛白写的?”   高力士应道:“江郎才尽了。”   “朕看他是得意忘形了,年纪轻轻,朕便赐了他绯衣鱼袋。”   李隆基丢掉手中的竹纸,正要处置旁的事,忽然忍不住又念了一句薛白那诗。   “不对。”   他喃喃道:“这诗,有些不对……”   ***   将要离开长安之前,薛白又去见了章仇兼琼。   “这些文牍,薛郎拿着吧,其中还有一些书信,是寄给我在川蜀的故旧的。”   “多谢章仇公。”   “我不是平白帮你的。”章仇兼琼道:“我看你面相可亲,信得过你,想拜托你在贵妃、右相面前为我多美言几句,我经不住那些大案。”   薛白道:“章仇公放心,我已经打听了,右相并无迫害你的计划。”   “真的?”   “右相有一本册子,上面记着政敌的名字。坏消息是,章仇公名列其中……”   章仇兼琼虽早有预料,但还是支起了身,抚着长须,面露踌躇。   薛白接着道:“好消息是,章仇公的名字很靠后。”   “那早晚还是会轮到我的啊。”   “这般说吧,章仇公的名字比我还靠后,在我前面的有鲜于仲通、张齐丘等节度使,有杨国忠、张垍等大臣,在我后面的就更多了,章仇公可等我死了再忧心不迟。”   章仇兼琼哑然失笑,叹道:“薛郎这次去南诏,也有人与你说此行不吉吧?”   “自然是有的。”   “我却与你相反啊,我从川蜀回长安时,许多人与我说我会死在长安。”章仇兼琼道:“天宝五载,我回朝经过汉州,坠马昏迷,被搬进驿馆,那驿馆里正好有一位濛阳县尉,巧的是,我醒来之时,那濛阳县尉恰好猝死了,当时走来一名道士,说了一段怪话。”   “什么怪话?”   “那道士说,濛阳马县尉乃是代我而死的,而我则还有四年寿命。”   薛白摇头道:“我不信这些。”   “我也不信。”章仇兼琼道:“你可知那道士是何人?”   “何人?”   “他从我这里骗了些钱财,后来借着与我相识,又去骗了国舅,制出了些无用的壮阳药……”   “李遐周?”   “薛郎也识得他?”   “是个惯会装神弄鬼的道士。”   章仇兼琼道:“可我虽说不信,心里却总念叨着这事,回长安后,生怕右相害我,终日龟缩于宅中。近来见到薛郎,悔啊!”   “章仇公不必懊悔……”   “我悔的是这四年来,束手束脚,担惊受怕,无所作为,比死都后悔。”   说罢,章仇兼琼长叹一声,道:“这是我最后能告诉薛郎的经验,此去,且放手一搏吧。”   “必不负章仇公厚望。”   ……   得了章仇兼琼给的诸多文牍,薛白回家后便仔细研读起来。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事,即章仇兼琼对他自夸的那一句“我在川蜀功劳过甚”,似乎是真的。   一直以来,薛白对章仇兼琼的印象只有其人举荐了杨国忠入朝,之后依附杨国忠。但真当他认真看了这些文牍里的记载,他才意识到这又是一个大唐名将。   也许不算非常了得,但也算得上大唐璀璨群星里的一颗了。   首先是关于夺回安戎城的记叙,很显然,大唐收复丢失了六十年的安戎城,不是李隆基在宫里授一个奇计就行的。章仇兼琼夺回城池是经历了艰苦的攻城、守城之战。   其次,他在川蜀任上,不仅战功出众,文治也不差。兴修了大量的惠农水利。   比如成都的万岁池在开元年间已经完全淤塞,天晴时干涸无水,下雨又容易溢水成灾,于是章仇兼琼发动百姓进行疏浚,灌溉了三乡之田。   比如新源渠,起于温江,止于成都,也是章仇兼琼疏通的,如今薛白造竹纸,能从川蜀运竹纸到长安,还有赖于此渠。   另外,还有远济堰、通济堰等等。   但最让薛白感到惊讶的不是章仇兼琼这些功绩,而是朝廷对他的评价。   就因为其出身太低,朝廷给了章仇兼琼足够的官职,却没给他足够的名望。   也许是因为杨国忠,也许是因为功劳都归于圣人了……   薛白放下手中的文犊,心想,反正大唐群星璀璨,也不差这一颗。   “郎君。”   “怎么了?”   “有人送来了一个消息,说是,章仇兼琼病逝了。”   薛白一愣,抬头往天空看去。   此时尚是白天,他一颗星星都没有看到。   ***   兴庆宫。   一个宦官脚步匆匆赶进大殿。   “圣人,殿中监章仇兼琼,病逝了……”   “慢着。”   李隆基抬手,禁止了这宦官说话。   他正在冥思苦想,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之后,他抬着的手上下起伏,带着轻快的韵律。   “有了!”   李隆基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道:“朕谱出来了。”   “圣人?”   “快拿朕的箜篌来,再让太真、梅精、念奴来听……都来。”   “遵旨。”   “对,别忘了永新,把永新也请来。”   那来报丧的小宦官也连忙将奏章放下,跑去拿箜篌。   很快,诸多美人汇聚,只见圣人面露得意,却不知为何。   “你们可听过薛白那首不像诗的诗。”   “答圣人,听过。”   “他是出了个谜题给天下人啊,朕答出来了,且都听着吧。”   箜篌声响,曲调轻快悠扬。   李隆基弹着曲子,看向许合子。   许合子会意,顺着这曲子,开口唱了起来。   那首原本念着不成韵的诗,由此成了好听动人的歌。   “……”   歌声飘出南熏殿,渐渐也飘出了兴庆宫。   没过多久,这首琅琅上口的歌已让长安几乎每个人都会唱。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开花好……” 第342章 西南   金城县。   此地距长安九十里,原是雍州始平县,如今则属于京兆郡管辖。   六月初九的午后,随着太阳西归,暑气也散了些。县衙里的官吏们换了便衣,下衙还家,一派悠闲景象。   杜五郎打了个哈欠走出衙门,在台阶处伸了懒腰,准备回家带薛运娘去城东新开的酒楼用饭,再去看一场板板腔。   板板腔也叫“弦板腔”,是由这边的乐器“弦子”“板子”伴奏,结合了戏曲,颇有意思。   这边还有个特产是大蒜,便宜又好吃。   正想着这些,杜五郎忽听人唤了他一句。   “杜誊?”   近来都是被人唤作“杜少府”,忽然有人直呼其名,他颇不习惯,回头看去,不由惊讶。   “杨暄,你怎么来了?”   “嘘。”   杨暄上前,小声道:“莫呼我的名字,我是逃婚来的,你快给我找个地方住下。”   “你?逃婚?”杜五郎愈发惊讶,“伱打算逃到哪里去?”   “还去哪里?你傻不傻?我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为何找我?”   “你我是同窗,又是同年,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   “啊?”   杜五郎因太过惊讶,慌张了一下。   若提到“最好的朋友”这句话,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人影,那就是薛白。至于其他朋友,那也得是元结、杜甫、皇甫冉、颜季明等人,杨暄真的得要排到很后面。   可他再回过想来,看着杨暄那不太聪明的眼神,莫名地有些愧疚起来,问道:“那个,你找我……找我有什么用啊?”   “快给我拿些吃的来,我快饿死了。”   两人边走边谈,杨暄说起家中给他安排的亲事,大吐苦水。   “阿爷让我娶万春公主,他马上要去川蜀了,出发前要把亲事订下来。还是我二弟偷偷告诉我,迎娶了公主,我就不能在外面养女人了!”   “其实,你就算不娶公主,在外面养女人也是不太好。”杜五郎小声嘀咕道。   杨暄根本不听他说话,挥着手,激动道:“我还听说万春公主脾气坏得很,我是万万不能娶她的。”   杜五郎道:“可你这样跑出来也不是事,问题还是在那里。”   “我二弟会解决的,我躲一阵,等阿爷去川蜀了就能回长安,对了,你知道薛白也要去吗?”   “收到了信了,我给他写十封信他才能给我回一封……”   入暮前,杜五郎便在金城县的客馆里给杨暄安排了客房,又让店家把酒菜送到屋子里来。   杨暄原本是带了两个随从与马匹的,快到县城时被杨国忠派人追上,他是独自跑了半个时辰才进了县城的,累得不轻,当即大块朵颐。   两个同窗许久未见,互问了近况,杜五郎原本想说一说在县尉任上如何如何,杨暄根本不听,自顾自地说长安有多好,说到后来,大哭不已。   “长安啊长安!离了长安我好想哭……呜呜呜,外面什么都没……呕!菜也太难吃了。”   杨暄吐出一口大蒜,整张脸都皱起来,连饮了好几口酒,又嫌弃道:“劣酒。”   “别哭啊,你很快就能回去了,对了,你的官职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个同年,被南诏捉去了?”杨暄忽然到一桩趣事,拉过杜五郎,说起闲话来。   “啊?”   “和我们一起天宝七载明经及第的,就是同年,懂吗?”   “谁啊?如何就被捉去南诏了?谁把他捉去南诏的?”   “郑回,被南诏那个什么凤捉走了。”   “郑回?”   杜五郎想了想,依旧是没有印象。   明经科没有进士科那么风光,及第之后也未曾集宴。且他毕竟是春闱五子之一,来往的都是李栖筠、刘长卿这些才名远扬的进士。   “郑回就是那个……自称是荥阳郑氏,其实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高高瘦瘦,比我们大三五岁,长得有我四成俊俏,你想起来了?”   “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杜五郎奇道:“我都不识得他,你如何识得?”   “他求我帮忙谋的官啊!”杨暄理所当然道,“我为他谋了一个县令哩。”   “噗。”   杜五郎一口酒不小心喷出来,连忙擦了,讶道:“县令?我都只是县尉。”   “真是县令。”杨暄道,“西泸县令,我记得很清楚,我把他给我的钱给阿爷。阿爷让我给他选个官,我一看有个县令,就替他选了。”   “西泸?”杜五郎思忖着,迟疑问道:“不会是……巂州的西泸县吧?”   “我哪知道,反正,我近来才知道,离南诏挺近的。要不然,郑回也不会被南诏掳走了。”   杜五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   “你看我做什么?”杨暄道,“怪我不给你谋官?郑回给我使钱了,你又没有,他可是举贷给我阿爷送了礼。”   “举贷?”   “是哩,问通善寺的典座借了一百贯,约好以每月的俸禄偿还。如今他被掳了,连本带息都还不上,秃驴们还要钱要到我头上来,该杀!”   杜五郎倒是听得懂,长安城中的借贷,除了东、西两市里的柜坊之外,寺庙放贷最为方便,因佛家不沾铜臭,称为“香积钱”,其实,本金称“功德”,利息称“福报”。   这都是长安老规矩了,如今薛白、杜妗的丰汇行,插手的便是这桩生意,因而杜五郎知道,但他再一想,郑回当时谋官时还没有丰汇行,利息……哦,福报想必是不低的。   “我算算啊。”   杨暄掰着手指头算了老半天,喃喃道:“天宝七载,到九载,哎呀,反正秃驴们问我要两百贯,我才不给。”   “不给会怎么样?”   “不给,他们就要将郑回的阿娘、弟弟妹妹都卖掉呗。”   “岂可如此?”杜五郎道:“他远赴边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郑回被俘而不是死守,家眷不落罪已经算好的了,谁还能替他还钱?”   ***   南诏。   风从洱海的水面上拂过,极远处,洱海与苍山的交界之处,正在修建一座关城。   络绎不绝的队伍涌向太和城。   太和城中,王城兵所中有一间大牢房。   郑回躺在肮脏的茅草上,望着从墙缝中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思绪已回到万里之外的长安。   他家在通善坊,是个租赁来的二进小院,前院养了鸡,他阿娘每天都会喂。他阿娘其实出身于太原王氏,年轻时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后来虽然家道中落了,也从不忘教导他们兄妹三人礼仪。   幼年丧父,他在阿娘含辛茹苦地拉扯下长大,寒窗苦读,好不容易中了明经,举债补阙,结果如今身陷囹圄,也不知家人要如何是好……   “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郑回喃喃念着诗,忽觉得记忆里的长安模糊了起来,抹了抹眼,才发现自己眼里已满是泪水。   忽然。   牢房的大门被打开,有人往这边走来。   “县尊,你还好吗?”   “如之?”郑回挣扎着站起身来,趋步到栏杆边,目光看去,来的果然是西泸县中的户曹主事高如之。   “县尊,云南王信守诺言,没有杀害县城百姓。”高如之赶到牢栏,郑重执礼道:“明府以一人之力,保全一县父老之性命,功莫大焉,请受我一拜。”   “你这是……降了?”郑回问道。   “岂是降了?”高如之道,“都是大唐的臣子,而非外敌,何事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郑回怒道:“阁罗凤反了!”   “都是误会,误会啊。”高如之道:“是张虔陀欺云南王太甚,无礼索贿,甚至淫辱云南王的妻妾……”   “够了,旁人不知阁罗凤的自立之心,你我能不知吗?!”   “那县尊打算如何?”高如之道:“云南王有与大唐修好之意,想要再请求归附,县尊不愿促成此事吗?”   郑回道:“归附,他无非是占到了便宜,又怕大唐报复,想要见好就收罢了。”   “县尊就忍心看着战火肆虐?到时那些被你保全的西泸父老如何是好?县尊就宁愿让南诏从此投靠吐蕃?到时局势只怕会更坏。”   “阁罗凤这是挟吐蕃以自立。”   “为之奈何?助他归唐是最好的结果。”高如之苦口婆心,继续劝道:“县尊,你说过,教化西南的路还很长。那你是想要一个继续教化的机会,还是玉石俱焚?”   郑回沉默不语。   高如之道:“县尊,为长久大计,当忍一时之气啊。”   郑回有些被说动了,开始思忖着。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连串的呼唤声。   “大王。”   “大王。”   郑回转过头,只见当先大步而来的是一员南诏将领,正是当时掳他来的段俭魏。   段俭魏的祖上是河西四郡之一的武威郡人,在魏晋时迁至云南。因家学渊博,如今在云南已成了当地的大姓。段俭魏不仅是家世显赫,还勇武过人,乃阁罗凤麾下第一大将。   此时,段俭魏走进牢中,四下看了一眼,却只是站到了一旁。   很快,有几人领着一名头戴珠冠的锦袍男子进来。   这便是南诏王阁罗凤了。   阁罗凤年近四旬,沉稳而有风度,脸上带着详和的笑容,只看外表,有些软弱可欺的样子。   “郑县令受苦了。”   还没等走到牢房前,阁罗凤已匆忙吩咐道:“快将郑县令放出来。”   段俭魏遂从牢头手中接过钥匙,准备开口。   “不必了。”郑回道。   段俭魏并不理会他,依旧是打开了门,阁罗凤径直入内,看向郑回,诚恳道:“郑县令治理西泸的政绩我早有耳闻,仰慕郑县令之才学久矣!但我今日方知,段将军竟把郑县令怠慢了,莫怪莫怪……”   “你若是想要我投降,且死了这条心。”   “不。”阁罗凤道:“我希望郑县令能为我再写一份降书,禀明事情经过,请朝廷不再兴兵。我不擅文辞,此前虽已上表请罪,可惜圣人为奸臣所惑,不肯宽恕我。”   郑回再次犹豫。   阁罗凤踱了几步,叹息了一声,道:“吐蕃人已经到了,如今就在苍山以北。南诏是归附吐蕃,还是归附大唐?此事交给郑县令决择了。”   郑回思忖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写。”   “太好了!”   阁罗凤大喜,上前拉着郑回的手,笑道:“高如之一直夸你有大才,此番一定能解释清楚,化干戈为玉帛……走,喝酒去。”   郑回心情低落,终究还是被带进了王城,只见王城中早已准备好酒宴。   见此情形,他如何不知阁罗凤打的还是招降他的主意?   再听宴上众人说话,彼此间的称呼已有南诏新的官职,可见阁罗凤已开始完善官制,哪怕名义上再次依附大唐,实则已自立一国。可降书若不写,真能眼睁睁看着南诏倒向吐蕃吗?   “这杯酒,我敬郑县令,听闻郑县令乃是大唐的进士,在座的没有一人学问高过你。”   “误会,我并非进士,是明经……”   “一样的。”阁罗凤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手道:“请。”   郑回道:“酒可以喝,但先说好,我只为云南王写请罪表,不会为你谋划自立。”   “好,答应你便是。”   郑回这才举杯,饮尽杯中酒。   他在牢里饿了许久,那美酒流过喉头,无比甘香。   阁罗凤拍掌道:“把我的孙儿抱来。”   很快,随着孩子的哭声,一个蛮族女子便抱着个一岁多的幼儿过来。   阁罗凤脸上的笑容褪去。   “我儿凤伽异,开元二十六年入质长安,圣人问他问题,他对答如流,被封为鸿胪少卿。圣人还许宗室县主与他为妻……怎奈奸臣陷害,诬陷我儿要逃,将他杀死在长安!”   随着这一句话,殿中文武当即脸色肃然,一副要杀进长安,为储王报仇的样子。   郑回却是抬手一指那幼儿,问道:“那他是?”   “是我与储王的孩子。”那蛮族女子应道,“我是披独锦,三年前奉命到长安进献,怀了储王的种带回来。”   她与中原女子不同,对此事不以为羞,反而十分骄傲。   郑回微微嗤笑,心想这都是阁罗凤早有异心的明证。   “披独锦,让郑县令抱一抱异牟寻。”阁罗凤道。   披独锦一愣,反而抱紧了儿子,道:“大王,怎么能让这个唐人抱你的孙儿。”   “给他!”阁罗凤叱道。   披独锦心里极不愿,却还是听命而为,走向郑回,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孩儿递过去。   郑回一开始没接,先是看了看她担忧的眼睛,又看向那孩子啼哭时稚嫩的脸庞,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襁褓。   哭声更响。   郑回莫名有些紧张。   阁罗凤道:“我儿子死得早,我这个孙子会是云南郡的储王,我想请郑先生教导他儒家学术,请郑生先务必答应。”   “这……”   郑回连忙想把孩子递回披独锦手里。   不想,披独锦竟是拜倒在地,道:“请郑先生教我的孩子。”   “你们……”   郑回又气又急,心想他们就不怕他把这孩子掷在地上吗?   然而,他脑中想到的却是自己曾与高如之说过那一句“教化西南的路还很长”,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郑回低头看去,只见被他抱在手里的异牟寻已经不哭,正睁着一双明亮纯净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伸出一只小小的手。   他不由长叹一声。   阁罗凤只听这声叹就知事成矣,笑道:“先生这是答应了,来,都举杯,贺异牟寻觅得良师!”   “贺储王觅得良师!”   虽然名字里有个“回”字,但郑回已不知何日才能回家了……   次日,一封出自郑回手笔的降书便离开太和城,北上,递往蜀郡益州给鲜于仲通。   ***   蜀郡,新都县。   益州分明已近在咫尺,但杨国忠入蜀到了新都县之后,非要先休整三日。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他曾在新都任过县尉,在当地有许多故人。如今高官在身,自然要好好显摆一番。   才入城,他便恢复了年轻时的无赖脾性,因天气炎热,衣服也不穿,敞着肚皮,招了一众曾经的狐朋狗友在县署赌博。   怪的是,以前他穷困潦倒,在最缺钱的时候赌博就没赢过,如今根本不缺钱了,反而赢得盆满钵满。   “啖狗肠,钱这东西也是势力眼,喜欢往高处走。”   杨国忠不缺这点钱,将赢来的全都分了,还赏给了朋友们许多,道:“都散了,我跋山涉水地回来,乏了,明日再来。”   众人一阵哄笑,又说了许多奉承话,方才散去。   杨国忠志得意满,才想起好日子才刚开始,莫教索斗鸡给害了,连忙让人招薛白来商议到了益州之后的计划。   “阿郎,薛白没进县城,在城外兵营歇息。”   “那去请啊,你脑子留在长安没带来?”   “喏。”   待薛白来了,便见杨国忠在檐下摆了个两个大木桶,正躺在其中一个里面泡着。   “你我兄弟就不客气了,凉快凉快吧?”   薛白确实也觉得天气太热,进了另一个桶中,浸湿了头发,然后放松下来泡在水里,洗去了路途的风尘与疲乏。   杨国忠道:“阿白,你说李林甫要如何害我?该不会找人来刺杀我吧?给我下药?”   “不至于。”薛白道:“只要打输了这一战,他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输?”杨国忠道:“想不到怎么可能输,弹丸小国,天兵一到,还不就灭了他。”   “南诏不好打。”   “嘁,你又吓我。”   薛白道:“地势险峻,道路难行,补给不易,天气炎热,瘴气横生。便是率大军攻到太和城下,只要阁罗凤坚壁清野,如何攻破?”   “强攻!”   “那是阿兄不了解太和城的地利,东是洱海,西是苍山。另外,若有一支吐蕃兵马绕后,大军只怕有去无回。”   杨国忠不耐烦听这些,道:“总而言之,你就是寄望于王忠嗣?”   薛白道:“他定然比我们能打仗。”   “带这么多不会水性的北兵,有何用?”   “能杀人。”薛白应道,“能杀人才是最有用,至于旁的,随时都能学会。”   杨国忠道:“然后呢?”   “李林甫只要放任安禄山除掉王忠嗣,阿兄你立功不成,自然就拜相无望了。”   “你直说,我如何做?”   薛白沉吟着,道:“我在想,安禄山若想除掉王忠嗣,也许会借鲜于仲通之手。”   杨国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不会,鲜于仲通是我的人。”   “阿兄与他很熟。”   “当然。”杨国忠道:“当年,我就是在这新都县任县尉,很是做出了一番功绩。可惜,任期满后没能补到阙,手气也不佳,贫困之下,正是去投奔了鲜于仲通,他先是举荐我为扶风县尉,又将我举荐给章仇兼琼,才有了我后来携礼入京,飞黄腾达一事。”   “那阿兄也知道他是渔阳人了?”   “他不是蜀郡豪族吗?”   薛白摇了摇头,道:“他是蓟州渔阳县人,鲜于氏是殷商王族后裔,祖上出走辽乐,入朝鲜国,又因封地在于邑,就合国名与邑名,称鲜于氏。”   “是吗?他未与我说过。”   “他家乡就在安禄山治下,因此我担心安禄山会借他之手除掉王忠嗣。”   杨国忠从未想过这一点,不由迟疑起来。   鲜于仲通、章仇兼琼都曾有恩于他,但他一直以来都与鲜于仲通更亲近一些,因为两人性情更像,年轻时都是好走鹰斗犬的游侠儿。   “即便除掉了王忠嗣,他也不会害我吧?”   “那就不好说了。”薛白道:“若是才入蜀就先断一臂膀,就算最后能办成差事,阿兄想在蜀郡待多久?”   不等杨国忠回答,他又补充问了一句。   “还是说,故地重游,已不想回长安了?”   “当然想回长安!”杨国忠道,“你就说,要我如何做?”   “说安禄山要利用鲜于仲通对付王忠嗣,不过是我的猜测,猜得对或错,一试便知。”薛白道:“这样如何?将士在后,我们先行往益州,见见鲜于仲通。”   ***   益州,都督府。   鲜于仲通其实名叫鲜于向,字仲通,因是以字行于世间,故被叫为鲜于仲通。   他时年已有五十七岁,他大器晚成,一直到二十多岁都不读书,被父亲打骂了之后,躲进嘉陵江边的离堆山中,居石洞读书,快四十岁才举乡贡、中进士。   此后这十余年间,他在蜀郡随张宥、章仇兼琼、郭虚己三任节度使建功立业。   去岁,郭虚己一死,他便认为自己独当一面的机会来了。   可惜事不由人,朝廷派了旁人来处置南诏一事。   七月初二,得知杨国忠已到了新都,鲜于仲通迫不及待招过他弟弟鲜于叔明,道:“你留在益州,我亲自去新都县迎国舅。”   “阿兄,我得到消息,朝廷本要点王忠嗣接替郭虚己的位置,因王忠嗣背疽发作才作罢,临时换了国舅。但,有人说王忠嗣并非病重……”   “我知道。”鲜于仲通抬手打断了鲜于叔明想说的话,道:“待我见过国舅再谈。”   他非常了解杨国忠,知道杨国忠好不容易回蜀一趟,必然会在新都县多待几日。   然而,不等他出府,已有快马赶来,禀道:“国舅已进城了!”   “如何会这般快?”   “国舅轻车简从,只带了数人。”   鲜于仲通大为惊讶,因这“轻车简从”就不太像杨国忠。   “快,把大门打开……”   都督府还在匆匆做着迎接的准备,不多时,杨国忠已经到了。   这位从蜀郡走出去的重臣,如今回来本该有很隆重的礼仪迎接,可惜今日得到的只有鲜于仲通的热情。   “国舅!”   “仲通!”   故人相见,杨国忠上前,给了鲜于仲通一个熊抱,朗笑着,叹道:“我们都老了啊。”   其实以前鲜于仲通都是直接喊“阿钊”的,如今再见,这称呼也能看出两人的交情未必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深。   “国舅不老,风采更加不凡了,是我老了。”   “走,进去说。”   “请。”   鲜于仲通一抬手,迅速瞥了一眼杨国忠的随行人员,首先认出了那名满天下的薛白。   之后,一个魁梧的汉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汉子身高六尺有余,气魄不凡,但却是身穿斗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脸。   鲜于仲通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道,王忠嗣还是来了…… 第343章 本没有路   所谓“扬一益二”,指的是大唐除了长安城之外有两个繁华富庶之所——扬州、益州。   益州也就是后世的成都,如今的益州城则分为二个县,西为成都县,东为蜀县。   薛白来的路上,见到的是商贾林立、满目繁奢的景象,若只论热闹程度,比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安城的商铺多集中在东、西两市,坊中虽有商业,也只是摊贩或是零星的酒楼茶肆。益州却不同,沿街的民宅几乎全都把墙拆了改成商铺,放眼看去,那些当垆卖酒、织锦售布的女子几乎都相貌姣好,难怪有“锦城多佳人”之说。   回到益州,杨国忠都显得更浪荡了一些,与鲜于仲通聊天都是眉开眼笑。   “许久未回来,感觉益州的小娘子更美了。”   “本以为国舅会在新都县多待两日,我准备过去迎接,失礼了。好在锦江畔的酒宴已准备好了,我们一会即可过去。”   鲜于仲通捧了一个匣子,说话时不动声色地递给杨国忠。   薛白离得近,看到杨国忠从中拿出一封房契来,其中有“地方六十七亩,院堂九进,池五,岛树桥道间之”之句,可见是一处豪宅。   益州这等好地,确实适合置别宅。   “仲通太懂我的心意了。”杨国忠毫不忌讳,伸手弹了弹那契书,笑道:“这宅院就在锦里附近,我喜欢。”   “能让国舅入眼就好……”   “咳咳。”   有咳嗽声打断了他们其乐融融的交谈,杨国忠这才想起来,让鲜于仲通屏退左右。   很快,周围的闲杂人等都下去,偌大的堂中只剩下杨国忠、鲜于仲通、薛白,以及那披着斗袯的高大男子。   “谈正事吧,如何平定阁罗凤?”   鲜于仲通收敛了神情,捧着一张舆图铺开。   这舆图颇为简单,用简笔勾勒了山湖,代表了云南境的地势险峻,上面画着寥寥几条道路。   他抬手一指,从益州往南划,道:“大军从益州出发,可走五尺道抵达石城。”   杨国忠不懂石城在哪,转头看向了薛白。   “曲靖?”薛白不太确定如今是否已有这个名称。   “南宁州。”开口的是那披着斗袯的高大男子,“‘秦修五尺道至建宁’,建宁即南宁州。开元五年,设为南宁州都督府,都督韦仁寿率军民筑石城,故又名‘石城’。”   说着,他掀开盖在头上的斗袯,露出面容来。   杨国忠敷衍地笑了笑,引见道:“这位便是圣人义子、曾经的四镇节度使,王忠嗣王节帅。”   鲜于仲通大为惊诧,连忙执礼道:“见过王节帅,可这是?”   杨国忠道:“圣人欲用王节帅平南诏,然他威名太甚,恐南诏警觉,故诈病而来,以期出其不意。”   “只怕难。”   鲜于仲通摇了摇头,颇恭敬地引着王忠嗣到地图前。   “王节帅请看,从石城出发前往太和城,仅有三条道路,南溪路、会同路、步头路,云南郡境内山多险地,别无他途。南诏不同于小勃律国,小勃律国地处西域,没想过高仙芝会万里奔袭,阁罗凤却深知大唐势必不饶他,今已坚壁清野,固守太和城以待,绝难奇袭。”   王忠嗣道:“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鲜于仲通道:“唯有大军压境,兵围太和城,以国力摧之。”   王忠嗣闻言皱眉,抬手点了点地图上的苍山、洱海,问道:“阁罗凤既坚壁清野,只需要在此处设两座关城,倚地势而守,大军如何攻破?”   “唯积年累月,以岁月毙之。”   “云南境内山多地险,我军若欲久围太和城,粮草辎重如何为继?”   鲜于仲通道:“唯广征民夫。”   王忠嗣道:“两千余里山川险道,得要有多少民夫方能运送大军粮草?”   “八万,若有民夫八万,可往返两千余里山川险道,供应六千精兵、两万辅兵之粮饷,可长年包围太和城。”   鲜于仲通竟还真算过。   他脸色愈发凝重了几分,再次向王忠嗣行了一礼。   “王节帅灭突厥,战功赫赫,我景仰有加。然而南方与漠北不同,路险且长,毫无奔袭之机会。要打这一仗,只能以无数的钱粮、人命来砸,倘若舍不得,我等无非禀明圣人,接受南诏的求和……”   “打得了!”   抢先开口的却是杨国忠。   圣人以前是绝不相信阁罗凤的叛乱,现在则是绝不能容忍,这一仗必须打,莫说八万,就是十八万也得挤出来。   “需多少钱粮,三百万贯够不够?若不够,五百……”   “嘭!”   王忠嗣听不得这等蠢话,猛地一拍桌案,脸色不怒自威。   他懒得理会杨国忠,再转向鲜于仲通。   “孤军深入,辎重运送延绵千里,兵家之大忌,南诏叛军绕后断你辎重,如何应对?”   鲜于仲通回答不了。   王忠嗣又问道:“吐蕃出兵,与南诏叛军两面夹击,如何应对?”   鲜于仲通依旧不能回答。   王忠嗣再问道:“天气炎热,瘴气横生,士卒染病,士气低落,如何应对?”   他不等鲜于仲通开口,再次叱道:“到时十万大军全军覆灭,尸骨曝于异乡荒野,你担得起吗?!”   “这是唯一的打法。”鲜于仲通道:“王节帅,伱效仿不了高仙芝。”   王忠嗣走到上首坐了下来,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鲜于仲通。   杨国忠见这两个大将都不吭声了,首先焦急起来,问道:“不会吧?你们总不能说这一仗……打不赢吧?”   “打得赢。”鲜于仲通向杨国忠抱拳道:“请国舅坐镇益州,遣我率大军南下,必灭南诏,俘阁罗凤,献于长安阙下。”   王忠嗣闻言,看向了薛白。   薛白明白他的意思,却是摇了摇头。   王忠嗣遂道:“未必没有别的路……”   “鲜于公!”   薛白只好开口,打断了王忠嗣的说话。   鲜于仲通则转过身来,问道:“薛郎有何指教?”   “王将军很相信你。”   “这是何意?”   “坦白说吧。”薛白道,“我猜测你要害王将军。”   鲜于仲通愣了一下,之后摇着头,道:“薛郎太轻看我了。”   薛白道:“那是我太小人之心了,我猜安禄山必是从渔阳派了人来联络你,许以好处,我遂与国舅约定,试探你一番……”   鲜于仲通不由自主地向门外看了一眼。   薛白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笑道:“鲜于公可安排了刀斧手?”   “没有。”   “那就好了,说到哪了?哦,我与国舅约定带一个假的王忠嗣来,看你是否要对他下手,真的王将军率精锐观察着都督府的动静,比如,是否调动了人手来。”   鲜于仲通的脸色这才有了变化,连忙看向杨国忠。   杨国忠一脸轻松地摆摆手。   薛白这才话锋一转,道:“但,王将军不肯这么做,他说行军打仗不是争权夺势,他不愿把阴谋诡计用在自己的袍泽身上。”   鲜于仲通有些尴尬,看向了坐在那的王忠嗣,打量着。   “我就是王忠嗣,不是旁人假冒的。”王忠嗣起身,走到了鲜于仲通的面前,道:“我来蜀郡,并非要来抢你的位置,打完这一仗,圣人也不可能留我坐镇川蜀。”   理由不需要解释,川蜀之地,蜀道一锁就有可能自成一国,圣人留谁镇守都不会留王忠嗣。   “而要打好南诏这场仗,你我必须齐心协力。”王忠嗣又道:“若不能做到彼此信任,我宁愿向圣人上奏,不可出兵南诏。”   他若真上这一封奏表,显然也改变不了圣人的心意,只会自毁前途,最后主帅的位置还是会落在鲜于仲通身上。   王忠嗣这个表态,就是把主动权交给了鲜于仲通。   换作是薛白,不会这么做,而会捉住机会,直接夺权。   当然,这不是谁对谁错,薛白野心勃勃,且因为其特殊的经历有着强烈的自信,喜欢把事情掌控在自己手中。   王忠嗣则是个更纯粹的将领,考虑的只是如何赢得南诏之战,且更擅长于运用为将帅独特的个人魅力,敢于争取鲜于仲通的信任。   “鲜于公,给句话吧,能否精诚合作?”   没有用薛白的计谋,王忠嗣就这么问了一句。   ***   成都县,锦里。   酒楼中响起了优美的琴声,伴着优美的歌声,抚琴唱歌的是成都极有名的一位艺妓,名唤卓英英。   “频倚银屏理凤笙,调中幽意起春情。因思往事成惆怅,不得缑山和一声。”   听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名为邓季阳,出手极为阔绰,可惜花了上百贯,也只能听卓英英唱曲聊天。   曲罢,邓季阳鼓掌道:“好诗。”   卓英英问道:“先生可知奴家诗中典故?”   “缑山在河南府偃师县,相传,曾有仙人乘白鹤暂返人间,于缑山暂居,遂用于咏升仙,英娘想要升仙不成?”   “先生高才,不过如今这‘缑山’还有另一层意思,指大诗家薛白曾任官偃师,奴家想着若能得他和一首诗,足慰平生。”   邓季阳道:“如此,有机会我让薛白为英娘赋诗一首。”   “真的?”卓英英眼睛一亮,“先生识得薛郎?”   邓季阳淡淡道:“很快就认得了。”   “先生是要入京?”卓英英追问了一句之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敛眉道:“听先生口音,该是北方人吧?”   “不要打听。”   恰此时,有人匆匆赶上楼来,附在邓季阳耳边道:“邓公,人来了,几乎是孤身入了都督府。”   “走吧。”   邓季阳留下两颗金珠,从容起身。   他没有告诉卓英英的是,他是蓟州渔阳县人,与鲜于仲通是同乡。而之所以很快就要识得薛白,乃因薛白很快就要来益州了……   一路赶到都督府外,只见鲜于叔明已经在等着了,正在踱着步,面露忧虑之色。   “如何?”   “是王忠嗣。”鲜于叔明道,“薛白竟是已猜到了安府君派人来,本意要试探我阿兄,王忠嗣没听他的,想以言语降服我阿兄,可我阿兄,是能被言语降服的人吗?”   邓季阳转头向随从吩咐道:“把我们的人都调来。”   “你要直接在都督府动手?”   “世人皆知王忠嗣重病,他暴毙不是理所应当吗?圣人不会查的。”   鲜于叔明道:“国舅还在里面。”   “说服他。”邓季阳道,“杨国忠此人见利忘义,不足为虑。反而是那薛白,果真有些厉害,可惜王忠嗣不听他的。”   “你要如何做?”   “不急。”邓季阳道:“我担心薛白还有后手,先封锁都督府。”   “已经封锁了。”   邓季阳点点头,见他的人手也到了,便走向都督府。   他走向二堂,正好见门打开了,鲜于仲通正和三个人在里面说话,想必便是王忠嗣、薛白等人了,远远一看,他心想,无怪乎安府君最是忌惮这两人。   好在王忠嗣为人死脑筋,送上门来。   邓季阳放缓脚步,稍整理着衣袖,朗声大笑道:“方才我还与卓英英言,很快要识得薛郎,一语成谶……”   “噗。”   邓季阳感到后颈一凉,回过头看去,只见鲜于叔明手执一柄单刀,又劈了过来。   “噗。”   “噗。”   连着劈了三下,简单了当。   邓季阳已倒在了血泊中,他目光落处,只见几双靴子向这里移来。   于是想到,其实都还没来得及识得薛白……   ***   鲜于仲通看着兄弟杀了人,脸色变都没变一下。   他这辈子,先后追随张宥、章仇兼琼、郭虚己,当然非常想独当一面,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功业。今日来的若是旁人,他都不可能服,除了王忠嗣。   王忠嗣二十年的南征北战、威震边疆的气势摆在那里,连安禄山都害怕,何况一个始终只给人当副手的鲜于仲通?   真见面了,鲜于仲通气势一被压住,就意识到自己还没准备好,再说了,三个节帅都熬过去了,还差最后这一个。打赢了这场战,什么没有?杨国忠难道还会把功劳多分给王忠嗣不成?   威望、实力、真诚,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能够用来服人的。   对于在场的薛白,这也是一种启发。不过,也就是王忠嗣有这个底气。   “现在,王节帅可以信我了?”鲜于仲通问道。   王忠嗣道:“在长安时,薛郎就谋划了一个奇计……薛郎来说吧。”   “阿兄也听吗?”薛白道:“还是休息着等捷报?”   杨国忠竟真就潇洒地挥了挥手,走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薛白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地图,摊开,盖在鲜于仲通的地图上。   “要往南诏,除了鲜于公说的走五尺道,应该还有别的路吧?”   “有。”鲜于仲通道,“从广府出海,至安南登陆,绕道北上太和城,但此道路途更远,免不了还是要被阁罗凤探知消息。”   薛白道:“还有一条路去往太和城,且不容易被发现。”   “没有。”   “有,渡过泸水之后,不过百余里就能到太和城下。”   “不可能。”鲜于仲通摇头道:“泸水水势湍急不说,我只问你,如何造船?”   薛白反问道:“若能渡过呢?”   这“泸水”,指的就是长江上游的金沙江。   薛白认为是能渡过的,仅他知道的,就有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又有忽必烈“革囊渡江”,更有后来的“金沙水拍云崖暖”。   因此,要攻南诏,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渡过金沙江,效仿忽必烈灭大理的一战。   “即便能渡过泸水,又如何到达泸水北岸?”鲜于仲通问道。   “走吐蕃。”   “哈。”鲜于仲通笑了一声,看向王忠嗣,道:“王节帅与薛郎是不了解南方地势,才有此议吧?”   王忠嗣面容沉稳坚毅,并不答话。   薛白指在他带来的地图上,用手指划出了一条路线。   “这是茶马古道,汉代南丝绸之路的一段,也叫‘牦牛道’,我们从益州出发,经临邛、雅安、严道、旄牛县,过飞越岭,即可至荐都。渡过大渡河,经磨西,可至旄牛王部的草原。之后可转道向南,去往南诏,这也是吐蕃南下的道路……”   鲜于仲通先是下意识地摇头,之后却是呆愣了一下。   “那是吐蕃境内,如何行军?”   “天宝七载,鲜于公曾随郭公杀入吐蕃,长驱直入,至故洪州之地,与哥舒将军的陇右兵马相遇到横岭。”薛白道:“鲜于公敢走的路,王节帅也想走一走。”   “地势不同的。”鲜于仲通摇头道:“辎重又如何携带?”   “不带干粮,只带牛羊马匹。”   “那又如何渡河?如何攻城?士卒风餐露宿,如何保证战力?”   王忠嗣道:“这些你不必管,你要做的是率大军由五尺道南下,至石城摆开声势,徐徐进发,收复安宁城、姚州。”   鲜于仲通道:“王节帅,你铁了心要走茶马道不成?”   “我意已决。”   “那好吧。”鲜于仲通便不再劝了,随他去送死。   但既然要打这一仗,去南诏一趟千辛万苦,他自是一定想胜的,道:“我会为王节帅提供向导、牛羊马匹,节帅还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吧。”   薛白道:“我听章仇公说,安戎城西南,有吐蕃部落厌倦干戈,与大唐修好,鲜于公可能联络到?”   鲜于仲通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有备而来,自己或许有些小看他了。   ***   其后几日,鲜于仲通安排了向导、准备牛羊马匹,倒也没有敷衍拖延。   薛白遂意识到,自己以前有些低估这位剑南节度副使了,或许是与杨国忠来往密切的原因,此人后世的声名不是太高,如今相处下来,确也太重个人前程。   但能得三任节度使看重,倒也不是个庸才。   再见到鲜于仲通派来的一名先锋将领,薛白与王忠嗣更是惊喜。   当日,他们正在益州城西的营地里做着最后的准备,忽得到通传,说是剑南节度派的先锋到了。   “先锋?”王忠嗣有些讶异,道:“我要的是向导,并未向益州要将领。”   帐中的几员将领也各个面露不屑。   “节帅从河东、陇右调来的骁将多得是,岂要益州的将领?”   “住口。”王忠嗣喝止了麾下,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名身量中等,脸带刀疤的黑脸男子便进来,行军礼,高声道:“剑南军果毅别将,王天运,参见节帅!”   王忠嗣眯起眼,仔细打量了这王天运一眼,点了点头,问道:“你如何知晓本帅在此?”   “我是鲜于副帅心腹,正是我斩杀了邓季阳的余部。我知节帅在益州,猜到了节帅要走哪条路,故而自荐,求为先锋将!”   王忠嗣转过头,看向了身后的管崇嗣。   管崇嗣遂上前道:“你有何本事?可敢与我较量?”   “节帅。”却有另一名小将抱拳道:“末将以为不必试了。”   这是王忠嗣从陇右调来的将领之一,与李晟一起来的,名叫曲环。   此时,李晟看了王天运一眼,也出列道:“末将与曲环认得王天运,去年随哥舒将军入京时见过他,知他是随高仙芝奇袭小勃律的将领之一。”   王天运忙道:“你们别说出来啊,我还盼着与这大个子交交手哩。”   “奇袭小勃律的战功,到哪里都能让人刮目相看。”王忠嗣道:“你可调至我军中,但用不用你为先锋,还需考较。”   “喏!”   王天运大喜,应喏之后笑道:“节帅该用我为先锋,这几个都太高了,川西的山势,这些高个可吃不消。”   帐中登时一阵呼喝,年轻的将领们个个不服气,扬言要与王天运比试一番,教训这狂妄之徒。   这热闹的气氛中,崔光远不由笑了笑,转向坐在一旁的高适,问道:“高书记,你也随军南下吗?”   高适点头道:“万里不惜死。”   崔光远亦听过他这首诗,不由心情振奋,吟咏道:“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帐中议论结束之后,崔光远便找到了薛白。   “薛郎。”   “崔别驾。”   因崔光远是上级,薛白偶尔也会谨守礼仪,但其实一路入蜀,两人已经很熟了。   “与你说正事,我想随王节帅一道南下,可否?”   “这一路艰苦凶险,崔别驾若有好歹……”   “不怕。”崔光远道:“大唐男儿,为国杀敌,何惧凶险?”   大唐官场文武之间没有太大的界限,崔光远官任兵部,其实也孔武有力,体魄雄壮,不是文弱书生。   薛白见他目光坚定,于是点了点头。   “可?”崔光远喜道。   “你才是上官。”薛白笑道:“由别驾作主,若愿带下官随军南下,我们便一道去请求王节帅。”   “我还以为你是肯定会随军。”   “我原本还在考虑。”薛白道,“但现在自然是跟随上官。”   “走吧。”   ……   川蜀以西,是连绵的高原,高原之上,群山争雄,江河奔流。   河水分割着地形,给它带来了各种景观,有极高的雪山、广袤的草原、深邃的峡谷、寒冷的冰川、夺人而噬的沼泽……这是一片还不曾被人征服过的土地。   七月中旬,一支唐军踏着曲折的小道,迈进了这片神秘的地域。 第344章 川西高原   川西高原之中有一片草原,名为木雅草原,在此居住着牦牛部。   七月下旬,草原上开满了格桑花,一缕阳光照在远处的雪山顶上,将雪山染成了金色。   这“日照金山”的景象极为绚烂,德吉梅朵对此却已习以为然,提着桶走向河边,根本不抬头看一眼。   她吃力地提了水回到碉堡中,喂着牲畜,她的小女儿已经醒了,跟在她身后举着破旧的木勺帮助舀水。   德吉梅朵遂向女儿问道:“你弟弟好些了吗?”   “好多了,睡得正香呢。”   德吉梅朵于是双手合什,喃喃道:“白牦牛神保佑我的小儿子。”   “阿娘,真的是白色的牦牛吗?”   “有,白牦牛神灵的化身。”德吉梅朵道,“我们部落的第一任首领就是白牦牛神的儿子。”   “我知道,茹莱杰。”   小女孩高兴地举起了手,之后偏了偏头,又问道:“阿娘能和我说茹莱杰的故事吗?”   “在吐蕃第七代赞普时,奸臣洛昂达孜杀了赞普,把公主流放。公主在草原流浪,睡着之后梦见与一位穿着白袍的英俊男子交合,她怀了身孕,未足月便遇到了奸臣的追杀,生下一团蠕动的血块,她不忍将血块抛弃,正在此时,一只白色的牦牛走来,落下了它的牦牛角。”   “然后呢?”   “公主就将血块装进牦牛角,用牛奶喂养,后来,牛角里生出了一个男孩,取名为‘茹莱杰’,意思是从牛角中出生。茹莱杰长大后,除掉了奸臣洛昂达孜,平息了内乱。”   “然后呢?”   “茹莱杰是吐蕃最厉害的贤臣,教会了世人烧木取炭、冶炼铁器、引水烧田、搭桥铺路,还有最重要的二牛拉杠的耕种办法。”   “真厉害,我能见见他吗?”   “傻孩子。”德吉梅朵摸了摸女儿的头,道:“茹莱杰活在第八代赞普的年月,如今是第三十六代赞普,你想想,那是多久以前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我们是茹莱杰的子孙吗?”   德吉梅朵十分虔诚道:“白牦牛是创世九尊神山之一的雅拉香波神山显灵,我们都是神山的子孙。”   “白牦牛会保佑阿弟的……”   喂好了牲畜,母女二人便回到屋中去吃糌粑面。   德吉梅朵的丈夫名叫罗追,今日不在家中,前几日拉着些物件到东北方向的白狗部去做交易了。   如今吐蕃与唐还在打仗,这些贸易本是不被允许的。但近日他们的小儿子病了,皮肤上长满了红点,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却还不见好。夫妻二人商量了,想趁着现在商贾不通,把家里的两匹马卖了,换成茶叶送给大法师,好给儿子治病。   他们知道,白狗部与唐人的关系一直不错,罗追就悄悄过去了一趟。   是日,德吉梅朵在小儿子脸上抹了糌粑,把青稞糁煮成糊糊让他喝下去。   “有人在吗?!”外面忽然响起了呼唤声。   “首领来了。”   德吉梅朵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去,只见首领珠杰贡布正领着许多人站在外面。   “罗追怎么不出来?”珠杰贡布问道,“有好事要找他。”   “他……他去打猎了。”   “快让他回来,有路过我们部落的大臣找他呢。”   珠杰贡布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在翻看着。   这叫“红册”,乃是这一代吐蕃王尺带珠丹改制军制的成果。   尺带珠丹就是金城公主和亲的对象,是个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吐蕃赞普,他改革官制,整顿财政,核查了吐蕃的军丁,扩大了兵力规模,给所有成年的男丁颁发“牌票”,以随时征调兵马与唐军开战。面对一个鼎盛的大唐王朝,尺带珠丹不甘居于人下,相继拉拢了小勃律国、南诏,数次与唐军交战,互有胜败。   如今吐蕃的情形恰与大唐相似,在贤明君主的高压治理之下国力强盛,同时,穷兵黩武带来的危机隐隐开始显现。   “罗追……找到了!”珠杰贡布道:“征调罗追,为大臣的向导。”   “什么?”   德吉梅朵愣了一下,连忙道:“首领,罗追已经残废了啊!他在千碉城摔伤了手。”   千碉城离这里已经很近了,两年前,唐军的主帅郭虚己率军攻千碉城。吐蕃宰相调集兵力迎击,被唐军击败,若非南诏出了乱子,郭虚己身死,也许唐军已经攻到牦牛部的领地。   “这么久,伤也该养好了。”珠杰贡布道:“部落里大家都商议过了,罗追以前去过南诏,该让他当向导。”   “可他只去过一次,而且我们的孩子病了……”   “等罗追回来,让他马上出发!”   德吉梅朵还想哀求,希望能让她的男人不必再次离开。珠杰贡布却不肯听她说话,一挥手,定下了此事,转身就走。   ***   开满格桑花的草地上搭着许多顶大帐篷。   两名吐蕃大臣正在帐篷中议论。   “看阁罗凤这封信的意思,显然是不愿向吐蕃称臣了。”   “他的野心一直很明显,想要自立一国,王想要封他为王弟,只怕他未必肯接受啊。”   “不想当吐蕃的王弟,联姻总是没问题的。”   “也出问题了,你看看这个。长安传出的消息,辗转了万里才送到我手上,派人去接回凤迦异的计划失败了,凤迦异死在了长安。”   “那公主?”   “阁罗凤有三个儿子,除了凤迦异,还有铎传、阿思。王命令公主继续南下,嫁给铎传。”   “可据我猜测,阁罗凤一定会把王位传给他的孙子。”   官位更高的那一个吐蕃大臣名叫伦若赞,他摸着胡子思忖着,道:“没关系,等唐军攻到太和城下,阁罗凤会与我们谈条件的。”   伦若赞出身于吐蕃大族噶尔氏,他虽然年轻,权力却不低,此时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样能让公主成为南诏的王后。   “唐军一定会攻打阁罗凤……”   忽然,有人赶到了帐外,通禀道:“两位大臣,不好了,公主跑出去了。”   ***   “伱在做什么?”   躺在地上的小女孩听到了一句声音清冷的问话,睁开眼,见是一个英气又美丽的少女正站在那看着自己,不由眼睛发亮,道:“姐姐,你真好看。”   感慨了一句之后,她才想起来回答问题。   “我在等白牦牛。”   “为什么?”   “白牦牛是神灵的化身,能够保佑我的阿爷不会离开我,我不想他被征调……”   站在那的少女看起来虽美,表情却很冷淡,闻言语气愈发冷峻,道:“你该做的是更加独立,而不是求你阿爷一直守着你。”   “可是……”   “没有可是,吐蕃要更强盛,男丁们都得服从征调。”   小女孩愣了愣,感受着那冷酷之意,不由哭了出来。   “哭?”那冷峻的少女非但不安慰她,反而叱道:“到没人的地方去哭,兵马很快要到了,别躺在这碍事。”   “呜呜呜……”   小女孩于是抹着眼泪跑掉了。   那神情冷峻的女子则翻身上马,登上不远处的小山包,眺望着牦牛部征调兵力的情形。   渐渐地,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很快,有几人策马奔来。   伦若赞翻身下马,当先上前行礼,唤道:“公主。”   “我不会离开。”娜兰贞道,“我会听从父王的命令,嫁到南诏,此事你可放心。”   “我还以为公主不答应。”   娜兰贞转头看去,只见伦若赞身边并无旁人,是一个难得的可谈话的时机,遂问道:“我能信任你吗?”   伦若赞一愣,低下头,不敢看那双清冷漂亮的眼睛。   “我宁死,也绝不可能背叛公主。”   “好。”娜兰贞道:“我当时不愿离开父王身边,是因为察觉到九大臣中有人想要谋逆。”   “公主这是要放松我的警惕,再找机会逃走?”   “你也不信我,我若要逃,方才便逃了。”   伦若赞压低了些声音道:“王雄才大略,谁敢有异心?想必是唐军细作散布了离间王与九大臣的谣言,公主不可中计,此事往后还是少提为好。”   娜兰贞道:“青海在用兵,南诏也在用兵,父王身边兵力空虚。这样,我答应会随你到南诏,你写一封家信给你阿爷,让他盯紧九大臣。”   “公主真不会再逃了?”   “都走到这里了。”娜兰贞淡淡道:“没有再走回头路的道路。”   几句话的工夫,别的骑士也赶到了,两人停止了对话,娜兰贞拉过缰绳,径直返回了帐篷。   伦若赞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久久没有移开。   ***   落日在雪山上方缓缓往下沉,草原上的部民们还在忙碌着。   忽然有一骑奔了回来,马上的骑士身上还插着一支箭羽。   “首领快看!”   珠杰贡布听到呼唤,连忙奔了出来,认出这是与他儿子一道外出买盐的一个部民,连忙上前推开旁人,问道:“我儿子呢?”   “首领,我们遇到了罗追,他给唐人的商队带路,想……想杀我们。”   “我儿子呢?!”   “死……死了。”   珠杰贡布不可置信,可眼前的情景已不容他不相信。   他沉着脸站在那消化着这个消息,忽然奔回家拿出一把单刀,直奔罗追家而去。   很快,草原上响起了怒吼声、求饶声、劝说声、大哭声……混乱持续了不多时,珠杰贡布已命人将德吉梅朵与她的一双儿女绑了起来,要杀了他们祭祀他的儿子。   “首领慢些动手,还没找到罗追。”   “是啊,要是现在杀了,罗追反而更没有顾忌了……”   部落中众人正商议着,忽见一队骑士赶来,却是伦若赞与他的亲随。   有亲随驱马上前,问过了事情经过,伦若赞听了,道:“让他们把这些罪民交给我们。”   “大臣,她的丈夫杀了我的儿子!”   “他们也是吐蕃的子民,是王的财产。”伦若赞叱道:“谁允许你处置了?!”   珠杰贡布心中对此极为不满,但无奈之下,也只好把人交了出去。   伦若赞脸色沉静,带着德吉梅朵与她一双儿女转回营帐。   他想了想,亲自到了娜兰贞的帐外禀明了经过。   “公主,我记得你的婢女在来的路上病死了,想着你如果需要人服侍……”   “这是牦牛部的内务,你不该插手。”娜兰贞隔着帐帘道:“牦牛部的首领死了儿子,你连报仇的机会都不给他。就为了你那点可怜的善心,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楚吗?”   伦若赞一愣,有些尴尬,问道:“那……我再把人送回去?”   “那王的威严何在?”娜兰贞道:“尽快启程吧。”   “喏……”   次日,这一支吐蕃使者的队伍准备继续南下。   珠杰贡布看着队伍远去,对德吉梅朵被带走一事也无可奈何,好在他清楚到南诏路途险阻,这些妇孺是不可能活着抵达的。   于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罗追,为儿子报仇。   ***   从牦牛部往东,绕过高耸入云的雪山,穿过险道,便隐隐能听到湍急的水声。   那是大渡河,山高,崖险,河深,水急。   “首领,在那里!”   尸体掉在了悬崖下方。   几个部民好不容易用绳索攀了下去将尸体带了上来,珠杰贡布目光看去,有一瞬间回避了一下,之后才瞪大了眼睛看着尸体。   悬崖不低,尸体已经摔断了,胸前足足插了三支箭矢。   珠杰贡布心中大恸,俯下身,亲手从儿子背上把那一支箭拔了出来。那箭头牵扯着他儿子的皮肉,涌出了血。可作为一个父亲,此时还不能涌出泪。   与他儿子一同被射杀的还有几人,但身上的箭支都已经被拔走了,唯有他儿子的尸体掉在了悬崖下还留着箭。   箭很重,箭头淬炼得极为锋利。   罗追帮忙领路的唐商所携带的护卫居然有这样锋利的武器吗?   “渡河,过去看看。”   大渡河上没有桥,只有到水流平缓之处乘小船渡河。   珠杰贡布原本只是想追踪罗追的踪迹,然而,等他渡过了大渡河,走了一段之后,却发现河谷中足迹凌乱,阻住道路的草木全被人劈开了。   “不对啊,商旅怎么会往这边走?”   他心中生起了疑惑,再仔细观察了那一行人所留下的痕迹,愈发吃惊。   看这迹象,竟是有上千人走过,而且是最少有上千人,若数马匹留下的粪便,更是难以判断出到底有多少人。   这哪像是一个商队?   ***   河谷之中,队伍正在络绎不绝地行进。   因前方又是一段窄路,只容一人通过,速度又慢了下来。   薛白也停下了脚步,挠了挠腿,倚着石壁稍作休息。   远处传来了几声呼喝,抬头看去,可以看到有树冠里的枝叶晃动了几下。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这动静很小,事实上那边却又经历了一次交锋。   过了好一会,李晟从后方挤了上来,路过薛白时点头笑了笑,奔向王忠嗣。   哥舒翰在长安时想要说服薛白去陇右,有一次饮酒后就是派李晟护送薛白,两人稍聊了一下,提到了李晟一箭射杀城头敌将,赢得“万人敌”之称。   他果然不是说大话,这次行军路上,几乎是箭无虚发。   当然,这种地势,若敌人是站在射程之外,终归是没办法的。   此时李晟赶到王忠嗣面前,行了军礼便道:“遇到了吐蕃部民,射杀了四人,但有两个隔得太远,追不到了。”   “往北逃的?”   “是。”   “继续探吧。”   他们走在吐蕃的地盘上,人马又不少,想完全封锁住动静当然不可能。但他们是去攻南诏的,只要消息不往南传就好。   一般而言,总不会有哪个部民看到唐军了,会想到要跑去南诏通风报信。   至于吐蕃围堵,这样的地势下,吐蕃很难在短时间内调动兵力来包围他们……除非巧遇一支吐蕃兵马挡在前面。   真正让王忠嗣担心的是路上的减员,以及辎重。   眼看队伍一时半会不能通过这段窄路,他便将幕僚与向导们都招过来。   等待时,王忠嗣摇了摇头,努力让神志清醒些。   自从进入川西群山之后,他总觉得不太舒服,头晕反胃得厉害。   与他有同样症状的人有许多,众人本以为才启程就中了瘴气,士气大跌,但薛白说这叫“高原反应”,渐渐会好。好不好的,只能咬牙走下去,但士气算是稳固了一些。   “节帅。”   王忠嗣回过头来,见诸人都到了,除了收服来的那个吐蕃向导还在另一边休息,他遂开口道:“如今我们还没渡过大渡河,即使被吐蕃人发现,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可一旦渡河,形势便不同了,你们认为何时渡河为宜?”   “渡河的时机很关键,我们渡河若太晚了,吐蕃有可能发现我们,若太早,在大渡河西岸行军,远没有在东岸安全。”   抢先说话的却是严武。   他没有什么“高原反应”,依旧保持着清醒,又道:“依我看,与其定下在何处渡河,不如看吐蕃人的反应……”   这次南下,唐军要渡的河流众多,其中有两条最大的,一是大渡河,二是金沙江。   大渡河在川西高原这一段是先由北向南流,经过石棉县之后转向东流,一路向东汇入泯江。   据薛白所知,就是在这个河流的转弯之处,有适合渡河之处……他记得,石达开就是在那里渡河不成,走向覆灭。   “我们到这里渡河。”薛白遂拿出地图,用手指点了一下,却说不出此处的名字。   高适不由好奇,问道:“为何?”   “这里方便渡河。”   “薛郎如何知晓的?”   “在右相府翻阅卷宗看到的。”   “右相府竟还有这种文犊?”   在王忠嗣幕下,薛白出谋划策与众不同,常常直接给出一个结果,也讲原因,但每每能应验。这一点让军中将士都惊奇万分,惊为天人。   严武不服旁人,却只服薛白,原本关于渡河还有一肚子的分析,此时只好作罢,道:“我附议薛郎。”   王忠嗣向军中的蜀郡向导问道:“我们离此处还有多远?”   他指向了地图上大渡河的拐弯之处。   那向导却是摇了摇头,道:“小人走过茶马道,可节帅走的这条道非常人所走,小人也不好估量,怕误了军机。”   王忠嗣道:“把那吐蕃向导唤来。”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吐蕃汉子被带了过来,这人左手断了半截,正是罗追,此时脸上满是愁苦之色,眼中忧虑重重。   “见过将军。”罗追口音很重,但说汉话还是让人能够听懂。   王忠嗣再次指着地图,问道:“这里可以渡河吗?”   罗追没有马上回答,眼神闪动了几下,最后才点点头,道:“那是最好渡河的地方,但你们得有船。”   “附近有船吗?”   “南岸的嶲人部落也许有几艘船,不太确定。”   “我们到那里还有多远?”   “两百里。”   “好,继续带路吧。”   罗追却不太愿意了。   他方才就想提出条件,但还是冷静下来,先展现了自己的价值,此时便道:“我们说好,了我为你领路,你给我茶叶和药。”   “不错。”王忠嗣道,“你带我们到此处渡河,我会说话算话。”   “我的部落、妻子儿女就在对岸,你们答应让我先回去,结果去杀了我首领的儿子。”罗追道:“现在我很担心我的家人,不能安心为你们领路了……”   “刁蛮!”   管崇嗣当即骂了一声,大步上前,想要给罗追一点教训,王忠嗣却是一把拦住他。   “节帅。”管崇嗣附耳道:“路无非是沿着河往下走,这蛮子有了异心,留之不得,放了更不行,不如杀了。”   “你不必管。”王忠嗣叱了一句,向罗追道:“再问你一遍,真不愿带路了?”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儿子,我现在不放心他,绝不再往前走。”   “那好,你把具体的路线告诉我的向导,领了你要的东西回去。”   “真的?”   “马上走,晚一步我杀了你。”   罗追当即便走,见此情形,将领当中许多人都不解,向王忠嗣问道:“将军就不担心他走透了风声,引的吐蕃部落来追?”   “我自有分寸。”   王忠嗣瞥了李晟一眼,也不多解释。   此事连薛白也没看明白,直到当与李晟聊了几句。   “我已经发现牦牛部的人在后面跟着了,节帅就是故意放了罗追的。”   “那就好,我还当节帅是心软了。”   “慈不掌兵,节帅从不心软。”李晟道,“牦牛部反正已经发现我们了,不如故意透露消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渡河,让他们把船准备好……” 第345章 大渡河   大渡河边时常是悬崖峭壁,每次遇到,河谷里便不能行军,只能翻山绕道,避开悬崖之后再重新下到江边。   近两百里的路途,每天只能行进十余里。   前方的士卒们披荆斩棘,艰难开路,这里说的“披荆斩棘”是真正拨砍开路上刺人的荆棘,不是比喻。当薛白看到他们的皮肤被划开,露出里面的骨头,伤口流脓溃烂,不由觉得绝大多数人在生命中遇到的那点屁大的小麻烦真的不适合用上这个成语。   荆棘带来的是残废与死亡,没有人有时间哭哭啼啼。   是日,为了绕过一大片峭壁,斥候们找了许久,希望能找到翻山的道路,最后只找到一条陡坡,人要上坡都得攀着藤蔓,马匹就更难赶上去了。   渐渐轮到了薛白,他走上前,握住一段小臂粗的藤枝,正要开始攀爬,忽有人喊道:“薛郎慢点,我来帮你!”   却是坐在一旁包扎伤口的王天运见了他,连忙抢上来。行军以来,薛白难得能遇到王天运几次,因对方是先锋,一直在前面开路。   “王将军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王天运长相凶狠,此时却努力显出笑脸来,以表示对薛白的敬意。   在他眼里,一个年轻的状元,放着长安的荣华富贵不享,跑到剑南战场上来,不仅运筹帷幄,还放着坐等功劳的好日子不过,与士卒同甘共苦,这样的人,当然值得敬重。   不过,在长安那些勾心斗角的权贵眼里,这样的人,一定所图甚大。   “薛郎,你的鞋子破了,换一双吧?”王天运喊道:“石大,拿双鞋来,我的短了,拿阮承宗的来。”   薛白脚上的鞋前两日就已经磨破了,因常常需要涉水,泡湿了走,走干了泡的,鞋底也快掉了。可他其实已经换过一双,而别的士卒还没得换。   “不必了。”薛白道:“我的鞋还能用,若把士卒的给了我,他穿什么?”   “阮承宗已经死了,娘的,只被蛇咬了一口,没挨到天黑就断了气。”   王天运仿佛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语气中丝毫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薛白不是心软的人,近日却也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默然不语,接过了那双鞋。   “这南下的破路,真没有我们奇袭小勃律的路好走,好几段路都不能骑马。”王天运指了指自己那一双罗圈腿,不认为丑,反而觉得骄傲,道:“我这腿,还得是骑马,不擅爬山啊。”   虽是这般说,但其实王天运爬山也是极快,在险道上箭步如飞。   薛白换了鞋,踩了踩,感觉颇为厚实。他心想,这也许是阮承宗的阿娘或妻子亲手缝制的。   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向上爬,地势越来越高,渐渐地,眺望大渡河已是一江如练。再往前走,有好几处地方没路了,都是士卒们砍下树木临时搭了路。简单削掉了树枝,树皮都没剥,自然不能指望有多稳当,走起来晃晃悠悠的。   也就是薛白等官员过去时,王天运吆喝着,让士卒们扶住树干。   脚踩着圆滚滚的树干,树干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薛白走过这段路,心有余悸,到了前方的树林里之后倚着树干稍作歇息。   王天运凑上前,满带关切地问了几句,但他显然不是擅关心人的,翻来覆去无非是“薛郎累吗?”之类。   “王将军可是有所请托?”   “倒也没有。”王天运挠着头,小声嘀咕道,“那个,千里镜。薛白往后可否……我拿战功与薛郎换一个可否?阁罗凤以下的南诏叛臣头颅,薛郎要几个都行。”   那千里镜是薛白赠与王忠嗣的,他自己也带了一个,平素用来观察战场,学习王忠嗣的指挥。此时薛白想了想,认为王天运是个可交之人,遂道:“那就以两个重要叛将的头颅来换吧?”   “真的?!”王天运喜不自胜,激动地搓着手,道:“我眼馋它很久了,薛郎且等着,待我攻破太和城,送上功劳,保你官迁三转。”   “一言为定。”   说过了此事,薛白听到有哨声响起,转头望去,王忠嗣正站在高处,手持着一柄千里镜张望,不时吩咐人打出令旗,该是正在亲自指挥小股斥候。   薛白遂再往上爬了一段,从刁丙手里接过千里镜,视线逡巡。   大渡河在冲出了这段峡谷之后,前方渐渐开阔,水势稍缓。东岸这边,士卒们正在造竹筏,将一棵大竹子砍断,绑紧,并依着薛白说的办法制革囊。   革囊就是把羊皮完整剥下,扎紧四肢与肛门等漏气之处,吹鼓气之后做为漂浮物。   士卒们把几个革囊绑在竹筏上,以增加浮力,但江水虽看着很缓,直接放下竹筏只怕也要被冲走。   遂有一名士卒绑了个革囊在身上,牵着一根绳索先行下了水。他水性该是很好,但才下水不久就被冲到了下游好几十余步开外,岸上的士卒们连忙拉紧了绳索,他才逐渐调整了过来,往对岸游去……   趁着这工夫,王忠嗣转头看了薛白一眼,道:“已经有吐蕃人发现我们了,所以,我故意放走罗追,让吐蕃人知道我们要在大渡河的拐弯处渡河。”   “但我们提前抢渡?”   “先渡河三十人。”王忠嗣道,“吐蕃人若欲阻击我们,必趁我方过河之前,征集兵力、船只于相应处,这三十人可去打探情况,甚至抢夺船只。”   薛白问道:“只三十人够吗?”   “不带辎重,不能再多了,再多行迹隐藏不住。”   从这件事可看出王忠嗣极有主见,虽然薛白建议在石棉县一带渡河,但王忠嗣却不打算完全遵从,提前派出一队斥候到对岸探查,随时寻找更好的机会。   薛白没有因此而感到被轻视,反而学到为将者该在听取意见的同时有主见,保持灵活的战术,不能僵化。   说话间,那渡河的士卒已游过了河中心,同时,他也被冲出了下游很远的一段距离。   忽然,他身边的河水被染成红色,迅速被冲刷走。   薛白连忙移动千里镜观察,没看到对岸有人放箭。却是那士卒在河里踩到了暗礁,被石头割伤了,他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已无力继续向前游,如死鱼一般漂在河中任由河水冲刷,靠着绳索与革囊,才没有被冲走或沉下去。   “拉他回来。”王忠嗣下了令。   令旗挥动,但不等岸上的人将渡河的士卒拉回来,他休息了一会之后,竟再次奋力游了起来,挥动臂膀与那惊涛骇浪搏斗着。不停地被冲往下游,艰苦地游向前。   终于,他登上了岸,往回走了一段路,把身上的绳索绕在一棵树上,倚在树下,这才开始处理伤口。   岸上的人们把竹筏推入水中,王天运第一个登上竹筏,与士卒们拉着绳索,拉动竹筏往对岸而去。   唐军分了三次,每次十人渡河,之后,王天运率着那三十勇士消失在西岸的树林之中。   ***   大渡河奔腾而下,入石棉县境域,转向东流。   在上游,大渡河有东岸、西岸之说;到了此处,则是南岸、北岸。蜀汉时,诸葛亮平定孟获,在北岸设立了汉嘉郡旄牛县,南岸则是越嶲郡邛都县。更南方则还有一个孟获城。   唐时沿着河谷行军近两百里,终于快要抵达此处。   李晟率人在山林间捉回了一个嶲人猎户,王忠嗣让军中通译问了几句话,得知此处最好的渡河地点名为“紫打地”,这名字到底有用含义,问那嶲人却是怎么都问不出来。   这次情形不同,灵活变化的余地小了,王忠嗣没再玩反间计,问过话之后,一刀将那猎户杀了。   之后,命令士卒歇养,同时等待王天运的消息。   这天夜里,薛白躺在只铺了一层毡毯的野地里,听着大渡河的水流声,忽有些后悔没把千里镜直接交给王天运。   可惜,王天运也没提前说要过河,前一刻还在嬉笑,下一刻就不声不响地上了竹筏。   “布谷,布谷。”   忽然,河对岸响起了鸟鸣,这边也响起了乌鸦的回应。   薛白翻身而起,看着月色下那波光粼粼的河面,感觉到了大渡河的不平静……   ***   “牦牛部就在后面,有一千多人。”   “只有这点人?”   王天运有些讶异,以他了解的情报,牦牛部至少可以调集出三千兵力,怎来的这么少?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抢在前面,一路行进,一路都在探查。”   “那是罗追没有把我们要在紫打地渡河的情报告诉牦牛部?”王天运沉思着,“倒是个信守承诺的汉子。”   他派人将探得的情报送回了王忠嗣手中。   眼下的情况是,大渡河对岸的嶲部还没有发现唐军逼近,在紫打地附近的河两岸都留有船只。而牦牛部还在路上,随时可能支援嶲部。   反间计没用上,王忠嗣要做的很简单,直接抢占了两岸船只,包括让王天运把在南岸能抢到的船也划回北岸,主力迅速渡河。   必须在嶲部反应过来之前,在南岸站稳脚跟。在牦牛部赶到之前,击败嶲部。最后一点,保证不会有人逃过金沙江报信。   定下计划,王忠嗣招过李晟、曲环,命令他们抢占船只,命令管崇嗣先行渡河,配合王天运在对岸列阵,命令田神功、田神玉领后续兵力渡河。   分派妥当,随着几声鸟鸣,军令递至王天运处。   唐军稍歇了一夜,即展开了渡河的战斗。   ……   王天运领了军令,留了两人在北面的山林里侦察,随时关注牦牛部的动向。   他则亲自领着剩下的士卒去抢夺南岸的船只。   紫打地是大渡河最容易渡河之处,因此聚居着一些嶲人,以为吐蕃商旅摆渡,有时也杀人越货。   王天运领着人越来越近,终于有嶲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高声叫喊起来。   “嗖。”   王天运一箭将对方射倒,麾下士卒不再掩藏踪迹,反而喊杀着扑上前去,震慑对方。   比起小勃律一战,眼前的场面着实不算什么。偷河这场小胜,嶲部没有防备,该比预想中还要容易。   可惜,不可避免的是,有嶲人吹起了牛角制成的号。   “呜——”   声音传得很远,显然已经惊动了嶲部。   “动作快!把船划过去接人!”   王天运大步往前,劈倒了一个吐蕃的收津税官员,并从对方手上接过那个没来得及吃完的馕,用力咬了一口。   他渡河没带什么辎重,这两天虽捕了些小鸟雀,却不敢生火烤着吃。此时饿得厉害,与强盗无异。   南边的山城中有了号角声回应,嶲部的兵力已经向这边涌来。   好在,今日第一批渡河的唐军已经到了。   管崇嗣长得高,进入川西高原以来就一直不太舒服,此时跳下船,方向都没搞清楚就大喊道:“列阵!”   话音未落,他因为晕船而呕了出来。   “列阵!”管崇嗣嘴都不擦,支起身来,大喊道。   唐军士卒在南岸的阵列单薄,却纷纷张弓搭箭,在嶲部赶来的兵力开始往这边冲锋时,已有第一轮的箭雨射过去,打压着敌人的士气。   ***   紫打地的战斗才打响,大渡河的上游,两个站在高处观望的唐军士卒已看到了北面那正在赶来的牦牛部的兵马。   “伱去报将军,牦牛部到了!”名叫石大的唐军士卒吩咐道。   “好。”   石大留下,俯低了身子,听着牦牛部的敌人一个个从自己的脚下奔过,默默数着人数。   之后他又等了许久,确定牦牛部的人全都过境了之后,才站起身来。   忽然,山林间一道灵活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开始他以为是猴,但仔细盯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了对方是谁。   竟是节帅放走的那个向导。   因石大是王天运的亲兵,一直都是走在前面,故而认得对方,知其名叫罗追。   “嗖。”   一支弩箭倏地射在了罗追面前。   罗追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一侧的树林。   “我知道你会说汉话。”树林中有人问道:“回答我,你有没有把我们要在紫打地渡河的消息告诉牦牛部。”   罗追听出是唐军,不怕反喜,忙道:“我有消息,要与你们的将军交易!”   “衣服脱了,手举起,走过来。”   罗追依言照办,快步走进树林中,背上立即便挨了一下,栽倒在地。   石大上前摁住他,捆住他的手,押着他一路走到了大渡河边。   “我真的有重要消息!”罗追以为对方要将他沉河,连忙大喊道。   “是吗?”   “真的,我得见你们的将军。”   石大遂解开了罗追手上的绳索,把一个革囊绑在他身上,喝道:“牵着绳索游过去!”   ***   薛白还没渡河,正在紫打地的北岸用千里镜看着战况。   嶲部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有些混乱,也没能第一时间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于是让唐军渐渐渡河了将近六百人。   形势向好。   但有个问题,船只有十多艘,而且大渡河水流太急,河宽三百多步,水深浪急,河中还有无数的漩涡。每次渡河,还得把船只先牵到上游数里,一边划桨,一边被河水冲向下游,才能斜斜地渡到指定的地点。   照这般算,近四千唐军士卒全部渡到对面,只怕怎么也要四天时间。   正算着,南岸又是一阵号角声,牦牛部已经赶到了。   薛白本不认为吐蕃这些松散的部落能有多坚决的战意,但让他意外的是,牦牛部抵达了战场后,竟然打得颇有章法,看架势,竟然是想列阵,与嶲部建立好防线,逼压唐军的登陆空间。   为什么?   吐蕃还有更多的兵力?足以完成半渡而击吗?   薛白不太明白,他毕竟还是初上战场,有心想要问王忠嗣,但王忠嗣此时正忙于指挥,无暇理会旁的小事。   将台附近人来人往,忽有人向高适道:“高书记,斥候拿到了一个向导……”   “向导的事稍后再说。”   高适显然了发现了牦牛部的不对劲,正在仔细观察着战场的反应。   薛白四下一看,道:“有何消息?我来处置吧。”   “有劳薛郎了。”   薛白往后方走了一段路,便见石大押着罗追走来。   “有何消息,与我说吧。”   “我要见你们的主将。”罗追道,“见了他我才能说……”   “你有条件?”薛白径直道:“我能作主答应你,与我说。”   他身上有一股能让人信服的气质,罗追不由有些动摇,问道:“你真能做得了主?”   石大听了,不由喝道:“薛郎还能骗你不成?!在我们军中,除了节帅,便属薛郎说话最是管用。”   薛白倒不知自己如今有这样的权威,微微苦笑。   “那好。”罗追道,“我的妻子儿女,让吐蕃的大臣带走,你们能帮我救他们吗?”   “很难,我们没有理由帮你。”薛白道。   罗追不由大为焦急,忙道:“珠杰贡布把我的家人送给了南下的吐蕃兵马,他们也要去南诏。”   “那此事便有得谈。”薛白语气平淡,听起来就像是早知道此事,对罗追的消息不太感兴趣,好在他还是愿意听听,道:“你从头说来,让我能信你。”   “好,我回了牦牛部,发现珠杰贡布把部落里剩下的男丁都征集了起来。我感到不对,偷偷回到家中,发现德吉梅朵不见了,我问了我最好的朋友,才知道他被吐蕃大臣带走了。我跟着珠杰贡布的兵马走,他沿着大渡河往南走,想要追上吐蕃大臣的军队。”   这番话虽然简单,罗追却是急得颠三倒四,啰嗦重复,好不容易才说完。   薛白问道:“牦牛部的首领是在跟着吐蕃军队走?”   “是。”   “关于那支吐蕃军队,你还知道什么?”   “你们能救出我的家人吗?”   薛白道:“我可以答应你。”   罗追已没有选择,只能相信他,道:“队伍中有一个很尊贵的女子,也许就是她要走了德吉梅朵。他们有八千人,都是沿途征集的士卒,将要去南诏支援。”   “他们走到哪了?”   “我不知道,但他们比珠杰贡布早两天出发。”   ***   河对岸的战斗似乎变得更焦灼了一些。   薛白没有急着向王忠嗣说明情况,而是用随身携带着的纸笔画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标注了敌我双方各支兵马。   之后,在大渡河南岸将近一百里的地方,他写上“孟获城”三字,又有“吐蕃兵力近一万人”。   走上将台,薛白将图纸递给王忠嗣看了一眼。   这个动作之间,两人的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不给周围的人们造成一点儿恐慌。   “严武。”   王忠嗣招过严武,嘱咐道:“你暂代指挥。”   严武分明是极为受宠若惊,开口想要谦逊几句。   但难得的是,重要关头,他敢于承担起重任,坚毅冷峻地应了一声。   “喏!”   王忠嗣将帅旗交在他手里,不紧不慢地踱步与薛白走到一旁。   “消息可靠?”   “我有七成把握是真的。”   “击败他们不难。”王忠嗣道,“难处在于,我们拖不起。不可耽误了行军,使消息先我们出了泸水至南诏。”   薛白问道:“依王将军之意?”   王忠嗣想了想,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分兵渡河。”   ***   大草甸上立起了一顶又一顶的帐篷。   伦若赞安排好了士卒宿营,虽感到十分疲倦,却还是先去娜兰贞的帐篷外问询了几句。   “公主一路辛苦,再过一两日就能抵达孟获城了,到时就有青稞酒……”   “谁告诉你我要喝酒的?”帐篷内传来娜兰贞冷淡的声音。   “公主小时候喜欢喝。”   “现在不喜欢了。”娜兰贞道,“你若把这些心思都花在正事上,如今也许已有望宰相了。”   伦若赞道:“如果公主希望我成为宰相,我……”   “宰相倚祥叶乐一定已经到南诏了。”娜兰贞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因为阿坝草原更好走一些。”伦若赞道,“我为了获取长安的消息,绕到了东边……”   说着,有士卒来禀报说桐氏部与牦牛部的将领吵起来了。   伦若赞不愿管这些小事,道:“依军法处置,两边都禁食一日。”   娜兰贞则问道:“何事争吵?”   “小人还不知,是首领让小人请将军去处置。”   “去打听打听原因。”   过了一会儿,那士卒派来回报,道:“珠杰贡布派来了信使,称有大股的唐军在大渡河附近,桐氏将军不相信,于此争吵了起来。”   伦若赞思忖道:“唐军又想攻千碉城吗?”   他本心里并不认为在南诏叛唐的情况下,唐军会放着南诏不管,而攻打吐蕃。这绝对不是大唐那位喜欢万邦来朝的皇帝会做出的决断。   今日也就是当着娜兰贞公主的面,他才表现得重视此事。   这其实也是他故意放权,让娜兰贞可以干涉军情,方便与她有更多的相处……他知道的,这位公主一直有着不小的野心。   为此,他招过珠杰贡布派来的信使,仔细听了其禀报之后,心中摇头不已,认为珠杰贡布是想给儿子报仇,因此征集了部落男丁去围剿一支唐人商队。   “牦牛部的这个首领,只想着他的私仇,不必理会他。”   “他有这么大胆?又是如何想出的这说辞?”娜兰贞有些好奇,嘴里喃喃道:“若有一支唐军沿着大渡河谷下来了,他们要去哪里?”   伦若赞笑道:“他们难道想攻打孟获城?”   “若是……更远呢?”   “更远?”   伦若赞一愣,捕捉到了娜兰贞的意思,仔细沉思起来,最后摇了摇头,道:“不会,这计划太冒险了,唐军没必要这么做。”   娜兰贞蹙着眉,亦不确定。   她虽有设想,其实还是更相信是珠杰贡布为报私仇,而假传了军情。   可万一呢?   “是真是假,不到一百里路,过去看看也就知道了……” 第346章 渡河   日渐西移,暮色渐起,大渡河两岸喧嚣不已,交战双方都希望在入夜前占据更多有利地形。   “轮到谁渡河了?!”   严武初次指挥,其实还很不熟练。但他天生有一种凌厉的气势,有不知道的情况就大声叱问,仿佛下一个要渡河的将领不主动告知他,才是犯了错的那个。   “轮到末将!三团二队,队正田神玉!”田神玉梗着脖子应道。   唐军之中,卫士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队正。对于出身低微的田神玉而言,队正已经是不小的武职了。   不过,这趟行军至此,他麾下已只剩三十六人了,士卒们有高反严重的,路途中受伤的,皆被留在了路上,集中养伤之后自行返回益州。   严武看了一眼,只见三十六人已列好队,遂点点头,安排两艘船,喝道:“渡河!”   “渡河!”   田神玉立即把士卒分为两队,往上游去登船,十八人一船,将小船挤得满满当当。   而就在不久前已经有船翻了,当时船上的二十人直接便被湍急的激流冲走。   “下一个轮到谁了?!”   “三团三队,队正侯仲庄!”   “……”   田神功正率部在后方,转头看着田神玉那队人离开,想着很快便可过去支援。   此时,却有一名传令兵过来,道:“田校尉,节帅命你过去。”   “喏。”   田神功十分沉稳,走路时步伐跨得很大,却不显匆忙。   王忠嗣看着他到了面前,径直下令道:“你带上向导,往下游再寻一处渡河点,天亮前渡河,不可被蕃军察觉。渡河之后,迅速来报,本帅会立即派人支援你。”   田神功这一团已经有三队人在渡河了,他担心是王忠嗣方才交给严武指挥,没注意到这一点,于此,难得没有马上领命,而是问道:“节帅,三团已渡河了一半人。”   “我知道,蕃军也看到伱们的旗号了。”   王忠嗣伸出手,拍了拍田神功的肩,道:“夜渡危险,我得用信得过的人。”   他麾下厉害的将领很多,是因为王天运、管崇嗣、李晟、曲环等人皆已率先渡河作战,这才轮到了田神功,但田神功还是极受鼓舞,用力抱拳领了军令。   “末将领命。”   “具体的,你听薛郎分派。”   “喏。”   田神功听得最后一句,下意识地心中就安定了许多。   ***   薛白还在与罗追交谈。   他问话获取情报,判断消息真伪的能力显然比田神功要强得多,此时已打听到下游也许还真有一个可以渡河的地方。   罗追是吐蕃的老兵了,以前攻打六诏时渡过大渡河一次,此时一边回忆着一边道:“我们不是在紫打地渡河,我记得南岸有个嶲的城寨,寨前有棵很大的树,名叫‘大树寨’。”   “在下游?”   “肯定在下游。”   薛白确定这一点是对的,因他此前已用千里镜观察过,嶲部的兵马都是从下游来的。很可能大树寨便是嶲部所在,现在嶲人正把兵力派到紫打地来设防。   换成旁的武夫,问到这些便可能急着出发了,薛白不同,先是将询问出的内容大概画了下来,之后拿着地图又问了罗追许多问题。   “大树寨周边是怎样的地势?”   “它是夹在两个峡谷中间。”   “这里呢?是什么地势?”   “江对岸是一座山,嶲语里的意思是羊脑山。”   “城寨与河距离多远?”   “三五里吧。”   薛白犹不罢休,问道:“三里还是五里?你走了多久?”   “我从早上渡过河,走到大树寨还没到正午。”   薛白于是修改了他画的地图,调整了大树寨的位置。   如此一直问到田神功准备好出发了,他才停止了问话。   “走吧,我随你们一起去。”   “郎君。”田神功凑近了薛白,压低声音,道:“你万一有危险。”   这句话,他不是以唐军将领的身份说的,而是把薛白视为恩主。   “放心,我不过河。”薛白道:“过去给你做些参谋。”   他语气不容置喙,说过话迈步便走,不给田神功再啰嗦的机会。他还不忘转头向他的私人护卫们吩咐了一句。   “带上东西,走。”   他身后,刁氏兄弟、赵余粮、乔二娃等人当即跟上。   其实从离开长安到现在,薛白一直都是随在王忠嗣身后,这次与田神功一起执行军务,于他而言也是一场历练,不同于在朝常上与人勾心斗角的老辣,他有些紧张、兴奋,只是故意显得笃定而己。   “出发!”   田神功下了军令,当即派人要去拉船。   罗追却是阻拦道:“不能走船,下游两边是峡谷,漩涡很多,一定会撞船的。”   他说着还连连摆手,又道:“不能从河谷走,过不去,我们要绕路,从山上走。”   田神功望向河下游,狐疑道:“我看下游开阔得很。”   比起异族的话,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不试过总是不甘心。   薛白却是顷刻间就下了决定,道:“信罗追的,绕道走,带上革囊。”   他并非盲信,而是仔细询问过之后对地势有所了解,判断紫打地与大树寨之间必然有悬崖峭壁的深谷,才会形成了这两处渡口。   若不相信向导,再往下游走,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方再想折返,那军机便转瞬即逝了。   得有超出常人的理智与果断,还得很幸运,才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   ***   夜幕完全降下。   双方停止了战斗,各自休整。   唐军一路行路吃的都是马奶、肉干,今日终于敢生火了,宰杀了一些随军的牛羊烤着。   也多亏了他们有许多都是陇右将士,各族的牧民都有,放牧的技艺不错,才能把牛羊一路赶来。薛白曾赞扬他们比蒙军不遑多让……这笑话并没人能听懂。   当烤肉的香味溢起,士卒们纷纷欢呼,称打仗比行军快活得多。   蕃军士卒嗅着那香料的气味,垂涎三尺,也不知道是谁打仗也不忘带西域的香料,那可是价比黄金的东西。   于是,吐蕃军也把兵马往后退了一段,在紫打地的小寨里宿营,同时派小股兵力吆喝、骚扰着唐军。   这情形,完全不必担心唐军夜渡,珠杰贡布要的是让渡过河的唐军也疲惫不堪。   “珠杰贡布,我不明白,赞普都没有下令,你为什么这么不惜伤亡打仗?”   面对嶲部首领赤桑顿羊的质问,珠杰贡布没有说出实话,而是道:“趁唐军还没有渡过河,是我们击败他们的最好机会,等到唐军渡河了,烧毁的是你们嶲部的家园,牺牲的是你们嶲部的部民。”   “我知道。”赤桑顿羊道:“但我很奇怪,你为什么尽力帮助我们抵抗敌人?”   “因为唐军已经洗劫了我的部落!”珠杰贡布没好气道。   赤桑顿羊听了,对唐军愈发重视,踱了几步,招过心腹,督促从大树寨调来的援兵尽快赶到。   嶲部对地势最为熟悉,乃各支兵马之中唯一能赶夜路的,趁夜增兵,等到天亮发动攻势,也许能直接摧毁唐军的士气。   这一仗,对于嶲部而言,是保卫家园的一仗。赤桑顿羊望向夜色中影影绰绰的唐军营地,眼神坚决。   珠杰贡布则是完全把杀子之仇算在了唐军身上,他更愿意接受儿子是死在强大的唐军手上,而不仅是罗追这样一个小人物。   夜色中,越来越多的嶲人兵马赶到了。   他们的兵力已五倍于南岸的唐军,完全占据了河岸的地利。   可惜部民松散,难以组织渡河强攻,珠杰贡布与赤桑顿羊商议之后,认为他们可以不急着击败唐军,可从容把唐军拖垮。   让唐军进也不能,退也不是,深陷于大渡河谷。   ***   薛白箭步如飞地跑在山林里。   他脚下穿的是一双新鞋,是唐军士卒阮承宗随身携带着舍不得穿的新鞋,他才穿了两三日,鞋子已污损不堪,且被石头划破了好几处。   又因有些不合适,他的脚趾起了水泡、磨破了,流出的血沾连着那鞋底。   按照薛白问过罗追之后的估算,从紫打地到大树寨应该只要两个时辰,他也是以此激励士卒全力行军的。   但渐渐地,两个时辰过去,他们不仅没有到达渡口,反而连大渡河的水流声都听不到了。   士气很快低落了下去,都不用士卒们开口,薛白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疲惫、不安。   薛白遂招过罗追,低声问道:“还有多久能到?”   “我也不知道。”罗追也有些着急,道:“夜太黑了,看不清,我上次走时是白天。”   这情形,让薛白感受到了行军打仗的无比艰难。   再小心谨慎,做再多的准备,也未必就能找到一条确定的路,因为每一条岔路都是赌博,更头疼的是没有岔路,根本连路都没有,只能依着一个方向盲目地前进……他上辈子依靠着导航与平整的路面出行,还从未感受过这种无奈。   所以李广总是迷路。   再往前走了许久,薛白拿起望筒向前看着,忽喜道:“羊脑山就在前面了!”   说着,他回过头,问罗追道:“那山有两个角,像是羊角,所以叫羊脑山,是吗?”   罗追没注意过这个问题,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是吗?”薛白又问道。   “是。”罗追大声应道。   但薛白其实根本没看到什么山,无非是欺骗士卒,激励士气而已。   士卒们加快脚步,继续向东行进,终于,前方山势渐缓,奔下山坡,只见“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好不容易赶到江边,众人稍作歇整。   田神功派斥候打探,发现北岸并没有嶲人驻守,但也没有船只。   赵余粮自告奋勇先行泅水过河安置绳索,表示他以前当过纤夫,水性不错,带着革囊有信心渡过河。   “不急。”薛白观察着地势,道:“先在附近找一找,很可能有船只。”   众人都不相信,认为他这个推测毫无根据,虽然奉命去找,私下里却在犯嘀咕。   “真要是薛郎说有船就能有船,那也太神了吧?”   然而,拢共还没到半个时辰,真有士卒在一个草丛深处发现了一艘渔船,很快,又有士卒发现了两艘渡船。   田神功不由问道:“薛郎怎么知道有船的?”   “沿河上百余里,只有这两个渡口,嶲民打猎、交易往来必然有船。而从他们发现我军到现在也只过了一个白天,再扣掉我们一路急行军过来的两三个时辰,我绝不相信嶲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组织嶲民毁掉或带走所有的船。”   薛白知道后世有很多军阀都做不到这样的调度能力,那嶲部这样一个松散的部落又怎么可能做到?   虽说有了船,夜渡还是很危险,他们并不了解这片河流,对于河中的漩涡、暗礁并不熟悉,也不知道看似平静的河面下藏着怎么样的激流。   但薛白与田神功商议之后,都决定连夜渡河,而不能等到天明。大树寨是近十余里内最好的登陆点,但也是嶲部的地盘,等到天明,他们便不可能立足。   “我另有一个想法。”薛白道。   “郎君请说。”   “渡河之后,我们拿下大树寨。”   田神功有些犹豫,道:“可王将军说,找到切实可渡河的位置后立即通知他,他派人增援。”   “不冲突。”薛白道:“我们当然会通知他,这没有违背军令……但我认为,大树寨很可能兵力空虚。”   “可如何能拿下?”   田神功往对岸看去,夜色中,能看到对岸两片峡谷的轮廓。   峡谷之间的谷地,便是这一带唯一的渡口,要想算准了位置划船过去也不容易,一旦错过了河谷,都不知要被大渡河冲到哪里去。   这种地势,易守难攻。   薛白也在看着地势,道:“若不能拿下大树寨,我们即使渡了河又有何用?”   “就听薛郎的。”   “好。”   薛白转向了乔二娃,问道:“东西还带着?”   “带着。”   那也不是旁的什么,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火药包。   ***   时间过得很快,一道薄曦从东面的高山上透了出来。   不知何时,王忠嗣已披着盔甲站在了大渡河北岸的山峰上。   他放眼看去,唐军与蕃军列阵于紫打地。唐军阵列严整,装备也更好;蕃军则阵列松散,许多人连衣服鞋子也不穿,手里或拿着简易的木制小弓,或拿着竹矛。   若此处是漠北大地,仅靠南岸的千余唐军一轮冲锋,就能把蕃军杀溃。   可惜这里有大渡河横亘,崇山峻岭,暑气闷热,疟疾肆虐,唐军在地势上十分不利,蕃军由此弥补了装备上的差距。   号角声响起。   南岸的唐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把防线向前推进,让北岸的同袍继续渡河;蕃军则散开,攀上山岭,居高临下地放箭。   这情形,蕃军在战术与指挥上落后了太多,一旦让唐军推进出足够的地利、渡过足够的兵力,胜负便要定了。   王忠嗣本就有信心,唯一的忧虑在于时间而已。   而在河对岸的王天运心里却有些抱怨,认为比起高仙芝,王忠嗣可有些太实诚了。   他随高仙芝袭小勃律国时也曾遇到各个部落,一路都是骗过去的。高仙芝连自己人都骗,恐士卒们畏首畏尾,派人扮作向导来迎接,都攻到小勃律国了,还骗小勃律王不是来打他的,是借道打大勃律的。   王忠嗣也许就该告诉这些吐蕃部落,是借道去南诏的。   ***   “唐军太强了。”   赤桑顿羊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虽然昨夜还坚定地要保卫家乡,但嶲人并不依靠种地为生,他们打猎、放牧、采药,只在河谷中有少量的种植地,一穷二白的,只要往山里一躲,其实是不太害怕唐军洗劫的。   珠杰贡布反而更坚决,道:“我已经传递了消息给大臣,他很快便会赶来支援。”   “真的吗?”赤桑顿羊对此颇为怀疑。   蕃军不像唐军,吐蕃是由许多部落组成的,军队相对而言十分松散。赞普一声令下,要去抢掠时各部十分积极,但面对唐军的反扑,除了几个坚城要寨,蕃军很难组织起严密的防守,双方一直是你来我往,互有胜负的。   高原地势,交通不利,各部落各自为政习惯了,消息能不能送到都不好说,即使送到了,伦若赞也未必会理会……这才是常态。   然而,当战事开始不久,忽然有部民骑马从南面的山谷中赶来,带来了一个大好消息。   “首领,大臣还没到孟获城,就在南边不远的大草甸……他已经派兵来了!”   “真的?!”   蕃军士气大振,欢欣鼓舞。   这情形,唐军实在运气很不好,要渡过大渡河之际,恰好遇到了蕃军堵在了正前方,被半渡而击。   珠杰贡布激动地反而忘掉了儿子的死,他已经看出对岸的唐军不简单了,牦牛部这次将得到丰厚的战利品,他也将威望大增。   等击败那些唐军之后,牛羊可以留一部分给嶲部,他则要唐军那些武器与装备。伦若赞很可能不会答应,可是他珠杰贡布的儿子死在战场上了啊!   是他的儿子,侦察到了唐军的异动,几乎挽救了吐蕃的国运……   远处,隐隐有雷声响起。   “打雷了?”   赤桑顿羊转头向东面望去,只见一轮圆圆的太阳刚爬上高山,天空湛蓝,连云也没见到。   “什么声音?”珠杰贡布道,“我没听到。”   两句话之后,他们不再就着那隐隐的奇怪声音多说,继续拖延着唐军渡河的速度。   直到有嶲人在山顶上哇哇大叫起来,之后,山顶上越来越多嶲人叫嚷。   初时,赤桑顿羊还以为是援兵来了,但渐渐地,他听到了他们在喊什么。   “寨子丢了吗?!”   “唐军占了寨子?!”   “寨子呢?!”   蕃军士气顿无。   “撤!”   赤桑顿羊毫不犹豫就下了命令。   他在乎的不是寨子,而是青壮。寨子被唐军破了,青壮们无心杀敌,再留在战场上只会伤亡惨重,退走罢了,唐军不可能留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等唐军走了,他们再回来,到时一算,唐军的伤亡还更多。   那便等于嶲部又胜了。   哨声响起,便相当于嶲部的鸣金收兵了。   “走山喽——”   嶲人站在山顶上放声大喊,声音传得极远。   ***   “呜——”   陪伴着那对山歌般的喊声,唐军阵中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王天运回头看去,见到北岸山头上帅旗挥动,立即下令,攻向蕃军。   唐军也并非一股脑地冲锋,而是列阵向前,每奔出数十步还调整队列,这并不是为了更多的杀伤,而是这样的逼进更能给敌人带来无从下手、不可战胜的恐惧感。   但在川西高原的蕃军与在青海的还不同,青海的蕃军也是骑兵冲阵,而嶲部则是徒步翻山,迅速散开。   胜败已定,只是伤亡还未知。   而来自木雅草原的牦牛部带了一部分骑兵,此时受地势所限,反而不太灵活。   王天运早就留意到了这些骑兵,令旗一指,势必要先杀败他们。   与此同时,珠杰贡布正在调转马头向南赶。   当熟悉地势的嶲人攀上两侧的高山撤出战场,牦牛部便成了唐军首当其冲的目标。   眼下这情形,显然是阻止不了唐军渡河了,珠杰贡布遂打算撤退,去与伦若赞汇合。   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上,举鞭大喝道:“都别乱,跟着我走!”   那杆高高举起的大纛便开始移动了。   这是牦牛部的旗帜,并没有文字,杆子上方是两个巨大的牛角,白色的大旄如牛尾一样摆动着。   只从这大纛上看,珠杰贡布的威风并不逊色于南诏王阁罗凤。   其实,他们有着相似的出身,都是部落首领。南诏一开始也只是六诏之一的蒙舍诏,论底蕴、论实力,未必比得上牦牛部。无非是蒙舍诏得了唐的扶持,封云南王,一统六诏,控制滇东,给了阁罗凤自立的资格。   珠杰贡布还听说,赞普打算封阁罗凤为王弟了。倘若唐当时是扶持牦牛部统一川西,封他为川西王,也许与吐蕃赞普平起平坐的就是他。   这是珠杰贡布看到自己大纛的一瞬间所感到的骄傲……   “万人敌!”   王天运大喊道:“让我看看何谓‘万人敌’?!”   他转头看去,只见李晟已经飞快地爬上了一个被嶲民舍弃的小山。   小山上,李晟喘着气,从容张弓搭箭,瞄准了那杆白旄大纛下的人影,那人骑着矮脚马,头戴牛角帽,胡子很长,正在一百二十余步开外。   似预感到了危险,珠杰贡布驱马而走,一步,两步……十五步。   李晟松开弓弦。   他曾在陇右一箭射落吐蕃名将,当时距离不到一百步,但那是从下往城头上射,今日则是居高临下。   王忠嗣赞他为万人敌,但何谓万人敌?   李晟有一个很谦逊的答案,他认为并非自己一箭就能打败上万人了,只认为自己的箭术是一万个人里最无敌的,如此而已。   “嗖。”   箭矢顺风飞驰而去,远处,那还在驱马而走的酋长应声而倒。   陇右兵们纷纷欢呼起来。   “万人敌!万人敌!”   王天运愣了一下,找了个机会,远远向李晟喊道:“陇右军不错嘛!”   “你们安西军也不差!”李晟回敬了一句。   ……   紫打地渡河顺利,唐军将领们却都感觉突兀。   李晟站在高处望着嶲民奔逃的方向,很快便明白过来是节帅分兵了,有同袍渡河,占据了要地。   他心想着,扫视了各部的旗帜,一时竟没看出离开的是哪个将领。   “谁?夜渡奇袭,比我们的战果还厉害。”   ***   大树寨。   木制的寨墙已是支离破碎,下方缺了一大块,导致上方摇摇欲坠。   血顺着裂开的木板流下,滴落在灰色的焦土之中。   终于,轰然巨响中,这整面的木墙缓缓倒塌,砸起一片尘烟。   响声惊动了正站在哨台上瞭望的薛白,他把视线从千里镜中移开,看了身后一眼,迅速又端起千里镜看向南方的河谷,并微微皱了眉。   那边也有尘烟扬起,并在向着大树寨而来。薛白猜想,听到爆炸声,不逃反迎上前的,只怕是蕃军主力来了…… 第347章 大树寨   崎岖的山路上,娜兰贞正策马而行。   山路难行,她虽骑术了得,昨日手背上也不小心被划伤了一点,此时已包扎好了,单手牵着缰绳,脑中思忖着嫁到南诏之后若不甘只当一个异国王妃,必须掌握兵权。   大概在她四五岁的那年,她见过唐金城公主,见识了一个孤身远嫁的女人活得有多苦,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活成金城公主那般境遇。   仅依靠伦若赞是不行的,他只是个软弱的高官之子,送她到南诏之后很快就要返回。娜兰贞认为自己得直接控制一部分兵力。   不仅是她父王派给她的那些护卫,她需要更多兵力,这次不论是否有唐军入侵,都是她在军中历练,试着掌握一部分兵权的机会。   想到这里,娜兰贞的目光一转,落在前方一名高大的将领身上。   这人名叫尚东赞,乃是吐蕃重臣达扎鲁恭的外甥,十分勇武。   娜兰贞对吐蕃众臣有一番了解,在九大臣当中,她最欣赏的就是如今地位虽然不高但才智出众的达扎鲁恭,是个盟友的好选择。   “尚东赞将军,你舅舅最近还安好吗?”   “公主。”尚东赞听得问话,回过身来,道:“他很好,只是忧心青海的战事,想要亲自领兵击退哥舒翰。”   娜兰贞问道:“对我嫁于南诏一事,他可有说什么?”   尚东赞道:“舅舅说,如果能收服南诏,吐蕃将因此壮大。”   “还没收服呢。”娜兰贞道,“阁罗凤是个厉害人物,我得有更多的权力,才能助吐蕃控制南诏。”   尚东赞没想到公主有这样的志向,稍愣了一下。   娜兰贞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用以拉拢对方,她观察到了尚东赞的反应,又道:“此次南下,还望将军助我,倘若能使南诏归顺,你舅舅也可以借这功劳成为大相了。”   “公主只要吩咐,我一定做到。”   忽然,前方响起了闷雷之声。   “打雷了?”伦若赞抬头望去,见清晨的天空晴朗,不像要下雨。   娜兰贞道:“声音好像是从前面传来的,派人先去看看。”   尚东赞当即听命,也不需伦若赞吩咐,当即派遣了探马向前。   “驾。”   探马沿着山谷一路奔向前,前方忽见到有人拦在那儿,近了,见是几个嶲部女子在那哭哭啼啼,他当即喝问道:“怎么回事?”   “唐军攻过来了!”说话的是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也是嶲人打扮,脏兮兮的黑色的羊皮围裆,裁成青蛙的形状,代带着嶲人对蛙的崇拜,吐蕃语说得十分流利。   吐蕃部落众多,往往是王公贵胄以及军队会说吐蕃语。   “胡说!哪来的唐军?”   “真的,唐军借着天雷,轰隆隆地打开了寨门,大家吓得往外逃跑。”   “然后呢?”   “然后我就逃出来了。”   “你见到唐军了?”   “没有,只听大家喊‘唐军来了’。”   “走,带我去瞧瞧。”   那蕃军探马继续向前,路上抬头看向山谷,能看到有嶲民正在向西侧奔逃。   到了大树寨,只见向南一侧的寨门紧闭,城楼上站着许多人,其中一人嘴里哇呜地乱叫着让人听不懂的嶲语。   “他在喊什么?”   “好像是说……寨子守住了。”那嶲部汉子倾听了一会,显出惊喜的表情,道:“太好了,我们击退唐军了。”   “打开寨门,我要进去看看。”   “首领说不行,害怕伱们是唐军假扮的。”   “放屁,我长得就不像唐军,等我禀报了将军,看你们还敢不敢不开门?!”   蕃军探马大怒,挥起马鞭便打。   嶲部汉子连忙抬手挡了一下,蕃军探马便留意到他左手断了半截。   “你的手哪里断的?”   “千碉城,抵抗唐军时断的。”   “你也当过兵?不错,走,随我回去禀将军,你骑那匹马。”   ***   大树寨,城楼。   薛白看着蕃军探马远去的背影,放下了千里镜。   唐军就在寨子里,他们是趁着黎明前摸到了寨墙下,准备就绪之后,点燃了炸药包,炸开了寨墙。如神兵天降般地杀入,控制了城寨。   之后给紫打地的嶲部兵力带去恐慌,薛白又让田神功追赶着那些逃跑的嶲人,并在西面的山崖上点炸药,通知王忠嗣。   情形才缓,吐蕃军主力却又来了,看尘烟人数还不小。   唐军虽奇袭大树寨成功,不过趁虚而入,实际兵力只有一百二十余人,且多日行军加上连夜奔袭,又饿又累,绝不可能抵御吐蕃军的反攻。   危急关头,薛白只好让罗追前去拖延,传递一些假消息。   支走了吐蕃探马,他稍微缓了一口气,马上向田神功问道:“王节帅回复了否?援军何时可抵达。”   “信使还没回来。”田神功也知道情况并不好,道:“看来,紫打地那边正在鏖战,援军可能不会太快来。”   “先让士卒们都吃饱了。”   薛白眼神里泛起思忖之色,如果王忠嗣能顺利在紫打地渡河,那大树寨这边最坏的情况下是可以弃寨退过大渡河以北的。   倘若如此,恐怕这支吐蕃军队会坏了他们奔袭南诏的大计。   权衡利弊之后,薛白有一个计划。   “准备一下,我们让吐蕃军入寨。”   “入寨?”   田神功好不容易才有时间拿起一块馕咬着,听了薛白的话,被噎了一下,差点背过气去。   薛白又低语了几句,田神功会意,匆匆跑去安排。   只经过了短暂的休息,唐军士卒们重新忙碌起来,他们把寨子里的柴薪都堆积到了寨门的两侧,搬石头上了城楼,并在城楼处系上了炸药。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还未完成布置,马蹄声已然逼近了。   薛白端起千里镜望去,只见吐蕃骑兵从山谷间鱼贯而来,其中有一名身披轻甲的高大将领赶到了城寨前,跨坐于战马之上,威风凛凛地对这边喊着话。   “嶲寨的人听着!我乃巴达将军尚东赞,前来助你们击败唐军,快开门让我的兵马进寨!”   尚东赞声大如雷,传到了城楼中。   田神功低声问道:“郎君,怎么办?”   “先不必理他。”薛白道:“继续准备。”   “喏。”田神功当即去催促士卒。   薛白则继续用千里镜观察着尚东赞,他知道一些吐蕃的习俗,雄健强壮者曰“赞”,名字里有这个字的往往都是身份不凡的人,相当于在大唐被称为“郎”。   时间一点点过去,尚东赞又喊了几句,不耐烦地打马兜着圈子,再次大喊道:“你们再不开寨门,我便视你们背叛吐蕃了!”   薛白的目光从千里镜上移开,扫视了一下寨子里的情况,虽然还未完全妥善地准备好,但应该能对吐蕃军造成不小的杀伤。   能一举摧毁蕃军士气最好,倘若不能,至少也能退回大渡河。   “开寨门。”薛白下令道。   田神功当即严肃起来,招呼过麾下开寨门。   他们的盔甲都已经卸了下来,脸也用泥抹成了灰色,乍一看,看不出是唐军。但寨子里还残留着血迹,也不知那尚东赞看不看得出端倪。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寨门渐渐敞开在吐蕃军面前,一个骑兵驱马入寨。   ***   罗追已被带到吐蕃军的队伍中,队伍很长,排在山道中,看不到首尾。   他看到吐蕃军进入大树寨,心知他们中计了。   在他心底深处,其实已想到他的妻子儿女被吐蕃军带走,很可能已经死了。薛白承诺的尽力相救是假的,但能杀伤这些蕃军,为他们报仇也是好的……   有士卒过来,道:“你,跟我来,大臣要见你。”   “我?”   “是,还不快点?!”   罗追害怕是自己谎报消息的事被揭穿了,心中忐忑,但无可奈何,只好随着对方往中军走去。走到这里,若想逃已逃不掉了。   “大臣,报信的嶲人带来了。”   伦若赞正在亲自烧雪水,准备给公主煮茶,入寨还有一会,他来得及。   他头也不抬,自顾自地问道:“真有唐军来了?”   “小人没有看到,听说有。”   “我也听说有。”伦若赞道,“可我现在一个唐军都没有看到,都只是你们嶲部与牦牛部在叫嚷。”   罗追只描绘着大树寨的人们在听到雷声时的恐慌,凡说到别的,他都摇头以示不知。   说话的同时,他偷偷向山谷中的一个帐篷看去,奇怪吐蕃军为什么临时歇息还要搭帐篷?   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你在鬼头鬼脑地看什么?”   罗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才发现伦若赞的护兵后方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小女子,分明样貌美丽,神情却分外严肃,让人有些害怕。   “小人……小人没在看什么。”   “还敢狡辩,我分明看到你目光闪躲。”   那小女子站起身来,抬手一指,道:“你会说嶲语吗?说给我听。”   罗追一惊,心中骇然,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却见到这小女子手上缠着一块丝绸。   那是一块红色的蜀锦,光滑柔软细腻。他去年与商旅交易,拿小马驹换茶叶时要了一匹,给德吉梅朵裁衣服,蜀锦对于他们而言是极为奢侈之物,德吉梅朵极为珍惜。   “怎么来的?!”罗追当即问道。   他想到家人就是被这支吐蕃军带走的,脑中登时浮起各种可能,瞪大了眼,再也顾不得别的。   “大胆!你敢向公主呼喊?!”   护卫们当即扑上,摁住了罗追。   娜兰贞则观察着他的反应,将包扎在手上的丝绸解下来,往旁边一丢。   像斗牛一般,罗追的目光立即就追随过去,人也往前扑。   “你是牦牛部的人。”娜兰贞道,“你的女儿在等你回家,她的眼睛长得和你很像。”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的儿子病死了。”   “啊!”罗追发疯般的怒吼起来,“去死!你们去死!”   这一瞬间,他差点要说出“你们都会死在唐军手上”这样的话来,却硬生生克制住了,他要让他们无所防备。   娜兰贞却是转头吩咐了一句“把人带来”,之后她并不着急,神情冷淡地站在那看着罗追发疯。   直到德吉梅朵牵着女儿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罗追愣住,极怒、极悲的情绪有了巨大的变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想要救她们,与我说真话。”娜兰贞道:“你是牦牛部的人,为什么冒充嶲人?”   罗追还在泣不成声。   见他不答,娜兰贞亲自拔出了剑,走向德吉梅朵。   “我说!”罗追连忙大喊道,“是唐军让我这么做的。”   “你背叛了吐蕃,投降了唐军。”伦若赞嗤之以鼻,骂道:“叛徒。”   娜兰贞反而对此很淡漠,淡淡道:“说有用的,详情说来。”   她询问得很仔细,让罗追有一种就像是昨夜被薛白盘问时一样的错觉。   “……”   “只有百余人渡河,拿下了大树寨?”娜兰贞有些不信,但还是转头对伦若赞道:“快去告诉尚东赞。”   “好。”   娜兰贞则继续问道:“这支唐军主将是谁?”   “薛白。”罗追下意识就答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一人,“我不知道他在唐军是什么官职,但所有人都愿意听他的,他很有本事。”   “多有本事?”   “他才二十岁左右,但什么都知道。”   说到这里,罗追有些夸张地挥动着双手,描绘着薛白的才能,像是在念一首诗。   “他知道为什么日照雪山时会是金色的;知道人在高原上不舒服是什么原因;知道大渡河中哪里能过河;只要是他制定的计划,唐军都会去做,都能做成;是他引来了天神,轰开了大树寨的寨墙……”   “啪!”   娜兰贞听得秀眉一皱,抢过一柄刀,用刀鞘给了罗追一个嘴巴子。   “你在骗我。”   “小人不敢骗公主。”   娜兰贞神情严肃,无法相信罗追对敌人的赞颂之词,道:“我不信……”   “轰!”   突然又是一声雷响,打断了中军这里的谈话。   娜兰贞抬头看去,见到了她无法相信的一幕——大树寨的寨墙在一瞬间坍塌了下去,砸向了正在入城的吐蕃兵马。   尘烟腾起。   随之而来的是惨叫,以及各种嘈杂的声音,让人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   尚东赞其实入城不久后就发现了异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也没有嶲部的头人前来迎接。   “停!”   他不敢马上让士卒知道中计了,以免他们恐慌。他首先做的反而是解下了弓箭,瞄准了他一眼扫去最像唐军将领之人。   然而,不等他展示出他的勇武,一声大喝已响起。   “动手!”   轰隆巨响声中,他抬起头,见到寨墙上的石块正往这边砸来。   尚东赞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本该更小心谨慎才是,可谁又能想到唐军会在一个嶲人的寨子里呢?另外,他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急着入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太想在娜兰贞公主面前表现了。   于是,那美丽又清冷的面容在他脑中浮起。   “嘭!”   石头砸落。   尚东赞脑中的美丽面容就此消散。   他的脑袋也就此消散了。   火光燃起,大树寨逐渐陷在了火海之中。   ***   大树寨中是真的有大树,就长在临着寨子的一段高山之上。   薛白此时正站在树下,看着战场上的局势。   第一时间进入寨子的吐蕃兵马不算多,他这些布置,造成的真正伤亡只有三百余人。但它动静大,对吐蕃军士气的打击不容小觑。   薛白虽然也可以在给吐蕃军造成一定的伤亡之后就撤回大渡河,但如此一来,等对方主帅缓过气来,在这种狭窄的地势下,蕃军将会对唐军进行围追堵截,到时,唐军的损失只会更大。   正在一边观察局势一边思考,信使终于赶回来了。   “薛郎,节帅已派了援军,就在路上!”   薛白大喜,当即喝道:“击鼓!”   他要以鼓声再次震慑蕃军,不给他们恢复理智的机会。   “咚、咚、咚、咚!”   鼓声传开,百余唐军有了成千上万人的气势。   ***   娜兰贞听到鼓声,有些茫然地转了转头。   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被突如其来的战场吓到了很正常。   尚东赞的旗帜入寨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很可能是已经死在天雷之下了。这个她刚刚拉拢来的将军,转眼就命丧于唐军之手?   她震惊到手都在抖。   但过了一会,她握紧了拳头。   “你刚才说的那个唐将是谁?”   “薛白。”   罗追低下头,已经不打算再知无不答了,他得设法救走他的妻女。   娜兰贞低声重复了一遍“薛白”,将这名字记下。   前方,吐蕃士卒们已被吓得纷纷掉头跑来。   伦若赞手忙脚乱地安排,末了,亲自赶回来要保护娜兰贞。   “公主,快走。”   娜兰贞下意识走了几步,出于本能就想离开这个残酷的战场,但当恢复了理智,她想起一件事。   “不能撤,唐军只有百余人。”   伦若赞只好停下脚步,道:“不是唐军有多少人,而是士气已经散了,撤退休整以后再战。”   娜兰贞摇头,摆出了她父亲处理国务时威严睿智的模样……至少看起来有些相似。   她沉吟道:“你方才没听到吗?唐军主力在紫打地,现在嶲部乱了,他们很可能已渡河,包抄我们。”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得马上撤退。”   “不。”娜兰贞道:“往南撤,都是狭长的山谷,我们的兵力铺展不开,士气又正是低落,万一被堵住,很快就会被击败。反而是击败这百余唐军,占据住大树寨的有利位置,唐军才进退不得。”   伦若赞并不认同她的判断,但他真的很关心她的安危,遂柔声道:“公主,我的职责是护送你到南诏,而不是击败唐军,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说完这句话,他才高声向士卒们喝道:“撤!”   娜兰贞深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法真正掌握兵权。   她有一个弟弟,名叫赤松德赞,今年八岁,乃是吐蕃王位唯一的继承人。她常常对他感到羡慕,尤其是这几年做了无数努力,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外嫁,成了泼出去的水。   脑子里想着这些,她在护卫的拥簇下策马疾行。   走了十余里,地势渐窄,前方还有两里才会到一个岔路口。   娜兰贞抬头看着山高谷深的情形,心想,倘若自己是唐军主帅,就要在此设一支伏兵……   “嗖嗖嗖嗖!”   密集的破风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便是惨叫。   娜兰贞看不到前方的情景,却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果然中伏了。   事已至此,已无法可想,伦若赞唯有下令兵马掉头,重新杀向大树寨。   号角声接连响起,那是唐军追击上来了,逼迫着吐蕃士卒们互相踩踏,留下大量伤亡。   “公主!”   伦若赞急得满头大汗,同时也难堪至极。他现在已经没办法面对自己笨拙的指挥了,只想着护送娜兰贞走,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然而,当蕃军重新再杀回大树寨,前方却已有唐军严阵以待。   ***   “节帅亲自率援兵从大渡河北岸过来了,正在渡河;王天运、李晟等部,已绕到南面去堵截蕃军。”   “好。”   薛白用千里镜扫向大渡河,发现王忠嗣的旗号虽然已在渡河,但带的兵马其实不算多。   仓促之间,也渡不了太多的士卒。   而蕃军虽然已方寸大乱,人数却多,便是站在那不动给唐军杀,两天两夜也未必杀得完。   正想着,王忠嗣已到了,雷厉风行地走到薛白身边,扫视着战场的形势。   “放开缺口,让蕃军突围。”   “不知节帅何意?”薛白请教道。   王忠嗣道:“蕃军人多,后续还会有援兵。我方孤军深入,士卒饥劳。此时占据上风,可一旦战事僵持不下,于我军非好事,故而可围三阙一,放他们突围。”   薛白问道:“节帅就不怕他们赶到南诏报信?”   “普通士卒,战败了,逃出战场了,跋山涉水到别国去报信吗?”王忠嗣指着蕃军的中军大旗,道:“擒贼先擒王,将他们的主帅除掉,旁人自不会再去南诏。”   薛白若有所悟,但还在思忖。   王忠嗣难得笑了笑,指着大树寨两边的高山,道:“我们先占据了高处,再放开围堵。蕃军自然会冲过大树寨,沿河逃窜。”   薛白道:“沿河两边走不了的,要不了多远就是临河的峭壁,所以大树寨的位置才重要。”   “没路了好,将他们赶入大渡河。”   “还有船?”   王忠嗣道:“且留些希望给他们,他们兵力多,不可逼到了死路。”   “围三阙一,不仅是围城时可用,受教了。”   很快,唐军依着王忠嗣的命令行动起来。   薛白带人登上了东侧面的陡坡,准备好随时放箭、冲锋,以期给突围的蕃军造成大量的伤亡。   赵余粮则抱着他那柄笨重的火绳铳,架好,填装,准备点火。   薛白看着,也没说什么,这支火绳铳的组件几乎全是手工一点点打造的,既不能批量造,又不太好用,更多的意义还是在于实验,累积使用经验,寻找改良的办法。倒没想到,赵余粮能把这么麻烦的东西用得这么好。   周围的唐军却要笑话赵余粮,道:“有这许多磨叽工夫,我都射出去十箭了,你抱着这玩意一路,到底有甚用?”   赵余粮道:“可我不会射箭。”   同袍们皆是摇头,骂他没志气。但话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办,反正不会射箭,有个东西杀敌,总比没有强。   “来了。”   ***   “突围!”   伦若赞不停喝令,终于,他保护着娜兰贞杀出了重围。   可惜,蕃军已经失去了据大树寨而守的时机,只能冲过大树寨的废墟,奔向大渡河。   绕过峡谷,有士卒往东、西方向奔去。   忽然,箭雨从头上洒落而下,留下一地尸体。   “杀啊!”   唐军声势大噪,从两侧杀将出来。蕃军不由大乱,人挤人地,把许多人挤进了大渡河中。无情的河水当即袭卷而来,将他们冲向下游。   惨叫声不绝于耳。   短短这会工夫,死于汹涌河水的人数,就比方才鏖战两个时辰的伤亡高出十倍不止。   伦若赞急得满头大汗,竟是根本不再管帅旗,亲自拥着娜兰贞便走。   “快走,保护公主。”   “抢船。”   一名护卫举起盾牌挡着他们,脱离了帅旗,直奔大渡河边。   然而,停在那的几艘渡船就像是唐军留下吸引蕃军送命的陷阱,蕃军们为夺船自相残杀着。   “没有桨啊!”有人大呼道。   “噗。”   这人已绝望地倒在了船中。   “杀光他们!”   伦若赞赶到,发了狠,下令杀光周围的蕃军,终于是带着娜兰贞登上了一艘满是血泊的小船。   “没有桨!”   “推船!”   不停有护卫倒下,鲜血流出,染红了大渡河。   在付出了无数条性命之后,好不容易,小船动了。   伦若赞眼看着河水开始推动小船,心情无比复杂,好在,他拼尽全力还是保护下了他的公主。   周围是地狱般的情形,唯有船上载着逃生的希望。   他看到娜兰贞脸色苍白,小嘴唇都没了血色,可怜兮兮地站在血泊之中,心疼不已。   “公主,你别怕,我会保护你,坐下……”   “砰。”   突然其来的一声闷响。   伦若赞感到背上一痛,痛哼了一声,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还在想着也许就不去南诏了,他可以带走娜兰贞公主。   然而,他眼神里的神彩还是逐渐褪去,只能无力地坐下,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娜兰贞。   “娜兰贞,我……我从小就……”   他眼前最后的画面,是娜兰贞美丽的脸庞,她探头过来看他了。   伦若赞感到一阵满足,终于没了声息。   娜兰贞看了看伦若赞,有些疑惑,最后让护卫把伦若赞的尸体翻了过来。   她蹲下身,检查了上面的伤口,眼神中露出震惊之色,看向了河岸,带着不服输的语气喃喃了一句。   “真这么厉害?” 第348章 俘虏   长安,八月。   升平坊,杜宅,桂花飘香。   明日便是中秋节,卢丰娘正带着婢女们在准备给各家送的礼,到了给薛宅的礼单,她却踌躇了起来。   “倒是难,我与薛白情同母子,这给三娘的礼轻了不成,重了又显得生分。”   彩云默默低下头,心知主母不是真的犯难,而是忍不住又要把“与薛白情同母子”这句话拿出来念念。因每次说出来,都不知让长安城的贵眷们有多羡慕。   那边杜有邻从正房出来,整理着胡子,要往书房去,卢丰娘见了,连忙将他劫下来,道:“阿郎慢些,帮我看看中秋的礼单。”   “说吧。”杜有邻停下脚步。   卢丰娘偏不说正事,拉着他到一旁,小声闲聊道:“我听彩云与青岚聊天,提到右相府的十七娘近来常到薛宅去与三娘说话。”   “薛白在便有风言风语,如今他不在长安还有这嘀咕。李家小娘子那是去给颜三娘看病的,嚼甚舌根?”   “我不就是怕三娘与那边,比与我们更亲近了吗?”   这缘由听得杜有邻连连摇头,不耐烦道:“尽操些没用的闲心。”   “那中秋?”   “办个家宴,邀了颜三娘与她娘家便是。”   “可虢国夫人还住在薛宅,倒不知她有何安排。”   “你还能管得了虢国夫人不成?”杜有邻愈发不耐烦,迈步便走。到最后,他也没能给个出个明确的主意。   如今薛白不在,想着要照顾颜嫣的人却多,彼此如何协调反而成了难事。   “对了。”卢丰娘又问道:“阿郎派人到金光门看看可好,五郎怎还不到家?”   “他回什么家?”   “阿郎忘了,他要回来过中秋,说了今日到,我与你说过许多次了,到底有没有在听?”   杜有邻反而皱眉道:“朝廷命官,擅离职守,他也不怕被御史弹劾了。”   “就在这京兆郡内,中秋节休沐回来一趟,哪个又要弹劾他?你若不情愿儿子回来,中秋节伱到屋外头去。”   卢丰娘喋喋不休,但后面那句硬话却是等杜有邻走远了,她才自顾自地说的。   她满心欢喜盼着儿子归家,等了许久,终于听到通传,说五郎的车马到了。   马车缓缓驶入侧门,卢丰娘趋步上前,迫不及待掀开车帘,只见薛运娘捂着肚子坐在车厢中。   一对眼的工夫,薛运娘低下头,欲言又止,卢丰娘立即察觉到了什么,上前小声问道:“好孩子,你莫不是有了?”   “阿娘。”薛运娘点点头。   “你慢着些。”卢丰娘大喜,一边搀着,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待入了院门,才想起回头看了一眼,问道:“五郎呢?他也不过来扶着你。”   “五郎与朋友去办些事务。”   “薛白不在长安,他还能有朋友?哪个?”   “是杨国舅府上的公子。”   卢丰娘原本欢天喜地的,忽听闻儿子与杨暄来往,那笑意就变得勉强了许多。   待她去与杜有邻说了,杜有邻先是欣慰,而后脸一板,不悦道:“逆子不立刻归家,反跑去与那等纨绔子弟来往,简直是不学好了……全瑞,你去把五郎找回来。”   待到暮鼓开始响时,全瑞才带着杜五郎匆匆忙忙回了家。   他们赶到书房,杜有邻问道:“跑哪去了?若我不派管事找你,你还要夜不归宿不成?!”   “啊?”杜五郎好生冤枉,解释道:“孩儿原本就打算回来了,因管家来,反而还耽搁了一会。”   “还敢狡辩?当了官,变得油嘴滑舌。”杜有邻叱道,“你与那纨绔去做了什么?”   杜五郎本就没想当这官,结果好话坏话全让他阿爷说了,原是不思进取,现在却是油嘴滑舌。   他无可奈何,老实应道:“阿爷放心,我们是去做了一桩善事。”   杜有邻也就是问一句,没听到回答就不耐烦地挥手让儿子退下,目光已落回书卷上、不欲理会此事,结果“善事”二字入耳,反而有了更多的怀疑,须知那些长安游侠儿,把嫖宿都当成救济弱女子的善事。   看着杜五郎告退的身影,杜有邻想了想,问全瑞道:“他今日去了何处?”   “去了杨家的别宅,五郎真是去做了善事,他赎买了一户人家。”   “什么人家?”   “是一个老妇、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另外,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杜有邻手里的书卷一丢,道:“禁止他再与杨暄往来。”   ***   “我?纳妾?”   次日便是中秋,杜五郎却忽然被两个姐姐问了几个问题,连忙大摇其头。   “阿爷误会我了,那不是……那是郑桂娘,她的兄长是我的同年,在西泸县令任上被南诏俘虏了,我想着不能让报效社稷之士寒心,便帮他家里一把。”   提到南诏,杜妗不由关注,问道:“姓郑?名叫什么?”   “郑回。”   杜媗想了想,思忖道:“似乎在何处见过这名字?”   她隐约记得是在薛白出发前整理的某一份文书上看到过,但她与薛白断了联络已有一个多月,上一次他来信还是在益州之时,说马上要随军秘密奔袭。   他还颇风趣地说下一次该是攻破太和城,于城中写信了。   可杜媗免不了担心。   “阿姐若看到这名字,一定是替我看榜时,留意到了我的同年。”杜五郎道,“总之我与运娘情投意合,肯定是没有纳妾的心思。”   “不是看榜时见到的。”杜媗摇了摇头。   她当时就没去看过杜五郎那一榜的明经名单,想了一会,她忽然转身就走。   “阿姐你去哪?”杜五郎忙问道:“马上就要吃家宴了,我……”   话音未了,杜妗也已跟上杜媗匆匆去了。   “我赶回来与家人团圆的。”杜五郎剩下的话没有人能听到,他便小声说给自己听,“好不容易休沐。”   他已感受到今年中秋的气氛有些冷清,因为薛白不在。   虽然薛白原本不属于杜家的一员,可如今又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   道政坊的丰味楼后院有几间文牍库,藏着收集来的情报。   傍晚时分,杜家姐妹走过长廊,却见一间屋舍中亮着烛火。她们不由对视一眼,俱有些担忧,一推门,原来是达奚盈盈还在伏案整理消息。   “中秋佳节,你怎独自待在这里?”   “有新的消息。”达奚盈盈起身,道:“李林甫并未赴中秋御宴。”   “是吗?”   据杜妗所知,李林甫哪怕是病得最重的时候,几次御宴都不曾缺席过,今夜这消息便透着一股蹊跷。   “他是以何理由?”   “称是为祖先修墓,正在斋戒,以此为由向圣人告了罪。”   “不。”杜妗摇头道:“他怕是病重了,此事须想办法确认。”   如今南诏正在打仗,倘若这种时候李林甫病危,局势难免会有动荡。薛白不在长安,杜妗还是希望少一些变故。   就此事谈了一会,杜媗问道:“你可有见过郑回这个名字?”   达奚盈盈摇了摇头。   “是被南诏俘虏的西泸县令。”   “郎君确有一份名单,记载了西南官员……”   说是名单,实则有好多个卷轴,记载了西南各县的官员,还有南诏叛乱时的各种战报。   但有个问题,其中有许多战报是不全的。西南大乱,本就不可能所有消息事无巨细都递到长安来。   为此,薛白另外画了一份地图,把各种语焉不详的战报标注在上面,推演出到底哪些地方沦陷了,哪些地方还在坚守。   其中西泸县被他画了个圈,一旁写着“陷”字,官员的名册里,郑回的名字旁也写了个“陷”字。有这些标注的当然不仅一个郑回,而是足足有上百官员。   杜媗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薛白在长安时,查过这些陷于南诏的官员?”   “是。”杜妗拿出几封文书,道:“但很多消息都是他离开长安之后才陆续到的。”   “他为何要查这些?”   杜妗走到搁子前看了会,捧出一撂卷轴来,翻找着,最后将其中一张纸递给了杜媗。   那是薛白见过章仇兼琼之后记录下来的心得,首先写的一句是“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后面则是章仇兼琼攻安戎城的细节,再往后,则对比了太和城与安戎城的情形。   “他查这些,是想找到一个攻太和城的内应。”   “郑回有可能成为他的内应吗?”   杜妗道:“难说,但我们得把消息递给他,让他知晓此事。”   “可我们如今还联络不到他。”   “杨国忠可以,此事可利用杨暄带上我们的人往益州走一趟。”   商议完这些,姐妹二人再想回杜宅用家宴已经晚了,长安城宵禁,难以走动。   中秋佳节,她们被困在这一方小院中,抬头看向天空,一轮明月当空,正是“千里共婵娟”。   ***   同一个夜里,大草甸。   中秋节的夜里,薛白正坐在草地上,抬头看着月亮,什么都没想。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太多,在世俗中不停忙忙碌碌,很少有机会这样置身于天地,心无旁骛地感受自然。   过了一会儿,王忠嗣走了过来,径直在薛白身边坐下。   “我审问了那些吐蕃俘虏,他们要去浪穹。”   “浪穹在何处?”   薛白先从袖子里把地图拿出来,在明亮的月光下铺开。   王忠嗣道:“浪穹应该说是一个部落,中为‘浪穹诏’,开元年间,浪穹诏联合三诏,攻打南诏。南诏在我军的支持下击败了他们,浪穹诏便退往剑川,后来被南诏统一。他们如今的酋长名叫‘铎逻望’,与吐蕃走得很近。”   “有趣。”薛白道:“可见吐蕃也信不过阁罗凤,希望六诏能够恢复到混乱的状态?”   吐蕃显然是一边拉拢南诏,一边扶持浪穹,分化阁罗凤的力量。   薛白在想,当唐军攻打南诏时,也许能利用好他们的这点分歧,让吐蕃没那么快支援南诏。   王忠嗣道:“吐蕃大相倚祥叶乐,如今就在浪穹,正在等被我们击溃的这支队伍去与他汇合,因吐蕃公主就在这支队伍里。”   薛白刚在剑川作了一个标记,闻言有些讶异,问道:“我们的俘虏之中有吐蕃公主?”   “没有,她领着残部,从大渡河下游逃掉了。”王忠嗣道,“小女娃子,逃得倒是很快。”   “节帅是担心她会赶到南诏报信?”   王忠嗣摇了摇头,道:“她不过只剩二十余人,没有向导、马匹、食物,不可能跑到我们前面。”   薛白当即领会过来,问道:“那节帅的意思是?我们扮成送亲的队伍?”   “不错,薛郎擅于谋划,此事便交由你安排,如何?”   王天运不久前才说王忠嗣不如高仙芝会骗人,没想到,转眼之间,王忠嗣便做了安排。   当然,整支唐军都扮作蕃军很困难的,薛白遂选了两团将近五百人,换上蕃军的衣服,作为先锋行路在前。军中没有带女子,只有德吉梅朵母女,他遂让那小女儿穿上华丽的衣服,德吉梅朵则扮作侍女照顾她。   对此,罗追十分担忧。   但他已不受到唐军厚待了,他对吐蕃公主吐露唐军虚实之事被一名蕃军士卒供给了唐军。好在那蕃军士卒没听到他们具体谈了什么,罗追百般抵赖,只说自己是用假情报误导吐蕃大臣。   王忠嗣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末了道:“你的脑袋寄在我处,若攻不下太和城,她们母女便是利息。”   “利息”二字罗追听懂了,心中骇然。   他再一想,如今便是从唐军中逃出去,到何处又能安全?牦牛部?他背叛了吐蕃,只能随唐军一条路走到底。   别的不管,至少他还与他的家人在一起。   这个中秋节,他算是比唐军中很多人过得好了。   ……   次日,中秋节已过,唐军继续行进。   赵余粮作为薛白的私人护卫,也走在先锋军的队伍当中。   但经历了大树寨一战,士卒们与他打招呼,却都要唤上一句“万人敌”。   赵余粮极为不习惯,每次都是连连摆手,焦急地说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称号。   “李校尉一箭射杀牦牛酋长,被称‘万人敌’,你一铳打死了吐蕃大臣,怎么就不能称呼?”   “就是,莫显得我们河东兵不如陇右兵。”   “可我也不是河东……”   赵余粮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也没能解释清楚。   但更让他忧愁的一件事是,他的火绳铳坏了。   射中了伦若赞之后,他还打了几铳,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杀伤了两个吐蕃将领。当时装填就愈发费力,之后更是卡住。   赵余粮把火绳铳拿给薛白看了,说是枪管里已经变形,没用了,好在没有炸膛。   “郎君,那能修吗?”   “修不了了,埋了吧,务必销毁了。”薛白说着,竟是将那火绳铳各个部件拆下来。   赵余粮看得心疼,又道:“郎君,修一修吧?没了它,我就不能杀敌了。”   偌大一条汉子站在那像是要哭出来。   “是吗?”薛白却是反问了一句,道:“没了趁手的武器,你就不能杀敌了?”   赵余粮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愣了愣。   “武器总会再有的,但武器只是锦上添花,至少在当今是这样。它能否帮助你增长战场上的经验、出手时的自信、一往无前的勇气,这才是最重要的。”   薛白已将手中的火铳拆了个七零八落,这是第一批造出来的火器,并不好用,坏了也就坏了。但很多第一批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他希望他们能一直都在,且越来越强大。   此时的赵余粮依旧没明白这份期许,好在薛白承诺以后会给他一杆更好的火铳。   是日,赵余粮还领了一份军令,他奉命带一小队人去前方探路,唐军行进路上的下一个吐蕃堡垒是孟获城。   初时,身上没挂着火铳,他感到很不安。   军中有一个名叫黄丁火的士卒便问道:“万人敌,怎没带你的火棍杀敌将?”   “用不了了。”   “你瞄得准,箭术一定不差,用我的弓,我的弓重。”   “拉不开,我力气小。”   “那要射谁,只管说一声,我箭术也不差。”黄丁火笑道。   赵余粮遂心定了许多,他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农人,终于渐渐有了老兵的样子。   ***   南诏,太和城。   郑回走进王城,很快就感受到了王城日新月异的变化,阁罗凤正在自立建制,王城中的诸多雕饰摆设的规格便都换了,威严了许多。   一路被引到大殿之上,殿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地图,阁罗凤端坐于上首,正与诸将在议事。   “见过云南王。”郑回执礼,低着头不敢看。   他说好只是当教书的先生,若看得多了,免不了要被阁罗凤利用。   “郑先生来了,快,赐座。”阁罗凤很热情,道:“先生等待一会,等我议完军务。”   “那我先回避……”   “不必,不必,又不是机密,安心坐下。”   阁罗凤安抚着郑回,继续向诸人道:“方才说到哪了?鲜于仲通已率唐军大军到了石城。”   郑回默默听着,心中思量,他猜测圣人被拂了天威,很可能出兵南诏。但在他看来,如今吐蕃大相已带兵到浪穹作壁上观,打的就是蚌鹬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大唐最理智的办法还是与南诏和谈,以打仗之外的手段解决,。   巧的是,阁罗凤也是般想法,叹道:“郑先生代我写的书信已经送到了石城,字字诚恳,我也同意大唐在云南复置姚州、安宁城,可是鲜于仲通不肯招降,如何是好?”   这一番话文绉绉的,显然是准备好了的,打着拉拢郑回的主意。   郑回心知这一点,奈何心中希望南诏能重归于大唐,遂道:“云南王有何差遣?”   “请先生再替我写降书一封,我递呈给鲜于仲通,请他休兵罢战,如何?”   郑回先是疑惑,暗道鲜于仲通既发兵到了石城,绝不可能轻易折返,那再三递降书又是何意?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自己写的这降书,文辞优美,绝非南诏人可以写出来的。鲜于仲通一定会问是何人为阁罗凤代笔,如此一来,自己万不可能再回大唐了。   他不由心中迷茫,再一抬手,却见阁罗凤正以饱含期许的目光看向自己。   于是,他心里有些想法,不由松动了。   ***   石城。   鲜于仲通穿过了五尺道一路南下之后,不得不在石城休整,等待后续兵力。   在石城,他收到了阁罗凤的降书。   那降书看似语气谦卑,诚意满满,其实却暗藏威胁之意。   一会说吐蕃“观衅浪穹”“以利相导”,一会警告唐军“居存见亡,在得思失”,哪怕说的事情是真的,看在鲜于仲通眼里,也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他原本还好,看罢降书,恨不得将阁罗凤大卸八块,遂果断拒绝了南诏的请降,率兵继续前进。   南诏面临唐军大军压境,已坚壁清野,集中兵力,因此,鲜于仲通在这一段路推进得颇为顺利。   待到临近重阳,他已抵达滇池。   在滇池,他收到了阁罗凤的第二封降书。   依旧是那谦卑的语气,但到最后,阁罗凤竟是质问了鲜于仲通一句话。   “自古及今,为汉不侵不叛之臣,今鲜于节度贪功背好,欲致无上无君之讨,敢昭告于皇天后土耶?”   鲜于仲通不由勃然大怒。   都说南蛮心思简单,在他看来,阁罗凤却是狡诈异常。   明明是阁罗凤早有异心、攻下姚州、杀张虔陀、占大小三十二州,还勾结吐蕃,到了其嘴里,却成了“不叛之臣”了?!   反而是他鲜于仲通奉旨讨贼,变成了“贪功背好”,愧对皇天后土?   更可气者,他甚至都不能与阁罗凤辩一辩,没来由失了大唐节度使的气度,还要被御史指责。   正气到头昏脑胀,鲜于仲通忽然眼睛一眯,留意到了一件小事。   这两封降书虽盖着云南王的大印,但只看文采、字迹也知不是阁罗凤写的,必是其身旁有人为他代笔。却不知是哪个龌龊小人。   “去问问南诏派来的使者,一直送这污人眼的信来是何意,又是谁写的?”   “喏。”   这事不难打听,唐军干脆把南诏使节扣下,严刑拷打了一番,能问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回节帅,信是投降于南诏的西泸县令郑回所写。郑回如今已任南诏王师,官任南诏要职。”   “郑回?”   鲜于仲通对此人有些印象,知道其人在任上政绩不错,对此反而更恼火起来。   他遂在自己呈递给朝廷的奏报上添了一笔,告之朝廷西泸县令并非只是被俘虏,而是彻底背叛了大唐。 第349章 灵关道   孟获城。   此城据说是三国时孟获率部修建的隘口,如今是彝部的地盘。   说是城,其实只有一道石门,不高,旁边的山包上建了一座烽火台,已废弃了多年。过了石门,南面又是一片高原大草甸,在高耸的雪山之下绿草茵茵,形成独特的风景。   这日,一个彝部孩童正在放羊,登高望远,见北面有十人策马赶来。   “小娃儿。”一个彝部大汉披着鸟羽制成的衣裳,上前用彝语问道:“让你们的首领来迎接,吐蕃公主来了。”   放羊的孩童于是偏过头,以一脸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彝部大汉从怀里拿出一块青稞馕丢了过去,又道:“没听到吗?把你们的首领喊来。”   孩童捡起青稞馕拍了拍塞进怀里,赶着羊群过了孟获城的城门,在前领着路。他时不时回过头,好奇地看向队伍中那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似乎对这吐蕃公主十分好奇。   原来他就是给彝部首领放羊的,一路回到草甸中的毡布大帐,与首领阿布都禀报道:“又有吐蕃公主来了。”   “又来?”   阿布都十分疑惑,亲自赶到帐外,见了那十几人簇拥着一个少女,愈发怀疑,当即下令调集部民,把这一队人包围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   “我看你们是假的吐蕃公主。”阿布都道:“因为真的公主两天前已经从这里过去了。”   娜兰贞策马上前,道:“我才是公主,吐蕃赞普的长女。”   她在大渡河随着船被冲到了下游的滩涂,遇到了小堡部的彝民,又收拢了一些溃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是赶到了此处。   阿布却道:“公主可不会只有这几个护卫,我前两天见到的那位,才有赞普长女的气派。那些护卫骑兵,个个彪悍……”   娜兰贞忽然打断道:“他们往何处去了?”   阿布都道:“当然是护送公主到南诏联姻。”   “那是唐军假扮的。”   娜兰贞一直以来的怀疑终于在此时得到了确定,那支唐军竟真的如此大胆,她加大了声音,道:“他们要沿着灵关道南下去奇袭南诏。”   阿布都愣了愣,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只用一副“反正我不信”的眼神看着她。   娜兰贞遂拿出一个卷轴,展开,道:“这是赞普的诏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不等阿布都反应,她已接连下了各道命令。   “唐军正假扮成吐蕃人南下,我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大凉山,给我安排马匹与向导……”   ***   安宁河在汉代叫孙水,如今名叫长江水,从北向南汇入金沙江。   这一条河谷,大概就是南丝绸之路这灵关道一段的走向了。   唐军正走在河谷之中,抬头看去,可以看到两侧的雪山,该是极冷的。但时间都到九月了,河谷里却还是极为闷热,且还潮湿。   过了大渡河之后,军中士卒生病的也越来越多了。   薛白如今才体会到瘴气的可怕之处。   瘴气说白了就是一种气体,在这种原始山林中,天气炎热,死掉的动植物很快腐烂,滋生出病菌与气体,蕴含在空气和水流中。且环境潮湿,温热气候让有害气体升腾,凝聚不散,形成了如同雾气一般的存在。   安宁河谷这边其实还算好的,远不如渡过了金沙江之后炎热。但士卒们在这冷热交替中伤寒、中暑,或中毒、生疮、疟疾,减员极为严重。   薛白在长安时,就做了大量的准备,军中携带了大量的药材,行军以来也一直严令士卒们只喝煮熟的水,且人人脸上都蒙着细密的纱布充当口罩。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有些小瞧瘴气,他上辈子也曾去过云南,并不觉得气候不适,那其实是因为改土归流以后,大量的山地被开垦出来,破坏了瘴气形成的环境。   至于如今,瘴气依旧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存在。   这日,歇息之时,薛白打开行囊,里面有几个他从孟获城带来的青稞馕。   然而,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那馕已经发了绿色的霉,微风吹过,那霉菌轻轻摆动,显出强大的生命力。   薛白看得头皮发麻,连忙把它丢到一边。   他身后便有一名士卒要去捡。   “别捡,不能吃了。”   “好饿。”   薛白踩住那馕,摇头道:“饿也不能吃发霉的东西,我请节帅今日再宰杀些羊。”   他其实也有些不舒服,头晕,闷热,脖子上沁出了细细的汗,有可能是冷热交替之下有些伤寒了。更让他担心的是,万一是疟疾,只怕就很难扛过去了。   “薛郎可是不舒服?”   却是高适过来问了一句,毕竟是文人,心思细腻一些。   薛白点点头,道:“该是有些病了,一会找军大夫看看。”   “我带伱过去,如今病的人多。”高适抬手一引,与薛白边走边谈,道:“再往前,到了大凉山一带,人烟多了,气候会好些,薛郎可在那歇养到病愈。”   大凉山一带,算是大唐、吐蕃、南诏三方的交界。   在此生活的都是彝人,属于六诏之一,南诏臣服于大唐时,唐在此设了建昌府,府治在西泸县。如今阁罗凤一叛,攻克了大小夷州三十二,其中就包括了建昌府、西泸县。   说白了,终究还是羁縻之地,控制力不足。   “无人烟处有瘴气,到了有人烟之处,又怕被南诏警觉。”薛白道,“建昌府失守,鲜于仲通走五尺道南下,若要横穿大半个南诏,不知还有多少士卒得了瘴疫。”   高适转头一看,见薛白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模样,有心激励他,指了指前方荒芜不是道路的河谷,问道:“薛郎能想到走灵关道入南诏,该知这条路的来历?”   “汉武帝修的。”   “是啊,汉武帝当时想要再打通一条由成都往云南的路,朝臣皆劝他就此罢手。但司马相如以一篇《难蜀父老》坚定了汉武帝的决心,‘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司马相如遂以两千士卒修路,历时二十三年,通灵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由此,蜀地的货物可沿此路远销西南诸国,奠定了大汉在云南的疆域。”   这大概是高适一路走来的感慨,诗人总是容易感慨。   他说的“邛都”也就是建昌府、西泸县,如今已经又丢了。   “置身于此,方能感受到祖先栉风沐雨、开疆拓土的不易,我们泱泱大唐,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今南诏叛唐,四夷生乱,维护疆域一统的重担,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   薛白道:“会的。”   他虽然也有被高适激励到,但实在没什么精神。倒是高适,年纪虽大,体质却好,一路下来都无病无灾的。   是日,薛白找军中大夫看了,说他是伤寒,而非疟疾。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同时后怕不已。   这一路行军,他们白天在河谷里走得闷热不已,夜里就宿在河边的湿地,任风吹着,想不伤寒都难,军中士卒倒下了半数,连高大强健的管崇嗣也不例外。   薛白入睡后脑子里还响着高适的慷慨陈词,耳畔听的却是管崇嗣痛苦的哼哼叽叽。一觉睡醒,薛白只觉头晕脑胀,浑身酸疼。   “郎君,你病了。”刁丙道,“我背你吧?”   “不用背,还不至于。”   刁丙急道:“我们兄弟吃着郎君的,喝着郎君的,却是寸功未立。郎君养着我们,总不能让我们一把子力气没处使。”   薛白听得好笑,道:“你们要立功,便是我有危险了。”   刁丙不依,与刁庚上前搀起薛白,二话不说便背着他走。   薛白本觉得这有损他的形象,但确实困得厉害,很快睡着了。他确实是病得不轻,昏昏沉沉的。   如此行军数日,唐军到了大凉山,西泸县城。   西泸县古名邛都,原本是邛都国,汉武帝征服邛都国后设县,不久,邛都塌陷,成了沼泽汪洋,就是邛海,邛海边有泸山,山之西便是西泸县城,如今为南诏所辖。   阁罗凤坚壁清野,集中兵力于太和城,西泸县的驻兵并不多,王忠嗣若要攻克并不难,但他观察了地势,安宁河谷在西泸县以西,县城并未占据要道,且县城完好,若非为粮草转运,绕过西泸县也可。   唐军遂不入城,依旧宿在安宁河畔,只让薛白带着一部分人入西泸县,以吐蕃公主之名骗取补给,以期顺利通过。   “薛郎病重,可在西泸县歇养,痊愈后再南下与我汇合,或是直接返回益州。”王忠嗣交代道,他也有些不太舒服,大概是水土不服。   薛白没有推辞,他担心伤寒感冒让自己的身体变弱,要在这瘴气丛生的环境下活下来就更难了。   他换了装扮,把头发梳成特别高的椎髻,领了人手,带着罗追一家三口,以及一队被他招降的吐蕃俘虏入城。   看得出来,西泸县是不战而降的,城门完好,负责镇守建昌府的是南诏大酋赵佺邓。   赵佺邓早便知吐蕃公主要来,南诏虽不想成为吐蕃的藩王,眼下却还得借吐蕃之势。   “见过公主,有失远迎,请。”赵佺邓会说汉语,但不会说吐蕃语,因此随身带了一个通译。   这通译是个被他俘虏来的唐吏,会吐蕃语,所以此时赵佺邓说的还是汉语。   薛白一开始就听懂了,但还是等那通译说过话之后才露出了然的表情,示意罗追说话。   “公主不仅是来与南诏联姻的,还带了兵马来支持南诏抵御唐军,请大酋放大军南下。”   “这是自然。”赵佺邓听了通译的转达,答应下来。   事实上,吐蕃大相倚祥叶乐如今已经陈兵于浪穹了,到时南诏也很可能真的需要吐蕃军夹击唐军。   这些都是早已议定之事,很快也就说完了。   赵佺邓却又看向薛白,觉得这年轻人的相貌俊秀,有些不像是吐蕃人。   “这位是?”   薛白声音沙哑,用吐蕃语道:“告诉他我是谁,咳咳咳……”   罗追连忙道:“大臣莫再说话了。这是吐蕃御史大臣伦若赞,葛尔氏的嫡子。”   “失敬,失敬。”   “大臣病了,要在西泸城暂歇,请大酋安排住处,还有伤病会留在城外大营养病,还请送去食物。营中留下的都是得了疟疾的,将食物放在营外即可。”   “放心,会安排妥当。”   西汉时修建灵关道,大量的士卒便留在了邛都,成了当地汉人的先民,之后彝汉结合,使得西泸县成了如今川西高原中汉化较深的地方,至少开垦了许多耕地,瘴气比起古时已轻了许多。   王忠嗣略做休整之后继续领兵赶路,薛白则留在了西泸县养病,另外还有三百余重病到不能赶路的士卒宿在城外营中,由管崇嗣、曲环管着。   薛白昏睡了两日,到了第三日,终于感到神志清明了些。   他预计王忠嗣在渡西沙江,再加上休整需要五日,遂准备次日启程。   但就在同一日,有五十余骑也赶到了西泸县。   ***   娜兰贞一路南下,在路上看到了不少唐军留下的无名冢,以及羊的尸体。那些羊是病死的,唐军不敢食用,只好丢在河边发烂发臭。   终于,她追到了大凉山,赶到了西泸城。   很快,她见到了赵佺邓,这是她兵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有实力向太和城及时传递情报的吐蕃官员。   “说出来恐大酋不信,但大酋前几日见的吐蕃公主是假的,我才是真正的吐蕃公主。”娜兰贞把吐蕃赞普的诏书拿出来,递在赵佺邓面前,道:“那是一支唐军,正在南下奇袭太和城。”   赵佺邓是南诏大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远比吐番那些松散的部落高,接过诏书仔细看了,眼中显出惊疑之色。   “怎会如此?我一直知道吐蕃公主会来,岂知是假的?”   “大酋是如何被骗的?”   “他们看起来就不像是假的。”赵佺邓遂把整件事从头说来,“有个年轻男子带着公主与护卫们入了城,颐指气使的样子……”   通译好不容易才把“颐指气使”用吐蕃语翻译出来。   娜兰贞却已激动地站了起来,道:“是那个人!”   是牦牛部的叛徒与她说过的那个人,偷袭了大树堡,还设计骗尚乐赞进入埋伏的小人,名叫薛白。   “他还在城里?”   “就在城西的驿馆里住着。”   “拿下他。”娜兰贞掷地有声道。   她这一路而来,历经磨难,却也成长了许多,如今已有不少人都支持于她,包括孟获城的彝部首领阿布都。   一行人匆匆领兵赶向驿馆,娜兰贞想着马上就要一雪前耻,眼神中愈发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走过长廊,前方一间客舍的大门紧闭。   娜兰贞示意兵士们先行包围,然后抬手一指。阿布都持刀在手,大步上前,一脚便踹开了大门。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薛白。   娜兰贞大失所望,走进了屋舍中,只见案上还摆着一碗药汤,她用手一摸碗壁,温的。   “人还没走多久,追!”   她吩咐过后,端起那药汤闻了闻,心想这唐人真是弱不禁风,这么快就病倒了。   但,薛白是如何得到消息逃了的呢?   镇守此地的南诏大酋赵佺邓说着一口汉话,举手投路也像是汉人,莫非是他?   想到这里,娜兰贞摇了摇头,暗忖赵佺邓若是叛了南诏,直接将她捉起来就好,不必多此一举。   ***   一时半会虽不知薛白藏到了何处,唐军在城外却还有一个营地,赵佺邓于是调集了两千兵力,准备除掉唐军那些伤病士卒。   这一番调动,时间已到了傍晚,有将领问道:“大酋,是否等到天明再出兵?”   “不,薛白已经逃走,很可能到城外通风报信,一定要尽快。连夜偷袭他们的营地,杀干净。”   南诏将领遂领命而去。   赵佺邓这才有时间请娜兰贞、阿布都等人到都督大衙议论,问及更详细的经过。   待得知唐军在大树寨重挫吐蕃军,赵佺邓面露忧虑,心中却是暗喜,以南诏的角度考虑,巴不得见吐蕃与唐军厮杀个两败俱伤。   最好,剑南边界再起战事,杀个血流成河。   想到这里,赵佺邓瞥了那看起来就不聪明的阿布都一眼,心知这想法不能与阿布都说出来。活在三方边境的部族,肯定不希望战事又起。   赵佺邓与阿布都其实颇熟识,以前南诏臣服于唐,常有商贾走灵关道来往于蜀地、南诏之间,赵佺邓家中也做些生意,对阿布都也颇有打点,以通过孟获城那道门……   “好在公主无恙,且及时赶来,我已派人南下去通知太和城防备。等杀掉城外的唐军,也会派兵南下追赶唐军主力。”   “大酋救了我,我一定禀明赞普,对大酋加以感谢。”娜兰贞道,她不忘拉拢赵佺邓一番。   阿布都则打了个哈欠,低着头,像是坐在那就要睡去。   正此时,有南诏士卒赶了回来,禀道:“大酋,不见了!”   “说清楚,什么不见了?”   “那些唐军不见了!”   赵佺邓诧异地站起身来,问道:“他们都是些伤兵,能去哪里?”   说话间,阿布都手底下的二十多个彝人勇士也赶了进来,匆匆走向阿布都。   赵佺邓已察觉到了不对,忽又听得屋外响起了杀喊声。   忽然。   “噗”的一声,有血泼在了窗纸上。   赵佺邓回过神来,留意到阿布都的彝人勇士手里都是持着刀的。   “保护我!”   他连忙拉着娜兰贞走,同时反应了过来,是阿布都给薛白通风报信。   下一刻,阿布都一扫方才困意十足的样子,接过一柄刀,直接扑向赵佺邓,一刀劈下。   赵佺邓背上挨了一刀,犹奋力奔逃,他的护卫们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拥上前救他。   他们杀出了屋子。   然而,转头看去,竟见外面已被唐军包围了。   ***   娜兰贞不明白。   她不知唐军是如何神兵天降地出现在城中的都督府内,即使是阿布都帮忙,可阿布都为何又要背叛吐蕃?   混乱之中,她只听到那刀兵入肉的“噗噗”之声不绝于耳。   终于,她脸上感到一阵腥热,却是奋起反抗的赵佺邓也被砍死于当场,血泼了她一脸。   娜兰贞若说不怕那是假的,那么多人一下死在身边,她只觉心里发毛,恐惧到止不住颤抖的地步。   “咳咳咳。”   她面前忽然响起了咳嗽声,是那种伤寒之后喉咙干哑的咳。   奇怪的是,那声音分明不大,但咳了几声之后,周围旁的声音便轻了下来。   “她是吐蕃公主,留她的性命。”   有人用汉语说了一句,声音嗡嗡的,听得出来他鼻子塞得厉害。   娜兰贞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汉家男儿正向这边走来,他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弱不禁风,反而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英挺之色。但病了也是真的,脸色发白,手里拿着一条帕子,正在擤鼻涕。   与这有些可笑的样子相随而来的是可怖的杀伐之气。   院中又倒下了两具尸体,除了她,唐军已杀光了所有的反抗者。   她知道他是谁,薛白。   他本该差一点就死在她手里,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控制了建昌都督府。   “为什么?!”娜兰贞转头向阿布都大喝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嘿。”   阿布都不以为耻,反而笑了笑,看起来更显得不聪明。   娜兰贞大怒,转向薛白,道:“我不服!”   “因为,孟获城不想让南诏与大唐分裂。”薛白用他沙哑的声音回答道,他说的是吐蕃语,但非常不流利。   他是在长安时就开始学了,词虽然记下了很多,可惜口音不像。不敢用来冒充吐蕃人,却可用来与娜兰贞交流。   “你知道吗?从汉武帝修灵关道开始,孟获城所在的位置就是商贾的道路,城门一修,更是重要的商贸隘口。南诏叛了唐,他们吃什么?”   娜兰贞转向阿布都道:“赞普不会原谅你的背叛,吐蕃会出兵灭你全族!”   “不会的。”阿布都道。   在孟获城,薛白已经与他说得很清楚了。   如今,吐蕃在河曲战场上节节失利,哥舒翰兵指黄河九曲;南诏虽叛唐,唐军却也大举攻南诏,此次若走灵关道灭了南诏,大唐往后势必要大举经营川西,到时有多少商旅要过,少不得得扶持当地的酋首。   阿布都看起来不聪明,但怎么为部落牟利,还是想得很清楚。   南诏不就是被大唐扶持起来的吗?他阿布都可比阁罗凤要听话得多……   娜兰贞忽然间想明白了,原来,薛白在孟获城时就策反了阿布都。   也就是说,在她抵达西泸城之前,薛白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准备把兵马调入城中。唐军很可能就埋伏在城外,等赵佺邓调兵离开,阿布都便派麾下打开城门,迎唐军入城。   她根本不是差一点就杀了薛白,而是从头到尾都落在了薛白的算计里。   “杀了我吧!”   娜兰贞大喊一声,撞向前方一名唐将的刀锋,却被唐军士卒一把摁住。   “你不会想死的。”薛白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又轻咳了两下,道:“我看得出来,你很想掌握权力,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忒。”   娜兰贞啐了一口,薛白早有防备,灵活地侧身避开。   他也不恼,又道:“我得到消息,九大臣当中有人要背叛尺带珠丹。”   “你怎么知道?”娜兰贞惊诧万分,连忙问道:“此事是真的?”   她一问过话,马上意识到自己显得太过关切了。   “你也知道?”薛白果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道:“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联络大唐了,你呢?”   “我是听到了传言,本登忽、悉诺逻恭禄对有叛心。”   薛白笑了笑,心知娜兰贞这是中了吐蕃叛臣声东击西的计了。   “你笑什么?”娜兰贞当即捕捉到他笑容里的意味,忙问道:“不是他们吗?那是谁?”   “咳咳咳。”   “该死的痨病鬼,你给本公主说!”   “我凭什么说?”薛白止了咳,收起脸上的笑意,冷冰冰地道:“你是我的俘虏,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娜兰贞怒不可遏,但却不想再寻死。   她很想知道薛白所说的那个秘密,九大臣之中到底是谁勾结了唐?她也想知道,他说的给她一个机会是指什么。   ***   王忠嗣一路南下,没有选择在盐边渡过金沙江,而是沿江往西,寻找更好的渡河地点。   他的目标是太和城,位于苍山与洱海之间,倘若在东边渡过大江,很容易被南诏所察觉。   九月二十八日,他行军至一段河口,隔江便是南诏的桑川地界,由此渡河,南下便可绕过苍山,在南诏无所防备之际,神兵天降于太和城。   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一步,王忠嗣下令,宰杀军中大部分牛羊,制成革囊,同时休整三日,让士卒们吃一个饱。   歇到第三日,却听到金沙江对岸隐隐有呼声传了过来。   王忠嗣走到江边,抬起千里镜看去,只见有十余人正站在南岸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地大喊,且那些人身披皮甲,显然是行伍之人。   他当即心中一沉,暗忖千辛万苦跋涉至此,竟在最后关头被发现了吗?   过了一会,却见南岸那些人放下船只,其中六人下船,往这边划来。   “节帅,怎么办?”   “让他们过来。”王忠嗣依旧沉着,道:“把军中的吐蕃俘虏们都带来。”   他知吐蕃军如今就在剑川,离此处不远,暗忖来的若是吐蕃人,或还有挽救的余地…… 第350章 十月渡泸   金沙江如今还叫泸水,颇为有凶恶之名。   但它的水面其实很平静,水波浅浅淡淡的,如同在微笑一般,同时,这平静之下又蕴藏着深不可测的神秘。   大山环绕在两岸,天地静默,把人衬得如蝼蚁一般渺小。   几个吐蕃人走在河畔,为首者名叫帕加。“帕加”在吐蕃语里是“猪屎”的意思,贱名好养活的习俗在哪里都有。   帕加是吐蕃宰相倚祥叶乐的私人奴隶,他虽出身卑贱,但从小头脑就特别灵活,愿意学也愿意想,甚至还会说几句汉话,因此得到了倚祥叶乐的赞识。   他是奉令来迎接娜兰贞公主的,原本是在上游的龙开口渡等着,但前日听到游骑说远远见到对岸有炊烟升起,于是过来看看。到了一看,果然见到了对岸竖着的是伦若赞的旗帜。   “我就说嘛,真是公主到了。”帕加喃喃自语道,“真是慢啊,大相从稻坝那条路南下,已经在南诏等了一个月了。”   他向北岸的身影挥动双手,不停地呼喊起来。   但过了许久都没得到对面的回应,让人心生疑惑。   “他们怎么不打招呼?”   “太远了,听不清吧?”   “放下船,渡河了再说。”   帕加遂带了五人乘小船划往金沙江对岸,小船摇摇晃晃,划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北岸,也被江水冲到了下游两三里,帕加先下了岸,留下两人负责把船划回上游,他则先往那边走去。   没多久,前方一队吐蕃士卒走了过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我们是大相麾下的亲兵,来迎公主。”   帕加应答之时,飞快地瞥了这队人一眼,只见站在前方的三人没有披甲,也没有拿兵器。   换作是一般奴隶奉命办事,也就观察到这里了,帕加却不同,他还注意到这前头的三人分明饿得有气无力了,居然能负责领队并开口问话。   至于按着刀站在那三人身后的则是六个高大汉子,虽也穿着吐蕃服饰,看样貌,其中有两人应该是羌人。   虽说从战国开始,西羌诸部中的发羌便迁到高原与吐蕃人繁衍,如今吐蕃也包含了许多羌族部落,但吐蕃人与羌人的相貌还是略有差异,羌人高鼻狭面,会更像汉人一些。   这点差异,帕加是平时留心观察过才看得出来。   当然,护送吐蕃公主的队伍中有羌人,乃至西域人,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疑惑。   帕加说不出有何处奇怪,应话之后就恭敬立在那儿等着回应,可方才问话的士卒却没有答话,而是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身后的羌人。   “有船吗?”那羌人干脆问道,吐蕃语说得十分流利。   帕加推测这羌人才是这队人的领头,偏是喜欢站在后面。   “船在龙开口渡,大相安排了百余船工摆渡。虽然离这里有些远,但小人就是奉命来带路的。”   “渡过了大江,往哪走?”   “自然是去浪穹见大相了。”帕加笑道。   那羌人摸着下巴,看着金沙江思忖了一会,道:“大军一路南下,地势险恶,遍布瘴气,士卒们伤的伤、病的病,已不能继续往上游行军了,你让那百余船工把船只划过来。”   帕加问道:“可南岸这段路不适应大军行进,而且大相安排好了,南诏的官员已经都等候在对岸了。”   “你只管去安排,废话许多。”那羌人忽然发了火。   “不是小人不肯安排,而是小人调动不了船只啊。”帕加笑得愈发谄媚,又道:“将军也知道,这大江上的船都是南诏人的,不是我们说调就调。”   那羌人闻言默然。   帕加再次瞥了他一眼,见他犹豫,问道:“将军若做不得主,或许带我去拜见公主或大臣?”   也就是这一句话的工夫,帕加心里奇怪道,自己虽然是奴隶,但是代表大相来的,伦若赞怎么也该亲自来见一面才是,怎么能这么怠慢?   “小人帕加,是大相身边的端墨的人。”帕加于是提醒了一下,“敢问将军大名?”   那羌人被他的名字逗得一笑,也自报了姓名,道:“荔非元礼。”   “荔非元礼将军有礼了,这是大相的信物。”   荔非元礼看了帕加递来的信物看了,随手把一面吐蕃军中的令牌丢过去,道:“伦若赞病了,不便见伱,你持这令牌去把船只调过来就是。”   帕加接过令牌,问道:“大臣可需要小人带话给大相?”   “说了,他病了。”   “是。”   帕加心存怀疑,但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这些事不是他能多管的,万一得罪了公主或护卫大臣。   在没有出问题的情况下,他只需要奉命行事便好。   ***   荔非元礼盯着帕加重新渡江了,方才押着三个吐蕃俘虏转回了王忠嗣面前。   他是羌人不假,但也是唐军士卒,在河陇战场上还是探马,专门打探吐蕃军情,因此吐蕃语说的极好。这次南征,军中调了不少像他这样的老卒来。   “节帅,应付过去了,让他将船只调来。”   王忠嗣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问了荔非元礼与帕加之间对话的详情,脸色反而愈发凝重。   他下令军中加快速度吹革囊、造竹筏,争取尽快把更多士卒先渡到对岸,如此,若被看出破绽,还可迅速奔袭太和城。   入夜,营地没有点起篝火,王忠嗣思忖着南诏这一仗,整夜难以入眠,亲自安排了巡卫,天明后便继续督促军务。   用午膳时,他捧着肉干嚼着嚼着,疲倦地眯着了一会。   没多时,有脚步声传来,他当即就醒了,却听帐外道:“不是急事,晚些再与节帅说不妨。”   王忠嗣睁开眼,走到帐外,有士卒们正在交谈,他才要问出了何事,荔非元礼匆匆赶了过来。   荔非元礼的神态比昨天要仓促得多,走到王忠嗣面前,低声道:“节帅,有吐蕃官员到了,自称贡杰赞,扬言一定要见到伦若赞。拦不住,他马上要闯营了。”   “多少人?”   “带了有五十人来,若拦他,他便要动手的架势。”   “他见过吐蕃公主吗?”   “这是吐蕃宰相手下的官员,怕是糊弄不过去。”   王忠嗣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随时准备渡江。”   他不会花更多的心思应付这些吐蕃人,更愿意以一个将领的办法去解决问题。这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他早做好了会被敌人察觉行踪的准备,一旦被察觉,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太和城罢了。   今日有吐蕃官员非要闯进来,那就杀了祭旗。   “放他们进来。”   ***   帕加趋步跟着贡杰赞进入了营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一排排的刀锋,心中愈发感到不安。觉得如果这营地的主将一声领下,这些持刀的士卒就能将他们斩成肉酱。   他昨日遇到了荔非元礼之后,回去见了与南诏沟通的吐蕃官员贡杰赞,详细述说了经过,说他并没有见到公主或护送大臣,且转达了他们调船到北岸的要求。   贡杰赞听说之后,认定此事可疑。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伦若赞弄丢了公主,也许是吐蕃朝中的局势有了变化使得伦若赞不肯见大相,也许是别的原因,但肯定有点不对。   遂有了此时这一幕。   “伦若赞!我亲自来接你了,你还不出来迎我吗?”好不容易进了大营,贡杰赞笑着大声喊道。   但他目光扫去,前方两列高大的士卒正以警惕的眼神看着他,杀气四溢。   贡杰赞的笑容不由发僵,回头看向帕加,却见帕加一脸心虚,显然也感受到了危险。   “怎么回事?”   “小人不知。”帕加小声道:“小人有些肚疼,想要出去解决一下。”   贡杰赞知这个贱奴是被吓的。   他眯起眼,再次观察了执守在周围的士卒们,因那肃杀的氛围所迫,也想转身后撤。好在,荔非元礼过来了。   “见过大臣,伦若赞病了,我先带大臣去拜见公主可以吗?”   贡杰赞这才放松下来,暗忖自己方才也许是太多疑了,笑着应道:“我当然更想先拜见公主。”   但奇怪的是,荔非元礼并没有领着他们往营地深处走,而是转向了左面的一处大帐篷。   “公主怎么在这边?”   “她亲自看望了伤病的士卒。”   贡杰赞笑道:“她总是这样。”   帕加跟在后面,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把四周都瞟了一遍。   他昨天没进营地,今天从进了营地开始就莫名地不安。这件事若能由他来决定,在公主与护卫大臣摆明了不想见人的情况下,他就不会非要来见。因为若没有不妥,这样凭白得罪人,若真有不妥,万一被灭了口呢?   “请。”   帐帘被掀开,贡杰赞当先而入,只见帐中隔着一块布,公主似乎就坐在帘后。   “拜见公主,如昆的贡杰赞前来迎接公主。”   “你有什么事吗?”   帘后的女子说的是吐蕃语,但贡杰赞一听就知这不是公主,遂试探着问道:“公主可还安好?”   “我很好,你放心吧。”   贡杰赞心中讶然,往前走去,伸手去掀帐帘。   帘后有一小一老两个女子,正一脸惊慌错愕地看着他,显得十分慌张,她们都不是娜兰贞公主。   “你们是谁?公主呢?”   果然,贡杰赞识得公主。   荔非元礼手握住刀柄,准备拔刀把这吐蕃官员的头颅一刀斩下来。   忽然,帐外有人叱喝了一句。   “贡杰赞,你好大的胆子!”   贡杰赞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少女在护卫的簇拥下往这里走来,他眼睛一亮,大喜道:“拜见公主,贡杰赞前来迎接你。”   “谁让你来的?!”娜兰贞叱道,“去把船调来,只要船夫,别有任何的官员士卒来烦我。”   “为何啊?”   “没有理由,让你办就去。”   贡杰赞一愣,再次看向娜兰贞。   她虽风尘仆仆而来,但风霜并未损伤她的美丽,她穿的是一件拖地的长裙,并不适合行路,也许是为了来见他而特意换的,她的头发乌黑油亮,佩着以红珊瑚珠盘成的头饰,腰缠花带,一双细长的眉毛下,明眸闪动像是会说话,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她的语气又是那样的冰凉,像是山顶上万年不化的积雪,她从来都是对他没有好脸色的。   那双眼睛是在说什么呢?   贡杰赞不由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桩往事。   赞普开始崇佛之后,有一年,他与伦若赞一起学佛法,正好娜兰贞路过,在一旁玩闹欢笑,引得他们频频侧目,为她的容颜而倾倒,于是,赞普命令她用酥油沾上黑灰,涂在脸上,遮住容颜。   后来,贡杰赞每次见到娜兰贞,她都是涂面的样子,偏是肌肤愈发的白皙光滑,不像别的吐蕃女子,被寒风吹得脸颊粗糙黯淡。   “请。”   荔非元礼催促了一句,打断了贡杰赞的沉思。   “是,我这就去安排船只。”   贡杰赞无奈告退,同时发现娜兰贞身边站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且这人正在观察着他。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贡杰赞感到对方的从容与自信,这让他有些莫名地憋屈。   出了营地,帕加小声问道:“大臣,调船来吗?”   “公主都吩咐了,不然呢?”   “是否问一问大相?”   贡杰赞骂道:“贱奴,你眼里只有你的主人是吗?!”   “小人不敢。”   帕加原本有许多话想说,话到嘴边了,却因这句“贱奴”而咽了回去。   今日他分明看到,在贡杰赞掀帘的一瞬间,荔非元礼把刀都拔出来了一寸,显然是要斩杀贡杰赞的架势。   另外,公主身边那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只手其实是搭在公主的腰上了,因披风遮掩着才不明显,但能通过他们的小动作看出来一些。   帕加知道这些事若是与贡杰赞说了,贡杰赞必然恼羞成怒,到时把怒火发泄在谁的头上还说不准。   ***   唐军营地。   娜兰贞侧头看向薛白,讥笑道:“你满意了?利用我的身份骗船只,渡过了泸水。”   “没有你,我们一样可以渡江。”   “我才不信,你还能怎么渡江?”   娜兰贞自以为很聪明,认为男人都是好面子的,要想从男人嘴里打听出一些事情,就得贬低他,他为了面子就会说。   但薛白却像是看穿了她的伎俩,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道:“你诈出这些也没用。”   “是你根本没办法吧?”娜兰贞嗤道,“你这一路下来,全是运气。”   “好吧,告诉你无妨,我们渡江就两个字。”   “哪两个字。”   “吹牛。”   薛白说罢,自己在那里笑了笑,自去见王忠嗣。   “有什么好笑的。”娜兰贞十分不解,转头大喊道:“喂,你给我说清楚,吹牛又是什么意思?”   “薛郎说了一个一语双关的笑话,用吐蕃语说就没那个味道了。”   说话的是站在一旁的荔非元礼,他刚才听到吹牛渡江也是配合着笑了笑。   娜兰贞冷哼。   荔非元礼见她神态倨傲,随意招了招手,让士卒押着她到了江边。   江边还在紧锣密鼓地制作革囊,风吹来都带着血腥味。   娜兰贞闻着便有些想吐,耳边却已听到荔非元礼说了一句十分残忍的话。   “吐蕃公主是吧?看清楚,你再敢耍花样,我们就像这样把你的内脏掏空,把该缝的洞都缝起来,吹得鼓鼓囊囊的渡江。”   娜兰贞的余光之中就能看到那样的场景,吓得毛骨耸然。哪怕还想说几句硬话,却是嘴唇都在打哆嗦,像是坠在了冰窟窿里。   过了一会,有人在远处问道:“在做什么?”   “薛郎。”荔非元礼连忙迎上薛白,带着敬重之意道:“那蕃女对你不敬,我吓唬吓唬她……”   娜兰贞心知方才那不止是吓唬,他们是真做的出来。   她再看向薛白,竟见那张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还因为受到赞扬而有些赧然,像是春风拂过,一下子将人从恐惧中带了出来。   然而她很清醒,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被薛白这副长相给骗了,他才是唐军中最恶毒的那个。   最毒的蛇往往是最漂亮的,不能再被咬了。   ***   十月初三。   金沙江水依旧东流,小船抵达了南岸,薛白扶着娜兰贞下了船。   贡杰赞早已等候在岸边,迎上前道:“这里荒芜,也没能先搭好住所,只能委屈公主再继续赶路,到西北面的营地歇息。”   娜兰贞道:“这一路来,士卒伤病、掉队的多,眼下还没能全部赶来。伦若赞、尚东赞也病了,那就让他们留在这里慢慢渡河,集结士卒,我们先行去见大相。”   贡杰赞也不耐烦等待兵马集结好,应道:“也好,轻装简从,赶路反而更自在些。那我多留一些人手帮……”   “不必多留人手,他们自会安排。”娜兰贞道,“走吧。”   六十余士卒便簇拥着她往西北方向走去,比之前的护卫人数还多了一队人,且多的正是荔非元礼那一队。   贡杰赞想走到娜兰贞身边,但立即被人隔挡开,他只好在前头领路,心里也愈发疑惑。   他虽然见到了公主,但却始终没能见到伦若赞、尚东赞。对这支护送公主南下、并增援大相的队伍也未能一窥全貌。   谁在指挥?兵力几何?食物是否充足?这支队伍似乎刻意地不让他去探究这些问题。   贡杰赞回头又看了一眼,先渡河的是一队羌人士卒,登岸后正井然有序地往高处走去,不知去做什么。   “大臣,我们哪边走?”   有说话声打断了贡杰赞的观察,他回过头来,见是娜兰贞身边的那个英俊男子。他不喜对方,遂傲然以对,指了指前方的道路,问道:“那边。我还没问,你是何人?”   “我是在西泸城被公主买下的奴隶。”薛白道,“名叫李倩。”   他的吐蕃语不算差,但十分书面化,很多词汇都是从吐蕃递给大唐的国书上学来的,没有生活气,口音也不对。   贡杰赞道:“我看你像是汉人?”   薛白道:“我的先祖在汉武帝时开凿灵关道,留在了邛都。”   贡杰赞十分在意娜兰贞的安危,一脸关切的恳请道:“公主,你怎么能允许这样一个陌生的贱奴跟在你身边?”   娜兰贞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后那些唐军士卒随时会杀了自己,难免对贡杰赞这种不停献殷勤偏偏没有一句话献得有用的行为极为反感,干脆叱道:“还轮不到你管。”   “我是为了你好啊!”   贡杰赞激动起来,努力走到离娜兰贞更近的位置,道:“请你放逐这个汉人贱奴。”   “闭嘴吧你。”   “公主!你莫忘了,你到南诏是来联姻的!”贡杰赞道:“如果因为一个贱奴而毁了清誉,你对得起赞普的厚望吗?!”   说着,他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为了收服南诏的大业,我能欺骗得了我的心,可你能欺骗得了天下人吗?!”   娜兰贞心烦得很,偏是目光一转,瞥见薛白似乎因觉得好笑而嘴角微扬,她不由恼火,叱道:“你笑什么?!”   立即有匕首抵了她的腰上。   “公主。”荔非元礼开口道,“大臣贡杰赞说话太大声了,是否让他离远一点。”   “嗯……”   队伍穿过一段崎岖的山谷,终于可以骑马。   六十余骑唐军依旧簇拥着娜兰贞,奔了整整一个下午,在天黑前抵达了一个小小的营地。   入夜,娜兰贞还是没能摆脱唐军的控制,守在她帐外的是唐军,而在帐内服侍她的则是牦牛部的德吉梅朵。   安顿好之后,帐外很快响起了贡杰赞的声音。   “公主,我烧了热水送来供你洗漱。”   德吉梅朵当即出去拿,并支走了贡杰赞。   娜兰贞看着这一幕,待她回到帐中,便笑道:“看来,我是指望不上贡杰赞了?”   “公主死了这条心吧。”   “那你呢?”娜兰贞小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德吉梅朵淡淡道:“我的丈夫、女儿这次没有来。”   娜兰贞遂不再说话,德吉梅朵的家人被唐军留作人质,显然是不可能帮自己了。那还要如何把唐军要奇袭太和城的消息传递出去呢?   若是自己昨天就豁出性命喊出来让贡杰赞警告南诏呢?不行,贡杰赞只会被杀在唐军营地里。   今日渡江时喊出来呢?寄望于有一人一骑逃离,去通风报信吗?可自己这样的人,如何会舍得性命去救一个异邦小国?薛白早就看穿自己了。   娜兰贞悠悠叹了一口,心知一切都来不及了。   如今唐军已渡过金沙江,且没有引起南岸吐蕃、南诏势力的警觉,不出数日,就能神兵天降于太和城下。   心想着这些,娜兰贞觉得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若不是自己,唐军就不会顺利通过西泸城,渡过金沙江,瞒过吐蕃大相……   ***   是夜,薛白也在计算着王忠嗣的行军情况。   应该没有人能抢在唐军之前赶到太和城通风报信了。   这一趟下来,至渡过金沙江为止,不如预期中顺利,倘若没遇到娜兰贞,想必会好一些。那样,在大渡河就不会被阻截,通过预先情报收集本就可以说服孟获城的阿布都帮忙通过西泸城,再以革囊渡过金沙江,也不至于碰到在此等待娜兰贞的吐蕃大臣。   “十月渡泸,深入不毛”,本该是这般八个字足以概括的旅程。   可惜,无奈地遇到了更多的人…… 第351章 建关   清晨,薛白在帐篷里一觉醒来,掀帘一看,外面又是雾蒙蒙的一片。   那不是他曾经见过的灰色的霾,而是从原始森林中弥漫过来的带着梦幻感的雾,朦朦胧胧,使森林像是精灵国度。   瘴疫的成分复杂,影响最大的是各种毒虫叮咬引起疟疾,如今时到十月,再还有各种尸体粪便形成的烟瘴。   薛白已能摸清一些烟瘴形成的规律,夜里露气重,毒气下沉,等到白天气温升高,毒气腾起。据到过南诏的官员们说,常常清早咫尺之间不可视物,一定等到中午烟瘴散了才可,夜里睡觉须密闭门窗、不可脱衣服,以防有烟瘴侵入,若早起赶路,须饱食或多饮酒抵御,否则容易生病。   借着这个理由,他让娜兰贞下令晚些再行军,拖延遇到更多吐蕃、南诏官兵的时间。   他昨夜宿营时便选择了一片沙石滩。并让士卒多伐柴禾,点上篝火,又准备好大树叶来扇风。他起来后也没让荔非元礼下令行军,而是让士卒们围着篝火烤肉、休息。   因担心露出破绽,大家都没有开口说话,这种习惯性沉默造成的压抑气氛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反而是最大的。薛白不鼓励士卒们说话,自己却从容地向荔非元礼学着吐蕃语。   “这里叫‘大各崀后山’,‘崀’是什么意思?”   荔非元礼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山吧,白蛮的语言和汉言有些接近,除了一些词。”   薛白用吐蕃语道:“我听说六诏难以治理,一部分原因是语言不通,乌蛮散落着居住在山林,其中白蛮、蒙舍诏蛮有语言,所以,唐选择扶持蒙舍诏?”   荔非元礼是个粗人,对这些事并不了解,但他对如何征服六诏很感兴趣,闻言认真思忖着。   贡杰赞此时走了过来,以居高临下的语气喝道:“怎么还不起行?!”   “公主没有吩咐。”   薛白应了,目光略过贡杰赞,看向了跟在后面的帕加。   帕加方才正在偷偷观察着薛白,觉得这个“李倩”并不像奴隶,反而有大相身上那种指点江山的气势,像一个唐廷官员,于是他想到,一个唐廷官员为何会出现在公主身边?原来的护卫大臣又到底去了哪儿?   一个大胆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帕加悚然而惊……下一刻,两人对视了一眼。   薛白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帕加下意识地眼神躲闪,不自觉地因害怕而耸起肩。   “贱奴。”贡杰赞向薛白叱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薛白听到“贱奴”二字竟是笑了笑,帕加莫名觉得,他是冲自己笑的。   娜兰贞从帐篷里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贡杰赞道:“公主,我们该启程了。”   娜兰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薛白的脸色。她知道薛白的计划,无非是支开他们这些吐蕃人,给唐军争取偷袭太和城的时间。不过,唐军不熟悉道路,她若能早些到吐蕃的营地,也许还有阻止的机会。   在明知薛白不想尽快启程的情况下,她试探着他的底线,故作犹豫道:“可……那好吧。”   “启程。”贡杰赞当即转头向麾下士卒呼喝道。   再一看,却见护卫公主南下的六十余人动都不动,当即怒骂道:“公主吩咐了,你们还不起身?!”   薛白道:“你为何要勉强公主?”   他一说完,荔非元礼就站起身,走到了娜兰贞的身后,以护卫姿态,按刀瞪向贡杰赞。   贡杰赞诧异道:“我勉强公主了吗?”   “公主。”荔非元礼问道:“他勉强伱了吗?”   娜兰贞道:“是。”   “公主,你怎么!”贡杰赞气得跺脚。   薛白这才开口,道:“公主,不如等到中午,烟瘴散了就启程吧?”   “好。”   娜兰贞转过身,走到一旁,与薛白低声交谈了几句,忽吩咐道:“把那个叫‘猪屎’的奴隶带来,我看他挺机灵的,跟在我的帐篷外做事。”   帕加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忙道:“我是大相的人。”   “公主说话不管用吗?”荔非元礼喝道,让人过去把帕加带到身边来。   不多时,隔着浓雾,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据回报,是在上游等着迎接吐蕃公主的南诏官员已经赶到了。   娜兰贞心中惊喜,暗忖这次总算没让薛白那等恶毒之人如愿。若是自己能稍得脱身,就可让贡杰赞与南诏官员合力击败这一小队唐军。   马蹄声“哒哒哒”,并不急促,一支队伍缓缓从雾气中穿了出来。   薛白站在篝火旁看着,心想他们这样赶路活该要得瘴疫。   荔非元礼走到他身旁,低声道:“一共近百人,执弓刀者二三十,仆从五十余,官吏十余人。”   “知道了。”   ***   那边,贡杰赞已迎了上去,用吐蕃语问道:“杨将军,你怎过来了?”   “我前两日不在,得知公主要在下游渡河,连忙赶来了。”   “杨将军有心了……公主,这是南诏的杨罗巅将军。”   “杨将军一路辛苦。”娜兰贞故意小小地上前了一步,避开身后的唐军士卒,问道:“你们既知下游有渡口,怎么不安排人把守?”   “公主有所不知。”杨罗巅道:“那里看着可以渡河,却凶险得很,如果被江水冲远了些,下游全是悬崖峭壁,没有上岸的地方,只有一个大漩涡名叫‘落水洞’,过往船只要靠近,就要被吸到漩涡里。”   “原来这么危险。”娜兰贞拍着胸脯道,“好在我昨日渡江没有遇到,但就不知护卫我南下那些兵马怎么样了?”   说着,她眼眸一转,示威般地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并不理会这种无聊的挑衅。   他虽不是当地人,但上辈子因工作原因还是到过金沙江一两次的,且专门就是看这几个“金沙水拍云崖暖”的渡口,龙街渡、洪门渡、皎平渡、巧家渡。正因如此,他才敢给王忠嗣出谋划策,王忠嗣昨日渡河的地方如今还不算是渡口,宋元之后才渐渐成为龙街渡,不好渡是不好渡,但有了革囊,自然可以加快唐军渡河的时间,避免被卷走。   只是渡河之时薛白已带着娜兰贞离开了,没看到后续渡河是否顺利。   至于这位南诏的杨罗巅,想必不是前两日不在,而是巴不得看到吐蕃军死伤惨重,才顺势把船只借出来给他们渡河。   三方相遇,各有各的心思。   “公主若是担心。”杨罗巅道:“是否我多安排一些船工去……”   “不必了。”薛白不等娜兰贞回答,上前道:“公主还要赶往浪穹去见大相,不必因此耽误。”   杨罗巅问道:“你是谁?”   “公主身边的奴隶,李倩。”   杨罗巅没想明白一个来联姻的吐蕃公主身边为何会带一个英俊男子,是不给南诏颜面?   贡杰赞眼珠转了转,道:“杨将军,你一路远来,先到我帐篷里歇歇如何?”   “即如此……公主,容我暂退。”   薛白等他们离开,立即让德吉梅朵把娜兰贞带回帐里。他则刻意跟着贡杰赞、杨罗巅两人走了几步,听着他们的谈话。   “连公主都看出来了,南诏就算坚壁清野,关键的渡河点也该有人把守。”   “诸蛮居于山林,无俸禄可领,哪能把守得了?无妨的,上关、下关都已经建成了,唐军攻不进……”   那两人渐渐走远了,后面的话薛白便听不到了。   他停下脚步,心想着那“上关”“下关”指的该是“龙首关”“龙尾关”。   但在离开长安之前,没有在任何一封朝廷的公文上看到过有这两个关城存在的痕迹,他甚至问过李林甫、章仇兼琼、鲜于仲通,皆不知有此二关。   “我们马上要被揭穿了。”荔非元礼小声问道,“先下手为强吧?”   薛白点点头,沉吟道:“不是我们被揭穿了,是他们一定会除掉我了。”   他发现这次一开始假扮的身份就不对,太容易引得吐蕃、南诏双方官员反感了。   在长安被认为是面首也就罢了,在南诏还扮演成面首,这也许就是……薛白摇了摇头,迅速将心神收回来。   再一转头,只见帕加正一脸不安地站在一旁。   ***   杨罗巅走进帐篷,当即就问道:“公主身边那个男子到底是谁?”   贡杰赞不做回答。   有些事,摆明了就是那个样子,没甚好回答的。   他沉吟着,道:“为了吐蕃、南诏两国,你我杀了他,如何?”   “一个奴隶,你杀了是吐蕃的诚意。”杨罗巅淡淡道,“我杀算什么?”   “我是吐蕃的臣子,公主没有吩咐,我不好动手。”贡杰赞道:“我的意思是,偷偷杀了。从这里到浪穹,有没有哪条窄路适合动手?”   “有。”   两人说定,时间也到了中午,如雾一般的烟瘴渐渐散去。队伍起行,往西北方向去往浪穹。   当夜宿营,杨罗巅就察觉到了吐蕃公主有些不对,他遂找了贡杰赞问道:“你不觉得,公主像是被人控制了?”   “她怎会被人控制?”贡杰赞苦笑道,“你是不了解我们这个公主啊,她从小就要强,待我不假颜色。”   杨罗巅的感受则完全不同。   他思来想去一直到夜深人静,最后还是决定明日弄清此事,如此才能放心。   赶了一天的路,他沉沉睡去,直到有呼喊声传来。   “救命!”   “救命!”   那人一会用吐蕃语,一会用生疏的汉语。   杨罗巅翻身而起,匆匆赶到帐篷外,向着篝火的亮光看去,一个血淋淋的身影正在拼命往这边奔跑来。   守在他帐外的两个亲卫连忙冲上去拦着。   杨罗巅很快就认出来了,这是吐蕃大相的心腹,他们曾一起等待公主,彼此相识。   与此同时,营地里忽然惨叫声大作,竟是吐蕃士卒们正在大肆砍杀着睡梦中的南诏士卒。   杨罗巅惊怒交加,吼叫着让部属起来反抗,但营地里已经是一片大乱了,有人喊着“杀吐蕃人”,有人喊着“杀南诏人”,情形如同地狱一般。   局面已挽回不了,杨罗巅咬咬牙,抛下部属,只率寥寥几人逃跑。   两个亲卫也是,抛下了手里的伤者,正要走,那伤者却大喊道:“救命,我知道,出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杨罗巅转头问道。   “吐蕃公主身边的李倩是唐人细作。”帕加道:“他引诱公主,要刺杀大相,阻止吐蕃与南诏结盟。被我发现了,他要杀我灭口……”   “带他走!”   杨罗巅心知帕加是防止南诏、吐蕃被离间的重要证人,来不及多说,命人带上帕加,果断撤逃。   他们取了马匹,出了营地时,已只剩下五人,随即箭矢射来,相继射中了落在后头的三个南诏士卒。杨罗巅回头一看,见帕加在马背上瑟瑟发抖,连忙一把拉住他的缰绳,飞快逃窜。   必须尽快赶往太和城,将此事告知南诏王阁罗凤。   ……   黑夜中,有人正盯着杨罗巅的动静,见他转道往南,遂迅速地追了过去。   营地里的厮杀还在继续,数十道身影则相继离开了此处。   制造了吐蕃人、南诏人互相残杀的乱象之后,唐军不再理会营地这边如何收场。   ***   又是一个天亮。   娜兰贞被绑在篝火旁,望着天边的日出。阳光照在江畔金少的滩涂上,恍然间让她觉得那是血。   等到薛白醒来,从她身边走过,她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我想利用杨罗巅对付你,所以你先下手杀了他?”   “你挺幼稚的。”薛白随口应道。   他拿着千里镜,正在看地势。   “贡杰赞……他死了吗?”   “不知道。”薛白道:“也不重要,否则我们就会特意派人先去除掉他。好在他不够聪明,没看出真相。”   娜兰贞冷笑道:“你是在警告我太聪明就容易死?”   薛白道:“没在警告你。”   “你们打算赶去与唐军汇合了?”娜兰贞道:“我没有到浪穹,大相一定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出兵攻唐军。吐蕃原本有可能不会参与南诏战事,现在被你激怒了,你所做所为,只是火上浇油。”   “知道我为何留你的性命吗?”   “你想一直利用我这个人质。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让你利用了,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当你这个恶鬼害人的工具。”   “你还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有价值。”薛白道:“昨夜你也看到了,大唐的战士们要击败你们并不难。我留着你的命,是认为我们以后有合作的可能。”   “呵。”娜兰贞冷笑一声。   国恨家仇,她不认为与他还有任何合作的可能,若有逃出魔爪的一天,她只会一刀杀了他。   “那你告诉我,九大臣中是谁与唐廷勾结、背叛吐蕃。”   “等攻下太和城,放你走时会告诉你。”   “你骗人,你无非是编个理由吊着我,不让我去死,甘心被你利用。”   “不信,你便去死。”薛白依旧漫不经心。   他不认为娜兰贞会去死,她若有这胆量,倒不如在更早时直接喊破了他的阴谋,以死殉国。   他看得出她和他是一样的人,一心想要权势,绝不会因为挫折而轻易放弃性命。   何况她被绑在那里,想自尽都不可能。   然而,余光一闪,只见娜兰贞竟是一个蛄蛹,纵身扑向篝火。   只在刹那之间,已有焦味传来,篝火迅速点着了她身上的衣服、绳索。   薛白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搂出来。可火还是在她的衣服上烧着,甚至烧到了他的袖子上,他迅速扑倒她,在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   周围唐军士卒反应也极快,纷纷抢上拿衣袍拍打他们。   烈火灼人,烟尘弥漫,虽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薛白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李腾空的身影。那是在终南山的大火之中,他拥着李腾空滚在地上灭火,害怕一滚就滚到华山脚下。   可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当时他脑子里想着若是与李腾空从华山之巅跌落山崖,粉身碎骨,那也是碎在一处……不后悔。   “你没事吧?”他低头问道。   然后,恍过神来,身下那人不是李腾空,李腾空清雅如莲,眼前那双眼眸里写的却满是倔强。   薛白遂起身,第一时间去拾起他的千里镜。方才为了搂住娜兰贞,它丢在了地上,此时一瞧,远处还是那样的风景,但镜子上却被砸出了几处斑驳。   这东西虽然可以慢慢再造,眼下他却只有这一个,连王天运要他都没给,成了这样,他不免恼火,狠狠瞪了娜兰贞一眼。   娜兰贞正在发愣,须臾,她竟挣脱出绳索,趁周围的唐军没能反应过来,跳如脱兔般地窜向金沙江。   方才既试探出来了,薛白不希望她死,那唐军自然也不会放箭,她遂大胆地跑,跑得极快。   很快,金色的滩涂已在眼前。   “呼——”   一根粗大的柴禾从边上砸过来,绊在娜兰贞脚上,她“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犹想起身逃,唐军已经围过来了。   她干脆坐在那,看着薛白缓步走来,渐渐地,脸上显出了笑容。   “你生气了?”娜兰贞讥笑着,大声问道,“我还没见你生气过。”   薛白没答,摇了摇头。   娜兰贞得意道:“你说对了,我们是一样的人,贪图权力。那你有多狠,我就有多狠,我能对自己狠,以后对你更狠。”   荔非元礼听不下去,也不惯着她,上前拾起柴禾,重重砸了她两下,砸得她口中都溢出血来,她却还在笑。   “不必打了。”薛白走到了近前。   娜兰贞愈发得意,道:“看,你舍不得杀我,打我你都不舍得?我看穿你了,我有利用价值。”   “随你怎么想,但你这不叫狠,是任性。”薛白道:“等有一天没人给你兜底了,你还敢这么疯,到时我算你狠。”   娜兰贞骄傲地仰起头。   一条鼻血流了下来。   她擦不了,但自觉经历了这些苦难,已经长大成人了。   薛白只在这场小插曲中看到了娜兰贞的幼稚,他懒得教她成长,启程赶回太和城。   ***   太和城。   苍山高耸,洱海明媚,像是大地上的眉毛与眼睛。   龙首关、龙尾关坐城,将苍山与洱海之间的道路完全封闭,形成了一个极为易守难攻的地势。   能这般快建成,自然是因为在起兵讨伐张虔陀之前,阁罗凤就已经下令修筑了这两道关城,如今他坐拥天堑,更有了与唐军一战的实力。   十月初八,正当南诏探马还在关注着东面逐渐逼近的唐军动向之际。远远地,有人正站在山峦之上,以千里镜望向了龙尾关。   之后,粗重的眉头微微一皱…… 第352章 龙尾关   尘烟滚滚,数骑奔至龙尾关城前,验明身份,放吊桥,过城门,继续往北面驰骋十余里,往太和城。   太和城坐落于苍山佛顶峰,城的名字在夷语里就是“筑在山坡上的城”。   城池雄伟地屹立于山麓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策马赶来的骑士。   南诏王阁罗凤也领着百官居高临下地等在城门处,一脸地谦卑,望眼欲穿地看着南面。   太和城的百姓们也围拥在后面,伸长脖子,他们是听说第三次向唐军请和的使节今日回来,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凡事不过三,这次若也被唐军拒绝了,那就只能一战了。   “报!”   骑士远远就翻身下马,奔向城门,嘴里喊道:“杨子芬奉王命出使归来!”   阁罗凤亲自上前,双手扶住杨子芬,问道:“鲜于节度使如何说的?”   杨子芬缓缓拜倒在地,道:“臣愧对王上重托。”   “唉!”   阁罗凤重重一叹。   杨子芬高声泣道:“鲜于仲通不肯接受投降,唯言必以大军踏破太和城,破城之日满城屠戮!”   “满城屠戮?!”   随着这一句惊呼,满城百姓纷纷惶恐,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阁罗凤垂首良久,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向长安所在的东北方向一稽首,痛声发问。   “我蒙氏,为大唐平定五诏,镇守二河,解君父之忧,静边隅之侵。奈何奸佞祸乱朝纲,边将妄奏是非,前有张虔陀百般欺辱,后有鲜于仲通贪功屠戮我子民,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王上,与他一战便是。”段俭魏上前扶起阁罗凤,大声喝道。   “可南诏弹丸之地,拂逆了王师,得有多少生灵遭殃啊?”   段俭魏道:“主辱臣死,我等不怕死。大军逼来,唯齐心戮力,拼命一搏,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南诏诸首领、大将被激励,纷纷上前大喊道:“我们不怕与唐军一战!”   阁罗凤这才抹了眼泪,摆出坚决之色,他转向他的官员、子民,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战。”   十月初九,南诏王于佛顶峰上的金刚城设坛、祭祀。   他向皇天后土诉说了他的委屈,并问天地此战可否胜。   “大唐若纳我,还是我的君父。今不我纳,即是我的敌寇,可我南诏小国,胜得了大唐吗?”   问罢,阁罗凤叩首至流血,于是满城皆哭,一时间苍山、洱海也为之黯然。   天上,远远而来的那一大片乌云终于遮住了太阳。   “上苍回答我了?”   阁罗凤抬头看去,喜极而泣。   “都看到了吗?上苍回答我了南诏必胜。”   “必胜!”   “必胜!”   ……   郑回站在众人之中,渐渐为这气氛所感染,他开始希望这满城百姓能够免遭鲜于仲通的屠戮。   他还算了解鲜于仲通,知道那是个会为了前途屠戮太和城以消君王之怒的人。   “郑先生。”   杨子芬走了过来,低声道:“我这次出使唐军大营,听说了一个关于你的消息。”   郑回诧异道:“烦请告知。”   “我听说,鲜于仲通已向唐朝廷禀奏你叛逆大唐……”   “不。”郑回忙应了一声,道:“此番被俘的官员无数,授南诏官员的也比比皆是,是名单里有我?”   杨子芬摇了摇头,道:“鲜于仲通只禀奏了你一人。”   “为何?”   “伱代王上写了降书。”   “可那是降书啊。”郑回道:“南诏归降,这是整件事最好的结局。”   杨子芬笑了笑,道:“郑先生,你能当一个能臣,却当不了一个权臣。南诏归降于两国百姓是最好的结局。可大唐皇帝的威严该往哪里摆?”   郑回没有心思考虑这些,脑子里嗡嗡作响,想到的只有他的家人。   不多时,阁罗凤招人请郑回过去。   “郑先生,你的事我已听闻了,都怪我。”阁罗凤倒也坦荡,道,“我请你代我写降书,其实是想让你为我效力,但我确实没想到这会坏了你的家人。圣人他……以前一直是很大度的。”   郑回原本还绷着,听到最后一句话,猛地落下泪来。   “先生,你我曾为大唐臣子,我也曾与你有一样的境遇,张虔陀欺我,恰如鲜于仲通欺我。”   说着,阁罗凤上前,声量拔高了几分,道:“今我敢与大唐一战,护我尊严、护我子民,先生可敢助我一臂之力?”   从“郑县令”到“郑先生”再到“先生”,随着这三个称呼的变化,郑回的心境也大不相同,他只是明经及第,在大唐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到了南诏却被如此重视。   仅凭在西泸县的一点政绩,能被阁罗凤高看至此,正应了那一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他抬起头,抖动着嘴唇。   “敢为王上效死!”   ***   十月十三日。   苍山山脉绵延,在龙尾关西南方向,有山峰名为“哨丫口”。   唐军正藏身于此。   一队骑马绕过苍山,进入了唐军营地。   负控哨探的李晟大步走向王忠嗣。   “节帅,薛郎到了。”   刁丙、刁庚的长相扮不了吐蕃士卒,没被薛白带走,正在营地里发愁,闻言大喜,倏地站起来去迎,因太激动而抢到王忠嗣前面,被人一把拽到后面。   兄们俩在这些河陇健儿面前也没脾气,老实跟在后面,探头看薛白无恙了,才松一口气。   薛白风尘仆仆,已与王忠嗣低声说了几句,之后两人走过了大帐。   “节帅想必看清龙尾关的地形了,不好攻吧?”   “是,论攻关的难度,不下于石堡城,”   王忠嗣径直走到他画的地图前。   “你看,东洱海,西苍山,关前还有一条西洱河,像一颗硬石头,根本无处下嘴。”   “节帅没有攻城的办法?”   “我军轻军疾行,一无粮草、二无器械,不可强攻。唯有奇袭,或渡过洱海,或翻过苍山。军中革囊不足,我已命王天运翻越苍山,里外齐攻龙尾关。”   薛白讶道:“王天运已经出发了?”   王忠嗣道:“军情如火,自是出发了。”   “苍山之险,难以翻越,即使成功,只怕士卒也是十不存一。”薛白道:“我有一小计,但不知能不能用?”   “你说。”   “我说服了一个吐蕃奴隶进入龙尾关为我们打开城门。”   “吐蕃奴隶?可信任吗?”   薛白略略沉吟,道:“我有三成的把握。”   “好!只要有一成把握我都敢试。”王忠嗣道:“计划说来,”   “……”   小半个时辰之后,王忠嗣写好一封军令,招过一名部将,吩咐道:“你派几个最得力的人,追上王天运,将这封军令交给他。”   “喏!”   王忠嗣又招过高适、严武等诸幕僚,继续商议细节,道:“薛郎有一个计划……”   “节帅稍待。”   薛白却是想到一事,告了罪,离开大帐。   他站在山林间转头四下一看,好不容易才见到方才王忠嗣派出去的部将。   “将军且慢!”   “薛郎,不敢当‘将军’,薛郎唤我绰号‘小猴’就好,侯仲庄。”   “侯将军可否帮我把这个转交给王天运将军?”   薛白说着,递过一物。   “啊这?薛郎怎可以直接就给了王天运呢?不是说好军中谁立下最大的军功就给谁吗?!”   “有这般说好吗?”薛白笑道:“好吧,但无妨的,此物往后还多。如今谁最能用得到,就交给谁吧。王天运将军既去攀苍山,必是做好了为国效死的准备,我又何惜一物?”   “我也想去攀苍山,节帅没点我。”   “转告王将军,它在我手里起不到作用,还摔了一下。让他别嫌弃,等打了胜仗,我再送他一个新的。”   这次,薛白不是为了收买人心。   上苍山那是有死无生,尤其是军中带的装备很少的情况下,王天运很可能会死在山顶,带着他送的这个千里镜埋葬在上面。   薛白原本觉得自己看清楚了地势,出谋划策,也能起到很大作用。可从征以来,愈发感觉到比起军队、比起自然,自己能做的很少很少,对将士的敬畏越来越多。   他相信王天运能用好它……   ***   十月十四日。   一队人马走到了龙尾关下,四人六骑。   “嗖。”   有箭矢钉在马蹄前的地上。   杨罗巅抬起头,大喊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我谁?!”   “是杨将军?”城头上有人高喊道。   之后,验明正身,放吊桥,过城门,杨罗巅回到了龙尾关,第一时间见到了守将段全葛。   段全葛是段俭魏的族兄弟,可见段氏作为南诏显赫大族,在军中地位之重。   “杨将军,你如何这般模样?”   “唐人要离间南诏与吐蕃,被我揭穿了。但吐蕃大相那边恐怕还有误会,要想办法解释清楚……”   杨罗巅大概把事情说了,无非是唐朝廷使用美男计,让人接近吐蕃公主,要刺杀倚祥叶乐,眼看事败,便挑起了南诏、吐蕃兵马之间的内乱。   段全葛点点头,道:“好在你提前发现了,把事情控制在士卒被离间的局面上。”   “是啊。”   杨罗巅感慨着自己的功劳,随手指了指身后的帕加。   “这是人证,叫什么来着,哦,猪屎。还有两个人则是我路上遇到的吐蕃溃兵,也是人证。”   帕加正低着头想事情。   他猜想,身后的两个吐蕃溃军身份有假,因为他们在逃出来的当夜就遇到了这两个吐蕃溃军,还带了四匹马和很多干粮,杨罗巅于是说服他们一起回太和城,费尽了口舌他们才答应……这很可能是“李倩”安排的。   那么,现在他说出真相,身后这两人只怕会马上扑上来掐死他。   想说出真相吗?   帕加又想到了那天李倩的那些说辞。   “我们汉人的宰相李斯说过一句话,处于卑贱地位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者,就如动物一般,白长了张人脸勉强行走。”   “李斯还讲了一个故事,在厕中的老鼠吃着污秽之物,有人或狗近了,惊恐不已。但在米仓里的老鼠,吃着米粟,处在大屋之中,没有被人或狗惊扰到的风险。”   “这就是你我当奴隶与当官员的区别,当奴隶,你做得再好,你永远就是一只舍厕里吃屎的老鼠,现在我给你一个搬到米仓里的机会。”   “对了,我原本也是一个奴隶。”   帕加不敢相信,那样的人物原本也是奴隶。   但他又想要相信,若是真的,也有一天,他可以变得像李倩一样?   一路行来,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做,脑子里既期盼着活得光鲜亮丽,同时又害怕面对倚祥叶乐的惩罚。   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应该把实情说出来,尽到一个忠仆的责任。   但鬼使神差地,他几次想张口,话到嘴边,嘴唇就是动都没动一下。   直到这一句“叫什么来着,哦,猪屎”入耳,帕加忽然间决定了要怎么做。   他弯下了腰,开了口。   “回将军,小人是吐蕃大相的忠仆,小人……能向大相作证,杨将军说的都是真的。”   段全葛道:“你要如何向大相说明?”   帕加想了想,道:“小人自然是赶到浪穹,当面和大相说个明白。”   “他会相信你吗?”   “大相最信任的就是小人了。”帕加赔笑道。   “不急。”段全葛道:“等我禀奏过王上,自然会让你去见大相。”   “是。”   段全葛遂吩咐部下将帕加与两个吐蕃士卒带去安顿,表示要照料好他们,送上几个营妓,再送上几坛好酒。   处置了过这桩事,杨罗巅问道:“鲜于仲通快要逼近了吧?”   “到姚州了。”段全葛道:“但不要紧,我阿兄已经领军去阻他了,今日正了龙首关。”   “不是坚壁清野?”   “坚壁清野也不能只留一座孤城啊。”段全葛道:“阿兄不求能击退鲜于仲通,只要能够延缓他进军的速度。等鲜于仲通抵达太和城已是疲师,阿兄再伺机袭拢他的辎重。孤军深入,唐军必败。”   ……   当日下午,快马便带着杨罗巅的消息送到了太和城。   阁罗凤的批复来得非常快,当即让杨罗巅去浪穹给倚祥叶乐表态,愿进献吐蕃茶叶。   同时,赏赐骏马、金银给帕加,请他务必解释清楚误会。   ***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中旬的月亮又圆又亮,月华铺满大地。   从哨丫口上望去,洱海美不胜收。高适见了,不由吟了一首诗。   很快,王忠嗣的声音打破了诗的意境。   “将士们,我们跋涉千里而来,离功成只差一座龙尾关,战后论功行赏,出发!”   简单有力的一句动员,一队队士卒迅速穿过山林,奔向龙尾关。   但包括薛白在内,所有知道今夜计划的将领,心里其实并没有把握。   ***   帕加打了一个哆嗦。   他睁开眼,看向坐在他身上的两个营妓。   月光从窗户里照下来,他得以看清她们的脸,已经衰败的厉害了。   他爬起来,系上裤子。收掇了桌上的一些物件,往院子外走去。   走到了院门处,有两道身影从左右窜出来,一把将他拎起来。   “想去哪?”   “正要找你们,我知道你们是唐军。走吧,开城门。”   帕加这次没有赔笑,也没有自称“小人”,而是用了平等的语气。   他扬了扬手中的包裹,当先往外走去,那两人果然跟上。   “你就不担心自己猜错了,我们真是吐蕃士卒?”   帕加道:“我很聪明,不会猜错。”   “哈,你真不像一个奴隶。”   “我就是不想当奴隶,才开的城门。”   “知道,这一路上我就觉得你会是个人物。”   帕加一愣。   他以往的朋友都是木讷、没有见识的奴隶,倒很少有人与他这自然亲近,遂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安嘉关中,粟特人,我娘是胡姬,给我起这名字,就是想让我安家在关中哩。”   帕加道:“我若是到大唐当官,我起个什么名好?”   安嘉关中道:“我给你想想啊。”   “你呢?你叫什么?”帕加把头转到右边。   “庞拔古,回纥人,大唐河源军第一团第五队士卒,帐下已攒贼头九颗,再有一颗,马上要升队正了。今夜功成,就是校尉。”   安嘉关中道:“好羡慕你,我只有贼头两颗。”   帕加把头转向左边,看着安嘉关中的眼神。倒不想这两个军汉看起来凶恶,说起话来这么傻气。   “名字。”   “你有姓吗?”   “没有,在吐蕃,有封地的贵族,才会把封地加在名字前面。”   “那你就跟我姓吧,叫安嘉平。”   “为什么?”   “在‘平康坊’安家,你可就是一等一的贵人了。”   帕加问道:“平康坊是什么?”   安嘉关中与庞拔古对视了一眼,笑笑,却不说。   “好地方,等你去了就知道。”   说着这几句话,三人已从关城上的驻兵楼走了出来,且走过城头。   前方看到了人影,他们便不再说话。   一路下了阶梯,安嘉关中转头看去,见守在门洞边的有十人,左右各五,正席地而坐在说笑。   他正估量着有无把握杀过去打开城门,帕加却是拉了他一把,把他带往马厩的方向。   到了之后,帕加对着守卫掏出一枚牌符,道:“我要连夜去浪穹见大相。”   “可是杨将军说明早再出发。”   “这就是杨将军的令牌。”   “但你为何不跟杨将军一起……”   帕加打断道:“吐蕃与南诏反目成仇,你担得起责任吗?还不快去牵马?”   那守卫愣了一下,终于去把马匹牵来。   帕加紧张得手心冒汗,此时连忙搓了搓,对安嘉关中点了点头。   他从小就是孤儿,能活下来就是靠着偷鸡摸狗的手段,这令牌就是傍晚与杨罗巅一起领赏的时候偷的。   马匹被牵来,三人翻身上马,驱马缓缓走向城门。   前方,守门洞的士卒站了起来,问道:“你们做什么?”   帕加于是故计重施,安嘉关中、庞拔古紧张地看向守卫。   他们谁都不敢确定这方法能不能奏效,因不知道南诏有没有夜间不让开城门的规定。   但有一点,龙尾关是刚刚建成的,守卫也是刚刚调来的。   一切规矩都还没有立起来,也许有空子可以钻呢?   ***   薛白蹲在黑暗中,抬头望着前方的龙尾关的轮廓。   龙尾关的建筑结构还是简单的,只有一道城门,没有瓮城、月城,但有护城河,且护城河就是西洱河,相当的宽阔。   这种情况下,即使有炸药,一来炸不动由巨石垒好的城墙,二来炸不了河流,不想强攻就必须有内应。   可内应还没有回应。   等到双腿发麻,心中焦虑……薛白已开始考虑这个计划若是不成,弄巧成拙的可能性有多大,该如何补救。   忽然。   他看到了龙尾关那黑暗的轮廊中显出了一线竖着的微光。   这光,像是把他的心都照亮了。   此时此刻,他才重新想起自己与王忠嗣说的“三成把握”是从何而来的。   一来自于他看人的眼光,他看出帕加的不甘与不凡。   二来自于他对唐军士卒的信任,哪怕没有帕加,安嘉关中与庞拔古都保证过只要进入城中就能开城门。   三来自于大唐的国力以及海纳百川的胸怀,当今世上,没有哪个蕃邦的人不想成为唐人的,包括吐蕃。   ***   “吐蕃与南诏反目成仇,你担得起责任吗?!”   城门内,争执了一会之后,帕加再次喊出这句话。   终于,守卫一挥手,道:“开城门,放吊桥。”   “吱呀”的响声中,城门慢慢打开,上方的闸楼中转轮开始转动。   帕加又慌张又激动,强自镇定,驱马出城。   三人不敢太快,从城洞往外看去,只见庞然大物般的吊桥正在缓缓放下。   成了。   唐军还没冲出来,还在等机会。他们也得慢一些,让城门开得更大些。   忽然。   “对了,这是夜间,夜间开门,我们应该先禀报将军!”   身后,守城门的士卒呼喊了一声。   “对,快去禀报。”   “你们!先别走了!”   “好!”   帕加连忙答应,生怕两个同伴轻举妄动。   他拉过马,往城里走,笑道:“小人急着去浪穹,现在唐军还远着,不用这么紧张吧?”   “等将军确认了军令,再放你们走。”   身后一直在响着的“吱呀”声却是变了。   帕加转头一看,那个在缓缓放倒的吊桥,开始往回收。南诏士卒开始关城门。   就在这一个瞬间,安嘉关中、庞拔古忽然纵马飞奔了出去,两人极有默契,一右一左,闪出城门的同时拔刀在手。   “咴!”   当马匹眼看就要撞向吊桥,他们纵身一跃,挥刀。   两道寒光闪过。   幸好,南诏之地铁料短缺,挂吊桥的不是铁索,而是藤绳。   藤绳极牢固,奈何遇到的是以大唐陌刀工艺淬练出来的宝刀。   “啊!”   安嘉关中摔在地上,痛叫一声,因太过用力而胳膊抽了筋。   但他们也斩断了藤绳。   已在被往上抬的吊桥停止了上升的势头,开始往下倒,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嘭!”   巨响声中,吊桥狠狠地砸在了西洱河的南岸。   “冲啊!”   月光下,一道道身影被吊桥砸起,唐军士卒们翻身上马,冲向城门。   “关城门!关城门!”   南诏士卒万万没想到敌军已神兵天降到了龙尾关,纷纷惊呼。   “关城门啊,吐蕃人杀来了!”   “快,告诉将军,蕃军要攻龙尾关!”   “……”   庞拔古就地一滚,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来,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后缓缓关上的城门,扑了过去。   “快!”   只有一个字,但安嘉关中知道那是在喊他,连忙也单手从怀里拿包裹,滚向城门。   “嗖嗖嗖嗖。”   箭矢射了一地。   庞拔古不管不顾,将手中的包裹丢给安嘉关中,又摸出一个火折子。   “来。”   局势很乱,愈多箭矢向他们射来,庞拔古的手却很稳,点燃火折子,点燃引线,放好炸药包。   他得意地笑了笑。   薛白选人的时候,要求士卒们穿针引线,同时让人拿火把烧他们的屁股,庞拔古是最稳的一个。   安嘉关中就不一样了,单纯是擅长缝补而已。   放好炸药包,安嘉关中抬头看去,见帕加还在发愣。   “过来啊!”   “可……”   “功成了,走!同富贵!”   帕加大喜,纵马冲出城门,身后是与他一起狂奔的两人。   城门口,两个炸药包的引线还在滋滋作响。   引线不长,废拔古拿到以后,自己剪短了一截,放言“真汉子这么长就够了,我要的是功业!”   “放箭!”   “嗖嗖嗖嗖……”   无数箭矢袭来。   “轰!”   “轰!”   两声巨响,尘烟弥漫。   帕加的马匹受惊,他被甩在地上,只觉耳朵聋了,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幕。   城门没了!   城门居然不见了,木头飞散,城门的南诏士卒吓得呆在那儿,忘了放箭。   很快,安嘉关中、庞拔古扶起帕加,继续冲向外面。   三人冲过吊桥,眼前是飞龙冲天般而来的唐军,他们连忙避到东面,冲进平野。   “哈哈哈哈。”   庞拔古就地打滚,仰在那看着天空大笑道:“立功了,我不仅要当队正,我要当校尉,哈哈哈,校尉,往后我也要被叫将军!老安,你也要当校尉了,你不仅能安家在关中,你还能安家长安!”   “长安,哈哈,我儿孙能活在长安,死都值。”   帕加听不到,也听不懂,但还是欣喜万分,他抱住安嘉关中,道:“我俩一个姓,结个兄弟吧。”   “好。”   “我乙丑牛年,你咧?”   “我得想想……”   帕加等了好一会,没等到安嘉关中的回答,翻开他的身体一看,只见他背上好几个箭孔在流着血。   一探鼻息,已经没了。   帕加莫名地大哭起来。   “哭什么。”庞拔古起身,道:“回来再给他收尸,杀回去!”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儿孙能活在长安,死都值!”   庞拔古高声道了一句,昂扬起身,提刀,冲向了流水般的唐军。   ***   王忠嗣看着唐军冲进城门,很快就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他作为主帅,考虑问题与旁人不同。此时暂时不去关注战场的细节,而是招过部属,吩咐了几句。   “曲环,带你的人就地歇息。一旦拿下龙尾关,我要你连夜奔袭太和城,天亮之前必须抵达!”   “喏!”   曲环退下之后,王忠嗣才对旁人下了另一道命令。   “派最快的马,通知鲜于仲通,务必以最快的时间赶到。”   “喏……”   如此布置之后,王忠嗣才重新看向龙尾关。 第353章 兵临城下   段全葛今夜一直在烛光下处置军务。   他家虽被唐人视为南蛮,其实家族底蕴深厚,子弟文武兼备。   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鲜于仲通、段俭魏、倚祥叶乐等几支兵马的进展,他忽想到一事——西边的哨探两三天都没回来了。   “来人!”   当即,门“嘭”地一下被人撞开。   “将军!吐蕃人杀来了!”   “慌什么?唐军的离间之计罢了。”   段全葛大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听着军情,直到听说是那个叫“猪屎”的奴隶骗开了城门,他眉头一拧。   “去,押下杨罗巅!”   “喏。”   段全葛脚步不停,走向城头,同时高声呼喝道:“给我守住城门!”   他对守龙尾关有信心,因他兵力充足,只要指挥若定,完全可以应付一场偷袭。   “将士们!南诏国初立,正在封官进爵,今夜守住关城,人人都可成为公卿!”   回应他的,是一阵巨响。   “轰!”   “轰隆隆!”   两扇城门被炸倒,木屑纷飞。   更严重的是,士卒们都被吓傻了,以为是神明显灵,对敌人产生了无比的恐惧。   当敌兵杀进城洞,已少有人敢反抗,更多人是转身而逃。   段全葛也懵了好一会儿,想不明白到底发什么了什么。等他再回过神来,便发现局势已不可挽回了。   他立即下令鸣金,集结了人马,准备撤往太和城。   奔下城头之际,正有一队士卒押着杨罗巅过来。   “段将军。”杨罗巅喊道:“怎么回事?为何捆我?”   段全葛快步赶下石阶,喝问道:“你说是唐军离间我们与吐蕃,现在吐蕃人都攻进来了!”   “我……”   “我还要问你,如何回事?!”   杨罗巅正要回答,杀喊声又逼近了许多。   段全葛回头看了一眼,见来不及再问了,倏地拔出长刀来,一刀斩下。   “噗。”   一颗人头落在地上,滚了滚,嘴还张着,似在诉说着冤枉。   ***   曲环正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任耳畔喊杀声暄哗,他犹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是个很年轻的将领,才二十四岁。他父亲名叫曲彬,人如其名,文质彬彬,常年在陇右任官,曲环于是到了西北并在彪悍的民风中学成了极好的骑射功夫。   听得远处的鸣金声起,他才睁开眼,起身向手下的士卒们大喊道:“走!”   他麾下原有五百余人,抵达龙尾关时已只剩下三百多人。今夜王忠嗣又把亲兵营两百人调给他,只要求他夺下太和城城门之后守上半日。   六百余人奔过吊桥,穿过尘烟弥漫的城洞,嗅到了空气中一股刺鼻的气味。进了龙尾关,只见明亮的月光下,遍地狼藉,血泊里躺着许多受伤的南诏士卒,正在不停地哀嚎着。   “拿火把来!”   曲环扫视着战场,走向一具披着南诏官衣的尸体,用力踹了两脚,那尸体动了两下又不动了。   “咣”地一声,曲环拔出刀来,叱道:“再敢装死,砍头!”   那尸体当即爬起来,磕头求饶,大喊饶命。   “会说汉话?”   “会!会!”   “带路,去太和城!如果敢使诈,老子捅得你肠子满地流!”   “是,将军这边,这边往太和城!就十余里路……”   唐军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步行奔袭,只有十来个哨马在前方探路。   今夜虽然月光明亮,但他们不熟悉道路,而且曲环并不愿意让马蹄声惊扰到太和城。   即便如此,唐军的速度依旧很快。   大概奔了三四里路,哨马转回,禀道:“将军,前方有南诏军,也在赶往太和城,看阵势至少有五千人。夜里黑,不能确定。”   曲环没有被敌军这个人数吓到,蛮兵与唐军不同,男子战时就能成军,战力与装备却远不如唐军,而且这些是从龙尾关逃出来的溃军,其中有还有许多仆妇。   他想了想,决定等他们到太和城了,让城门打开了,趁着开城之际,再忽然杀上去,击溃他们,驱他们攻城。   “一个个传下去,全军潜行,敢喊出声音者,立斩无赦。”   “喏。”   就连这道军令都很小声,由士卒们一个个往下传。   这一小股唐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缀着撤退的南诏兵马,爬上苍山的山坡,渐渐地,太和城的轮廓显示在月色之中。   ***   太和城。   殿上灯火通明,南诏王正与诸人在商议应对唐军的策略。   “鲜于仲通已经过了姚州,他号称六万人,但大多都是运辎重的民夫、仆从,真正的劲旅不到一万人。段俭魏率军迎战,让他不能速进,等唐军到两关,我们早就准备就绪了。”   “据杨子芬出使时所见,唐军瘴疫严重,我们只要守住最初的时段,伤病就能拖垮这支唐军。”   “还有,吐蕃大相倚祥叶乐的兵马已经就绪,如今鲜于仲通攻势太猛,他可率军绕后,给唐军一击……”   以往,大酋们对唐军还有一种奉若神明的敬畏,经过姚州杀张虔陀一战以及这一场场军议,他们已发现,唐军并非不可战胜,如今已是信心满满。   议着议着,杨子芬趋步进殿,走到阁罗凤身旁,悄声禀报了一句。   阁罗凤看向殿中的大酋们,眼中隐隐有光芒闪烁了片刻,竟是选择了坦然告于他们。   “吐蕃人攻破了龙尾关,都不必慌,随本王到城头看看。”   说罢,阁罗凤当先走向东城楼。   太和城的格局与别的城池不同,因建在山坡上,西高东低,主城门是朝东面开的,有一个瓮城。   从城楼上眺望而去,最远可以看到洱海。月光下,只见络绎不绝的人马正在上山,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一小股掉队的。   等到段全葛与麾下部将们赶到了城门外,阁罗凤下令打开了瓮城门,他则站在城楼上,向他们问话。   “王上,吐蕃人背信弃义,欲灭了南诏啊!”   段全葛说了发生的诸事,跪倒在地,抬着头大喊道:“末将为吐蕃所欺,没能守住龙尾关,请王上赐罪!”   阁罗凤眼中犹疑不定,思来想去,最后招过郑回。   “先生都听到了?此事蹊跷,伱有何看法?”   郑回沉吟着,感觉到阁罗凤已经心里有数了,遂坦诚道:“未必是吐蕃人。”   “哦?”   “吐蕃人不应该在这时候攻南诏。”   “也许,倚祥叶乐怕我并非真心依附吐蕃,借机灭南诏国?”   “即使踏平太和城,也灭不了南诏;哪怕灭了南诏,还有五诏。吐蕃若这么做,只会弄巧成拙,促成南诏再次倒向大唐。”   阁罗凤问道:“那先生言下之意是?”   郑回叹道:“臣以为,来的该是唐军。”   ***   连夜赶了十余里路,夜已经快要过去。   圆月渐渐西沉,月光暗淡,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曲环走上山坡,抬头望去,只见从龙尾关一路撤来的南诏兵马已经在入城了,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他当机立断,下令道:“进攻!”   “呜——”   号角声突兀地响起,唐军士卒高喊着杀了上去。   “放箭!”   两轮箭矢之后,南诏兵虽然慌,但还没有形成溃败。   曲环对这样的战局并不满意,下令让亲令递来一个炸药包,绑在长矛之上,奔到军前。   “点火!”   “将军?”   “给我点火!驾!”   他左手持陌刀,右手持矛,纵马往山上奔去,时不时余光一瞥,看向那一直在燃烧着的引线。   马匹奔入敌人,他挥刀劈倒前方挡路的一人,终于,将手中的长矛猛掷了出去。   长矛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前方几个南诏士卒落去,堪堪在他们头顶上方。   “轰!”   一声爆响。   黑暗中绽出光来,映着几颗被炸裂的头颅。   恐惧终于蔓延开来。   溃兵被吓得六神无主,砍杀了想要收起吊桥的守城士卒,挤向城门,却被卡在城门不能进去。   曲环率部跟在后面,并不着急,现在城门关不上,相当于那些溃兵为他占住了城门。   下一刻,城头上箭雨射下,射向唐军,也射向那些拥堵在城门口的溃兵。溃兵于是哇哇大叫着逃散开来,挤在城门处的人们也得以进了城门。   唐军在箭雨下已有了一部分的伤亡,曲环大喊道:“杀进去!”   他冲在最前面,手中陌刀上下翻飞,把二十余步长的城洞杀穿。   入城了!攻入太和城的首功!   曲环心中振奋,忍不住打了一个颤栗。然而,抬头一看,此处竟然是个瓮城。他确实没有想到,蛮夷建的城池居然还有瓮城。在黑暗的城外,也没能够看清楚。   勒住缰绳再一看,第二道城门已经关上了,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南诏精兵正执着长矛立在城门前,其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败退往往都是通过杀戮止住的,那些溃兵们已不敢再慌乱冲阵。   “杀唐军!”城楼上,南诏主将高喊道:“杀退唐军才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曲环咬了咬牙,招过心腹部将孟寅虎,吩咐道:“你守瓮城门,绝不能让南诏兵马绕过来关了它。”   “将军放心,门在人在!”   “我们还有几包炸药?”   孟寅虎道:“四包。”   “你拿一包。”   曲环没时间整理阵型,马上就下令进攻,他要尽快夺下第二道城门。   他还有三包炸药,两包要用来炸城门,于是让军中大力士点燃了,往南诏军中掷去,希望以此吓得南诏军大乱。   然而,不知不觉中,东边已绽出了一道曙光。在鏖战之中,天色已经亮了。   南诏军许多人都已见到了那“天雷”是唐军点燃的,惊惧大减,守在第二道城门前的士卒们纷纷举起盾牌。   “天雷来了!”   “轰”地一声巨响,伴随着几块头骨飞溅,南诏军中还是又乱了一阵子,唐军顺势杀入。   但地利、人数、体力等方面唐军已不占优势了,始终没能杀破守军的阵线。   “咴”的悲鸣声中,曲环的战马死了,他虽全身披甲,但盔甲的缝隙中已插满了箭矢,把他插得像刺猬一般,血不停从他盔甲下流淌出来。   “将军!”士卒们拼命抱住曲环,劝道:“退吧,杀不过去了!”   “不退,领了死令……破城!”   “兄弟们都战死了啊。”   忽然,在他们身后,也就是瓮城之外,响起了大动静。唐军以为是援军到了,士气大振。   但很快他们听着那喊声,意识到来的不是唐军,而是从别的城门绕道过来的南诏军,要封堵唐军的退路。   “将军,退吧!”   “不。”曲环抬起陌刀,指向前方的城门,吼道:“给我炸开它!杀!”   他怒吼着冲向前,又中了两箭,被士卒们死命拖了回来。   “谁敢拉我?!”   “鸣金了,鸣金了啊,将军。”   “谁敢?!”   曲环怒气直冲脑顶,狠狠瞪着那道城门,只觉他离它那么近,又那么远。   只要炸开它,他就是当今大唐最耀眼的那一个人,像是高仙芝回朝请功之时……就差那么一点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曲环回过头,目光落处,他的部将、他的兄弟孟寅虎高举着炸药包站在南诏士卒的包围之中被炸成了许多瓣。   连着那瓮城门一起,炸毁了。   “孟寅虎!”   曲环怒吼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不许退!”   脑子里还记着自己在战场厮杀,曲环猛地惊醒,喊道:“杀!杀!”   然而,眼前已不是那座地狱般的瓮城,而是营帐。   曲环第一时间以为自己被俘了,一个箭步窜起来,往帐帘外猛冲去,却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身体虚弱,脚步虚浮,抬头看去,只见是薛白。   “薛郎?你也……”   薛白扶起曲环,让他回到担架上躺着,道:“突围了,你在营里。”   “太和城攻下了?”   “没有。”   曲环失望无比,道:“我军中有懦夫,擅自下令鸣金。”   薛白道:“是王节帅下令鸣金的,当时的情形,攻克太和城已是不可能。”   “不,只差一点……”   曲环没有再说下去,他其实是军将中读书最多的几人之一,冷静下来就知道自己当时是冲昏头脑了,以当时的形势,不可能再攻破第二道城门了。   “我没有完成节帅的军令,愿领死。”   “你完成了。”薛白道:“天亮之时,太和城的城门还在你控制之中。你很好地完成了军令,是我们来得晚了。”   曲环愣了愣,眼中猛地落下泪来,道:“我害死了孟寅虎!还有那么多弟兄。”   他虽勇猛,终究还是年轻。   薛白道:“军伍之人,生死由命,他们不会怪你的。”   “不一样的,他们是因为我的错才死的,我判断错了。”   “可当时若不试着一搏,你甘心吗?会后悔吗?”   曲环想了想,抹了泪,用力点了点头,问道:“那太和城该怎么攻?”   薛白笑道:“你已经攻破了外城门,立下了大功,好好养伤吧,其他事便交给袍泽兄弟们。”   说罢,他站起身,环顾了帐中所有的伤兵,道:“你们每个人都立下了功劳,回了长安,圣人都要亲自接见你们,给你们厚赏。养好伤,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   “谢薛郎!”   凡是进过伤兵营的将士都对薛白十分尊敬,因为军中的许多大夫都是薛白举荐的,且带来了很多药材。   甚至,大夫们还告诉这些伤兵,薛白交代过并切实在试着尽可能地保存伤兵、残兵们的性命。   ***   出了伤兵营,薛白走向大帐。   帐中,王忠嗣独自坐在地图前,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抬眼一瞥,见来的是薛白,王忠嗣开口道:“我空有名将之称,却攻不下太和城,远不如高仙芝。”   “情况大不相同,小勃律国就没想过唐军会杀到的可能,南诏却是备战已久,更别提他们的国力差距之大了。”   “可他们触怒圣人的程度都是一样的啊。”   薛白笑道:“节帅风趣。”   “我没在耍笑。”王忠嗣依旧沉默。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薛白道,“倘若节帅有鲜于仲通的兵力,统率大军南下,灭南诏自是不难。可惜,圣人之所以敢用节帅,就是因为我们提出的是‘轻军’奔袭之策。”   他说这一番话自是因有别的目的,王忠嗣却摆摆手道:“不聊这些,谈谈破城的办法。”   “好。”薛白于是坐下,道:“我以为,我们该退回龙尾关,等待鲜于仲通。”   “是啊。”王忠嗣道:“曲环攻破的那道城门,阁罗凤已经修好了。”   唐军奔袭而来,兵力少,没带攻城器械,如果不能一次杀入太和城,那根本就强攻不了。   而太和城的地势高,倘若唐军驻扎在苍山下,临着洱海。那等南诏军反应过来,居高临下地杀过来,只怕有覆没之虞。   这些,王忠嗣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之所以问薛白,只是想看看这个少年还能否再想出一个奇计,但奇计也不是次次都能指望得上的。   “不论如何,这一战,我们打赢的希望已经很大了。”薛白道:“占据龙尾关,南诏军心摇动,太和城南面再无险要。只等鲜于仲通率军一到,胜负可定矣。”   这一点,王忠嗣也大致认同,点了点头,但还问了一句。   “你可知我不安在何处?”   “把胜算寄望于鲜于仲通?”   王仲嗣道:“此战若由我率主力走石城,由你率轻兵奇袭,前后夹攻,昨夜太和城已破。”   ***   渔泡江。   这是一条位于姚州与太和城之间的大江,江水东流而来,折向北方流去,最后汇入金沙江。   鲜于仲通的大军正准备渡河。   因军中士卒伤病众多,再加上对岸有段俭魏的兵马拦阻,鲜于仲通没有急着渡江,而是下令造船。   十月十九日,却有两名唐军泅水过江,赶到了大营,传达了王忠嗣的军令。   鲜于仲通遂召集诸将,准备与段俭魏决战。   “节帅,我有话要说。”   说话的是他麾下大将李晖。   李晖走到地图前,道:“段俭魏以逸待劳,准备半渡而击,节帅虽有雄师,必可胜他,却难速胜。且虽能胜,但他熟悉地势,一旦失势,立即撤走,大帅如何能早赶到龙尾关?”   鲜于仲通问道:“依你之见,如何?”   “请节帅分我骑兵四千人,我可绕道渡江,急驰至龙尾关,与王节帅合力。趁热打铁,一举攻下太和城。”李晖道,“否则等南诏叛军镇定下来,恐失大好局势啊!”   鲜于仲通伸手碰到军令,须臾却犹豫了。   他虽号称六万大军,其实劲旅不过一万,骑兵不到六千,倘若分给李晖这么多骑兵,等平定南诏,他便是寸功未立了。   当然,他不是为了争功而宁坏大局之人。只是认为进军打仗,该稳扎稳打,不可分兵太多。   “你先率一千骑支援王忠嗣,我押师在后,不日便到。”鲜于仲通道,“容我集中兵力,速败段俭魏。”   “节帅……”   “军令如山,你想不从?!”   “喏。”   李晖无奈,唯有领了一千骑,往上游绕道,寻找别的渡河点。   ***   与此同时,段俭魏也得到了从太和城递出的消息。   他当即决定回援。   考虑到鲜于仲通还陈兵河东,准备渡河,遂下令分批趁夜悄然后撤,每日让士卒依旧煮同样多的灶,迷惑鲜于仲通。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战术,乃是他从祖先迁到云南时带的兵书里学的,想必是战国时的老计谋了。   但,鲜于仲通打心眼里就看不起他们这些“南蛮”,认为蛮夷不会计谋,想必是不疑有他的。   由此,段俭魏大胆撤出了战场,直奔龙尾关。   三日后,他抵达洱海边,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招过心腹部将洪光乘,问道:“我们以前用的唐军旗帜,带了没有?”   “将军吩咐过的,我怎么会忘?”洪光乘拍着胸脯昂然应道。   “好,你率五百人在前,扮作唐军,诈开龙尾关。我领军在后,迅速跟上破关。”   “领命!”   洪光乘哈哈大笑道:“这一招,就是用唐军骗开龙尾关的办法夺回它,唐人欺我等蛮夷,必教他们开开眼。”   ***   风和日丽的洱海景色优美,西洱海从龙尾关前流过。   王忠嗣站在关城之上,背对着他的将士,眼中再次泛起了思虑之色。   因龙尾关距太和城很近,关城中粮草并不多,仅够六日之用。至于唐军带来的食物,肉干、奶酪在进攻当夜就全都吃完了,粮草告罄之后,就只能咬皮革了。   问题是,守卫家园的一方可以节衣少食的地守城,他们是来攻城灭国的,落到这地步,对士气显然是极大的打击。   到哪里去劫掳粮草呢?此间耕地少,诸夷皆散居山林……   正想着,远处尘烟扬起。   王忠嗣抬起千里镜望去,先是见到一面唐军大旗,不由扬眉一挑,暗道:“这般快?”   尘烟越来越近,那面大旗很快落入唐军士卒们的眼中,于是响起阵阵欢呼。   “援兵来了!破太和城指日可待!”   “大军兵临城下,阁罗凤人头落地之日不远。”   “阁罗凤那是要俘虏回去的,哈哈哈……”   呼声之中,已有士卒赶到闸楼上挥动小旗,询问是否放下吊桥。   须臾,一名大将策马赶到西洱河边,抬头对着城头大喊起来。   城头上众人目光望去,隐隐能看到他长须飘扬,威风凛凛。   “王节帅在否?末将李晖,奉鲜于节帅之命,前来支援,还请放开城门!”   忽然。   “嗖。”   一箭如闪电般射穿了这“李晖”的脖颈,血溅当场。   城头上,李晟持弓大喊道:“狗蛮,敢在你阿爷面前耍滑,死罢!”   唐军士卒一愣,之后高喊“万人敌”。   王忠嗣则扬了扬手中的千里镜,道:“此物助力良多啊。”   话虽如此,其实南诏兵马已前后包围了龙尾关,局势已开始急转直下了。   薛白看了眼王忠嗣手里的千里镜,想到一事,转头往苍山望去。   远处是苍山覆雪,近前则是将军白头…… 第354章 夹击   益州。   杨暄已到益州好些日子,每日在城中逛着铺子,觉得益州比长安还有趣些。   是日,他正在锦里的青楼里采耳,有随从匆匆登上楼来,隔着纸窗禀道:“郎君,长安的来信了。”   “谁的信?”   “是郎君你最好的朋友,杜家五郎。”   杨暄遂抬手让给自己采耳的美娇娘先停一下,看了一眼旁边手帕上的耳屎,惭愧道:“我在长安听了太多废话,耳屎比较多,小娘子见谅。”   “噗嗤。”   那美娇娘见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偏是透着股不聪明的劲,说话也是这般没头没脑的,不由捂嘴笑了出来,分花拂柳地退了出去。   杨暄目光追了她好远,兀自喃喃道:“这让我娶公主,我又不傻……给我看看,五郎那傻子说什么了?”   他接过信,只见杜五郎先是在信上问他是否有把郑回之事派军士告知薛白,信的后面,还委婉地说了一个消息。   杨暄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直接就冲出厢房,之后连忙跑回来趿上鞋,急不可耐地冲回了大都督府,直接奔向杨国忠每天都待的藏宝房。   “阿爷!”   推开门,藏宝房里正在清点刚收来的蜀锦,满目鲜丽色彩,杨国忠却不在。   杨暄打听了一圈,才知他阿爷今日竟是招了幕僚在议事厅商议公务。   他连忙赶过去,不顾护卫的阻止冲到堂上,只见上面摆着一张地图,众人正煞有其事地讨论着军情。他一时忘了方才要说的事,探头看了一眼,看也看不懂。   “怎么了?”他向一个幕僚问道。   “鲜于仲通报功,已夺下太和城附近的关隘,战事很快要有结果了。”   “这么快。”杨暄问道:“那我送去的消息送到了没有?”   “想必送到了吧。”   杨国忠志得意满,哈哈大笑道:“我又要立下一桩大功了,我儿何事跑来啊?”   “阿娘怀孕了!”杨暄道,“我又要添一个兄弟姐妹了。”   杨国忠一愣,如今已是十月下旬,而他六旬底就出了长安。当然,这不重要,因在长安时他与裴柔就有两年不曾同房了。   “你如何知晓的?”   杨暄道:“杜五郎来信说的。”   “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长安城里许多人都在说。”   杨国忠此时才想到,家书已寄来了好几封,一直没拆开看过,连忙让仆婢到书房拿来。   信上,裴柔说她思念杨国忠,甚至相思成疾。忽有一日,她在梦中与他交合,病就好了,之后便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了,好在杨国忠也想得开,将这封信递给幕僚们传阅,朗笑道:“诸位可看看,我夫妻互相思念,方有如此奇事。”   众人皆感尴尬,但见杨家父子都不介意,只好纷纷恭喜。   “贺喜国舅,这真是双喜临门啊。大军很快要击败南诏,国舅又喜得贵子,双喜临门。”   ***   龙尾关。   据唐军攻下龙尾关已过去数日,这场奇袭给南诏带来的惊恐已渐渐过去。   意识到这支唐军只有不到五千人且没带任何辎重之后,南诏军已敢壮起胆子试着出太和城,反攻龙尾关。   阁罗凤给了段全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除了因为段全葛熟悉龙尾关的情况之外,也是因他如今很需要段氏的支持。   段全葛对此非常感激,发誓宁死也要夺回龙尾关;同时,段俭魏的大军已回师,从南面猛叩关城。段家兄弟所率兵马已形成夹击之势。   十月二十五日,南诏军攻城四日,唐军粮草、箭矢已告罄了。   鲜于仲通的援军还未到。   王忠嗣决定再派人突围去催促,他招过诸将,环视了一眼,思忖该选谁。   “节帅,我愿往。”当先站出来的却是崔光远。   崔光远原是兵部职方郎中,如今调任云南别驾。在新的太守还没任命之前,云南这一片地方,他还是主官之一。当然,阁罗凤不认,他这个云南别驾也就空有其名,只能说是跟着王忠嗣过来上任的。   他出身名门,官位高,口才好,确实是一个前往催促鲜于仲通的好人选。   王忠嗣却还是不放心。   严武道:“节帅,我愿随崔别驾一同前往。”   他是名相之后,文武双全。但他最让王忠嗣放心的一点是,他性格强悍,有一股子凶猛之气。   孩提之时,严武就敢砸死其父的小妾,若鲜于仲通胆敢推诿,相信严武也敢寸步不让。   王忠嗣遂签发了军令,派了几个好手带着崔光远、严武突围。   关城两面都被南诏军包围了,但唐军还是有办法派小股离开,他们在天色将亮未亮之际,用吊篮把突围的一行人放了下去。   之后,崔光远吹起了两个革囊,扎在腰间,悄然走到西洱河边,小心翼翼放下革囊,果然浮在河上。由擅泅水的士卒推着,游过洱海,在东岸登陆,往东寻找着唐军主力。   只赶路两天,他们便遇到了鲜于仲通散出的哨骑,被带往大营。   抬头看着前方遮天蔽日的旗帜,崔光远震撼不已,低声与严武道:“离得这般近,鲜于仲通为何还不尽快救节帅?”   严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道:“许是他希望节帅死。”   崔光远吃了一惊,他往日在官场上,还甚少见人说话如此直率,但这里不是官场,是战场。   很快,他们进了大帐,直接就见到了鲜于仲通。   崔光远禀明来意,恳切请求道:“还请鲜于节帅尽快出兵,解龙尾关之围,与王节帅合力,速克太和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严武的目光则是瞥向了鲜于仲通帐中的地图,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   “崔别驾,莫以为我是不救王节帅。”鲜于仲通道:“而是段俭魏挡在面前,我自当先击败他。”   “鲜于节帅只要出兵,王节帅自然会在龙尾关配合,前后夹击,击破段俭魏的兵马。”严武年轻位卑,但在鲜于仲通这一方藩镇面前也毫无畏怯,抬手便点了点地图,又补充道:“段俭魏的兵势布署,鲜于节帅已经打探得很清楚了,不是吗?”   崔光远这才留意到,鲜于仲通应该是早两日就追过来了,但没有马上发起攻势,而是在打探段俭魏的兵势布署。   这做法其实也无可厚非,若能击败段俭魏,南诏军主力大损,这一战唐军就已赢了一半。但就是太慎重了些,出兵也慢了。   “放心吧,我自会出兵。”鲜于仲通道,“我已派麾下大将李晖率一千余骑,绕到段敛魏兵马的西侧,只待他就位,就可一举破敌。”   严武道:“何必如此?王节帅据龙尾关,可远眺至南诏大营。由王节帅把握时间,率兵出城配合,岂不更好?”   “区别在于,段俭魏对龙尾关有所防备,李晖这支骑兵绕道而来,才有奇兵之效。”   鲜于仲通心意已决,不再多言,只让崔光远、严武二人看他破敌。   ……   事实上,李晖原本的任务并不是攻南诏军侧翼,只是他赶到龙尾关时,段俭魏已经提前赶到,并封堵了他的去路。   李晖眼看痛失良机,无可奈何,只好派遣快马赶去报信,催促鲜于仲通尽快赶来,与他前后夹击。   可等鲜于仲通大军抵达,还要有条不紊地休整,打探敌情。   终于,万事俱备,鲜于仲通开始对段俭魏发动了攻势。   双方摆开阵势,战于洱海畔。   李晖处于洱海南边的山区之处,还没有被南诏的探马发现,那么,他只要等到段俭魏与鲜于仲通鏖战正酣之际,率部杀出,便可一战决定战局。   为了把握时机,他派出哨探攀上高山,瞭望战局,从清早开始,每隔一刻都要向他禀报。   一直焦急地等到午后,才终于看到了山间旗帜挥动。   “报将军,段俭魏调动侧翼骑兵了。”   李晖在沙盘上做了推演,知道南诏军的兵势有此布署就要露出破绽来。   他当即戴上头盔,翻身上马,骑马穿行于他的士卒之间,扬刀指向前方。   “大唐的将士们,战争开始了,随我杀出去!”   马蹄踩在山路上,一点点地加快速度。   转过一道山梁,洱海出现在了眼前,唐军欢呼着,开始俯冲,杀向了南诏军。   在远处的战场上,段俭魏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了,一部分兵马被他安排在西洱河,严阵以待,防止王忠嗣杀出龙尾关。其它能调动的兵力则都已被调去面对鲜于仲通的主力。   如此,他的中军就显得非常薄弱。   李晖就像一柄尖刀,捅向了段俭魏的心脏。   ***   崔光远、严武正站在高处观战。   看这势态,只要鲜于仲通能胜,那他就是对的,稳扎稳打击败了南诏野战的主力,奠定了此战胜利的关键。功劳比王忠嗣急袭龙尾关要大得多。   “鲜于仲通还是能打仗的啊。”崔光远感慨道。   严武道:“若非为了争功,他本有别的战法。”   天边扬起了尘烟。   崔光远道:“那是李晖的兵马吧?”   “是,时机把握得很好。”严武道,“一旦这支骑兵杀到,南诏军就要败了……不对。”   他忽然皱起眉,眼睛里泛起疑惑之色。   “一千人骑不该有这么大阵仗。”   “也许李晖不止一千骑?”   严武眯起眼,只见那尘烟似乎是有两股,方才是因为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像是只有一支兵马过来,但该是一支从南边杀向南诏军,另还有一支从西面来了。   南诏不可能有更多兵力。   那就是王节帅从龙尾关杀出来了?   忽然,严武感到天地间有隐隐的震动传来,他倏地转过身,往北面看去。   他看到就在洱海边,腾起了一阵更大的尘烟。   越来越多的骑兵从那尘烟中窜出来,直奔鲜于仲通大军的侧后方。   “那是什么?”   “吐蕃。”   严武口中吐出两个字,迅速反应过来,用力吹了口哨,直奔山下,冲向鲜于仲通的大旗所在。   吐蕃军来了。   中伏了。   鲜于仲通自以为设下埋伏,两面夹击,殊不知自己才是被两面夹击的那一个。   都以为阁罗凤要当缩头乌龟,坚守太和城,却没想到,阁罗凤的野心是就在这洱海畔,一次歼灭唐军主力。   ***   龙尾关。   今日段全葛正率军在北面猛攻关城,不给唐军支援鲜于仲通的机会。因此,龙尾关的厮杀也颇为激烈。   薛白随王忠嗣站在城楼上督战,箭矢不时也射到他脚边。   虽然如此,他们却也没忘了关注主力战场上的形势。   忽然。   “那是什么?”   诸将都看到了远处那驰骋而来的兵马。   王忠嗣默默看了一会,把千里镜递在薛白手上。   “倚祥叶乐到了。”   千里镜晃动了几下,锁定了一杆大纛。   那大纛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飘扬的马鬃,威风凛凛。   ……   走在大纛下的是一匹巨大的骆驼,脖子上系着驼铃,叮当作响。   一个瘦小的老者正坐在骆驼上摇摇晃晃,他便是吐蕃大相倚祥叶乐。   前方的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得正激烈,倚祥叶乐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他的目光偶尔一抬,看向的是洱海对岸的龙尾关。   从这里看去,龙尾关只有一个很小的轮廓。   但很奇怪,倚祥叶乐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他遂拍了拍身下的骆驼,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最尊贵的公主,最卑贱的奴婢,都被俘虏在那了。”   ***   “你来指挥。”   忽然,一面令旗被交到了薛白手中。   他回过神来,却见王忠嗣正转身而走。   “节帅?”   “我得出战。”   薛白再次眺望了一眼战场,被那千军万马的情景所慑,已难以相信王忠嗣此时出战还能改变什么。   他正想劝两句,另一边城头上已响起了惊呼声。   “南诏军爬上来了!”   那是西面接着苍山的一道城墙,一队南诏士卒趁唐军不备,不知何时攀了上来。   “田神功!堵上去!”   仓促之下,薛白不会指挥,唯有让人去防守。   王忠嗣竟是头也不回,并不理会城头上的混乱,自去点齐他的亲兵,准备策马杀出城。   ***   “节帅!吐蕃人来了!”   鲜于仲通不需要别人告诉他。   他有想过吐蕃人会插手这场战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倚祥叶乐从浪穹过来,竟比他从姚州过来还要快,甚至还设了伏。   “阿兄。”鲜于叔明赶来,低声道:“军心大乱了,这仗打不赢了,阿兄伱先撤,我来断后。”   鲜于仲通没有说话,站在那发着呆。从看到吐蕃大军的那一刻到现在,他都没能做出反应来。   他一生戎马,心志自然是极强大的,但恰是一生戎马,他已知道今日要大败了,且是兵败如山倒。以云南地势之险恶,唐军中伤病者又众多,这一败,他几乎不可能在南诏、吐蕃兵马的追击之下率部撤离。   换言之,一切都完了。   “阿兄!”鲜于叔明双手摁在鲜于仲通肩上,用力晃了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振作一点。”   “我是罪人。”鲜于仲通喃喃了一句。   这句话之后,他终于回过神来,环顾着周围的士卒,见到了一张张或茫然、或慌乱、或悲愤的脸,思忖着该殊死一战,还是下令鸣金收兵。   此时退,也许还能保全更多的兵力。   正想着,他感到头上一凉,却是鲜于叔明把他的头盔摘了下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你做什么?”   “阿兄你把盔换给我,尽快走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   “你是让我抛下将士们独自逃命?!”鲜于仲通大怒,“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吗?!”   鲜于叔明径直跪倒,哭道:“我为的不是你我二人,今日大败,已成定局,阿兄若能活着回去,还可寻国舅转圜,保全满门老小性命,倘若连阿兄也战死了,鲜于氏如何是好啊?!”   听得这一番话,鲜于仲通神情一僵,怒意消散了许多,换上了一脸的愁苦之色。   “卸甲吧,阿兄。”   鲜于叔明苦苦哀求,鲜于仲通终于是闭上眼,无奈地叹息一声。   他们的心腹亲兵早已把帅台围了起来,不虞被将士们看到。   “节帅,严武求见!”   这边正在卸甲,忽然响起一声通传。   “不见。”鲜于叔明径直应道。   “他说有破敌之策要禀。”   鲜于叔明还要再拒绝,鲜于仲通却是道:“招他过来吧。”   “阿兄,你……”   “若能破敌,你我才算对得起大唐社稷。”   鲜于仲通刚卸了盔甲,随手拿过披风系上。   不一会儿,严武大步而来,身后则跟着崔光远。   “节帅,请你立即下令,不惜代价杀破段俭魏的防线,领大军进龙尾关!”   “这就是你说的破敌之策?”   “危难关头,唯有背水一战。”严武脸色肃然。   鲜于仲通摇头道:“南诏军士气正盛,如何能轻易杀破?更何况,进入龙尾关又如何?辎重已被截断,被围困于一座孤城,岂非早晚败亡?”   严武喝道:“那也可有一线生机,总比全军覆没要好得多!”   鲜于叔明在一旁听着,眼中光芒闪烁,低声道:“阿兄,便听他的又如何?”   他的意思,下令强攻段俭魏部可以,但鲜于仲通依旧可以先行遁走。   ***   倚祥叶乐亲领大军杀向鲜于仲通之际,还有另一小支兵力由贡杰赞率领着,从苍山后面转出来,杀向李晖。   李晖正领军杀向段俭魏的中军,原本是像尖刀般捅向敌人的心口,转眼却成了陷入包围。   若他在第一时间选择撤退,或许可以在两支敌军合围之前跳脱出去。   但他迅速留意到了东面主战场的形势,看着那漫天的尘烟就知道鲜于仲通的主力也受到了夹击。主力大军骑军、步兵都有,轻易撤不走,一旦溃败就是全军覆没。   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击败段俭魏,唐军便可进入龙尾关休整,再谋它路。   因此,李晖非但不撤,还身先士卒,继续冲击。   假若鲜于仲通一开始给他的是三千骑,此时也许还有不小的机会杀败段俭魏,奈何他只有一千人,兵力差距过大,杀到南诏兵阵线里之后,渐渐就显得有心无力了。   ……   贡杰赞指挥着吐蕃军完成了包围,断了这一千唐骑的后路,誓要全歼他们。   同时,他心中还有一些别的忧虑,因吐蕃公主还在唐军手中。他目光从战场转向远处的龙尾关,恨不能马上杀进这座关城,救回娜兰贞。   下一刻,他不由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龙尾关的城门打开了……真的打开了,吊桥也被放下。   守在西洱河南岸的吐蕃士卒正在望着这边的战场,没有留意到,直到有马蹄声响起,他们才回过头去。   “放箭!”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阵箭雨。   龙尾关内的一支唐军骑兵如龙出海般地冲出了城门,踏过吊桥。   一柄绑着炸药包的长矛在空中划过弧线,划入南诏军中。   “轰!”   巨响声像是龙的怒吼。   守着西洱河的南诏士卒是随段俭魏刚从泡江行军过来的,还未见到过这样的天雷,吓得一团慌乱。   唐军骑兵们手持长槊,撞向了那慌张的队列。   “杀!”   气势振天的喊杀声中,一杆大旗扬起,在风中招展,迅速逼迫着。   贡杰赞盯着那面旗帜看了很久,之后,惊恐地张大了嘴。   “王忠嗣?!”   他当然知道王忠嗣,没有几个吐蕃将士没听过这名字。   当年,青海战场,新罗城一战,吐蕃大军已杀得唐军节节败退。王忠嗣单马突进,左右驰突,独杀数百人,杀得吐蕃兵马相互踩踏,大败而归。   这个传闻,贡杰赞不相信,他不信世间有这般勇猛。   但他知道之所以有这种传闻,源于青海战场上的吐蕃将士对于王忠嗣的恐惧。   他没有想到,这次,竟然是王忠嗣亲自到了南诏,还只领那一点兵马……   “挡住他们!”   再回过神来,贡杰赞发现唐军已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驱着溃兵奔了数十步,逼进了他的阵列,他连忙指挥士卒过去抵挡。   他倒要看看,王忠嗣是怎么“独杀数百人”的。   视线中,只见一骑快马从溃兵中迅速突杀过来,转眼到了离他不到百步之处。   “嗖!”   箭矢迅如流星,“噗”地一声钉在了贡杰赞前面那名扛旗的士卒脸上,那士卒当即摔下马去,吐蕃军的大旗也摇摇晃晃。   “吐蕃主将已死!”   唐军中大喝声起,开始猛冲贡杰赞的防线……   ***   那边,鲜于仲通的帅台上。   一道军令传达了下去,号角声响起。   鲜于叔明看向严武,挥手道:“退下吧。”   “喏。”   严武行了一礼,低头间瞥了鲜于仲通一眼,转身。   他身子才转了过去,却是一瞬间拔出一把匕首,一个箭步,迅速窜到了鲜于仲通身边,手中一挥。   “啊!”   寒光闪过,鲜于叔明惊呼了一声。   定睛看去,却见严武已将匕首架在了鲜于仲通的脖颈上,毫不留情地按着,按出了一道血痕。   “都别动!”   严武冷冷喝叱一句。   他是真的敢动手,他小时候就敢把人的脑浆都敲出来。   “鲜于节帅,盔甲都不披,你想逃吗?”   “不是,你误会了……”   “不管我有没有误会!”严武喝道:“把帅旗往前移,以示你不退的决心。” 第355章 入城   严武突然动手,帅台上的众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都在发懵。   却有一名鲜于仲通的亲卫正站在严武身后不远,踮起脚,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把帅旗往前移!”   严武还在呼喝,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变化。   那亲卫已走到他两步远,把手放在了刀柄上,拔刀。   “别动手!”鲜于叔明目光一瞥,大吼着喝止。   然而,来不及了。   “噗。”   刀挥下,血泼了鲜于仲通半身。   严武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是崔光远抢过一柄刀,将想要偷袭他的那个亲卫劈死在地上。   崔光远高官厚禄,做到这一步是赌上了前程,杀人之后喘着气,持刀护在严武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但严武见此情形,眼神依旧毫无变化,冷静得可怕,他把手里的匕首更用力按了按,疼得鲜于仲通哼出声。   “别以为我不敢动手。”严武道,“今日不能胜即是死,我没甚豁不出去的。”   “是,有话好说,不必动手。”鲜于叔明道,“都是军中袍泽,意见有分歧,不至于到动刀的地步。”   “传令,让你们的亲兵营冲锋,攻段俭魏。”   鲜于叔明脸色变幻,推拒道:“军心已乱,这样又有何用?”   “听他的,传令下去。”鲜于仲通开了口,他仰着头,又道:“严季鹰,我识得你阿爷。”   “军情紧急,休说没用的。”严武冷冷道。   鲜于仲通道:“听任你安排便是,伱把刀藏到我披风里抵着,我好露面传令……放心,我老了,不能在你这年轻人手底下耍花样。”   他略略苦笑,又道:“若能胜,我又岂愿意败逃呢?我不远千里率军至此,是为了取胜啊!”   严武这才依言推着鲜于仲通走到帅台高处,观望阵势。   方才亲兵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士卒们看不到主帅,心里慌乱,此时终于又看到那大红色的披风,稍稍安定。   严武舔了舔嘴唇,开始调度兵马。   有了鲜于仲通的配合,他的命令得以顺利地传递下去。数万将士形成的各个方阵在他眼里成了棋子,他把这些棋子一颗颗地调动着,逐渐心无旁骛,眼里只有面前的棋局。   又战了一个时辰,吐蕃军已杀入唐军后翼,但唐军还没有溃败,保持着战力。   鲜于仲通有些惊异,瞥了眼严武那冷峻的侧脸,心里渐渐有了希望。   ***   李晖已发现了王忠嗣出城相救,当即心中振奋,率部向贡杰赞所领的吐蕃军杀去,希望尽快与王忠嗣合兵。   段俭魏见了,眉头一拧,二话不说,亲自提刀,纵马奔向李晖的旗帜所在。   两队亲卫骑兵则守在他左右,哇哇大叫着,挥动长斧劈开敢挡路的唐军。   一千唐军骑兵陷入包围到现在已只剩五百余人,阵形更是完全乱了,段俭魏劈开一条血路,径直冲到了李晖面前。   “杀!”   段俭魏大吼着,挑衅地扬起长刀挥舞着。   李晖见了,不仅不退,反而勒过缰绳,向他冲了过去。   斩杀段俭魏,便可把大军从不利的形势中解救出来,他当然敢上前拼杀。   “来啊!”   “死!”   吼叫声中,两匹战马向对方撞去。   李晖握紧了陌刀,死死盯着段俭魏的脖颈,决心拼着挨上一刀也要砍下段俭魏的头颅。   他有信心。   对方再勇猛,膂力未必就比得过他。而他手中的陌刀锋利无比,直接可以劈断段俭魏的武器。   “咴!”   忽然,李晖跨下战马悲鸣,鲜血从马腿狂喷而出。   却是两个南诏士卒从地上滚了过来,劈断了他的马腿。   战马倒地,李晖重重摔在地上。   他抬起头看去,段俭魏已策马到了他面前,毫不留情地一刀斩下。   “噗。”   李晖的头颅被高高扬起,段俭魏耀武扬威,南诏军士气大振。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没能阻挡王忠嗣破阵的势头。   “轰!”   又一柄长矛带着炸药包掷在了西面的吐蕃军上方,血肉炸开,初次见识到这道天雷的吐蕃军士卒纷纷大乱。   贡杰赞眼看着唐军向他撞过来,他却没有李晖迎敌的勇气,也不像段俭魏是守卫家园需要奋力死战,很快就下令撤退了。   吐蕃军撤逃开来,王忠嗣终于与李晖所部的唐军会合。   遗憾的是,李晖才死没多久,血都还没凉透。   王忠嗣抬头看了一眼,那挂着李晖头颅的长竿,什么都没说,只是拍马冲向段俭魏的大旗所在。   “来啊。”   段俭魏并不害怕名振天下的王忠嗣,眼神中反而满是兴奋之色,他很乐于与王忠嗣交手。   但才要策马上前,麾下已有人赶过来,提醒他看看东面战场。在那里,唐军非但没有溃败,竟还在猛攻南诏士卒。   摆在面前的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事实就是南诏主力重新陷入了唐军的夹击,再这样打下去,哪怕能胜,南诏主力也要损伤惨重。   吐蕃毕竟只是个盟友,倘若南诏自身实力损失过大,今日过来帮忙的吐蕃军很可能一变脸,成了来吞并南诏的敌人。   段俭魏不得不冷静下来,观察着局势,做出最冷静的决择。   ***   龙尾关。   城头上到处都是血泊,一个南诏士卒从北面墙垛上爬了上来。   田神玉还在不远处砍杀敌人,转头见了,连忙挥刀要砍这南诏士卒的手,然而,对方像猴子一样灵活,已迅速蹿了上来,将他扑倒。   “补防啊!”   田神玉大喊,然后顺势一口咬住敌人的耳朵,仰着头硬生生把它撕扯下来。   薛白大步从他身边赶过,手中陌刀一斩,将一只捉住城垛的手径直砍断,然后利落地回过身,一刀搠翻了正与田神玉缠斗的那名南诏士卒。   这一段靠近苍山,周围地势险恶,反而成了南诏军偷袭之地,还好守住了。   一支箭矢从薛白脸边“嗖”地飞过,刁庚连忙过来拉着他往后退。   下一刻,薛白抬头看向苍山,却是动作一滞。   “郎君,危险。”   “嘘。”   刁庚没有再说话,却还是挡在薛白面前,推着他一直退到城楼附近。   薛白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动作,看着苍山。   这是白天,阴天,苍山顶上的积雪与灰蒙蒙的云朵融在一起,但他等了一会之后,确实看到了有一道长长的焰火,在天边飞起。   “成了?”   薛白径直跑向城楼,一路上了阶梯,正见一名士卒趴在西边的气窗处,这是奉命专门观望苍山信号的士卒。   “你看到了没有?”薛白问道。   那士卒没有回答。   薛白赶上前,扶起那士卒一看,眼窝里斜插着一支箭,已经气绝了。   正此时,龙尾关下有短促的号角声响起。   转到南面一看,只见段俭魏的兵马缓缓撤开,让出了入关的道路,任由王忠嗣与鲜于仲通的大军汇合。   看得出来,段俭魏是故意放他们进入龙尾关的,唐军没有粮草、坐困孤城,放入关城总好过此时鱼死网破。   南诏军遂与吐蕃军合兵,衔尾追击着唐军,试图跟着杀进龙尾关。   王忠嗣率军断后,让剑南军先入城。   龙尾关下这一仗,说不上谁胜谁败。论伤亡,唐军还要大一些,且战略上,唐军已经失去了奇袭太和城的大好时机。   “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队唐军迅速入城。   鲜于仲通麾下的将士们抬头看着龙尾关的城洞,心有余悸。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差点就要在吐蕃军的偷袭之下葬身洱海,是王忠嗣出城接应,才救了他们。   连带着站在城门处安置他们的薛白,也得到了他们的感激。   “那是谁?”   剑南军中,一个名叫崔旰的牙将问道。   “大名鼎鼎的薛白。”答话的是剑南军行军司马崔论。   崔论说着,一手放开缰绳,伸手到袖子里摸了摸,似确定什么东西还在不在。   于是,崔旰走过城洞之时,就向薛白笑了笑。   薛白点了点头。   但其实薛白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崔旰,只是因为军中与他打招呼的人太多,他遂对每个人都点头示意。   他正在奇怪,鲜于仲通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入城。   直到崔光远走了过来,附耳与他说了几句。   “严武把鲜于仲通挟持了……”   薛白遂请荔非元礼调了一队陇右士卒过来,与崔光远一起迎鲜于仲通。   不多时,鲜于仲通与严武共乘一骑而来,让人意外的是,他脸上带着笑意,偶尔还扭头与严武聊上两句。其人心胸倒是颇为开阔,没有因为被挟持一事而介怀,毕竟是打了胜仗。   “见过鲜于节度。”薛白上前执礼道,“请鲜于节度入城。”   严武见了薛白身后的将士,翻身下马,站到了荔非元礼身后,神色淡淡地向鲜于仲通一抱拳。   “失礼了。”   “哈哈哈。”鲜于仲通抚须大笑,“今日多谢严贤侄了。”   说罢,他踢了踢马腹,走入龙尾关。   ……   王忠嗣率着一队人在吊桥上跨马而立,与百步外的吐蕃士卒对峙着。   过了一会,骆铃声响,倚祥叶乐骑着骆驼上前。   隔着比一箭之地稍远些的距离,倚祥叶乐抬头看着王忠嗣飘扬的旗帜,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道:“没想到,在洱海再遇到了老朋友。”   士卒将他的话喊出来。   王忠嗣朗声应道:“敢犯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不论在河陇,还是云南。”   他不用人传话,声音落入了倚祥叶乐的耳中。   倚祥叶乐“呵呵”而笑,道:“今日给老朋友一个面子,让他躲进龙尾关吧。”   又有马蹄声响,一匹骏马载着两个人过来。   倚祥叶乐愣了愣,眯起一双老眼,驱动骆驼赶上几步,只见那马背上是一个年轻英挺的汉人男子,而坐在其面前的,正是娜兰贞公主。   那年轻人与王忠嗣低语了两句,这批断后的唐军们于是挑衅地看了吐蕃大旗一眼,返身,退回龙尾关。   吊桥缓缓往上提起。   有将领想要率兵杀过去,倚祥叶乐抬起手,止住。   “不要急,野兽进了笼子,捕猎就成功了一半。”   ***   龙尾关的城门缓缓关上。   王忠嗣看着城门处密密麻麻的士卒,摇了摇头。   剑南军被打成这样,抛下辎重仓促入城,已失去了强攻太和城的机会,之后的仗更难打了。   接着,薛白避开旁人,与他低语了一句。   “王天运攀上苍山了。”   王忠嗣眼睛一亮,伸手拍了拍薛白的背,道:“这边说。”   两人走过城头,在西边的城垛停了下来。   夕阳下,能看到段全葛部收兵歇整,留下满地的红色晚霞。   “他放信号了?”   “我亲眼看到的。”   王忠嗣沉吟道:“得告诉他,龙尾关已攻克了,下一步是取太和城。”   “他该能看到。”薛白道:“他手里有一柄千里镜。”   “好!”   王忠嗣叫了一声好,踱着步,道:“依约定,他明夜就该奇袭太和城。”   这是王天运出发前就说好的,苍山上消息传递不变,发出信号后次夜出击。另外,苍山顶上天寒地冻,唐军士卒在上面也不可能待得更久。   换言之,今夜到明日之前,他们必须得击败段全葛。   ……   与王忠嗣商议过军情,薛白走过城楼,前方却有一名官员迎过来。   “薛郎,我是剑南军行军司马崔论,这里有几封家书带给你。”   “崔司马有礼了,敢问是何人托崔司马帮忙带的信。”   薛白想了想,不记得自己安排的送信渠道里有崔论这一号人物。   “是杨国舅家的郎君,杨暄。”崔论的回答颇让人意外,“杨郎君说与薛郎是同窗、同年。”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颇厚的信封,递给了薛白。   “多谢崔司马。”   “是我该多谢薛郎今日救命之恩。”   薛白回到城楼,展开信封,发现有好几封,一封是杜五郎写的,说他从杨暄那听说了他有一个同年郑回任西泸县令被南诏俘虏了,他们便赎回郑回的家小之事。   随着这封信,还有一封乃是郑回的阿娘写给郑回的,薛白也看了,无非是说了情况,告诉郑回他们一切都好,在信的最后,还叮嘱郑回不可忘了国恩而失节。   薛白仔细将这封信收好,眼中透着些思量之色。   过了一会,他继续看信,竟看到了有一封是杨暄写来的,看字迹就是旁人代笔。   杨暄在信上说,朋友一场,薛白如今被贬到交趾为官,他一定会尽力帮忙……后面只有落款那歪歪扭扭的“杨暄”二字是其亲笔。   薛白摇了摇头,最后看向杜妗的来信,信中说了些长安之事,末了,用了几句简单的密语。薛白提笔破译了这段密语,发现写的是“李林甫病重,恐不久于人世”。   毛笔提在那忘了搁下,薛白想着南诏这局势,只怕是赶不回见李林甫最后一面了。   ***   入夜。   攻城了一整天的段全葛在大帐中睡下。   睡着之前,他已安排了巡卫,防止唐军夜里突围。唐军今日才在围攻之下遁入龙尾关,士气、体力都处于最低谷的时候,当夜就突围的可能性当然很小。是因为他段全葛打仗十分周到,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如此安排妥当,他心情也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呼声大作。   “呼——噜——”   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竟梦到唐军袭营了。   “将军!将军!”   直到被人推醒过来,段全葛才意识到那不是梦,唐军竟然是真的袭营了,为何?突围的话也该从南面出龙尾关才是。   “慌什么?这是声东击西之计,派出擅泅水的,游过洱海,告知我阿兄,唐军很可能要今夜突营……”   段全葛每次下判断都很自信,斩杀杨罗巅时便是如此。   他披上盔甲,匆匆赶去指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唐军竟不顾疲惫,几乎是全军出击,兵力上已完全超过了他,将他包围了起来。   倘若此时段俭魏能迅速支援,确有能够击溃唐军的机会。然而,他才刚刚派人去告知段俭魏,唐军要声东击西,支援一定无望了。   更让段全葛没能想到的是,唐军虽是疲师、败军,今夜的士气却是格外的高。   他终于还是在不可置信中战败了,这才想起鸣金收兵,准备撤回太和城,来不及了,后路已断。一支埋伏在山路中的唐军在他撤军途中伏击了他……   “该死!”   段全葛被五花大绑地带到王忠嗣面前,骂道:“王忠嗣,盛名之下,你也不过如此!被我困在龙尾关里像个缩头乌龟!”   王忠嗣懒得搭理他,下令待天明时斩杀他祭旗,休整之后则要再次攻打太和城。   天明,唐军在洱海畔誓师,把段全葛押到了大旗之下。   “王忠嗣,你这个懦夫!”   段全葛不肯跪,唐军士卒干脆砸断了他的膝盖,他摔在地上,犹在破口大骂。   “你们往北突围没用的,你走到穷途末路了!你早晚成了我阿兄的刀下之魂……”   “噗。”   唐军力士一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像是还在说话,让人惊疑不已。可惜,说的全是错的。   如此祭旗之后,唐军士气回复了许多,王忠嗣一声令下,奔往太和城。   ***   鲜于仲通其实是想率军去攻太和城的,奈何王忠嗣以他不适合与王天运配合为由,让他留守龙尾关。反而将他军中劲旅都借走了,只留下伤兵助他守城。   待得知王忠嗣把段全葛斩杀,鲜于仲通不由抱怨了两句。   “俘虏此等大将,一可用于攻城,二可用于献俘于阙下,使圣人欢心。王忠嗣性情残暴,为一己之杀欲,胡乱杀俘。”   说白了,他还是在意这献俘的功劳,认为王忠嗣是在忌惮他争抢功劳,才这般排挤他,杀俘也是为了要报功“斩杀”,不把俘虏留给他,不给他争功的机会。   眼下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天亮没多久,段俭魏已集结大军,开始攻龙尾关。   鲜于仲通兵力不足,不敢怠慢,连忙打起精神应对。   ***   太和城。   号角声中,阁罗凤登上城头,居高临下望着山下源源不断的唐军士卒,长叹一声。   “君臣一场,又是兵戎相见了,圣人何以逼我至此?”   “大王,不用担心。”守太和城的主将牟苴道:“唐军没有辎重,没有攻城器械。不可能攻破太和城,这只不过是临死前的反击罢了。”   阁罗凤回头看了臣子们一眼,似在等不同的意见。   站在他后面的除了几个大酋,还有降臣们,郑回也赫然在列,他近来为阁罗凤打理钱粮军务、出谋划策,出力良多,短短一月,已成了南诏举足轻重的臣子。   之所以如此,还是南诏国初立,擅长文治的人才不多。   郑回眼看无人回答,而阁罗凤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身上,遂出列,应道:“王上,不可掉以轻心。唐军已屡次出乎我等意料。王忠嗣既敢来攻,必有后招。”   “先生说,他还有什么攻城手段?”   “段大将军、吐蕃援军就在龙尾关外,加上龙首关的援军,两日内必至。唐军攻城时间只有两日,那本就不会是强攻,或有内应,或有旁的手段。”   阁罗凤连连点头。   此时,却有一队唐军上山,走到了太和城下。   “蒙舍诏本为化外一蛮夷小部,受大唐隆恩,封为云南王,安敢背信弃义?!还不自缚出降,请罪于阙下?!”   阁罗凤眼看这一队唐军像是要来招降他,十分意外。   他与唐朝廷分明都很清楚,他叛了就是叛了,向鲜于仲通请降,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今日唐军如何也开始装模作样了?   阁罗凤眼眸闪动,命人做了回应,大诉苦水,说他被张虔陀如何如何欺凌。末了,他还用上了郑回替他写的降书里的句子。   “嗟我忠心,上苍可鉴。九重天子,难承咫尺之颜,万里忠臣,岂受奸邪之害?!”   “阁罗凤!休在此假惺惺扮忠臣,若真是受奸邪所害,到长安说清楚!”   阁罗凤自不可能去,却没有当场拒绝,而是表示害怕又被奸邪所害,问唐军使节可否进城先说清楚。   他笃定对方是不敢的,但没想到他们当即答应了下来。   “大王。”牟苴道:“唐军这是想派内应入城,或是城中已有他们的内应,这是前来接洽的。”   “这是欺我是蛮夷,不会计谋啊。”阁罗凤道:“将计就计,放他们进来。”   城头上遂放下吊篮,把两个唐军信使放入了城中。   阁罗凤表现得还是心向大唐,彬彬有礼地将他们迎入王城,赐下美酒。   然而,那些粗鲁的大酋们就不那么客气了,逼着两个唐使喝酒,让人摁着他们,硬生生掰开他们的嘴没完没了地把酒灌进去,直灌得他们酩酊大醉,开始搜他们的身。   “大王,找到了。”   一颗腊丸从头发里被抠了出来,一捏碎,里面果然有两封信。   阁罗凤接过一看,脸色微微一凝,却是看向了郑回。   郑回留意到了他的目光,有些讶然,但还是克制住没有说话。   “先生看看吧。”   “是。”   郑回上前,接过信,待看到了母亲的亲笔,滞愣了许久。   之后,他从恍惚中意识到自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遂收起了情绪,看向另一封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令堂无恙,愿与郑兄效安戎城旧事。”   郑回心一颤,慌张向阁罗凤行礼,道:“王上,这不是……”   “这是离间之计罢了。”   阁罗凤不等他说完,已上前执住他的手,道:“我不会中计,郑先生忘了吗?唐军要屠完太和城,才能消圣人心头之怒,我又岂能被这等小伎俩骗了。”   “是。”郑回匆匆应道:“我亦是……绝不受骗。”   他想了想,把母亲的来信撕了,撕成碎片。   阁罗凤拍了拍郑回的手,留在南诏国,郑回就会是开国功臣,也许还会是宰相,希望他不会因小失大吧。   ***   夕阳又到了苍山边,一点点从那积着雪的山顶落下去。   太和城的城墙下,唐军攻城半日,毫无收获,只能不甘地退下去。   之后,最后一点余晖也散尽。   静默的苍山之上,忽然响起了动静。飞鸟被惊起,山林里的野兽敏捷地逃窜开来。   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站起身来,拿着望筒看向前方佛顶峰的顶峰。   月光下,可看到佛顶峰上有一座城的轮廓,名为金刚城,与太和城是相连的。   只要进入金刚城,就能进入太和城…… 第356章 夺城   金刚城修筑时,恰逢大唐赐南诏一本《金刚经》,故取名“金刚城”。   此处是阁罗凤的避暑宫,与太和城的北城墙西端相连,以夯土筑成。   夜色下,有一只手摸到了夯土城墙的上方,之后,有人探出头来,以一双明亮的眼打量着远处的守卫。守卫离他还有些距离,这段城墙下就是一处悬崖,因地势太险,反而成了守备上有所疏忽的地方。   他果断跃上城头,蹲在阴影里,解开身上带的绳索,一头系在城垛上,另一头重新抛下墙。不多时,一个个唐军士卒攀了上来,共有六十八人,随王天运上苍山者几乎是十不存一。   悄悄穿过十步余宽的城头,他们从城墙的另一边挂绳索攀下去,猫着腰,奔到了一片漆黑的避暑宫。王天运早已用千里镜观测到了金刚城的防备,知道这里现在正是空置着。   用单刀塞进门缝,拔开门栓,唐军鱼贯进入避暑宫,发现这所谓的行宫也只有长安一座寺庙大小。   搜寻之后,发现佛堂中备着一副金冠、金袍、金帐,该是阁罗凤自立为王用的,虽说不论云南王或南诏王都是王爵,但阁罗凤想要的显然是国主的权力。   “沐猴而冠。”   王天运骂了一声,抛下手中的金冠。   在他看来,南诏国力尚不如大唐一道,阁罗凤却想以此自立,属实可笑。但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倘若这一仗不能胜,那可笑的就是大唐。   万邦来朝的大唐,派出大军却不能奈何小小一个南诏?但这情形似乎已有将要发生的趋势,这一仗打得比预想中艰难得多,事实上,南诏军的顽强抵抗,已让王天运在心里刮目相看。   他必须像上次万里奔袭小勃律国那样,再一次维护大唐的威仪。   又搜寻了一会,众人找到了一些干粮,狼吞虎咽地裹了腹。王天运走上高阁,拿千里镜往东南方向望去。   因金刚城是建在山顶的最高处,在这里正好可俯瞰整个太和城。城中灯火通明,王城建在城池的最中央,外城的城头上执着火把的巡卒移动着,戒备森严的样子。   “将军,下令吧?”   “等着。”王天运果然下了令,“我们歇上半个时辰,恢复体力。”   士卒们讶异不已,认为好不容易潜进金刚城了,该尽快里应外合,助王忠嗣拿下太和城。这种时候,岂是能安心歇息的?倒不如夺城之后放肆狂欢。   王天运却很清醒,看出了有瓮城门、城门、王城门三道城门需要攻克,仅凭他们这区区六十八人,很难潜行过去依次打开城门,而且,若主力还没有来,这点人手即使开了城门也夺不下城池。   他能做的,是在主力攻城之际,趁南诏军没有防备,击其腹背,配合夺城。   希望王忠嗣能有足够的默契。   ***   今日唐军只在下午攻城了一会,早早便收兵,在苍山下摆出要安营扎寨的样子。   但王忠嗣并未打算扎营,不过是做做样子,迷惑南诏军,天一黑,他就让士卒停下动作,早早歇下。   从酉时歇到亥时,队正便唤起了一个个士卒,下达军令,道:“夜袭太和城,立即出发。”   才从睡梦中醒来的唐军士卒们揉了揉眼,心想做梦都梦到攻城了。他们抬起头,望向山坡上的城池,其实已有些畏惧于它的坚固。   将领们遂激励道:“今夜必破此城,论功行赏。”   这次田神功所部又是先锋,已提前出发了,他们偷袭大树寨有了经验,而攻太和城将用一样的战术。   夜里看不清路,他们用绳索把彼此牵在一起,根本不去看脚下是石头还是荆棘,大胆地迈步走去,顺着同袍牵引的方向。   负重行军,哼哧哼哧地爬上山坡,抵达太和城时已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同时,城头上的守军也发现了他们,很快吹响了号角。   “呜——”   田神功并不理会那号角声,很快做了部署,一队唐军冲向城门。   “放箭!”   当唐军奔到百步之内,箭雨便袭向他们,他们早有准备,驾起盾牌,冒着箭矢冲到城门前。太和城建在山坡上,有好处也有坏处,山城地势虽高,却没有护城河。   城楼上有滚木和大石落下来,砸在盾牌上,“嘭”地把举盾的士卒也砸死在地。   “补上!”   另外几名士卒连忙举起盾牌补上阵形被砸出的缺口,在盾牌的保护下,两个士卒则安放了炸药包,点燃。   “退!”   引绳已经起了火,他们面朝城门向后退去,依旧高举着盾牌,仿佛形成一个移动的小小堡垒。但过程中也不停有人中了箭或被滚木砸伤。   南诏军的箭头都是淬过金汁的,中了箭,在这种冬季依旧炎热的气候下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且很难生还。   “轰!”   终于,火绳燃尽,那道原本已被曲环率部攻下的瓮城门再次被炸塌下来。   尘烟飞扬,木门晃了晃,砸在地上,唐军士卒欢呼着。然而,很快,他们的欢呼就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看到那城洞里已被堆满了石块。   见此情形,田神功攥紧了拳头,同时,王忠嗣与薛白等人也赶到了。   “军中还有多少炸药?”王忠嗣问道。   “三十多包。”   “炸了。”   “喏!”   田神功咬了咬牙,又点了五十盾牌手,护送着炸药过去。   却有一人从薛白身后走出来,道:“郎君,我去吧。”   这却是一向沉默的乔二娃,他只是一个不太说话的农夫,一路随薛白南下也无太亮眼的表现。但从李遐周炼火药时,乔二娃就是打下手的人之一,时不时捧着炸药包去炸山、炸河,知道怎么摆会更有威力。   “好。”薛白点点头。   乔二娃闷不吭声就抱起炸药包,跑进那盾牌阵中,往城门走去。   他根本不在乎落在上方盾牌上如雨滴般作响的箭矢,也不去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就盯着城洞里的大石。   走到城洞前,他先点了火把,仔细看了一会,才开始塞炸药,但不像旁人一股脑地摆在一起,而是这里塞几包,那里塞几包,把所有的炸药包都放好之后,他还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一眼。   如此,要点的引线就有十多根,他没有犹豫,伸出火把,点燃一根,迅速点另一根……周围举盾的士卒眼看着第一根引线越烧越短,乔二娃还在点其它的,忍不住提醒道:“要炸了。”   “走!”乔二娃惜字如金。   盾牌手慌忙便撤。   乔二娃又点了最后一根引线,眼看着第一根已烧到头了,纵身往城洞旁边一扑,同时捂住自己的耳朵。   城头上,有南诏士卒看到了他的动作,正要张弓搭箭。   “轰!”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接连巨响中,城洞坍塌了下来,上方的城楼也轰然破碎。城洞还是没有被炸通,但外城墙塌陷,已被炸成了一座小山。   有正在城楼里的南诏将士们被埋在木石里惨叫,幸运地站在旁边的城头上未曾被波及到的南诏士卒们则是吓得目瞪口呆。   乔二娃竟是未死,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在城头上发呆的南诏士卒惊为天人,忘了放箭,任他一溜烟地跑回了唐军阵中。乔二娃跑到薛白身后,依旧是一言不发,好像方才只是去放了个响。   “杀过去!”   田神功大喊一声,率先冲向瓮城,田神玉与三团的士卒们紧随其后。   但这离攻下太和城还远着,在外城墙的后方,还有一道更高耸的城墙,而南诏的精兵们已严阵以待,占据了高处,随时射下箭矢。   到了这个阶段,也是人命消耗最快的时候。   南诏军不敢放任唐军从那段坍塌的城墙爬上城头,不得不肉搏应战。   于是,一个又一个伤兵倒下,整个瓮城很快被鲜血染红。   ***   王城。   殿内帷幔重重,烛火通明。   阁罗凤捧起一顶金冠,缓缓戴在自己头上,走到铜镜前端详着。   许久,直到帷幔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大王,唐军攻城了,已杀进瓮城。牟苴大将军正率军迎敌。”   “召诸大酋来。”   阁罗凤没有急着去应对,继续欣赏了铜镜里威严的身影一会,有些陶醉。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有无数人正在去死,有人为了让他能戴上金冠,有人则是为了阻止他戴上金冠。这样,尤其显得它昂贵。   它值得。   “大王,大酋们到了。”   又是一声通传,阁罗凤这才依依不舍地摘下金冠,觉得它又重了一些,毕竟要添上数万条人命。   他从容地走出帷幔,目光先是落在降臣的身上,意外地发现郑回也在。   阁罗凤还是很重视汉学的,认为南诏的几个大族,段氏、高氏、杨氏、赵氏之所以能根深蒂固,就是因为有家传。因此,好不容易俘虏来一个中过科举的大才郑回,他决心要让郑回成为孙儿的老师,且郑回政绩出色,他真的很欣赏。   可也正是因此,他认为郑回暂时已不适合参与到城防大事上来了。万一,唐军使节入城就是为了联络郑回呢?   虽明知这是离间之计,但被离间无伤大雅。   “郑先生,我正有大事要托付于你。”阁罗凤道:“我担心唐军绕道偷袭金刚城,请你率我一队亲兵前往查看防务,可否?”   “臣领命。”   把郑回支到了今夜城中最不重要的地方,阁罗凤这才与大酋们商议起军务,他走到了地图前,抬手指了指,说起了几个常人并不知晓的军情。   刚才当着郑回的面不敢说,怕他真把消息传给了唐军。   “段俭魏已经递了信来,他熟悉地势,龙尾关拦不住他……”   军旗移动,在地图上对唐军形成了包围之势。   ***   龙尾关。   一间仓房之中,娜兰贞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她手脚被缚得磨破了皮,结了痂又被磨破,至今已经习惯了。有种随遇而安之感,哪怕唐军今夜攻下了太和城,她都不会觉得稀奇。   忽然,喊杀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娜兰贞惊醒过来,坐在榻上听着动静,意识到是南诏军偷袭了龙尾关。   她盯着屋门看了许久,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跑过,终于,屋门被撞开,两人进来,嘴里叽里噜咕地说着话,不是汉语,也不是蒙舍诏的语言,他们该是南诏军中的爨人。   是南诏军夺回了龙尾关了,这倒是让娜兰贞颇为诧异,她没想到这一次唐军败得这么快。   那两个爨人看向她,眼神发亮。   “我是吐蕃公主。”娜兰贞察觉到了不对,厉声大喝道:“我是从吐蕃来嫁给你们王子的公主,还不去把伱们统帅喊来!”   对方听不懂,依旧向她步步逼来,脸上挂起捡到了宝的傻笑,像是在看猎物。   娜兰贞惊怒交加,目光紧紧盯着他们手里的刀,准备扑过去咬住他们的手,夺刀,大不了同归于尽。   然而,那两个爨人才靠近,忽然抽出一根棍子,猛砸在她头上。   她被打倒在地,头疼得厉害,眼前看东西已有重影。两个爨人哈哈大笑,开始脱裤子,想要扑在她身上。   下一刻,一柄刀从其中一人胸膛透了出来。   “噗”地两声响,却是德吉梅朵不知何时猫了过来,手持单刀把这两人都捅翻了。   “走了。”   罗追背着女儿,在门口催促道。   德吉梅朵指了指娜兰贞,问道:“带着她吗?”   “不带,真当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快走吧。”   德吉梅朵与娜兰贞对视了一眼,见到了她眼中的恐惧,一刀挥下,割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战场凶险,自己小心吧。”德吉梅朵丢下一句,匆匆追上罗追,一家三口消失在黑暗之中。   娜兰贞揉了揉手腕,起身,拾起地上的刀往外走去。   走到城头,她抬眼看去,一柄大旗正竖在龙尾关上,乃是南诏大将段俭魏的旗帜。四下环顾,没有看到吐蕃军,今夜该是段俭魏攻克了龙尾关。   须臾,一队士卒奔过,看了她一眼,大喜,喊道:“找到吐蕃公主了!”   娜兰贞这才算是被解救了出来,但想到方才的经历,她脸上毫无喜色。只感到对南诏的不信任。   她被带到段俭魏面前时,段俭魏正在与一个年轻男子说话。   那年轻男子身披轻便的皮甲,脸色带着血迹,身量不高,也算不上英俊,眼神里却有一股锐气,转头见了娜兰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泛出惊喜之色。   “这便是吐蕃公主?”他脱口而出问道。   “不错。”娜兰贞微微仰头,有些骄傲。   “我是南诏王的次子,铎传。”   娜兰贞闻言无惊无喜,她此番到南诏要嫁的就是这个铎传,但这于她只是联姻而已,她对铎传这个人本就没有任何期待,他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铎传对娜兰贞则是满意的,脸上泛起了笑意。   段俭魏见状,开口道:“今日便是铎传王子绕道苍山,杀入城中,救下了公主你。”   龙尾关本就是修筑来防止敌人从南面攻打的,又是倚着苍山而建,北面其实有一条小路能够上苍山,再进入龙尾关。   铎传率了一支精兵上山,原本与段全葛约好配合破城,没想到,等到他到了苍山,段全葛却已被击败了。好在,段俭魏很快把握住了机会,趁鲜于仲通疏于防备之际,一举夺城。   年轻的王子立下大功,又英雄救美,难免得意。但铎传很快想到一事,问道:“公主你没事吧?你被唐军捉了,可有……受委屈。”   “不曾受辱,谢邸下关心了。”   娜兰贞口中致谢,心中却不以为然。她刚刚才遇到了危险,丝毫没有觉得铎传在救她一事上有花多少心思。   她目光一直在看着那些被俘虏的唐军,却没有看到薛白,或者她见过的唐军将领。   “对了,唐军将领呢?”   “鲜于仲通这老兔子,逃得很快。”铎传讥道:“我一登上龙尾关,他就逃了。”   说着,他指了指北面。   娜兰贞疑惑唐军为何会逃往北面,追问之下,才从只片言语里推测出唐军大概是在攻太和城。她遂请段俭魏送她到吐蕃大营,承诺吐蕃军必助南诏击退唐军。   段俭魏却说别处危险,请她留在南诏军中,必保护她的安全。   一路上见过了各种险恶,娜兰贞已不信这一套说辞,知他们无非是想把她控制在手中罢了。   对此,她无可奈何,只能跟在南诏大军之中。   唯有一桩事让她颇为期待,可以看看那些欺辱她的唐军是怎么败亡的了。   ***   王天运躲在金刚城的避暑宫里睡了半个多时辰之后,被尿憋醒。   他四下一看,不想臭到士卒们,于是拿起阁罗凤的金冠走远了些,把金冠放在地上,准备对着它尿。   “轰隆隆……”   远远有爆炸声传来。   原本悠闲的王天运一个激灵,顿时紧迫起来。   “快快快!”他忙不迭系好裤带,推醒了一个个士卒,道:“出发,大功就在眼前,走。”   唐军士卒动作迅捷,很快跑出避暑宫,借着黑暗的掩护向东南奔去。   没跑出多远,前方忽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南诏士卒往这边走来。   “杀过去。”王天运毫不犹豫地转头吩咐道。   同时,他拔刀在手。   双方越来越近,遭遇到了一起。   “什么人?!”那一队南诏军中有人喝问道。   王天运两步跨上,一刀劈下,嘴里爆喝道:“你阿爷!”   “噗。”   陌刀极锋利,劈断了对方举着格挡的长枪,劈在对方脖子上。王天运挥刀不是只用手臂的力量,而是借助上半身的惯性,这一刀直接将其头颅斩了下来,血溅当场,气势慑人。   后面的南诏士卒们都愣住。   唐军一拥而上,砍瓜切菜般挥刀乱砍。   混乱中,却有人用汉语问道:“我是西泸县令郑回,可是王师?”   王天运杀疯了,差点收不住刀,手中陌刀“呼”地调转了方向,砍在旁边一个南诏士卒身上。他一把拉过郑回,道:“当然是王师,王节帅麾下王将军,大唐王师。”   “王将军,你可知我家小如何了?”   “你家小如何了?”   郑回着急道:“我替云南王写降书,鲜于仲通欲治罪于我家小。我阿娘却来信说得到杨国舅庇护,可是真的?”   王天运眼珠直转,想到的却是高仙芝在小勃律国说谎的样子,一会骗小勃律王不攻他的城,一会赏赐绸缎稳住那些大酋,转眼又把他们全杀了。   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一个“诈”字。   “对。”王天运道,“王节帅出发时就叮嘱杨国舅了,照顾好你家人。”   “真的?”   “当然是真的,此事乃是薛郎办的,你知道他吗?造骨牌的薛郎。”   郑回长舒一口气,拍了拍心口。   他昨日撕了母亲的来信,一直担心到现在,此时才算是安定下来。   “王节帅若攻下太和城,可会屠城?”   王天运又不知王忠嗣的打算,揣摩着郑回的顾虑,信誓旦旦道:“不可能!王将军仁义无双,岂能有这等做法。”   “如此,我带王将军去开城门。”   “好。兄弟们,换衣服。”   虽说王天运有自信一路杀出城门,但有人领路总是好的。他当即就相信了郑回,让他在前领路,继续奔向战场。   一段路之后,前方又遇到一队南诏士卒。   “王上命我巡视金刚城,我现在有要事要回报王上。”郑回道:“快让开!”   不久前他才带人从这里经过,此时折返回去,倒也不太惹人怀疑。   如此赶路便顺利得多,直到他们冲进了忙碌中的太和城,前方火光愈发亮,他们才很难再掩藏身份。   郑回转过头,往王城看了一眼,停下脚步,向王天运打了个手势,迅速跑开,没让前方的南诏士卒留意到他。   王天运一愣,没来得及拦住郑回,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拔出刀来,喝道:“杀过去!”   所有的计谋、战术用尽之后,最后决定胜败的还是武力与勇气。   穿过险路,翻过苍山,这队十不存一的唐军将士才终于有了发挥勇武的机会。   他们扬起陌刀,冲向了无数敌人守着的那道城门。   ***   城门另一边,王忠嗣已站在了瓮城城头上。   正指挥着战事,有士卒来禀报了一个坏消息。   “节帅,鲜于仲通到了。”   只这一句话,王忠嗣皱起眉头,已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回过头往苍山脚下望去,不需要火把都能看到一条条火龙往这边而来,看样子连阵形都散乱了。这种情况,若是有南诏军尾随着鲜于仲通的败军,是有可能驱赶败军冲乱唐军主力的。   “薛郎,你带一队人去,拦住鲜于仲通,不可让他冲阵。”   这是最得罪人的事,但太和城下攻城正急,王忠嗣一时半会没有更适合的人选,遂交给了薛白。   “喏。”   薛白也不推托,领了军令,直接招过一名校尉,领着人马迎向鲜于仲通的败军。   “末将庞拔古,谨遵薛司马号令!”   “好,随我守住山道,禁止败军冲阵!”   奔在山路上时,他们已经能够看到就在鲜于仲通的败军身后不远,南诏的追兵已经赶到了。   不仅能看到火光,还听到了突兀响起的号角声。   “呜——”   南诏军不给唐军反应的时间,追到苍山下,当即开始冲击败军。   “列阵!”   庞拔古当即下令,同时冲着败军大喊道:“你们往两边跑,撤入阵后,冲阵者杀!”   然而,当先杀来的一人却是脚步不停,嘴里大喊道:“放我过去,我是行军司马崔论啊,薛郎,是我!”   庞拔古见崔论与薛白有交情,到嘴边的呼喝便收了回去,大喊道:“崔司马,往旁边避一避!”   崔论依旧狂奔,道:“薛郎救我!”   如此一来,那些逃命的士卒自然跟着崔论,不愿往两边避开。   “杀了!”薛白转头向刁氏兄弟喝道。   刁氏兄弟不是军中之人,毫无顾忌,刁庚当先横刀上前,无情地一刀劈下,劈断了崔论脖颈。   薛白脸色冷峻,喝道:“敢冲阵者,杀无赦!”   前方,鲜于仲通其实也在向薛白跑来,见此情形,愣了愣,默默往边上走去。   “放箭!”   庞拔古忽然下令,因为他发现南诏军已杀到了山下百余步的位置。   南诏大将段俭魏的旗帜逼近过来,把唐军主力团团围住。   留给王忠嗣破城的时间已经很少很少了。   只要消息传到唐军主力之中,士气一跌,局势就再难挽回。   “怎么办?”   不少士卒心里泛起不安,回过头看向太和城,希望正在攻城的同袍不要泄气。   ***   “不许回头,全力攻城。”   王忠嗣面沉如水,如此下令道。   他麾下的河陇将领们抿着嘴,克制住转头看向苍山的冲动。   但他们不用看也知道,段俭魏已经杀到了,唐军前后受敌。   鲜于仲通不堪大任,今夜若是功败垂成,一人一刀将他剁成肉泥也无济于事。   “嘭!”   忽然,一支灿烂的烟火窜天而起,在空中爆出一朵五彩的花。   战场上所有人都愣住,南诏士卒们尤其不明白这是什么,有人丢下武器,捂着耳朵逃开了。   “是王天运!”   唐军将领们欢呼了出来,他们能想像到,是王天运杀到城门边之后所有手段用尽了,想到只有一枚传递信号的烟花可用,就这般荒诞地放了出来。   可它真的是有用的。   “嘭。”   烟光绽开的同时,城门动了一下,打开了一条缝…… 第357章 成王败寇   “呼——呼——”   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王天运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城门。   篝火的光照着瓮城,他看到一个个袍泽转头向他看来,眼神里绽放出惊喜之色。这些眼神汇聚在一起,成就了他无上的荣耀。   他再也不会知道在旧时空里他也曾翻过苍山,最后却孤军无援,落得悬首辕门的下场。虽然每一次他都拼尽了全力,可战场上有时就是需要很多的运气,这次,他足够幸运。   “进城啊!”   瓮城中的南诏士卒们还在抬头看着烟花,唐军已冲向城门。   王天运还在推城门,转眼被人潮包围,他的袍泽们把他抱在怀里,用力拍打着他的背。   “好样的,啖狗肠,真是好样的!”   王天运哈哈大笑,故意大喊道:“安西军才是最强的!”   这次,河西、陇右的将士们懒得与他争辩,纵容他,跟着大喊道:“安西军天下无敌!”   “哈哈哈哈!”   王天运笑到浑身力尽,却依旧没有休息,而是接过一个酒囊,咕噜噜地灌了一口,把酒囊丢给麾下士卒,抹着嘴道:“我来带路,攻占王城!”   他像是有花不尽的精力,饮了酒之后又精神奕奕,转身向城内冲去。   唐军一入城,南诏军的士气就在崩溃的边缘了。   蒙舍诏之所以能统一六诏正是因唐军的支持,他们对唐军一直心存敬畏,需要有接连的大胜才能渐渐克服,当这种胜利的希望被打破,敬畏便化成了恐惧。   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很快就影响到了战力,唐军入城之后,迅速在战场上形成了主导地位。   “叛军守城主帅在那里!”   王天运来的路上就向郑回问了太和城守将指挥的位置,此时抬手一指,指向了城中的一座箭楼,唐军遂直取敌楼,往那边杀了过去。   对于南诏军统帅牟苴而言,变化来得实在是太快了。前一刻,他才看到段俭魏率军赶到,南诏大胜在即,下一刻城门就突然被打开了。   他甚至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唐军已杀到了他所在的箭楼之下。   牟苴探头一看,见局面已不能挽回,不由哇哇大叫道:“完了!完了!”   他生得粗鲁凶恶,完全是一副“南蛮”模样,只看外貌,仿佛是没开化的野人。可他遇到事心里实则一点都不慌张,嘴里乱叫着,眼珠子却是直溜溜地转。   “投降啦!”牟苴大喊道,“快把降旗挂起来!投降啦!”   说着投降,他毫不犹豫就把盔甲卸下来,高举着双手下了箭楼。   他想过了,唐皇帝要治理六诏与滇东的爨部,离不开南诏。虽说南诏这次叛了,但只要他投降的态度够好,能全身而退,往后还有叛乱的机会。   “别放箭,别放箭,我投降啦!”   面对着外面冰冷的箭簇,牟苴摆出害怕的模样,缩着脖子蹲下,一点一点往唐军挪去,动作显得十分滑稽。   同时,他嘴里继续大喊道:“别杀我,我对你们有用!我能让南诏士卒们都不反抗,我能到王城劝降阁罗凤啊……”   王天运冷笑一声,没有杀牟苴,等着王忠嗣过来作主。   不一会儿,王忠嗣在诸将的陪同下过来,王天运听到高适正在说话。   “段俭魏的兵马就在苍山下,这南蛮怕是诈降,想要拖延时间。当务之急,是要攻破王城……”   王天运对高适的看法深以为然,上前行了军礼,低声禀道:“节帅,末将有话要说。”   王忠嗣对这位翻越苍山的大将十分看中,点点头,附耳听他说。   “节帅,南诏人可以诈降,我们也可诈他们,让阁罗凤出城投降,等他们都缴械投降了,杀与不杀,还不是节帅与圣人说的算。”   王忠嗣摇头道:“既已杀进城,有何必要再行欺诈之术?”   “这有甚打紧的?”王天运道:“高将军在西域,用的就是这些办法,先把这些大酋召集起来,赏赐他们,让他们安排部众,然后一并杀了。”   高仙芝极会骗人,王忠嗣也是有所耳闻的。   小勃律国一战就不说了,仅去年一年,高仙芝先是与石国约和,然后趁其不备,出兵偷袭,俘虏了石国国王及其部众,尽杀其老弱;反程的途中,又以突骑施背叛为由,偷袭突骑施,俘虏其可汗。   这么做真的很有用,但王忠嗣不喜欢,他认为欺诈之策不得已可用,高仙芝屡屡失信于人,哪怕是失信于敌人,早晚要有反噬。大唐要收服、治理云南之地,就该树立威信。何况在这种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为减少一点小麻烦而行诈,太得不偿失了。   “押下!”   王忠嗣并没有摆出什么和颜悦色的表情,他也不指望着牟苴为他招降阁罗凤与其他大酋,更不会许诺优待谁。   要投降可以,无非是押回长安,献俘于阙下。   牟苴想的是一投降,王忠嗣能上前扶起他,安抚他一番,当场命他出力。没想到还是要收押,当即不愿,退了几步,大喊道:“饶我一条性命我就投降!”   若要被收押,他还不如趁乱逃出太和城,往山林里一躲,等唐军走了再召集旧部。   王忠嗣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背影,面沉如水,道:“背叛了大唐,还想当成无事发生、继续做一方大酋,没这么好的事。”   唐军杀上,要擒下牟苴,见其反抗激烈,干脆一刀斩下,将其头颅斩了下来。   很快,一颗头颅挂在了城门上,震慑着南诏士卒们。   王天运抬起头,对上了牟苴那一双到死都圆瞪着的眼,无奈地挠了挠头,暗忖王忠嗣性格真是太过刚强了,与高仙芝真是完全不同。但对此他也毫无办法,人家是主帅,既然主帅吩咐了,他就听令行事罢了。   “攻王城!”   “走!”   王天运也没抱怨,大步往王城方向奔去。   离平定南诏之乱已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   王城。   金锦铺就的榻上,阁罗凤端坐着,心想段俭魏果然没让自己失望,这么快就收复了龙尾关。   次子铎传的表现也很不错。   但,阁罗凤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把王位传给铎传。他的心意在给儿子们起名时就已经表现得很清晰了。阁罗凤、凤迦异、异牟寻,依南诏的传统,儿子名字的第一个字用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以示承传。   除了传统,与吐蕃的联姻也让阁罗凤更不愿意传位于铎传,他不想看到一个有着强大母族势力的南诏王后。   而他的孙子异牟寻还很年幼,他必须活得足够久,才能保证百年之后王位能顺利过渡到孙儿手中……   “大王!不好了!”   一声惊呼,打断了阁罗凤的遐想,他回过神来,想要问发生了什么,那消息已落入他耳中。   “唐军攻破了城门,杀入城中了!”   阁罗凤不相信。   他无法接受这突然间急转直下的局势,亲自登上了王城的城头,瞭望城内的情形。   “王上,是真的。”杨子芬赶了过来,低躬着身,努力掩藏着声音里的慌乱,道:“唐军王天运部翻越苍山,与王忠嗣里外夹击,打开了城门……”   阁罗凤问道:“守住王城,等到段俭魏赶来支援,来不来得及?”   杨子芬迟疑着,答道:“王上,太和城一破,军心丧尽,只怕很难撑到援军破敌。现在投降,还有保蒙氏主宰南诏的可能,迟了,只怕王忠嗣不受降。方才,牟苴想要投降,被王忠嗣斩杀了。”   阁罗凤不甘心,目光盯着苍山脚下。   他能看到极远处的火光,猜测那是段俭魏在与某个唐将对垒。倘若段俭魏能杀上来解围,他的王业还有挽回的机会。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缕晨光照耀在了洱海之上。   段俭魏还没有发动攻势。   ***   “段将军,出兵啊!”   铎传策马赶上,赶到段俭魏身边,催促道:“杀上去,杀败唐军啊。”   “再等一等。”   段俭魏也是无奈,道:“我们连夜攻克龙尾关,一路奔跑到太和城下,士卒们体力已经耗尽了。现在兵力不全,阵型没有整理,你看唐军居高临下,严阵以待。此时强攻,不是好时机。”   “不说驱赶鲜于仲通的败军破阵吗?”   “可你看,这计划没能成,只能强攻了。”   “再晚,唐军万一攻下了太和城。”铎传焦急道。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这句话,有欢呼声从唐军阵中往这边传了过来。   铎传于是策马往上,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他正好看到阳光从身后慢慢铺开,爬上了苍山,照亮了唐军的阵列,盔甲像鱼鳞般闪动着光芒。   阳光继续向上展开,给太和城的城头抹上了一抹金色……唐军的旗帜在招展。   铎传的一颗心便往下沉。   娜兰贞策马过来,默默看着他的侧脸。   好一会,铎传转过头,恢复了镇定,眼色里依旧锐气十足,问道:“伱看到了?”   “唐军攻下太和城了,你要怎么办?”   “没关系。”铎传道:“城内还有王城,我父王是非常坚强的人,他会撑到我击败唐军,为他解围。”   “那就好。”娜兰贞道,“我还以为我嫁不了你了。”   “我会娶你。”铎传昂扬道,自信万分。   娜兰贞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道:“我会与你并肩作战,就像吐蕃会与南诏并肩作战。”   因她这一句话,铎传很开心,咧起嘴,显出少年的笑容。   “你知道‘秦王李世民’吗?大唐的太宗皇帝,世上最了得的‘二郎’,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物。”   娜兰贞闻言,不由重新打量了铎传一眼,道:“我拭目以待,但你要小心,那个唐军将领薛白,手里有很厉害的暗器。”   铎传用力拍了拍心口,用热烈的心情应道:“为了我的父王,为了我的未婚妻子,我会打赢这场战!”   又等了许久,南诏士卒终于悉数赶到了,他们稍作休息,用了干粮,开始列队,准备攻山。   然而,一阵号角响起,唐军竟是先杀了过来。   “杀!”   “阁罗凤已服诛!叛唐者杀无赦!”   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嘶喊,箭雨从高处射向了南诏军。   这样的攻势给南诏军带来了多少伤亡还不好说,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却不容小觑。   段俭魏正捧着一颗苹果在吃,眼睛看着战场,嘴里嚼着果肉,嘎嘎作响。他分不清唐军喊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眼下也不可能找阁罗凤确认。   这种情况,凶多吉少了。   一口,两口,手里的苹果渐渐只剩下一个果核。段俭魏手持长刀,在地上刨了一个坑,将果核埋进去,用长刀把土盖上。   他在此埋下了一个希望。   “鸣金!”   如此大喊了一声,段俭魏再无犹豫,拨马便走。身后鸣金之声大作,一个个家将带着士卒跟上他,徐徐向南退去。   鸣金声传到了铎传的耳中,他不甘就此放弃,大喊道:“段俭魏!再搏一搏!”   但只靠喊,喊不回段俭魏,更喊不回失去的军心士气。   多喊了几声之后,唐军甚至切断了他这一部人马的退路,将他们包围起来。   “投降吧。”娜兰贞大步上前,一把将铎传从马背上拽下来,劝道:“你投降吧。”   “我不投降!”铎传十分坚决。   “你听我说。”娜兰贞道:“很多事不一定要在战场上才能得到,汉人除了唐太宗,还有个王叫‘勾践’,其实你可以……”   “别和我说这些!”铎传怒吼道,“我要夺回太和城!”   他挣脱开娜兰贞的手,提刀迎着唐军杀了过去,一刀便劈倒一名唐军士卒。   血溅了铎传一脸,他状若疯虎,接连杀人,以一己之勇猛振奋了南诏军的气势。   “黄丁火,射他!”   “嗖。”   一支箭从山坡上射来,正中铎传一只眼睛。   “啊!”   他惨叫着,带着那箭矢与满脸的血胡乱挥刀,不让唐军士卒近身。   “噗。”   他背后又中了一刀。   “投降了!”娜兰贞喊道:“我们投降了!”   “不降!”铎传道。   娜兰贞不认同铎传的固执,她推测唐军要治理云南必然能给蒙舍诏一个机会。连她身为吐蕃人,都认为眼下是可以为了保全性命而暂时妥协的时候,铎传却拼命奋战,直到倒下。   她眼看着她的未婚夫流血而亡,并不觉得他可怜,她可怜自己都来不及。   命运又给了她重重一巴掌,可她已学会隐忍。   渐渐地,战事平息下来,唐军开始押解俘虏,娜兰贞老老实实地站在那,抬头看去,再次见到了山坡上有一道熟悉的高傲的身影。   她想到自己信誓旦旦要来击败薛白,眼睛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   王城,城楼上。   阁罗凤闭上眼,嗅着血腥的风,品尝着失败的滋味。   他已经看到了苍山脚下,段俭魏撤退的情形,知道他的王霸之业成了一场空。   “大王,拿到一个叛徒!”   王城外,唐军攻城正急,侍卫们却这般喊了一句。   阁罗凤转过身,只见一队人押着郑回过来。   “郑先生?”   “大王,他是叛徒。昨夜有士卒看到他带着唐军从金刚城下来,打开了城门。他方才还想打开王城城门,被我等及时发现了……”   阁罗凤一愣,用他那满是红血丝的眼看向郑回,失望地摇了摇头。   郑回被他看得心生惭愧,叹息了一声。   阁罗凤走上前,从侍卫手中接过刀,亲自押着郑回走回了大殿,吩咐了一句什么之后,挥退了侍者。   “我待先生,推心置腹,先生为何要背叛我?”   “大唐对王上,恩重如山,王上为何要背叛大唐?”   “是张虔陀欺我!”阁罗凤大喝道。   郑回摇了摇头,道:“王上骗人太久,连自己都骗了。可王上扪心自问,叛唐不是因为野心吗?”   “是因为唐朝廷一直想控制南诏,一直在剥夺我的权力。他们从来就没信任过我父子!”   “王上又何时信任过我?”   阁罗凤依旧执着那把刀,走上前,挥刀,割掉了郑回手上的束缚。   郑回本已闭着眼,引颈就戮,没想到手上一松,不由讶然。   “王上?”   “人各有立场,先生做了选择,我不怪先生。”阁罗凤丢掉手中的刀,神色萧索地摇了摇头。   他已心如死灰,却还没丧失理智,还在对不放心之事做着最后的安排。   “但,可否请先生看在你我相交一场的份上,帮我一个忙?”   郑回对上阁罗凤那双满是祈求的眼,想要答应,却又怕是不能答应之事,犹豫着。   “断不会让先生为难。”阁罗凤道,“保我孙儿一条命,他是无辜的。”   郑回张了张嘴,知道自己的这一个决定会有很多麻烦,带着沙哑的声音应道:“好。”   阁罗凤欣慰地点了点头。   此时,大殿后方有脚步声响起,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正是披独锦与异牟寻。   异牟寻如今熟悉了郑回,见了面也不害怕,睁着亮亮的眼睛,伸出小手,嘴里咿咿呀呀的。   阁罗凤抱过孩子,轻轻摸了摸孙儿的小脸,嘴里淡淡吩咐了一句。   “披独锦,你以后就是郑先生的妾室,服侍好他。”   “王上,不可。”郑回惊诧,连忙推拒。   披独锦也是愣了一下,想要拒绝,却没说话,低下了头,瞥了郑回一眼。   阁罗凤道:“郑先生只有答应了,我才能安心啊。”   郑回摇头道:“我一定保护异牟寻的安全便是。”   “不,你必须纳了她。”阁罗凤很坚持,道:“从此异牟寻也是你的儿子,你给他起一个汉名。”   披独锦很听南诏王的吩咐,上前,用手握住郑回的手,身子轻轻贴上过去。   郑回如遭电击,连忙避开。   异牟寻见状,哇哇大哭。   阁罗凤道:“你背叛了我,我可以不怪你,但你要让我死都不安心吗?”   “王上……”   “名字,起个名吧。”   “郑……郑孝恒。”   阁罗凤点点头,上前,把孙儿交在郑回手里,叹道:“带他们走吧,由你打开王城,为唐军立功。”   郑回接过孩子,哭声很快便停了,这孩子竟是与郑回还更亲近一些,反而有些害怕阁罗凤这个祖父。   “王上,告辞了。”   郑回拜别阁罗凤,想到从西泸县到此的境遇,想到这位南诏王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与临别托孤,百感交集。   他不知所言,唯有将一切情绪都埋在心里,带着那对孤儿寡母离开了大殿。   阁罗凤独坐在金锦铺成的王榻上,把头上的金冠摘下来看了一眼,因不舍,又重新戴上,哪怕败了,他也要以南诏王的身份面对失败。   但接着,他想到被俘之后的屈辱,顿觉意兴阑珊,又把金冠摘下,丢到一旁。   他坐在那等着,直到唐军冲了过来。   “阁罗凤,你可后悔叛唐?!”   随着这声喝问,一员唐军大将踹开殿门冲了进来。   阁罗凤没有回答,却有在心里问自己后不后悔,无非是赢了就不后悔,输了就后悔,有甚好说的?   成王败寇,真是他阁罗凤不如李隆基雄才大略吗?   时也,命也。   ***   吐蕃军依旧驻扎在洱海畔。   倚祥叶乐正坐在孤舟上钓鱼,被暖融融的太阳照得,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他是知道南诏军的计划的,段全葛、段俭魏前后夹击,铎传绕道苍山,齐攻龙尾关。昨夜到今日,该有唐军覆灭的消息传来。   然而,等到午后,快马递来的消息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唐军攻破了太和城,俘虏了阁罗凤……”   倚祥叶乐猛地抬起鱼竿,一条小鱼随着鱼钩被带出水面。   信使眼皮一跳,暗忖大相钓术了得,眼下却不是夸赞的时候。   “消息是真的吗?”倚祥叶乐问道。   “小人确认过很多遍,是真的。”   倚祥叶乐依旧不信。毕竟一夜之间,还没等吐蕃军反应过来、前往支援,南诏就被灭国了,他说什么也无法相信。然而,再三确认,这就是事实。   他甚至亲自乘船,渡过洱海,在洱海西岸往苍山望了几眼,直到看到唐军的旗帜飘扬在佛顶峰,才终于确定了此事。   如此一来,吐蕃就得尽快撤军,渡过泸水,否则等唐军歇过气来,必是要衔尾追击。   至于娜兰贞公主的下落,倚祥叶乐却是再也顾不得了。   当日吐蕃军立即拔营,急行军八十余里直到过了龙首关才停下来扎营,他们必须趁唐军攻下龙首关之前离开。   ***   地图上,龙首关北面的位置被标注了一下。   薛白提着笔,转头看了一眼,见娜兰贞被带了进来,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了地图。   “倚祥叶乐已经退兵到这里了,三日内便能退回浪穹,五日内便要渡过泸水,他似乎忘了你。”   娜兰贞道:“将士性命重要,我不怕被丢下。”   “但我已经让荔非元礼在泸水设伏,准备半渡而击,给吐蕃军一个重创。”   “你……”   娜兰贞当即变了脸色。   以她近来对薛白的了解,他很可能可以做到。毕竟吐蕃现在仓皇退军。   “泸水有那么多渡口,你怎么知道大相会在哪里渡河?”   “他从稻城过来,自然也从稻城回去。”   娜兰贞被薛白那锐利的目光一扫,意识到他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连忙抿着嘴不说话,低下头不让他看自己的脸色。尽可能地不从神色间露出任何破绽。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已经对薛白有了莫名的恐惧,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让她忌惮。   薛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我说过吧,我不杀你是认为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那这次先卖你一个人情,你走吧。”   “什么?”雅兰贞不敢相信,瞪大了眼,问道:“你又在使什么诈?”   “走吧,你自由了。”   “你一定有诈。”雅兰贞思忖着,道:“你想利用我递消息,让大相不敢走稻城,我猜对了吧?”   “也许吧。”薛白回过头,见她还在那,扬了扬下巴,“还不走?”   “你到底……”   “荔非元礼!”   雅兰贞咬了咬牙,转身便走,她大步跑出王城,竟发现唐军给她备了两匹良马。   她也不客气,策马直奔浪穹。   ***   薛白则招过荔非元礼,又在地图上划了几笔,交代起来。   “我们还没拿下龙首关,另外,段俭魏的余部还未招降,无法阻止吐蕃军撤离。但那个傻公主一定会把我们在泸水设伏的消息告诉倚祥叶乐。”   “倚祥叶乐会信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薛白指着地图道:“老头子做事谨慎,不太可能直接走稻城,也不会在东边寻找渡口。吐蕃军必然会转向西面渡河。”   荔非元礼笑道:“这一带地势难行,他们带不了太多战利品。”   “你带一队人去追,不求歼灭吐蕃军,若是遇到他们渡河,咬上一口便是。”   “喏。”   薛白道:“对我喏什么,去向节帅请命。”   荔非元礼如今与薛白已经很熟了,嘿嘿一笑,道:“我看那吐蕃蠢公主是我们的福星,此番也许我追过去能得倚祥叶乐的人头,立一个大功,到时该狠狠报答薛郎一番……” 第358章 捷报   天宝九载,十月,王忠嗣领军深入南诏的同时,在大唐东北,也有一场战事正在进行。   安禄山统率了范阳、平卢两镇兵马六万,号称十五万人讨伐契丹。之所以兴兵,既是因为上元御宴上他已在圣人面前夸下海口,也是因为他多次诱杀契丹酋长,并劫掠其部民,使双方冲突加剧,早晚要到决一死战的地步。   他以两千个奚人为向导,从平卢北上一千里余,到了北潢河,这里也被称为“土护真河”,据可靠消息,契丹王李怀秀的大帐就在北面。   安禄山连夜召开军议,却没有给诸将多嘴的机会,捧着大肚子坐在那独断乾坤,道:“灭契丹的办法很简单,我们迅速行进过去,趁其不备,杀光他们就可以。”   归顺大唐的突厥左贤王哥解听得一愣,忍不住问道:“节帅,这里离契丹大帐至少还有三百里,行军过去,勇士和战马都很疲惫。”   哥解是突厥首领阿布思的族人,正是年初从朔方调过来的。   当年,王忠嗣击败DTZ,阿布思率部归顺大唐,被封为奉信王,赐名李献忠,官任朔方军节度副使。但显然,大唐还没有完全信任阿布思,便在年初让阿布思把族人迁到范阳来。   为何是范阳?因为圣人最信任的就是安禄山。   总之因这些原由,哥解被调到了安禄山麾下,平时彼此就看对方不顺眼便罢了,今日,哥解认为若依着安禄山那不管不顾冲上去的打法,士卒们体力告罄,再战是很危险的事。   “疲惫?”安禄山突然莫名其妙地暴怒,喝道:“我每天挂着这么重的肚子走来走去,我不累吗?我都没有疲惫,你有什么委屈?!”   哥解心中不以为然。但范阳、平卢军中将领全是安禄山的心腹,凡遇事,安禄山说一不二,他有再多的道理也没用,干脆闭嘴。   “路途虽遥远,但灭契丹就在此一战。”安禄山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又笑道:“让士卒每人带根绳子,把契丹俘虏捆到长安献俘吧!”   “哈哈哈哈。”   绳子这句话其实是安禄山说的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军中人人大笑。哥解心中郁闷,却也不得不陪着干笑两声,暗骂肥猪。   次日,天不亮唐军便开始行军,从白日走到夜里,草原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安禄山下令,夜里继续行军,务必要在天亮前赶到契丹人的营地。   策马行在中军的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他听了将领们的反馈,赶马到安禄山身边,高声禀告道:“阿爷,弓臂和弓弦要被雨水浸坏了!”   安禄山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身旁包括李猪儿在内的许多奴仆正努力举着盖辇为他挡雨。   “太好了!”安禄山道:“告诉士卒们,契丹人擅长骑射,下雨天他们的弓箭也要发软,这是天助我们!”   “喏。”   遇到一个这样强势的主帅,士卒们也没办法,只好咬咬牙,继续行军。   终于,他们昼夜赶路三百余里,在天亮前赶到了天门岭。   这是草原上的一道山岭,一条名叫“老哈河”的河流从天门岭向北流,汇入西拉木伦河。老哈河畔散居着许多的契丹部落,西拉木伦河则是契丹人的发源地,李怀秀的王帐便在那里。   趁着契丹小部落们还没有发觉,唐军迅速杀上,踢进了一座座帐篷,把男人砍杀,把女人推进帐篷、用绳索捆绑起来。   大雨还在淅淅地下着,在哭喊声中形成了血水,流入老哈河。   战事进展得很顺利,唐军一路高歌猛进,歼灭了沿河的一个个小部落,与老哈河的河水一起奔腾向西拉木伦河。   “呜——”   报信的号角声响起,契丹王李怀秀反应过来,迅速召集部族迎战。   西拉木伦河北岸,两军对垒交锋,因大雨双方的弓箭都不太好用,战事一开始便是惨烈的白刃肉博。   唐军一开始十分凶猛,但他们昼夜奔袭三百余里,目的是趁着契丹人毫无防备之际偷袭取胜,一旦战斗陷入僵持。体力上的劣势便越来越明显。   安禄山兵力上有巨大的优势,决心以兵力横扫契丹,命令大将何思德领兵绕道攻契丹人的侧翼。   何思德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唐军的弓箭携带在身上赶路,被雨水浸坏了难以使用,但契丹人的弓箭却是一直藏在帐篷里保管的。   当他领兵冲向契丹主力之时,大雨早已经停了,阳光刚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草地之上,“嗖”的一声,一支带血的箭矢也钉在草地上。   “嗖嗖嗖嗖。”   箭矢奔来,奔在前方的唐军纷纷被射落在地,何思德脸上也中了一箭,他慌乱中勒住战马,却被掀翻在地,很快,又是一阵箭矢袭来。   “安禄山被射中了!”   契丹军中爆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大喊声,迅速把这个消息传往全军。   须知,安禄山这些年又是诱杀又是劫掠,契丹人已恨他入骨,此时乍闻他被射死,那种喜悦极能振奋人心,契丹军顿时士气大振。   李怀秀正亲自厮杀在前。   他的本名叫“迪辇组里”,开元二十三年,张守珪设计挑起契丹内乱之后,李怀秀依附大唐,拜松漠都督,封崇顺王,并娶了静乐公主,但仅过半年,他不堪忍受安禄山的劫掠,便与奚王李延宠相约叛唐。他亲手杀了静乐公主,自封为“阻午可汗”。   此时,李怀秀杀到阵前,看到了唐军之中有两千奚人骑兵,一看便知那是被安禄山俘虏的奚人,他遂用奚语大喊起来。   “奚人们!我是阻午可汗,是奚王的兄弟!安禄山已经被我射杀了,我们一起反攻唐军啊!”   契丹人于是纷纷大喊,怂恿着那两千奚人向导。   “反攻唐军啊!”   “杀!”   唐军由此大败。   奔袭三百余里之后一旦败了就是溃不成军。   唐军平卢兵马使史思明原本正想劝安禄山暂时收兵,却没想到溃败来得如此突然。连他麾下训练有素的士卒都乱作一团,相互踩踏,更何况旁人?   史思明无奈,唯有领轻骑撤出大军,避入山谷,收拢溃兵。   那边安禄山被李怀秀盯着冲杀,更是狼狈不堪。他身材肥胖,本就引人注意,跨下战马又已疲惫,被李怀秀策马追上,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   安禄山惊得魂飞魄散,大呼“救我”,安庆绪见状,连忙抢上,拼命拉过安禄山的缰绳,带他奔出战场。   他们也不知奔了多久,待到入夜,身后才终于听不到契丹人那可怕的喊杀声,安禄山环顾左右,只见还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安庆绪、李猪儿等人,不由嚎啕大哭。   哭声中,有二十多骑奔来,安禄山吓了一跳,努力在夜色中缩住他肥胖的身子,却见月光下策马赶到的是他麾下部将孙孝哲。   李猪儿见到来的是孙孝哲,不由低下头,目光闪烁,猜测着孙孝哲会怎么做。   他之所以会有所猜测,因为孙孝哲其实是契丹人,与他一样也是被俘虏的。另外,孙孝哲的母亲年纪虽然大,但颇为风骚,与安禄山搞到了一起。   由此,李猪儿怀疑孙孝哲会不会借这个机会斩杀了安禄山,带着这颗肥大的头颅回归契丹。   “府君!”   然而,出乎李猪儿意料的是,孙孝哲远远见到安禄山就跪倒在地,爬着过来,痛哭道:“末将来得迟了,让府君受苦了!”   “是我的阿哲来了?”   安禄山艰难地起身,摊开手,抱住孙孝哲,哭道:“我就知道,阿哲你最可靠,和我的儿子一样可靠。”   安庆绪听了,心中不屑。   他自认为这次表现得极好,救了父亲一条命。往后那东平郡王的位置,或者别的什么位置,总之是该给他才是。   ***   一场大败,安禄山直奔平卢城,难为他带着一个肥硕的大腹,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灵活,一路策马狂奔,毫不耽误。   之后几日,各个将领收拢溃兵回来,清点人数,发现伤亡与逃命者超过了半数。安禄山不由担心此番战败影响到自己在军中的威望。   左贤王哥解回到师州就一直在到处抱怨,说早便提醒安禄山要顾惜战士的体力,消息传回平卢,安禄山勃然大怒。把战败的责任推到了哥解头上,一刀将其脑袋砍了下来。   史思明听闻此事,想要赶去劝阻,到了平卢都督府一看,哥解的人头已挂在了门上。   “府君何必如此呢?”史思明问道:“真打算向朝廷据实禀报,称这一次战败了?”   “那当然不打算。”安禄山理所当然应道,“当然还是奏报战胜了,回头再去掳些俘虏来,送到长安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杀了哥解?”   “我太容易生气了!”安禄山一拍大腿,脸上肥肉颤抖,喊道:“怒火一上来,我就控制不住啊,总是暴怒!暴怒!”   史思明与安禄山是旧识了,知道他以前也不这样,这些年官位越高,身体越胖,脾气也是越来越坏。   “好吧,杀都杀了。但府君你可想过,哥解是内附的突厥人,伱无缘无故杀了,阿布思可不会善罢干休的。”   “好烦!”安禄山大骂一声,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转动起来,道:“是啊,阿布思早就看我不顺眼,现在我杀了他的人,他更和我势不两立了。”   他生气归生气,眼珠子转来转去,还是想到了办法。   “有了,我上奏朝廷,攻打契丹已经取得了大胜,可惜兵力不足,不能一举灭国。请圣人把阿布思调到范阳来当节度副使。等他到了,我们先杀掉他!”   “好。”史思明问道:“朝廷能信吗?”   “能信。”   安禄山其实也拿不准,却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圣人最相信的就是胡儿,哈哈哈。”   一封捷报就这样从范阳递往长安。   ***   长安,冬,腊八。   大雪纷纷。   城南的通善寺今日赈粥,一大早,寺门前便排起了长队。   “阿弥陀佛,蔽寺今日赠送腊八粥,每个施主可领一碗。”   说话的是寺里的一位典座,身披灰色僧袍,慈眉善目,说过话之后周遭贫民们一片称颂。   典座一抬头,却见有一名锦袍中年带着扈从走来,连忙迎上,唤道:“李施主。”   李岫看了周遭一眼,笑道:“积香钱放得那么狠,逢年过节的,就施几碗不值钱的腊八粥?”   “施主见笑了。蔽寺的粥虽不值钱,量却多,正是用积香钱赈济生灵,是为功德。”   “说不过你这和尚,问你一桩事。”李岫招招手,压低了些声音,问道:“两三个月前,是否有人从你处赎走了郑回的一家。”   “此事,贫僧不记得了,需翻看账本。”   “贫僧?”李岫笑笑,道:“翻吧,郑回是天宝七载与你们寺借了一百贯,利滚利到九载末,大概是翻了两三倍。”   那典座在他的讥嘲下依旧泰然处之,到账房翻了帐本,答复道:“李施主说的不错,确是有人赎走了郑回的家人。”   “谁赎的?”   “是杨国舅家的郎君。”   “杨国忠?”   李岫嗤笑一声,拿走了账簿,离开通善寺。   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施腊八粥的场景,忽觉得这就像是今日之大唐,看起来功德无量,其实背地里已经敲骨吸髓了。   一路回到了右相府,李岫先是赶到正房,却见相府三女婿张济博正与几人在廊下踱步。   “姐夫,阿爷可醒了?”   张济博摇了摇头,面露愁容,叹道:“冬天是最难捱的,老人若能捱到春天就好了。”   李岫神色不由黯淡下来。   “怎么样了?”张济博问道:“可找到了对付唾壶的证据?”   “算是有眉目了。”李岫道,“若是从降敌的西泸县令郑回下手,该有可能治唾壶的罪。”   “丈人这情形……你我先商量好吧。”   张济博以往其实不常管右相府的事,现下李林甫病重,他却不得不把担子担起来。   李岫点了点头,与他走到一旁,道:“郑回明经及第就能补阙西泸县令,乃因贿赂了唾壶,此事我已掌握了证据;郑回投降阁罗凤,代写降书,亦事实俱在;杨暄赎买郑回的家眷,可牵扯到唾壶。”   “只是这样,扳不倒他吧?”张济博道:“圣人对唾壶一直是信厚有加啊。”   “我得到一个消息,是昨日与南诏的战报一起送来的。”李岫四下看了一眼,带着些神秘的语气,低声道:“阁罗凤的孙子找到了,正是被郑回窝藏。”   “先把郑回绑死为唾壶的党羽,再向圣人揭破此事?”   “不错,唾壶现在一心把南诏的战功往自己头上揽,不管不顾,我们便借此给他多设几个陷阱……”   两人商议着,有了大概的思路。   张济博微微蹙眉,道:“还有一事,薛白站在哪边?”   “我已去信给他了。”   李岫语气迟疑道:“可真到了我们与唾壶撕破脸的时候,他会帮谁,只怕还得看当时的利益。”   张济博问道:“不看他与十七娘的交情?”   “薛白那种人。”李岫摇了摇头,“难。”   “这又是一个变数。”   不得不承认,如今每当朝中有权力斗争,薛白已成了难以忽视的一股势力。   张济博说得郁闷,叹息一声,道:“斗倒了那么多人,谁曾想,有朝一日竟还得把那不学无术的唾壶当成政敌来斗,他什么东西,竟也有资格让我们高看一眼。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岫转头向正房看了一眼,苦笑道:“我以前也盼着这斗来斗去的日子有个头。如今却很怕,很怕哪天真停下来了,那……右相府也要没落了。”   “不会的。”   张济博拍了拍李岫的肩,安慰了一句。   终于,正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李腾空与几个大夫、道士们一起走了出来。方才众人却是在给李林甫看诊。   李岫连忙赶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李腾空神情有些不豫,抿着嘴,不说话。   其他大夫、道士也是摇头不语,唯有一名老道士轻挥着手中的拂尘,淡淡道:“贫道有一枚金丹,只需要研磨之后,给右相以符水送服,右相自可转醒。”   “那便请道长施救,相府必有重谢。”   老道士看了李腾空一眼,欠身道:“可惜,女公子不信贫道的医术,不肯让贫道施救。”   李腾空道:“你的金丹我闻了,并无特异药材。”   “道长这边请,敢问道长高姓大名?”   “贫道方大虚。”   李岫不说是病急乱投医,那也是愿意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拉过老道士低语了几句。   之后,他转身向李腾空道:“你也是,阿爷病到了这等地步,不禁有何法子,都该尽力救治,你我方不违孝道。”   李腾空自己就医术高超,奈何面对阿爷的病却束手无策,只好闭上眼把苦涩咽下去,无言以对。   李岫不再理她,忙着请方大虚给李林甫用药。   那枚金丹李腾空已经闻过了,没有特异之处,但也没有毒物。与符水一起给李林甫送服下去,方大虚又施了针,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李林甫真是悠悠转醒。   李岫大喜,忙问道:“阿爷,你感觉如何了?”   李林甫睁着一双无神的眼,脸上毫无神采,却是没有半点精气神说话。   正此时,家中仆役匆匆赶来,向李岫低声禀道:“十郎,范阳有捷报送来,须递给阿郎过目。”   “我去看看。”   李岫向方大虚执了一礼,请他务必尽心救治,自己又匆匆赶到议事堂,只觉这一天天的忙得厉害。   安禄山派来的信使名叫何千年,是个圆脸的中年男子,那张脸上带着笑意,未开口就先让人心里熨帖几分。   “见过十郎,十郎愈发有威仪了。”   何千年趋步上前,深深弯腰执礼,递上一份礼单,又道:“这是胡儿孝敬右相的礼物,除了往年都有的金银玉器、紫藤香等物之外,又添了些长白山的人参。”   “安府君有心了。”李岫近来不太顺心,受到这样体贴又恭谨的对待,心里不由添了三分暖意。   但他还记得正事,道:“你要送的捷报拿来吧。”   “是,是,这是单独给十郎的礼单,十郎先请笑纳。”   何千里这才拿出一份长长的战报,道:“上元节御宴,胡儿向圣人夸口,今年一定要尽灭契丹,战果是有的,还不小。但行百里者半九十,胡儿只能说是完成了一半,一半。”   李岫接过战报一看,只见上面写得十分详细。   当然,只看战报是看不出什么的,他心忧李林甫的病,遂打发了何千年,又大步赶往正房。   “阿爷,胡儿又打了胜仗,你是否看看?”   李岫把那战报打开来摆在李林甫的面前。   一瞬间,很明显地能感觉到李林甫眼里又在聚光了,他枯萎了一般的手努力在床褥上按了按。   “扶……扶我……起身。”   老人的权力欲就像是不灭的炭火,吹一吹又燃烧起来。   李林甫喘息着,坐起身,盯着安禄山的奏表看,这一刻,他仿佛又恢复为了万人之上的宰执。   “阿爷,你看这里。”李岫道:“安禄山想把李献忠从朔方调到范阳,孩儿觉得此事不妥。”   “李献忠?”李林甫喃喃道。   李献忠就是阿布思,乃是李林甫十分信任的胡人将领。之前李献忠甚至说过,想拜李林甫认作义父,为的就是不把族人安置在河北。   “是,阿爷觉得呢?”   “李献忠?”李林甫又喃喃了一遍。   “阿爷也觉得不妥吧?”   李岫紧张地等着回答,等了一会,却听李林甫喃喃道:“可。”   “阿爷?是说‘可’吗?”   “可。”   “可?”李岫问道:“可把李献忠调为范阳节度副使?”   又等了许久,他没有听到李林甫的回答,老人竟是又闭上眼睡着了。   “阿爷?”   李岫追问了两句,只好焦急地起身,转向方大虚,道:“我阿爷还有许多大事须处置,老神仙可否治好他的病?”   “贫道方才已尽力把右相的神魂从九幽地府带回来,消耗了太多元气啊。”   “补!我给老神仙补元气!”李岫连忙命人去取来金银珠宝。   方大虚却是连连摆手,叹道:“贫僧不是这意思,碧落黄泉,一丝游魂,水陆潜沉,蛸翘难寻。右相元气枯竭,便是再回阳世,也无精气啊。”   “那要如何是好?”李岫哀求道:“只要能救我阿爷,多少钱右相府都拿得出。”   方大虚抚须思忖,目光微微闪烁。   “求老神仙施手。”   “唉,贫道倒是有一法子。”方大虚道:“圣人乃天下之主,最是元气充沛。倘若右相能面圣,沾染天子元气,自可康复。”   “真的?”   方大虚笃定点头,道:“贫道不打诳言。”   李岫总算得了一个希望,不由大喜,少不得还是把那些金银珠宝硬是塞给方大虚作为厚谢。   很快,财宝装了满满一车,方大虚推辞不了,只好牵着这马车离开,临走前还交代右相面圣越久,沾染的元气越多越好,李岫感激不尽。   “告辞。”   方大虚于是一抱拳,飘然而去。   他出了长安城,抚着长须,哈哈大笑,自语道:“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遥想天宝五载,他在升平坊杜宅作法,无缘无故被右相府栽以妄称图谶之大罪,险些丧命,幸为贵人所救。   事隔多年,右相府果然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他了。   ***   却说李岫得了方大虚的办法,忙不迭便想要觐见圣人,恳请圣人接见他阿爷。但李隆基如今正在华清宫,李岫遂当日便备马疾驰骊山。   好不容易赶到华清宫,宦官通禀,李隆基不由奇怪李岫为何急忙赶来,遂未见他,而是先让高力士去问发生了何事。   “圣人,老奴问了,是右相想面圣,沾沾圣人的元气……”   “呵,十郎至孝,感人肺腑啊。”   李隆基听罢,先是这般感慨了一句,身子往后一倚,抿着酒,脸上神色复杂。   他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首先是有些得意,他与李林甫年纪相仿,如今李林甫都病入膏肓了,而他还身体健朗,自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潇洒。   之后,有一点唏嘘,若少了李林甫这个得力的宰相处置国事。往后诸事要自己费心操劳,也许就老得快了。   但在这点唏嘘之外,李隆基感到更多的是恼怒。   虽说那道人所谓的“元气”之说荒谬,但世间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林甫染了恶疾,却也来沾他的元气,李林甫多沾去一分,他岂不是便要少一分。   因此事,李隆基莫名对李林甫心生了一丝嫌恶。   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右相,已经不能为他做事却要来沾他的元气了。   是日,李岫跪在华清宫前,还没有意识到,右相府往日种下的种种恶果,已经开始回报过来了。   而右相府树敌无数,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   天宝九载的最后一月,李林甫病重,许多国事圣人只好亲自处置。   对南诏、契丹两场大战接连获胜,李隆基龙颜大悦,下旨勉励了杨国忠、安禄山,许诺必有重赏。   他恩准了杨国忠回长安的恳请,也批允了安禄山调阿布思到范阳的请求。   如此,南北皆定,天下太平。   ……   腊月二十二,圣旨传到了益州。   杨国忠领了旨,欢天喜地,但转眼就听说了安禄山大败契丹的消息,脸就沉了下来。   “假的,杂胡的战报一定是假的!”   “这……国舅如何能断言?”   “我就是知道!”   杨国当然知道安禄山的战报是假的,因为攻破太和城之前,他就已经把捷报送回长安了,为的就是赶在年节前让圣人高兴。   安禄山这种人,肯定也是这么做的。   “杂胡,也配与我一样立大功。”杨国忠不由恼火道:“我的功劳还是实打实的!”   这或许才是最让他生气的地方,本来大家都是一样会糊弄圣人。这次自己办了实事,安禄山却也糊弄到了一样的功劳,如何能不气。   “给我写一封信给薛白,告诉他,该回长安夺权了。”   “是。”   “慢着!”杨国忠转头一想,却是抬了抬手,喃喃道:“我想想……先别告诉他,让他先待在姚州,我得先回去。” 第359章 去留   苍山上立了许多个坟茔,埋葬着在征南诏一战中死去的士卒。   沙场战亡的只是少数,因伤病、水土不服而死的,战后一统计,竟是有两万余人。   看到这些牺牲,薛白才真切感受到祖宗们栉风沐雨开辟疆土的不易。故而他每天都会花些时间在这一大片坟地前站一会。   有时郑回也会过来,除了向薛白打探他家小的情况,另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便是南诏往后的治理与开化,对此,郑回每次都会说很多,语气中透着忧虑。   “阁罗凤之叛虽平,可大唐治理云南的根本问题可还没解决啊。”   “没关系的。”薛白对此反而很看得开,道:“慢慢来,我保证云南早晚会归化的。”   “薛郎力主让王节帅远征,对此就没有想法吗?”   “与其担心遥远之事。”薛白道:“你可知你收养异牟寻之事被人检举了?”   郑回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真的?若朝廷知晓了此事,为何毫无动静?”   “也许是想利用此事对付政敌吧?”薛白也不确定,随口说了猜测。   他的姚州司马一职就是通过右相府调动的,自然知道军中有不少李林甫的人。只需要收买驿马,就能悄悄查看云南与长安的文书来往,故而看到了崔光远写信给李岫,密报了郑回有可能暗中收养阁罗凤的孙子。   至于崔光远是何时与李岫搭上线的?薛白猜想,该是离开长安前,他带崔光远到右相府,在他见李林甫时,李岫正好有个与崔光远长谈的机会。   李岫那人,做实事缺乏魄力、优柔寡断,但眼光不错,接人待物还是有一手的。   此事右相府到现在还引而不发,想必与郑回曾向杨国忠买官有关。当然,薛白对此并不关心,异牟寻既不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想多管闲事。   “薛郎,我之所以收养牟异寻,除了私心,更多的还是考虑到治理云南离不开蒙氏……”   郑回解释了许多道理,忽郑重向薛白一揖,道:“我可以死,但想拜托薛郎,万不可再因朝堂党争,而再坏西南大计。”   薛白道:“你只拜托我这一件事?那伱的家人呢?”   郑回一愣,面露羞愧,低头道:“家小,也请薛郎照拂。”   薛白问道:“我又要照拂你家小,又要劝朝廷继续扶持蒙氏治理云南。你把这些都拜托于我,然后你安心去死?”   郑回原本大义凛然,自觉死而无愧,被这般一问,不知如何回答。   两人说着话,从苍山上望去,见北面有尘烟扬起。   “该是段俭魏投降了。”薛白喃喃道。   “会杀了他吗?”郑回问道,“我听军中说,高仙芝招降了小勃律国诸酋之后,就都杀了。”   “王天运告诉你的?”   “不是。”郑回道,“是听一些西域商旅说的,据说西域那边高仙芝的名声很坏。”   薛白道:“你是在拐弯抹角地替段俭魏说话。”   郑回也不否认,道:“相比于六诏诸蛮、滇东爨人,段家与中原一脉相承,是一支可以用来使云南归化的势力,除掉太可惜了。”   “我考虑。”   “薛郎……”   “好吧,我会劝王节帅的。”薛白道,“但很多事王节帅也做不了主。”   “薛郎能答应就好。”郑回道,“你答应了,我便相信能做成。”   “也许吧。”   薛白挥手让郑回先走,让他独自待一会。   方才的对话,让他决定还是出手保一保郑回、段俭魏,他有前后眼,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最后与中原融为一体了,可这最后的结果,何尝没有郑回、段俭魏这些人的努力呢?   薛白想改变一些事,比如改变唐军在南诏损兵折将、国力大损的情况。但他也提醒自己得克制,历史不是一个人创造的,他得敬畏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独自坐在数万人的坟茔前,他心想着这些。   过了一会,崔光远也过来了,缓步登上山坡,往他这边走来。   薛白遂起身行礼,唤道:“崔别驾。”   “不必多礼。”崔光远道,“方才得到消息,段俭魏携诸州归降了,你我这两日便可往姚州走马上任。”   “听凭崔别驾安排。”   “你要准备回长安了吧?”   薛白也坦然,自嘲着应道:“是啊,捞了功劳,积攒了军中的人脉、资历,下一步又是回长安谋前程。”   崔光远听得出他的自嘲,道:“谁又不是呢?朝中比你更功利者多矣。”   薛白抬手一指,指向山道上郑回的背影,道:“相比于我这种自私自利之徒,反而是郑回这所谓的‘叛徒’更愿意为这片蛮荒之地付出。”   崔光远眼珠轻轻转动,想了想,干脆直接问道:“薛郎似乎话里有话?”   “是,我想替郑回说个情,崔别驾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如何?”   “看来你是知道了,郑回窝藏阁罗凤之孙,此事往大了说,是叛乱大罪啊。”   “若真叛乱,我们早就动手杀他了。往最坏的结果说,云南郡有实力谋逆的人多了,诸州刺史、爨王、大鬼主,若真有人叛乱,我宁愿是郑回抚养长大的异牟寻,如今叫郑孝恒了。”薛白道,“可事实上,朝廷根本就不在乎一个一岁大的孩子叛乱与否,李林甫想借此对付杨国忠而已。”   崔光远因薛白的直率而笑了笑,道:“此事已报给了右相府,我也做不了主了。”   “我会与右相说明,今日只是先与别驾打声招呼。”   “好,我知你要保郑回了。”   崔光远对此事不甚在意,他该立的功劳已经立了,该表的态也表过了,只等升官。   这次随军灭南诏,升为云南太守该是不难的。   聊过了郑回一事,两人一道走向山坡,路上换了话题。   “朝廷想必马上就要把王节帅调回去了吧?”崔光远问道。   “必然是了。”薛白道:“只是……王节帅病了。”   “真病了?”   崔光远有此一问,无非是觉得王忠嗣又是在装病,为了能不放下兵权。   “真病了。”薛白道,“军中大夫看过才知,他是在行路途中就病了,但身为主帅,咬牙撑着。等战事结束之后才显露出来罢了。”   “那,龙尾关一战,出城退敌之时,王节帅犹在病中?”   “是啊。”   崔光远犹觉难以置信,问道:“你可是与王节帅一道回长安?”   “只怕还得与别驾再共事一段时日。”薛白道:“眼下我想调回长安,似乎很难……”   ***   次日,崔光远与薛白等官员出发往姚州上任,诸将相送至龙尾关。   王天运一路上都把千里镜拿在手里,时不时在曲环面前晃一晃,他二人因受了伤还未好,不曾有军务在身,恨不得把薛白送到姚州。   可惜,军中只有一名校尉庞拔古能沿途护送直到姚州。   还有一些将领实在是走不开的,则纷纷扬言往后定要找薛郎讨要一个千里镜,可见此番征南诏,薛白在军中拓展了不少人脉。   过了西洱河,薛白勒住缰绳,请依依不舍的王天运先回。   王天运虽然不知遇到薛白彻底改变了他“悬首辕门”的命运,却对薛白有种莫名的敬畏与亲近,得知不能再送了之后,当即苦了脸,想了想,却是把千里镜抬起来,准备看着薛白消失在天际才作罢。   没看多久,西面有马蹄声传来,王天运转过千里镜,一面旗帜便落入眼中。   “荔非元礼回来了!”   很快,一队骑兵奔至龙尾关下,荔非元礼一马当先,手中长槊上还悬着一串人头,问道:“王天运,在此做甚?”   “我来送薛郎赴姚州上任。”   “薛郎走了?”   “不错……”   “驾!”荔非元礼策马便走。   王天运吃了一嘴的土,大喊道:“喂,你击败吐蕃军没有?功劳可赶上我的一半了?”   “滚!”   荔非元礼挥马疾驰,奔了一段路终于赶上薛白。   在他这种羌人军将眼里,根本不在乎什么别驾、司马的官位高低,也不去看崔光远,径直下马奔到薛白面前,咧嘴笑道:“薛郎,我破敌回来了!”   “哦?追上倚祥叶乐了?”   “追上了,半渡而击,大败吐蕃!”荔非元礼喜道:“得你谋划,我怕不得升个兵马使。只可惜走了倚祥叶乐,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渡过河去了,但把他的兵马辎重劫下了大半。”   “与我谋划无关,我那计划,能遇到倚祥叶乐的概率不高。全赖将士用命,行军迅捷,方有此一战威震吐蕃。”   “薛郎,还有一样东西,完璧归赵。”   荔非元礼难得说了一个成语,冲薛白一眨眼,嘿嘿一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接着,他附耳小声道:“我未告诉旁人,薛郎这次可独自藏着了。”   “嗯?”   薛白有些不明所以,却见荔非元礼神神秘秘地让人牵过一匹马来,马背上放着一个麻袋。   ***   云南郡,姚州。   唐军灭南诏之后,重新设置了姚州都督府,依旧是归剑南节度使所辖,领姚城、泸南、长城三县。   腊月十九,薛白这个姚州司马终于是站在了姚州府衙前。   姚州城的城墙已经被挖塌了一段,府衙也在阁罗凤围攻张虔陀之时被破坏得一片狼藉。抬头看去,墙上满是烧焦的痕迹,那块“姚州府署”的牌匾也掉在地上被砸碎了。   入内,青石板上的血迹已经结成了黑色,偶尔可看见散落的白骨。   尸体的腐败气息传来,令人作呕。   “阁罗凤攻占姚州不久就坚壁清野,并没来得及设置姚州官员,还是鲜于仲通大军到姚州时拾掇了一下。”   崔光远叹息着,领着薛白继续往里走,看过了前衙,又到后衙。   后衙有两个院落,供姚州的两位主官住,他们先去了居东的大院落。   “此处,便是张虔陀住过的地方了。”崔光远指着地上的一滩黑色血迹道:“阁罗凤攻入此间,张虔陀饮鸩而死,尸体犹被拖了出来,在此斩了头。”   薛白道:“张虔陀功过难评啊。”   “若非将士们灭南诏、俘虏阁罗凤,张虔陀必是千古罪人。”   说着,他们走进正屋,崔光远摇头叹道:“据说,也就是在此,张虔陀凌辱了阁罗凤的妻子。”   “崔别驾必是要升云南太守的,住吗?”   “唉,不想住,薛郎住吧?”   “也好。”薛白对此倒是无所谓。   崔光远遂拱拱手,道:“多谢,多谢。”   两人这般商定,各自安顿下来。   薛白带了一些私人的护卫,马上便开始动手洒扫拾掇,这其中却还有一道娇小的身影笨拙地趴在卧房的地上抹着地板,乃是娜兰贞。   这便是荔非元礼所谓完璧归赵的“完璧”了。   每次见她,薛白都有些头疼,他是真打算放了她,却没想到荔非元礼会错了他的意,又将她掳了回来。   ……   一双白皙娇嫩的手拧着布,在水盆上拧出一连串的黑水,滴滴嗒嗒。   娜兰贞跪坐在地上,抬头看了薛白一眼,只见他和衣躺在榻上,不知在想什么,身旁两个凶恶的护卫正盯着他。   她眼眸闪动,想了想,道:“原来你是想霸占我,才在名义上把我放了,再让人悄悄把我掳回来。”   薛白没理她。   娜兰贞等了一会,又道:“我服气了,我被你骗了,被你利用,又害死了许多吐蕃勇士。但,我的父王说过,想要执掌权力,就要抛弃所有的情绪,只看利益。我想过,也许你说的对,我们有合作的可能。”   薛白这才开口,道:“你不是宁死也不被我利用吗?”   “我承认你是强者。”娜兰贞其实还有些不服气,说这话的时候扁了扁嘴。   但她想到了金沙江畔,唐军忽然半渡而击把吐蕃军杀得溃不成军的惨状,还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我没用,空有野心,没有实力,只会一次次害死我的勇士与子民。我恨你,但我不该恨你,我该恨自己太弱了。”   薛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有些刮目相看。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吐蕃王子,就更有用了。   娜兰贞感受到了薛白的目光,心中犹豫着,最后咬了咬牙,咽下那股不甘的怨恨,道:“我想……想拜你为师。”   她真的很恨薛白,却也很想学会他的本事,直到她忽然想明白,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你是我的俘虏。”   “俘虏能干的活我都能干,我是吐蕃公主,我的身份对你一定有用,否则你早就杀我了。”   薛白不以为然,道:“一个俘虏,没资格提要求。”   娜兰贞被他冷峻的语气所慑,还想请求,但不知说什么才好。   薛白想了想,想到原本历史上安史之乱后长安被吐蕃反复蹂躏,哪怕他有心阻止安史之乱,也该早做准备。再想到吐蕃那边也是内乱将起,苏毗部叛乱在即,终是要有个契机来插手吐蕃内乱。   就好比,何家村窖藏据说便有可能是吐蕃扶立的一个唐皇帝留下的,那为何不能反过来呢?   勉强试试看吧。   他遂坐起身,招手,让娜兰贞上前,道:“你该想办法说服我,但你能给我什么?比如,若你当了吐蕃的女王,能臣服于大唐吗?”   娜兰贞惊愣住了,瞪大了眼,傻傻看着他。   “什么?”   “你连这都不愿意,还想拜我为师?”薛白转向刁丙,吩咐道:“把她带出去做杂活。”   “武……武则天那样的女王吗?我从没想过……也不会出卖吐蕃,只为自己的权力。”   娜兰贞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这般说了一句。   她怕被带出去,连忙又道:“可我现在就算答应你,也是骗你。”   薛白道:“连骗人都不会,你以后也不能对我有用。”   娜兰贞眼看着刁丙走过来,绕着桌子小跑到另一边,冲薛白问道:“那……我若答应了,就可以拜你为师吗?”   “学好汉话再说。”   “真的?”   娜兰贞没想到薛白真能给她一次机会,吃惊之下,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肯老实被带了出去。   而薛白这个姚州司马一上任,除了民生事务之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姚州城设了一个学堂,聘请了一些识字的先生,专教人说话识字。   娜兰贞也被丢到了这个学堂。   转眼,腊月将要过去,年节将至。朝廷的旨意与第一批的赏赐也到了,命鲜于仲通暂时镇守云南,迁王忠嗣为兵部尚书,立即回朝,至于南征的诸将士,献俘之后另有封赏。   旨意里没有提到薛白的升迁,他要在姚州过年了。   腊月三十,一封从益州来的信递到了薛白面前,竟又是杨暄写来的。   薛白拆信只看了几眼,脸上浮起哭笑不得之色。   杨暄来信是为了邀功,扬言他为薛白报功一事出了大力气,一定会给薛白谋个好官职,以全朋友之义。之后提到了几件小事,杨暄没想到还得回长安过年节,十分烦恼。寄信到姚州也不易,好在他聪明,这次没有托军中驿马,而是托了商旅。   就这么一封文字朴实无华、内容琐碎无聊的信,薛白却从中看出了很多东西。   比如,杨国忠匆匆回长安了,且是临时决定的,就连裴柔“梦中有孕”,这位国舅都没想着要回去,那是出了何事能让他突然改变计划在年节前奔回长安?   再比如,杨国忠是禁止杨暄写信到姚州来的,还是杨暄思维异于常人,不太受控制才有了这封信,原本说好立了功一起回长安,那为什么杨国忠要隐瞒消息,独自赶回长安?   这些都不难猜,薛白早就得到了消息,无非是因为李林甫病重了。   除了杜妗早就来信告知之外,不久前,薛白还收到了李岫的来信,问他杨国忠若在南诏一事上犯下大罪他是否会回护,却绝口不提调他回朝,显然是要他先表态。   朝堂上显然又要有一轮腥风血雨,这次,他们大概想把薛白排除在外。   为了随征而自请为姚州司马,现在功劳捞足了,若不能回长安,便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味。   ***   这日既是大年三十,崔光远设了家宴,邀薛白一起过年节。   他知道薛白不擅饮酒,只备了一壶清酒,给薛白倒两杯,自己喝一壶。   “有桩好消息。”崔光远提了一杯,道:“年节之前,我迁云南太守的旨意已经到了。”   “如此,恭喜崔太守了,可喜可贺。”   薛白酒量虽差,喝酒却很痛快,听闻好消息,举杯一饮而尽。他还是豪爽的,只是不能豪爽太多次而已。   “说来,还得谢你。”崔光远道:“若非在兵部之时,我见你不凡,决定与你一道南下,也捞不到这样的功劳。”   “是太守九死一生,奋力搏得的。”薛白道:“龙尾关一战,太守力战鲜于仲通,非常人所为,立非常之功。”   崔光远连忙摆手,沉吟道:“我原本想着立了功劳,再寻机回朝,盼有生之年谋一紫袍。”   薛白听了“原本”二字,知他心意有了变化,静待下文。   崔光远思虑着,缓缓道:“可几日在姚州,我忽然想到,在此,才能为大唐开疆拓土,那我又何必回朝中营营苟苟呢?”   说着,他饮了一杯酒,砸吧着,笑道:“薛郎是聪明人,给我出出主意。”   薛白道:“我在偃师任过县尉,那是畿县,县尉比这姚州都督府宽阔三倍不止。在姚州,连多凑出一床柔软的被褥都难,更别说瘴气丛生。崔公是世家子弟,真待得惯吗?”   崔光远想了想,缓缓点头,道:“不怕你笑话,说句心里话吧,在云南当主官比在兵部当郎中,爽利得多。”   “也是。”   薛白能理解。   毕竟是云南一郡太守,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近来诸部酋长对崔光远的讨好,他这个司马也能感受得到。   相比而言,崔光远行事就比李岫果断得多,想到要随军南下,当机立断就随军。甫一感受到云南太守的权柄,当即就决定留下。   薛白又陪着饮了一杯,有了些醉意。   他心里想到,自己呢?一年又要过去了,命运还是掌握在皇帝、重臣们手里,还得挖空心思在他们之间转圜,他们若不答应,自己就不能回长安了。   大不了便不回了,如崔光远一般,留在云南,作一方诸候。来年收服六诏、统帅爨人、兵逼吐蕃,待到大乱一起,从云南挥师北上。   安禄山当得东平郡王,他大可谋一个实际上的西平郡王……   离开崔光远的院落之时,被风一吹,薛白酒醒了几分,脑子清醒起来,又想到西平郡王好当,要阻止国势倾颓却难。   再转头一看,一间庑房中亮着烛光,里面传来娜兰贞带着浓厚口音的读书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薛白正要走开,却忽然在这大年夜里起了促狭之意,推门进了这间屋子。   娜兰贞吓了一跳,手捂在胸前,警惕道:“你做什么?”   “开诚布公吧,吐蕃既愿意扶持阁罗凤为南诏王,可愿换一个云南王扶持?”   “谁?”   “我。”   “你?”   “不能吗?”薛白道:“我是姚州司马,云南郡中一只手数得过来的高官。”   “你……也打算自立?”   薛白笑了笑,晃着脑袋,道:“也许吧,当个平西王也不错。”   娜兰贞一愣,目光看去,见薛白英俊的脸颊上泛着酡红之色,试探地问道:“你喝醉了?”   薛白不再回答她,脚步踉跄,往外走去。   娜兰贞连忙起身,追上几步,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动,心中已浮起了更多的期盼。   “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薛白没有回头,但能听出娜兰贞一直没有关门……她果然还是好骗的。   但再仔细一想,王忠嗣一走,再有吐蕃支持,他若要背叛大唐,似乎真是一件不太难的事。   ***   朔方。   腊月三十,北风凛冽。   阿布思却没感受到什么年节的气氛。   他手里拿着一封诏书,走进了营帐中,只见他的几个心腹部将正在烤火、饮酒。   “叶护,喝一杯吧,马上就是年节了。”   阿布思点点头,接过酒囊,狠狠饮了一口。   他归顺大唐以后,每次族人再叫他“叶护”,他都会纠正他们叫“节帅”,哪怕叫“奉信郡王”也是圣人赏封的名号。   今夜他却坦然接受了这一声“叶护”,眼中神色闪动,叹道:“哥解死了,被安禄山杀了。”   “什么?!”   阿布思声音低沉,道:“朝廷还要把我调到范阳,在安禄山麾下为节度副使,这是想要逼死我。”   “啖狗肠,我看这圣人是越老越昏头了!”   “叶护,回草原吧?我受够了这些鸟气了……”   阿布思掀着帐帘往外看了看,不见有旁人来,放心不少。   他没想到族人们还是这么支持他,心中有了暖意,沉吟着开口道:“我若去范阳,必死无疑。被逼到这一步,我想来想去,不如……叛了大唐?”   原本是试探的一问,部将们的回应却很热烈。   “好,叛了!”   “叛了!”   阿布思眼睛一亮,长舒一口气,心中块垒尽去,恢复了草原雄鹰的豪气。   “好,去他娘的‘李献忠’,我们叛了,杀回草原!” 第360章 君臣情义   天宝十载,辛卯兔年。   从正旦日开始,长安满城都在期待着上元节放开宵禁。但在元月十四日,一道消息从朔方传回,使得右相府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是雪上加霜。   李岫已从骊山回来了,准备接李林甫去华清宫面圣,今年上元节圣人破天荒地没有在花萼楼与民同乐,依然还待在华清宫。   开了春,李林甫精神似乎好了些,不像年节前那样昏迷不醒,他由人搀扶着躺进车马。恰有几匹快马狂奔过平康坊的大街,在右相府门前急急勒马。   “吁!”   “慢些,休惊扰了我阿爷。”李岫叱喝道。   “十郎恕罪,是八百里加急,请右相过目。”   李岫代父接过那公文,拆开一看,赫然见“李献忠叛唐北逃”之句,他脸色变幻,虽不意外,但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一开始,他就知道不能纵容安禄山肆意打压阿布思,但,是他阿爷反复说了“可”,他才心怀侥幸,想着也许这只是敲打阿布思。   掀帘进了车厢,李岫把文书摊在李林甫面前,道:“阿爷,李献忠叛了。”   “李献忠?”李林甫喃喃道,眼神浑浊。   李岫愣了愣,忽然意识到,阿爷也许根本就不记得圣人赐给阿布思的名字了。   那当时说的到底是“可”还是“渴”?   李岫心里清楚,之所以批允安禄山的请求,是因为那样做最简单。否则,要想安抚阿布思,光拒绝调其到范阳还不够,关键是左贤王哥解之死。   归根到底,李岫还是软弱,没魄力追究安禄山擅自杀了哥解,不能替阿布思讨回公道。遂以那一个“可”字为借口,避开这些麻烦事。   结果,更麻烦了。   “阿爷,你记得李献忠吗?那个说要拜阿爷为义父的突厥人,他叛了。”   李林甫眼里这才有了些光彩,讶然道:“叛了?”   “是,如何是好?”   “张……张齐丘。”李林甫努力抬起手,嘴里嗬嗬有声,好不容易才道:“顶罪。”   车厢外,金吾卫催促道:“十郎,该起行了。”   毕竟是要去见圣人,他们也不能出发得太晚。   马车遂起行,缓缓驶往骊山。   ……   一路颠簸,李林甫似睡非睡,脑海中,一些过往之事似乎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回想起来。   终于,车厢外又响起了李岫的声音。   “阿爷,到了。”   李林甫竟难得清醒了些,忽然想起了阿布思就是李献忠。   他遂撑起身来,道:“得向圣人解释。”   “阿爷放心,圣人已经在等着接见阿爷了。”李岫连忙上前扶着他,宽慰道:“圣人待阿爷君臣情谊深厚,得知阿爷没有元气,下旨让阿爷一到就面圣。早些面圣,早些恢复元气。”   话虽如此,其实一个月以前他就已经过来代父请求觐见了,当时圣人允诺回了兴庆宫就召见李林甫。过了几日,却是被高力士劝阻回宫,等开了年,只好让李林甫华清宫觐见,总之是拖了一个月。   李林甫虽一路车马劳顿,换了个环境,神志反而更清醒些,他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期盼着见到圣人。   虽不甘就此病去,但君臣一场,他有太多身后事想要向圣人请托了。   前方有小宦官趋步赶过来,笑道:“右相来了,圣人早有旨意,命奴婢们为右相备了肩舆。”   “谢圣人。”   君恩深厚,李林甫愈发感动,重病之下犹勉力开口。   他被扶上肩舆,过望仙桥、津阳门,穿过华清宫。   过程中,他挣扎了两下想要起来,因觉得臣子坐肩舆在行宫中行走不妥,但领路的宦官却是宽慰道:“右相坐着无妨,圣人在骊山上的朝元阁为右相祈福,路远又陡,坐着。”   “为臣于宫中坐轿,太无礼了。”   “右相为国事操持了一辈子,这点优待岂能没有?”   华清宫傍山而建,与骊山融为一体,行走在宫中抬眼就能看到骊山西绣岭,岭上诸多宫殿错落有致,是包括长生殿在内的诸多道观、祭祀之所。   一行人又穿过了昭阳门,登上了玉辇路。   这是以木头铺好的登山御道,从华清宫直铺到山上,以往只有圣人、贵妃才能乘仪驾从玉辇路走,百官则随侍着走旁边的小路。   玉辇路很长,扛着肩舆的宦官换了两拨人,累得气喘吁吁,登到了西绣岭第三峰的峰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右相,到了。”   李林甫并未再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积蓄精气准备面圣,一感到肩舆停了,便睁眼准备下轿。   两个宦官却是轻轻按住他,道:“右相不必起身,就这般面圣吧。”   李岫不由问道:“这般如何面圣?”   “圣人就在那。”   李家父子抬头看去,只见朝元阁巍峨耸立在面前,虽只有三层屋檐,却仿佛直通青天。   朝元阁算是李唐社稷的家庙,供奉着老子,以及大唐开国以来的诸位皇帝画像。圣人曾梦见过太上老君降临朝元阁,遂将它改名为“降圣观”,又雕了一尊太上老君的汉白玉坐像放置在观内。   那尊玉像还是李林甫安排工匠雕的,为讨圣人欢心,特意依着圣人的样貌雕成,栩栩如生。   此时,朝元阁上点着灯火,一架步辇被抬到了阁楼上的栏杆边。   “圣人至!”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纷纷拜倒。   李林甫动作僵硬,还在行礼,已有宦官行过礼,连忙扶他坐回肩舆,道:“右相且坐,朝元阁居西绣岭之巅,且供奉大唐列祖列宗画像,乃世间元气最得之地,圣人九五至尊,亲自登楼为右相祈福,右相且在此感受元气,早日康复。”   “臣……谢主隆恩!”李林甫感激涕零。   李岫拜倒在地,听闻圣人如此悉心安排,也不起身,重重磕了几个头以谢天子隆恩。   之后,他抬头遥望,只见圣人端坐于朝元阁之上岿然不动,似在俯瞰着天下苍生,唯有风吹动那一袭龙袍,一股帝王之气扑面而来。   渐渐地,风吹得人愈发觉得冷。   过了一会儿,却是高力士亲自拿了一件大氅过来,叹息着给李林甫披上,关切地问道:“右相感受了天子元气,身子骨可有好些了?”   “老臣……好多了,咳咳。”   李林甫因吹了山风而感到不太舒服,强忍着咳,打着精神应付着,道:“朔方之事,臣想向陛下解释一二。”   “圣人正在亲自为右相祈福。”高力士道:“这些国事,右相可与老奴说,如何?”   “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分配粮草不公,苛待归附的突厥人,致李献忠叛逃,老臣请治他之罪,咳咳。”   早在去年李林甫就想对张齐丘动手了,因薛白阻挠,再加上南诏一战正在进行,他才按捺下来,如今则只能拿张齐丘来担当致阿布思叛逃之罪了。   至于安禄山,势力太大,又深得圣人信任。李林甫病重之际已不敢与之交恶。   “右相放心。”高力士道:“此事我一定向圣人转达。”   李林甫听了,隐隐察觉到圣人似乎有不再见他之意,再次抬头向朝元阁上看去,眯起一双老眼,只见圣人端坐在那一动不动。   时近上元节,月光很亮,照在圣人的脸上,泛起如白玉一般的光泽。   “咳咳咳咳!”   李林甫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已意识到了一件事——朝元阁上坐着的不是圣人,而是他命工匠依圣人样貌雕成的汉白玉像。   那玉像雕刻得有多唯妙唯肖,今夜就有多嘲讽。   这便是所谓的君臣情义,他为圣人鞍前马后、呕心沥血十余载,到了垂死病中之际,圣人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   哪有什么“元气”,他今日就不是为了吸食圣人的元气而来,而是有太多事放心不下,希望能面见天子,交代了身后事,尽到最后的职责。   可笑。   “右相,这是怎么了?”   “无妨,无妨。得圣人元气,老臣已好了许多。”李林甫笑了起来,道:“可元气太重,再下去,老臣就承重不起了。”   他似乎真的好了很多,脸色甚至都红润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彩。   “那?”   “老臣想……拜别圣人。”   这次,李林甫没有让人拦住他,艰难而努力地从肩舆里站起身来,对着高楼上的汉白玉像,缓缓地拜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担了无数的骂名,他也很清楚自己死后难免一个“奸佞”之名,因为他为圣人承担了所有。当然,圣人也给了他想要的无尽权力。   可惜君臣一场,再无相见之日了。   “圣人上元安康,臣告退,唯愿吾皇千秋万岁!”   李林甫声音嘶哑,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一句话。   朝元阁上,圣人依旧岿然不动,默默无言,月光照在那张汉白玉雕成的脸上,仿佛真的能千秋万岁,永世不老。   ***   因圣人每每在华清宫一住就是数月,朝臣们在骊山多置有别业,李林甫自是不例外,当夜便住进了骊山的别业。   他被扶到榻上,却不躺下,而是支着身子,道:“我不睡,交代你几件事。”   “阿爷,你真的要好了?”   李岫见他精神不错,不由大喜,道:“方道长说的真有用,沾染了圣人元气,伱的病就要好了。”   “把你的兄弟们都唤到骊山来,我要见他们。”李林甫道。   “阿爷?”   “王忠嗣必须除掉。”李林甫自知死期不远了,此时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自顾自道:“李亨一旦登基,绝不会放过我们,唯有除掉王忠嗣,可让胡儿阻止李亨登基。”   他是为了圣人制衡太子的心意,得罪死了李亨,也把子孙的未来全都押在了赌桌上。   于是,扳倒李亨成了他一生的执念,也成了他临死前最放心不下之事。   与他一样想阻止李亨登基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安禄山,另一个是薛白。这其中,薛白实力弱小,偏是要求许多,既要保东宫一系的王忠嗣,又要对付可以合作的安禄山。   故而,李林甫终究是没能与薛白合作到最后,他是在权场沉浮了一辈子的人,最看重实际的利益,没办法把赌注下在一个太年轻的人那遥远缥缈的以后上。   但,脑子里思量着身后事,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总是挥散不掉。   “胡儿心思狡诈,不可太过信任,除掉王忠嗣之后,可再拉拢薛白制衡胡儿。但在王忠嗣死前,不可把他召回长安,以免坏事……”   提到薛白,李岫不由问道:“那杨国忠怎么办?”   杨国忠是眼下最接近相位的人,也是右相府这阵子一直在全力对付的政敌。   但此前,李林甫是不相信自己要死了,才会心心念念要守住相位,今日他自知寿命将尽,忽然发现往日最在乎的相位,到头来竟是最不重要的。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保证他身殁之后家族的安全。   “唾壶……恨我吗?”   “什么?”   即使是回光返照,李林甫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思考,他脸上的红润之色已褪去,疲惫地躺下,眼前一黑,再次昏迷过去。   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了,心里却极不甘,一直在想着得活下去。   这强烈的求生欲使得他最后那一缕神魂整夜都未散,直到有人在耳边轻唤了起来。   “阿爷,国舅来了。”   “国舅”这词在右相府是甚少提起的,李林甫睁开眼,只见杨国忠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脸上带着悲恸之色。   “你是?”   “右相上元安康,是我,杨国忠。”杨国忠赶到榻边,噙泪道:“半年未见,右相如何憔悴若斯啊?”   “老了,老了啊。”李林甫叹道,“你这是,才从益州赶到?”   杨国忠低头看了一眼,他满是泥土的靴子正踩着相府别业柔软的地毯上。   “是,我才到骊山,听闻右相病了,马鞭都没放便赶来了。还请右相早日痊愈,为圣人分忧,为百姓厚庇。”   只听这一句话,李林甫便知杨国忠是准备了说辞才来的,此来,不是因为两人交情深厚,而是要做样子给世人看,看他杨国忠知恩图报、值得托付。   “咳咳咳。”   李林甫忽然又咳了起来,撑着身子坐起,口中含痰,作势寻找着唾壶。   杨国忠却没有像当年刚到长安之时一样张嘴接,恍若没看到他的动作,只躬身在榻边,泰然自处。   有侍女捧着唾壶过来,李林甫吐出一口浓痰,躺回榻上,喃喃道:“今日不同往昔了啊。”   “可右相待我的重恩未变。”杨国忠以手指天,赌咒发誓道:“右相只管安心养病,家中但凡有事,我必当作是自家之事,两家荣辱与共,同气连枝。”   李林甫感到一阵疲惫涌上来,老眼凝视着杨国忠良久,心想这辈子树敌太多,恨他的人数不胜数,相比而言,杨国忠一直以来对他还算恭谨。   “国事,就拜托你了。”   虽然杨国忠要拜相,不需李林甫的同意,但有了这句话,往后接手政务的过程却能顺利很多,杨国忠不由大喜,又说了几句,告辞而去。   一场会面,消耗了李林甫最后的力气。   他想到自己守了一辈子的相位,最后便宜了杨国忠这样一个无赖,悲从中来,深感到相位不值当,连带着他的一生都显得廉价。   “阿爷。”李岫上前道:“兄弟姐妹们马上就到了,你想见谁?孩儿去请。”   李林甫这才想到昨夜还有重要的话未说完,今日偏是被杨国忠耽误了,他努力张开嘴,却是气若游丝。   “薛白……薛白……”   此时,院中已响起了繁杂的脚步声。   李岫回头看了一眼,心知不可能让那近百余的家人们都拥进来,连忙命人去拦住。   “阿爷,你想见谁?我们一个个请起来。”   李林甫眼神里的光彩已经褪去,最后喃喃道:“薛白……”   “阿爷?”   “阿爷?”   李岫连唤了好几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伸手到李林甫鼻息下一探,整个人木在了那里。   他茫然转过身,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家人,不知李家往后该怎么办。   执掌大唐权柄十七载的宰相死了。   谁也不知大唐往后又该怎么办。   ***   杨国忠离开了李林甫的别业,也不换衣服,依旧是那幅风尘仆仆的模样,赶到了华清宫面圣。   他一路上想着方才在李林甫面前赌咒发誓的情形,暗忖如今已经学会了那口蜜腹剑的本事,且比李林甫还要更胜一筹。   一路进了殿,圣人正好泡了汤出来,径直召见了他。   相比于李林甫的老病,李隆基看起来则元气满满。   “臣拜见圣人,请圣人上元安康。”   “免礼。”李隆基披着长袍,在温暖如春的殿中坐下,打量了杨国忠一眼,自然能看出他故意不换衣服好邀功,只觉好笑,道:“爱卿辛苦了,平定南诏之战大胜,多亏你调度有方啊。”   “全赖圣人亲纡秘策,运筹帷幄,圣与天合,佑我大唐将士,方有此胜。”   李隆基听得高兴,洒然一笑,命人端来酒杯,问道:“你何不等些时日,押着阁罗凤回朝报捷。急吼吼地跑回来做甚?”   杨国忠之所以能回来,自然是李隆基批允了,之所以有此一问,无非是打趣他心急罢了。   他便傻笑了两声,老老实实应道:“臣听闻右相病重了,担心圣人身边无人分忧。”   “也好。”   事实上,李林甫病的这些日子,李隆基已因为要再操劳国务而感到烦了,环顾朝堂,杨国忠虽不是最德才兼备的,却是最能体谅圣心的。   更何况,南诏一战,看得出杨国忠是个福帅。   “你先把这次南征的功劳整理出来,将士如何封赏,拟个章程出来。”   “臣遵旨。”   这是一个繁冗细致的差事,李隆基懒得亲自过问,对于杨国忠而言,却是个肥差。   且李隆基这态度,显然是答应把宰执之位交到他手里了。   正此时,有宦官匆匆赶来与高士力耳语了一句,高力士遂趋步上前,低声道:“圣人,右相卒了。”   李隆基微微一叹,心想着这李林甫死在这时节,正耽误了上元佳节。   杨国忠则是眉头一动,低头在那,考虑着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   他没想到的是,圣人远比他要实际,当即道:“下旨,以杨国忠任中书令,兼吏部尚书。”   “遵旨。”   高力士领了旨,问道:“给右相的恩典,是否也一并下诏?”   “办吧。”   李隆基随意地挥了挥手,今年上元节既不办御宴,他自有别的乐趣,不耐处置这些。   杨国忠遂与高力士一道又往李家别业而去,宣旨,赠李林甫太尉、扬州大都督,给班剑、西园秘器。   原来追赠早已准备好了,只等李林甫一死。   但圣人终究是君恩深重,须知这班剑与西园秘器乃特殊恩宠,大唐开国以来,享此殊荣者不过房玄龄、李靖、尉迟敬德、萧瑀、岑文本等数人,其中兼赠三公者,唯房玄龄、李靖两人而已。   李林甫死后能得如此厚待,既是君臣情义,也是圣人对其盖棺定论,赞许他辅佐圣人开创了开元、天宝盛世的功绩。   总之,逝者已矣,往后该轮到他杨国忠宰执天下了。   而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正是南征之战有功之士的封赏。   ***   云南郡,姚州。   是日,忙完公务,崔光远再次邀薛白小酌。   成为云南太守之后,他对薛白的态度略有了些变化,颇有希望薛白早日升迁的意味。   “我今日听闻,鲜于仲通也要被调回朝中了。”崔光远道:“据说,是酬他功劳,要迁任他为京兆尹。”   薛白其实也得到了消息,揣着酒杯点点头。   南诏一战,鲜于仲通实际上功劳不大,升迁的却是多,无非是朝中有人,擅于钻营。   崔光远道:“我得罪过他,如今更是不宜再回长安了,就留在云南,但你的封赏为何始终没下来?依理说,朝廷不可能薄待了你。”   “是不会薄待,否则早就封赏了。”薛白道:“正是不好封赏,才一直拖着。”   “为何?”   “他们忌惮我。”   薛白知崔光远盼着他走,遂也不藏着掖着,坦白说了他推测的朝堂局势。   “如今杨国忠与李林甫争相位,都拿不准我会帮谁,故而皆不愿让我回朝。可相位之争一旦尘埃落定,他们便要面对新的对手,想必能用一用我。”   崔光远闻言一笑,问道:“到时只怕要争着抢着请你回去?”   他话音才落,小小的府衙外已能听到有马蹄声响起。   不一会儿,刁丙跑过来,道:“郎君,驿马来了!”   他赶到薛白面前,把一封公文递了过来。   薛白还没接,只看向上面的印章就已明白发生了什么,遂端起面前的酒杯,缓缓把酒倒在地上。   他还未与李林甫喝过酒,这就当是敬李林甫一杯…… 第361章 宰相肚里能撑船   天宝十载,二月下旬。   娜兰贞学了两个月的汉语,已能正常交流,甚至还了解一些大唐朝堂上的势力纷争,自以为打探了非常机密的消息,心中窃喜不已。   她近来正在分析薛白的升迁之路,期望借此更加熟悉大唐官场。而薛白似乎没留意到他每次与人谈话,娜兰贞都在竖着耳朵偷听。   这日驿马送来公文,刁丙跑去递给薛白,退回来之后,刁庚便连忙迎上去。   “阿兄,可是能回长安了?论功行赏,怎么也该轮到我们郎君。”   “嘘。”   刁丙眼尖,留意到了在一旁扫地的娜兰贞,止住兄弟的议论,高声道:“扫帚都扫秃了,地还没扫干净。”   他虽没明确表明是说谁,被说的人自然知道。   “师父还不死心,想要回长安?”娜兰贞公主脾气不改,干脆丢开扫帚,上前问道:“长安有哪里好?为何不留在云南?”   刁氏兄弟对视了一眼,懒得回答她这个问题。长安哪里好?长安可比南诏好太多了!   娜兰贞能感受到他们的不屑,却万分不解。薛白分明跟她说过想要当平西王,此事她深思熟虑过,最终决定支持他,只要条件允许,她会说服赞普,让薛白代替阁罗凤。   成为一方诸侯,岂非比回长安当唯唯喏喏的臣子好?   “今日来的是什么消息?”见刁氏兄弟不答,娜兰贞又问道。   “别瞎打听!去把郎君的衣服洗了。”   刁氏兄弟嘴严得很,一向是什么都不说的,有时候反而是从薛白口中能打探到一些有用的。因此,到了夜里,薛白从崔光远处回来,娜兰贞便捧着一叠衣服,敲响了薛白的屋门。   她习惯性地在进门前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大局为重,把心中的怨恨压下去。   “师父,你的衣服洗好了。”   “嗯。”   薛白正抱着双臂站在窗边看月亮,手里拿着一张信纸。   娜兰贞把衣服放在榻上,目光往那纸上偷瞧去。她如今已识得绝大部分的汉字,可惜,夜色太黑,看不清纸上的内容。   她眼珠一转,把叠好的衣服提起来,问道:“衣服挂起来吗?”   薛白回过头一看,正见到那襕袍袖子的接缝处已破了一个大洞,遂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啊。”娜兰贞有些窘迫,“我来缝。”   她顺势便坐下,从怀里掏出针钱来,对着月光缝衣服。   这般坐着,总是要闲聊的,她遂问道:“师父,你的封赏下来了?是留在云南还是回长安?”   “回长安。”   “可你不是问我,吐蕃是否愿意换一个云南王来扶持?”   “和伱说笑的。”薛白随口应道,折好手中的信,收好。   娜兰贞不由感到一阵失望。   一开始,她决定支持薛白还有些不情不愿、勉勉强强;之后常想着这事,渐渐发现这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到如今薛白有了更好的选择,反而是她无法放弃那“云南王”的计划,几乎成了执念。   “你除掉崔光远,谋云南太守,不难吧?”她试探着问道,“就像你最近说的,云南耕地还少,要让百姓过好,通商是最好的办法,你当了云南太守,就可以和吐蕃通商啊,此事我想过,能成的。”   薛白笑而不答,一副没把她说的话当真的样子。   娜兰贞终究是经验不足,远没有他那么沉得住气,不由焦急起来。   “为什么更想回长安?你说啊,我真的有办法劝吐蕃支持你自立。”   薛白目光落在她缝补的衣袍上,只见衣袍被她补得更惨不忍睹了,他不由想到了颜嫣给他绣的那只丑兮兮的小猴子。   要回长安的理由有很多,他没必要与娜兰贞解释,于是随意拾了一个理由打发她。   “我就是想回去。”   “可……”   “还轮不到你这个俘虏说话,去吧。”   娜兰贞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往外退。她心有不甘,思来想去,走到门边时忽然回过头,目光紧紧盯着薛白。   “如果,如果你决定留下谋夺云南,我,我嫁给你,也不是不行的。”   说出这句话,娜兰贞攥紧了手,认为自己真的是非常尽力了。   然而,屋外却爆出了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   娜兰贞一愣,跑出屋门一看,只见刁氏兄弟正站在廊下,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站在这做甚?”   “难道还让你这俘虏单独与郎君待着吗?”   “笑什么笑,别笑了。”   “哈哈哈,想嫁我们郎君的多了,长安城那么多温柔漂亮的小娘子。郎君为何要娶你这个让人讨厌的吐蕃小娘子?”   “别说了!”   娜兰贞没想到好不容易说出口的一句话能让旁人听到,又羞又恼,只好气冲冲地跑掉了。   但过了两日,她还是打探到了,薛白被迁为中书舍人,在准备起行回长安了。对此,她忍不住酸了两句。   “师父前些日子就在谋划回长安,可根本没用什么计谋,只是运气好被调回去了吧?”   薛白竟真有心要教她,遂反问道:“你觉得我为何会被调回去?”   娜兰贞竟还真的有所了解,道:“李林甫死了,杨国忠为了对付政敌,想起了师父。可如果李林甫没死呢?所以说师父是运气。”   “不是杨国忠。”薛白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会只做一手准备……”   ***   长安,皇城,中书外省。   一把红木大椅被搬进了官廨,摆好,待这些做粗活的仆役们退下去,女婢们连忙上前,把地板重新擦洗了一遍,铺上厚厚的地毯。   “快些,右相马上要到了。”   官廨内才拾掇停当,一行人已转过了长廊,拥簇着新官上任的杨国忠而来。   吏部侍郎苗晋卿匆匆赶来,捧着一叠公文,忙不迭摆在案上,回过身,当即行礼,唤道:“右相。”   “嗯。”   杨国忠淡淡应了,在主座坐下,斜眼环顾了这官廨一眼,勉强还算满意。   他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环顾了堂内诸人一眼,道:“本相任事以来,需理顺的也都理顺了,该做事了。”   诸官员静待下文,等着听右相吩咐要做什么国家大事。   却见杨国忠沉吟半晌,开口道:“排一出戏来,找个大胖子演安禄山,就演他在朱雀大街上遇到太子,叫嚷‘不知太子为何物’。让这胖子对着太子扭腚,越滑稽越好,百姓爱看。”   “这……”   诸官员皆感荒唐,不知所以,只好面面相觑。   “右相,如此是否有损朝廷威严?”   “让你们办就办!”杨国忠不悦道,“这点小事,有何好推托的?!”   “喏。”   立即有官员反应过来,杨国忠这是故意要得罪东宫。上任之后突然间摆出这种与东宫为难的姿态来,显然是因为右相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制衡东宫,让圣人高枕无忧。   事虽小,众人应承下来就是一种表态,如今参与了讥嘲东宫,便是下决心与东宫为敌了。   等了一会儿,见无人敢反对,杨国忠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起下一桩事。   “王忠嗣到何处了?”   “到了梁州,据说是病了,留下养病。”   “让御史弹劾他。”杨国忠先吩咐了一句,之后才沉吟着想罪名,缓缓道:“他恃功自傲,目无君上,心怀怨怼。”   “喏。”   这次诸官员们应喏得很快,他们都知道杨国忠为了表示对付东宫的决心,展示能够对付东宫的实力,那就必须除掉王忠嗣。   事关坐稳相位,绝无退路。   之后,又罢免了几个亲近东宫的官员,杨国忠揣摩着如此该足够表态了,方才拿起案上的公文看起来。   他任相以来,先忙着收服党羽,又操持了财赋之事,还开始对付东宫,到如今才有时间审理具体的事务。   “这是南诏一战最后一批有功官员的封赏,请右相过目。”苗晋卿见杨国忠拿起了公文,连忙提醒了一句,笑道:“都是依右相的意思办的。”   “不错。”   杨国忠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应了,正要放下公文。   忽然,他眉头一皱,伸出手,在一列字上抹了抹,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看错了。   “为何把薛白调为中书舍人?!”   杨国忠有些恼怒。   他当上右相,就得为圣人压制太子,就得除掉东宫一系中最有威胁的人,那就是王忠嗣。   虽然此前薛白一度消除了王忠嗣在圣人心里的不好印象,但这次,鲜于仲通私下里其实向杨国忠禀报了一些事,让杨国忠坚决对王忠嗣下手,当投名状。   这种时候,如何能把薛白调回来?   苗晋卿却是一愣,诧异道:“可这……不是右相你的意思吗?”   “本相何时这般说过?!”杨国忠大怒,抬手一指,叱道:“苗晋卿,你是当我这宰相易欺吗?”   “可,中书门下的文书……”   苗晋卿还待解释,忽想到一事,转头四顾,环视着堂中的官员们。   他想到中书门下其实不止杨国忠一人能下发公文,还有陈希烈。   然而,陈希烈此时并不在堂上。   ***   陈希烈今日又去了李林甫的墓地,在坟前上了几柱香。   而他祭奠的,实则是他逝去的光阴,那些年他身为左相,却只能在李林甫的强权之下唯唯诺诺,一事无成。   好在,一切如他计划,他终于熬走了李林甫,到了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   今日与他一道去拜祭的还有杨齐宣夫妇,上了香,陈希烈坐上马车,唏嘘道:“我听闻,右相卒后,唾壶在家中大摆宴席,欢饮达旦啊。”   李十一娘微微冷笑,道:“我阿爷仙逝当日,却是我到得迟了。让唾壶花言巧语,哄骗了我阿爷,实则此人口蜜腹剑,不堪为宰相。”   “是啊。”陈希烈道:“我听闻他暗中还在追查阿布思叛乱之事,似乎有意把此事引向右相府。”   “可惜我阿兄不成器,没魄力与唾壶撕破脸。”   李十一娘说着,拉过杨齐宣的手,笑道:“我家郎君却有担当,可为左相助力。”   陈希烈抚须笑笑,道:“不急,老夫已把薛白召回朝中。可用他为对付杨国忠的一柄刀。”   “薛白?”杨齐宣微拧眉毛,疑惑道:“召他回来有何用?依我之意,倒不如联络张垍。”   “莫小看了他啊。”陈希烈从袖子拿出一封信,道:“你们看,他早便料到了局势的进展,给老夫留了信。”   杨齐宣正要伸手,李十一娘已抢先接过了信看了起来,惊疑不定。   “左相是说,他早便猜到了我阿爷会仙逝,还猜到了唾壶会拜相?他……”   陈希烈缓缓点头,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道:“往日他无官无职,尚能搅动偌大的是非。如今老夫为他谋了一个要职,恰如给了美猴王一根金箍棒啊。”   唯有杨齐宣有些不太高兴,他本以为这次与陈希烈合作对付杨国忠,是一个让他施展才干的机会,没想到,风头又让薛白抢了去。   似乎所有人都像李季兰那般更看重薛白。   杨齐宣掀开车帘,看向李林甫的坟冢,心情郁郁,他本以为李林甫死了自己能更自在一些。   ***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   薛白回到了益州。   年节前,鲜于仲通就已经论功行赏被迁为京兆尹,但他安顿了南诏的后续之事,带着将士、俘虏北上,且得与新任的剑南节度使李宓交接,总之诸事繁忙,如今还在益州。   因此,薛白一进益州城,鲜于仲通便得到消息,亲自将他迎到驿馆下榻。   “哈哈哈,正好,我亦是这两日卸任往长安,你我可一路同行。”   “鲜于公不嫌我累赘就好。”   “二十出头的中书舍人,前途无量,我岂敢嫌累赘?盼着子弟能多与你走动。”   鲜于仲通待薛白非常亲近,笑容满面。   此时却有一个与鲜于仲有怨隙的人一起到了薛白下榻的驿馆,远远看到鲜于仲通的马车就避开,等他离开后才入内,正是严武。   “薛郎,又见面了。”   只隔了一个年节未见,严武已蓄了一脸的大胡子,显得愈发凶悍。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高适,身上披着一件绿袍。   薛白见了,笑问道:“你们这是留在益州任官了?”   “说来话长。”   严武先是警惕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刁氏兄弟见了,连忙退出去守好院落,因知道薛白身边确实有一个爱偷听的,而这种真正的机密则不可能让她听到。   等屋中只剩三人了,严武才开口,道:“是王节帅保举我们的,分别任犍为、通义郡长史。只是我得罪狠了鲜于仲通,王节帅为了我,与鲜于仲通闹得很不愉快。”   薛白问道:“有多不愉快?”   严武略略沉吟,道:“如今鲜于仲通或暂无心杀我,却必杀王节帅不可。”   薛白遂看向高适。   高适点点头,叹道:“并不仅仅是因严武之事,只怕与征南诏的功劳分润有关。南征诸将领、帅府幕僚,绝大多数论功行赏皆被留在剑南道,想必是鲜于仲通要争功,又担心有人面呈圣人,禀报南诏一战的详实。”   薛白道:“我可告诉圣人,他瞒不住。”   “故而,薛郎与鲜于仲通一道回长安,路上务必要小心。”   严武道:“王节帅身边心腹将领几乎无人能随他回长安,最后是管崇嗣辞了朝廷官职,私下护送。我们担心的是,鲜于仲通恐将置节帅于死地。”   薛白听了,忽然在想当时让王忠嗣挂帅讨南诏是否做错了,与其让王忠嗣再立战功受到猜忌,不如让其默默守在河东,压着安禄山?但总不能任唐军在南诏损兵折将。   事已至此,这念头也就是一瞬而逝。说到底,以唐军的战力,征讨这种周边的小叛乱并不难,难的还是朝局。   ……   两日后,薛白从益州起程回长安。   鲜于仲通押着阁罗凤回朝献俘,新任的剑南节度使李宓于是摆开阵仗,出城相送。   薛白回头看去,发现在这次南征中结识的许多将领都留在了剑南,还有很多留在了更远的云南。   他相信还有再见的一天。   出城十里,送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鲜于仲通带队走在前方,薛白则故意落在最后。   “薛郎。”   忽听得一声唤,回头看去,两道尘烟由远及近,又是严武、高适。方才鲜于仲通在,二人不敢太近前,此时才敢单独来送薛白。   严武从袖子里掏了一柄匕首递了过去,道:“薛郎于我有知遇之恩,往后但有用到我的地方,任凭驱使。”   “好。”   薛白不与他客气,接过了匕首,晃了晃,收入行囊。   高适爽朗大笑道:“我与严季鹰不同,我与薛郎是挚友,没有这些虚礼,今日就是来给友人送行。”   “高三十五郎小气。”薛白莞尔道。   他这人醉心权力,其实还是更想要那种“任凭驱使”的表态。   可惜,高适比严武要浪漫得多,没有那么多功利的心思,听了“小气”的评价,想了想,道:“那我赠薛郎一首诗吧。”   “好!”   说是要赠薛白,高适诗意上来,目光却是望向了更北方,喃喃道:“这诗,便名为《从王节帅征南诏》。”   严武听了,脸色顿时严肃。   他们对薛白是义气,对王忠嗣则是敬佩且担忧。   风吹过官道上的沙尘,高适的声音沉郁,开口吟了出来。   “圣人赫斯怒,诏伐西南戎。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   薛白并不喜欢这诗的开头,觉得高适世故了,不如以往敢言。但听着这诗,渐渐却陷入了回忆中。   “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梯巘近高鸟,穿林经毒虫……”   那一路南下之时很痛苦,死了很多人,但脑子里其实是麻木的,没有想太多,更没什么好抒情的。反而是事情过去之后,再听高适以诗叙述出来,才忽然感到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同袍无比珍贵。   “饷道忽已远,悬军垂欲穷。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   除了开头几句,整首诗没有太多的歌功颂德,多数的笔墨都是描述了行军时的艰辛。   高适似乎想借此,乞求朝廷放过王忠嗣。   “临事耻苟免,履危能饬躬。将星独照耀,边色何溟濛……”   他吟到后来,脸上浮出了骄傲又悲哀的神色,末了,一诗念罢,向薛白深深一揖,却是再无一言。他想说的都在诗里了,为将帅者的壮志、艰难、荣耀。   薛白听懂了高适的心意,郑重点了点头,扯过缰绳,驱马便走。   高适在恳请他再保一保王忠嗣。这份请托,与王忠嗣的政治立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纯粹是出于军中袍泽的情谊。   而这军中袍泽之情,有时比官场上的功利心要有用一万倍。   “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   薛白揣着从南诏带回的无形收获,策马于归还长安的路上……   ***   长安。   宣阳坊,杨国忠宅。   裴柔肚子已高高隆起,杨国忠每次见了,竟是不怒反喜,既说是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又说杨家添了丁往后必将愈发兴旺。   由此,坊间便流传出了一句俗语,叫“宰相肚里能撑船”,似乎是薛白宅中一个奴婢先说的,还说薛白早就料到了杨宅的丑事,才会留下这般评价,传得神乎其神。   杨国忠也不在意,这日又纳了几个美姬,试着让她们坐在他肚子上撑船。   他正开心,门外响起了通传声。   “阿郎,有拜帖,是位宗室,陇西郡公李齐物。”   “李齐物?”杨国忠想了想,道:“是宅子失火,烧到了三姨子家的那个?”   “是。”   “赔了吗?”   “这……应该是赔了。”   杨国忠却是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看起来。   坐在他肚子上的美姬见了,不由捂嘴一笑,娇嗔道:“右相你如何在家中欢好,袖子里还藏着这个,就这么尽心国务吗?”   “哈哈哈!”杨国忠大笑,挥了挥手里的册子,道:“此物可不一般啊,我要坐稳相位,还得靠它。”   “这么一本小册子。”   “这你就不懂了,世人有火气,得像你我现在一般,有一个去处泄了火。”   “嘁,右相惯会羞人。”   杨国忠又是一阵大笑,眯眼看着册子,嘴里喃喃道:“李齐物……找到了!这个索斗鸡,真是……”   他这才吩咐,唤李齐物过来。   “我的宅院起火,连累到了右相,这是我给右相的赔礼。”李齐物递上了一份礼单,道:“请右相过目。”   “直说吧,你想谋什么官?”杨国忠是直爽人,开门见山便问道。   李齐物略略一顿,眼光闪烁,缓缓道:“我前些年被贬为竟陵郡守,如今任期已满,想补阙一任……将作监。”   杨国忠悠悠道:“将作监?那可还没有出阙呢。”   如今的将作监正是李岫。   “马上就出阙了。”李齐物道:“我想着,李岫该守孝吧?”   “夺情了,这是圣人对李家的恩典。”   李齐物于是露出了勉强的表情,疑惑道:“我听闻,朔方的李献忠叛了,此人似乎是李林甫的义子吧?”   杨国忠闻言,手指拈着胡须的尾端轻轻摸着,含笑不答。   近来,他见了许多被李林甫打压排挤的官员,以此来巩固他的权力。   不同于他杨国忠的“宰相肚里能撑船”,连妻子“梦中怀孕”都能欣然接受。李林甫却是气量极其狭窄,得罪人无数,杨国忠自问没本事能像李林甫一样压得住。   他只能疏导。   如此,便有一个不得不处置的问题——天下对李林甫积怨已久,必须报复李林甫。   但从哪里下手呢?   ***   这日,李齐物走后,苗晋卿匆匆赶来,禀报道:“右相,查出来了,确是左相从中书门下递了条子,让下官误以为是右相要调回薛白。”   “这还要你查?!”杨国忠叱道:“本相有脑子一想就明白的事,你查这许多天才查到?”   “下官,下官还打听到一件事。”   苗晋卿假意抹了抹汗,其实并不害怕杨国忠,偷眼一瞥,方才道:“左相近来,常与杨齐宣私下见面,似在商议对付右相你。”   “杨齐宣?”   杨国忠想了想,一拍膝盖,拿起毛笔,在李林甫留下的那个小册子上翻了一页,写下了一个名字。   苗晋卿目光看去,很快就认出了这册子,心中不由疑惑,唾壶到底是怎么把索斗鸡的册子都拿到手了?看来,李家人心都不齐,大祸临头了…… 第362章 积怨   杨齐宣的宅院在崇仁坊,临近皇城及平康坊,乃是长安城中寸土寸金的地段。   宅院占地广阔,有李林甫宅的三分之二,李十一娘当初选择嫁给杨齐宣,有一小部分原因便是看中了这宅院,离娘家近,又奢豪。   四月上旬,距李林甫过世也将近三个月了,这日傍晚,李十一娘仔细沐浴了一番,洗尽了居丧以来的灰尘,抹了香膏,她低头看着自己傲人的身段,嘴角噙了一丝笑意,问道:“杨郎在吗?”   “在书房。”   李十一娘遂披上彩帛,理了理云鬂,分花拂柳地往书房去……   书房中亮着烛火,杨齐宣正坐在桌案前,捧着一首诗在看。   他近来喜欢诗。   只是这首李季兰写的诗,他翻来覆去地看,还是有些看不太懂。   “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来人有返期。”   “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这似乎是一首相思诗,在想念某个在远处的人?可,这人一定是在远处吗?诗里并未点明。   而若不在远处,为何又要起相思?因为他已有妻室,不能相见,只能相思吧。   杨齐宣叹了一口气,他内心深处也知道李季兰心里喜欢的是薛白,但总是这样忍不住还怀揣着一丝侥幸,想着万一她心慕的是自己,自己却因为胡乱猜测而辜负了佳人,那实在是不妥。   脑子里浮起那艳若桃李的容颜,他顿时又是心头一热。   暗地里,他其实也学着那些驸马养了两个漂亮的外室,但既没李季兰那勾人的眼神,也没她的诗情画意。   他独爱她的才情风雅与媚骨天成,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小娘子,正好是戳到了他的心尖上。   “嘭。”   门忽然被推开。   杨齐宣吓了一大跳,惊慌不已,连忙拿了一册公文,将那诗文盖住。混乱之中,连公文都放反了。   “杨郎。”   听得是李十一娘,杨齐宣并没有舒一口气,反而更加不安,脱口而出道:“你进来怎么不敲……”   话到一半,他已很识相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嗯?”李十一娘还是冷哼一声,问道:“我进来还要敲门吗?”   “不是,我还以为是管家。”杨齐宣岔开话题,问道:“娘子怎来了?”   李十一娘娇笑一声,俯身压在他背上,笑道:“打扰了你做正事了?”   “没有。”   “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扳倒唾壶?”李十一娘搂着杨齐宣的脖子,手指在他心口划着圈,撩拨着他的野心。她觉得男人的野心与欲望总是勾连的,“我看啊,他们都是庸才,只有伱才能继任我阿爷的相位。”   杨齐宣对相位不甚感兴趣,闻言只觉压力更大,讪讪点头,道:“就快想出办法了。”   “不急,待薛白回京了,先看他与唾壶去争。”   李十一娘说着,拉着丈夫绕过屏风,到书房后小榻上坐着,用柔软的身体压了上去。   “嗯?”   她伸手一探,惊讶地大声问道:“你怎么厥啦?!”   “不急,一会就起来了。”   “好,看我的。”李十一娘遂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低头一看,偏是无太多效果,她不免皱起了眉,嚷道:“你行不行啊?!”   杨齐宣心里也着急,偏是越急越无能为力,只好嘟囔道:“今日有些不舒服,我大概是病了……”   李十一娘好生失望,以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杨齐宣,突然一伸手揪住他的耳朵,问道:“病了?”   “咳咳咳,确是头痛得厉害。”   此事掰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李十一娘精明得很,绝不是好糊弄的,吩咐人去把大夫请来。   杨齐宣不知所措,额头上满是汗水,倒真像是病了一般。他坐在那,眼看着有仆役从院子里走来,愈感心虚。   然而,那仆役到了面前,却是一行礼,禀道:“阿郎,右相派人来请你过府一趟。”   这“右相”二字,夫妻二人听得都觉好生熟悉,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如今右相指的已是杨国忠了。   李十一娘皱眉道:“唾壶此时来请,必是不安好心。”   杨齐宣却是如蒙大赦,咳了几声,叹道:“我在病中,自是不便见他,奈何他执掌朝纲,今日怕是不得不去了啊。”   他好不容易安抚了大发雷霆的妻子,匆匆出了府,登上马车,顿觉松快不少,长吁一口气。   ……   马车缓缓驰进宣阳坊,从坊北门沿长街向南,先是路过了薛白的宅院。   “郎君,前方便到了。”   “嗯。”   杨齐宣掀帘往外看去,忽见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人身材纤细,麻衣戴孝,另一个则是头戴莲花冠,身穿道袍,缥缈若仙,正是李腾空与李季兰。   不自觉地,杨齐宣微微起身,屁股离开了软垫,他开口正要唤,她们却已进了薛宅。   “季兰子……”   他滞愣了片刻,思忖着莫非薛白已经回到长安了?   很快,马车在杨国忠的大宅前停下,杨齐宣由侧门而入,到了前堂,只见杨国忠如无赖一般,由几个美姬服侍着,四仰八叉地倚在榻上,翘着脚,以脚底板对着他,摇晃个不停。   杨齐宣看着眼前摇晃的脚底板,想到了某个动作,莫名其妙地竟是来了感觉。他自觉这样太过怪异了,连忙移开心神。   “见过国舅。”   “哈哈,不要多礼。你我同宗,也算是自家兄弟。”   相比李林甫,杨国忠确实是没有重臣风范,拍了拍卧榻的另一侧,道:“来,坐着说。”   当即有美姬引着杨齐宣在榻上落座,端来了矮案,为他斟酒。   这是非常能表示亲近的礼遇了,杨齐宣不由十分意外,他原本以为杨国忠今日招他过来是为了恫吓威慑。毕竟李林甫往日待属僚一向就是那般。   “右相太客气了,我自己来。”   杨齐宣从美姬手中接过酒杯,过程中手触到了她的手,只觉十分滑腻,可惜,这种侍婢姬妾终究是不能与李季兰比的。   “我听说,你近来与陈希烈走得很近。”杨国忠忽然问了一句。   杨齐宣手一抖,酒水便洒在了那美姬裙子上,他慌张擦了两下,大感失礼。   “此事,右相听我解释……”   美姬擦拭了裙摆,笑道:“郎君一定是故意逗弄奴家。”   她这算是给他解了围,接着,抬眸一瞥,含羞道:“郎君长得真俊。”   杨齐宣成婚以后被管束得多,不像旁的男子久经欢场,面对佳人巧笑,不由心神荡漾。他遂故意又去想李季兰,以免轻易中了此间的美人计。   “不必解释。”杨国忠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打算迁你为正五品上的谏议大夫,你可愿意?”   这正是杨齐宣一直在谋划的官位,能升官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杨国忠问的却是愿不愿意投靠他。   一旁的美姬听了不由眼睛一亮,拍掌道:“郎君这般年轻,就是正五品的高官了,真了得,奴家敬郎君一杯。”   酒杯碰了一下,杨齐宣略略犹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国忠看了,微微一笑,心知这杯酒落进了肚子,事情就是谈定了。   果然。   “右相可知,陈希烈把薛白调回了长安?”杨齐宣道:“薛白承诺陈希烈,会替他谋划。”   “无妨。”杨国忠至少不会在人前露怯,云淡风轻道:“陈希烈懦弱不堪任事,薛白与我是至亲兄弟,此事我早已知晓,你不必声张。”   杨齐宣见他态度,不由在猜是否陈希烈已中了杨国忠的圈套,心中不由后悔不已。   “对了。”杨国忠问道:“你可知李林甫曾收阿布思为义子。”   “一句笑言罢了,阿布思借此表忠心而已。”   杨齐宣才说完,忽然发现杨国忠的脸色冷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眼下在谈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不由自主地把背一躬,无意识地显出了躲避、畏缩的姿态。   “你要想清楚。”杨国忠道:“索斗鸡任相十余年间得罪了多少人,大祸临头,绝无避免的可能。你是想与李家一起遭殃、连累你的父母兄弟,还是早日划清界限,保全你想保全的人?”   杨齐宣连连摇头,似拒绝出卖妻家。但这不过是因为他对李十一娘的畏惧已成习惯,等他转念一想,便意识到杨国忠说的有道理。   杨国忠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放在矮案上,用手指敲了敲,道:“你看,与其等到名单上这些人动手,倒不如由我来办,你这是保全李家啊。”   册子被打开,显出上面的名单,许多名字都已被划掉了。   杨齐宣愣了愣,因这名单他也抄录了一份,实在是李林甫得罪的人太多了,也不知哪个日后会报复,故而李府上下几乎是人手一份,用以防备政敌。杨国忠要拿到名单也不难,甚至有可能就是自己府中哪个仆役偷抄的。   想到这里,他顿时不寒而栗。   “大丈夫何患无妻?”杨国忠继续劝道,“等你升了官,休了妻,岂会没有更好的?你看太子,都休妻两次了。你呢?与李家陪葬还是独活,这并不难选啊。”   因这一句话,杨齐宣豁然开朗,甚至心头一热,于对付李家一事还期盼了起来。   “右相说的是,李林甫竖敌无数,众人对他积怨已久,眼下查办李家,是保护李家。”   先说了这样一句话,同时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杨齐宣主意已定,道:“不瞒右相,阿布思确实拜李林甫为义父。”   “阿布思之所以叛乱,是否与李林甫有关?”   说着,杨国忠使了个眼神,坐在杨齐宣身旁的美姬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丰腴的大腿上。   “右相之意?”   “李林甫与阿布思相约举兵谋反,然而李林甫病重,阿布思举兵也未能夺下朔方军,遂叛逃漠北。”   “这……这是谋逆大罪啊?!”   杨齐宣吃了一惊,觉得如此对付李家太狠了。好在,手心传来的温腻触感,给了他些许慰藉。   杨国忠哈哈大笑道:“何必大惊小怪?哥奴当年对付政敌,岂非也是冠以谋逆之罪名。我这一切手段,本就是与他学的啊。”   ***   薛宅。   今日杨玉瑶回了她的虢国夫人府看宅院重建的进度,李腾空、李季兰便可多陪颜嫣说说话。   因薛白不在,她们都想照顾好颜嫣,有时甚至还在心中与杨玉环、杜家姐妹等人攀比谁与她关系更好些。   当然,主要还是李季兰有这种小心思,李腾空只是来为颜嫣把脉调理而已,她近来心情不太好,愈发寡言少语,本就清瘦的面容比平时更清减了两分。   “近来不错,气血充盈,不像以往那么虚了。”   玉指从皓腕上移开,李腾空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一封药方,却是调整了启玄真人前年开的药方。   写罢,她想到自己医不了阿爷,对医术有些不甚有信心,迟疑了一下。   颜嫣趿了鞋起身,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接过药方,笑道:“放心,我会遵医嘱,肯定能越来越好的。”   她举起手,学着薛白傍晚锻炼时的样子,捏了捏上臂,展示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肌肉,总之表示自己强壮了许多。   李腾空被逗得一笑,这还是近三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展露笑颜。   “你也放心,我肯定要治好你。”   “好啊。”   李季兰站在一旁,只见阳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她们脸上,隐隐能在晶莹的肌肤上看到细细的小绒毛,连她都觉动心,然后渐渐走了神。   思絮飘散,她想到薛郎是否那方面不行,所以传闻说的不堪,可他却是正人君子。   “季兰子,想什么呢?”   “没有。”李季兰连忙摇头,道:“对了,薛郎可是快要回来了?”   颜嫣道:“昨日收到的信,他上月从益州出发了,因是与押解南诏王的队伍一起,却不知何时才能到。”   “信都到了,人还不到。”李季兰有些失望。   “驿马当然很快了,连荔枝都能送到。”颜嫣关注更多新奇之事,反而没把心思放在她夫婿身上。   “颜公也快要回朝了吧?”   李腾空岔开话题,并不愿过多谈论薛白。   她近来则已不再那么在意他了,以前她觉得不能与薛白在一起是因为她阿爷。但等她阿爷过世了,她才发现,阿爷其实是她与薛白之所以能常常相处的原因。原来,她拥有的一切,包括与薛白能相识相知,都是阿爷给的。   这是她最近还未能参透的道。   “是啊,我阿爷也快回来了,又得管着我。”颜嫣道:“叫上青岚,我们来推骨牌吧?机会可不多了。”   “好,腾空子,推骨牌也是修道呢……”   正说着,青岚已经赶过来了。   李季兰听得脚步急促,心知青岚肯定不是赶过来打骨牌的,不由猜想莫非是薛白回来了。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往院外看去,一双桃花眼中相思之意更浓。   “娘子。”青岚万福道:“玉真公主派人来接,要立即带腾空子回王屋山。”   “出何事了?”   “未说,来接腾空子的人已在大堂。”   李季兰不由问道:“那我呢?”   “也请季兰子立即回去。”   李腾空心中疑惑,唯谨遵师命,与李季兰匆匆赶回了玉真观。   那边,颜嫣等她们离开了,方才青岚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好像是,腾空子家里许多人被拘审了。”   ***   玉真观。   这次,玉真公主是临时决定回王屋山的,行李也只是匆匆拾掇,待李腾空、李季兰赶回来,玉真公主便吩咐队伍出发。   李腾空相询发生了什么,玉真公主只说她在长安烦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以往去王屋山,都是从春明门出城,今日队伍却是拐到朱雀大街,一路往南走。   玉真公主骑在马上,神色平淡,心里却在想着朝堂上的纷争,杨国忠果然还是不可能放过李林甫。   这是早几年就可以预料之事,玉真公主也不觉得李家无辜,她唯一打算保下的只有李腾空一人。此番离开长安,李腾空该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便当是让李腾空最后再看看长安的繁华,很快,明德门已然在望。   偏偏因为李腾空与李季兰今日跑到薛宅,耽误了许多时间。就在队伍即将出城之际,后方有一女子纵马追了过来。   “十七娘!”   李腾空回过头,讶道:“阿姐怎么来了?”   李十一娘骑术高超,策马奔到她面前,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十七,救救家里吧!你向玉真公主求求情可好?”   “阿姐慢些说,出什么事了?”   “啖狗肠,唾壶诬陷阿爷谋反。”李十一娘恨声道:“阿爷生前这些狗才大气都不敢出,如今全跳出来了!”   李腾空并不意外,却还是感到一阵无力。   长久以来,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愣着做什么,快去向公主求情啊。”李十一娘催促道。   李腾空遂转头看向玉真公主,她还未开口,玉真公主已摇了摇头,以最干脆利落的态度道:“你是出家人,不该为这些俗事所扰,随为师走。”   队伍没有停下,依旧在继续前行。   李季兰拉过李腾空的缰绳,小声道:“走吧。”   她们都很清楚,李家的结局,便是连玉真公主也不可能改变。天下人十多年的积怨,必须有一个交代。   就连匆匆赶来的李十一娘其实也没有抱太大的期待,眼看玉真公主坚决不救的态度,也不敢再劝,当即扯过缰绳,准备回去保她与杨齐宣自己的小家了。   李腾空的马匹被李季兰拉着,又往城门走了十余步。   她回头看了一眼,下定了决心,赶马上前,向玉真公主道:“真人,徒儿不孝,得拜别真人了。”   “不必做没用的事,懂吗?”   “徒儿若不能问心无愧,往后修再多的道也是假的。”   玉真公主淡淡扫了李腾空一眼,道:“让你修道,为的是脱开世俗的束缚,不是让你自寻烦恼的。”   她当女冠,为的是享福,岂是为了修道?   偏李腾空是个呆子,道:“徒儿境界太低,解不开俗世束缚。”   “你若去,不会再有回头路。逆贼之女,流放也好、发卖也罢,我不会再出手救。”   “是,徒儿不悔,只辜负了师父一片苦心。”   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径直驱马出了城门。   她算是有情义,但终究是出身皇家,该无情时自能做到无情。   李腾空当即驱马追上李十一娘,问道:“杨国忠诬陷阿爷,可有证据?”   “既然是诬陷,他肯定是要伪造证据。”   “家里情形如何?”   “全部捉拿啦,连十四娘夫妇都没逃过,她夫家还自诩清流。”   “不能去平康坊了,这边……”   那边,李季兰回过神来,连忙也去拜别了玉真公主,调转马头去追李腾空。她骑术却不佳,转眼已见不到李腾空的身影,想了想干脆赶向薛宅。   ***   “吁。”   李十一娘勒马,跟着李腾空在一间大宅前停了下来。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陈希烈的宅院,不由问道:“你怎知我们近来在与陈希烈合作?”   “听说了一些事。”   李腾空匆匆应了一句,上前叩门,与门房禀明有极重要之事求见。   “稍待。”门房说了一句,自入内去通禀。   李十一娘目光闪动,道:“你从薛白那听说的?陈希烈要与杨国忠争权。”   “猜的。”   李十一娘又道:“杨郎也被捉了,唾壶说是请他过府,其实第一个捉的便是杨郎。”   “该是为了证据。”李腾空道:“姐夫性情懦弱,只怕要成为杨国忠威逼利诱为人证的目标。”   “懦弱?”   李十一娘听了,不太乐意,道:“杨郎可不懦弱,他脾气坏起来坏得很。”   说话间,左相府的门房赶了回来,领着两人匆匆入内,一路拐进了一间花厅。   等了不多时,陈希烈慢悠悠地过来。   他近来事务愈少,每日不到中午便下衙还家,此时连官袍都已换了。   “两位李家小娘子,今日如何到老夫府上呐?”   “左相难道不知我家出了何事吗?”李十一娘嘴快,径直道:“若消息这般不灵通,还如何与唾壶夺权。”   陈希烈连连摇手,叹息不已。   李十一娘无奈,只好把杨国忠要诬陷李林甫之事说了。   陈希烈听罢,面露忧虑,抚着长须,叹道:“恩将仇报啊,若要还太尉清白,得禀明圣人,杨国忠是诬告……你们确定太尉与李献忠没有共谋吗?”   因李林甫死后追赠“太尉”,故而陈希烈如此称呼,显得十分恭谨。   被他这么一问,李十一娘反而不确定起来。   她也知道李林甫一向是害怕李亨登基,密令一些边镇节度使暗中准备武力阻止是有的,与安禄山便有共谋,但与阿布思是否有共谋,说实话她不知道。   陈希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再次试探性地追问道:“不会是……有吧?”   “没有!”李十一娘嚷道。   “那就好。”陈希烈道,“只是,小娘子们不妨想想,有没有什么需要湮没的证据……”   他话音未落,李腾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把李十一娘拉到身后,道:“左相,你若也要对付我阿爷。往后还有何凭借能与杨国忠争权?”   “你说什么?”李十一娘讶道:“他?他也要对付阿爷?”   陈希烈苦笑着,竟是没有否认,他长叹一口气,道:“没办法,太尉一生行事太过不留情面,眼下是众怒难消,在此事上,我也只能与杨国忠站在一起。”   “左相糊涂了不成?”李腾空道:“世人有恨阿爷者,也必有追随阿爷者,此番正是疾风知劲草,可让左相拉拢一部分人心的机会……”   “错了,老夫不是劲草。”陈希烈打断道,“老夫行事,讲究顺大势而为。”   “呸!”   李十一娘大怒,一口啐陈希烈脚下。   “老软骨头,你这般唯唯诺诺,一辈子只配给人提鞋,老娘瞎了眼才与你谋事。”   陈希烈也不恼怒,摇着头,叹息道:“十一娘有句话没说错,你是瞎了眼,寻了那般一个夫婿。事已至此,不可挽回了啊。”   “你什么意思?”   “晚了。”陈希烈道:“你们来晚了,杨国忠已经人证物证俱全了。”   李腾空讶然,问道:“什么物证?”   “老夫是软骨头,可安禄山是软骨头吗?此番,连安禄山也与杨国忠合作了,所有人都放下成见对付太尉,太尉这真是人人喊打喽。” 第363章 救星   李腾空乍知家中出事,考虑到朝中能与杨国忠抗衡者唯有陈希烈,毫不犹豫便来了,但她亦知李家的恶果早已种下,心中本就未抱太大希望,勉力而为罢了。   陈希烈比她预想的还要软弱,面对她阿爷那么强势的人隐忍也就罢了,竟连对上杨国忠都不敢硬气一回。   但此时得知安禄山与杨国忠合作了,却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她没有马上追问,而是先冷静下来思忖了一遍,方开口道:“李献忠的族人有不少在安禄山麾下,想必,安禄山要派人入朝作证吧?”   “小娘子聪明。”陈希烈抚着膝赞道,“若是太尉府中诸位郎君皆如小娘子心思敏捷,且再早个五年,事情还有转机,如今……晚了。”   “可没有物证呢。”李腾空道。   陈希烈不认同这句话,摇头道:“这些年,太尉为以武力阻止太子登基作准备,给了安禄山诸多便捷,如今正可成为他与李献忠勾结的证据。”   李腾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是几乎绝望。   这确是致命的一击。   她预想中,要救家里,唯一的指望便是趁杨国忠没证据,向圣人证明这是一场诬告。没想到,平素最是恭谨的安禄山第一时间落井下石。   “不妨告诉你们。”陈希烈道:“朝中众人皆知,李献忠之所以叛逃,乃因安禄山冤杀其族人左贤王哥解。安禄山为消弥此事,早便在暗中串联杨国忠,对太尉落井下石……可惜,老夫得知风声,已太晚了,无能为力喽。”   他算是顾念情义的,在此关头,还能告知来龙去脉。这算是他对李林甫及其家人最后的情面了。   “老糊涂!”李十一娘大急,嚷道:“连我都看得出,你如今附和他们,早晚没好下场。趁现在,我们能帮你,搏啊!”   “伱们?”陈希烈甚觉可笑,“你们有何能耐啊?”   “我……”   李十一娘话到嘴边,顿了顿,想不出李林甫还有哪些忠心能干的门生故旧,遂道:“我夫家弘农杨氏望族,可为你助力争权,今番你若不知好歹,一拍两散罢了!”   “杨齐宣,已投靠杨国忠了啊,尘埃落定。”   “什么?!”李十一娘不信。   “杨齐宣是何样人,小娘子看不清吗?”   “不,杨郎不会的。”李十一娘咬咬牙,终于是实话实说,“他没那个胆量知道吗?他一惯懦弱,绝不敢背叛我的。”   她浑然不记得她在门外时还反驳李腾空,看似维护杨齐宣,维护的其实是她的颜面。   但夫妻一体的道理她还是明白。   “正是软弱,才能最先背叛啊。”陈希烈对此深有感触。   李十一娘如坠冰窟,脸色灰败,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一旦救不了娘家,那便保全自己,没想到最先捅她一刀的却是她的丈夫?思来想去,没了别的生路,她只能不信此事,连连摇头。   陈希烈其实早已安排了大理寺的差役等在门外,此时却一脸关切,道:“你们快逃吧,若能追上玉真公主,还能有条活路。”   李腾空道:“左相何不再考虑清楚?此事看似对付的是我阿爷,实则是威望之争。”   “请回吧。”   陈希烈不愿再多谈,起身,往内走去。   他还算客气,安排的是一群健妇来驱赶她们。   “不行,你一定得帮我们。”李十一娘道。   她不知还有何办法说服陈希烈,总之摆出她的夫婿来是没用了。   眼看就要被赶出去,忽然,她灵机一动,嚷道:“还有薛白。”   陈希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薛白会帮我们的,他与十七娘相好。”李十一娘道:“左相既然调他回京了,何不再等一等?薛白肯定是站在我们这边,到时也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她说罢,惊讶地发现陈希烈竟没有反驳,这说辞似乎是有用的。她是懂得借势的女人,最擅长搬出男人来给自己撑腰。   于是,她加了一把劲,又道:“你若不帮我们,等薛白回来,十七娘与他哭诉,到时与你为敌,你也不想再添一个敌人吧?”   这是颇为可笑的威胁。   可陈希烈竟还是没有反驳,而是把目光看向李腾空。   “老夫听闻,龙池宴上,太尉已当着圣人澄清了此等传闻。”   李腾空没说活,低下头,须臾,又抬起头来,坚定地迎着陈希烈的目光。她没否认,也没承认,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态度。   陈希烈沉吟了片刻,终究不可能因一个年轻人而与大势作对,继续迈步走开。   李十一娘大为失望,向李腾空嚷道:“你说话啊,你把相好的搬出来吓唬他啊。”   李腾空摇了摇头。   她很清楚,陈希烈人老成精,不是几句虚话就能吓唬住的。   更何况,薛白也不是她的相好。   ***   大理寺狱。   李腾空来过大理寺狱,她记得那是在天宝六载科举“野无遗贤”案之时,以薛白为首的春闱五子被打入大理寺狱,她过来看他。   彼时,她心底还带着两人能终成眷属的一点期望吧。至今想来,只觉十分可笑。   家破人亡,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少女了。   这次进入大牢,耳畔回荡的是各种大喊“冤枉”的呼声,各个牢房里多的是她的家人,像是把她家搬到了大理寺狱。   “十七娘?”   昏暗的火光中,有人看清了被押过通道的李腾空,连忙喊道:“你求玉真公主救救我啊!”   “七哥?”   李腾空回头看去,发现是她的兄长李屿。   李屿官任太常少卿,往常一向是气派非凡,今日却是遍体鳞伤,显然是受了酷刑,看起来极为狼狈。   他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遭遇,比寻常人更忍受不了,痛苦到几近疯狂的地步,从栅栏处伸长了手,大喊道:“救我!救我!”   李腾空不忍再看,继续往前走去,见到二十一郎李崤正叫嚷着要招供。每次见到李崤,她便要想起他当年在上元夜强抢民女一事,有时真觉得家里落到今日这地步是活该。   “我现在就招,别对我用刑啊。”李崤自顾自地哭喊道:“我招便是了,我阿爷真是要谋反,可我这些年伤了腿,一直闭门休养,与我无关啊……”   再往前,牢房里关着的是许多女眷,哭哭啼啼的。   她们多是李家的儿媳,李十四娘今日则正好回娘家治丧,也被关进来了,此时已病倒了。李腾空到了第一件事就是为她诊治。   李十一娘心情恶劣,难免又开始发泄情绪,道:“你给她把脉了有何用?牢房里又没药!”   大家本就凄惨,还来了这么一个平素就在家作威作福的主,纷纷大哭。   “哭?我惹你们哭了?!我早便说了,提防着唾壶那白眼狼!”   ……   牢里的时间过得很慢,过了两天,像是捱了两年那么久,李腾空终于明白何谓度日如年。   那些主审官员与狱卒们显得十分匆忙,不时到牢中押人出去刑讯,每次都是一阵鸡飞狗跳。杨国忠刚任相便办这样的大案,还远远不够从容,从小事上便能看出,比如,根本就没有牢饭。   李十一娘饿了两天之后,也没了叫嚷的力气,时不时小声抱怨道:“我们好歹是重臣家眷,岂敢如此对待。”   没有人理会她,大家都饿得很虚弱了。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牢房角落里泛起的臭味,女眷们每次往那里去如厕,眼泪都啪啪往下落。   李腾空蜷缩在栅栏边,觉得自己该是病了。脑子里想着丰味楼的爆炒羊肚,有些可耻地发现自己原来也是那么馋的人,过往还偏偏自认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可她不像薛白那般幸运,落狱了还有人给交食本。   终于,锒铛声响。通道那边,两个狱卒拖着李岫过来了。   这两天旁的李家人被来来去去地提审,却一直没见到李岫。此时李腾空一看才明白过来,李岫一直在受刑,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不提,他的两颗眼珠都变的往外突。   那是经历了太多肉体上的痛苦,硬生生瞪成那样的。   “阿兄。”李腾空无力地喊了一声。   李岫没有力气抬头,无声地流着泪,嘴唇抖动了许久才发出声音,道:“我是废物……保不住……家业。”   随着这一句话,整个大理寺狱都陷入了痛哭。   完了。   过去的右相府有无尽风光,如今只有无尽的苦难。   而李十一娘目光看去,不由站起身来,喊道:“杨齐宣!”   她看到了,站在李岫身后,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的红袍官员,赫然就是她丈夫杨齐宣。他手里还拿着一份卷宗,俨然成了主审官之一。   “杨齐宣,你这个叛徒!”   “招供的还少吗?”杨齐宣高声回应,抬手环指大牢,正气凛然地叱道:“李林甫犯下谋逆大罪,若非我全力保你们。你们便是满门抄斩,而不是流放!”   “你敢……”   李十一娘银牙咬碎,恨得攥紧了拳头。   但她是能屈能伸的性子,转念一想,她也不愿再待在牢里受苦了,遂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转变了心态。   旁人还在大骂杨齐宣,她忽然大喊道:“够了!”   喝止住众人的谩骂,她抹了一把泪,道:“事已至此,杨郎也没办法。能改抄斩为流放,是他的一片苦心……杨郎,带我出去好不好?我待得要疯了。”   杨齐宣默然片刻,低着头走上前,到了这间牢房外,叹息一声。   “十一娘啊。”   “杨郎,带我出去。”李十一娘伸手,想去握杨齐宣的手,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杨家人啊。”   “你是杨家人?”   杨齐宣反问了一句,有些讥嘲之意,道:“这么多年来,你几时把自己当成过杨家人?不是仗着右相府的权势欺压我吗?!”   话到最后,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声色俱厉。   狱中旁人都被吓了一跳,李十一娘更是脸色巨变,喃喃道:“我一直护着我们的小家,我给你谋官……杨齐宣!老娘没给你谋官吗?!”   这一喝骂,杨齐宣习惯性地缩了缩身子,有些心虚。但他很快就想到,自己就是不想再这样过窝囊日子了才做出的选择。   他遂把手里拿着的一封文书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李十一娘其实已意识到这是什么,不肯伸手去接,道:“你先救我出去,我出去了才肯与你和离。”   “这是休书。”杨齐宣道。   他把休书丢进栅栏中,拍了拍手,顿觉一阵轻松。转身便要往外走,余光中却见到了李腾空,不由想到也许可用李腾空来施恩于李季兰。   心头一热,再看李腾空蜷缩在那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他又想到若是能将这双姝都纳了才好。往日慑于妻子以及相府的威势,没敢往这方面想,可如今一想,李家犯了大罪,要赎买李腾空其实不是太难之事。   只消把李腾空发落到少府监为官奴,再出手买到府中当姬妾,往后让李季兰到自己府中看她……妙计!   杨齐宣想到得意处,大步出了牢房,招过牢头,问道:“近来可有人要探望李腾空?”   “有,方才便有一个貌美女冠要来交食本。”   “在哪?”   “该还在衙署外吧,小人驱她了,她不肯走。”   杨齐宣连忙赶了出去,站在石阶上环顾一周,果见到了一道倩影。   ***   李季兰正在皇城徘徊,身后还跟着皎奴与眠儿,这两个侍婢当日还在马车上给李腾空拿行李,被抛在了玉真公主的队伍中。   “季兰子!”   “姐夫。”李季兰转头见是杨齐宣,随着李腾空的称呼唤了一句,关切地问道:“情形如何了?”   “这边说。”   杨齐宣抬手一引,刻意要去扶李季兰的胳膊,走到一旁,低声道:“我正在全力营救,奈何右相谋逆一事属实,证据确凿,翻案是不可能了。但我设法保住了李家满门性命,轻判为流放了。”   “那腾空子呢?她是出家人,还是玉真公主的弟子!”   “免不了要发落太府监了。”   “什么?!”李季兰花容失色,竟是转身便跑。   杨齐宣一愣,对她的反应出乎意料,连忙拦着,问道:“季兰子去何处?”   “我去找人救腾空子!”   杨齐宣顿时深感挫败,他这个红袍高官都当着李季兰的面了,她竟还要去找旁人?再一深想,她一定是不想牵扯到自己。   “是为谋逆大罪!”杨齐宣强调道,“没有人还能相救,但若要保腾空子,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我可将腾空子赎买出来。”   杨齐宣又吓唬了李季兰几句,之后,他有心让她知晓他已休妻,思忖着,缓缓开口。   “唉,我要保妻子与腾空子她们的性命,就必须先自保,才能赎回她们。可要自保,就得与丈人划清界限。”   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说到这里,杨齐宣目露深情,痛苦地哽咽了两声,拍着胸脯道:“不得已,我只好与十一娘和离了。”   终于是抛出了这个重要的消息,他转头向李季兰看去,有些失望地发现,她根本一点儿都不关心他和离不和离……也许是在掩藏心迹吧。   “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李季兰自顾自哭道:“腾空子那么清高的人,她不能堕籍啊。”   “只能如此了。”杨齐宣道:“但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她出来。”   如此,安抚过李季兰,离坐拥佳人的目标又更近了一步,杨齐宣方才转回大理寺,心情甚好。   “右相还在吗?”   “右相正要去面圣,杨大夫若要拜见尽快吧。”   杨齐宣连忙赶到官廨,只见官吏们正整理着卷宗,杨国忠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正把一段鸡舌香放进嘴里含着,这是要去见圣人的准备,以免口臭。   “右相,下官有一件事……”   “嗯?”   杨齐宣上前,附耳道:“下官认为,当把哥奴家中女眷全都发落太府监,如此,可为右相收服许多官员之心。”   “可。”杨国忠会心一笑,道:“但那个女冠,李十七娘放了。”   “为何?”   “陈希烈故意把她们送来,想让本相得罪玉真公主与薛白,我会上当吗?”   “可是……”   “去办吧。”杨国忠随意地一挥手,自往外走去。   杨齐宣转头看了一眼官廨中的官吏,方才他与杨国忠是低声交谈,他们显然都未听到。从这些细节上看,杨国忠做事就远不如李林甫仔细。   “右相方才吩咐了,把哥奴的女眷全都发落太府监!”   “好!大快人心!”   官廨里响起了叫好声,杨齐宣目光闪烁,绝口不提放李腾空之事,决定回头就推托到这些官吏头上,说他们办事疏忽,谅杨国忠也奈何不了自己。   因恐夜长梦多,他还催促官吏马上就办此事。   ***   “咣啷”一声响,牢房的门被打开。   李腾空抬起眼,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进来,大喝道:“把她们都拖出去,送入太府监!”   “啊!”李十一娘已惊叫起来,嚷道:“不许摸我!”   “闭嘴!都带走!”   “典狱,那个快死了。”   李腾空本害怕地缩在一旁,以泥土抹了脸,闻言转头一看,只见李十四娘奄奄一息,连忙道:“她没死,能不能给些汤药,我开方子……”   “自到太府监去治,莫死在大理寺!”   说话间,李腾空手腕已被绑上,疼得她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唯有强忍住。   她们被绑成一串,往外带去,出了牢门,李十四娘支撑不住,摔在地上,狱卒们当即便挥鞭子抽打,引起哭声一片。   “哭?哭也没用了!案子已经定了,你们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   没想到在这些狱卒们心里,对李林甫也有怨气,下手毫不留情。   十余年来,李林甫为了国库“开源节流”,连公文的用纸都要省下,对长安杂吏的俸禄自也是精打细算,少有不恨他的。   如今是杨国忠为了彰显仁义,只给李家诸儿郎拟判了流放,但这些杂吏们敢保证,他们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关中。   李十一娘抬头看去,恰见不远处的阁楼上,有人正在瞧着这边,她目光一看来,那人便闪身躲起来,正是杨齐宣。   “啖狗肠。”她恨恨骂了一声,背上又挨了一鞭,当即发作,吼道:“别打了!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哈,告诉你,如今你才是贱奴!”   “贱奴。”   眼看鞭子抽在李十四娘身上,她显然要捱不住,李腾空只好以身体挡住,耳畔听着那一声声“贱奴”,嘴里应道:“马上就走,就走了……”   忽然,鞭子停了下来,那些狱卒们也忽然住口。   有大理寺官员脚步急促地赶过来,低声骂道:“擅动私刑,被瞧见了怎么办?”   议论声中,李腾空隐隐听到有人说了一句“是虢国夫人来了”,她心念一动,恍然明白过来,是颜嫣说动了杨玉瑶出面。   但其实,接受这种恩惠,她心里极是难受。   她扶起李十四娘,余光当中见到有几个身影进了大理寺,有人与那典狱低声谈论着。   “那大理寺狱是被右相一家包场了啊。”   “可不是吗?”   “你的人动手也太狠了些,怎好打女人?”   “还不是对哥奴有恨嘛,再说了,这是大牢,又不是酒肆。除非是还未定案的官员,哪个不吃苦的。”   “这般说来,我可是运气好……”   李腾空听得那人声音耳熟,转头看去,见是个圆脸年轻人,竟是杜五郎。   她愣了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看向了门外。   好一会,有人一边交谈着,一边往这边走来,走在前方两人,其中一人披着紫袍,另一个则是穿着一件灰蒙蒙地襕袍,脸上带着泥污,可这些风尘,也没能遮掩他的气概。   薛白。   自他去岁夏末离京,如今又是初夏。近一年未见,李腾空只觉恍如隔世。   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低下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这无比狼狈的模样。   可他也没好到哪去,那般从容自若地走着路,脚下那双满是泥土的靴子其实已破了口,露出了裹着脏袜的脚趾……李腾空想把目光往上抬,却不敢,干脆背过身。   “朝局纷乱,圣意难猜,李林甫毕竟曾是国之重臣,李寺卿也该慎重以待,依我看,静观其变为好。”   “薛郎才到长安便赶来大理寺,为的便是提醒老夫?”   “李林甫即便有罪,也曾提携过我。”薛白道,“我这人处世,恩必报,债必偿。”   “好。”大理寺卿李道邃点点头,道:“便依薛郎所言,老夫暂不处置。”   薛白道:“眼下朝廷最重要的还是献俘一事,待圣人处置了阁罗凤,大唐的威仪便可重振,李献忠叛逃一事的影响也能降到最低。”   “是啊……”   说话间,李道邃也看到了正在与狱卒们聊天的杜五郎。   彼此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薛白、杜五郎曾有许多次被押到大理寺,最后却翻案脱身。这等经历,让李道邃不得不慎重面对他们。   薛白也没提太过份的要求,只说圣人还未裁断,请大理寺先善待李林甫的家小。这点简单的要求,还是可以答应的。   “薛郎!”见到薛白,李十一娘也兴奋起来,想往前赶,却拉动了与她绑在一起的人们,喊道:“快救救我们。”   “放心,朝廷自有公论,待案子审结便是。”   薛白显得很平淡,甚至没有刻意去看李腾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李十一娘毕竟是相门女,明白他刚回来不可能立即翻案,能给她们撑腰就可以了。凡是这等大案,朝中还有没有权臣在撑腰,衙署这些下吏们的态度可是天壤之别。   她遂道:“好,薛郎回来,就一定能翻案。这些贱奴敢欺负十七娘,薛郎替十七娘出头吧。”   薛白却摇了摇头,不中这种圈套。   他与李林甫并无太多瓜葛,没有为李家出头的理由,甚至他是最早与李林甫划清界限的,就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今日之所以来,只因为与李腾空一人的情谊。   说白了,此事于他,只是儿女情长而已。   故而,任李十一娘在耳畔叫嚣,他反而对那些狱卒颇为客气。   “案子还未圣裁,没有现在就判罚的道理,眼下就把她们送去太府监,于法理不合吧?”   “是,是。寺卿已吩咐了,小人这就将她们带回去。”   “我来交食本。”薛白道:“还未圣裁,重臣家眷也不宜过于苛待了。我看有人病了,可否请大夫诊治?”   “薛郎放心,小人这就安排,定不会比薛郎在这里住时差了。”   既是用到了“住”这个字,情况自然又有不同。   于是,李家诸女眷又被带了回去。   李腾空手上捆着的绳索已被解开,她重新走回牢房,有心想回头看薛白一眼。可莫名有些失落,她想像中,他若来,不该是这样态度平淡。   可又该是怎样呢?见不得她受苦,不顾一切冲上来拥住她吗?   这般想着,她自觉荒谬,遂没有回头。   她只是在回到牢房里之后,用袖子擦拭了脸上的泥土。   ***   自始至终,薛白都非常克制,也没表现出对李腾空有多在意。   一直到李腾空被带回牢里了,他才向典狱问道:“此案肯定是要由圣人定夺的,是谁作主现在就把她们送去太府监?”   “这……”   “我任中书舍人,此事一查便知,你何必相瞒?”   “是,是谏议大夫杨齐宣吩咐的。”   薛白听了,立即察觉到了杨齐宣的一些小心思,原本平静的眼神有一丝愠怒闪过。   下一刻,他转头往不远处的阁楼看去,恰见一道畏畏缩缩的身影闪过。 第364章 心意   杜五郎是得了杜妗的吩咐过来的,他其实才回长安不久,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说要过来保一保李十七娘。   乍听之下,他觉得这事好生奇怪,便问杜妗“二姐与李十七娘有甚交情?”   “没有,是颜嫣拜托我的。”   “咦,二姐与颜嫣都不甚相熟,竟还能受她请托,再救旁人?”   “让你办就办,哪有那许多废话?”   “可为何是我去办?”杜五郎当时便问道:“二姐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与那些狱卒相熟,去打个招呼,善待李十七也就足够了,旁的,薛白快要回来了……”   杜五郎没想到,这日来大理寺狱,却是正遇到了薛白。   周围的狱卒原以为这春闱二子是一起来的,却不知他们是分别赶过来,恰好遇到一起的。   他欣喜万分,却还是等到薛白与李道邃谈过话了,才上前相见。   经年未见,即使是好友,前两句话略显生分。   “我以为你还得过两天才到长安。”   “得了消息,赶了些路。”   薛白今日看起来很克制,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对李腾空的关心,可眼里的红血丝、手掌上因为勒缰绳磨破的伤痕,却透露出他这一路上是如何紧赶慢赶。   杜五郎是最了解他的人,一看就明白过来,摇头道:“伱也真是……既然喜欢,借此机会给人家一个名份啊。害一群人为她跑来跑去。”   也就这两句话的工夫,两人之前的生疏感已经消去,彼此笑了笑,很是默契。   薛白问道:“你如何在长安?不是在金城县任县尉?”   “唉,别提了,被免官啦。”杜五郎道,“官场真是太难待了。”   “嗯?”   “去年中秋,我回长安过节。当时都没什么关系,可到了今年元月,突然被御史弹劾了,说我身为地方官吏,擅自离境,我可真是。”   杜五郎自觉十分倒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心底里实际上是无所谓的态度。   薛白道:“那你明白是为何吗?”   “我后来才明白的。”杜五郎道:“关中官员中秋节跑回洛阳过节的都有,只要无人弹劾,那便天下太平,偏是我卷进年初时候,李林甫与杨国忠的相位之争,被当成杨党搞下来了。”   他看似糊涂,此事却被他琢磨明白了,他的官位就是杨国忠卖薛白人情而举荐的,平时与杨暄又来往甚密……主要是杨暄一直缠上来,反正就是被当成杨党了。   但没关系,他本来也不想当官。更重要的是,薛白回了长安,他一颗心就定下来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杜五郎想起来,拿出一枚腰牌,递给了薛白。   “你拿回去吧。”   “怎么在你那?”薛白低头一看,那却是杨玉瑶出入宫城的腰符。   “二姐给我的。”杜五郎道,“你家娘子不仅请托了二姐,还请托了虢国夫人出面,所以就把这腰牌给二姐了。”   这般絮絮叨叨地解释完,末了,他补了一句。   “你家娘子真是了得,但更难得的是,她心地真好,能与这许多大小娘子相处得好。”   “嗯。”   薛白对颜嫣颇惭愧,他离家已久,才回长安,却是先跑来见了李腾空,且还要让颜嫣为李腾空之事操心。   但心里更多的情绪却还是想念。   走出大理寺,他看向熟悉的皇城,念叨道:“终于要回家了。”   从天宝五载到天宝十载,不知不觉中,长安已有了他的家。   落地生根了……   ***   兴庆宫。   李林甫死后,有一段时间政务骤然多了起来,李隆基不得不从骊山搬回了兴庆宫。   好在,近来杨国忠已能为他分忧。渐渐地,又能把国事尽托于杨国忠了。   昨夜,李隆基兴致不错,玩了一场杨国忠安排的“游仙窟”的密室,最后虽没能通关,但也无妨,那秘室是能玩许多天的,是为“循序渐进”。   其中还有一个考验,是让他敲了羯鼓,以搏取“仙女”的欢心。他已多年未曾这般去取悦女子,甚觉有趣,甚至觉得这比肉体上的欢愉还要有趣。   羯鼓也因忙于国政,有月余未敲了。幸得有杨国忠,让他能再敲得畅意。   今日醒来,李隆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依旧是元气满满。   自从李林甫想沾染他的元气之后,他便养成了这习惯。   元气之说虽虚无缥缈,可他最在意的就是长寿,戳到心窝子上的事情,宁可被骗了,也不能损了元气。   正打坐养气,高力士过来道:“圣人,右相来了。他今日也康健。”   这是李隆基养成的另一个习惯,他如今不见身体抱恙的臣子,担心万一对方损了他的元气。   此时听得杨国忠还康健,他眼也不睁,淡淡道:“召他来。”   不多时,杨国忠入了殿,先是感受了殿内的元气,方才行礼拜见,之后道:“圣人今日愈发元气充盈了。”   李隆基抚须而笑,自信能比李林甫多活很久。   “你那密室做得不错,朕该早些把你从益州召回来。”   “臣在益州也好,回朝也罢,只要能为圣人分忧,臣便知足了。”   “你不说朕还差点忘了,平定南诏之事办得也很好。”李隆基朗笑着,一指杨国忠道:“往日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全才。”   君臣二人之间说话十分随意,李隆基是更喜欢这般处理事务的方式的,更轻松些。   杨国忠应道:“往日里,功劳皆是李林甫的。”   “审出来了?”   “回圣人,是。”杨国忠把奏章双手递给高力士,道:“安禄山给的证据,臣查证过,属实。正是因察觉到李林甫、李献忠图谋造反,安禄山才杀了哥解……”   说实话,杨国忠还是讨厌安禄山。但没办法,世人对李林甫的恨更大,只能先对付了李林甫,再对付安禄山。   “关于谋逆之事,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也出面作证了。杨齐宣虽未参与,却察觉到李献忠每次见李林甫,都避开旁人;臣审问了李家诸子,目前他们已悉数招供,这是供词……”   李隆基没有看那供词,只是闭着眼睛听着。脑中首先想到的,竟是李林甫想要沾染他元气一事。   能提出这想法,便说明李林甫不忠心!   一直听了许久,整件事在他心里已有了大致的轮廓。李林甫不论有没有谋反,勾结李献忠,准备武力阻止太子登基却是真的。   李林甫枉想活得比自己还久,可笑。   “此案,你认为该如何判?”   “臣以为,当先剥了给李林甫的追赠。”   这是大案,诸多事宜说起来,又是许久。   过程中,有小宦官快步趋入殿中,禀道:“陛下,鲜于仲通派了信使回朝,称献俘的队伍已到关中。”   李隆基大喜,当即站起身来,道:“好!朕要派大臣去接。袁思艺,此事你去办,务必给足南征的将士们应有的荣耀。”   “老奴领旨。”   “鲜于仲通的信使呢?召入宫来,朕要亲自问话。”   “禀陛下,信使是中书舍人薛白,他听闻了右相的案子,往大理寺去了。”   听得这句话,杨国忠侧头看了说话的小宦官一眼,心中有些疑惑。   在他看来,薛白与李林甫的关系也就稀松平常,不该如此上心,顶多,薛白就是与那李十七娘有些私情,但他也已经吩咐人不要追究李十七娘了。   李隆基对此亦是疑惑,问道:“薛白?他为何又多管闲事啊?”   “禀陛下,奴婢也叫他先到宫门候见。可他说,献俘是大事,哥奴的大罪要追问,但不该在此时,世人若是皆关心哥奴是否谋逆,谁还能留意到圣人挥师便平定了南诏?所谓事有轻重缓急。”   李隆基闻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要把献俘之事办得隆重至极,如此方可彰显他的天子威仪,阁罗凤敢背叛大唐、背叛他这个千古一帝,他势必教天下人看看那是何下场。   相较而言,李林甫那个死人的问罪确实是没那么重要。   但李隆基还是叱道:“竖子,自以为是。”   骂了这一句话之后,他暂时已懒得再处置李林甫之罪,道:“杨卿,你那案子缓一缓,献俘之后再办。还有,莫大张旗鼓。”   “臣领旨。”   对杨国忠而言,如此他并无实质上的利益受损。反正,南诏的功劳也是他的。   但他还是隐隐有些不快,觉得薛白擅自左右了事态,使他宰相的权威受到了损害。   ***   薛白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洗了个澡。   木桶里的水换了两遍,他才把身上的灰尘洗净,泡在水里,渐渐要睡着过去。   但在军中养成的枕戈待旦的警惕习惯,使他的睡眠变得很浅。当隐隐约约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他还是迅速清醒过来,以凌厉的目光向屏风处看去。   颜嫣正抱着一条方巾走过来,边走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薛白的目光很快变得柔和下来,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嗯?”   “让你别着凉了。”颜嫣道:“出来擦干净吧。”   薛白起身,本要接过那方巾,手还未伸出去,颜嫣已掂起脚,给他擦着头发和背。   待他转过身,两人对视了一眼。   颜嫣没有羞意,打量着薛白的身体,眼中有些好奇。   毕竟是她自己的夫婿,相处起来也是自然而然,不见半点生分。   “好看吗?”   薛白颇满意自己在军中锤炼出的体魄,块垒分明,不由这般问了一句,倒非是为了勾搭这小丫头,只是想与她分享这种自我欣赏的心情。   可惜,颜嫣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扁扁嘴,道:“受了这么多伤。”   “其实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伤,没几个伤口是军功章。”   “哼。”   颜嫣拿手指在薛白背上轻轻地划了划,问道:“痛不痛?”   “早好了。这是脚踩空了,从石壁上滑了下去落下的,磨破了些皮,丢脸是真的,与他们那些猛将们没法比。那夜田神功比我勇猛得多。”   薛白与颜嫣聊得来,愿意与她说事情,她也最喜欢听他说故事,但今日她却是没了听故事的闲心,反嗔了他一句。   “还笑,这般危险的事。”   她给薛白披上衣服,因这个动作身子半挂在他身上。两人便自然而然地抱了抱。   尤其是出了远门再回家以后,她干净柔软带着淡淡馨香的拥抱,让薛白的心不由颤了一下。   他说不上什么感觉,因怀中人太过娇小柔弱,有些心疼,遂不敢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你走了这么久。”颜嫣犹豫着,断断续续地道:“我发现,没有你可不行。是想着你会回来,我才能等这么久的。”   她语气里带了些许埋怨,更多的则是依赖,但似乎没有甚情欲。   大概是她年岁小,这方面开窍得慢,如今对薛白更多的还是亲近。   总之,离别带来的小情绪都被这拥抱安抚了之后,颜嫣从薛白怀里离开,道:“你看,我康健很多吧?腾空子一直在给我调理呢。”   “我知道。”   “你能救她吗?”颜嫣也是真心与李腾空亲近,满怀期待地问道。   “好。”   颜嫣原本还想说,经过李腾空的调理,她以后也许能与薛白生个孩子,但话到嘴边忍住了,因她答应过杜妗要收养一个杜妗的孩子,她还是很重承诺的,有时甚至因此显得她不那么在意薛白。   此事在常人看来十分荒唐,可她在这个年纪就是这般想的,认为义气为重。   也许等长大了,经历得多了,她也能学会权衡利弊,不再讲这种傻傻的义气,但反正,年少时就是更有义气些。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青岚抱着薛白的外袍进来了,只与薛白眼神对视,便像是交流了许多。   薛白遂摊摊手,与她抱了一下。   “郎君。”青岚唤了声,只以两个字便诉说了想念,顿了一会,才道:“季兰子想见你。”   刚回到家便要见这么多小娘子,薛白也大感头疼。他其实已收到了李季兰写的那首相思诗。   可今日急着要相见,不惜打搅他与妻子久别重逢,李季兰不仅是要诉相思的,而是有正事要说。   “……”   “杨齐宣与你是这般说的?要救腾空子,唯一的办法是赎买她?”   “是,薛郎,此事不对吧?皎奴说他是不安好心。”   皎奴虽然不算聪明,毕竟是见过人情险恶,与未经世事的李季兰、懵懂迷糊的眠儿在一起,竟还成了智囊。   薛白点了点头,心中有数,道:“放心吧,不必让腾空子沦为官奴,她会安然无恙的。”   “嗯!”李季兰用力点点头,“我就知道薛郎什么都能做到。”   分开那么久,她有许多话想问,偏是知自己没资格,于是又拿她那双饱含情意的眼瞥向薛白。   虽然是在说着正事,薛白也有些吃不消了,假意打了个哈欠。   “睡吧,明日再谈。”   ***   圣人体谅,等到次日才派人召薛白入宫,问南诏一战的详情。   薛白遂先念了高适的那首诗,之后据实而言,却在言语之间几次偶尔提及王忠嗣的忠心。   相比功劳,他认为李隆基更在意臣下的忠心与否。   “我们绕过苍山,却见阁罗凤筑起龙尾关,士气顿落,王忠嗣执意攻城,言必献阁罗凤于圣人,以消圣人之怒,遂点齐三军……”   言语是有用的,但李隆基近年来也听了太多王忠嗣的谗言,依旧不太相信王忠嗣是整天把他挂在嘴边的人。   在他心里,王忠嗣只要与李亨走得更近些,便是原罪。   终于,他抬抬手,道:“你的折子朕都看了。说另一件事,你为何要保李林甫?”   “臣并未要保全李林甫,臣与他素来有仇。可臣不愿将士们征讨南诏的功绩因此事而被掩盖。”   “没有私心?”李隆基饮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问道。   薛白迟疑了一下缓缓应道:“有,臣与李林甫之女是挚友……”   “朕记得,龙池宴上才说过此事。”   “臣惭愧,臣与李十七娘确是清白的。”   薛白不用看,也知李隆基肯定是不信,他想了想,低下头又解释了一句。   “说是挚友或不恰当,其实,臣心里爱慕李十七娘,只是不愿与李林甫牵连,才未能娶她,也不敢逾越礼数。”   薛白说的是实话,他如今已非常了解李隆基,知道这个皇帝极聪明又极爱揣测臣子之心,因此如无必要,他绝不瞒他。   可也恰恰是这种情形之下,他说出了真正的心里话。当着天下最重权势、最无情之人,说最发自肺腑的话。   李隆基了然一笑,道:“朕便知你有私心。”   薛白面露惭愧,不敢狡辩。有些发呆,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见他如此,李隆基便想到他虽忤逆,但一向是个直臣,道:“你是又想掺和此事不成?”   “圣人英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心思。”薛白坦言,道:“臣以为杨国忠也有私心,要借着对付李林甫树立自己的威望。李林甫咎由自取,但臣不愿让杨国忠对圣人有所欺瞒。”   “呵。”   李隆基轻笑一声,略显不屑。   但薛白与李林甫有仇是真的,在此事上确实可能给他一个更诚实的答案,这答案很可能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但李隆基要知道。   “朕准你查此事……高将军,给这竖子一道旨意。”   不料,薛白又道:“臣斗胆,还有一个请求。”   “朕看你是胆大包天了。”   “臣想接出李十七娘。”薛白道:“李林甫亦是宗室,即便有罪,也不宜牵扯无辜家眷。若李十七娘无恙,臣没了这牵挂,更能秉公无私地查此事。”   “一派胡言。”李隆基道:“你自己说,这些话有道理吗?”   “臣随征南诏略有薄功,唯此心愿,恳请圣人赏赐。”   “恃功而骄,况且朕难道未赏你吗?忘了自己才升的中书舍人,这官不愿当便罢了!”   这里说的“罢了”却是真的罢官。   薛白最是官迷,此事显然是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犹豫了一会之后,竟是一揖,应道:“臣愿以中书舍人之官位,换李十七娘自由。”   “放肆。”   李隆基又叱了一句,但却不可能在这时节真罢了薛白的官。征南诏有功则赏,这是他承诺过的,天下人都看着。   故而,叱过之后他便一挥手。   “为女子求情,窝囊,拿着旨意滚罢。”   如此,竟是答应了。   薛白故作惊喜,盛赞了李隆基的大度,领旨退出大殿。   这次面圣,他到最后都没见到杨玉环,似乎他们之间的姐弟之情已随着时间而变淡。   毕竟已有一年未见了。   但义姐只是义姐,眼下他得先救出他的红颜知己。   ***   大理寺狱中没有人再被拖出去审,牢饭与伤药开始发放了,衣服、被褥等物件也被允许送了进来,还有狱卒清理了牢房里的脏污。   如此一来,坐牢的感受便大不相同。   李腾空给李十四娘服了汤药,次日再把了一次脉,稍放心了些。   她自己也十分疲惫,偏是初逢大变,躺在茅草堆上始终难以安眠,脑子里想着家里往后的出路。   难免还是想到了薛白。   见他平安从南诏回来,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而她了解他,知他即便出手相助,很可能也只会救她一人,对李家该只是略尽些力气。   那……该求他吗?   这问题翻来覆去地想却下不了决心,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即使想求他,也得见得到他才行。   “才不是想见他。”   她心里这般念叨了一句。   一直等到了傍晚,终于有狱卒过来,径直走到这间牢房前打开牢门。   “李腾空,有人要见你。”   李十一娘听了,反而更快站了起来,拉过李腾空,低声道:“一定是薛白,你能成吗?可需我一起去教你说话?”   “我去见他就可以。”   “嗯,勾引他。”李十一娘附耳,叮嘱道:“一定要勾引他。”   李腾空四下看了看,生怕让旁人听到。理了理耳鬓的碎发,快步走了出去。   她其实想找一个铜镜稍微拾掇一下,修道之人可以断情绝性,却不能不爱美。   待走到牢外的问讯房外,她愣了愣,只当自己误会了,来的不是薛白,而是问讯的官员,但进门一看,还是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在这里?”   “我得了圣命,问询你阿爷这桩案子。”薛白扬了扬放在桌上的中旨,公事公办的态度。   然后态度一变,他温和地笑了笑,道:“你随我走吧,暂住在和政郡主家,季兰子如今便安排在那。”   李腾空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恍神,但却是道:“若只是我一人,我当时便随玉真公主离开了。”   “我知道。”   薛白是懂她的,对此早有准备,道:“李十四娘病了,你把她也一起带走吧。李家家眷之中,你还可再带上三五人。”   李十四娘是杜位之妻,近日杜位也在为此奔走。薛白得了圣旨,已与杜希望联络过,多带走几人,该是能应付得了。   李腾空依旧想再试着救救家人,她想了想,认为要想请薛白全力出手,仅靠两人之间的情谊还不够,得给他更多的理由。   “你可知杨国忠给我阿爷定罪的证据是如何来的?”   薛白摇头道:“我刚回长安,对诸事还不甚清楚,只略有猜测。”   李腾空于是把从陈希烈处打探到的消息悉数说了,道:“李献忠之所以叛乱,起因在于安禄山杀了他的部将哥解……”   薛白一直对安禄山有敌意,若是为了对付安禄山,或有可能让他揭破杨国忠与安禄山合作诬陷她阿爷之事。   “都有哪些证据?”   “陈希烈没说,但我听十一娘说了些事,阿爷备了一手以阻止李亨登基,曾授意安禄山养兵自重,并给了他一些舆图及大唐各镇兵将部署的卷宗。此事近年来渐渐被朝中一些官员知晓,故而众人皆言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想必是为了消弥这种声音,安禄山把这些证据交了出来,全部推给我阿爷与李献忠,作为共谋造反的罪证。”   薛白听了,目光一动,留意到一个颇重要的细节,问道:“李十一娘竟知晓这么多事,那么,杨齐宣也知晓了?”   “是。”   “怪不得,杨国忠让杨齐宣出面作证。”   薛白沉吟着,心想杨齐宣能成为指证李林甫的证人,其实也能成为指证安禄山的证人。   可惜,李隆基不会信的。   若是利用杨齐宣向更多有识之士证明安禄山的野心,发展自己的势力呢?   李腾空等了一会,见薛白一直在思忖,心中渐有了希望。   她试探地问道:“依这思路,有可能翻案吗?”   薛白没有回答,而是道:“陈希烈想必是故意告诉你这些的,他什么都清楚,但不敢亲自做。多留了一手,想着万一事有变化,你也有能对付杨国忠的手段。”   “如今回想起来,是这般,陈希烈这般,不论事情如何发展,他真是不亏的……还真是又精明又懦弱。”   两人于是都笑了笑,仿佛要由此再次携手合作了。   然而,薛白又道:“可陈希烈还是站在杨国忠那边,你可知为何?”   “为何?”   “你阿爷即便没有与李献忠共商谋反,也与安禄山共商谋反了啊。”   李腾空这才意识到,薛白想对付安禄山,大可先给李林甫定罪,且办得越重越好,哪怕把李家满门抄斩了,到时木以成舟,再找机会牵连安禄山,成功的把握还大一些。   也许这正是杨国忠的思路。   她顿时失望,感到一阵无力。   薛白叹道:“你阿爷确有不臣之心,在圣人看来亦是如此,要脱罪是不可能的。”   “嗯。”   李腾空道:“我明白的,其实你的立场,该是与杨国忠一样。”   “不尽然,我还是会尽力保全你家人性命,但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好说。”薛白道:“我只保证,我会全力以赴。”   李腾空诧异道:“为何?”   “不冲突,即便你阿爷翻不了案,无辜的家眷也可以救。当然,李家良莠不齐。其中有些恶劣之徒,我爱莫能助。”   “我是说……你为何要出力?”   薛白叹道:“你想的太多了,你不需要替我想一个理由。”   “可你是官啊。”   “我是官不假,但首先我是我。若一定要理由,那就是……因为他们是你的家人。”薛白看向李腾空,问道:“为了你,这理由够了吗?”   这是近乎告白的话,使她不由错愕。   她一直以为,他在官场做事需要一个有利可图的理由的,因为对两人之间的情义没有信心,毕竟他曾不愿娶她。   此时她才发现,两人的情义于他也很重要。   脑中不由浮现起彼此曾有过几次拥抱,她无意识地上前一步,抬了把手。   对视的目光没有移开,两人有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其实,我没想过能改变什么事,只是想尽力做些什么,求一个心安罢了。”   “嗯。”薛白道:“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可以吗?”   “有我在。”   这一句话,李腾空顿觉肩上的重负松了下来,她把头埋进薛白怀里,终于狠狠地哭了出来。   像是过去许多年忍下来的泪水,要在今日一次流干;像是心里最坚硬的壳由此忽然碎掉了,将最柔软的部分交给了他。   什么修道之心,什么出尘之态,尽数被她抛开,她放肆与薛白诉说着她的心里话。   “我早就知道阿爷那般行事要落得这个结果……可怎么劝他们也不听……”   说过了家事,她甚至还埋怨了他。   “还有你,一走就是那么久,音讯也无……昨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一句话也未与我说……”   薛白没想到她这样清高之人也会有这样的小女儿之态。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忍着的,实则很想过去抱抱你,再问谁敢把你欺负成那样,给他们一个耳光,但忍着了,不敢与你说话。我太懦弱了。”   “我更懦弱。”李腾空用力紧紧抱住他,“我也是忍着,很久以来一直忍一直忍,其实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的心意已尽在不言中了。 第365章 献俘   四月初,长安城议论最多的事是范阳、剑南两大节度献俘之事,有人想看那个敢于背叛大唐的阁罗凤会是何下场,也有人想看胡儿又会献哪些奇珍异兽来。   李林甫谋反一案原本正办到如火如荼之际,却忽然中止,杨齐宣错失抱得美人归的机会,难免气恼。   没多久,他更是听闻薛白把李腾空接回家中,气恼遂成了怨恨,每在家中暗骂薛白总是多管闲事,无怪乎朝中人人对他生厌。   可要说如何应对,他能做的只有去找杨国忠,设法挑唆杨国忠出手。   “右相,薛白一回朝就敢与你作对,目中无人,早晚要养成心腹大患。”   近来杨国忠正因风光被安禄山抢了而烦着,闻言反而审视了他几眼。   “本相问你,既吩咐你放过李十七娘,为何那日还要押她到少府监?”   杨齐宣欺上瞒下有一手,早就想好了说辞,故作惊讶道:“此事我交代那几个吏员,该是他们觉得先放一人不妥,打算到少府监再放,好推卸责任吧?”   这是官场常有之事,杨国忠习以为常,懒得再追究。   至于对薛白,他亦有所不满,但李林甫这个死人的案子没触到核心利益,还不足以让双方反目。彼此往后还有合力对付安禄山的机会。   他遂道:“本相不是索斗鸡那般小心眼,伱在此进谗言无用,管好自己就行。”   杨齐宣好生失望,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粗糙的办法——直接掳了李季兰、李腾空。   事情进展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假如她们失踪,旁人必然怀疑是薛白做了什么。   想到自己坐拥二美,予取予求,他心头一热,愈觉得这粗糙的办法也十分可行。   偏是冤家路窄,还未来得及出手,就在次日,他到中书门下省视事,遇到了薛白。   谏议大夫专掌谏诤、议论朝廷得失,隶属门下省;而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隶属中书省。巧的是,中书门下合并在一个衙署务公。   故而,杨齐宣与薛白往后大概要常常相见了。   他完全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这日清晨才进衙署,竟见到薛白在前院支了一张桌案,正站在桌案后磨墨,像是要在衙署当个收礼金的门房。   乍见之下,杨齐宣吓了一跳,连忙偏过头打算避开。   周围人来人往,本不容易被留意到,但薛白偏偏就是喊了他一句。   “杨齐宣。”   杨齐宣闻言,身子一僵,深吸了两口气,提醒自己不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得要冷静应对。   等他再回过头,已摆出了笑脸。   “原来是薛郎,如今是薛舍人了,今日来上衙可见过左相了?我领你过去?”   他自觉比薛白要有风度得多。身为朝廷重臣,哪怕是杀父仇人当面也该维持礼仪,岂好像薛白方才那样直呼其名?   但薛白依旧板着脸,居高临下地招招手,让他上前,道:“问你几句话。”   杨齐宣有些莫名其妙,道:“薛郎请问便是。”   “你指证李林甫与李献忠共谋造反,可有证据?”   “这……”杨齐宣一皱眉,道:“此为机密大事,你只怕不宜多问吧?”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卷轴,淡淡道:“圣人遣我问询此案,旨意在此,现在我例行公事,请你配合。”   他这说辞倒是鲜新,偏以那严肃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股威严。   周围官员来往,不时往这边瞥上一眼,皆见了这场景。   杨齐宣气势被压,心中郁闷,只能应道:“证据是安禄山递交给朝廷的那些。”   “哪些?”   “一些公文、舆图、书信之类。”   “你如何得知?”   “我曾经是李林甫的女婿,曾经。”杨齐宣又强调了一句,撇清关系,才道:“偶然间,我碰巧听到他们秘谋,李林甫说他独掌大权,让李献忠在边镇积蓄实力,往后大事可期。”   “哪年哪月哪日,在何处碰巧听到?”   “天宝九载正月十九,李献忠回朝之际。我是在偃月堂听到的,哦,他们还约为父子。”   “正月十九。”薛白一直在提笔记录,又问道:“是何天气?”   杨齐宣终于有些不耐了,道:“你这是何意?我还能做伪证不成?”   “据李十一娘所说,九载正月十九,你与她一起去了曲江游玩了一整天。”   “那是她为了洗刷罪名胡说的。”   薛白语气冷峻,道:“再问你一遍,那日是何天气?”   这次,杨齐宣毫不犹豫应道:“晴天。”   “是吗?”   薛白分明是状元出身,但审迅起人来,反而更像是刑名老手。   此时短短两个字,莫名就让杨齐宣不安起来。   杨齐宣想起来了,上元节前后,他确实是陪着李十一娘去了曲江,没甚意思,他在车篷里睡了半个下午。   但不记得那日是正月十九,还是正月二十了,好像那几天有一天是阴天。   一念至此,他猛地心一紧,暗忖薛白该不会是在诈自己吧?   他目光打量着薛白,只见那张让人讨厌的俊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不记得了。”杨齐宣愈发不耐。   薛白继续问道:“李十一娘说,与李林甫密谋的不是李献忠,而是安禄山,这与你的说法相左。你怎么说?”   杨齐宣干脆俯身过去,用手握住薛白的笔,低声道:“你能不明白吗?若说安禄山造反,圣人不可能信的。现在的情况,是李献忠已经叛逃了!”   “这就是说,你承认做了伪证了?”   “我没有。”杨齐宣道:“你想知道什么,自去问右相。”   薛白放开了被他握住的毛笔,又拿了一支,蘸了墨水,竟是用漂亮的字迹把杨齐宣这句话也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这一举动看得杨齐宣目瞪口呆。   “你!”   他伸手要夺薛白的册子。   薛白一把格开他的手,道:“还有一个说法,你是爱慕李十七娘,遂作伪证陷害李家,以达到休妻并赎买李十七娘的目的,是吗?”   “哈。”杨齐宣讥道:“原来是为此,你因此针对我,是吗?!”   薛白不答,也不再记录,放下了笔,冷冷盯着他。   杨齐宣愈怒,道:“你揣着圣旨,说要办案。实则还是为了儿女私情。但我告诉你,我不怕你,别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你拿我没办法。”   他决定得先把事情定性下来,事情的性质一旦定了,就没人能追究他诬陷李林甫的事。   于是,他往官廨外走了几步,故意提高了声音,嚷道:“薛白!你别给我装出一副在办案的样子,你为了一个女人构陷朝廷重臣,你可笑至……”   “嘭!”   杨齐宣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话才说到一半,薛白突然扑了上来,直接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脸上剧痛,他被打得摔在地上,嘴里一酸,有了奇怪的异物感。   “你敢打……你,你打落了我的牙……”   他再开口说话,满嘴都是血,声音也漏了风。   薛白一边揉着手腕,走上前,提起杨齐宣的衣领,又是一拳。   “嘭!”   这一拳打断了杨齐宣的鼻梁。   “别打了!”   周遭官吏见了,连忙扑上前劝架,努力拉开薛白。   薛白不愧是刚从南诏战场上回来的,任他们拉扯,犹岿然不动,继续挥拳,几拳下来,将杨齐宣打得鼻青脸肿。   显出了在南诏时都没有的大将之姿。   杨齐宣双眼发肿,连路都看不清,连爬带滚,好不容易脱离了薛白的攻击范围,吐了几口血,带着把断牙吐了出来。   他正呻吟着,却听薛白叱了一句。   “咽回去!”   旁人刚听,还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再一看地上的断牙,才知是要杨齐宣打落了牙往肚里咽。   “薛白!你不要欺人太甚!”杨齐宣大喊道:“我官位比你高,你殴打上官,该流二千里!”   “我为大唐社稷征战在外,你竟妄想欺我的女人。今日你不把这几颗牙咽下去,我绝不放过你。”   杨齐宣只觉从未有过如此屈辱,怒吼道:“你与弘农杨氏为敌,你死定了!”   弘农杨氏的威风初显,忽有人大喝了一句。   “做什么?!”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陈希烈从衙署大门处迈步而来,一派凛然之色。   杨齐宣连忙跑了两步,嚷道:“左相,薛白动手打我!殴官是大罪,请左相为我作主。”   陈希烈环顾一看,立即就看清发生了什么,但竟是叱道:“住口!”   杨齐宣一愣,道:“左相?薛白打人啊!”   “献俘的队伍已至城外,这等时候,你等还要闹事?!”陈希烈脸色肃然,喝道:“都收了,到此为止!”   杨齐宣瞪大了眼,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被白白打了。   然而,陈希烈已不再看他,转身赶向薛白,催促道:“你还在这做甚?赶紧出城去,献俘才是大事。”   “这就去。”   薛白应了,竟还不马上走,反而看向杨齐宣,抬手,指了指地上那几个颗牙。   他不发一言,但举手投足间极具威慑。   杨齐宣竟是被这个小动作吓到,心底发虚。   ***   薛白记得今日该出城接献俘的队伍。他是故意在这种时候打杨齐宣一顿,反正他是征南诏的功臣,此时绝无人敢处罚他。   如此行径,属实算是恃功而骄了。薛白却以此自豪,认为自己终于有了资格犯与王忠嗣一样的错误。   总之,这一顿拳脚,他把事情定性了下来,是儿女情长、争风吃醋,可以降低李隆基的警惕,容他找到最合适的机会把矛头直指安禄山……   出了皇城,只见朱雀大街两侧站满了百姓,都在等着看献俘。   而在长安城外,袁思艺已带着大量的官员在列队迎接,场面极为盛大。   今年上元节李隆基没能与民同乐,终究在今日还是做到了。   薛白见了,不由心想,朝廷给足了南征的功臣们荣耀,但却不在意来的是不是真正的功臣。   如今王忠嗣还在梁州养病,薛白路过梁州时与他见了一面,确是病得不能行路。   可在朝中众人看来,都不信王忠嗣是真病,只觉得他恃功而骄吧。   薛白赶到献俘的队伍面前,只见鲜于仲通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耀武扬威地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前。   在南诏时都没见他有这般英武过。   “薛郎,过来。”鲜于仲通也看到薛白了,招手道:“你就排在我身后。”   薛白却实在懒得过去,这一战真正有战者,如王忠嗣、王天运、李晟、曲环、严武等人,或在病中,或被留任剑南。今日出风头者,不过是鲜于仲通的心腹而已。   他没在御前揭破鲜于仲通在龙尾关的败绩,无非是知道李隆基不爱听而已,与之为伍便大可不必了。   “谢节帅厚爱,我愧不敢当,还是到后面去为妥。”   “我有话与你说。”鲜于仲通依旧招了招手,待薛白上前,略略倾身过去,道:“我听闻安禄山也派人来献俘了。”   “是,节帅从明德门入,他的人从春明门入,在皇城朱雀门前汇合。到时御驾会到皇城,亲自听阁罗凤谢罪。”   “凭什么?”   薛白问道:“节帅是问,阁罗凤凭什么能向圣人谢罪?”   鲜于仲通皱眉道:“杂胡凭甚与我一道献俘?”   薛白不知所言。在他看来,鲜于仲通对南诏、安禄山对契丹的功劳,半斤八两吧,都是把问题遗留到下一个朝代还不能解决。   “右相已查过,杂胡是虚报战功。”鲜于仲通道:“我等攀悬崖、穿毒林,血战南诏,到头来却与这等货色并肩,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兄弟吗?”   薛白配合着叹息一声,心想,自己对不起那些战亡者的地方太多了。   鲜于仲通放低声音,道:“将士们不满,我怕到时拦不住。你得圣人、贵妃恩宠,到时多担待些。”   “节帅放心。”   薛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是想把他当枪使,对付安禄山。   他倒也没有不愿意,这确实符合他的诉求。只是看能达到什么目的,是真能剥弱安禄山的势力,还是只是争功抢风头而已。   谈过此事,薛白不等鲜于仲通再要求他排在其周围,径直到了队伍后方。   阁罗凤正被押在一辆囚车当中,有气无力地站着,见薛白过来,目光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还唤了一声。   “薛白。”   薛白见他有话要说,干脆驱马到了囚车边。   “我很快要死了。”阁罗凤道:“但我想,我们都一样希望南诏能和平地臣服于大唐。”   “是吗?”   “我自私,叛乱是因为我想称王称霸。”阁罗凤道:“可我并不希望子孙步我的后尘。”   薛白笑了笑,猜想,如果不是自己保下王忠嗣。阁罗凤也许已实现了其称王称霸的理想。   “你认知很清醒啊。”   阁罗凤道:“你是聪明人,该知要让南诏臣服。兵戈之外,更该教化。故而,我想拜托你教化南诏。”   他担心郑回不能够保全他的孙儿,希望薛白能帮一把,话不必说透,说到这里,薛白已能明白他的意思。   队伍已开始向前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却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巍峨的长安城门,像是入了迷。   “长安啊。”   阁罗凤忽然感叹了一句,流露出对长安的无比仰慕。   “我上一次来,还是我父亲刚被封为云南王,我代父入朝觐见,从那以后,我再没忘记过长安。”   “那你还反?”   “我不可能生活在长安,南诏才是我该待的地方,长安是梦中的地方。可人若总在梦里,若不是睡着了,就是死了。”   薛白能感受到阁罗凤对长安的感情,于是想着,安禄山该是也很爱长安吧,所以若得不到,宁可毁了?   慢慢地,队伍进了明德门。   囚车经过城门时,阁罗凤道:“你看,我来到梦中,马上要死了。”   “好吧,有道理。”   “我明知我来了会受尽屈辱而死。”阁罗凤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早早自尽吗?”   “再看一眼长安?”   “不。是为了让陛下高兴,他羞辱我,高兴了,才有可能放过我的子孙,不再对南诏兴师问罪。”   薛白道:“你很了解圣人?”   “别看我远隔千里,我把陛下摸透了。”阁罗凤道:“所以,我才敢反。”   “嗯?”薛白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引导着他继续说。   “这些年,从云南太守府就能看出来,大唐已经不再像从前了。”   阁罗凤不知如何描述他的感受,想了想,说了个小事。   “前些年,唐军取安宁城的盐井,为的是以盐控制爨人,一开始,还知体恤蛮荒之人,慢慢教化。可渐渐地,唐官们只顾利益,对爨人也施以苛捐杂税。我每次见他们,你知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钱。”   “是啊。”阁罗凤道:“他们最关心的,是给陛下进奉多少贡品。他们又能从中得多少。”   从天宝五载听到《得宝歌》开始,薛白就感受到了以天下供奉李隆基一人的热闹景象。原来这风气,在南诏都那般浓厚了。   “大唐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唐了。”阁罗凤道,“我感受得到,所以我有勇气造反。”   说着,他渐渐悲伤起来,最后叹息了一声。   “我倒在了大唐落日的余晖里啊。”   薛白觉得他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可却能从中感受到大唐在迅速衰弱,对边境的威慑力远不如前,阁罗凤叛了,阿布思叛了,对契丹、奚的战事也连接受挫。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发生的,它是诸多叛乱中的一个……   忽然。   “大唐万胜!”   “万胜!”   朱雀大街上爆发出了欢呼声。   将士载誉归来,满城为之喝彩,赞誉声一浪接一浪。   四月初的桃花被采摘下来,装在花篮里,由美丽的少女挎着,在街边向道路中间洒来。   “薛郎!”   花瓣如雨,落在薛白衣襟上,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冲天香阵透长安。   在薛白前面,是鲜于仲通的一个亲兵,很年轻。这亲兵从益州南下,确实也是经历了极艰难的行军、战斗,终于享受到了这样的荣耀,自然觉得是自己应得的。   他朝那些洒花的少女挥了手,欢喜至极。忍不住转过头,不由自主地与薛白道了一句。   “我真是太爱长安,太爱这大唐盛世了。”   薛白勉强笑笑,道:“是啊,大唐盛世。”   他在想,若没有改变,若这次依旧是鲜于仲通挂帅然后大败于南诏,数万将士埋骨洱海边,是否能让这盛世清醒一些?   也许能吧。   不对,还有杨国忠,以其人的德性,想必也会虚报战功。   即使没有杨国忠,以李隆基好大喜功的德性,也会有旁人虚报战功。今日,安禄山不就如此吗?   队伍快要到朱雀门前了,忽然,东面一阵锣鼓喧天。一支队伍向这边而来,有数面大旗迎风招展,第一面上写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几个大字。   周围百姓一阵欢呼,又拥过去看各种奇珍异兽。   “天马,这次也有天马吗?”   “看!好漂亮的白鹰!”   “……”   鲜于仲通原本还趾高气昂,听得动静,怕被抢了风头,连忙吩咐队伍快些前近,抢在范阳的队伍之前抵达朱雀门。   他进益了,在云南支援王忠嗣时就远没有这般果断。   剑南军得令,当即往前拥去。   袁思艺带来迎接的内侍们猝不及防,当即一阵大乱。   混乱中,薛白如局外人一般驻马而立,抬头看向皇城朱雀门城头,只见御伞已经高高插着了,金吾卫执守得密密麻麻。   旁人想到的是荣耀,是封赏,可他想起的却是王焊。   当时就是在这个城头上,王焊脱下裤子,扬起头,对着天下人高喊了一句“都是萎厥!”   再看世人有多健忘。   转眼间,圣人又敢再登上朱雀门了,满城欢呼着,为了看安禄山送来的几个小鸟。   沉溺于一点点小小的乐子,无数人不可自拔。   可笑的是,直到近两年之后,重回此地,薛白才发现,天下独醉,唯有一个疯子才是最清醒的那个。   “壮哉大唐!壮哉大唐!”   鲜于仲通麾下的剑南军爆发出了惊人的大吼。   他们终于抢在了范阳军的前面,占据了朱雀门前最好的位置。   应得的,他们的主帅亲自来了,还押来了当今最大的叛徒阁罗凤,当然应该是他们排在前面。   囚车推到了最前。   阁罗凤作为失败者,感受了这欢腾景象,心中百感交集,只好对着皇城大哭起来。   他清楚地知道,他越哭,圣人越高兴,南诏的处境越好。   于是,哭声愈大,周围的笑声愈大。   薛白没有上前,依旧在后方看着这满城皆笑、一人独哭的情景。   在他的视线里,阁罗凤与王焊的身影重叠起来。   成王败寇,倘若再有一次,安知谁能称王,谁是疯子?   ***   “圣人至!”   随着这一声高呼,李隆基终于御驾亲临了朱雀门城头。   薛白已下马,在皇城墙下站着,对这种上位者莅临讲话的场面已感到了乏味。   他目光看去,倒是看到了杨玉环的身影,只是隔得远,看不清她的面容。   之后,穿得万分隆重的杨国忠代表所有南征的将士禀报。   李隆基则下诏勉励、封赏。   “时有阁罗凤负德,潜有祸心,杨国忠、鲜于仲通、王忠嗣等,运彼深谋,累枭渠帅,风尘肃静,斥候无虞,不有殊恩,孰彰茂绩……”   薛白默默听着,不由在想那些同袍在做什么。   王忠嗣该还是在梁州养病,每天要看兵书;王天运估计在太和城练兵;李晟、曲环该是到陇右了,又赶到哥舒翰帐下效力;田神功、田神玉兄弟如今也在剑南独领一军了……   想着这些,过了许久,李隆基下了旨,宣布了对阁罗凤的处罚。   倒也没有极刑,只是斩首示众。   另外,其妻妾沦为歌妓。阁罗凤的续弦妻子便是据他所言,被张虔陀欺辱的那位。   李隆基如此处置,看似大度,但言下之意是,既说大唐官员欺辱了阁罗凤之妻,导致阁罗凤造反,那就让更多人能欺辱阁罗凤之妻。   阁罗凤牵挂甚多,不像王焊毫不在乎家人,因此显得有些窝囊,得知这处置,感激涕零。他在乎的是子孙与南诏,李隆基不继续追究,于他真算是大度的了。   他领旨谢恩,高呼道:“陛下宽仁!臣自知大罪,死而无怨!”   在这一声声“陛下宽仁”当中,李隆基再次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千古明君的风范,十分满意。   ……   在这之后,便轮到了范阳军献俘。   刚刚被升迁为京兆尹的鲜于仲通脸上原本还挂着笑意,听说要让开位置,给范阳军过来,脸上便僵了一些。   他倒没什么反应,下令退到城门西侧。   “宣,范阳兵马使孙孝哲,觐见献俘!”   “起行!为圣人贺!”   范阳军遂开始往朱雀门前列阵。   围观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期待着胡儿又献上什么新奇之物。   忽然,有几人冲到了城门前,大喊道:“我不服!范阳节度使根本就是虚报战功!”   “我们有证据,安禄山大败于契丹,虚报战功!”   围观者登时一片哗然。   金吾卫措手不及,连忙上前维持秩序。   然而,这一闹,剑南军中许多士卒就不乐意了,叫嚷道:“凭什么虚报战功的能让我们让开?!”   “我为大唐浴血杀敌!不与虚报战功者为伍!”   “……”   见此情形,鲜于仲通连忙喝止。   可军中之人难免脾气大些,将领们觉得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吃,一时竟没喝止住,急得鲜于仲通发了脾气。   “做什么?!马上给我停下,否则军令处置!”   之后,他目光似不经意地看了杨国忠一眼,又瞥向薛白,示意可以发作了…… 第366章 真功劳   “会予宿心,命尔为相,宜兼密启,式总如纶。可守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学士、修国史、崇玄馆大学士、太清太微宫使,余职如故。”   这是今日朱雀门城头上,当众宣布的对杨国忠的封赏。   右相的职责他虽然早已经在履行了,可仪式带给人的则是不同的感受与荣耀。   杨国忠正在享受属于他的荣耀,偏要在此时被抢了风头,自是极为不悦。   他性情十分自我,如今官居高位,自是不愿再作隐忍,连脸上的不屑之色都懒得遮掩。   过去是唾壶巴结右相李林甫,如今本该到杂胡巴结右相杨国忠了。   待到鲜于仲通麾下的士卒们闹起来,陈玄礼亲自领北衙禁卫弹压,李隆基遂召杨国忠询问。   杨国忠领了旨,转头一看,向薛白招了招手,带着他一起上了城头。   “圣人息怒,鲜于仲通御下无方,我代他请罪。至于将士们之所以闹事,乃因有传闻称安禄山虚报战功……”   李隆基听了,脸色毫无变化,神奇的是,周围人马上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杨国忠知道圣人意在宣扬国威,早预料到此举会触怒圣人,但自以为能把握好分寸,此时被这气势一压,却还是感到了惶恐。   准备好的一些后面的话就被他咽了回去,眼珠转动,道:“是兵部侍郎韦见素,他查出了些端倪,曾向臣禀报,臣原本也不信,可没想到事情传开了。”   说罢,他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身子,让随侍在百官队伍当中的韦见素显在了李隆基面前,承担天子之怒。   “韦卿。”李隆基道:“你说,如何回事?”   韦见素当即出列上前。   相比于杨国忠,他有风骨得多,脸上是沉稳严肃的表情,语气不卑不亢,道:“河北真源县令张巡上了公文,称有逃兵回到真源县,详述了范阳军在西拉木伦河遭遇的惨败。”   听到“张巡”二字,李隆基想了想,对这个官员并无印象。   在开元年间,他还非常重视地方官员,常亲自接见州县令进行勉诫,可到了如今,面对冗长的县官名单,他已无能为力了。   “张巡?是何出身?”   “回圣人,是开元二十九年的进士。以太子通事舍人之职外任县令。”韦见素知圣人想问的是什么,遂又补了一句,道:“他非世家出身,与安禄山并无过节。”   说着,韦见素从袖子里拿出了几份口供,递了上去。   那位真源县令张巡做事十分仔细周全,口供详实,逻辑清晰,这几份证词其实有着很强的说服力。   但李隆基看都不看,目光只盯着韦见素的脸,要看透他到底揣着的是何心思。   如今李隆基的治国之道,只管用人,不管视事,那么多文书看起来复杂,而看穿韦见素则容易得多。   韦见素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李隆基脚前三寸的位置,坦荡地接受着这种审视,以示并没有私心。   如此一来,李隆基没能以天子之威压得韦见素退缩,场面反而尴尬起来。   杨国忠头埋得愈低,悄悄瞥了薛白一眼,示意他上前助韦见素一把。这畏缩、鬼祟的模样,衬得韦见素更像一个宰相。   薛白却没动,他想对付安禄山不假,但他不觉得今日这么做有任何作用,只不过是杨国忠、鲜于仲通之流为了出风头罢了。   冒然出头,反而会引得李隆基厌恶,起到反作用。   高力士捧着那一叠供状等了一会,见圣人没有任何要看供状的意思。遂转身把供状交在小宦官的手里,走到韦见素面前,劝说起来。   “韦侍郎,讨契丹是胜是败,这般大事,虚报得了吗?太荒谬了。”   “如此荒谬之事,如此大的罪名,若无实据,臣绝不敢胡乱指责。”韦见素道。   高力士催促道:“满城百姓都在看着,你非要因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损了大唐的天威吗?!”   韦见素与杨国忠商议过,今日不求能让安禄山失了圣心。唯求引发此案,阻止范阳军献俘。   一旦献俘,哪怕往后证实安禄山虚报战功,就未必会处置了;阻止了,圣人一时着恼,但等发现真相,怒火自然会转向安禄山。   这道理,韦见素已与杨国忠说得非常清楚了。现在,他需要杨国忠来担一担压力……   而此时朱雀门外的小小骚动也被镇压下去了,君臣在城头上所言亦不可能传出去。换言之,可以继续献俘了。   李隆基心思根本不在案子上,一心彰显大唐天子的丰功伟绩,愈发不耐,遂瞪了杨国忠一眼,手掌稍稍一挥。   只这一个眼神,杨国忠已吓得心底发虚,深怕自己的相位因此而丢掉,将韦见素的告诫抛诸脑后,主动道:“韦侍郎,目前既只有供词,事情暂不能证实,不该影响到献俘的大典,你先退下去吧。”   事到临头,这位宰相还是缩了头,这让韦见素有些心灰意冷,终于有了动摇。   薛白冷眼旁观这一幕,并不出乎意料,却对韦见素的表现有些刮目相看,想着这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然而,让他有些诧异的是,韦见素不仅没退下去,反而上前了一步。   “陛下,边镇健儿舍生忘死,杀敌立功,可朝廷若做不到赏罚分明,则让有功将士寒心,虚报战功者心存侥幸!”   韦见素却想得很清楚了,今日不管退不退,已是得罪死了安禄山,圣人也已经不悦。倒不如坚决到底,结果不会更坏,却能赢得更多的名望,因此,语气还坚毅了几分。   “臣请陛下详查安禄山攻契丹一战,以正军纪,方可使将士用命,扬大唐国威。”   杨国忠听了,感到圣人的怒火要被完全点燃了,又急又怕,恨不得伸手去拉韦见素。   下一刻,有人从他身边出列,站到了比他还靠前一些的位置。   “禀圣人,臣有事要奏。”   李隆基见是薛白又出来多管闲事,冷哼了一声。   薛白没有被这一声冷哼吓退,竟是道:“此事,臣想向圣人秘奏。”   “就在此奏。”   “遵旨。”薛白还是上前了两步,隔着两个禁军,尽可能地放低声音,道:“圣人已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故臣以为献俘不急于一时,今日剑南军将士既不满,闹出了事,何不借此敲打安禄山,恩威并施。”   李隆基智足以拒谏,根本就不需要人扮演这种出谋划策的角色,闻言只当是听了一场笑话。   他看着薛白,眼神像是在问:“教朕做事?”   薛白亦察觉到了这种情绪,遂再补了一句。   “臣惭愧,臣心计太深了,恐有损天子明德。”   说着,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已尽力了,眼下这情形,他想不出更多的说词能改变李隆基的心意。   李隆基轻呵一声,走到了城垛边,居高临下看着安禄山的献俘的队伍。   更外围,等着看奇珍异兽的百姓把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招孙孝哲过来。”李隆基淡淡道了一句。   “传旨,招范阳兵马使孙孝哲登城觐见。”   声音远远传来,旁人不知这是献俘的流程,还是圣人要询问虚报战功之事,纷纷翘首而望。   孙孝哲长得高眉深目,是个胡人,只是归附大唐比较久了,起了一个汉名。他登上城头,见礼之后,听得“虚报战功”四字,就有些发懵。   “愣着做甚?”李隆基见他反应,语态已轻松下来,似乎还笑了一笑,道:“朕问伱,可有此事?”   “圣人,我是契丹人啊。”   孙孝哲先是这般嚷了一句,接着才道:“如果大帅真的大败给契丹了,那我该投降契丹王才对,怎还会到长安来献俘?”   “大胆!”   换作旁人,只会说自己多么忠心,不会因胜败而改变立场。孙孝哲的一番话,听着就不忠心,而且还反问了圣人。   然而,李隆基却觉得这胡人直率实诚,摆手止住喝叱孙孝哲的宦官,又问道:“如此说来,安禄山并未虚报战功,是被张巡诬告了。”   “大帅打败了契丹大军,只是兵力不足,使得李怀秀逃走了。”   韦见素当即道:“既未擒得首领,如何称为大胜?又如何能证明安禄山没有虚报战功?陛下,不论如何,今日不宜让范阳军与剑南军一道献俘。”   孙孝哲面露茫然,问道:“朝廷没收到大帅报功的战报吗?”   “自是收到了。”杨国忠道:“此时所谈,便是指这战报上的功劳有假。”   孙孝哲根本不理会他们,只看着李隆基,道:“圣人,大帅现已大败奚人,俘虏奚王李延宠,怎么能说‘未擒得首领’?”   杨国忠、韦见素皆是一愣,对视了一眼,以眼神询问对方是否知晓此事。   怎么回事?   安禄山分明是惨败于契丹,如何成了灭奚?   薛白也有些诧异,目光打量了这两人之后移开,落在了袁思艺身上。   “李延宠?”   李隆基听了这名字,眼神中闪过一抹愠色。契丹王李怀秀、奚王李延宠是同一时间娶了他的外孙女,静乐公主、宜芳公主,又在不到半年就联络造反,杀妻反唐。   此事大大折损了李隆基在边塞的天威,他誓要将这两个叛臣押到长安处死。   故而,他遣最信任的安禄山来办这件事,只是多年来还未有结果。   “胡儿俘虏了李延宠?”他再问一遍,心里感到了一些的欣慰。   但,朝廷得到的安禄山的战报,只是说“重挫契丹”,并未提到灭了奚、俘虏奚王一事,这不对劲。   孙孝哲也是发呆了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禀道:“去岁十一月,大帅在西拉木伦河击败了契丹大军,连续追击,并向朝廷报功。朝廷批允之后,献俘的队伍在三月出发。但就在今年二月,大帅已直捣奚部,俘虏了奚王李延宠。遂派了驿马禀奏战功,同时派人着李延宠赶上献俘队伍……”   “胡说!”杨国忠道:“若真有这等大胜,朝廷如何能不知?”   孙孝哲是个莽人,竟不给他这个右相面子,道:“就是要问问国舅,报功的信使到哪去了?朝廷为何不知这场大胜?!”   杨国忠一听,便知这是要诬他隐瞒了安禄山的功劳。   分明是安禄山虚报战功,竟莫名其妙地倒打一耙,完全颠倒了黑白,简直岂有此理!   想到自己的手段居然会输给一个杂胡,他气得跳脚,道:“太荒谬了,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孙孝哲大声道:“范阳军是败了还是胜了,见了李延宠,不就知道了吗?!”   杨国忠张嘴想要反驳,结果却是无话可说。   连韦见素都变了脸色,心知孙孝哲既然敢当着天子的面这么说,那肯定是俘虏了李延宠。   安禄山分明是大败给了契丹,却不知如何能在短时间内重整兵力灭了奚?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他这个兵部侍郎与右相杨国忠一起,被看似蠢笨的安禄山摆了一道,安禄山显然是故意不肯事先禀报李延宠一事,为的就是给朝堂一个“惊喜”。   韦见素深感挫败,下意识地看向了薛白。   在他心里,要对付安禄山,薛白已成了一个颇可靠的合作对象。   至此,已没人能阻止范阳军献俘了。李隆基懒得再理会这些阻挠他展示功绩的别有用心之人,不耐烦地吩咐他们退下,叱道:“回头再罚你们。”   因南诏之战的功绩,他们定是不会在今日受罚,该给他们的荣耀一点都不会少。但在李隆基心里,他们构陷安禄山,妄图离间君臣恩义,信任感已是大为减少。   杨国忠心情低落,与薛白下了城头,忽然下定决定,咬牙道了一句。   “我们一定要搞死安禄山。”   ***   “献俘!”   范阳军灭奚的战报虽然被朝廷官员们隐下了,献俘的声势却十分浩大。   首先送进朱雀门的,是契丹王李怀秀的诸多宝物。   契丹王的十二神纛立于马车之上,有十二面旗、十二面鼓,据说可凭此号令契丹八部。报称这是安禄山击败李怀秀时,李怀秀弃旗而逃,被拾获的。   之后,还有王帐、毡毯、漆器,还有几头极为漂亮雄峻的海冬青。   十二神纛太高,进不了朱雀门,在力士们的呼喊声中,杆子被砍倒。   顿时间,满城欢呼。   “壮哉大唐!壮哉大唐!”   在围观的百姓中,娜兰贞也在看着这一幕。   她被薛白带回长安之后,便一直被杜妗着人看着。只等颜真卿回朝,详谈了吐蕃的情形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她。   今日则是娜兰贞由任木兰带着,前来瞻仰盛况。不得不说,她有被范阳军吓到,脸色都变得煞白,此时才知陇西那些强悍的兵马只是唐军的一小部分。在剑南、在范阳,都有着能灭国的兵将。   献俘前这个献礼的过程一直持续了很久,无数宝物被送入朱雀门,极能显得这天宝年间的唐军武德充沛,敢叛乱者,皆无好下场。   杨国忠见了,心头却是大火直冒,在心里骂道:“仗打得不好,报功又花样百出,狗杂胡。”   待珍宝都献给圣人了,之后被带到朱雀门前的就是许多的俘虏,男女老少都有。   ……   李隆基稍稍眯起了眼,目光落在了俘虏中的一辆囚车之上。   囚车上站着一个血淋淋的高大汉子,有着栗色的卷发,浓密的胡须,远远都能看出眉骨很高。   李延宠曾经在长安城当了六年人质。那时信安王李祎征讨奚人大胜,李延宠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奚王降唐,后来,奚王过世,安禄山便奏请李延宠继任,才有了娶宜芳公主后杀她叛乱之事。   李隆基认得李延宠,乍然见到这个叛徒被俘获了,因兴奋,双手竟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让那狗崽子到近前来。”他甚至难得骂了脏话。   高力士没有担心放李延宠到御前是否有危险,他的圣人年轻时什么危险不曾经历过,领了旨,便亲自去安排。   他下了城头,路过薛白身边时,薛白上前问了一句。   “高将军,竟擒获了李延宠,是否请卫国公主、信成公主以及她们的驸马来?”   卫国公主便是宜芳公主的母亲,必是想要亲眼看看杀女儿的凶手受刑。   就连高力士,方才都只顾着圣人的心意,忽略了这一点。见薛白竟还记得,看了他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薛白真是废太子李瑛之子,惦记着此事便有了理由。   “薛郎重情义啊。”   这般感慨了一句,高力士安排人去请两位公主,继续走向李延宠。   薛白觉得安禄山俘虏奚王之事太过突兀,心中好奇,便跟了过去。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了大胜仗却来不及传递战功的情况不常有。薛白又不认为是杨国忠隐匿了安禄山的功劳,那必有蹊跷。   安禄山经常哄骗那些小酋长到帐里喝酒,然后坑杀或俘虏。但李延宠不像是会轻易被骗的人,那又是如何被俘的?   薛白打算当面问一问。   高力士没有禁止他跟着,反而边走边提点了他几句。   “我知你这竖子执拗,但休得再忤逆圣人心意,否则我亦帮不了你。”   “高将军提点的是,只是为了社稷好,有时该敢言直谏。”   “社稷还轮不到你操心。”   待走近了囚车,便见李延宠遍体鳞伤,已奄奄一息。   “高将军认得他吗?”薛白问道:“真是李延宠?”   高力士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近了,甚至踩上了囚车,也不嫌那血腥与汗臭味,凑近打量了一会,方才点了点头。   “确是李延宠不假。”   如此,便排除了安禄山找人假扮俘虏冒领功劳的可能。   薛白遂也上前,向李延宠问道:“你如何被俘的?”   李延宠有气无力,眼皮都耷拉着,闻言并不回答。   “带他下来。”高力士吩咐道。   “喏。”   当即有士卒上前,打开囚车,将李延宠架了下来。   那偌大一条汉子,此时连脚也没力气迈,加上手脚上还有沉重的链子,被拖着才能走动。   “走吧。”   高力士并不与李延宠问候好久不见,也懒得奚落他。转身,回城头而去。   快到朱雀门,薛白没了再继续观察的机会,走回了剑南军的队列。   忽然。   李延宠的双手用力一挥,铁链猛地砸在一个押送他的士卒脸上。   他不管不顾,径直一扑,扑倒了高力士,用手中的铁链去套高力士的脖颈,想勒死高力士。   他极为凶悍,自知没有活路了,前面演得奄奄一息,在最后关头奋起全力,为的就是杀掉一个重要人物,让大唐知道奚人不是好欺负的。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李延宠却已展露出了惊人的气质。   另一辆囚车里,阁罗凤见了,呆滞在那里,心里十分佩服李延宠敢于拼杀,他却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他不能连累了他的子民。   “别伤他!”   竟是高力士大吼了一句。   粗重的铁链已经死死压在了他的脖颈上,他眼看周围的禁卫拔出刀要杀李延宠,连忙制止。   圣人要亲自羞辱,不能让李延宠死。   高力士原想凭力气自己挣脱出来,但他已老了,结果没能马上做到,被勒得满脸通红,已喘不过气来。   那些禁卫丢下刀,努力去拉开李延宠,一时却没拉开。   “噗。”   忽然,一支箭钉在了李延宠的背上,溅起血来。   李延宠的力气当既就泄了,像是一个被戳破了的皮革囊。   也像是身体里的元气漏了一般。   高力士终于挣脱了出来,艰难地喘着气,抬头向城头看了一眼,竟见李隆基亲自持着一柄弓。   圣人以一箭亲手杀了李延宠,这一幕,让高力士仿佛回到了过去。   场面还是很混乱,有人把李延宠拉开,有人保护着高力士远离,有人已开始赞颂圣人箭术无双……   混乱中,薛白快步赶向李延宠,只见他面如金纸,生命力正在快速地流失。   “你是怎么被俘的?!”   李延宠瞪大眼,本没想着回答。   但薛白没有放弃,继续问道:“安禄山不该这么轻易就俘虏你,他如何做到的?”   李延宠瞪着眼,脑子里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听了薛白这句问话,忽然,他眼睛一动,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本,还以为是唐朝廷笼络了契丹,才能让李怀秀亲自来诱骗他,但这样看来,这并不是唐朝廷的国策?   李延宠喉头滚动了几下,开口道:“我不是被安禄山俘虏的……不是……”   声音越来越小,薛白附耳过去听。   “是他们……诈……”   过了一会,耳边再没有声音,薛白一看,奚王李延宠已经就这样死掉了。   但他想说的,薛白大概已能猜到——安禄山也许已与契丹勾结起来了。   这是历史有了改变?或是叛乱还在继续酝酿? 第367章 情敌   杨齐宣挨了一顿痛揍之后,在中书门下省处理了伤口。可惜,血虽能止住,断了的牙却接不回来。   待到献俘的队伍抵达皇城,他忍着痛,还是赶去侍驾迎接。   然而,负责监督的礼官却是拦住了他。   “你是?”   “谏议大夫杨齐宣。”   他牙齿漏风,嘴里还含着止血的药,声音含糊不清,那礼官听得不甚清晰,也不管他是谁,皱起了眉头道:“为官当有风仪,你这副模样,不宜随驾,且下去罢!”   “我堂堂五品重臣,谏诤天子得失,如何能不随驾在……”   “嗡嗡嗡嗡,谁听得懂你说甚,还不退下?!”   杨齐宣遂吐掉了嘴里的药材,含血与那礼官对骂。   周围禁卫、官员许多。然而,见了他们的官袍颜色,竟无一人过来多管闲事。   时间渐渐过去,三十余步开外,杨国忠、薛白路过,登上城头,又过了一会,这两人从城头下来了,杨齐宣还在与人争执。   一回头,他也看到了薛白,深感今日所受之屈辱,皆拜薛白所赐。   “打人的恶徒明目张胆行走于御前,被打之人却因失仪而受阻于刁吏,没王法了!”   “伱在此哭爹喊娘有何用?告诉你,这就是世道,他不仅打了你,他还打了南诏哩!”   吵又吵不过,杨齐宣几乎气死过去,只好不停挥手向杨国忠呼喊。   “右相!右相!”   那边,杨国忠正满怀忧虑,虽听到了呼唤,一时却没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右相。   他正看着薛白,好言笼络,邀薛白一起对付安禄山。   “我们一定要搞死安禄山才行。”   “右相!”   呼声传来,杨国忠只觉聒噪,看也没看,下意识地揽过薛白,回到队列中详谈。   杨齐宣见此一幕,有些不能接受。   他才是投奔杨国忠的那个,为右相的事业抛妻弃子,出卖了丈人。可当他被欺负,杨国忠却与欺负他的人眉开眼笑?浑然忘了薛白平日是何等的傲慢。   “右……右相?”   嘴里低声又唤了句,杨齐宣终于放弃了今日随驾的机会,准备回去养伤。   他失望地转身,踉跄地走了几步,忽感一阵难过,就在皇城大街上蹲坐下来。   抛妻弃子,孑然一身,没得来想要的坐拥佳人的神仙生活。反而活成了这个德行。想到这里,他不由嚎啕大哭了起来。   “喂!你堂堂红袍官员,如此行径,太失礼了。”   “你管我!”杨齐宣嚷道:“你认不出,也听不出我是谁,我想哭就哭。”   “啖狗肠,我平生所见官员无数,你是最窝囊的一个。”   “我窝囊?你不知我受了多少窝囊气啊!”   正哭诉着,忽然,皇城外一阵骚动,方才那一直拦着他的礼官也顾不得他,往朱雀门赶了过去。   杨齐宣止了哭,犹豫了片刻,也迈步跟了过去。   他们穿过朱雀门,只见禁卫们已纷纷列阵持矛,驱开远处那些契丹与奚人俘虏。而就在他们面前不远,李延宠正掐着高力士,直到城门上一支利箭“嗖”地射了下来。   杨齐宣吓了一跳,接着只见薛白抢上前与李延宠说了几句,甚至还附耳过去听李延宠说话。   紧接着,不知谁喊了一句“圣人威武”,场面如被瞬间点燃了一般,所有人都开始欢呼起来,皇城内外,渐渐便汇聚成了同一个声音。   “圣人威武。”   其实这一箭射得并不远,李延宠就在朱雀门十余步开外,从城头上一箭射中其背,军中许多人都能做到,只是旁人怕伤到了高力士,不敢射箭。   只说李隆基自己,年轻时比这更威武的时候多了,偏是他在丰伟的功业上躺得太久,年老劲衰,愈在意也愈需要这样的吹捧。   在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人群中的角落里,却有人心里犯了嘀咕。   娜兰贞原本已被献俘的威严场面震慑,此时却在心里暗讥地想道:“这么近的距离射中很难吗?”   那边,杨齐宣愣了一会,反应过来,马上就去找杨国忠。   “右相。”   杨国忠正准备去处置方才的意外,听得呼唤回头看来,疑惑了一会儿,认出了杨齐宣,道:“你这模样,庆功宴就不要去了,有损官仪。”   “右相,是薛白打了我,他方才还与李延宠私下密语……”   杨国忠不耐烦听这些。   他是不学无术、浪荡无行,但用人之道还是会的。杨齐宣是个庸才,也只有在对付李林甫这件事上能起到作用;而薛白却是手段不凡,是接下来对付安禄山的有用人选。   “听我说,这是为你好。”杨国忠遂揽过杨齐宣的肩,拍了拍,打断其说话,道:“若让圣人见了你这个样子,坏的是你的前程。”   “可,我被打成这样,依唐律,殴官者是要重罚的。”   “你满身是伤,是吸取圣人的元气吗?”杨国忠叱道,“圣人不会见你的。”   说罢,他径直走掉了,留下杨齐宣站在那发懵。   随着李林甫谋逆案定下来,杨齐宣也意识到了,他的利用价值正在迅速降低……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既已竖了薛白这个情敌,不能坐以待毙。   毫无头绪地想了一会,周围人来人往,忽然有人唤了他一句。   “杨郎?”   杨齐宣回过头,首先闻到了一股恶息扑面而来,气味隐隐还有些熟悉。   他退后一步,仰了仰头,方才把目光落在了对方身上,顿时大为诧异,惊呼道:“鸡舌瘟?!”   站在他面前那个笑咪咪的官员,竟是吉温。   “不是,我是说吉……吉温兄?”杨齐宣连忙找补了一句,又忍不住问道:“你没有死吗?”   数年未见,吉温的气势竟是强了不少,脸上挂着傲视旁人的笑容,道:“我只是被贬官外放,不是问罪抄斩了。”   “当时我以为你必死无疑了。”   “不错,我也那般以为。”吉温说着,目光落在了远处的薛白身上。   杨齐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薛白已站起身,正在与高力士说话,并未留意到他们。   这一眼之间,两人已有了共同的立场。   “吉温兄,你升官了吗?这是如何做到的?”   吉温目光打量着杨齐宣,含笑不语。此时已有两名范阳军士卒赶了过来,执礼道:“吉判官,圣人诏见你,要问俘虏奚王的详情。”   “这就去。”   吉温似有深意地向杨齐宣点了点头,转身赶向城头,接受圣人的召见。   离开长安已有五年了,此番再走进皇城,不禁心潮起伏,他下定决心,绝不会让任何人再将他赶出长安。   他从袖子里拿出两片母丁香,含在嘴里,登上石阶,在李隆基面前行了一礼。   “臣吉温,请圣人安康。圣人天威远播、四夷归服,臣为圣人贺。”   想比于从前,他更会说话了。也许是从安禄山身上学的,懂得说什么能够哄得圣人高兴了。   行了礼,还没得到恩准继续开口,他情不自禁又赞了一句。   “今日圣人一箭毙奚王,臣叹服。”   李隆基原本有些不悦,范阳军押解李延宠入京,却能让李延宠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给骗了,险些伤了高力士的性命,有心诘问。   方才听了人们的赞颂,再加上吉温这一句话,他却开始觉得这场意外并不是坏事,虽没能羞辱李延宠,但一箭毙奚王反而更涨了天子的威望,往后史书上也要记上一笔。   李隆基遂指了指孙孝哲,向吉温道:“孙孝哲嘴笨,称范阳军中诸事由你来打理,那便由你来说说,安禄山是如何俘获了李延宠?”   “范阳军击败了契丹大军之后,安府君回师途中,发现奚部还未得到消息,并未警觉。遂不顾于伤病,急行军八百里,奇袭了李延宠的大营……”   吉温虽然口臭,口才却比孙孝哲要好得多。先是大概说了一句之后,又说了许多的细节以及奚地的风土人情。   末了,他激动起来,道:“臣过去曾犯下大错,贬迁辽东,所幸,安府君并未嫌弃臣,任用臣继续为圣人效忠。此番,臣于辽东苦寒之地,见到了边镇健儿的忠勇,深受感染,也深感惭愧。”   李隆基却不记得吉温当年犯的是什么错了,遂问了一句。   吉温迟疑着,答道:“有人指责臣,雇凶杀人。”   李隆基依然不记得是何事,只是想起了与薛白有关,当时似乎是杨玉环为薛白说了几句话,使他对吉温心生不悦。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看,吉温就顺眼得多了。   “不必惭愧,你做得很好。”李隆基遂道:“赏。”   “臣斗胆。”吉温连忙道:“想向圣人请赏。”   “说。”李隆基十分豪爽,道:“你是有功之臣,想要什么赏赐,只管与朕说。”   “臣自小在关中长大,不耐辽东寒冷,恳请圣人能赐臣回长安。”   “准了。”   李隆基十分大气,手一挥就给了吉温一个官职。   ***   李延宠已经死了,接着,阁罗凤被斩首示众。   随着一声令下,大刀斩下,一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献俘典礼便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但人头一挂起,也就无甚好看的了,百姓纷纷散去。   杨齐宣特意在城门处等着吉温,但等了许久,却没再见到吉温出来。   他遂找人询问,才得知吉温也随圣人去赴庆功宴了。而他身为五品重臣,竟连赴宴的资格都没有。   这夜回到府中,杨齐宣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时感到脸上隐隐作痛,恨不能狠狠报复薛白,并抢回李季兰、李腾空。想到后来,他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心知杨国忠是靠不住的,竖此大敌,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梦里,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口臭味。   等到次日,杨齐宣伤势依旧没好,好在是皮外伤,他还是能打起精神来,为前途奔走。然而,真正阻止他到衙署视事的原因,是薛白这个中书舍人今日开始到中书门下省任事了,他害怕去了又被薛白打一顿。   他只好派侍从去中书门下省打探,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阿郎,今日那边都在说一件事,好像是,吉温也被任命为谏议大夫了。”   “贬我了?!”杨齐宣大为惊恐,暗道薛白的手段竟如此可怕,颤声道:“我被贬到何处了?!”   “未贬阿郎。阿郎,谏议大夫,该不止有一人吧?”   “我当然知道!”   杨齐宣坐在那咬着指甲,待把两只手的指甲都咬得见肉了,隐隐作痛,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吩咐道:“给我递张拜帖,我要去见吉温。”   他算是看明白了,真正能得圣心者,唯有安禄山。尤其是昨日献俘之后,圣人对安禄山的倚重与喜爱就更多了。   带着这般心思,杨齐宣一路去了范阳进奏院。   各地节度使都有在长安设立进奏院,以传递信件、打探消息,这其中,范阳进奏院是最大,也是人数最多的。安禄山对长安之关心,为节度使之首。   每日,范阳进奏院都会派人到皇城、宫城之外,花钱向官吏们打探朝廷最新的邸报乃至公文,整理之后,快马送往范阳。   杨齐宣到达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忙碌的场面。   他深吸一口气,感到了振奋。认为自己这次终究是找对人了,眼前这才是真正在做事的样子。   “我来找吉温兄?”他向一个杂役问道。   “杨大夫来了,小人领你过去,这边请。”   就连此间接人待物的态度,都让杨齐宣感到一阵暖心。步入范阳进奏院,只见屋宇鳞次栉比,如迷宫一般。   吉温的旧宅早已被抄没了,这次他才回长安,暂时便住在此间,忙着交代他在范阳军中的差事。   “吉兄!”杨齐宣远远见了,快步赶上,十分热情。   吉温就没那么热情了,手指拈起一枚母丁香,随手要含到嘴里,想了想,却是重新放下,淡淡道:“今日前来,何事?”   杨齐宣走得太快,迅速赶到了吉温面前,顿时便闻到一股恶臭。   他恍了恍神,提醒自己万不能表现出嫌恶之意,遂挤出了笑容,道:“我与吉兄多年未见,想好好谈谈。”   “好啊。”   吉温放下手中的差事,邀杨齐宣在榻上对坐,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矮案,案上摆着酒壶。   “饮杯酒吧。”   吉温斟了酒,身子向前倾,道:“我还没问你,你这一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距离,杨齐宣只觉臭得不能呼吸。心想,怪不得说鸡舌瘟最擅长酷刑,这就已经是酷刑了。   他又不敢往后仰,反而还往前倾了倾,道:“皆拜薛白所赐啊,他打我。”   “为何?”   “因为,”杨齐宣想了想,确实没旁的理由,遂道:“我与他,是情敌。”   吉温听得好笑,问道:“他勾搭了李十一娘?”   “不是。”杨齐宣摇头,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拐弯抹脚地道:“是玉真观的两个女冠,季兰子、腾空子。”   “哈?”   吉温的笑容这才变得更真实起来,眼神中带着诧异之色,问道:“你与薛白,在争这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他因此打了你?”   “正是如此。”杨齐宣屏息应道。   他已经受不了了,遂不愿再与吉温闲卿,把话题引向正事,沉吟着,开了口。   “这次再见到吉兄,我真怀念当年我们共事的日子。如今李家这棵大树倒了,吉兄已找到良木而栖,我却还在经受风雨。”   吉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之后,他观察着杨齐宣,见杨齐宣发呆了数息之后,也张开口,打了个哈欠。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在安府君幕下任事,确实是良禽择木而栖……”   ***   东市,丰汇行。   有伙计匆匆从胜业坊赶来,将一个系着黄色丝带的小纸卷递进最角落的柜台。   这小纸卷便与其它的纸卷分开,被送到了后院。   曲水正坐在石桌旁饮茶,接过纸卷,赶到后面的阁楼上,隔着门禀道:“二娘,郎君盯着的事,有消息了。”   门内也不应,过了一会,薛白打开门,接了那小纸卷,复又关上门,坐回榻上展开纸卷看了看。   杜妗欺身过来,压在他背上,问道:“怎么了?”   “杨齐宣去了范阳进奏院。”   “不稀奇,他能背叛右相一次,就能背叛右相两次。”   薛白道:“由此看来,安禄山与杨国忠又要针锋相对了。”   “这些重臣也是忙,斗完这个斗那个。”杜妗讥笑着,道:“这两人才刚联手对付李林甫,这么快就翻脸了。”   “他们的权力根源都来自于李隆基的宠信,冲突不可避免。”薛白想了想,举了个例子,“就好比后宫里的妃子们,最容易互相争宠的往往都是相类的两个。”   “我与阿姐就不争宠,她一会儿就来。”   “嗯?媗娘一向不喜欢白昼之欢。”   “是吗?那也许她是怕你又招蜂引蝶?”   薛白摸了摸鼻子,道:“接着说方才的话题,献俘之事一出,杨国忠与安禄山的冲突等不了李林甫谋逆案尘埃落定了。”   “还能不治罪哥奴了不成?”杜妗道,“这可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   “治罪是一定的,此事是他们有默契。这就是官场,斗争之中有合作,合作之中有斗争。”薛白道:“李林甫已死,此案翻不了水花来,他们双方没有争的必要。到时定罪、抄家便是,不影响他们现在就斗起来。”   杜妗想了想,问道:“你可是打算趁着他们两虎相争保一保李家诸人,讨你那李小仙的欢心?”   “计划是这般,但我的目的你猜错了。”薛白沉吟道:“我想拉拢李林甫留下的势力。”   “心眼比针还小的人,还能留有甚势力?”杜妗莞尔道,“依我看,哥奴除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留下的都是世人的怨恨。”   “话不能说死,他举荐了不少微寒出身的胡人为边镇,如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顺都是在他任上升节度使,如今虽没站出来,心中未必没有感念。”   “所以呢?”   薛白道:“我先问你,安禄山与杨国忠相争,他们争的是宠信,可安禄山要的是什么?相位吗?”   “不。”杜妗当即摇头道:“安禄山不会想要入朝为相,他想要的是……”   “河东节度使。”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薛白道:“王忠嗣灭南诏,功高盖主,眼下还病了,必是不可能回河东镇守。而有能力与安禄山争河东节度使之人,恰就是我方才所说李林甫举荐之胡人边帅。故而,我想让李岫成为我的幕僚,应对接下来边镇的纷争。”   他有预感,倘若不能阻止安禄山争得河东节度使之职,天下就大乱在即了。   ***   数日之后,大理寺狱。   李岫有气无力地躺在茅草堆上,眼神里毫无光彩。   他知道李家已经是死路一条,现在之所以没有马上治罪,只因圣人不愿此事影响其彰显丰功伟绩。而献俘典礼已经过去,朝廷接下来必然会重惩李家。   忽然,他耳朵一动,听到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那是此间的典狱,因杜五郎的关系,那典狱觉得李岫也许有一丝丝的可能翻案,待他也客气了很多。   “李十郎,旨意下来了。”   “我……是死罪吗?”   “差不多吧,流放延德郡,你觉得你活得到那儿吗?”   李岫近来身体不好,脑子迟顿了许多,念叨道:“延德郡?那是在……振州?比岭南还要南啊。”   比岭南还要南的地方,自然就是海南了,振州比崖州还要远一些,在海岛的最南。他肯定是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会死在路上的哪里。   勉强起身,身上的伤口牵动,他痛得咧了咧嘴,道:“典狱,我还有一事想问问你……”   “放心,你家中的女眷、孩童,有人在保,眼下还没有结果,但寺卿没让我押他们出狱。”   “是薛白?”   “哈,如今长安城都在传。薛郎与谏议大夫杨齐宣,为了争你妹妹的欢心大打出手。你安心去吧。”   李岫不安心,却无可奈何,踉跄出了牢门。   他本以为这就要前往振州了,然而,出了大理寺,却见一名紫袍官员领着一众人正在皇城十字大街处列队,低声交谈着什么。   “必然是要做的,领了旨便去吧。”   “该。”   “李岫来了。”   一众官员回头看了李岫一眼,其中有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陈希烈则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李岫被人推着走了几步,依旧不知发生了何事,茫然道:“左相,这是……送我去流放不成?”   陈希烈稍稍沉默,道:“也可,那便送你一程吧。”   李岫点点头,余光一转,却见队伍里还有一口薄木棺材…… 第368章 移棺   时间已是四月中下旬,正午略略有些闷热。   李岫由一众官员领着出了皇城,先在兴道坊的一个摊位上吃了两碗羊肉汤面,外加六个胡饼。他知道此去振州,必要死在半路上,那之前再难有机会如此饱餐,直到肚子实在塞不下了,才肯起身来。   以前他惯是不吃这些街边的东西,有几次见薛白吃,还教薛白身为朝臣,该吃得精致些,今日却觉得无比的香。   陈希烈等人居然也耐着性子坐在一旁看着他慢慢地吃,眼里带着些同情。   李岫不愿被他同情,抹了抹嘴,讥道:“左相因我阿爷举荐,身居高位近十载。到头来依附杨国忠,对李家赶尽杀绝,心中可有惭愧。”   “惭愧啊。”陈希烈抚须叹道,“奈何李林甫心存谋逆,悖乱朝纲,老夫亦无可奈何。”   旁边一名官员则补充道:“也就是李林甫死得早,大错尚未铸成,否则便不仅是流放这般简单了,知足吧。”   李岫听得双眉一拧,正待反驳,身后有衙役踢了他一脚,道:“吃饱了就走。”   “走吧。”   他们一路向南,出了明德门,驰马又走了十余里。   李岫大为疑惑陈希烈竟还在相送,目光便望向了前方的塬,心中隐隐不安。   待再往前行,他心中不安之事终于发生了——他们登上了塬。   李岫脚步一顿,被推着前行,在他身后,是一座未雕刻完成的石刻,雕刻的是一个番邦酋长,威武而凶狠,正在守护着这里。   前方不远,是李林甫的坟茔。他提携了大量的胡人边镇,故而以番邦酋像为坟陵仪卫。   “子午道该在那边!”李岫抬手指向东面的官道,高声提醒道。   陈希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无数的内容便藏在这双老眼里,在一瞬间告诉了他。李岫身子一僵,终于明白了那悲悯是为什么,吓得手指发麻,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他喃喃道。   “我们去看看你阿爷。”陈希烈缓缓回答了一句。   说罢,这位左相迈步往前走,迎着郊野的风,走到了地宫的入口处,站在了一座石虎、一座石羊中间。   整座塬其实都是李林甫的陵地,而地宫在塬的内部。   陈希烈上次来时,亲手插上的三炷香线还插在前方的土地上,香火断了,所以没烧到头。   他站在那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抬脚,把香线的末端踩倒,吩咐了一句。   “挖开。”   随行的衙役、随从们拉过一辆驴车,纷纷从中拿出铲子来。   “不要!”   李岫大喊,挣扎着,想要去拦,却被死死摁住,他只好瞪大了眼,不停地呼喝。   这样的画面他曾见过很多次,十余年间右相府制造了数不清的大案,那些被处决、流放的官吏家人们每次也都会发出这样愤怒而无力的大喊。   “别挖了!求你们别挖了!逝者为大,别这样对他……真的别这样对他……”   陈希烈走到了李岫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道:“十郎啊,你早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不是吗?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是伱阿爷该的啊。”   李岫涕泪俱下,沾了陈希烈满手,他嘴唇哆哆嗦嗦的,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无能为力。   “你是个孝子。”陈希烈擦了擦手,指向了他们带来的那一具薄棺,道:“今日,你好好安葬你阿爷吧。”   前方传来了铲子砸到了石头上的“叮”的一声,有人大喊道:“挖到了!”   众人换了工具,挖开石门上的泥土,推开石门,透了会气,顺着石阶而下,只见两旁是无比鲜艳的壁画,画的是李林甫一生的功绩。   最前方的一幅画上,一个仙人抚着一个结发少年的头顶,欲带他修长生。在第二幅画上,那少年的目光看向了长安的皇城,以示他心系天下苍生。   走到底,再推开第二道竖立的石门,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椁。   石椁左右是持圣人所赐的班剑的武士雕像,石椁前,一座石龟载着道神碑。   “中书令上柱国晋国公赠太尉扬州大都督李公林甫神道碑铭。”   火把的光亮才照到石碑,已有人大喝道:“砸!”   “嘭!”   大锤砸过,轰然将那石碑砸碎。   石块碎落在地穴中,砸倒了周围诸多的陪葬品,李岫也随着这一声巨响,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砸完了石碑,走向了石椁。   “不要,真的不要……”   他的乞求无济于事,不多时又是一声大响,石椁上方的石板已被撬开。   “一!二!起!”   众人齐心协力,精神振奋,用力一推,“嘭”地打开了石椁,里面还有一具木棺,便是圣人所赐的西园秘器。   “拆了。”   两座持班剑的武士雕像依旧默立,并没有守护这个墓穴的主人。任他们把棺材拆开。   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尸体腐烂的气息激得他们纷纷呕出了声来。   李林甫的皮肤已完全烂了,血肉却还没有烂透,犹在与骨头粘连,极为可怕。   他嘴里含着一颗夜明珠,手持象笏,身上的紫金朝服裹着腐肉,却依旧光鲜。   “呕!”   李岫才想要挣扎,一起身,却是没能忍住,大吐了出来。   他拼命塞到肚子里的两碗羊肉汤面、六个胡饼全都洒在了他阿爷的尸体前,冒起一阵酸臭,与尸臭混合着,熏得他鼻涕眼泪不停流。   有老吏打开手帕捂住口鼻,走上前,俯身从中拾起了那颗夜明珠。   “别动我阿爷!”   李岫终于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挣开身后的人,扑上前,一把将那老吏推开,用身体保护着棺材。   然而,当他目光落在他阿爷身上,胃里当即又是一阵欢腾,这次却无物可吐,只有酸水搅得他的胃一阵抽搐,让他痛不欲生。   “滚开!有你收尸的时候!”   有人一把提起李岫,“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将他推倒在地。   那老吏捧着夜明珠起来,将夜明珠收入匣子,又拾了象笏,道:“来两个人,剥朝服吧。”   李岫已无力反抗,躺在那口吐着白沫,喃喃道:“不要……不要……”   忽然,地穴外有人大喝了一句。   “谁?!”   陈希烈似有预感,转过了身,眯眼看向那个泛着亮光的入口。   过了一会,一道身影出现在亮光之中,走了下来。   “薛郎?你还是来了啊,可你还能翻案不成?”   薛白摇了摇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确是翻不了案了。”   陈希烈微微一笑,唏嘘道:“薛郎与老夫所见略同啊,李林甫咎由自取。此案,谁也插不了手了吧?”   薛白上前两步,凑近了些,低声道:“撤回追赠便是了,冠服便不剥了吧?我带了一套,左相可拿去交差,想必不会有人细查。”   “这又是何必呢?”   “人死为大,给他留些体面。”   陈希烈摇了摇头,道:“老夫是问,薛郎又何必给他留这些体面?”   “前些时日,我打了杨齐宣,他至今不敢来上衙。”薛白道,“起因是,杨齐宣敢与我争女人。”   “你忘了李林甫在世时是如何对你的?”   “可我也记得十七娘是如何待我的。”   陈希烈抚须不已,眼神闪烁,犹豫着。   薛白又道:“我行事,恩必报、债必偿。李林甫与我有怨,却也有恩。我今日正是想保他最后的体面,请左相成全。何况,我们都曾与李林甫同朝为官,安知他之今日,不是我们的明日?”   陈希烈是个很谨慎的人,常常容易忧虑,今日开棺剥衣,心底确有兔死狐悲之感。   谁知道,往后哪日李林甫的下场不会落到他自己头上呢?   这是一件小事,可对李家人却是最后的体面。   但他还是没有马上开口,故作为难。他犹豫得越久,卖薛白的面子就越大。   正此时,有脚步声从薛白身后响起。   正在此时,薛白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只见李腾空走了过来,眼睛里带着茫然之色。   他连忙拦住她,柔声道:“你到上面等我。”   李腾空一直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子,今日却显得有些呆滞,没有回答薛白,而是愣愣地看着地穴中的石椁。   薛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牵起她的手,想带她先出去。   李腾空却不走,挣开了薛白,想迈步向前。薛白再次挡住她,抱住她,用胸膛挡住她的视线,低声道:“你在外面等我,我会处理好……”   陈希烈转过身,抬头看着石壁上的火光,不去看这一对小儿女在那搂抱纠缠。   过了一会,薛白道:“左相?”   陈希烈感受到他有些恼火了,想了想,高声吩咐道:“此间沉闷,都出去吧。薛舍人,圣人既命你询问此案,紫金朝服便由你带出来。”   “听左相安排。”   陈希烈于是负手走出了地穴,一众官吏纷纷抱起陪葬品,鱼贯跟着他走了出去,包括那捧着夜明珠与象笏的老吏员。   其中,有不少人都回头看了看薛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待人颇有担待,竟是满朝唯一愿为李林甫出头的,何况还不是李林甫一系。   哪怕有对李林甫心怀怨恨者,今日已经见到了李林甫身死之后的惨状,也对薛白此时出手并无怨念。   终于,这些人把陪葬品悉数搬了出去,留下空空如也的地穴。   薛白始终抱着李腾空,目光落在了地穴入口处,只见刁氏兄弟走了下来,刁庚还背着一个包袱。   “郎君。”刁丙道:“他们说,得剥了李林甫的官袍,改用小棺安葬到别处。”   “知道了。”薛白道,“你们把棺木搬下来。包袱留下。”   “喏。”   薛白轻轻拍了拍李腾空的背,道:“听话,你先出去等我,我会处理好的。”   李腾空摇了摇头。   薛白只好亲着她的额头,道:“你可以信任我,你阿兄也在,他会看着。”   李腾空目光看向李岫,只见这位阿兄已经像是烂泥一般瘫在那儿了。   她依旧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能让你收拾我阿爷的骨容,得我这个女儿来做。”   “我能替你收拾。”   薛白说着,生怕她反问一句“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他遂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她感受着他的心跳,以及对她的心意。   “我虽没能成为李林甫的女婿,但……”   李腾空捂住了薛白的嘴,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道:“你别说。”   然后,移开手,踮起脚,在薛白嘴唇上亲了一下。   薛白愣了愣。   李腾空遂离开了他的怀抱,走向了棺椁。   薛白转身,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心疼,但没有再上前拦着,眼睁睁看着她走到棺椁边,俯身去看李林甫腐烂到一半的尸体。   地穴里,是压得人要窒息的腐臭。   唯有唇上的一抹温热,让人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   薛白反应过来,拿出两块帕子,上前,给李腾空系了一块在口鼻上,自己也系上,再从地上拾起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件紫金朝服。   他四下看了看,见到李岫身前有一滩呕吐物,便过去,把那朝服的里料放在呕吐物上抹去。   过程中,李岫始终躺在那里,双目无神,像是死了一般。   薛白走到棺椁前,看了看李林甫的尸体,再看着手里已经脏臭不堪的朝服,将它铺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皮囊,小心地往上面倒了些发黑的血。   这是杜五郎拿来的,据说是他家厨房发了好多天的羊血。   做完这些,刁氏兄弟已经把那口薄棺搬进来了。   李腾空回头看了一眼,将宽大的袖子扎起来,准备动手搬李林甫的尸体。   但谁也不知道这尸体一碰,会有哪个部位流下来。   “十郎?”   薛白转头向李岫问了一句。   李岫的魂已经丢了,半晌并没有言语。   这情形之下,如此反应也正常,薛白虽觉得李岫不够强大,但也能理解,遂示意刁氏兄弟动手。   刁氏兄弟系了帕子,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打算搬李林甫的尸体。   头颅一抬,脖颈上便快要断开来了,只剩下一点粘连,刁丙不敢再抬,看向刁庚,只见他手里拿着两只靴子,但靴子上的两条腿软绵无力,一拉就断。   李腾空闭上眼,身子晃了晃。她又睁开,伸出手,试图抬起李林甫的肩膀。   这次,薛白没有再拦她,过去用双手捧起了尸体的躯干。   他说不上来手上是什么样的触感。   就像是捧起快要腐烂掉的天宝盛世吧。   既恶心,又沉重。   偏偏又带着他对李腾空的感情。   出于这份感情,他愿意去捧这腐烂的尸体、腐烂的王朝。   ***   李岫眼前什么都看不见。   他脑子里不停回闪着他此生经历过的一切,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然而,真正值得在死前回忆,能支撑着他的事……没有。   一事无成的一辈子,只是阿爷极致的权力与悲惨的后事之下,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既没能阻止阿爷迫害忠良,也没能阻止阿爷为人所迫害,废物罢了。   比废物更可怜的是,他是一个清醒的废物。故而比那些醉生梦死的蠢货兄弟们痛苦得多。   李岫自嘲地苦笑起来,对这糟糕透顶的生命再无眷恋。   不必再去振州了,今日便死在此处吧,与阿爷陪葬,像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圣明天子,做出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抗议。   但其实,这抗议也根本没人在乎,废物就是废物……于是绝望又加深了一层。   忽然,眼前一恍,李岫回过神来,只见那些人已经在搬他阿爷的尸体了。   最后的体面也被剥下来。   然而,当他定睛一看,发现那被搬着的不是一块块的血肉,李林甫依旧裹着紫金朝服。   衣服很重要,在这一刻犹为重要。   李岫这才清醒了些,认出正在搬动尸体的竟是薛白与李腾空。   他勉力在地上撑了撑,艰难地站起身来,向他们迈步。   只见李林甫腰下方的衣袍里有东西正在坠落,他连忙快步过去,双手捧住。   入手,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触感。   李岫想哭,但他终于是在最痛苦的时候,做成了一点点的事。   ***   一声轻响,木板盖在了薄棺之上。   “给我。”   薛白从刁丙手里接过锤子,用力敲了几下,给李林甫钉了棺。   才放下锤子,他转头却见李腾空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像是要晕倒,连忙再次搂住她,伸手一探,只见她额头一片滚烫。   “你病了?”   李腾空没答,却很眷恋地把头埋在薛白怀里,低声道:“你落了把柄在陈希烈手里……”   “无妨。”薛白道,“先操持你阿爷的丧事。”   “嗯。”   李腾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还想提醒薛白几句,却觉得喉咙紧得难受,透不过气来,连眼前的画面都开始恍惚。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整个人像是飘了起来。却是被薛白拦腰抱起。   他力气很大,臂弯稳稳当当的,胸膛宽阔。若说痛苦像是疾风骇浪,他的怀抱便像是一个港湾。   李腾空忽然想到,她阿娘过世那年,阿爷依旧是毫不关心。那时,她常常会一个人躲进后院里的一个树洞里面,那里没人能找到她,连眠儿都不能。   于是,她可以在里面尽情地哭,哭完了便睡,不用担心被指责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   眼前忽然大亮,那是薛白抱着她出了地穴了,风吹来不再那么臭,她吸了吸鼻子,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事发到今,她才终于哭了。   耳畔,薛白正在与人说话。   “我已把李林甫移至薄棺,接下来便让李岫另寻他处,以庶人之礼埋葬罢了。百善孝为先,李岫的流放,想必不急在这一两日,且容他从容治丧,如何?圣人一向宽仁,必是不会追究这等小事。”   “他若逃了,薛郎担待吗?”   “我负责便是。”   “也好。但,老夫提醒薛郎几句……李林甫被士人怨恨,如今已是罪臣。薛郎肆无忌惮,与李家女走得如此之近,甚至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今日所作所为,难免要让人弹劾。”   “多谢左相,是我失矩了。”   “那你还不收敛。”   “情难自禁。”   李腾空听了,很想要睁开眼看一看,但她实在太难受了,眼皮似有万钧之重,怎么睁也睁不开。   渐渐地,耳边的说话声隐去,她隐入了一片黑暗。   ……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隐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李腾空向声音来源处走去,见到两个小鬼正蹲在一口油窝里边添柴。   它们的长相很丑恶,舌头很长,卷到肚子上,露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   当她走过来,它们回过头,笑了笑,道:“唐僧肉吃不吃?吃了能长生不老。”   李腾空莫名地有些恐惧,摇着头,想要退后。   但不论她怎么退,离那油锅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个小鬼笑着,尖声叫嚷道:“来啊,一起吃。”   李腾空拼命摇头,一个铜盆却还是被端到了她面前。   盖在上面的布被一把掀开,显出里面的血肉淋漓。   她一阵恶心,转身正要跑开,忽然,一个头颅悬空出现在她身后,猛地睁眼,显出一个死不瞑目的愤怒眼神,正是李林甫。   李腾空吓出了一声冷汗,一阵颤抖。   下一刻,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腾空子?”   “小仙?小仙?”   李腾空睁开了眼。   烛光泛着温暖的光,薛白正坐在她的榻边,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她连忙坐起,迫不及待地投入了他的怀抱,搂着他,贪婪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这才逐渐安心下来。   “做噩梦了?不怕。”   薛白轻抚着她的背,感受到她单薄的春衫下冰凉的肌肤出了汗,还在轻轻颤抖。   “我小时候也做噩梦,我祖母有一个法子让我不怕,来,我给你试试。”   李腾空倔强地搂着薛白,不愿松手,像是害怕一松开,他就走了,之后去南诏,一去就是一年。   “放心吧,我不会走,我给你驱噩梦。”   “真不走?”   “嗯,再也不离开你。”   李腾空又抱了他一会,这才肯松手,却还是拉着他的衣襟。   薛白却是凑到了她脸边,之后又移开头,朝着帷帐外呸了一声,如此重复几次,他道:“好了,把秽气呸出去了。”   “傻乎乎的。”   “我给你念经吧。”薛白搂着她,一同在榻上躺着。   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杂念,只是照着小时候祖母做的样子,想了想,念起经来。但他只会一句,翻来覆去都是“南无阿弥陀佛”。   李腾空任由他抱着,听了一会之后,小声嘟囔道:“我是个道士。”   “嗯?”   薛白有些不安,稍稍松开手,想着是道士不能抱吗?   可大唐从没有女冠不能抱的说法。   李腾空不愿他松开,把背又贴紧了他怀里,方感安心,低声道:“你给道士念佛经。”   “那……那就不念了?”   “念呗,都是修行。”   “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李腾空渐渐安心过来,之后,便开始觉得两人这样有些不妥了。   她动了动,却不好意思叫薛白走开,总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就朝后,只好静静躺着。然后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很干净了。   “我的衣服?”   “眠儿与皎奴给你沐浴更衣的。”薛白道,“颜嫣、季兰子这两天都守着你,她们累狠了,才换了我。你阿爷棺木已经重新下葬了,丧事还未办完,你阿兄还在休养。我会想办法,让他不被流放……”   “多谢你。”   “嗯。”   李腾空本以为薛白会说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必称谢。结果他只是这般应了一句,她不由有些患得患失。   但同榻而眠的拥抱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便嗔道:“嗯什么嗯。”   “你不用谢我,应该的。”   李腾空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些……情不自禁,都是真心的吗?”   话到后来,声音渐小,声若蚊吟。   薛白道:“自是真的。”   “那此时为何不说了?”   “我不想显得像是占你便宜。”   “有何便宜可占的?”   李腾空这般一问,薛白沉默了。   她自知失言,这不是一个道士该说的话,何况还是刚经历过家中大变。   可孤男寡女同榻相拥,情愫暗生,总是让人情不自禁。   很快,两人之间的气氛起了变化。   薛白也起了变化。   李腾空初时不知那是什么,依旧往他怀里贴着,之后才想到玉真公主留下的册子,不由身子一僵。   她犹豫了一会,道:“我……也许……能……给你……妾吗?”   薛白没听清。   李腾空又道:“但,缓些日子好吗?我还没……没想好。”   薛白连忙往后让了一点,问道:“让眠儿、皎奴来陪你吗?”   “我是说,那个缓一缓,你……可以不走的。”   “好。”   “那你还不?”   “情不自禁,你不必管它。”   李腾空这才重新放松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既是说不上开心还是难过,只是蜷缩着,枕着薛白的手,渐渐又进入了梦乡。   薛白那土办法似乎有用,这次,她没有再做噩梦。 第369章 瘦死的骆驼   长安城郊,月光照着荒野里的一个小土包,隐约能看到它前方的木牌上用血写着“先父李公林甫之墓”几个字。   跪在墓前的李岫回过头,听到远处有狗吠声传来,先是想到有具薄棺当不至于让野狗把阿爷的尸体刨出来。但野狗不刨,旁人呢?   他遂起身上前,把那木牌拔了出来,用匕首把这一面的字迹全都刮掉,之后,重新写上“先父之墓”。   曾经位极人臣的上柱国、晋国公、太尉、中书令,到头来能留下的只有这四个字,所占之地不过黄土一柸。   做完这些,李岫才发现这几日一直跟着自己的两个衙役不知到了何处,也许是偷懒,在北面的驿站睡下了吧?   这是一个逃往他处、隐姓埋名的好机会,如此可不必再流放振州,保得一条性命。   他往北面长安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往东面走去,脚步踩在地上的枯叶上,沙沙作响。   忽然,李岫停下脚步,因脑子里泛起了一段对话。   “他若逃了,薛郎担待吗?”   “我负责便是。”   此番能让他养好身体、再仔细操办李林甫的移葬之事,薛白是作了担保的。另外,薛白私下里也与他说过,定会想办法,为李家无辜家眷免除流放之苦。   倘若不告而别,辜负薛白信任便罢了,岂非放弃了营救家小的希望。   李岫虽与妻子卢氏不谐,待几个儿女却甚有感情。再想到若是就这般逃了,此后躲躲藏藏一辈子,孑然一身,活着又有何意趣。   他终究是转过了身,向长安城走去。   回到长安时,天已经亮了,城头上的晨鼓响起,响遍四面八方。   “咚、咚、咚……”   鼓声传进了宣阳坊薛宅的客房。   薛白醒了过来,迷迷糊糊中闻到李腾空淡淡的香味,有些不真切之感。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压麻了的手抽出来,正要起身离开帷幔,却发现衣角被她拉住了。   “你醒了?”薛白轻声问道。   李腾空依旧闭着眼,像是还在睡着。   可薛白却发现她把他的衣角攥得很紧,遂又问道:“没有醒吗?”   “没醒。”   “饿吗?起来吃些东西。”   李腾空侧了个身,摇了摇头,不愿起来,抱着薛白像是怎么抱都抱不够一般。   “还是吃些吧,你近来又瘦了。”   “硌吗?季兰子就总说我硌着她呢。”   “不硌。”薛白不太喜欢说哄人的话,偶尔却是会说一两句,“瘦了,惹人心疼。”   两人腻歪着,不觉有过多久,却听皎奴在门外道:“十七娘,十郎来找薛白了。”   晨鼓停了有一会儿了,李岫已从城门走到薛宅。   他在前堂等了等,被领进一间客院,正遇薛白与李腾空牵着手,从客房中出来。   李岫见了,脸色一变,感到有些难堪。   他妹妹是相府千金,过去嫁给薛白都算是下嫁,可如今家中遭难,竟是就这般被薛白霸占了。   朝堂之上弱肉强食本是如此,让人无可奈何。   “十郎坐吧。”薛白抬手一引,“小仙要用些朝食,正好一起边吃边聊。”   不知是因为李岫的心态变得自卑了,还是薛白的地位又提升了,虽是短短一句话,气势却完全主导整个场面。   李岫再也拿不出当年在右相府要求薛白辅佐时的架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在石凳上落座。   不一会儿,眠儿提着食盒过来,端上朝食。   薛宅的吃食虽没有山珍海味,种类却多,味道也好,因颜嫣是个嘴特别挑的,又仗着丰味楼是自家产业,这方面颇有要求。此时食盒打开,便有好几样小食、糕点,还有一小壶酒。   “我是不喝的。”薛白将那一壶酒摆到李岫面前,道:“十郎喝些吧。”   “好。”   薛白又舀了几个馎饦,递给李腾空,道:“吃些吧?”   “嗯。”   李岫不耐看他们这个样子,微微侧过头,饮了一杯酒,化解了嘴里的苦意。   “李献忠叛逃一事,十郎是如何看待的?”薛白提起了正事。   “若说我阿爷与别的节度使共商谋逆,虽冤枉,但还不至于太荒谬。至于李献忠,只是节度副使,阿爷岂可能与他合谋?他显然是被安禄山逼得叛逃。”   这些在薛白眼里已是非常清晰之事,但李岫话语里还是有了新的内容让薛白留意到。   “别的节度使?有谁?”   “边镇节度使一共也就那些人。”李岫道:“除了朔方节度使张齐丘、河东节度留后韩休琳,这两人是王忠嗣离任时举荐。其余者,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皆是我阿爷为宰相时任命。”   “李林甫与哥舒翰、安思顺、高仙芝也说过以武力阻止李亨登基一事?”   李岫犹豫着,没有回答,似在思考能否信得过薛白。   薛白不急,督促李腾空多吃些。   “安思顺。”李岫犹豫之后有了决定,答道,“安思顺一直想兼职朔方节度使,答应了阿爷往后必不会支持李亨。故而,阿爷想除掉张齐丘,把朔方交给安思顺。”   “安思顺与安禄山是兄弟,这兄弟俩想把北边五镇都掌握在手里,李林甫就不担心吗?”   “他们不是兄弟,安禄山的阿娘是带着他改嫁给安思顺的阿爷,他二人关系并不好。”李岫道,“阿爷想让安思顺兼领河西、朔方,反而是存了牵制安禄山的心思。”   “我不信。”薛白道。   李岫一愣。   薛白道:“依我看,安禄山、安思顺这俩兄弟关系并没有那么差,演戏骗了整个朝廷,欲谋五镇之节度使。”   “何以见得?”   “直觉。”   薛白与安思顺并不熟,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观点,但从他对安禄山的了解来看,那个胖乎乎的胡人面带猪相却心中嘹亮,是极擅长伪装与骗人的。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他有了一个隐约的想法。   “李献忠的叛逃,乃因安禄山逼迫,为此,朔方没了节度副使,而节度使张齐丘也被牵连。你不觉得,安思顺、安禄山这一对兄弟有所共谋吗?”   李岫道:“伱是说,安禄山在帮安思顺?如果他们兄弟故而装作不和,那他们所图就太大了。”   “是啊。”   “但不会,安禄山杀哥解之事,怎么看都与安思顺无关。”   “那为何偏偏杀的是哥解?又正好逼反了李献忠?”   李岫道:“安思顺曾多次提醒阿爷,安禄山筑城屯兵,所做所为已超过了阻止太子登基。可见他兄弟不和是真的。”   薛白淡淡道:“不能看他说什么,得看他如何做。”   “只能说,你对安思顺有偏见啊。”李岫道,当然,这些事与他无关,他遂问道:“说这些,能洗清我阿爷的冤屈吗?”   “不能。”薛白道,“但能让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作用。”   李岫愣了愣,又饮了一杯酒,沉吟道:“你想要什么?”   “关于诸镇节度使。”薛白道,“我要尽可能地了解他们,麾下有多少将领、多少粮草,到底是什么立场,接下来是何去何从。”   眼下,安禄山对河东、安思顺对朔方都虎视眈眈。而他一个中书舍人并无权力插手这些事,李岫能起到多少作用不太好说,但右相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必会有些帮助。   “你为何关心这些?”李岫忽然问道。   薛白道:“我心忧社稷。”   李岫盯着他,眼神中渐渐带着打量之意。   薛白察觉到了这目光,道:“怎么?不信吗?”   “信。”   李岫犹豫着,几次开口欲言,末了,低声道:“阿爷与我说过你的身份……”   薛白正用筷子夹起了一枚鸽子蛋,闻言心念一动,暗忖李林甫果然是与李岫说了。   当时,李林甫假装痴呆,试探了他。而他也顺水推舟,故意依着皇孙李倩的立场来应对,为的就是让李林甫捉摸不透,心生猜疑。   这也是他愿意救李岫的原因之一,他想知道李岫又知道多少。   圆圆的鸽子蛋被夹着,稳稳当当被薛白放入口中,他淡定自若地嚼着,待将它完全咽了下去,方才问道:“我有何身份?”   李岫揣着酒杯,略低下目光,避开薛白的直视。脑子里回想起李林甫病重时说过的那些话。   “为父怀疑薛白是废太子李瑛留下的儿子,可想不起来当年情形是如何。”   说完这些,过了一会,李林甫又喃喃道:“就连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为父都不记得了……你去给调几卷文书来。”   当时,李岫只当阿爷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的,但今日薛白的几个问题,鬼使神差地,让他忽然想起了此事。   院子里安静下来。   李腾空不好吃,放下筷子,捧起杯子饮了温水,道:“阿兄,你该信他,若有甚想说的,便与他说了吧。”   “女大不中留啊。”   李岫叹息了一句,缓缓道:“我亦不知你有什么身份。但,阿爷临终前到华清宫去面圣,当时带了几份卷宗,好像是有关你身世的吧?”   薛白并不怕这些卷宗能揭穿什么,因为他本就不是皇孙李倩,但这些卷宗显然对他冒充皇孙是极为有用的。   早在他在右相府看到它们之时,就觊觎已久了。   他不动声色,问道:“是想去沾染圣人元气的那次?”   “是。”   “那如今还在你们骊山的别业?”   “不在别业。”李岫道,“当时我阿爷到了骊山,直接便进华清宫觐见了。所携之物,过望仙桥时,我放在了旁边的逍遥殿。”   薛白点头记下,意识到李岫于他的作用,不仅是能为他参谋边镇节度使官位之争,往后谋朝篡位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他虽承诺过会保李家无辜之人,但方式也有很多,比如让李岫流放到别的地方,或是派人保护其到振州。眼下则决定该更多地施恩,收服人心。   然而,才想到这里,大理寺已派人来带李岫回牢房了。   ***   中书门下省。   杨齐宣终于养好了伤,重新回衙门视事。   他把自己拾掇得很体面,恢复了重臣的风仪,可惜断掉的牙齿已长不出来,遂决定尽量少说话。   步入前庭,他先探头探脑地四下一看,寻找着薛白的身影,又担心真的遇到。   “看什么?”   有人在他肩上一拍,一股口臭味传来,不用回头看就知是吉温。   “放心吧,薛白已有两三日不曾来视事了。”吉温讥笑道,“据说是他得了哥奴的女儿,想必是醉死在温柔乡里了。”   杨齐宣最关心此事,自然是知晓的。   他派人盯着了,薛白是亲手把李腾空抱回去的。还有李季兰,说是暂住在和政郡主府,其实那天跟着薛白回家后就再没出来过。   此时再看吉温脸上的淫笑,杨齐宣只觉一阵心痛。   “看你这样子。”吉温道,“男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与你说一桩正事。”   说着,他揽着杨齐宣的脖子,凑近了,与他交头接耳地说话。   “这次,薛白犯了诸多大罪,我们身为谏议大夫,自当弹劾他。”   “可他倚仗着征南诏的功劳,圣人只怕不会轻易动他吧。”   “简单。”吉温道,“把哥奴的新坟挖开看看,只要那紫金朝服还在,那便是欺君大罪。”   “这……”   吉温道:“这般与你说吧,李献忠是李林甫的义子,叛逃了,可见李林甫必是谋逆,薛白包庇李林甫,亦是谋逆。”   杨齐宣有些担心,但并不是顾及到与李林甫多年的翁婿之情,而是害怕薛白,他道:“如此,真就摆明阵仗与薛白斗了。”   “他当众打了你,你还有退路吗?”   杨齐宣一想也是,道:“薛白谋逆?对,他一定是谋逆,才敢当众殴打官长。”   思路既有了,他又身为谏议大夫,回到官廨便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弹劾薛白的奏书。   吹干墨迹,他很快又感到了为难,如今的宰相,杨国忠、陈希烈都不愿多生事端,这奏书写了,又如何能递得上去。   然而,中午时分,吉温又到了他的官廨,问他要了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齐宣不由好奇,便问出了他的疑惑。   吉温遂笑了笑,道:“你忘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可不仅杨国忠、陈希烈二人。还有一人,甚至是薛白一手扶上来的。”   杨齐宣一愣,惊讶道:“他?他也站到我们这一边了?”   吉温拍了拍他的肩,道:“府君的实力,远比你预想中要强大啊。”   ***   次日,薛白打算暂时把手里的诸多事务放一放,出城去接颜真卿一趟。   颜真卿已是第二次到陇右,且一待就是一年多,乃因吐蕃有个苏毗部想要叛吐蕃归附大唐。   此事,在南诏之战前就有眉目。如今南诏之战已打完了,苏毗却还未有大动作,但不知进展如何。   这等机密之事,连薛白也不甚清楚,唯有私下里与颜真卿谈了。   薛白这次带回了那吐蕃公主娜兰贞,便是想着,有这样一个俘虏在手,或许能帮到颜真卿。   这日,他出门前便交代杜妗把娜兰贞带到薛宅,等他与颜真卿聊过之后随时可以见。之后他翻身上马,正要出门,迎面却遇到一队差役过来。   “薛舍人,还请随我们往大理寺走一趟,寺卿想问你几句话。”   “何事?”   “例行公事罢了,不打紧。”   薛白大抵能猜到原因,眼看天色还早,颜真卿不会那么早就到。遂点点头,随着往大理寺而去。   他还未将李家的无辜家眷救出来,似乎自己也要陷进去了。   大理寺卿李道邃是个老臣了,过去与李林甫关系还算融洽,不太愿意参与到各种党争上来。因此,待薛白不算差,有话便直说。   “薛舍人,你被弹劾了。例行公事,大理寺得审查你一遍,此案老夫很重视,遂亲自过问。”   “是,李寺卿辛苦了。”   “听闻你庇护逆臣李林甫的家眷……”   李道邃年迈,精力不济,说到一半,把手里的公文递了过来,道:“薛舍人自己看吧。”   薛白一看,果然是杨齐宣。   “李寺卿,此事简单,杨齐宣与我争风吃醋,心怀怨恨,故意污蔑我罢了。”   李道邃也不管对错,提笔写下,一副只为了交差的模样。   但其实这种看似不太上心的办案态度,有时能让人掉以轻心,栽个大跟头。   “争风吃醋,蓄意污蔑。”李道邃喃喃着写罢,问道:“圣人削李林甫之官爵,收回追赠,但薛舍人保留了他的紫金朝服,此事如何交代?”   “杨齐宣可有证据?”   “据在场的衙役所言,你支开了他们。”   “那又如何?”   李道邃提醒道:“只需开棺验尸,此事真假便一清二楚了。”   “开棺验尸?”薛白道:“李林甫便是与李献忠有谋逆之言,终是侍奉圣人十余年的老臣,圣人一向宽仁,倘若为一件朝服而对死者如此,失了圣人颜面,杨齐宣这般提议,是为不忠;再者,杨齐宣身为李林甫之婿多年,休妻便罢了,不念旧情刨尸,是为不孝。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说的有几分真话?”   又问了几个问题,李道邃搁下手中的毛笔。   “老夫会把询问的结果呈递上去,但圣人更信谁,却非老夫所能左右。”   “多谢李寺卿。”   薛白执了一礼,告退出来。   离开李道邃的官廨,前方就是熟悉的大理寺前院,隔着墙,有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   “我和你们说,哪有什么谋逆大案啊,就是杨齐宣与薛白争风吃醋罢了。”   是杜五郎的声音。   杜五郎一听说薛白被大理寺带走了,第一时间便赶来相救。   他与大理寺狱的狱卒们十分熟悉,又擅长于说这些绯闻逸事,凡有衙役问他,便绘声绘色地说起来,以期能改变案子的走向。   “你们可知?薛白前阵子还打了杨齐宣,便是为了女人……啊?你出来了?”   杜五郎正说得热闹,转头一眼看到薛白,放下心来。   “薛白来了,你们可问他,我说的对不对。”   薛白苦笑,道:“不错,你说得对,我就是与杨齐宣争风吃醋,才打了他。”   “薛舍人,小人听说,你们不止为一个小娘子吃醋,好像还是两个哩?”   “他这般说的……”   薛白话到一半,忽见到有一人正站在旁边的走廊上,负手往这边看着,正是颜真卿。   他登时窘迫。   脸皮再厚,他当着丈人的面,也实在无法说他在为旁的小娘子争风吃醋,还是为两个小娘子,也不知何处传出的风声。   “散了吧。”杜五郎是有眼力见的,连忙驱散众人,“叫你们的官长看到了,怕要骂你们不尽忠职守,散了吧。”   薛白则走向颜真卿,羞愧地行了一礼。   “见过丈人。”   “哼。”   颜真卿脸一板,冷哼一声,负手往外走去。   薛白跟上,边走边说着分别之后的诸多事情,一直说到昨日与李岫的对话,当然,只说关于边镇的话题,隐去了有关他身世的那段。   “哥奴这一死,朝局反倒更乱了啊。”颜真卿有些唏嘘,接着薛白的话题道:“说到安思顺,此人与哥舒翰当年曾一起在王忠嗣麾下任将,彼此很不对付。”   薛白听了心念一动,心想或可让哥舒翰谋取安思顺的河西节度使一职。但唐军与吐蕃军如今正在青海交战,并不好因为这些权力之争,而耽误了边境战事。   薛白遂问道:“丈人此行,陇右形势如何了?”   颜真卿摇头道:“你不必打听。”   连薛白都不告诉,此事显然是极为机密了。而机密也代表着事情是有进展的。   “我在南诏,俘虏了一个吐蕃公主,乃是尺带珠丹的女儿,可与吐蕃局势有益处?”   颜真卿听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捻着长须,眼眸闪光。   他暂时顾不得再敲打薛白争风吃醋之事,追问了关于娜兰贞的情况,道:“到你府中去谈。”   两人一路回了薛宅。   薛白带着颜真卿登上阁楼,往庭院里看去,只见娜兰贞穿着一身襦裙,手里抱着一个羯鼓敲着,旁边的任木兰拿着一柄剑正在模仿李十二娘剑舞,嘻嘻哈哈地笑着玩耍。   “倒真是有几分像尺带丹珠。”颜真卿看了一会之后,抚须道。   “丈人见过尺带丹珠?”   “他亲临青海了,正是因为他在,苏毗部原本准备好叛逃了,却不敢有所动作啊。”   “那如今呢?”   颜真卿不急不徐地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低声道:“吐蕃赞普亲临前线,他身后一些臣子,自然准备好有所动作了。我这趟回来,乃是带了他们的使节的。”   他言尽于此,并不想对薛白说太多,指了指庭院中的娜兰贞,道:“这个小女子,到时我得带走。”   “对了,还未告知丈人,她算是我的一个学生。”薛白菀尔道:“也算是丈人的徒孙了。”   颜真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放心,扶持她比杀了她要有用的多,我们懂怎么做。”   薛白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想请丈人帮忙。”   “你争风吃醋之事?”   “我想保李岫,以及李家的无辜家眷,但此事怕不好向圣人求情。”薛白道,“老师若需人手出使吐蕃,不如给李岫一个立功的机会如何?哥舒翰是个念旧情的人,该愿意保护李岫。”   颜真卿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反问道:“哥奴当年党羽众多,朝中就没有旁人愿出手庇护他了?”   “没有了。”   “我回朝前,哥舒翰亦提及此事,却未想到李家能至此地步。”颜真卿道:“也好,但只怕朝廷未必答应。”   “小婿来办。”薛白道。   比起去振州,暂时送李岫到陇右去安置一段时日,想必其人未来会好得多。   而他也可以更好地利用哥舒翰来制衡安思顺、安禄山兄弟。 第370章 彭娥   五月的长安天气渐热,兴庆宫的龙池却十分清凉。   杨玉环登上沈香亭附近的阁楼,能看到龙池边正在营建着新的游冶场,已快要完成了。   那是杨国忠给圣人设计的第二个秘室,根据志怪故事布置的,讲的是永嘉之乱时,有一女子名为彭娥,为躲避乱贼而逃入山中,见到了诸多鬼怪,让圣人可去寻找彭娥。   李隆基对此事十分期待,杨玉环却不然,觉得杨国忠做出的东西更像是为了给圣人献美女。于她而言,可玩的东西远不如薛白最初布置的那个。   说到薛白,他回长安也有一个月了,却也不来拜见她,两人只在朱雀门城头上远远见了一面。   正巧想到他,那边张云容回来了,到了杨玉环身边禀告了一句。   “贵妃,圣人要晚些来,眼下还在勤政楼,奴婢过去时圣人正处置弹劾薛郎的奏书。”   “他又犯事了?这才回来几日。”杨玉环似觉好笑,“哪个又弹劾他?”   “据说是個叫杨齐宣的,与薛白争风吃醋,告了刁状。可张垍正在圣人面前支持杨齐宣,说薛白的不是。”   “嗯?”杨玉环犹在笑,悠悠问道:“不是说薛白是张垍的私生子吗?”   “贵妃可莫开玩笑了,这次可是谋逆的大罪。”   “薛白如何辩解的?”   张云容摇头道:“未见到薛郎。”   杨玉环原本懒洋洋地倚坐着,闻言才直起身来,慎重以待。   在她看来,谋逆大罪不要紧,怕的是失去了圣人的信任。以往薛白陪圣人吃喝玩乐积攒下来的好感,这几年差不多已在一次次的敢言直谏中消耗殆尽了。   她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何事,对国政也难插上嘴,并不知如何帮忙分说。可想必只要让薛白能面圣,他自能解释清楚。   这般思量着,再一转头,看到了龙池畔正在营建的游冶场,杨玉环明亮的眼眸中有光彩闪动。   ***   中书门下省。   薛白才被迁为中书舍人便遭到了弹劾,使他上任并不顺利。同僚们只当他很快会被贬官,并不愿将差事分派给他。   中书舍人的差事是诏旨制敕、玺书册命,能看到朝廷最新的旨意,掌握机密,便相当于掌握了偌大的权力。薛白很想要这份权力,但他并不急在一时,眼下他要做的是保下李岫,并反击了杨齐宣的弹劾。   大概的办法算是已经想好了,可他发现实施起来甚是困难,因绕不开那几个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在长安行事是对付人,反而不如在地方、边镇,遇到的是具体的事。   这日,他正在衙署里翻看过往的诏书,找到了一份早年间的《命备吐蕃制》,甚是有意思。   开头几句话,便能感受出李隆基对吐蕃的怒火——“惟吐蕃小丑,忘我大德,侵轶封域,抄掠边甿,言念於兹,无忘鉴寐。”   后面则是命令各个军镇集结劲卒防备吐蕃,写了几个军镇的兵力分布,陇右有将近四万人,分为临洮、河源、安人、白水、积石、莫门军等各军团;河西有二万六千人,分为赤水、玉门、豆卢等军团……   薛白正看得入神,心想难怪中书舍人是储相;刁氏兄弟则在官廨的前厅识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安静详和的气氛中,忽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放饭了。”刁庚伸了个懒腰,他们这个官廨,目前还只有放饭的杂役有时会过来。   然而,来的却不是杂役,而是一个身穿襦裙的身影转进门来,又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刁庚只觉一辈子见的美人都没在薛白身边围绕得多,惊叹的同时也见怪不怪了,小声向刁丙嘟囔道:“皇城中书门下省,怎能让小娘子闯起来。”   “别说话。”   屏风后方,薛白也抬起头,只见谢阿蛮负手缓行,边走边打量着他这官廨。   “许久未见了。”   “我嫁人了。”谢阿蛮忽然道。   薛白一愣,笑道:“恭喜。”   “恭喜你个头,我骗你的。”谢阿蛮道:“反倒是我该恭喜你,如愿以偿,当了五品高官。”   “俸禄还是不如谢小娘子。”   “嘁。”   谢阿蛮确实也富,并不反驳,终于说起了正事,道:“我是来带话的,让你明日傍晚到兴庆宫一趟。这是带话,不是传旨。”   “御宴?”   “那倒不是,是去陪圣人、贵妃游玩宫中新落成的秘室,这还是你先想出来的新奇之物,圣人有意让你对杨国忠的布置评点一番。”   薛白听了,并无太多惊喜,反而微微有个蹙眉的动作。   过去他一直在尽力摆脱“狎臣”的标签,在他入仕之前,朝中还是有一些正义能干之士,不时能发出声量的。他及第以来尽可能地不陪李隆基嬉游,为的便是更容易得到这部分人的支持。   结果,到这一两年,风气似乎变了,世人渐渐不以狎臣为耻,反以攀权附贵为荣。这风气在杨国忠拜相之后尤为明显。   那再坚决排斥当狎臣还有何意义?   谢阿蛮等了一会儿,见薛白没有反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倒是领旨啊。”   “谢小娘子不是来带话的吗?”   “那你也得答应。”   薛白思忖着,竟是问道:“我能带人一起去吗?”   谢阿蛮一愣,问道:“带谁?”   “李林甫第十七女,玉真公主之徒,腾空子。”   “如此说来,京城传闻伱与人争风吃醋,竟是真的了?”   薛白道:“腾空子亦算是宗室远亲,往年御宴,她亦作为家眷到场。相信圣人心胸宽广,定不会为难她。至于李林甫谋逆一事,业已定案。死人不会辩解,圣人或可听听李家人的说辞。”   谢阿蛮惊讶不已,道:“你也太胆大了,敢与圣人讨价还价,真不怕被治罪?莫忘了,如今弹劾你的奏章,可还有这么厚。”   “恳请小娘子替我转达这个请求。”   “你待我还真客气。”谢阿蛮以赞扬的语气批评了薛白一句,“等着吧,我替你去问问。可是这般儿戏之事,你就别抱太大指望了……”   ***   次日,时近黄昏。   薛白到客房中接李腾空一起入宫,只见她又换上了那件道袍。   “病好些了吗?”薛白问道,担心她走这一趟,身体支撑不了。   “放心,我通医术,已无甚大碍了。”   “不放心,听说医者不能自医。”   “唯有心病或不能自医。”李腾空平平常常地道了一句,之后,她瞥了薛白一眼,小声地补了一句,“心病是你医好的。”   声若蚊吟,但薛白还是听到了,牵过她的手,往外走去。   “这次入宫,是一个机会。待消息传出去,百官会怀疑你家中谁是否又得了圣眷。再对你家动手便有所忌惮。除此之外,我们还可向圣人求情。说辞你可想好了?”   “说是杨国忠或安禄山栽赃的?”   “不,圣人不爱听这些。”薛白道,“我们能做的是求情,而不是解释。求情则该首先展现李家还有多大价值,该说你阿爷为圣人在办,却还未办完之事……”   说话间,两人出了薛宅。   李腾空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安。   薛白竟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似闲聊道:“你赴过御宴,当不至于太过紧张。颜嫣贪玩,偏不喜那等伴驾场面,回头我设个小秘室,你陪她玩可好?”   “好。”   李腾空这才感到心里踏实了些。   可当兴庆宫越来越近,她想起自己如今已成了逆臣之女,那份不安又浮了上来。   ***   暮鼓初响起之时,杨玉环已换好了一件马球服。   不是要打马球,而是准备进那新的秘室。据杨国忠称,里面颇多幽冥、鬼怪,十分吓人,因此她换这身轻便衣裳到时好跑开。   其实她有一件薛白献上来的衣裳,轻便又好看,只是太过新奇,上衣与裤子还是分开的,不宜当着众人穿出来,被人指指点点。   因今日有些暑热,换完衣裳她身上微微沁出了些细密的薄汗。   杨玉环对自己一切都十分满意,唯独这容易出汗让她十分着恼,虽是每日拿麝香把汗都浸得有香味,依旧讨厌这汗津津的感觉。   “再过些时日天便更热了,到骊山去能时时沐浴才好。”她低声自语了一声。   服伺在旁的张云容便笑道:“贵妃想去哪儿,不是与圣人说一声就好的?”   “恰是如此,劳师动众的也麻烦。你着人备些水,待夜里我再沐浴一番。”   说话间,有小宦官来传旨,称可以随圣人往龙池了。   这便表明来伴驾的臣子都已经在恭候了,杨玉环不由好奇,薛白是真将李腾空带来了不成?   因既不是御宴,更不是朝政,李隆基今夜并不摆天子的谱,穿的是一件襕袍,虽不掩天子威风,却更彰风流气质。   他兴致甚高,到了龙池,看到杨国忠第一句话就是“杨卿能任事,先赐一杯酒”。   “谢圣人。”杨国忠眉开眼笑,双手接过高力士端来的酒饮了,道:“臣亦有些紧张,臣初次调度这场面,恐做得不好,更恐吓到圣人。”   “吓不倒朕,越是惊悚越好。”李隆基朗笑,道:“你连南诏之战,都能调度兵马安排妥当,这点小游戏,如何还能调度不来?大胆去做。”   “臣领旨。”杨国忠道:“那臣这便去准备。”   说罢,他准备退下,却是瞥了眼薛白。薛白当时兼任的游冶使之职,如今便是他的兼差之一,正是拢圣心、捞钱财的肥差。他生怕被薛白抢回去了,因此卯足了劲今夜要干好。   薛白则依旧对游冶使不感兴趣,更关注的是李腾空的状态。   今日咸宜公主也在,见到了李腾空这个往日的闺中密友,却是如不认识一般,显然是并不想被牵连,甚至还与高力士说“逆臣之女如何有资格入宫觐见”。   那边,李隆基与杨国忠聊过,也看到了薛白,道:“朕问你,你可有犯欺君之罪?”   这个问题问得很宽泛,也许是问薛白有没有把李林甫的紫金朝服剥下来,也许是问薛白是否谋逆案的共犯。其实吧,薛白真有谋逆……杨齐宣误打误撞,还真是弹劾对了。   “臣没有。”薛白应道,“臣以为,杨齐宣犯了欺君之罪,栽赃于臣。”   他笃定李隆基不会再一次把李林甫的尸体挖出来确认。因一桩小案子,毁了天子声誉,实在是不值得。这份笃定,让他显得十分真诚坦荡,李隆基眯起眼看了看,也没能从薛白眼神里看出破绽。   “既如此,你也来吧,允你带上李十七娘。”   “遵旨。”薛白道:“禀圣人,臣之所以掺和李林甫案,除了因李十七娘。还是因为臣发现李岫于社稷还有大用……”   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道:“今夜召你来,不是让你奏事的。”   薛白竟是还敢说话,道:“可臣为人弹劾,此事若不解释清楚,臣不敢随圣人入内,以免更遭诽谤。”   “竖子,还敢与朕提要求。”李隆基叱了一声,道:“今夜若你能走通杨卿这秘室,朕便听你解释。”   “臣一定尽力。”   薛白遂带着李腾空,随队伍走向龙池畔那偌大的一片建筑。   上一次薛白给李隆基献秘室时,李林甫还活着,坐在御宴的上首。那时,李隆基至少还有一个规矩,宰相不是狎臣,不必陪他玩乐。   如今李林甫身死、落罪、移棺,丝毫不影响李隆基的玩乐,甚至没有出言向李腾空要一句解释。   对此,李腾空有些出乎意料,准备好的诸多说辞用不上,不免担忧。   “圣人没问我话,便让我随你一起进秘室吗?”   “是。”薛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见他心里明白,你阿爷与李献忠叛乱无关。”   “那为何圣人还要定罪?”   “泄天下之愤吧。”薛白道。   李腾空闻言黯然。   薛白却觉得这是好事,倘若对于李隆基而言,追究李林甫为的是应付悠悠众口,那反而更有机会给李岫等人求情。   当然,李隆基具体怎么想,还有待更多的观察。   ……   这次的场景很大,参与的人也多。   除了李隆基、高力士、陈玄礼、杨玉环之外,还有如咸宜公主夫妻、宁亲公主夫妇在内的几个公主附马。   他们走进了秘室,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眼前一片黑暗。   薛白此前只管调度,这还是第一次参与到杨国忠布置的秘室中,可看看其人做事水平如何。   黑暗中有马嘶声与大叫声传来,之后有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   “晋永嘉之乱,郡县无定主,强弱相暴。”   这旁白隐去,大门处传来了猛烈的敲打声,像是有无数盗贼正在追杀他们这一行人。   不得不说,杨国忠这声势造得十分不错,惹得陈玄礼手摁刀柄,频频回首看着大门,担心杨国忠万一谋逆了。   陈玄礼甚至觉得,圣人就不该再玩这样危险的东西。   前方忽然出现光亮,众人走近一看,吃惊不已。   杨国忠竟是真把一座山搬了过来,两座巨大的假山石立在那儿,只留下中间一条狡窄的通道。光亮便是从通道前方透过来的。   “这杨国忠,真是有些手段。”   李隆基感慨了一声,往通道里走去。陈玄礼见状,连忙带人挡在前方,让圣人走在队伍的中段。   薛白猜想,杨国忠只怕想不出太多的好主意,要制造惊悚又不至于吓到李隆基,很可能是要把最末的人悄悄拖走。   于是,当看到咸宜公主与杨洄准备跟上,他当即牵着李腾空抢先一步。   “你做甚?”咸宜公主不满道。   薛白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向杨洄,抬了抬手,无声地问道:“要不要我把你养了外室之事说出来?”   杨洄迅速领会到了这意思,连忙安抚住咸宜公主,为此挨了好几句骂,好在他无所谓在这秘室里能走多远。   众人继续往前走。   咸宜公主走在杨洄前面,忽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转头一看,杨洄还在,只是一脸木讷。   “你又做甚?”   “什么?”杨洄不明所以。   于是,她抬头一看,见到一个长舌鬼正在石壁上方无声地爬行着,正是它伸手拍自己。   “啊。”   却是李腾空转头一看,吓了一跳,缩进薛白怀里。   “怕什么?”咸宜公主却是瞪着那长舌鬼,高声嚷道:“一看就是扮的,一点都不可怕。”   那长舌鬼犹努力摆出一个吓人的姿势,嘴里发出想要夺人而噬的可怕声音。   “好吵。”   咸宜公主一伸手,将它那舌头给扯了下来,拿在手里滑滑腻腻的,原来是几段鸭肠。   如此一来,那扮鬼的伶人当即尴尬。   虽说往日常常在宫中唱戏,但扮鬼确是经验不足,遇到这种蛮横的,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前方,李隆基转过头来,看着这一幕,虽还是笑了两声,但似乎兴致已大减。   杨国忠苦心孤诣构建的可怕氛围,似乎一开始就被破坏殆尽了。   还不如上次的《游仙窟》,那才是杨国忠真正擅长的题材。   倒是不少人都看到薛白把李腾空搂在怀里的情形,其中,高力士摇了摇头,认为他们在御前搂搂抱抱不妥。   “还抱?”   咸宜公主冷哼一声,讥道:“最烦你们这种故作娇柔的人了,让开!”   她上前一步,一把将薛白推到石壁上,抢到了前面,转头向杨洄叱道:“过来!不懂吗?走在最后肯定要被捉走……”   ***   隔着墙,杨国忠耳畔也在回荡着这一句“走在最后肯定要被捉走”,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右相,还捉吗?”   “不该用鬼怪类的。”杨国忠喃喃着,懊恼自语道:“《狐女》的想法分明更好,我非要给圣人找新奇。”   “右相,还要捉吗?”   “捉。”杨国忠硬着头皮道,“把咸宜公主捉来,我要当面向她请罪。”   他设想过,倘若没有咸宜公主,局面或许还可挽回。   然而,却有宦官道:“右相,已经把薛白捉过来了。”   “什么?”   杨国忠一愣,转头看去,果见薛白与李腾空牵着手过来。   “怎么是你们?”   “我被淘汰了。”薛白道。   杨国忠道:“可方才分明不是你走在最后。”   薛白摊了摊手,笑而不语。   这是一个两层的阁楼,站在这能从上方看到下面一众人。   此时又有叫嚷声传来,杨国忠以为是有人被他吓到了,赶到小气窗前一看,却见咸宜公主正手持一把叉子,追赶着几个鬼怪。   而圣人站在那,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薛白也走过来看着,道:“一个游戏没做好,不是甚大事,可让圣人觉得阿兄你无能,那就不好了。”   杨国忠许久没听到薛白称“阿兄”了,微微一滞,笑道:“阿白可有方法教我?”   “阿兄这秘室,是如何布置的?”   “乃是根据我雇人写的故事布置的,让圣人感受到奇魅的山间鬼怪……”   颜嫣也看过这个故事,还以此敲打过薛白,故而薛白也知这故事的大概,无非是一个名叫彭娥的女子的山鬼奇遇记,遂问道:“故事里可是有彭娥?”   “这里也有。”杨国忠道:“我特意寻了一个美人,就放在最后关头,等圣人去救。”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咸宜公主已把第一个秘室的鬼怪全都驱走了,他摇了摇头,道:“临时改。”   “如何改?”   “换一个彭娥。”薛白沉吟道:“故意留一个线索给圣人,只说彭娥就藏在他的队伍中,要把他们都献祭给山鬼。需圣人找出谁是彭娥。”   “不需要我藏好的美人了?”   “对,现在改成让圣人猜谁是队伍中的坏人。”   杨国忠问道:“那……谁是彭娥?”   “要让圣人猜不到,他才会觉得有意思。”薛白想了想,道:“贵妃。”   “贵妃?”   杨国忠当即摇头,道:“若是我,第一个就猜贵妃。不如用宁亲公主吧?她最不起眼。”   “不,只有贵妃可以。”薛白道,“哪怕圣人一开始猜到,相信贵妃也有办法瞒过去。”   他需要一个聪明、贪玩、懂圣人心思,且还愿意配合的女子,杨玉环是不二人选。   ***   秘室显得愈发乏味了。   直到被咸宜公主捉住的一个小鬼忽然叫嚷起来。   “彭娥救我,彭娥救我,你与阎王说好的,带着这些人献祭给阎王……”   昏昏欲睡的李隆基忽然眯起了眼,扫视着周围的人,道:“彭娥在这个队伍里?”   他首先看向了杨玉环。   杨玉环也是刚刚打起精神,双眼透出无辜之色,摇了摇头,道:“不是臣妾。”   李隆基心里犹存疑惑,向那小鬼问道:“彭娥是男是女?李十七娘可是彭娥?”   他已然进入游玩的状态了。   而这,其实是他最擅长的游戏,猜身边到底有谁是背叛者。   他大半辈子都在玩这个游戏,从来不会错。   “……”   薛白站在阁楼上看着,只见下方的众人渐渐开始探索,又过了一个场景,他们被分开。   他想了想,悄然下了阁楼,走进昏暗的秘室。   “阿姐。”   杨玉环正在四下看着,兴致勃勃地寻找线索,转头一见薛白,喜道:“你复活了?可知彭娥是谁?”   “阿姐,你来当彭娥,如何?”   杨玉环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她贪玩,正在兴头上,有些跃跃欲试,想看自己能否瞒住众人。但也有些担心,戏耍了圣人之后,会让圣人有所芥蒂。   “为何要我来当?没有事先安排好吗?”   “因为杨国忠没有才能,但我暂时打算帮他一把,以免安禄山坐大。”   薛白也不知是在说这个秘室,还是在说朝堂的形势。   他时间不多,又道:“在这里,彭娥便相当于那个谋逆者,可能是李献忠,可能是李林甫,可能是安禄山,可能是我。但我想让圣人知道,有时候,他的怀疑未必就是对的。”   李隆基既一直在猜,那就让他猜个够吧。 第371章 狎臣   兴庆宫西面的胜业坊,座落着内侍监袁思艺的宅院。   是日,高力士既在宫中值勤,袁思艺便在傍晚时分回宅歇息,养精蓄锐,待明日轮值。   他宅中妻妾、儿女、仆婢一应俱全,根本看不出任何他是阉人的痕迹。当他身着紫金朝服的高大身影步入门内时,完全是沉稳的朝堂重臣风范,只是颌下无须,少了些威风。   候在庭中的管事迎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已安顿在偏厅了。”   袁思艺目光看去,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母丁香。   “这是来客给小人的。”管事遂笑道,“他嘴里已含了一会了。”   这一句话,袁思艺便明白来人是谁了。   他并不急着去见,而是先去换了衣裳,洗了把脸,用了点心,方才不疾不徐地步入偏厅。   偏厅里,吉温正歪歪扭扭地坐着,百无聊赖地咬着指甲,将咬出的指甲屑吐在地毯上,因吐不干净,还连着吐了好几下。   “你来了。”   “袁大监。”吉温连忙抹嘴,起身行礼,还不忘把搁在案上的母丁香重新含在嘴里。   袁思艺表情淡淡的,见桌案上有那母丁香留下的口水印子,先招过仆婢擦拭并把地毯上的指甲屑抹了,还吩咐抹布就不要留了。   这有些无礼,在他这里,已经不算是怠慢了。内侍省的两个大监,高力士是笑面虎,逢人三分笑,不论对方地位高低;袁思艺则不同,虽在圣人面前也能做到对权贵们点头哈腰,但出了宫,却常常是一张冷脸睥睨旁人。   还是因为安禄山平素送的礼太多,甚至连地毯、桌案都是他迁新居时安禄山送的,他才对吉温格外客气。换作旁人,此时难有这般待遇。   吉温十分尴尬,但他了解袁思艺,并不敢因此而恼火,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系在嘴上遮臭味,赔笑道:“袁大监勿怪,下官太失礼了。”   袁思艺在宫内是圣人的奴婢,在宫外却是很有重臣气场,神情冷峻、不苟颜笑。他也懒得寒暄,径直问起吉温所来何事。   吉温道:“下官就直说了,安府君想兼任河东节度使一职,以便更好地调度兵马,攻灭契丹。”   “此事办妥了,我在圣人耳边吹了风,圣人已命中书门下商议。”   “命中书门下商议?”吉温讶道,“可我任谏议大夫,却并未听闻此事。”   袁思艺目光闪动,须臾明白了个中原由,却没说,只道:“难免有些流程,也许再缓几日你便听闻了。”   “必是被唾壶压下了!”吉温道。   提起杨国忠,他万分不屑。   当年大家同在李林甫门下做事,他的官职权力犹高过杨国忠,可惜他被外贬了几年,哪怕得了安禄山的举荐,再回朝,官位已低于那个唾壶。   “唉。”吉温叹息一声,叹出一口臭气,道:“唾壶不学无术,如何担得了宰相啊?”   袁思艺知道,安禄山这次派吉温回朝请功,势必要在李林甫死后于朝堂竖立一个亲近范阳的宰相,此事早有默契。   他能得李隆基信任,忠心是无疑的,但愿意为安禄山做事,一是因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二是认为这些事无伤大雅,目前为止,他算是亲近安禄山,但并非完全倒向安禄山。   除此之外,也是因为这能让他感受到权力的快感。决定一方节度使、乃至宰相的人选,让他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一個宦官,只感觉自己是朝堂重臣。   吉温却晓得安禄山为了拉拢袁思艺,除了利诱之外还有离间,比如刘骆谷准备撤离长安时,便以“宫中袁将军”为掩护,在袁思艺身上盖上安禄山的烙印,官场上便是如此,从收了第一笔钱开始,就很难再独善其身。   果然,袁思艺问道:“你们想推谁为宰相?”   “张垍已与府君表态了,会支持府君兼任河东。”吉温道,“他才干、资历不俗,可为宰相,还请袁大监帮他美言几句。”   袁思艺对此不出所料,道:“可。”   “张垍毕竟不是自己人,府君只是想让他暂代宰相。至于之后更适合的人选。”吉温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府君所瞩意者……下官。”   袁思艺有些诧异,觉得若让吉温当宰相,真可谓乌烟瘴气了。再一想,连杨国忠这种唾壶都已经拜相了,登时无言以对。   “但就是还有一个难题。”吉温沉吟道:“薛白,此子像一条疯狗咬着府君不放,若不除掉,也是麻烦。”   “耐心些,圣人已过问了杨齐宣的奏折,言语之间对薛白不甚满意。”   吉温道:“下官听闻,圣人命袁大监调查李林甫移棺之事……”   “你还真要让我把李林甫的尸体再刨出来看吗?”袁思艺叱道。   “下官是说,当时有很多人证。”   “放心吧。”袁思艺道,“有我在圣人身边,要除掉薛白不难。”   “真的?”   “薛白有本事。可大唐有本领的人太多了,若不得圣心,有好下场者,几人?”   谈及薛白,袁思艺常在李隆基身边,看得最是清楚。薛白本可以比杨国忠、吉温拥有更大的权力,可惜,误听了清流直臣那一套虚无缥缈的说辞,不愿当“狎臣”而自毁前途,却不知自己之所以屡破难关,乃是因圣人对他的恩宠还未耗尽。   这朝堂之上,唯有狎臣才是最好混的啊。   此时,暮鼓声响起,吉温聊完了差事,起身准备告辞。   却有一名小宦官赶到了袁思艺宅中,这是袁思艺的义子,替他打探宫中消息。   “阿爷离开之后,薛白入宫了。”   “如何回事?!”   吉温当初就是因薛白才被贬辽东,一听薛白有动作,登时警惕,惊问了一句。   “似乎是……带着李十七娘入宫,给圣人解释了。”   “大监。”吉温连忙道:“该你出手了。”   袁思艺眼眸闪动,权衡利弊,最后决定亲自出手,道:“我要入宫,快去准备。还有,城门关闭之前,你带人立即出城,把李林甫的新坟掘了。”   “喏。”   吉温心中对薛白有恐惧,吓得不敢离开,重新坐下,只待最新的消息。   而袁思艺动作很快,在六百声暮鼓结束之前,匆匆赶回了兴庆宫中。可当他一问,却得知圣人已进了秘室,连带着薛白一起进去了。   不论他要做什么,都得等圣人出来了。   ***   兴庆宫。   龙池畔火光通明,无数人正在为讨圣人欢心而忙碌着。   占地广袤的秘室却颇为幽暗,光线是精心营造的,火光透过鬼怪雕塑的眼睛与嘴巴,照在李隆基脸上。显出他阴晴不定的表情来。   他已走到了最后一间秘室的前面,确定开口就在那鬼怪雕塑之后。却得要找出彭娥祭祀鬼怪,才能通行。   “是谁呢?”   李隆基喃喃着,再次问道:“真不是李十七娘吗?”   陈玄礼低声应道:“回圣人,我确认过了,李十七娘确是已出局了。”   李隆基遂环顾身边几人。   留到现在的,只剩杨玉环、陈玄礼、张垍、咸宜公主、宁亲公主等几人。   依方才所找到的诸多线索,几乎都指向了咸宜公主。然而,李隆基其实留意到了,杨玉环是唯一有机会能把线索替换掉的人。   可李隆基心念一动,并不愿顺着这游戏里给到的线索来推测,而是想到既是杨国忠安排的叛徒,人选必是依杨国忠的心意,那么,其实张垍才是最有可能被安排为彭娥的人,再一想,张垍未必情愿,那宁亲公主便是最好的人选了。   “八娘,你是彭娥吧?”   “父皇?”宁亲公主大讶,摇头道:“我不是。”   听她否认,李隆基反而笃定起来,道:“站过去,揭晓吧。”   “……”   上方,小小的气窗后面,杨国忠见此一幕,忧心忡忡,转向薛白,小声道:“我们是否,干脆把彭娥改为宁亲公主?”   “哪有事后再改的?宁亲公主也不认。”薛白道:“阿兄这般毫无底线、原则,一次讨好了圣人,可坏了规矩,游戏岂非乱了?”   游戏乱了不打紧,他只怕杨国忠把天下搞乱了。   “可让圣人猜错了,真的无妨吗?”   “阿兄若害怕,不妨据实说。”薛白道,“将此事推到我头上,我与阿兄一起担当。”   杨国忠不由苦笑了一下,懂了他的心思,原来他是害怕功劳被吞了,才留了这么一手。   “你是帮我,岂好让伱一人担待的?放心,我与你一并承担,也万不会吞没了你的功劳。”   “也好。”   杨国忠于是爽朗地笑起来,揽着薛白的肩,再次亲密合作。   薛白却知,不论结果如何,这大概是彼此最后一次合作了……他不是指今夜的游戏,而是指朝局。李林甫案之后,安禄山的威胁愈发显得迫在眉睫了。   因为杨国忠这个蠢材压不住。   继续从气窗往秘室里看去,结果已然揭晓了,几个大门同时打开,明亮的火光照进了秘室,宣告着游戏结束。   李隆基信心满满,笑道:“朕可猜对了?”   杨玉环抿着嘴笑笑,四下一看,转头想说些什么,却没说。   那边,高力士、杨洄等提前出局者过来,垂头丧气的模样,道:“圣人,贵妃才是彭娥。”   “是,老奴其实已找到线索,结果遇到贵妃,她一句话便将老奴献祭出去了。”   李隆基大为惊讶。   他此时将诸事串联起来,回过头来看,方知确是杨玉环。   “可一开始朕便问了太真,毫不觉得太真在骗朕。”   杨玉环万福行礼,正要回答,薛白与杨国忠已过来了,薛白抢先道:“回圣人,因一开始并无彭娥,彭娥是中途才加上的。”   李隆基一愣,转头看向杨国忠。   “回圣人,是臣见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丝毫吓不到圣人。才自知考虑得不妥,圣人天威,元阳充沛,岂会以驱退小小鬼怪为乐。臣便请薛白临时加了一出戏,请圣人治罪。”   杨玉环犹在得意,笑意盈盈道:“臣妾犯了欺君之罪,恳请圣人恕罪。”   李隆基这才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无怪乎朕看不出来。唔,太真玩得不错,大展骗术,将众人耍得团团转。”   “运气使然。”杨玉环笑道,“倘若一开始,圣人便知得找出彭娥,臣妾可瞒不住。”   李隆基确是这般认为的,摆摆手:“还是今夜这游戏布置得不好,没有彭娥,编了一个彭娥让朕来猜。”   周围一众人打算顺着这句话溜须拍马,薛白却是先跟了一句话。   “圣人所言甚是,世上本没有彭娥,指责、构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此言一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听得出薛白这是在借机劝谏,非得在圣人玩得正高兴的时候提些扫兴之事,这人得有多讨厌。   原本欢快的气氛当即凝固了一般。   “哈。”李隆基哼了起来,指了指薛白,叱道:“自作聪明,朕还不需要你变着法子地劝谏。”   旁人也不知圣人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不敢搭腔。唯有高力士上前几步,脸上带着笑意。   李隆基遂侧头与高力士道:“薛打牌自从考中了状元,真自视为千古名臣了,偶尔陪朕游冶一回,也要规劝天子。”   高力士接着道:“他却不知,圣人是古往今来最贤明的天子。”   这对话若流传出去,或会显得李隆基极傲慢。但在这样的情境里,众人都觉得自然而然。因李隆基确实已做到了“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回圣人话。”薛白道:“臣并非劝谏,而是说情。”   “是吗?”   薛白转头看了身后的李腾空一眼,似乎坚定了些决心,道:“臣多情,想为十七娘的家人求情。”   高力士道:“国家自有法度,李林甫罪大恶极,你以何道理为其家小求情?”   “臣惭愧,臣并无道理,只请圣人恩典。”   薛白似乎真意识到了,直臣、谏臣的道路走不通,开始向圣人低头,表示愿意讨圣人欢心了。   见他这副模样,李隆基嘴角仿佛微扬了一下,心情好了些。   凭心而论,李隆基觉得薛白是有才华的,今日这场游戏他看得很清楚。若没有薛白,杨国忠一定会搞砸了,而薛白甫一插手,就让一整个夜晚都变得有趣起来。   回想这几年来,相伴自己这个孤独君王的,骨牌、诗词、戏曲、故事,还有那让人味蕾大开的炒菜,都是这竖子献上的。为此,李隆基对薛白多少还是有些情份,才会容许他多次忤逆,在他年纪轻轻时就赏了五品高官。   “朕为何要给你这个恩典啊?”   “臣……”   薛白被问住了,为难了一会儿,答道:“臣惶恐,无功绩而向圣人请求,唯愿能为圣人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朕不需你肝脑涂地,你莫再自以为是便好了。”   “臣遵旨。”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折,双手呈上,“臣有一封秘奏,恳请圣人过目。”   选择在陪李隆基嬉游之后再拿出来,相比他之前的敢言直谏,算是十分恭谨了。他像是开窍了些,终于愿意改变对待圣人的态度。   当然,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知道他这种改变是因为什么。   为了鼓励这种改变,李隆基接过奏折,扫了一眼,竟发现是颜真卿与薛白联名上奏的。   再一看内容,乃是李林甫当年提过的关于吐蕃的那件大事——有吐蕃大臣欲与苏毗部背叛尺带丹珠,投奔大唐。   看过之后,李隆基竟是没有把奏折交给内侍们,而是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不动声色地叹道:“你这求情,绕了很大一个弯啊。”   “是。”   陈玄礼小声地提醒道:“圣人,寅时了。”   “哦?这般晚了。”李隆基笑了笑,一指杨国忠,道:“你这游冶使当得不错,赏。”   “谢圣人。”   之后,圣人先行离开,众人再依旧退了出去,回到龙池边的座位。过程中,李隆基特意留意了一番,只见薛白颇为关注李腾空,携她同行,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   正在此时,袁思艺凑了上来。   “老奴见过圣人。”   李隆基转头一看,见是不当值的袁思艺,只当他是也想见识见识杨国忠的秘室,笑道:“袁将军来得晚了,已结束了。”   “看起来,圣人该是玩得尽兴?”   “哈,薛白若愿想法子哄朕开心,谁能比得上他有点子?”李隆基有感而发了一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颇为畅快。   袁思艺闻言却是大吃一惊,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不小。   圣人喜欢佞臣、狎臣,天下间最位高权重的杨国忠、安禄山皆是如此,而只要薛白愿意,他轻易就能当好第三个大佞臣。   袁思艺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谗言还未出口,已不敢说了,只好低着头,又为圣人斟了一杯酒。   李隆基依旧在看着薛白,道:“你看,他果真是对李十七娘念念不忘,杨齐宣与他争风吃醋一事,不假。”   袁思艺赔笑着,道:“毕竟是年轻人,有些感情用事,也是难免的。薛白年轻,杨齐宣却不年轻了。”   他这句话里,其实暗藏着些陷阱。果然,李隆基微不可觉地有一瞬间的滞愣,因“年轻”二字,对薛白的观感略坏了一些。   也就是今夜这情形,袁思艺只是点到为止,否则凭他对圣人的了解,以及他的位置,用谗言除掉薛白并不是难事。   “下一道旨意,陇右战事正急,将李林甫的儿子们改为充军陇右,戴罪立功。”李隆基忽然这般吩咐道,“其余女眷,自安置于长安。”   这是用李岫等人办事,而留其家小为人质之意。   袁思艺一愣,行礼道:“遵旨。”   抬头时,他发现高力士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不敢再多言。   办完这一桩公事,龙池边的歌台上帷幕已被拉开,丝竹管乐之声再起,杨国忠既找了绝色美人来扮演彭娥,曲艺、唱词都是准备好的,自不会放过这个取悦圣人的机会。   于是笙歌鼎沸,彻夜不绝。   ***   从暮鼓息到晨鼓起,中间的时间过得很快。   天亮时,袁思艺出了兴庆宫,招过一名心腹,低声吩咐道:“你以快马去告知他们,李林甫的新坟,不必掘了。”   “喏。”   薛白在他后面出来,没有立即回家,而是与袁思艺一起去中书门下省把圣人的中旨拟为正式的旨意。   这还是他这个中书舍人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万事开头难,他相信有了这一封旨意,往后他将能慢慢在这个官职上掌权。   用漂亮的颜楷将一道旨意拟毕,袁思艺看过,从袖子里拿出印章“啪”地盖了,道:“走吧,去找左相。”   “袁将军请。”   换作旁的宦官,此时大抵都会眉开眼笑地与薛白聊些什么。袁思艺却很沉稳,缓缓道:“薛舍人此番救了李林甫满门,就不怕触怒了天下人?”   “李林甫都死了,打开棺材,取走了口含珠、紫金朝服。天下人真在乎他的儿孙如何下场吗?”薛白道,“我只在乎,李林甫到底是与李献忠共谋造反,还是与旁的什么人?”   袁思艺道:“我听说薛郎昨夜说了一句有深意的话,世上本没有彭娥,指责、构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薛白苦笑,心说这句话独独不适用于安禄山。   陈希烈的官廨就在衙署居中的位置,因其无实权,只管盖章,每两日都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坐在官廨中处置公务,效率极快。   转过长廊,薛白却迎面见一人正拿着奏折往陈希烈的官廨里走,他便喊住了对方。   “杨齐宣。”   杨齐宣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他并不知袁思艺的倾向,却认得这是圣人身边的大监,连忙趋步上前,唤道:“见过袁将军。”   “嗯。”   袁思艺懒得看杨齐宣受辱,挥了挥手让其走开,脸色显得十分冷峻。   薛白却问道:“杨兄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自是不行,这是朝廷机密。”杨齐宣把手里的奏折拿到身后,因这是弹劾薛白的奏折。   薛白微微一笑,伸手。   杨齐宣被他气势所慑,偷瞥了袁思艺一眼,感受到那份冷峻,认为袁思艺也是在威慑自己,只好把奏折拿出来。   薛白只扫了一眼,递给袁思艺,问道:“袁将军如何看待?”   关于此事,圣人已亲口下了结论,袁思艺遂径直撕了杨齐宣的奏折,丢在他脚边。   “简直荒谬。你为一己之私,构陷同僚,可知罪?”   杨齐宣大为恐惧,忙道:“下官,下官是误会了,是……闻风奏事,闻风奏事,还请袁将军恕罪。”   “莫再有下次!”   看在吉温、更是看在吉温背后的安禄山的面子上,袁思艺并不想毁了杨齐宣的官途,严厉地叱了一句。   “下官绝计不敢了。”杨齐宣连忙深深一揖,满头大汗。   袁思艺不再逗留,径直走进官廨。   薛白不着急,依旧站在那,故意吓唬杨齐宣。   “杨兄,上次的牙还没咽下去。”   “你!”杨齐宣不知所措,有心说两句硬话,遂道:“你,你又能奈我何?”   薛白道:“我能如何犹不知晓,倒可先告诉你一桩好消息。你的糟糠之妻,李十一娘,很快要被放出来了。”   一句话,杨齐宣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咽了咽口水道:“她……她已不是相门女,能奈我何?”   “我能放她出来,自会支持她申冤。”   “不可能的。”   杨齐宣还在嘴硬,心里已极为不安。   没有人能明白他到底有多害怕李十一娘。   以往彼此是夫妻时,他都受不住李十一娘的折磨;如今夫妻情份已尽,他还将她得罪到死,谁知那疯女人会做出什么来。   “薛白,其实你我也没甚过节,你以往与李林甫亦有仇怨,我们何不……”   “都叫你把打落的牙咽回去了。”薛白随口应了一句。   “何必如此?”   杨齐宣还想说些什么,薛白已走向了陈希烈的官廨,在杨齐宣看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   圣旨被盖好章,递往大理寺狱,想必李岫等人很快就能出狱。   薛白终究是为李腾空保住了她的家人。   可当他走出中书门下省,他却感到了一丝茫然。   一旦他愿意讨好李隆基,很容易能得到权力,容易得让他觉得以往坚守的一些信念与原则在坍塌,可其实他越是顺着李隆基的意,越表示对李隆基已经彻底失望了。   感觉到社稷坍塌在即,没时间让他慢慢经营名望了,那就当佞臣、狎臣吧。   佞臣、狎臣的另一面往往就是逆臣、反贼。 第372章 新的平衡   大唐立国之初,为抗击突厥,在黄河与阴山之间兴建了三座受降城,即东、中、西受降城。   中受降城便是如今朔方节度使的行辕所在,城址在后世的九原城,即包头。   时至五月,黄河水涨,到了朝廷运输粮草过来的时候,然而,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已往长安、太原递了好几封公文催促,一直也不见有粮草运来。   一个燥热的午后,黄河上不见船只,倒是看到北面有尘烟扬起,十余骑唐军策马赶到了中受降城下。   “天德军使特来请见节帅!”   守在城头上的士卒目光看去,只见那一队骑兵为首者长须美髯,不由叹了一口气,嘟囔道:“又是来找节帅催粮的……开城门吧。”   不一会儿,城门打开,十余骑鱼贯而入,直奔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的府邸。   府邸中,张齐丘正与节度判官卢秉坚计算粮草、议论请朝廷运粮之事。   “朝廷回复了,要求朔方军以军屯补充粮草,减少朝廷开支。”   张齐丘叹道:“即便要我等军屯,也该先把今岁的口粮补足啊。”   他脸色抑郁,双目无神,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自从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叛逃,张齐丘没能及时阻拦,已被朝廷数次责罚,再加上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虎视眈眈,他自知官位肯定保不住了。如今之所以还操心着将士们的粮草,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实则已是自顾不暇。   卢秉坚是个中年文士,对个人前程不甚关心,更在意的是士卒们的情绪,皱眉思索着,道:“去岁李林甫便在拖延朔方的军粮,据传,当时是监察御史薛白进言。如今换了宰相,节帅与杨国忠交情如何?”   张齐丘摇了摇头,道:“不甚熟悉。”   卢秉坚本以为张齐丘与薛白有交情,或可投靠杨国忠,闻言不由失望,抚着长须,思忖着眼前难题的破解之道。   “朝廷度支岁市粮于太原,以赡振武、天德、灵武、盐、夏诸军,费钱五六十万贯。而太原不肯运来钱粮,可见太原官吏得了授意助安思顺谋朔方。杨国忠这右相,还未掌握太原啊。”   张齐丘见他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开口道:“阿布思叛逃,朝廷追究,不过追究我一人。而若因为我使得朔方无粮,连累的却是诸将士……不如我引罪辞官,将这节度使之职让给安思顺罢了。”   “不可啊!”   卢秉坚大惊失色,劝说道:“王忠嗣被调往南诏,节帅孤擘塞北,倘若再将朔方拱手让于安思顺,使安氏兄弟雄踞四镇,岂非社稷之祸?”   不说他是否看出安禄山有野心,只看如今天下各军镇的势态,都让有识之士不安。   张齐丘眼下确实面对着巨大的压力,但他必须担起来。   正商议着,门外有将领过来,禀道:“节帅,末将有军务求见。”   张齐丘按着膝盖,准备起来,动作稍迟缓了些,卢秉坚已先行起身,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披甲执刀的年轻将领。   “何事?”卢秉坚问道。   “噗。”   他话音方落,一柄单刀已刺穿了他的腹部。   “张齐丘!你分配军粮不公,莫怪我等借你人头去投奔突厥了!”   杀人的将领大吼道,从卢秉坚腹中拔出刀来,直扑张齐丘。   在他身后,是一個个因为挨饿而愤怒的士卒,他们已决意去投奔阿布思了。   ***   节度使府的前厅,张齐丘之子张镒正在接待来访的天德军使。   张镒是年初才从长安调到朔方的,而在来朔方之前,他其实已依附了太子李亨,受李亨之托,来劝张齐丘支持东宫。   也正是因这一层关系,刚刚担任右相的杨国忠对张齐丘殊无好感。朔方军的粮草迟迟不能从太原运来,这或许也是原由之一。   张镒看得很明白,东宫眼下的处境虽不好,往后却前程无量。他阿爷若不能在安氏兄弟的逼迫下保住朔方节度使之位,也可把更多的将领举荐给东宫,换取未来的权势地位。   因此,张镒近来一直在留心军中有哪些了得的人物。而这天德军使,正是让他最为在意的一个。   天德军其实就是前两年刚成军的横塞军,天宝八载唐军于中受降城北面五百里处筑横塞,以郭子仪任横塞军使,后改名为天德军。   郭子仪是武举出身,以“异等”成绩补任左卫长,之后屡立军功,成了张齐丘甚是倚重的大将。张镒早闻其名,一直都盼着一见,今日终于如愿。   而当他赶到前厅,一见郭子仪,却与想像中有些不同,少了些想像中的英雄气慨,多了些苍老与随性。   郭子仪时年已五十五岁,长须美髯已被岁月染成了花白。他把胡凳搬到了柱子前,倚着柱子半躺着,花白的胡子朝天,闭着双眼,虽未熟睡,却有很大的呼噜声在响。   这呼噜声极是难听,像是被噎住的号角,时而呜咽,时而高亢,放肆作响,不顾旁人死活。   “是郭将军?”张镒走进前问道。   听得脚步声,郭子仪登时睁开眼。他眼睛很大,闪动着睿智的光,而眼脸下方的眼袋很重,一副睡得不够的样子,但他其实每天都在饱睡。   “不是。”   张镒一愣。   “我骗你的。”郭子仪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抱拳道:“正是郭子仪,节帅可要见我了?”   他身材高大,六尺有余,惹得张镒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阿爷还在处置军务,让我先来接待郭将军。”   其实,张齐丘没说让郭子仪等候,却是张镒有心与之多说一会儿话。   “我在长安亦久闻将军大名,有次在汝阳王葬礼上,旁人问我,朔方有何大将,我便说……”   正说着,郭子仪忽然抬手,止住了张镒的说话。   张镒一愣,目光看去,留意到郭子仪的耳朵很大,正竖着耳朵倾听着什么。   “将军?”   “出事了!”   郭子仪一扫方才的老态龙钟,转身便招过候在门外的扈从,道:“披甲,随我来!”   一行人动作雷厉风行,系了盔甲,已留意到喊杀声是从后院传来的,当即往那边赶去。   过了一道院门,迎面,一队叛兵正在府中杀护卫,挥刀之后转头与郭子仪对视了一眼。   “郭将军?”   因郭子仪往日积攒下来的军功、威势,这队叛兵下意识地有些惊恐,往后退了几步,解释道:“我们许久未得到粮饷了。”   “粮饷不日便到了,我正是来领粮的。”郭子仪喝叱一声,大步上前,竟无视这些叛兵,直奔张齐丘的所在。   那些叛兵犹豫着是否上前拦他,执着刀、掂着脚,跃跃欲试。   郭子仪凛然无惧,从他们身边跑过,眼睛一瞪,骂道:“愣着做甚?还不回去?不怕被治罪吗?!”   随着这句话,他已冲出十余步,而那队叛兵竟真被他唬住,转身逃出了节度使府。   那边,郭子仪率人穿过甬道,终于看到浑身浴血的张齐丘正在拼命奔逃。   “平叛!保护节帅!”   虽只带了十余人,郭子仪却摆出了早有预料,率大军前来平叛的气势。他麾下士卒奋力杀上,终于是救下张齐丘,驱退了追杀张齐丘的叛兵。   “子仪。”张齐丘扑上前,用带血的手拉过郭子仪,道:“他们率部去投奔李献忠了……”   “我去追!”   郭子仪转身要走,张齐丘已拉住他,道:“来不及了,此事有阴谋……朔方节度使的位置,我保不住。往后诸事,只有拜托你了。”   “节帅不必如此悲观,也许还有转机。”   张齐丘摇头不已,没了过去镇守边塞的气概,叹道:“他们准备充分,如何还能容我们有转机?”   ***   六月,杨玉环的生日依旧是长安城最大的事之一。   之后天气渐热,已到了夏天,李隆基不耐烦待在长安,又准备着前往华清宫小住,方便随时沐浴。   冬天泡温泉暖和、夏天沐浴方便,总之是华清宫住得舒服。   薛白作为中书舍人,随在天子左右拟定旨意,自是要跟去的。他一直在留意着能否找到李岫说的,李林甫临死之前调阅的文书,可惜于宫中没有眼线,或许到时可亲自去取一趟。   圣人仪驾已在准备了,离开长安之前,薛白正在尽力熟悉着中书门下省的事务。   要掌权并非易事。旁人都说陈希烈依附李林甫,是毫无实权的盖章宰相,但其实盖章本身也是不小的权力。对于眼下的薛白而言,想要接触到更多的旨意,也得看陈希烈的安排,且还有一大部分旨意,连陈希烈也做不了主。   薛白也没有特殊的办法,无非厚着脸皮,主动去找陈希烈讨差事。   是日清早,陈希烈到了中书门下省,才走到官廨前,只见薛白又守在廊下,一手捧着书在看,另一书握着一个石铃在举。   这情形,倒像是回到了当初在秘书监两人共事之时。   “左相来了。”薛白放下手中的物件,随意地打了招呼,笑道:“今日似比往常早些?”   “薛郎总守在老夫门前,何意啊?”   “我刚入中书门下省,对公务不熟悉,盼着左相能多多分派。”   陈希烈摇头不已,叹道:“你啊,还是那般上进。”   “左相过奖了。”   “进来吧。”   陈希烈像是被薛白磨得没办法了,不再拒绝,领着他进了公廨,让他在外间等着,自己则进了里间,慢吞吞地翻阅着宫中与尚书部递来的公文。   薛白知里间存放的都是宰执才能看的机要文书,也不探头去看,耐心等着,听着偶然响起的卷轴打开的沙沙响,心想陈希烈做事真慢啊。   过了好一会,陈希烈才捧着几个卷轴出来,薛白连忙上前去接过。   “这些是朔方、河西,太原府的公文,这些是尚书省、御史台,以及右相的奏折,这是圣人的中旨。你起草一份旨意,老夫来审阅。”   朔方发生的事情,前几日刚刚传到了长安,薛白也有所耳闻。   这件事其实已经酝酿了很久,如今终于还是发生了,他无力阻止,却没想到朝廷的旨意下来得这么快。   再一看中旨,上面只有一句话——   “张齐丘迁为济阴太守,以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权知朔方节度事。”   薛白看着,沉默了一会,问道:“我据此,拟一份旨意吗?”   “自是如此。”陈希烈抚须道。   “好吧。”   薛白拿起砚台与墨块,倒了些水,开始磨墨,目光中却泛起了思忖之色。   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不知该如何下笔拟这样一道圣旨。   渐渐地,墨水已经很稠了。   陈希烈道:“你便数落张齐丘之罪,纵李献忠逃跑、军粮分配不公;再夸赞安思顺之才能,命他权知朔方,尽快平定李献忠之叛。”   “是。”   薛白提笔写了起来。   他虽觉得这件事情不妥当,但既然担任中书舍人,就要把个人的好恶抛除在外,不带情绪地拟旨,完成职责。   须臾,一封圣旨拟好,他递给陈希烈过目,陈希烈看了连连点头,赞道:“薛郎不愧是状元出身,誊写一遍吧。”   其实这种公文并不要求文才,倒也不必状元出身。   完成这桩差事,薛白也算是有了拟旨宣边镇重臣任命的经历,谢过了陈希烈。   “老夫知你在想什么。”陈希烈拿出印章,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道:“但放心吧,安思顺才干与忠诚皆不缺,能任好朔方节度使一职。”   说罢,他把手里的印章一盖,“啪”地一声,动作行云流水。   ***   薛白走出中书门下省,脑中还在想着安思顺一事。   据他所知,不仅是李林甫、陈希烈,其实连杨国忠也认为安思顺与安禄山不和,是可以收服的对象。   换言之,今日安思顺能身兼河西、朔方两镇节度,一部分原因便是他在朝中有很好的声望,众人对他观感都不错。   方才陈希烈的态度,让薛白都有些怀疑,是否自己小人之心,因太过警惕安禄山的叛乱,而对安思顺过份戒备了。   在正要离开这间属于左相的院落之时,他停下了脚步,走到了旁边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站着,拿出方才在看的书卷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有对话声与脚步声往这边而来。   “伱这么想就错了,府君与安思顺关系并不好,甚至有仇怨。”   “我听闻他们是堂兄弟。”有一个漏风的声音说道。   “府君是十多岁的时候,随母改嫁到了安家,安思顺当时便常常欺凌于他,虽有兄弟之名,却根本没有兄弟之实。”   “如此说来,安思顺这次若掌了大权,对我们并不利……”   还在说话的是杨齐宣,他说着,忽然留意到了院子里角落有个人影,定睛一看,惊了一下,毫无底气地道:“又是你?”   他有些慌张,吉温连忙用一只手抚在他背上,低声道:“怕什么?他还能再打你不成?”   仿佛是有了安禄山撑腰,杨齐宣这才镇定下来,道:“我只是奇怪,他在左相处做甚,打探朝廷机密吗?”   薛白被这两人的样子逗得笑了笑,招招手,让吉温近前说话。   吉温才不肯过去,注视了薛白好一会儿,心想自己吃了口臭的亏,在圣人心里的份量远不如薛白。如今不必在朝堂上与之针锋相对,待往后时机一到,薛白也只是刀俎上的一块鱼肉罢了。   他自有诸多大事要忙。   吉温遂显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自往陈希烈的官廨而去,同时嚷嚷着有机密要奏,让吏员把“杂闲人等”赶出去。   杨齐宣跟在后面,努力迈出了嚣张的步伐,偏是时不时转头偷瞥一眼,观察薛白的反应。   朝堂上的丑角是越来越多了。   薛白这般想着,回忆着方才吉温的话语反应,心中对安思顺的忌惮再次加深起来。   安禄山的下一步,势必要染指河东了……   ***   次日,薛白在杜家姐妹处商议事务,恰好遇到了无官在身的杜五郎。   杜五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邀薛白到终南山小住,被拒绝之后,不由抱怨了一句。   “你一天天操心的事真多,我看圣人都没你操心的多。”   这话虽大逆不道,可确是实话,就在当日下午,薛白便得到召唤,入宫陪圣人打骨牌。   他像是放弃了入仕之后就不打骨牌的原则,投身这天宝盛世的歌舞升平当中。   走进宫门,在花萼相辉楼前,薛白见到了贾昌。   “薛郎难得不是穿朝服入宫。”贾昌笑道,“有些年没来打牌了吧?”   “是,也许久未见神鸡童了,你气色真好。”   贾昌哈哈大笑,道:“我啊,烦心事少,吃好喝好,气色自是好。”   这些年来,朝中重臣走马灯似地换,当年两人都熟悉的人里,王鉷、李林甫都死了,李岫刚出狱,还在休养,准备充军陇右。唯有贾昌,始终活得逍遥自在。   “无怪长安人人都羡慕神鸡童,比高官厚禄、权倾朝野还要好得多。”   “薛郎也能做到,被才华所累罢了。”   两人聊了几句,贾昌要先往鸡舍去安排,遂别过离开。   薛白正要迈步,却发现一旁有个红衣女子正在看着自己,他对她十分眼熟,一时却没认出来,之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剑器上,才想起这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   “嗯?不记得我了?”李十二娘持剑上前,道:“我还救过你的命呢。”   她长高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出落成一个高挑的清秀女子。   薛白笑道:“认得,常听闻你与任木兰在长安闯祸。”   “哪有闯祸,又是谁在胡说。”   “今日你们来舞剑器?”薛白留意到不远处还站着二十余个红衣女子。   “是呢。”李十二娘道,“你们在殿中打骨牌,我们在台上舞剑。”   说着,她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道:“根本也没几个人看。”   薛白已懒得评点宫中这些事,疑惑道:“怎不见公孙大娘?”   李十二娘四下一看,凑得近了些,用手捂在嘴边,小声道:“师父有些许不爽利,你也知道吧?圣人怕让人吸了他的元气,不让带病之人觐见呢。”   薛白对此无可置评,点了点头。   他们绕过勤政楼,沿着龙池走了一段,离沈香亭不远,就是清凉殿了。   这是比王鉷的自雨亭还要精巧的建筑,除了引水降温之外,还在地下挖了一个冰窖,贮存了冰块,隐隐还能看到寒气四溢,仿佛仙境。   歌台已搭在殿外,李十二娘与公孙大娘的弟子们自上了台,薛白则被引入殿中,只见李隆基竟已先到了,正捧着一杯冰镇过的酒饮着。   而今日另两个牌友却有些出乎薛白的意料,一个是驸马张垍,另一个是太子良娣张汀。   有一个颇为牵强的巧合,若说张垍倒向了安禄山,张汀则代表着东宫,那薛白则算是依附杨国忠与这两方势力作对的臣子了。当然,朝堂上的事绝不会这么明确,但似乎隐隐能看到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使得李隆基能高枕无忧地享乐。   很快,清凉殿中响起骨牌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薛白牌技不俗、动作流畅,心里却想到了李白的一首诗,诗很长,除了头两句“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之外,他也没能背下来,却能对李白的心境感同身受。   还有李泌,当年真是毫不犹豫就辞了翰林之职,归隐去了。   待诏翰林、中书舍人,这些位置是最接近天子的,能任此职者,往往都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志向,偏偏上任之后,不是写诗,就是修道,再就是打牌。   正打着牌,高力士趋步上前,小声禀报了一句。   “圣人,兵部有封文书,宰相们处置不了,欲请圣人裁断。”   “嗯。”   李隆基这一手牌不好,招手让贾昌过来代自己。贾昌也不敢坐御榻,躬着身子站在那出了牌。   薛白恰好在对面,见了这一幕,心想,让长安人人羡慕的神鸡童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边,李隆基看过奏折,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说王忠嗣归京了,递消息时正住在子午驿,朝臣们问是否让他尽快上任兵部。这是很小的一桩事,之所以直接递到御前,实则是问圣人想不想给王忠嗣实权。   李隆基稍稍抬手,高力士拿起一支御笔,递到了他手上。   他遂写下朱批,恩典王忠嗣先行养病,康复后再上任兵部。   将这奏折丢还给高力士,李隆基轻轻拍了拍贾昌,示意他让开,直接便出了一张牌,只等胡牌。   “薛白。”   “臣在。”薛白刚准备吃张汀的牌,手去拿牌,嘴上则恭谨应了一句。   “王忠嗣回京了,你明日出城接一趟。”   “遵旨。”   李隆基目光敏锐,立即发现薛白闻言有些意外之色,问道:“你不知王忠嗣要回京?”   “是。”薛白道:“从南诏归来后,臣在梁州见过王节帅一面,当时他已病重。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京了。”   “未知会你一声?”   “并未知会。”   薛白应着,随手打了一张牌,张汀原是想碰的,依她的性子,在牌桌上也敢不让着圣人。但她却不敢此时出头,深怕圣人想到太子与王忠嗣交情深厚。   于是,张汀默默地把原来要胡的牌拆了。   但她才出牌,便发现薛白瞥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了然之意。她背脊一凉,意识到,薛白算好牌了,故意出一张她要胡的牌,试探她的胆量。   ***   是夜,少阳院。   “你那位义兄要回朝了。”   张汀说着打牌时听到的消息,道:“圣人命薛白出城去接。”   李亨近年来愈发显得不苟言笑,气质深沉了许多,闻言,眼中神色闪动,喃喃道:“圣人这是在平衡边镇力量啊。”   “如何说?”   “他最为宠信的两个重臣,无非是唾壶、杂胡。朝堂上,唾壶势力更大,而在边镇,杂胡兵力雄厚。圣人也担心换了宰相之后,朝廷不能对边镇如臂使指。因此,让安思顺兼任朔方。”   张汀疑惑道:“安思顺是唾壶的人?”   “能有这个任命,至少表示安思顺是心在朝廷了。”李亨道。   “可他不是杂胡的堂兄弟吗?”   “说是堂兄弟,两人素来是有仇怨的。”   张汀问道:“这与王忠嗣何干?”   李亨道:“义兄亦是与杂胡有仇,自然是要站在唾壶那边……如果有薛白居中调停的话。”   “我们呢?东宫才是与王忠嗣最亲近的。”   李亨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道:“知道圣人为何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吗?”   张汀悚然而惊,连眼睛都睁大了,道:“圣人是在警告我们?”   “是啊。”李亨叹息了一声。   他看眼下的形势,估计李隆基是在给杨国忠增加权威,只有做好这件事,这个新任的宰相才能像李林甫一样继续维持社稷的稳定。   而他这个太子,却只能在深宫里看着,看他人掌握权势。   李亨不由叹惜道:“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第373章 私怨   在这朝堂一片乌烟瘴气的时节,王忠嗣回了长安,着实让薛白安心了些。   但相比起来,鲜于仲通回朝时乃是内侍省的三品大监、骠骑大将军袁思艺出城迎接;迎王忠嗣的却只有五品中书舍人薛白,排面差了许多。   倒是元载,依附了杨国忠之后官升得很快,刚被任命为从五品的东都留守判官,很快便要往洛阳上任。正巧这日还没成行,遂携妻子王韫秀与薛白一道出城。   一路上,元载并不谈公事,只问了些薛白的私事。   “听闻薛郎要纳妾了?”   “嗯?”   薛白闻言讶然,道:“我尚不知此事,公辅兄是何处听闻的?”   元载道:“长安城已然传遍了,将你营救哥奴之女的事迹编成故事,说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终成眷属我也想,纳妾却没来得及计划。”薛白近来属实是忙,每日都在中书门下省想办法站稳脚跟,救出李家之后,连李腾空都没能见上几面。   元载道:“薛郎还是尽快纳了的好。”   “为何?”   “你若不纳她为妾,要不了多久,长安城便要有新的故事,说你妻子好妒,阻止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传来传去,反要将她传成恶人了。”   薛白没想到会把颜嫣置于这等处境,闻言沉默了下来。   奇怪的是,反而是元载先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的秦岭,心中羡慕薛白将纳得美妾。   “薛郎不必有所犹豫,出人头地、妻妾成群,方为大丈夫。”   “公辅兄所言甚是。”薛白随口应了。   之后,因王蕴秀策马上前来,两人便不再多谈这话题,只议论朝堂之事。   向南行了十里,他们留意着路上的一队队商旅。因王忠嗣回程时并无太多将士跟随,唯有管崇嗣带着十余人,队伍规模与寻常人无异,容易错过了。   “阿爷!”   还是王韫秀眼尖,忽然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认出了王忠嗣的亲兵,连忙上前,拉开车帘一看,王忠嗣倚在车厢中,脸色虚弱憔悴,面如金纸。   “阿爷,你病得重不重?”   王忠嗣正被颠簸得头晕脑涨,闻言摇摇头,懒得说话。   双方汇合时天色已晚,遂就在长安城外的驿馆歇了,准备次日进长安里。   这正是当年薛白与杜媗一起住过的驿馆,故地重游,他还能清晰地回想起与杜媗于黑暗中初次相拥的情形,故而,分配房间时他依旧选择了那一间。   入夜,他正独自在屋中假寐,忽听得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便见一名王忠嗣的亲兵正在门外,不时转头四下打量着,鬼鬼祟祟的样子。   两人也不说话,默契地去了王忠嗣所在的屋子里。   到了院里,前方,王韫秀也刚到,正与管崇嗣在说着话。   “元载不知吧?”   “被你们灌了几壶酒,醉死过去了。”王韫秀道:“你们故意的?有何事不让他知晓?”   “他如今攀附权贵,为节帅性命考虑,许多事还是莫让他知道为好。”   管崇嗣说着,见薛白也到了,迎上前亲手关上院门,低声道:“薛郎来了,节帅还未睡,正在等伱。”   “王节帅近来如何?”   “好多了。”管崇嗣道,“自从在梁州换了大夫之后,至少病情未再加重过。”   王韫秀不知在梁州发生了什么,闻言不由疑惑,问道:“换了大夫?这又是何意。”   “长话短说吧,节帅在南诏沾染瘴气,本还不算重。回到益州请了几个大夫之后,病症反而渐渐加重了。初时,我们还以为是鞍马劳顿所致,到了梁州,我们便停下来。好在后来薛郎也到了,揪出那几个大夫中,有人故意害节帅。”   “什么?!”   “小娘子轻声些。”   说着,他们进了客房,管崇嗣长得太高,过槛时都要低着头。   王韫秀冷静下来,向薛白行了个万福,小声问道:“薛郎如何能揪出要害我阿爷的大夫?”   薛白道:“安禄山、李林甫一直想着加害王节帅,这是早便知晓的。安禄山此前更是派了人到益州,我便有些起疑。”   “多亏了薛郎。”管崇嗣道,“否则,节帅万一被人害了,世人还只当他是病逝了。”   客房中,王忠嗣已从榻上坐起,精神比傍晚时略好了一些。   他该没有考虑个人的事情,见了薛白,当即问道:“朝中形势如何了?”   “快要达到平衡了吧。”薛白略带着些调侃之意。   王忠嗣听得忧心忡忡,叹道:“圣人提防太子,以杨国忠、安禄山制衡,可东宫被打压过甚,而杨国忠不堪重任,局面看似平衡,恐要失衡了啊。”   薛白道:“安思顺已兼任了朔方节度使,王节帅对此人有何看法?”   “安思顺曾在我麾下。”   王忠嗣太虚弱了,许多事已记不太清楚,目光中泛着回忆之色,缓缓道:“他比我大十岁,在陇右军中的时间也比我久得多。记得,我阿爷跟随薛讷击吐蕃时,安思顺就在军中了。后来,我节制河陇,见他颇有功绩、资历,遂任他为大斗军使。”   薛白问道:“若我说安禄山早晚必定造反,节帅认为,安思顺可会是他的同谋?”   “我很难相信,在河陇并肩与吐蕃作战的部将、袍泽会造反。”王忠嗣道:“我在范阳,亲眼见到了安禄山筑城屯兵,但安思顺给人的观感,与安禄山大不相同。”   薛白道:“这個问题,我也问了我老师。他刚从陇右回来,说哥舒翰已认定了安思顺有谋逆之心。”   “他们二人一向不对付,安思顺任大斗军使时,哥舒翰便是副使。当时,我命大斗军去新城征讨吐蕃。安思顺派了一个心腹副将与哥舒翰一起迎击蕃军,那副将屡次以言语羞辱哥舒翰,哥舒翰遂将其活活打死以树威信,之后在尕海连续击败了三支吐蕃军,是为其成名一战,但与安思顺之间的仇怨也就种下了。”   “王节帅之意,哥舒翰是因私怨而对安思顺有偏见?”   王忠嗣摇摇头,道:“此事可作为判断依据之一。另外,李林甫也知他们有私怨,方才让哥舒翰节度陇右、安思顺节度河西,以为互相制衡。”   说着,他歇息了一会,想了想,道:“军国大事,不容马虎。安思顺兼领河西、朔方两镇终是不妥……可劝朝廷免除他河西节度使一职,以高仙芝兼任。”   薛白深以为然。   不管安思顺为人如何,朝廷都不应该让两兄弟兼任四镇节度。给一个朔方,拿回安顺思经营已久的河西,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王韫秀在一边看着,只见王忠嗣越来越虚弱,像是说话多了,体内的元气往外泄一般,连忙劝道:“阿爷,莫操心这些了,你歇一会吧?”   但其实今夜会面的正事还未谈。   管崇嗣道:“在梁州时薛郎走得早,只怕还不知,我已审了那个想害节帅的大夫,他招认是安禄山的人安排他这般做的。”   “供状有吗?给我看看。”   “有。”   一封供状便被递在了薛白的手里,述说了那大夫是如何被安排到益州谋害王忠嗣,涉及到安禄山幕府的几个人物。   “王节帅有何打算?”   “直呈于圣人。”王忠嗣道:“我已病成这般模样,想看看圣人是否能信我这一回。”   薛白认为李隆基不太可能为了王忠嗣而处置安禄山,但听了这句话,再看向王忠嗣那副病容,点了点头,道:“也好。”   他想到了前些天公孙大娘因偶有小恙,未能入宫表演之事。   其实,自李林甫死后,圣人珍惜元气,已不见患病的臣下了。   ***   次日,队伍回了长安,王忠嗣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兴庆宫递了奏折,请求觐见。   李隆基正在准备移驾骊山,听得禀报,摇了摇头,私下与高力士抱怨道:“这个薛白,一点也不知朕的心意。”   他让薛白出城迎接,虽未明说,但不愿见王忠嗣的态度却很明显。怕万一被那病重之人吸取了太多的元气,或是将南诏带来的病气过到他身上。   这想法很荒唐,可事关他的长寿康健,如何谨慎都不过份。   这次,却是连高力士都意识到不妥了。李林甫临终前圣人不见,那是因为有道士神神叨叨的,让人感觉见了李林甫不吉利。可若长此以往,一个生病的臣子都不再接见,难免要耽误军国重事。   “圣人,王忠嗣毕竟是圣人养子。”高力士思量再三,开口道:“何况他还是征南诏,立下大功归来。圣人若是不见……”   “朕是体恤他。”李隆基不等高力士说完,已叹息了一声,道:“他那性情你还不了解吗?像一头只顾往前拉犁的牛。朕若见了他,他必情绪激动,操心许多,不利于他养病。”   高力士听了,唏嘘道:“圣人所言极是。”   李隆基这一番话,确实是把王忠嗣的性情说对了,像是知晓王忠嗣那份忠耿与倔强。虽然这一番话对于李隆基来说,只不过是敷衍和借口。   或许是,他能够看穿一切,但这些对于他而言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自己。   “传旨,厚赏王忠嗣,勉励他安心养病,待转好了,让他到骊山来,朕再赐浴他温泉。”   “遵旨。”   “尽快出发吧。”   ……   到了六月十五,天子再次摆驾骊山,出城的队伍蔚为壮观。   这是薛白第二次随驾华清宫,他把家眷也带上了,准备让颜嫣到杨玉瑶的别业里洗洗温泉,盼着泉水中含有的矿物质对颜嫣也有好处。   李腾空也是带着的,她遭逢大难,与薛白之间的感情与往日大不相同,愈喜欢与薛白待在一起,但其实更多时候都是颜嫣与李季兰陪着她,今日出行,她们就聚在马车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掀帘往外看去,偶尔能看到薛白跨坐在马背上,分别与几个重臣们聊了几句。   “他近来很忙吧?”李腾空终于忍不住问道:“在忙什么?”   “夫君吗?他出城了一趟回来就神神秘秘的。”颜嫣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俯到李腾空耳边,小声道:“肯定是又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不要声张就好。”   “好。”   颜嫣有话想说,看着李腾空的侧脸,犹豫了一会还是不知如何说。干脆把脸贴过去,然后以一个很是依赖的动作抱住李腾空。   “嗯?怎么了?”李腾空有些不好意思。   “还没出发,我就累了。”颜嫣道,“我赖你赖一会儿呗。”   她其实是想到了那些薛白要纳李腾空的传闻,虽然没就此说什么,却用动作让李腾空明白了她的态度。   而就在这一辆马车后面,跟着的是薛白的扈从。   没有人留意到,李岫也在扈从的队伍里,他打扮成了帐房模样,脸上用姜汁刷得腊黄,贴了满脸的长须,幞头压到了眉毛上方,低着头,掩藏着行迹。   李岫犹在被朝廷监管,过些时日将发往陇右充军,这次被偷偷接过来,他竟发现薛白在市井中隐藏着一股偌大的力量。   街上一个不起眼的走夫贬卒,只要与丰味楼、丰汇行,或者竹纸的生意有些相关,便有可能是在替薛白做事的。就是这些人,虽地位卑贱,却能把他悄悄送到了这里。   “出发!”   随着一声高喊,前方旌旗摇摆,队伍出发前往骊山。   这条路,圣人每年都要走上一两趟,随驾的人们都已经非常熟悉了。清晨出发,傍晚时便抵达了骊山。   当西绣岭的轮廓出现在晚霞中,渐渐的,望仙桥在望。   有人走到了李岫身边,低声问道:“那些文书藏在哪里?”   “那边的逍遥殿。”李岫应了,回头一看,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他想了想,低声问道:“你是达奚盈盈身边的管事?我听人喊你施管事。”   “施仲。”   李岫略略思量,猜想施仲在薛白身边的时间久,地位不低,不由问道:“拿几份文书罢了,还劳施公亲自来?”   “走吧,我们过去。”施仲一直抬头看着前方,见薛白与虢国夫人已经往逍遥殿过去了,连忙招李岫跟上。   逍遥殿虽名为“殿”,其实是在华清宫外面的一个道观,且是李林甫主持修建的,故而,李林甫临终时面圣之后曾在此小憩。   李岫记得很清楚,李林甫说薛白身世有异,要调阅文书,文书到时他正在逍遥殿后方的厢房,但还未看就晕了过去,众人匆匆送他往别业,那些文书便落在一旁的箱子里。   那厢房是李林甫常住的,屋内的物件并无旁人敢动,本是不虞会丢任何东西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李岫目光看去,见厢房中格局并无变化,松了一口气。他还担心被问罪之后,留在这里的物件也被查抄了,好在没有。   “太好了,他们没动这里,文书就在那里面。”   施仲快步上前,打开榻边的红木箱子,只见里面是一些衣袍、被褥、药物,原来是李林甫到骊山来的行李。   但翻遍了整个箱子,却并未看到什么文书。   “没有,你想想在哪。”   李岫讶然,上前一看,旁的东西都在。也有些怀疑是否自己记错了,边回忆边喃喃道:“没错啊,当时阿爷就躺在榻上,一共有十三个卷轴,由一方黄色的布裹着,我还没来得及解开,便丢在这箱子里……”   “没记错?”   “没记错。”   施仲面带狐疑,问道:“也许,你与你阿爷患了一样的病?”   “不可能。”李岫道:“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俯身便要去翻找。   施仲连忙止住他的动作,眯着眼看着那箱子上的灰尘,之后,环顾屋中。   “你怀疑被人拿走了?”李岫十分吃惊。   倘若有人只拿走了那些文书,是为何?如阿爷一般,怀疑薛白的身世吗?   ***   薛白在逍遥殿上了香,目光看去,见施仲已经出来了,往这边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手势,表示没能找到那文书,被人拿走了。   虽然疑惑那文书是被谁拿走了,薛白却并不担心,毕竟他是想冒充皇孙,既还没开始冒充,旁人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更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在关注着李林甫临死前的一举一动。   高力士、袁思艺这些内侍省的大监是最方便监视李林甫的。除此之外,杨国忠也很可疑。   据说,李林甫去世的那日,杨国忠恰好就赶到了,并当面立誓要保李家的平安富贵,换得了李林甫许诺举荐他继任相位。那么,杨国忠很可能确定一下,李林甫临死前还处理了哪些事情,是否有举荐旁人。   带着这个怀疑,薛白入住骊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了杨国忠。   杨国忠正在见鲜于昊。   鲜于昊是鲜于仲通的长子,因鲜于仲通平定南诏之功,荫了一个左金吾卫郎将之职,这次也是随驾护卫。   “右相,出事了。”   “说。”   “阁罗凤的头骨被盗了。”鲜于昊低声道,“此事还未传出去,乃是执守的金吾卫发现了。因我与右相关系好,托我来向右相求情。”   杨国忠一愣,问道:“谁能盗阁罗凤的头骨?用来做甚?”   为威慑敢于背叛大唐之人,阁罗凤被斩首后,头颅就一直悬在明德门的城楼上,如今都已经被风干了,只剩头骨了,与旁人的头骨无异。杨国忠实在想不通,盗这东西有何用。   鲜于昊则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又道:“右相,金吾卫中有不少人说,是有南诏的死士到了长安。”   “胡说八道。”   杨国忠当即叱道:“旁人不知,你能不知吗?南诏到长安有多远,我们有向导、有舆图可过去。那些南诏蛮人,要如何通过重重关卡抵达长安。”   “末将亦是这般想,可金吾卫中许多人都这般说,南诏王室中有人扮成商旅来长安,伺机报复。”鲜于昊忧心道,“我很担心阿爷。”   “无事生非。”杨国忠近来学了许多成语,再次叱责道:“你嫌本相不够忙,休再拿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来危言耸听、扰乱人心。”   “那阁罗凤的头骨?”   “如此简单之事,需本相教你们吗?丢了再找回来便是。”杨国忠问道:“还认得出吗?”   鲜于昊当即会意,无非是再找个旁人的头骨来顶替,最是便捷,应道:“认得出。”   此时薛白来了,鲜于昊便告辞而去。   待薛白进了别业,见到杨国忠,开口便问道:“方才那是金吾卫的鲜于郎将?”   “阿白你认得他。”   “在龙尾关见过一面。”薛白似闲聊般问道:“他是为何事前来?”   “没甚了不得的,不过是问问华清宫的防务。”   “是该谨慎。”薛白道:“万不可再出了当年那等大案。”   杨国忠听了,心里终于是不安了起来,试探着问道:“阿白,你不会也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   杨国忠压低声音道:“据说是有南诏死士到了长安。”   薛白有些讶异,道:“不应该吧?”   “连你也未听说过?”   “消息何处传出来的?”   “金吾卫。”杨国忠道,“我身为宰相,今天也还是初次听说,想必是无稽之谈。”   薛白目光看去,偶然发现,杨国忠之前竟是在练字,写的都是些成语,或是生僻字,大概是不愿成为李林甫那样的“弄獐宰相”。   他收回心思,想着为何会有南诏死士到长安?或者,为何有人放出这样的传闻?   ***   回到长安后,王忠嗣始终想要觐见圣人,谈谈他对朔方、河东的看法。   原本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大唐已经解决了突厥之患,如今阿布思一叛逃。朔方必然要再次出兵平叛。安思顺身兼两镇节度使,权力必然不小。   单独来看,这本不是问题,可如果河东节度使之位再落入安禄山手里,形势便显得很严峻了。   王忠嗣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河东了,却想诚恳地为圣人分析河东节度使的人选。他麾下将领当中,有几个他很瞩意的人选,比如眼下正在陇右军中的李光弼。   好不容易歇养了数日,缓解了车马劳顿带来的疲惫,王忠嗣便决定前往骊山觐见。   对此,王韫秀本是大为反对的。   “阿爷病成这样,为何就不肯听劝好好歇着?!”   她从小到大,王忠嗣都是板着脸面对她,这次,却是极难得地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带为父去吧,圣人恩典,要给我赐浴温泉,对我的伤病有好处。”   王韫秀甚少听到她阿爷这般央求他,于是答应下来。   次日正好元载也要往洛阳赴任,他们便备好马车,缓缓驰往骊山。   队伍到了灞桥,前方有一大队商旅正在过桥,人仰马嘶。   王家的队伍只好跟在他们后面,等着过桥,一点点地往前挪。   “。”   马车载着王忠嗣,车夫赶着马上了桥。忽听一阵马蹄声在后方响起,转头看去,只见又有一队商旅赶来了。   这支商旅却没带货物,很快便赶到了他们的后面,与前面的那一队商旅一前一后把王忠嗣的队伍夹在了桥上。   “不对。”   王韫秀毕竟是将门女,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妥,当即驱马上前,喊道:“前面的,快让开!”   有人回过头,显出了一双凶恶的眼。   紧接着,一声“咣啷”的响声,那些商旅已拔出刀来。   “为王上报仇啊!” 第374章 报仇的决心   盛夏天气炎热。   华清宫建在西绣岭的山阴,比长安城要凉爽得多。   杨玉瑶上辈子也许真是一条蛇,十分怕热,回到了她在骊山的别业,才终于从热蔫的状态中回复过来。   她邀请了一众小娘子到她的别业中玩耍,衣着清凉,不许任何男子靠近,连薛白也不例外。   李腾空本以为到了骊山能与薛白多些相处的机会,倒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放行李时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他,耳畔是杨玉瑶的催促。   “别理这臭男人,我们自己打牌下棋……你穿这件冰绡,一定好看。”   薛白被拦在门外,目光看去,见杨玉瑶手中那件冰绡透明如冰、洁白如雪,穿起来想必确实是好看的。   见了他的眼神,杨玉瑶眨了眨眼,显出一个促狭的眼神来,她故意要让薛白憋火。   陷于这大唐盛世的活色生香当中,让人没什么心思想关心正事,薛白尚且如此,何况旁的官员。   他有时设身处地地代入李隆基去想,也知这个皇帝承受了很多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诱惑。但,帝王终究不是寻常人,得有远超寻常人的毅力才行,至少得做到后天下之乐而乐。   把家眷们安顿到了杨玉瑶的别业之后,薛白好不容易才重新集中精神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招过施仲与李岫询问,得知他们还未找到李林甫临死前调阅的文书。   “若非李十郎记错了或说错了,那便是拿走文书之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施仲道,“我探查了一番,逍遥殿的道童并未留意到痕迹。”   “我没说谎!”李岫重申了一遍,有些着急。   薛白还是信他的,点着头,沉吟道:“不在杨国忠处,我试探过他,他并不知此事。”   施仲道:“那就是内侍省……”   薛白忽然抬了抬手,往远处望去。   他住在杨玉瑶的别业旁边,此处地势甚高,在亭子中可看到骊山脚下的山道,只见一道尘烟远远而来。像是一条游动速度极快的长蛇。   “有急报来了?”   薛白转头吩咐刁丙去把千里镜拿来,举起看去,见到那策马而来的骑士身上沾着血迹。   千里镜一移,他看到了元载。   “出事了!”   薛白当即让施仲、李岫再去打探,自己则直奔宫门。   赶到津阳门时,正见元载被人搀扶着下马,宫门前有侍卫拦住他,他遂急促地喊了起来。   “我丈人遇刺了,快派人去追啊!”   “我丈人是兵部尚书王忠嗣,他遇刺了……”   薛白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停下脚步,视线里,元载脸上满是惊恐,与眼前锦绣气派的华清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华清宫内依旧是歌舞升平、活色生香,一代名将陨落的消息,像是一颗石头投入了湖面,激起涟漪,也许会卷起风波,也许很快要平息下去。   “怎么回事?”薛白上前问道。   元载转头见是他来了,当即有了主心骨,转而向他救助道:“我们在灞桥遇袭了,快派人去,还能追到凶徒。”   薛白问道:“王节帅呢?”   “丈人他……”元载喉头滚动,道:“他,已经被刺杀了。”   薛白脸色一沉,想着此事对河东、乃至对天下局势的影响,心中忧虑。但他这份忧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正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   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是杨国忠策马赶来。   见到薛白,杨国忠不由诧异,马鞭都没放下已问道:“阿白如何这般快就到了?”   薛白道:“我为中书舍人,为圣人拟旨。见有急报,便连忙赶来待命。”   这天子近臣的差事,倒是颇方便他打探朝堂机密大事。   杨国忠与元载已非常熟悉了,招元载上前,听他述说了王忠嗣遇刺的大概经过,先是诧异,之后目光闪动,思忖此事对他的前程将有怎么样的影响。   南诏之战,他与王忠嗣也算是共事了一场,加上薛白、元载可以调节他们之间的关系。杨国忠也是希望能得到王忠嗣的支持,如此才能与雄踞北方的安禄山达成平衡,否则他这个新任的右相手中兵权尚不如安禄山,何以宰执天下?但这只是预想中最好的情况,实则王忠嗣根本就看不起他,而且他要打压太子,本就想除掉王忠嗣这个太子义兄。   偏是这個时候王忠嗣被刺杀了,若让旁人以为是他做的,倒显得他没有手段。   ***   李隆基到了华清宫之后心情好了许多,昨夜在西绣岭吹风饮酒,欢饮达旦,睡得很晚,到中午还未醒来。   直到高力士在门外连唤了好几声,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进。”   “圣人,出事了。”高力士趋步入内,赶到御榻前却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等了一会,待李隆基醒过神来、不至于太过猝不及防了,才开口道:“王忠嗣遇刺身亡了。”   语罢,他凝神屏气,等待着圣人的反应。   开元二年,丰安军使王海宾战死,圣人收养了九岁的王忠嗣,至今已近三十八年。这么多年的君臣、父子恩情,高力士很难想像,圣人听闻王忠嗣之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遇刺了?”李隆基喃喃着,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问道:“谁主使的?”   高力士没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恭谨地应道:“还不知道。杨国忠、薛白、元载正在宫门外候见,圣人是否召唤。”   “传吧。”   “遵旨。”   高力士退下之后,李隆基独自坐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个消息,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个轻松的表情。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九岁的王忠嗣是什么模样了,他这辈子见过太多的孩子、臣子。如今对王忠嗣最深刻的印象反而是李林甫说过的那一句“早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   李隆基正体会着王忠嗣身死带来的感受,有几个俏丽的宫娥进了殿,在他面前万福,柔声问道:“圣人,更衣吗?”   “你们可曾被鱼刺卡过喉咙?”   “奴婢,有过。”   “当那根刺被拔出来了,你们是何感受啊?”   几个宫娥都低下头,不知圣人为何问这个,想了想,答道:“应该是……舒服。”   “舒服?”李隆基听了,没做太多反应,手在被褥上轻轻拍了拍,把绸缎上的一丝褶皱抚平,淡淡道:“更衣吧。”   他站了起来,张开双臂,任她们为他披上皇袍,一股威严之气油然而起。   等他摆驾到飞霜殿,杨国忠已领着薛白、元载正在恭候。   不等他们行礼说话,李隆基先开口了,声音沉郁,字字饱含愤怒。   “朕的养子、朕的兵部尚书、朕的太子右卫率大将军……被人害死了!”   “陛下节哀!”   杨国忠原本还在准备着说辞,没想到圣人有这么悲愤,连忙劝慰。   李隆基叱道:“朕养了三十八年的儿子、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在觐见朕的中途,在天子脚下遇刺,你还让朕节哀,朕如何节哀?!”   “臣有罪,臣身为宰相,不能防范于未然,此事错在臣。”杨国忠惶恐道。   李隆基以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他,沉默不语,似在审视他。   杨国忠被叱骂了几句之后,感觉到圣人似乎认为此事是他命人做的,不由大感冤枉。偏是圣人又没明说,他根本不好解释。   兵部侍郎韦见素已投靠了他,若王忠嗣上任兵部之后与他不对付,反而会降低他这个右相在军中的权威,他确是有除掉王忠嗣的动机……李隆基甚至也允许,但绝不允许用这种手段,会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   在天子的审视之下,杨国忠的心乱了,答话的节奏也乱了,抢先道:“臣必彻查此事,找出凶徒,给圣人一个交代。”   李隆基这才移开目光,道:“元载,你说。”   元载没想到圣人竟知自己的名字,受宠若惊,应道:“回陛下,恳请陛下先派兵追上那些凶徒,既是为揪出主使,也是防止他们再祸乱京畿。”   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做到口条清晰,应对得当。看似提了要求,却没让天子为难,反而给出了初步决断,把处理事情的进程推进到下一步。   李隆基对元载观感甚佳,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臣子,当即批允了他的请求。   薛白则道:“禀陛下,王忠嗣南征前,留韩休琳为河东留后,权事河东节度事,如今他遇刺身亡。是否先传旨河东,明确韩休琳节度使之职,以免出乱子?”   这就是在为难李隆基了,他对王忠嗣并不信任,对其举荐的人选也毫无印象,更不认为河东会因为王忠嗣之死而出什么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河东是大唐天子的河东,还不是王忠嗣的河东。   但此时,李隆基并未表露出这种情绪,只道:“此军国大事,非仓促可定,再议。薛白、元载,你们随龙武军一道去追。”   话到后来,他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道:“朕要将凶徒挫骨扬灰,以祭阿训之英灵!”   “阿训”是王忠嗣的小名,李隆基如此称呼,使得这句话的份量又加重了不少。   元载听得红了眼,郑重地行了礼,应道:“臣起誓,一定追拿到凶徒,为阿爷雪恨,不负圣人重托!”   薛白的反应稍平淡些,跟着道:“臣遵旨。”   他们告辞而出,匆匆赶往灞桥,准备去为王忠嗣讨一个公道。   “杨卿,你留下。”   李隆基屏退左右,只留下两个心腹内侍与杨国忠,淡淡道:“既有话想说,说吧。”   “圣人英明。”杨国忠道:“今日之事,臣并非毫无查觉。臣留意到,有一些南诏的蛮夷扮作商旅到了长安,意在夺回阁罗凤的尸身,臣已命京兆尹鲜于仲通仔细防备,使他们无可趁之机。正打算于城外围捕他们,却未料到王忠嗣只带少量护卫出城,被他们袭击了。”   他这般一说,整件事给人的观感便大不相同了。   但李隆基依旧责怪他道:“既知此事,为何不让王忠嗣戒备,并派人保护他?”   “臣特意派人去探望了他。”杨国忠道,“据臣所知,他病得很重,无力起身,而府中守卫森严。臣属实没想到他这般情形,还能赶往骊山,是臣的疏忽。”   李隆基微眯起眼,问道:“蛮夷到了长安,你没想到他们会行刺王忠嗣?”   “据臣所知,他们该是行刺鲜于仲通不成,才临时换了目标。毕竟,太和城一战,率主力破城者为鲜于仲通。王忠嗣虽名振塞北,但不熟悉云南地势,当时水土不服病倒了,功劳略小些。”   说着,杨国忠感受着李隆基的气场,又补充了一句。   “臣并非推托,在此事上,臣确犯了大过错。因王忠嗣脾气不好,臣对他有怨气,对他的保护也未太在意。”   这一句“脾气不好”让李隆基深以为然,但他却不会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杨国忠,并敏锐地察觉到此事还有隐情。   “朕不管是否蛮夷动的手,查清楚了再报朕。”   “遵旨,只是……臣可否秘查?”杨国忠问了一句,摆出老成谋国的样子,继续道:“臣还认为,此事最好秘而不宣,对外只称王忠嗣病逝了为宜。”   这一点,李隆基亦认同,不论真相如何,他并不希望因这件事引得人心惶惶,或是影响到他这个天子的威望。   ***   薛白从北衙带来的是郭千里及其麾下士卒。   他们从骊山策马向西狂奔,顾不得爱惜马力,终于在傍晚时赶到了灞桥。   远远地便看到了地上的尸体与血迹,可周围已无旁人,只有一些行人与商贩站得远远的,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着。   “娘子?”   元载未见到王韫秀,四下环顾着,高声呼喊。   来的路上,他已向薛白诉说了当时的情形。那些凶徒拥上来,直扑王忠嗣的马车,趁他们还来不及护卫,便往马车里劈了数刀,血溅得整个车厢都是红的。   之后,凶徒们从容拉着马车驱往南面的秦岭,管崇嗣与王韫秀拼死杀敌,抵过了最初的攻势之后聚齐起了剩下的部将,在明知人数少于对方的情况下还是追了上去,只让元载回来报信。   此时,带来了官兵,元载未在灞桥多作逗留,当即领人往南边追去。   而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隐入山峦,道路漆黑,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点起火把,查看着地上的车辙寻找方向,渐渐进了洪庆山。   找到后半夜,前方终于有了动静,赶上前一看,赫然见十余人正在围杀数人,而被围杀的数人中,正有管崇嗣与王韫秀。   “唐军来了!走!”   一见官兵赶到,凶徒中有人便以蛮语喊了一句。   郭千里二话不说,当即张弓搭箭,一箭射在一个凶徒的膝弯处,方才喝令禁军们杀上去。   凶徒们先是搠死了倒地的伤者,方才迅速窜进山林,动作迅捷,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郭千里手下的士卒个个人高马大,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远不如对方灵活。   “啖狗肠,南蛮子跑得真快,继续追!”   元载上前一把抱住王韫秀,问道:“伱没事吧?”   “没事。”   王韫秀还算冷静,只是浑身浴血,杀气四溢。她与丈夫稍抱了一下立即便推开他,还要继续去追。   “不行,阿爷的尸骨还未抢回来。”   薛白赶上前阻住她,道:“禁军会追。我问你,王节帅真遇刺了?公辅兄说凶徒们砍了他,带走马车,并未实际确认王节帅已经断气了。”   王韫秀似因薛白这句话而有了希望,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却还是低下头道:“活不了的,阿爷重病之中,连挨数刀,血流不止,又被带走颠簸了一整日……我只盼能抢回他的尸骨。”   到了这地步,她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柔软之态,手中提着的刀都还在往地上滴血。   “找到了!”   忽然,远处有龙武军士卒高声喊道。   王韫秀当即一箭步窜出,除了管崇嗣便属她跑得最快,穿过崎岖的山路,前方已没了供马车通行的地方,故而那些凶徒在此抛了马车。   龙武军士卒们举着火把,赶到那倒在地上的车厢前,打开门。   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便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丈……丈人?”元载吃了一惊,不敢相认。   “将军!”管崇嗣如被抽干了力气,手中的刀掉落,紧接着人也跪在地上,以头磕地,像是丢了魂。   “阿爷?”王韫秀喃喃着,想要冲上前,却被元载一把抱住。   “啖狗肠。”郭千里大怒不已,喝道:“凶徒带走了王节帅的首级,都给我追!”   薛白接过一根火把,走上前,照着那具尸体,无言地观察着。   过了一会,有人在他背上拍了拍,却是郭千里,示意他到一旁谈谈。   “薛郎,那真是王节帅?”   “身量没错,身上的疤痕也没错。”薛白道:“当不会错了。”   “那……王节帅的头被南蛮子割走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郭千里道:“我看着是傻,但也知道圣人斩首了阁罗凤立威,若是被南蛮报复回来,可就不妥当喽。”   “郭将军不傻,就是嘴快。这些话本不该说的。”   “我与你还客气什么。”郭千里问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似乎又把薛白当成幕僚了。   “未必就是南诏动的手。”薛白道,“容我查查,此事或有别的隐情。”   “那你查。”   薛白遂去看了留下的几具尸体,见那些凶徒都是商旅打扮,其中一人怀中有通关文牒,看上面的盖章,确实是从安宁城一路北上,经拓东城、斜州、益州、梁州等大小州县到的长安。   一切痕迹都表示这些人确是南诏来的,连薛白都没找到破绽。   他甚至想过,若这些人真是南诏来的,那会是谁派来的?段俭魏吗?不太可能,南诏的世家大族也是世家,必定以家族利益为重,不该对凤罗凤有这等忠心。   他走向了被郭千里射中的那个受伤的凶徒,问道:“谁指使你们的?”   对方紧紧抿着嘴不答,像是听不懂他说的汉话。   薛白想了想,俯下身,低声道:“你们已经露出破绽了,若真是南诏来的死士,根本不会在撤离前灭口。”   那伤者还是没有说话,可薛白直视着他的眼神,却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眼里情绪有了些许变化。   薛白了然,道:“你再隐瞒也无用,倒不如与我谈谈你想要什么。”   回应他的,始终是沉默。   王韫秀忍无可忍,持着刀上前,道:“若不想说,让我将他千刀万剐,为阿爷报仇!”   “不急着用刑,我已试探出了他背后有人指使。”薛白道,“此事水深,但我们可以看看,能否为王节帅讨一个公道。”   “薛郎是说……不是南蛮子做的?”   “有可能。”   王韫秀道:“是有人害阿爷?我绝不放过他。”   “你放心。”元载亦上前,揽着王韫秀的肩,安慰道:“圣人已下了旨,势必要为丈人报仇雪恨,割凶徒首级祭奠丈人在天之灵。”   话音方落,山林那边有喊声传来。   有人大喊着问道:“郭将军可在前方?!”   “谁啊?!”郭千里当即回应。   须臾,一名将领赶上前来,抱拳道:“金吾卫郎将,鲜于昊,见过郭将军。”   “你来得正好。”郭千里见这么快就有支援,大喜,指着东南方向道:“你带你的人包抄过去。夜里黑,不必细搜,但莫让他们逃了……”   “郭将军,我是来传话的。”   鲜于昊愿意参与到追捕当中,奈何有旨意在身,不得不打断郭千里说话,先传旨要紧。   郭千里道:“传话也不妨碍你增援啊,你带了不少人哩,那你快传话。”   “圣谕,王忠嗣乃大唐栋梁,干系甚大。今日事涉重国机要,必不可外传。”   “我当然知道。”郭千里一拍胸口,道:“我就不是多嘴的人,一定不会乱说,你快让人追。”   “郭将军只怕未明白末将的意思。”鲜于昊不得不再次提醒道:“圣人之意,是不得把王节帅遇刺的消息传出去,对外只能说他是病逝的。追凶可以,却不可大张旗鼓。”   郭千里一愣,喃喃道:“病逝的?可……”   他倒也听旨,压低了声音,附到鲜于昊耳边,道:“可首级都让人割走了,这又是什么病?”   鲜于昊也不知这算是什么病,只好默然以对。   末了,他一抱拳,道:“末将这就带人追捕,但只说是追捕盗贼。”   “唉,去吧去吧。”   郭千里不由热情大减,虽同样是追捕,但追捕袭击重臣的大逆不道者与追捕普通盗贼当然是不同感受。   而天子旨意,最是能左右他的感受。   鲜于昊却还没马上走,而是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以及那个受伤的俘虏,道:“郭将军见谅,这些人我也得带走。”   站在一旁的薛白、元载、王韫秀、管崇嗣等人看着这一幕,心情各异。   “阿爷若是病逝的。”王韫秀开口向元载问道:“那,还如何重惩凶徒,祭奠他在天之英灵?”   元载犹豫了一会,道:“只是不大张旗鼓而已,这也是为了丈人的声名。”   “阿爷又不是逆贼,为社稷而死,有何见不得人的?为何要刻意遮掩?”   “这……”   元载答不上来,沉默不语,与面圣时掷地有声的态度全然不同了。 第375章 人固有一死   “元判官。”   正当元载感到有些迷惘之时,鲜于昊到了他身后轻拍了他的肩,道:“有人想问你几句话。”   他顺着鲜于昊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黑暗中还站着一名红袍官员,乃是杨国忠的心腹、少府少监杨光翙。   杨光翙既无功名、也无门荫,仅凭巴结杨国忠,几年间从九品下的小官升到了四品,据说很快又要升官了。   这人长得贼眉鼠眼的样子,身材瘦小,连在大唐为官的基本条件都不相符,且行止畏缩、神态谄媚,一直以来朝廷官员对他的观感都很恶劣。虽恶名昭著,可他官位越高,还是等到了朝中风气变化,在这“斗鸡走马胜读书”的年头,也有许多人推崇他,称他为“捧壶圣手”。   所谓“捧壶”,捧的就是杨国忠这个唾壶。这话一开始具有严重的贬意,现今却有许多人趋之若鹜,想要向杨光翙学着捧壶。   此时,杨光翙向元载招了招手,像是邀他加入这堕落的歌舞升平中。   元载虽贪权,但富有才干,素来鄙夷杨光翙这种汲汲营营的小人。但想到要为王忠嗣之死讨一个说法,犹豫了片刻,还是迈步上前。   “杨少监,若称我阿爷病逝,还如何重惩凶徒?”   甫一上前,元载便摆明了态度,又道:“我知右相是何意,无非是顾及朝廷颜面,可遮遮掩掩不是办法,大唐之强盛绝非靠掩耳盗铃而来!”   官场就是这样,虽说他往日也依附杨国忠,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那也要“对事不对人”。   说罢,他立即回过头看了一眼,目光寻找着薛白,打算喊薛白过来,一起对杨国忠施压。可就是这会工夫,薛白却不知跑到了何处。   耳畔,听得杨光翙叹息一声之后道:“公辅,你可想过,右相初登相位,立足未稳。此时若是出了差池,被人攻讦,朝局可是又要动荡了。”   元载不愿听这些,正要反驳。   杨光翙又道:“你才华横溢,右相又正是用人之际,不舍得放你到东都,欲留你在朝中,任尚书省左右诸司,你可愿意?”   元载负过双手,背过身去,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淡淡道:“我不是杨齐宣。”   “公辅误会了,老夫并非让你出卖丈人。可你要想想,王忠嗣是死在南诏人手上,阁罗凤已死了,此事追究下去有何意义?”   “安知不是旁人设计。”   “伱有证据吗?”杨光翙道:“若是旁人设计,那对方这种种布置显然要一石二鸟。除掉王忠嗣的同时,追咎于右相无能,那更该先把事态平息,然后再暗中调查取证。右相正是想托付于你,才起意留你在长安,任刑部郎中或大理司直,主理此事。”   话到后来,他加重了语气,隐隐还带了威慑之意地补充了一句。   “你可要考虑到,圣人对你丈人是何态度,有耐心看我等把事态闹大吗?!”   这般说了,元载方才目露思量。   杨国忠给的,乃是他这个阶段能取得的最有权力的官职了,错过这个机会,往后一辈子都未必会再有。   可他元载不是轻易就贱卖自己的人,沉吟着道:“相比于刑名之事,我更擅长的还是财赋。”   杨光翙没想到他还会抬价,一愣,却不恼,脸上反而泛起激赏之色来,拍掌笑道:“老夫就欣赏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元载矜持摆摆手,不吃他这一套。   “这样吧,你原有的兼差,盐铁转运使判官、河东道转运使判官皆不变,我会请右相再替你谋几個兼差。”杨光翙说着,眉头一动,道:“我不瞒你,我很快要到北都留守,你我打交道的机会还多。”   元载似有些动心,犹豫着。   杨光翙渐渐真心欣赏他,又道:“再与你透露一桩消息……圣人的花鸟使因病致辞了,这是个美差,你可上心些。”   “花鸟使?”   朝中有诸如进食使、荔枝使、游冶使,这花鸟使乍听之下,像是为圣人搜罗花鸟的。   “可我不懂花鸟。”元载道。   “公辅你真是。”杨光翙摇头不已,笑道:“花鸟使采的不是花鸟,职在采选天下美色,不看门第、不分贵贱,只论姿色,凡美艳者,不论婚嫁与否,召入宫闱圣人享用。”   元载摇头道:“我不好女色,对这美差不感兴趣。”   他不是杨齐宣,虽偶尔也羡慕薛白将要纳一个红颜知己。但他的情形不同,与王韫秀伉俪情深、同甘共苦,还真没想过要招蜂引蝶,给王韫秀带来烦扰。   此时,他只觉杨国忠可笑,拉拢人永远就只有高官美人引诱这一个伎俩。   “正是你不好女色,方适合任此职啊。”杨光翙道,“你眼光好,又能把持得住,一定能在花鸟使之职上大放异彩,得圣人信赖,往后拜相可期啊。”   听得“拜相可期”四字,元载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不由自主地浮出自信的笑容。   “我明白右相所想,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杨公可想一听?”   “哦?”   “丈人死于刺杀,右相想平息事态。”元载道:“可太子却该替我丈人出面才是。”   “……”   与杨光翙谈罢,元载想到已抛下王韫秀太久,连忙返身去找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守在王忠嗣的尸体边,不知去了何处。   再想找管崇嗣相询,便发现管崇嗣也不在,唯有几个受伤的王家亲卫坐在无头尸体边,形容颓废。   更远处,可见到郭千里已攀上了高处,身形壮硕,盔甲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宵小之辈们!你郭阿爷看到你们了!”   郭千里对着黑暗的山林大喊,声音在山谷里不停回荡。   元载有时很羡慕这些没脑子的人,不像他,平生思绪太多,为此所累,永远都活得不满足。   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王韫秀的气味,循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当年王韫秀离开娘家,随他赴京赶考,有一段很穷很穷的岁月,她用不起熏香与香膏,便会自己到野外采摘花朵沐浴,身上总带着些淡淡的香气。今日她追赶打斗,出了一身汗,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便混在血腥味之中。   走了不算太远,大概三十余步的距离,前方有个小山坳,绕过山坳,便见到了管崇嗣那异常高大的身影。   “谁?!”管崇嗣叱了一声,拔刀在手。   “是我。”元载连忙道,“我来找娘子。”   几步开外的黑暗中,王韫秀走了出来,到了元载身边,低声道:“怕是追不到了,带阿爷回去吧。”   “我已说服了杨国忠,会秘查此事,绝不放过凶徒。”   “那懦夫害怕担责任,想大事化小。”王韫秀道:“阿爷是安禄山派人杀的,你能劝他追查安禄山吗?”   “有证据吗?”   “会有的。”   元载沉吟着,小声道:“我信你的判断,但杨国忠行事无魄力,必不敢以此事对安禄山发难。”   “为何?他们不是政敌吗?”   “丈人死于刺杀,杨国忠摆不平的,贸然出面,只会被安禄山反咬一口。”元载沉吟道:“我们该去找东宫。”   王韫秀愣了一下。   “朝中官员眼中只有自身权力,靠不住的。真遇到了事,唯有丈人与太子的情谊还可以依靠。”元载叹道:“我们去请东宫出面吧。”   于他而言,这是最好的主意。既合了杨国忠想自保又想挑唆安禄山与太子的心思;虽说是以情谊逼迫东宫,他却也可借机去接触太子,留些情面,也留条后路;同时,还满足了助王韫秀追究到底的愿望。可谓是一举三得。   然而,王韫秀闻言,却不像往常那样立即答应,而是稍有个回眸的动作。   元载极是敏锐,当即转向方才她走出来的黑暗处看了一眼,朗声道:“薛郎,你在那里吗?出来吧。”   管崇嗣正走在他们身后,闻言挠了挠头,上前用巨大的身体挡住元载的视线,想说些什么。   元载却已笃定薛白就在那里,拉过王韫秀的手,道:“我信得过你,知你们不是私会,想必是谈了丈人之事,而你们也该信得过我。”   “并非不信元郎,你是我夫婿。”   说话间,薛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脚步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公辅方才与杨光翙达成默契了?任杨国忠平息事态,请东宫出面主张追查此案。”   “我是说,杨国忠软弱,我们只好请求东宫。”   这两句话结果相同,给人的感受却天差地别。   薛白只是敲打一下元载而已,道:“是我小人之心,失言了。我认为行刺王节帅之主谋,必是安禄山,方才那名俘虏或可为人证。”   “他未必会招供啊,这些凶徒完全扮作了南诏蛮夷。贸然指证安禄山,恐让圣人不喜。”元载先是提出了顾虑,又道:“但我可劝太子出面,到时薛郎可试试审问那俘虏。”   “好。”   薛白很快就接受了元载的提议。   回程的路上,元载思忖着薛白的态度,却还是有些疑惑,遂向王韫秀问道:“你与薛白都聊了些什么?”   “他准备对安禄山发难了,这也是阿爷的……遗愿。”   元载停下脚步,没有把王韫秀带回无头尸体旁,还体贴地把身上的披风给王韫秀披上。夏日虽热,夜里的山林却很凉。   王韫秀也显得异常冷静,缓缓道:“当年讨伐契丹,阿爷亲眼看到安禄山拥兵自重。此番他病重,最放心不下的是万一河东落入安禄山之手,因此务必要觐见圣人。”   元载叹息道:“我们明知道圣人不会见他的,我真后悔将他带出长安城。”   “薛郎说,南诏不可能有实力、有胆量派人刺杀阿爷,唯有安禄山。”王韫秀道,“我们得向圣人证明此事。”   这些,元载都能想到,倒不必她再重复一遍,他遂叹道:“难题就在如何证明啊,你与薛白可具体聊到了?”   “没有。”   元载觉得不对,他与杨光翙聊了同样的时间,所谈内容远不止这些,又问道:“你们方才聊了那么久,未聊到具体如何做?”   王韫秀微微一滞,抬头,目视着他,道:“你是疑我与他有染?”   “不是。”元载很确定这不可能,王韫秀不是那等人,更不会在阿爷死时与人谈情说爱。   但,正是因为确定这点,他愈发认为还有一些事情瞒着他。   “你信我便好。”王韫秀道,“我心很乱,我不想停下来,怕一停下我会哭出来,走吧,带阿爷回去。”   元载回头看了管崇嗣一眼,想到一事。他前阵子出城迎接王忠嗣,在驿馆留宿,就是被管崇嗣灌得酩酊大醉,如今想来,十分可疑。   ***   薛白回了华清宫,第一时间觐见了李隆基,禀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是直臣,素来都是实话实说,因此,当李隆基问他对此事的看法,他明确地表达了对安禄山的怀疑。   李隆基知他们互相嫌恶,不以为意。   如今的朝堂上,东宫、杨国忠、安禄山三方势力水火不容,这位皇帝大概是知晓的,可无妨,三足鼎立是最稳当的,稳当的朝局才可架起天宝盛世。   “朕只看证据,休再妄加猜测了。朕问你,那具无头尸体真是阿训的?”   薛白正侃侃而谈,微言一愣,喃喃了一声“阿训”才反应过来,应道:“是王节帅的。”   李隆基微微一叹,挥手道:“去吧。”   今日没有牌局,薛白退出华清宫,一路到了杨玉瑶的别业。   远远地,有婢女看到他,连忙转身往内跑去,一边喊道:“郎君回来了。”   自从长安的虢国夫人府起火,杨玉瑶住在薛白宅中,她的奴婢们也将薛白当主人。总之,结义姐弟情分愈深,旁人不知,还当他们是亲姐弟。   此时迎了薛白,杨玉瑶便不满道:“本是想熬一熬你,你倒好,直接不见了两天。”   她说着,忽从薛白眉宇间察觉他有一丝不悦之色,遂娇嗔着问道:“怎的?不让你与我们一群女子待在一处,生气了?”   “没有。”薛白笑道:“那瑶娘下次可否通融?”   杨玉瑶便知他是生旁人的气,与她无关,关切道:“一宿没睡吧?眼睛都红了,哪怕我愿通融,你岂还通融得了?快吃些东西。”   “还有件事。”薛白道:“王忠嗣府上有一个当年从教坊赎出来的伶人,该是名叫张四娘,是他最宠的妾室。请瑶娘派人将她带到骊山吧,除了王韫秀,莫让旁人知道是谁派人去的。”   “为何?”   “有话问她。”   “好,我来办。你吃过东西,到温泉里洗了这一身泥,好好睡一觉。”   待薛白浸入池子,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他很疲惫,但目光看去,隔着屏风能看到杨玉瑶、颜嫣、青岚、李腾空、李季兰等人在另一边说笑,透过纱,隐隐能看到她们衣着清凉,光着脚在池边走动。   因此情形,他不免又精神了起来,此时脑子里却有些别的事情在想。   沐浴后准备回屋睡觉,却又听得屏风那边叽叽喳喳,她们正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你过去,怕什么。”   “那我带你过去……”   薛白转头一看,见颜嫣与李腾空牵着手走来。   “诶,夫君,有件事我与腾空子说定了。”   “嗯?哦,好。”   “你要睡会吧?我送你过去,腾空子,和我们一起吧?”   三人遂沿着长廊往屋舍那边走。   骊山的风景绝佳,天气清爽,别业就在青翠的山峦下方,长廊下方的庭院里种着竹子与花,长廊则一尘不染。薛白光着脚,她们出来时则各自趿了一双木屐。因外面的地板没有温泉旁的玉石暖和,颜嫣还穿了一双丫头袜,李腾空则没有。   屐上足如霜,不着丫头袜。   薛白低头时恰看到她夹着活络的两个脚趾,失神了一下,自觉失态,转过头,故作深沉地道:“多事之秋啊。”   “明明是夏天。”颜嫣抿嘴笑道,根本不给他面子,“腾空子,你说是吧?”   “是呢。”李腾空又补了一句,“可也快入秋了。”   她能感受到薛白今日有些心事,遂问道:“出事了吗?”   薛白道:“王忠嗣……死了。”   颜嫣、李腾空都是一愣,疑惑着这么大的事,薛白方才还一直在平静地吃饭、沐浴,不像他平时的为人嘛。   “你与他感情很好吧?都说你们是忘年交。”   “算是义气相投。”   薛白想到了当年与王忠嗣共饮了十多坛酒,在墙上题《破阵子》的情形,只说当时,他感觉彼此感情不错。   但他渐渐能感受出来,王忠嗣是天生的将军,很少为义气、亲情等情感所累,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就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比如两人一起去了南诏,私交也没有因此更上一层楼。   或许便如同李林甫此前与薛白所言,王忠嗣性情淡漠。   尤其是昨夜与王韫秀谈过,薛白是有些生气的,气王忠嗣那半点不肯通融的性子,明知圣人不会相见,还要赶到华清宫。   不过,心里想着这些,薛白还是补充了一句,道:“而义气相投之外,我们还志向相似,都盼着社稷好。”   “那他死了,你难过吗?”   “还好吧,怎么说呢,人固有一死……”   ***   “什么?!阿兄他……天妒英才啊!”   少阳院,李亨得知了王忠嗣的死讯,悲恸欲绝。   负责来通报此事的正是元载。哪怕圣人再忌惮太子,但王忠嗣死了,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消息告诉其手兄情深的义弟,元载是最适合的人选。   元载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就是依照着这必然的结果进行谋划。   对自己的前途他也谋划得很清楚,可先投靠杨国忠,再投靠李亨,在这两方水火不相容的势力间脚踩两只船很难,但他自信能做到。那么,安禄山就是他必须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了。   “殿下节哀,丈人在天有灵,必不愿看到殿下为他感怀,折损身体。”   “我与你丈人,比亲兄弟还要亲。”李亨哭得死去活来,不能自已,许久才抬起头,兀自哽咽难语,“我从小……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我只唤他一个作‘阿兄’啊!”   “殿下。”   “告诉我,阿兄是如何走的?”   元载神色黯然,道:“朝廷对外称是病逝。可实则,丈人是遇刺的。”   听到“遇刺”二字,李亨的身子瞬间僵住了一下,他悲痛地把双手捂在脸上,像是不敢相信一个刚立了大功回朝的名将,会立即遭到行刺。   朝廷是如何保护这样一位功高盖主的英雄的?   过了一会,李亨才从这震惊当中恍过神来,声音沙哑地问道:“谁?谁敢?”   “眼下一切证据摆明,是南诏来的蛮夷为了给阁罗凤报仇。”   “荒谬!”   沙哑的大吼像是锯子一般,割破了朝堂上的掩耳盗铃。李亨摇头不已,显出了举世皆醉他独醒的敏锐,喃喃道:“杨国忠、安禄山……谁做的?”   元载不敢答话。   “比索斗鸡差远了。”李亨想了想又道。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杀王忠嗣是顺着圣人的心意杀的,就像当年李林甫杀韦坚、皇甫惟明。换作李林甫,这次自然还是有办法治王忠嗣的罪,而不是用这种手段。   元载听得出来,太子这是在怀疑杨国忠。   而他之所以来,就是想把祸水引向安禄山。毕竟,暂时他还得倚着杨国忠。   “殿下,我认为,杨国忠虽远不如李林甫,可若要杀我丈人,他绝无此魄力。”   “你是说?”   元载略略沉吟,决定只用一句话,就能说服太子,遂道:“杨国忠庸人也,不足为虑。而安禄山,貌似猪狗,实则虎狼也。”   李亨当即会意。   如他先前与张汀分析的,圣人希望朝堂与边镇的权力达到平衡。现在王忠嗣一死,平衡便被打破了。那么,除非有更多的边镇支持杨国忠,否则便只能削安禄山的权了。   这是形势。   而于他李亨来说,势必要除掉安禄山。当年,安禄山那句“臣是胡人,不知太子为何物”就已经是宣战,这个杂胡是绝对会在他登基时起兵反对的。   “是杂胡刺杀了我义兄?!”   “我们认为是如此。”元载道,“安禄山欲夺河东节度使久矣,他忌惮丈人在河东的威望,最有可能动手。”   李亨沉吟道:“范阳兵马使孙孝哲到长安献俘之后滞留不去,他们有实力这么做。”   “我们拿到了一个俘虏,可杨国忠害怕行刺之事传出去,旁人指他这个宰相无能,不敢审讯。”   元载说着,很体贴地为李亨考虑,又道:“可殿下若出面,只怕殿下惹上是非。”   “无妨。”   李亨知道义兄一死,自己根本就没有当缩头乌龟的余地。哪怕惹怒圣人,也只能出这个头。何况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收买将士之心的机会。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骊山,恳请父皇为义兄作主,方不负义兄对我的情义、对大唐的功绩!”   元载达到目的,不再多言。   但他实则认为李亨扳倒安禄山,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再回想起来,薛白在此事上的态度也很奇怪,有些懒得多管的样子,放任他来见李亨。   元载不由想到,也许是薛白与王韫秀已商量出了什么别的办法?   于是,他出了宫,第一时间便往王忠嗣宅赶去,想再问一问妻子。   过了坊中的十字大街,他下马,牵着缰绳拐进小巷,正见一辆马车从侧门出来。   元载皱了皱眉,上前问道:“这是?”   走在前面的王家仆役连忙应道:“回郎婿话,是娘子让小人们把阿郎的妾室送走。”   “这关头。”元载摇了摇头。   他继续走着,心想王韫秀还是那么好妒……不对。   元载回过神,看着马车后那些护卫,意识到是有人要接走张四娘问话。 第376章 或重于泰山   崇仁坊,范阳进奏院。   孙孝哲准备返回范阳,吏员、士卒们一片忙碌,搬着各种物件。这次献俘,他们带来了安禄山进献的大量礼物,圣人则给了更多的赏赐,因此,返程时反而还要多备些车马。   一个个精致的金银器皿被装进漂亮的红木箱子,汇成洪流,最能体现这盛世繁华。   杨齐宣今日早早就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孙孝哲的官廨,发现吉温也在。   “特意备了些干果,孙将军带在路上吃。”   “嗯。”   杨齐宣放下手中的篮子,发现孙孝哲、吉温坐得很近,像是正在交颈而谈却被他的来访打断了。交颈而谈,孙孝哲居然也不嫌吉温嘴臭。   他也不好问他们方才在聊什么,气氛因此有些尴尬。   “那个……听说孙将军今日要启程,我特来送行。”   “不走了。”孙孝哲板着脸说道,目光盯着那篮子里的柿饼,像是与它有仇一般。   “如何又不走了?”   杨齐宣随口问了一句之后,方才留意到孙孝哲的表情,突厥人长得本就凶恶,他不免吓了一跳。   “东西还未收好。”吉温笑着答道:“圣人的赏赐,太厚重了。”   “是。”   杨齐宣正准备告辞,却见一名看起来就十分精干的汉子快步进来,径直抱拳道:“查到了,那小妾名为张四娘,出自教坊,乃当年王忠嗣与薛白一道去抢的,今日去接她的人来自骊山……”   “咳咳咳。”吉温咳嗽着提醒这信使此间有外人在。   这里是长安,不比范阳,在长安做事还是得有所顾忌。   杨齐宣听得咳嗽声,仿佛回到了李林甫在时。忽然发现,以前给索斗鸡当女婿觉得苦不堪言,如今投靠安禄山,反而更提心吊胆,动不动就有突厥、契丹人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过来。   可他想了想,还是转过了身,道:“薛白?若要对付薛白,我可出一份力。”   这般说,他想的是趁机讨好他们,期望得到重用。   吉温听了,目光闪动,两个手捻着唇上的须尖,思考了一会,道:“好,你去把张四娘带回家中,待宵禁前我过去问话。”   “教坊的张四娘?苏五奴之妻?”   杨齐宣还真就知道她,他还攮过她哩。   当时长安权贵宴请苏五奴,只需给足够的钱,便可灌醉苏五奴攮张四娘。杨齐宣就不同了,懒得灌酒,苏五奴自会饮一杯装醉,躺在旁边听响。可惜,后来薛白一闹,断了教坊这条门路,杨齐宣家教严,养外室不易,只好改去栖霞尼寺,旁人只当他去烧香。   吉温当年的地位还够不到张四娘这等美色,闻言只是“嗯”了一声,道:“是她。”   “可我如何能把她带回家中?”   孙孝哲开口了,向那报信的汉子问道:“几個人来接她?”   “两个。加上王宅的仆役,三个。”   孙孝哲遂满不在乎地向杨齐宣道:“你带我的人去,用你的名义。”   杨齐宣意识到此事万一有严重的后果,道:“可你们方才说是骊山来人带她……”   “怕什么?那是薛白派的人。”   吉温实则还不知是谁派的人,无非是催促着杨齐宣动手。   待那傻子领命而去,吉温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继续与孙孝哲商议方才未聊完的话题。   “王忠嗣甚是宠爱张四娘,她或许知晓些什么。”   “那是谁要接走她?”   “旁人都无妨。”吉温喃喃道,“我只怕是圣人要问她的话,故而必须要截下她,我先问清楚。”   孙孝哲道:“你问得清楚吗?”   吉温得意笑了笑,道:“看来,孙将军是不知我被贬之前的名声啊。”   他看向远处的皇城,心想,长安城也该想起他“吉网”了。   ***   元载发现有人要接张四娘去问话之后,也不多事。神情平静地回到了王宅,披麻戴孝,跪在王韫秀旁边与她一起烧纸钱。   他默默注视着火焰吞噬一张张粗劣的黄麻纸,一直在思忖着,之后,轻声向王韫秀问了一句。   “我们烧的这些纸钱,丈人能收到吗?”   王韫秀正低着头往火盆里放纸,手中动作一滞,有火焰炙到了她的指尖,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稍稍搓了搓,缓缓道:“我以前不信鬼神,可现在信了。”   元载以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看到有人带走张四娘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要问她话。”   “她的出身、经历,不配给我阿爷作妾,我派人把她送走了。”   “这不是你会说的话。”元载叹息一声,柔声道:“韫娘,我怕你遇到麻烦了。你该信我的,我是伱的丈夫,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扛着。”   王韫秀沉默着,低着头,脸藏在麻布里。   元载道:“我有个猜测,但不敢确信。因为太大胆了,你犯的是欺君之罪,我……”   “元郎,我信你。”王韫秀道,“我知道天塌下来你也会替我扛,但,你只会替我扛,你不会管旁人死活。”   “为了你,我可以尽力。”元载道:“你有秘密,告诉我,我现在替你补救还来得及。”   王韫秀抿着嘴,依旧不说。   她是名将之女,心志比旁人要坚韧得多。   火盆中的烟气渐息,因为夫妻二人停止了烧纸,冷了下来。   有人进了院子,附耳与管崇嗣说了句话,王韫秀遂从容起身,转向后堂。   元载知她要去与管崇嗣说事,他则不等他们碰面,径直走向管崇嗣,道:“出事了?韫娘撑不住了,我来担待。说吧。”   “郎婿,你……”   “说。”   管崇嗣遂道:“张四娘出府以后,被杨齐宣抢走了。”   元载反问道:“你们准备如何做?”   “自是派人去抢回来。”   “不。”元载道,“我来安排,我会让人到杨齐宣府,不仅能带出张四娘,还能拿到你们想要的。”   管崇嗣还待说话,元载已自信满满地转身而去,同时淡淡道:“我会让你们知道,我可信。”   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光翙也奉杨国忠之命回长安了,防止重臣遇刺的风声传出去,也监视东宫,看李亨是否能咬下安禄山一块肥肉。   元载出了王宅,直趋杨国忠宅。因杨国忠与李林甫、王鉷一样把公务带到家中处置,也设了办事院。很多时候,杨党的心腹都在那里……对此,元载很熟悉,毕竟他也是杨党出身。   杨光翙一见他来,脸上便堆起了笑意,道:“公辅来了,做得漂亮啊。老夫得到消息,太子已马不停蹄赶往骊山了。”   他一边说,一边抚着长须意味深长道:“太子也不怕遇到刺客。”   元载执礼问道:“杨公说过,让我任大理司直,可还算话。”   “自然,告身很快便能下来。”   “我今日就要告身,以大理司直之名查办大案。”元载道:“另外,还要让大理寺调一个人。”   “谁?”   “李林甫之女、杨齐宣之妻,李十一娘。”   李十一娘如今虽出狱了,可作为罪臣之女,却留在长安,另居小宅,不能轻易离开,作为她兄弟们到陇右办事时的人质。总之,大理寺可派人上门召唤她。   当然,她自有脾气,虽是落罪之身,面对差役也无好脸色,骂骂咧咧地被带了过来。   元载待她很客气,道:“十一娘息怒,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托。”   “你又是谁?什么芝麻大的小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元载并不自我介绍,而是道:“我想请你到杨齐宣府上去一趟。”   李十一娘当即收了那副狂放的模样,眼睛里泛了光,兴致勃勃地问道:“去做什么?”   “带回一个女子。”元载道,“我还要知道,他们问了她什么。”   “你给我什么好处?”李十一娘问道。   元载一愣,苦笑道:“这是帮你向杨齐宣报仇的机会。”   “我不是你油嘴滑舌就能哄的,替你做事,你必须给我好处,否则休谈。”   元载没想到这女人这般厉害,庆幸自己娶的是王韫秀,王韫秀虽也强悍,心地却是温柔善良的。他只好许诺替李十一娘换一个更大更好的宅院幽居。   李十一娘这才答应下来,去向她最熟悉的家宅。   其实元载不论答不答应她的条件,她都一定会去。狠狠地报复杨齐宣,早已成了她心里的执念。   抵达时,长安城的暮鼓已经开始响了,李十一娘响敲了后门,用一双慑人的眼盯着那越开越大的门缝,直接与门房目光对视,把那门房吓得不敢呼吸。   “娘……娘子。”   “这个钱你拿着,我要进去。”李十一娘道:“你知道我的手段。”   “是。”   门房看了一眼这位主母身后跟着的红袍官员,不敢得罪,躬身让开,放他们进去。   可见李十一娘过去在杨宅的威望。   趁着暮色,她带着元载等人走过熟悉的庭院,尽可能地不被人撞见,偶尔遇到了奴婢,她则会反客为主,叱问杨齐宣在何处?   “郎君他在储秀阁。”   “我在此住了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储秀阁!”   “就是娘子你以前会友的庭院……”   ***   杨齐宣抢回了张四娘之后,原本是好端端地安置着。可他琢磨着这件事,想到自己都不知得罪了谁,渐渐不安。于是跑到储秀阁看了看她。   说来也怪,来看之前,他心里各种担心、瞻前顾后,但当他一瞧张四娘,胆子就莫名地大了起来,竟开始想着劫都劫了,不如旧梦重温一场。   “我始终记得那日你的娇喘。”   杨齐宣犹豫良久,终于开了口,走向张四娘,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道:“你更美了。”   然而,她脸上竟是浮起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讥笑,道:“什么娇喘?演的而已。”   “呵,你再演给我看看。”杨齐宣解了腰带。   张四娘脸上的讥笑却越来越浓,问道:“你可想好了,碰王忠嗣的女人是什么下场?”   “王忠嗣?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当苏五奴的妻子与当王忠嗣的女人有怎样的区别吗?”张四娘悠悠问了一句,神色毫无畏惧。   杨齐宣莫名觉得她很有底气,于是,他反而有些虚。   张四娘目光一低,嘴角便扬了起来,道:“我既见识过了雄伟的大丈夫,你这绣花针……嗤。”   她这一笑,杨齐宣脸色就沉了下来。   张四娘摇着头,道:“你若硬得起来,大可来试试,我若哼一声,你是我祖宗。但你若让我不满意,我让家中部曲把你剁成肉酱。”   杨齐宣顿觉压力,抬手便给了张四娘一巴掌,骂道:“贱婢,人尽可夫的荡妇!”   他感到有些进退两难了,进又进不去,退又没面子。   好在,很快有人来给他解了围,吉温到了。   准备刑讯的吉温显得很严肃,在外袍上罩了一件粗布衣裳,以防止血溅到他的官袍。   他是悄悄来的,没有带很多的刑具,但要了几条胡凳就拼出了一头木驴,之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卷,打开来是各式各样的绣花针。   “很美。”吉温凑近了张四娘看了一眼,赞道:“但在我眼里,没有美人,只有受刑的躯体。”   恶臭传来,张四娘忍不住呕了一下。   吉温得意一笑,道:“知道吗?我手底下刑讯过的,有被提前救走的,还没有不招的。连皇甫惟明那样的硬汉都没捱过,你能捱多久?”   “我什么都不知道。”   吉温转头四下看了一眼,把旁人都支走,独留下两个聋哑的心腹。至于杨齐宣,他心中好奇,不太想走,脚步慢吞吞的。   “我马上要剥她衣服了。”吉温道:“你想看就留下吧。”   杨齐宣好生纠结,最后还是留下,把门栓上。   “嘶!”   刺激的声音很快就响起。   与此同时,杨齐宣就听吉温问道:“说,王忠嗣藏在哪里?”   他脑子里顿时迷糊起来,方才他才与张四娘说王忠嗣已经死了,吉温如何又问王忠嗣藏在哪?   紧张着,惨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吉温已捉着张四娘的头发,将她拖上木驴。   “没有人能捱过我的刑,给我招!”   ……   终于,张四娘挨不住了,张了张嘴,喃喃道:“昭……”   “招!”   “昭应县……阿郎在昭应县有宅……”   吉温脸上浮出了狞笑,得意地踱了两步,问道:“他为何躲到那去?”   “你们一直害他……往他身边派大夫,还要进馋言,他只好躲一躲。”   “没这么简单吧?”   “他与我……只说了这些。”   吉温又问了几句,根据多年的刑讯经验,确认张四娘说的是实话,兴奋地咧了咧嘴。   杨齐宣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忠嗣没死?不应该啊,这是为何?”   吉温哈哈大笑,双手拍着杨齐宣的肩,道:“你抢了张四娘,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我把她留给你,你慢慢玩,但最后记得灭口。”   “吉……”   吉温懒得再理杨齐宣,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转身往外走去。   他自有宵禁通行的牌符,宵禁反而成了他办隐秘事最好的遮掩。   但才走出这个院落,吉温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不对。张四娘若对王忠嗣这般重要,为何没有人来救?   脑子里才闪过这般一个念头,隔着墙,他已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叱喝声。   “滚开!知道我是谁吗?!”   吉温曾在李林甫门下做事,一听便听出了这是李十一娘,之后,他还听到元载的声音响起,这些人原来是想要智取。   “我们走。”吉温果断道。   他懒得与元载打照面,至于张四娘被救走,暂时无妨,毕竟王忠嗣才欺君了,之后再让孙孝哲处置便是。   ***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齐宣俯身看着张四娘那美妙又破碎的躯体,努力稳住情绪。   想到王忠嗣没死,说实话,他有些不敢碰她了。   他尽量在说话时不让断掉的牙齿漏风,问道:“鸡舌瘟为何要审你?王忠嗣怎么可能没死?这不是闹着玩的。”   张四娘喃喃道:“事已至此,你还在问发生了什么……你这样的蠢货,没了相府的庇护,能做什么?”   “我攘死你!”   “嘭。”   正在此时,门被踹开了,杨齐宣转头看去,正见到李十一娘站在那,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但真的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他。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了。   “攘啊。”李十一娘道:“你若攘了,我今天就放过你。”   “我……”   杨齐宣不由自主往后一缩,目光看到了元载,连忙投以求助的目光。   “元载,帮帮我,你记得吗?我们同病相连。”   那是某次宴会上,他们正好遇到且对饮了一杯酒,说彼此同病相连,有一样强势的丈人、妻子,引为知己。   然而,元载却是不屑地摇头,道:“你错了,我们不一样。”   “别闹了,你把她带走。”杨齐宣道,“我是朝廷命官,你带她这样的逆贼之女到我府邸,会被视为谋逆的。”   元载道:“今日你当街强抢我丈人留下的妾室,我来讨个公道,该吧?”   “我没有,是吉温……”   “不急,慢慢招供来得及。”元载道:“李十一娘是你的妻氏,来找你,也应该吧?”   杨齐宣被吓得不知所措。   元载懒得与他多言,挥挥手,让他带来的两个差役上前,摁住杨齐宣的双手。   他则脱下外袍,盖在张四娘身上,扶她起来,过程中真正做到了目不斜视,心无杂念。   “吉温问过你了?”   “是。”   “看来,我猜对了。”元载道:“我丈人没死,但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是吗?”   “是。”   “吉温是如何问你的?”   “他问‘王忠嗣藏在哪’。”   “果然是他做的。”   正说着,忽然一声惨叫响彻了天地。   元载回头看去,只见杨齐宣倒在地上打滚,跨下鲜血淋漓,而李十一娘不知从哪拿来了一柄匕首,正持匕站在那,匕首上鲜血还在往下滴。   却是李十一娘趁着差役摁住杨齐宣之时,突然冲上去,狠狠划了一刀。   “给他止血。”元载很平静,道:“别弄死了,我还要留他当人证。”   “我知道。”李十一娘道,“用不着你说。”   “把这对夫妻送到京兆府,以夫妻互殴报案。”   “喏。”   杨齐宣痛晕过去之前,脑子里不由在想,当时如果听薛白的,把那几颗被打落的牙咽下去又会如何?   ***   元载很生气。   他很想立即赶回家中,向王韫秀质问一句“为何要这么做?!”   但他没有,他克制住了。   离开杨齐宣宅的第一时间,他再次去找了杨光翙,称有极重要的事要到骊山面见右相,需要出城的一应牌符。   杨光翙已准备入睡了,闻言不由讶道:“有何事不能等到明日?”   “到明日便来不及了,晨鼓一响,孙孝哲便要派人到骊山,对右相不利。”元载故作焦急,催促道:“事关右相安危,得空再与杨公细禀。若我赶得及,功劳少不了杨公一份。若事有不顺,杨公也可托作不知。”   杨光翙的无能此时便体现了出来,连具体事由尚不清楚,听得有功劳分润,当即命人带元载出城。   月光照着长安城郊的官道,静谧无人。   元载连着几日,奔波于长安与骊山之间,无比疲惫,心中却还满怀热忱,因预感到自己很快要青云直上了。   这一路不敢赶太快,一直到天亮了他才纵马狂奔,渐渐地,骊山出现在了前方……   元载没有去昭应县城找王忠嗣,怕牵扯进欺君大罪;也没有去找杨国忠,若王忠嗣没事,他与杨国忠的立场便有了分歧。   他思考过了,第一时间去找了薛白。   虢国夫人在骊山的别业中鸟语花香,薛白出来见客时神清气爽,完全不同于元载的疲惫。   “公辅兄这便回来了,王节帅的丧礼……”   “我有话与你说。”元载四下一看,见周围并无旁人,上前道:“我丈人没死。”   “不愧是你,已都知道了。”薛白语气很平淡。   元载以双手搓了搓脸,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薛白,问道:“你是何时知晓的?”   “看到无头尸体就基本确定了。”薛白道,“你与杨光翙交谈时,我问了王韫秀。”   “我虽未仔细看那尸体,但也未看出破绽来。”   薛白道:“我有更多消息,我知道王忠嗣病后受到了多少暗算。我还提早知道了,金吾卫中在传有南诏死士到了长安,并将此事提醒王节帅,让他小心被刺杀。”   元载点点头,确定了并非是薛白的才智超过自己很多。   “所以,丈人是明知安禄山派人要害他,故意李代桃僵,诈这些宵小出手,以此寻找证据。”   “是啊。”   “吉温已经露破绽了。”元载道:“那些凶徒带回去的头颅,必是给了孙孝哲与吉温,所以他们最快知晓阿爷还未死,跑去审问了张四娘。想必,很快他们就要再次对丈人动手。”   “看来公辅兄是全都知道了。”薛白问道:“为何来找我?”   “你是最知情、最有能力,也与我立场最相近的人。”元载道,“这次韫娘竟是宁可相信你,也不信我。但我会替她扛,保住丈人,揭穿安禄山。”   “你打算如何做?”   元载没想到薛白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只好先把自己的计划抛出来,道:“吉温已打探到阿爷就在昭应县城,想必,孙孝哲很快会再派人去杀我阿爷。我们请圣人派北衙禁军去保护阿爷,拿到证据。这一次,必不会再让他们逃了。”   “没用的。”薛白摇头道,“圣人认为王忠嗣已死,我们一开口,直接便触怒圣人,到时依旧处处被动。且圣人不肯见王忠嗣,很多事一旦没有亲眼所见,安禄山的人总能狡辩过去。”   元载道:“依你之意呢?”   薛白转头看向华清宫的方向,先是问道:“李亨已经到骊山了吧?今早便要觐见圣人。”   “是。”   “你去告状。”薛白这才抛出了他的想法,缓缓道:“你大义灭亲,状告王忠嗣诈死欺君,怀疑他与李亨合谋,要在骊山兵变。”   “你疯了!”元载大惊失色,连退了数步。   “公辅兄是聪明人,仔细想,这个说法最合圣人的推测,他一定会信的。只有他信了,他才会重视,才会亲自查办。我们才有让他看到事实真相的机会。”   “不,你……”   元载咽了咽口水,缓过神来,意识到薛白说的似乎有一点道理。   可下一刻,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太子之所以会到骊山,是因为自己揣着脚踏两只船的心思,唆使太子出面。而薛白这个计划,竟是连这一环都考虑到了?   换言之,薛白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   不可能。   元载思来想去,认为薛白只是顺水推舟而已,遂道:“不,这样一来,只会害了丈人。”   “可你知道他的心意吗?”薛白望向了远处的昭应县城,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成全他吧。” 第377章 或轻于鸿毛   骊山也建了十王宅、百孙院,方便让诸皇子皇孙陪圣人于骊山小住。   李亨昨夜入住这十王宅时,没忍住讥笑着与李辅国小声道了一句“你可看出了圣人的不安”。   待到次日醒来,他却深感后悔了,认为自己不该逞一时之快,万一让旁人听到。   等到李辅国进来时,便见他坐在榻上揉着额头,脸色深沉、阴郁。   “殿下还在为王节帅悲恸啊,还请节哀。”李辅国很知趣地没有提昨夜听到的话,提醒道:“圣人召见殿下了。”   “这么早?”   李亨有些讶异,自从李隆基不甚举行朝会之后,很少在清晨召见臣下,除非是出了大事。   他既不更衣、也不洗脸,带着一身的尘土与满脸的泪痕步入华清宫。   开阳门处,鱼朝恩迎了上来,道:“奴婢为太子引路,圣人在九龙殿。”   这个宦官与李亨关系很近,虽没有多作提醒,但刻意加快了脚步,因此在过内宫门时,他们恰好遇到了刚觐见结束而退出来的薛白、元载。   李亨这才明白圣人为何一大早便要见自己,原来是先听薛白、元载禀报过了大事。   有何大事?不难推测,李亨知晓薛白想要除掉安禄山的心思,而元载亦希望能为王忠嗣报仇。   这次,他们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亨稍稍驻足,递给了他们一个沉痛而诚挚的眼神。元载很快有了回应,无言地执了一礼,给了他这个太子足够的尊重。   薛白近来开始变得圆滑了些,表情虽还平淡,却也微微颔首,示意这次大家一起对付安禄山,为王忠嗣报仇。   彼此擦肩而过,李亨在面圣之前已几乎达到了目的,他表了态,建立了声望,这不仅是在薛白、元载两人眼里的声望,而是朝中有识之士都能知道太子是抗衡安禄山的旗帜。至于结果,反而不那么重要。   ***   御汤九龙殿。   御汤九龙殿也叫“莲花汤”,乃是圣人专用的沐浴之所,殿宇分为内殿、外殿。   李隆基方才在内殿沐浴之后,披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绸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直接就在外殿接见了臣子。   不论他心里是否愿意见李亨,因王忠嗣之死,他们父子之间这场会面已经免不了了。   “父皇!义兄他……”   李亨到殿门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殿下,径直扑倒在地,跪在那泣不成声。   “孩儿不敢相信这消息是真的,义兄正值壮年。孩儿太过悲恸了,失礼了。”   李隆基目光落处,李亨衣袍上满是泥土,显得极为狼狈,与他刚沐浴后的干净飘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时说着话,李亨双眼通红,眼泪不止,肩膀不可抑制地抽动着,情真意切的难过,不像是演的;但,李隆基脑中在想着的却是方才元载所说的那句“丈人并没有死”。   “义兄当年与我在宫中玩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好不容易他解甲回京,清闲下来了,我还盼着能常见见,可他竟这般去了!”   李亨还在继续说,努力描绘着王忠嗣小时候的事,希望以此唤起李隆基对养子的情义。李隆基也在继续想元载所言那句“太子一定知情”。   由此,李亨的任何一個表情,在他眼里都像是在表演,显得极是可笑。   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有耐心与儿子周旋,看看这个儿子到底悖逆到什么地步。   “莫要哭了。”李隆基温言安慰,意味深长地叹息道:“朕又少了一个儿子啊。”   李亨不知他话中所指,只当他终于是记起王忠嗣的好了,咬咬牙,又道:“父皇,儿臣以为义兄不是病逝的,他必是被人害的!”   “谁?”   “义兄于南诏立下大功归来,难免为人所忌恨。孩儿以为,此事当详查。”   李隆基闭目沉思着,缓缓道:“也好,朕交给你来查,你能给朕一个真真切切的结果吗?”   听闻这句话,李亨先是愣了一下,没想到能这么轻易说服李隆基。但不论是何原由,此事于他颇为重要,他当即应道:“孩儿一定不负使命。”   “查出凶徒,为阿训报仇?”   “是。查出凶徒,为义兄报仇。”李亨掷地有声。   李隆基脸上遂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喃喃道:“朕很理解你的心情。”   就在不久前,他坐在这里问了薛白一句“他们为何这么做?”   薛白则回答“据臣推测,王忠嗣许是被逼急了,旁人一直想要他性命。他干脆诈死,如此矛头便直指杨国忠、安禄山,而太子则可趁此机会到骊山一趟,他们也是想……劝谏圣人。”   说什么劝谏,在李隆基听来,根本就是兵谏。   此事并非他凭空猜测,而是李林甫早便禀奏过的,王忠嗣那句“我欲尊奉太子”终于是到了要落实的时候。诈死,让宫中与朝廷都放下防备,太子趁机到骊山面圣,借彻查之名,调动兵马,进行宫变。   他希望这推测是假的,但以他丰富的宫变经验来看,不无可能。年轻时,宫城中的血与火就已在他脑中深深烙刻了一个道理——不能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自己的儿子。   可要确认太子的异心,乃至于找到证据,却很难。对此,薛白出给了一个建议。   “圣人息怒,此事是臣胡乱猜的。若要证实,不如以郑伯克段于鄢之法试试?”   李隆基于是决定,给李亨权力,摆出要追查王忠嗣之死的样子,看看这个儿子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   长安,崇仁坊,范阳进奏院。   孙孝哲十分心大,昨夜很早便睡了,还睡得很沉。   天一亮,吉温便跑来相见,急得甚至忘了嚼母丁香,开口便道:“王忠嗣没事。”   “当真没死?”   孙孝哲倒没有不相信,毕竟,他手下人已说过割回来的人头并不是王忠嗣的。他只是有些心烦,杀一个人杀了这么久还没成功。   他揉了揉鼻子,也不嫌吉温嘴里的臭恶。草原上的牛羊屎闻得多了,这点口臭算什么。   “藏在哪?”   “我还真刑讯出来了。”吉温眼睛发亮,道:“就在昭应县内的别宅。我已派人去偷偷打探,本想确定了再与你说。但此事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孙孝哲道:“我派人去剁了他。”   他杀心甚是强烈,除了因为王忠嗣的威望让安禄山十分忌惮之外,也因他与王忠嗣有很深的过节。天宝元年,王忠嗣北伐突厥,孙孝哲的父亲便是死在那一战当中,后来,安禄山想在雄武城截留王忠嗣的士卒,孙孝哲便是那时留在了安禄山军中。   此番,安禄山派孙孝哲到长安献俘,也与此有关。   吉温道:“不急,孙将军你想,王忠嗣哪怕还活着,在世人眼中他就是死了,作为将领、官员,他已经被你杀了。”   “不,他诈死,因为察觉到了危险。”孙孝哲道:“他是最可怕的野兽,躲过我们的攻击必然会报复我们,我们一定不能犹豫,要狠,咬住他的脖子就得一口咬断。”   “昭应县城离华清宫很近,再动武很危险。”   孙孝哲却有一种被人盯上的直觉,招过人吩咐道:“你去告诉阿腊多,转移到别的地方藏,那颗假人头埋了……”   阿腊多便是他派去刺杀王忠嗣的队伍首领,为了扮成南诏人已准备了很久。   吉温听到人头之事,计上心来,道:“我有办法,不如将那个人头悬挂起来,写上王忠嗣之首级,做成南诏蛮夷耀武扬威的样子。可旁人一看,那头颅是假的,便知王忠嗣诈死,那是欺君大罪。”   “有用吗?”   “有用。”吉温擅于刑名,对孙孝哲动不动就要杀人的做法不甚认可,道:“欺君是一柄更锋利的刀,这次不用孙将军动手,王忠嗣已死定了。”   两人商议过后,当即派人去挂人头,再增派人手往昭应县打探。   孙孝哲不忘嘱咐手下观察好地势,做两手准备,倘若王忠嗣还有别的手段,大不了就直接杀了。吉温在旁听了,犹在说“不必”。   然而,待到下午,却接连有不好的消息传了回来。   “将军,阿腊多他们被找到了。”   “什么意思?”   “他们的藏身地没有人,地上留着血迹,应该是被官兵发现了。”   “王忠嗣!”孙孝哲倏然变色,怒道:“一定是王忠嗣,我们落入他的陷阱了!”   他其实非常忌惮王忠嗣,也就是趁现在王忠嗣病重,才敢动手杀人,可一旦没杀成,他也很害怕后果。   吉温连忙安抚这样貌凶恶的突厥人,道:“不要紧,我们做了万全准备。将军的人手皆是硬骨头,不会轻易招供。”   孙孝哲道:“伱不久前还与我说,再硬的骨头到你手里,也会变软。”   “可是……如我这般擅刑讯者,不常见。”   吉温话音方落,有兵士匆匆赶到院中,道:“将军,有要事。太子奉旨追查要案,派人来请将军与吉大夫到骊山问话。”   “到骊山?怎会如此?”吉温大为惊诧,“圣人如何能变了态度,忽然这般相信东宫?”   “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孙孝哲道:“就是我派人杀的王忠嗣,被人撞见了,圣人当然会相信。”   吉温急得团团踱步,喃喃道:“如此一来,可就被动了,太子与王忠嗣这次只怕要对我们下手啊。”   “慌什么?”孙孝哲豁得出去得多,道:“与他们拼了!”   ***   次日,晨曦一点点铺在美丽的骊山上,御汤九龙殿内光影朦胧。   趁着黎明时无人注意,年初时被李林甫遥拜过的汉白玉像又被请了出来,披上了淡黄色的绸袍,摆在御榻上。   它完全是依照圣人模样雕刻出来的,隔着屏风看去,仿佛是圣人还坐在那。   杨玉环则在屏风另一边排着了戏,丝竹声传得很远。   如此,华清宫中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圣人正在御汤九龙殿与贵妃听曲。   而上午时分,李隆基已在陈玄礼、高力士等人的护卫下,悄悄登上了西绣岭上的降圣观。   从这里放眼望去,能看到山下的华清宫,以及更远处的昭应县城。只是隔得太远,人都如蝼蚁一般渺小。   “陛下,臣有一物献上。”   薛白上前两步,双手呈上一个筒状的器物。   李隆基回头瞥了一眼,道:“朕知这是何物,名曰‘千里镜’,在南诏一战中起了大用。”   “臣惶恐,臣早该呈献陛下,只因战事紧迫,又唯恐事先泄露,只好先行藏拙。如今做了改良,方敢在陛下面前献忠。”   “废话少说,拿来吧。”   李隆基随手接过那千里镜,陈玄礼、高力士等人也是人手一个,放到眼前一看,大感稀奇。   如此,望仙桥对面发生着什么事,他们也能大概看清了。   很遗憾,圣人今日也许将于此再一次看到他的儿子杀入宫中。   不多时,果然见到李亨在十余护卫的保护下从十王宅出来,走向了华清宫外的讲武殿。讲武殿是议事之所,圣人驻跸骊山时,许多事朝臣们都是先在那里商议好,再入宫禀奏。   千里镜中看不到李亨的表情,却能看出他离开十王宅后的振奋,颇有太子的威严之气,全然不同于往日在李隆基面前畏首畏尾的恭谨姿态。   这让李隆基觉得这种窥视很新奇,因此,当高力士问他是否先到降圣观稍歇一会时,他摇了摇头,非要继续看着。倒像是一个刚得了新玩具的老小孩。   过了一会儿,有人押着一队俘虏远远而来。   “圣人,那便是昨日郭千里、鲜于昊捉拿到的南诏蛮夷了。”高力士小声禀道。   李隆基问道:“前两日尚称追失了踪迹,如何又捉到了?”   面对这问题,旁人皆言不知。   薛白见无人能答,遂道:“臣以为,该是王忠嗣诈死的同时暗中派斥候盯着,寻到了这些凶徒的落脚处。边军斥候,终究与禁军不同。”   他这句话却又引出一个问题,若说王忠嗣诈死是为了尊奉李亨,那该是自己派人刺杀自己,演一场戏才对。而若照薛白此时所言,那是谁派人刺杀了王忠嗣?   李隆基隐约意识到,薛白只怕是绕着弯地在进言。   但此时人都已经登上西绣岭看着了,要拒绝这种进言也晚了。   他手中的千里镜稍稍一移,落在远处一个人身上。那人正走在押送俘虏的队伍中,身材高大,在大夏天还披着一件斗袯,盖着半张脸。   看身形,像是王忠嗣。   李隆基沉着脸,对太子与王忠嗣这等悄悄会面的行为,深感厌恶。   “几人了?”他问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陈玄礼却立即便明白了圣人在问什么,答道:“太子护卫十二人,俘虏加上押送者四十五人,有五十七人了。”   “换成朕年轻时,绰绰有余了。”   继续看了一会,那些俘虏被押到讲武殿之后,被栓在院子里照着夏天的太阳,一个一个地受审。而那形似王忠嗣之人一直坐在长廊边。至少从这里看去,并无私会太子的样子。   并未出现预想中的画面,反而显得枯燥了起来。   “圣人。”高力士再次问道:“是否先到降圣观内歇息,待有动静了再看。”   李隆基不知李亨与王忠嗣具体何时才会有动作,放下千里镜,才转过身,自降圣观内用膳、饮酒。   许久,薛白忽道:“来了。”   原来是有一队人马从昭应县城而来,驶向望仙桥,进了讲武殿。   ***   讲武殿,偏殿的一间庑房内,李亨不嫌腥污,亲自盯着审讯的过程。   他没有问话,只是站在刑讯的官员身后,边踱步边看着那些凶犯的表情。   “叫什么名字?”   “阿腊多。”   “谁让你刺杀王节帅的?”   “段俭魏。”   李亨不耐了,吩咐道:“用刑。”   阿腊多却是咧嘴笑了一下,道:“我招,我招……我们杀的不是王忠嗣,带回去的人头是别人的……”   李亨皱了皱眉。   这已不是他今日初次听到这个回答了,心中疑惑,义兄难道还没死,但怎么可能呢?   另外还有一事很奇怪,他昨日才领了差事查王忠嗣之死,今日郭千里便拿到了凶徒送来,未免有些巧了。偏是郭千里也不来解释出了何事,称是受了伤还在路上养伤。   “先老实招供,是谁派你们来刺杀的。”   “段俭魏。”   “用刑。”   李亨知道阿腊多没那么快就捱不住,暂且先走出庑房,在长廊站了一会。   李辅国轻手轻脚地趋步过来,低声道:“殿下,孙孝哲与吉温到了。”   “带他们在殿内等我。”   李亨心里已经十分确定,就是孙孝哲派人刺杀王忠嗣。他遂有个简单但行之有效的计划。扣下孙孝哲、吉温,诈一诈阿腊多,让这些凶徒以为事情已经完全败露了,自然也就招了。   然而,李辅国却是目露为难,道:“殿下,怕是不妥,孙孝哲是带着范阳军来的。”   “何意?”   “他说是,已准备返回范阳,队伍经过了昭应县,得到殿下相召,又听闻王节帅出了事,便让大队人马驻扎于昭应城西,自己带了百余人来,皆披着甲、持着兵器。”   李辅国说着,愈发心中没底,提醒道:“殿下,我们只怕是审不了他。”   “我会被他吓到吗?”李亨叱道,“隔着宫城便是天子所在,北衙禁卫云集,还没到范阳军造反的时候!”   “是,那奴婢……”   “你入宫一趟,向阿翁禀呈情况,孙孝哲桀骜难驯,刺杀义兄之后,妄想倚仗兵势拒审。我担心出乱子,请阿翁调拨禁军来杀杀他的威风。”   李辅国问道:“此事,可行吗?”   他跟随太子也有几年了,还没见过太子几时有过这么大的能量。   “可行,速去速回。”李亨知道,这是王忠嗣的死,为他创造的机会。   安禄山那谄媚的脸皮下,藏着一颗悖逆的心,他必须得把安禄山厚厚的脸皮揭下来!   忽然,隔着院门,有人向他打了招呼。   “可是殿下在那?吉温请殿下安康,真是许久未见了。”   李亨一看,只见吉温远远地向他行了个叉手礼,看着虽恭恭谨谨,表情却带着讥嘲之态。   吉温根本就不怕他这个太子,当年正是吉温办理韦坚案,逼得他休妻。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李亨一时竟是在这个小官面前无言以对,紧闭着嘴,不说话。   “不知殿下召下官来,所谓何事?”   “我义兄被人行刺,我奉旨彻查此事,召你来问几句话。”   吉温大为惊讶,道:“什么?下官听闻王节帅是病逝,殿下何出此言?”   事情发展到现在,对他与孙孝哲其实是有些麻烦了。派去行刺的人手都被捉住了,早晚要供出他们,偏偏王忠嗣还没死,相当于事情没办成,却留下了把柄。   吉温与孙孝哲商量之后,达能了共识,如今已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反诬王忠嗣与李亨合谋造反。他们首先得找到王忠嗣,以此向圣人证明他欺君,之后再炮制证据,这方面吉温还是很擅长的。   方才孙孝哲已派人到昭应县城内王家别宅去找过了,得知王忠嗣是今早离开的,想必便是来了这讲武殿。因此,吉温应付着李亨,给孙孝哲争取时间。   正说着话,吉温却发现李亨的眼睛直了。   他转过头,随着李亨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从差役的队伍中站起身来,掀起了头上的斗袯,站在那与李亨对视着。   “义兄?”   那正是王忠嗣。   他身材依旧高大,但其实是骨架撑着,因为病了数月,已然瘦了非常多,脸上满是病容,双颊凹陷。   “真是义兄!”李亨大喜,道:“我们已经拿住了刺杀你的凶徒,马上就要审出来了。”   “好。”   王忠嗣笑了笑,道:“请三郎向圣人解释清楚吧。”   他竟是什么都不再多做,说罢,径直转身往外走去。   李亨愣了愣,连忙转头向他的护卫喊道:“快,保护我义兄。”   吉温更是没反应过来,不明白王忠嗣这是在做什么。   他连忙蹿回前殿,朝孙孝哲喊道:“找到了,他从侧门出去了,快追!”   孙孝哲当即拔出刀来,冲向吉温所指的方向,遇到李亨的护卫敢来阻拦,他径直大喊道:“太子是要造反吗?!”   如此,借着一股凶恶的锐气,他冲出了侧门,目光看去,却也是愣了一下。   只见王忠嗣正独自一人走在讲武殿外,风吹动其宽阔的衣袍,显得昔日壮硕的名将是那么瘦骨嶙峋,他就那么停在那,抬着头,望着远处的西绣岭,像是想向苍天证明什么。   孙孝哲四下一看,自顾自地喊道:“王忠嗣与太子谋反!”   说罢,持刀扑了过去…… 第378章 皆在一念之间   王韫秀驰骋于官道上,渐渐地,骊山越来越近了。   管崇嗣一直拦着她,不让她来,因为“节帅吩咐,小娘子务必待在家中”,王忠嗣的命令对这些部属而言远比圣旨还管用。   可王韫秀在家中办着丧事,忽然意识到这丧事意味着什么,于是还是来了。   她才不管王忠嗣如何吩咐的,她不是他的部属,而是女儿。虽然她从小就没享受过一个女儿该得到的疼爱,她阿爷是一个颇为冷漠的人,不近人情、难以亲近。   “咴!”   马匹力竭,前蹄一软,突然俯摔在地上,王韫秀就地一滚,摔得生疼。落马是极危险的事情,古来不少名将便是因此丧命,她运气好,没有摔死,马上爬了起来,奔向望仙桥。   五岁那年,她就曾骑着小马驹摔在塞北的黄沙里,当时王忠嗣正在绑他的弓弦,头都不抬道:“自己爬起来。”   他真不是一个好阿爷,所以她成亲后终于忍受不了,与元载离开家门过了一段极贫困的生活。还是元载考取功名后刻意亲近,她才稍微修复了父女之间的关系。   脑中想着这些,王韫秀跑过望仙桥,直奔华清宫。她已经去过昭应县城的别宅,没找到王忠嗣,反而发现了孙孝哲的死士在搜寻他,于是到处寻找,最后认为阿爷该是入宫了。   还未到津阳门,她鬼使神差地一回头,竟见到王忠嗣从东面的一座殿宇内缓缓走了出来,独自走到空地上。   “阿爷?”   王韫秀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愣了一下,往那边跑去。   她隔得还远,却能看到有人持刀追在王忠嗣身后,向他扑了过去,那是孙孝哲,与他的距离近得多,带着突厥人的凶蛮气势,利落地挥刀。   “阿爷,躲啊!”   “躲啊!”   王韫秀先是焦急,又因王忠嗣那慢悠悠的样子而感到气愤。她气他那无比执拗的性格,每一次都是任她急得哭出来也不能劝动他一丝一毫。   像一座山,像一块磐石,让人气得一脚踢上去,踢得脚趾生疼。   视线里,王忠嗣依旧十分可气地杵在那,孙孝哲一刀劈下,将他劈倒在地,血猛地高高溅起。   “王忠嗣与太子谋反!”   孙孝哲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砍倒这个挥师灭了突厥的一代名将,喜得手都在发颤,同时莫名地一阵心虚,忍不住再次左顾右盼。   这次,他倒是见到了匆匆奔来的王韫秀。可依旧没有旁人看到他追捕王忠嗣、平定太子叛乱的全过程。   “王忠嗣欺君叛乱!斩!”   再次大吼了一声,给自己鼓劲、填补心虚,孙孝哲再次一刀劈下。   这一刀对准了王忠嗣的脖颈,挥下时王韫秀却奋身一跃,撞在孙孝哲身上,将他手中的刀撞落。   “阿爷!捡刀!”   王忠嗣咬着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勉强从地上撑起身子。巨大的骨架成了沉重的负担,他好不容易跪起,背上伤口崩出了很多的血,他却只顾抬头望向西绣岭。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跪当中了。   “捡啊!捡刀啊!”   耳畔是王韫秀撕心裂肺的劝,王忠嗣恍若未闻。   这柄刀捡起了,他躲得过孙孝哲的劈砍,可躲得过接踵而来的明枪暗箭吗?哪怕躲过了所有刺杀,可躲得过疾病吗?哪怕病能痊愈,躲得过一次接一次的栽赃构陷吗?   即使躲过了朝堂上的所有漩涡,躲得了陛下的疑心与杀机吗?   累了。   自石堡城之战始,他一直在拼尽全力地自救,也受得了薛白、哥舒翰等人的拼命保护。可所有努力都是治标不治本,根除不掉他最大的罪。   “早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   这句话,他确实说过,且是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那是韦坚案之后,有幕僚说,哥奴如此行事与太子已成生死之敌,若不能废太子,只怕会以武力阻止,王忠嗣遂义正辞严地表了态。   他至今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否则,纵容李林甫、安禄山之流,举兵揭起大乱,反对储君登基不成?社稷法度在此,岂容一丝背悖。   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圣人为何就看不明白?   王忠嗣真的很想要问一问圣人,那個养育、栽培了他近四十年的养父,为何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儿子、养子一次?难道父子之情、君臣之义,都不能够消弥猜忌与不安吗?   若他的养父不肯信他,他只能用这一条性命证明给他看。   西绣岭高耸在眼前,只能看到降圣观的轮廓,王忠嗣凝视着它好一会,低下了头,用袖子沾着血,在地上划着字。   ***   李亨终于奔出了讲武殿,见到范阳士卒们要扑向王忠嗣,连忙大喊道:“拦住他们!”   他的护卫们正要上前,却听到吉温大喊了一声。   “太子要造反吗?!”   双方持刃对峙,竟是范阳士卒的气势更足一点。   “此处是华清宫、天子驻跸之地!”吉温走过人群,站到了士卒当中,朝李亨大喝道:“王忠嗣欺君诈死,孙将军要将他拿下,合乎法理。太子欲动武阻拦,这是为何?与王忠嗣是同谋吗?!”   这样一番歪理,竟真就吓住了李亨,不是因为李亨无理辩不过,而是因为一旦双方士卒起了冲突,事后闹到御前,圣人绝对不会信他。   一旦他今日下令救王忠嗣,事情必演变成他这个太子发动宫变。   李亨只好一脸窝囊地站在那,恨不能让天下人,也让那个圣人看看,他这个所谓的国本到底是怎么被安禄山的爪牙羞辱的。   视线里,王韫秀正要拼命地阻拦孙孝哲,撕心裂肺地劝王忠嗣自保,可王忠嗣不听。这让李亨也在心中埋怨这个义兄的执拗。   当年石堡城一战便是,李光弼苦苦相劝,王忠嗣就是不为所动,抗旨不遵。李亨听说,气得直跺脚。   虽说兄弟情深,可事实上,王忠嗣一次又一次地不识好歹、自行其事,已几乎把两人之间的义气消磨殆尽。只说今日之事,王忠嗣便未曾事先与李亨打过招呼。   此时李亨看着王忠嗣的背影,既哀其将死,又怒其不肯做一丝妥协。   他不理解这个义兄为何要自寻死路。   ***   薛白在千里镜里能看到王忠嗣往降圣观这边望了很久,他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像是得到了王忠嗣最后的托付,如同在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但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么做,很有可能是白费工夫。如果薛白、元载不能够把李隆基带到降圣观来亲眼目睹,事后,一切的解释权很可能都要归于旁人,而哪怕亲眼目睹了,结果也不好说,因为李隆基打心眼里就是猜忌王忠嗣。   这猜忌似乎是个死结。   因此薛白能够明白王忠嗣为何最后做出了这个选择。   过去的几年里,他极力想要保护王忠嗣,有时看起来都已经成功了,打消了李隆基当时的杀心。可只要有人一撩拨,那信任危机就要显现出来。   刚在南诏立下功劳就被调入朝中任兵部尚书,当鲜于仲通在喝彩声中献俘,王忠嗣犹僵卧在梁州养病,面对着政敌的明枪暗箭,而圣人不见重病之人,这种表态几乎是在纵容他们继续迫害。   到了今日,薛白依旧能再保王忠嗣一次。   可连他也不确定,这种保护对于王忠嗣而言,是好是坏。   ……   就在望仙桥旁的树林里,有一个黑黢黢的铳口从灌木丛中探了出来。   赵余粮趴在灌木丛中,眼睛死死贴着千里镜,盯着张孝哲的动作。   他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心弦也绷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二娃,下令了吗?”   “没。”   乔二娃抬头看去,远处的一间高台上,施仲根本没有下令。   连他们都知道,在华清宫外,不论是开铳还是射箭,只要是藏了伏兵,整件事的性质都会大不相同。所以,若非不得已,他们绝不能出手。   赵余粮已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了,想着也许自己可以不用等到命令就直接开铳救下王节帅,这会是他初次违背郎君的意志。可脑海里那一声“砰”回响在华清宫外,也让他感到有些吓人,他于是又希望埋伏在另一边的神箭手都尽快射箭。   总之思绪杂乱,让他太阳穴的血管都跳动得厉害。   视线里,孙孝哲一脚踹开了死死纠缠他的王韫秀,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刀。   “啖狗肠!”   赵余粮焦急不已,迅速移动千里镜往西绣岭看去,远远的,几道身影正立在降圣观的高台上,在他眼里,也就指头那么大,却显得异常冷酷。   他想要有所动作,手指却颤抖得厉害,耳畔忽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望仙桥传来震动,吓得他缩了缩身子。   一队禁卫如飞龙般赶来,为首一人身手矫健,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正中孙孝哲的肩头,箭支的劲道直把他推倒在地。   赵余粮如同一个将要溺毙的人突然浮出水面,瞬间能呼吸了一般,同时后怕不已,连忙缩回了火绳铳,一动也不敢动,任那一个个骑兵从身旁过去。   ***   王忠嗣本以为自己必死在孙孝哲刀下了,遇此情形,竟有些失望。   他转头看去,只见是郭千里策马奔来,同时大吼道:“谁敢在华清宫前动手杀人?!”   孙孝哲捂着肩头上的伤勉力坐起,脸色狰狞,眼里泛出狠意,喊道:“王忠嗣诈死欺君,意图谋反!我不过是将他拿下。”   说罢,他看向匆匆赶来的吉温,安心把接下来的口水战交给吉温来打。   郭千里并未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驱马到王忠嗣面前仔细看了一眼,道:“还真是王节帅,远远瞧着我便觉眼熟,你不是被刺杀了吗?”   王忠嗣没有回答,心中不知郭千里这一救会让事情变好还是更坏。   也许,圣人会因此依旧猜忌他?   ***   李隆基看了很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高力士上前道:“奴婢派人在太子身边听了全过程,现将人带来?”   今日在圣人亲眼目睹的整个过程中,已很明显地能看到孙孝哲对王忠嗣的杀心,在王忠嗣根本没反抗的情况下,孙孝哲丝毫不曾想过要活捉他。   仅此一点,已可证明安禄山一系对王忠嗣之忌惮是出于私心。   这种情况下,高力士认为圣人应该先吩咐御医给王忠嗣处置伤口。   可李隆基只是淡淡吩咐道:“让他们到九龙殿面圣。”   “遵旨。”   “九龙殿不必留太多护卫。”李隆基又补了一句。   高力士一愣,知这是因圣人还不信太子与王忠嗣,想看看他们到底会不会造反。只是,还有必要吗?   他告退时下意识地瞥了薛白一眼,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正是薛白在配合王忠嗣,故意引导圣人来降圣观,这么做绝不是什么好事,操纵圣人,闹不好就是触怒龙颜的大罪。   同时,陈玄礼也已意识到薛白在此事当中所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移了两步,挡在了他与圣人之间。   薛白很自觉地退了两步,交出千里镜,垂下双手,静候处置的样子。   李隆基依旧背对着他,举着千里镜,看着郭千里押着李亨、王忠嗣、孙孝哲、吉温等人一路进了华清宫,走向御汤九龙殿。   这个过程中,距离在拉近,他更能在千里镜里看清他们的动作,可他反而觉得离他们越来越远了。直到他们进了殿,他才放下千里镜,回到降圣观,在御榻坐下,等候着结果。   他能够想象到,此时那些悖逆的臣子们站在九龙殿内,隔着屏风,各自对着那座玉像油口滑舌地狡辩。   对于那些狡辩的内容,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听的兴趣,他已经在他们头顶上方看得一清二楚了。现在,他只想知道,他的储君有没有魄力发起一场政变。   今日,李亨若没有这个决心,等到王忠嗣一死,便不会有更好的机会。   等了许久,诸多消息传了过来。   “禀圣人,吉温、孙孝哲咬定了太子与王忠嗣谋反;太子跪在九龙殿前,称并不知详情,愿辞去储位以证清白;至于王忠嗣……”   说到这里,传话的宦官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他承认了犯下欺君之罪,想要在临死前面圣。”   这要求听在李隆基耳朵里,觉得特别耳熟,他于是恍然想起李林甫临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再次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华清宫的地势,从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宫中守卫的薄弱处。以王忠嗣之能,只需要调动百余精锐,很容易就能控制九龙殿,顺利“尊奉太子”。   但李亨、王忠嗣什么都没有做。   李隆基心里悬了多年的那块石头悠悠晃晃,还是落不了地。   他遂侧睨了薛白一眼,淡淡道:“你擅排戏,此前排了一出《西厢记》,今日排的这出叫什么?”   “臣惶恐。”   薛白的表情称不上惶恐,但惭愧确实是有的,从袖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告身,也不敢上前,只好放在地上,仔细拿鱼符压着,怕被风吹走。   他动作轻柔,看得出很在乎这告身、鱼符这些官位的象征。   “臣也许不适合当官。”薛白难得承认了这点,道:“臣欺君罔上,包庇王忠嗣,罪该万死,请圣人看在臣过往的功绩上,留臣一条性命,放臣归隐山林。”   “薛上进不想当官了。”李隆基讥道,“不当官你做什么?”   “我该学李泌。”薛白道。   这话说得诚恳,他该是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打算当个闲云野鹤。   李隆基见他如此,反而息了些怒气,道:“朕早知你不适合当官,也就是与李白一样,适合供奉翰林。”   “是。”薛白像是没了往日的志气,有些泄气的样子。   李隆基不见华清宫中有异动,再次坐回御榻,吩咐道:“召郭千里来。”   郭千里突然冲出,一箭救下王忠嗣,显然已在圣人心里留下猜疑。   等待着郭千里,李隆基方给了薛白一个解释的机会。   “说吧。”   “是,臣不敢再欺君。”薛白反正也不想当官了,也豁得出去,道:“臣在梁州见到了重病在身的王忠嗣,当时他身边有一大夫被人收买,下慢性毒药害他,被臣揪了出来。前几日,臣听闻有南诏遗民北上,欲为阁罗凤报仇,心中起疑,遂提醒王忠嗣小心。不想,还是听到了王忠嗣遇刺的消息,臣不由奇怪,他为何明知有人要害他,还如此松懈。于是,臣借着追查凶徒之机,查看了那具无头尸体,发现……那不是王忠嗣。”   李隆基沉默着,无形地施加天子的威压。   他回想起来,那天问薛白“那具无头尸体真是阿训的?”薛白的反应其实是有些不自然的,装作不知“阿训”是谁掩饰过去,可这竖子岂可能不知王忠嗣小名。   “直臣?”   “臣惭愧。”薛白道:“王忠嗣找的替死鬼,体形与他相似,甚至身上的伤疤都差不多。但王忠嗣在梁州被下毒之后,手指处的关节已经发黑。我当时便看出,那具无头尸体不是他的,以此问了王韫秀。她称,王忠嗣不堪每日提心吊胆的折磨,想求圣人为他作主,又恐圣人不信他,于是出此下策,想向圣人证明,安禄山心存悖逆,视朝廷王法如无物,欲置大将于死地。”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听着,问道:“你们就这般容不下胡儿?要如此设计构陷他?”   薛白听得这一句话,不知所言。   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帝王,他却想到了过去遇到过的一些汲汲营营的人,喜欢在酒宴上拼命给下属灌酒,看他们大出洋相,要下属表演节目,最好是男扮女装、搔首弄姿,怎么跌破底线怎么来。薛白一度不明白这风气是为何,后来才知道,那是出于不安感。不安感会让人认为当一个下属连酒都不愿意为他喝,必然是不够忠心的,那一切无非是忠诚度的测试,让下属跌破底线就像是让狗翻在地上,露出肚皮。   而李隆基堂堂天子,竟也需要这样的忠诚度测试。   在这场测试中,安禄山表现得极为卓越。他就像是后世酒宴上扮作女装,在长满毛的粗腿上套上长袜、扭着腰臀表演节目的那个,早在一次次的出丑过程中证明了他的忠诚。   李亨的心机则是众人皆知,显得奸相外露。   至于王忠嗣,就是那个给他酒不喝,给他笑脸他板起脸的白眼狼,枉受了近四十年的养育之恩。脑子里还想着早日把社稷交到储君手上,对天下人更好。   想明了这些道理,再听李隆基这句话。薛白对这位君王的畏惧又降低了一成,说什么君心难测,其实也逃不脱人性。   他很想怼李隆基一句“因为胡儿比我们都能出丑卖乖,我们嫉妒他够不要脸,所以一定要弄死他。”   可惜,这句话没说出口,场面便尴尬起来。   “朕问你话。”   “臣有罪,臣答不出,臣实在不知自己为何要构陷安禄山。”   “你好大胆子!”   李隆基骂出口了,才想到自己的亲眼所见。   王忠嗣几乎是在以性命证明他并非构陷……不,王忠嗣还没死。   李隆基不再问薛白,饮了一杯酒,等着。不多时,有“咚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传了过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千里那个憨货到了。   “臣请圣人安康……”   “朕问伱,为何及时救下王忠嗣?”   “啊?”   郭千里也许是准备好回答别的问题,猝不及防之下竟是惊呼了一声。   “臣看到有人在华清宫外行凶,要杀的好像还是王忠嗣,就放箭了。至于为何?臣也不知为何。”   李隆基原有更多问题,听得他这一番言语,默然片刻,道:“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   “指使我?”郭千里依旧不知所以,目光看向陈玄礼,仿佛下一刻就要说自己是奉陈玄礼之命行事。   李隆基遂不耐烦地一挥手,让高力士问话。   “郭将军,你是如何找到那些凶徒的藏身之处的?”   “我搜寻了两夜,遇到有山民给我报信,我就领人过去,没成想,真逮到了他们。”   “报信者呢?”   郭千里道:“我逮到了那些凶徒,还在审,审又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得知太子奉了圣意,主理此案,就把他们送过去。我受了伤,就在营地歇着。结果那报信者主动与我招供,他是王节帅的麾下,一直盯着那些凶徒的去向。我当时就急了,于是赶回华清宫要报圣人……”   高力士见他生龙活虎的,中气十足,不由问道:“你受了什么伤?”   “我拿人的时候被蛇咬了,不知有毒没毒,还在秦岭找草药哩!”   郭千里说着,见高力士眼中还有狐疑之色,不由道:“高将军若不信,我脱了靴给你看一眼便是。”   说脱,他便真俯下身要脱。   陈玄礼当即喝道:“够了!还嫌不够丢脸?!”   郭千里自觉立了大功,不知有何丢脸的,挠了挠头。   高力士却还有一个问题,道:“此事,你可有与王忠嗣或薛白事先有过串联?”   “没有。”郭千里立即摇了头。   薛白忍不住道:“高将军见谅,此事我若有心设局,也不会找郭将军。”   “这又是什么意思?”郭千里问了一句,自知不妥,话到后来收了声,老实退到一旁。   至此,该看的、该问的,都摆在李隆基面前了,他也该有个处置了。   西绣岭下,御池九龙殿中,吉温犹在绘声绘色地述说李亨、王忠嗣是如何勾结谋反。   “那些所谓的‘凶徒’,根本就是王忠嗣派出的人,他诈死欺君,乃是为了宫变以尊奉东宫,臣与孙将军赶到讲武殿时,正见他们在商议如何杀入华清宫,王忠嗣眼看事情败露,当即要杀臣与孙将军,孙将军这才动手……”   屏风后,圣人坐在榻上,淡淡听着,一动不动。   有宦官把他这些供词都记录下来,匆匆奔向西绣岭,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供词递在高力士手上转交给圣人。   李隆基看罢,喃喃道:“罗钳吉网,供状永远花团锦簇啊。”   “陛下,吉温欺君了。”   “都先行押下。”李隆基吩咐道:“招杨国忠前来。”   “遵旨。”   那宦官领了旨,才要退出去,忽想到一事,遂又问道:“陛下,王忠嗣言‘有遗言于养父’恳请面圣。”   李隆基听了,目露思量,终于再次想到了当年被领进宫的那个九岁的孩童。   ***   “暂且都押下去……王忠嗣留下,再给他一张软榻”。   王忠嗣听了,嘴唇激动地抖了抖,眼中绽出了光芒来。   他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思忖着那些想对圣人说的话。被搬动时,目光紧盯着帷幔。   然而,最终他还是被放在了屏风前。   透过屏风,隐隐能看到圣人换了个姿势坐着,侧身倚在御榻边。   “有话就说吧。”圣人的声音传来,有些沙哑,平平淡淡的。   王忠嗣对这位养父、君王其实极有感情,只是平时根本不会表达,此时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由哽咽。   “臣确实说过,与忠王同养宫中,可后面还有一句‘深受圣人抚育之恩’……”   ***   与此同时,西绣岭上,薛白在想这次王忠嗣的计划也许是成功了吧?或许还有失败的可能,可李隆基还能抹杀亲眼所见的事实不成?   他走下西绣岭时回头看了一眼,望到有宫人正在讲武殿外清扫着血迹,心中不由好奇王忠嗣跪在那的时候到底写了什么?   在他视线的尽头,扫帚正扫过铺着沙石的土地,扬起一阵尘烟,灰尘盖住了地上的血迹,也盖住了那用血迹写出来的字。   那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着,是两个字——   “忠孝。” 第379章 谁更执拗   御汤九龙殿。   温泉水面上起了氤氲,香炉中冒出烟气,使得整个内殿有些雾蒙蒙的。   御榻上,汉白玉的雕像一动不动,御榻后方,一名老宦官正坐在毯子上,听着王忠嗣冗长的话语,手执毛笔做着记录。   王忠嗣说的是朔方、河北的一些事情,不时提到突厥、契丹,冒出一些拗口的名字。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磨延啜继位。臣以为,阿布思北逃之后,若不是投靠回纥,便要投靠葛逻禄。这些年,回纥对葛逻禄的掌控大不如前,致使葛逻禄自立叶护,恐要引出乱子来……”   声音很孱弱,老宦官听不懂这些,头越来越低,渐渐像是要睡着过去。   有一名小宦官悄然从后庭走了进来,脚步比猫还要轻,递了一个小卷轴过来。   老宦官接过展开卷轴看了一眼,稍稍清了清嗓说话。   “朕知晓了。”   十分怪异的一幕便出现了,从老宦官嘴里吐出声音竟与圣人有八分相似。若隔着屏风听着,仿佛是御榻上的汉白玉像开口了一般。   只是照本宣科,语气不免平淡了些,没有圣人平时的语调饱满。   “此番之事,朕知阿训受了委屈,且先好好休养……”   “陛下!”   屏风那边,王忠嗣忽然激动起来,像是要站起身,引得这边探头往外看的老宦官感到十分紧张。好在,王忠嗣虚弱并恪守臣礼,没有闯到内殿,而是支着胳膊,跪在地上。   “河东之地,襟带河汾,翼蔽关洛,不论东向河北、南下中原出兵,皆居高临下,可谓雄胜,故而非心腹忠臣不可倚任,臣请殿下,万不可轻与安禄山!”   一番突兀而激烈的劝谏使内殿的老宦官不知所措,唯再次应道:“朕知晓了。”   唯恐王忠嗣说起来没完没了,他连忙照着那卷轴上的内容读起来。   “阿训且退下,好生休养。但有桩难题,你让朕不好办啊。”   “臣有罪,自知使陛下犯难,愿以死赎之。”   老宦官不管王忠嗣答了什么,自顾自地述读,道:“你诈死欺君,死讯已宣布,倘若改弦更张,朝廷威严何在?且幽居养病吧,病愈之后,朕再设法为你复官。”   “谢陛下。”王忠嗣早有这等心理准备,“臣遵旨,往后万不敢以王忠嗣之名示人。”   “朕只盼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旁事先不必多想。”   毫无语调起伏的声音传来,王忠嗣听了,心中一阵失落,原本酝酿着的千言万语也就咽了回去。   一瞬间他像是被抽掉了精神气,无力地倒在软榻上,任人抬着他出去。过度的失血让他头晕得厉害,他想到自己尽力了,该交回去的担子也都交回去了,闭眼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到了昭应县城的别业中,耳畔是王韫秀焦急地唤着“阿爷”。   “薛郎?”   王忠嗣本是无力理会女儿的,眼睛睁了一条缝,见到了站在屋中的另一道身影。   他喉头滚动了两下,喃喃问道:“我最后……见到圣人了吗?”   其实,他已隐约察觉到九龙殿里那位似乎不是圣人,因为它冰冷得让他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温度与气息,可又不确定是否圣人就是那么冰冷。   薛白略略犹豫,目光落在王忠嗣灰败的脸上,答道:“见到了。”   “计划都顺利?”王忠嗣问道。   “没出太大的岔子,该让圣人看到的都让他亲眼看到了。”   “如此说来,我们做成了?”   “能做的都做到了,自是成功了。”薛白顿了顿,继续道:“眼下,圣人已扣押了吉温、孙孝哲。安禄山派来献俘的队伍也已被控制住,接下来便要细查此案。”   有几息工夫,王忠嗣眼睛里显出欣慰之色,很快黯淡了下去。   他非常希望能够向圣人证明他的忠心,并劝谏圣人提防安禄山,以免往后皇位过渡时天下出大乱子。此时听薛白的说法,应该是成功做到了。但,他内心深知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叹息着问道:“连累你了吧?”   “无妨,圣人暂时有些不信任我,早晚会好的。”薛白说着,自嘲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也不重要了。”   “算起来,都不知是你第几次保我了。”王忠嗣侧过头,看向王韫秀,喃喃道:“薛郎待我的恩义,我病体残躯,恐报不了了,你务必记得。”   “阿爷放心。”   薛白道:“节帅有大气运,那些宵小之辈杀不了你,那些困难也击不败伱。还请再振作起来,社稷还需节帅为柱石。”   王忠嗣对这句话深有感触,道:“我从未畏惧过哥奴、杂胡、唾壶及其爪牙,更赖你几番出手庇护,那些宵小之辈,还要不走我这条命。”   这句话,他说得颇为骄傲。   数年来被构陷、被排挤、被下毒、被刺杀,甚至这一次他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终究还是在孙孝哲的刀下活下来了。如薛白所言,他绝不死在宵小之辈手里。   但一直以来真正想杀死他的、能杀死他的,本就不是表面上这些。   杀他的,是圣人的心意。   今日到最后,圣人还是杀了他。   王忠嗣脑子里想着在御汤九龙殿里听到的最后几句话,眼中所有的光彩逐渐褪去,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   “王忠嗣……已经死了啊。”   薛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哪怕他能救王忠嗣一千次、一万次,可只要李隆基心中的猜忌不除,王忠嗣就会像是梗在皇帝喉咙里那根刺,早晚还是要被拔掉。   于王忠嗣而言,这是一个死结;可在薛白看来,只要解决掉李隆基,这死结也就解开了。   “节帅不必失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先韬光养晦,犹有大放异彩的一日。”   “你不懂我。”王忠嗣道,“我自幼受圣人养育……”   他没有再说下去,转头又吩咐了王韫秀一句。   “丧礼,接着办吧。”   他自幼受圣人养育,心中秉承忠孝,视圣人为一切,为此,连对自己的儿女也无暇关心,又怎么可能背叛圣人。   可偏偏他最大的困境就是圣人希望他死。   ***   纸钱被高高扬起。   长安城延寿坊的王忠嗣宅中一片哭声,之后有马蹄声传来,治丧的众人回过头看去,见是离开了三日的王韫秀终于回来了。   “小娘子,你到哪去了?”   “我去请了圣人的追赠。”   王韫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卷圣旨,道:“圣人追赠阿爷为太子太师。”   她单手拿着卷轴,也不展开宣读,配合着平淡的神色,显然有些对圣人不敬。只是众人沉溺于哀悼,沐浴于君恩浩荡之中,没有察觉到。   反倒是有人好奇地问道:“元载呢?”   “他被任为大理司直,追查阿爷的死因了。”   “那元载岂不成了如今家里官位最高的一人?”   王韫秀的几个姨妹不免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浑然忘了当年正是她们时常讥嘲元载。   丧礼上更多的便是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不等王忠嗣出殡,王家家风就已有了变化,正是人走茶凉。   数日后,出殡,葬于白鹿塬。   祭文是元载此前就写好的。   “公本太原祁人,六代祖仕后魏为青州刺史,北齐为白道镇将,五代祖随周武帝入关……”   祭文很长,从王忠嗣之父王海宾的壮烈战死说起,详述了王忠嗣一生的功绩,却似述也述不完。从中午开始,直念到夕阳把天边的云都染成红色。   “公孤童被识,策虑奋发,义勇偪亿。其受任也,厉三军之气,同万夫之力。致诛则百蛮竦,振武则暴强服。支离约已,尽悴事国!”   听到这里,王韫秀感到脸上一凉,手一摸,惊讶于自己流下泪来。   往日不曾细数,她常常忘了她阿爷有着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   随着最后一抔黄土被铺上,送殡便结束了。   王韫秀则在想,阿爷觐见的遭遇与李林甫相类,希望这坟莹的遭遇莫再与李林甫相类了。   耳畔,人们已开始夸赞她夫婿。   “元载这祭文写得真好,是有文才、有孝心的。”   “可他竟是送殡也没来?”   “说了,还在追查姨父的死因,比王家的儿子们还尽孝……”   ***   同一天里,杨国忠将一份告身递在元载手里,笑容灿烂,道:“恭喜花鸟使正式上任了。”   “谢右相。”   元载接过告身,展开看了一眼,见了上面“敕元载勾当此事”这寥寥几字,却能感受到它带来的偌大权柄。明面上只是采选天下美色召入宫闱,他却可借机为自己树立不少威严。   往后,哪個官员敢不听话,便采选其妻女入宫,毕竟,花鸟使勾当差事,不看门第、不论婚嫁。   仅仅这片刻工夫,元载身上的气场便有了些不同,更凌厉了些。   “哈哈。”杨国忠不由大笑起来,“公辅,莫要这般严肃。这是个使人愉悦的差事,你可知圣人喜欢何样的美人?”   “可是如贵妃一般?”   “不对。”   “还请右相赐教。”   杨国忠神秘一笑,方才道:“圣人喜欢各式各样的美人。”   这算是他一个风趣的笑话,元载只好赔笑起来,笑着笑着,偶尔也会想起今日是王忠嗣出殡的日子。   可元载心里很清楚,自己与杨齐宣不同,不是出卖丈人换取自身前程的小人。他是真有计划以实现王忠嗣的心愿。   聊过了花鸟使的差职,免不了要提起前几日讲武殿发生的事,元载直到今日得了好处,才肯据实报给杨国忠。   “如此说来,只差一点便可扳倒太子了?”杨国忠听了,有些遗憾地捻着长须。   元载讶异于会听到这样一句在权争中如此愚蠢的话,连忙遮盖住眼底的鄙夷。   “右相,下官有些不解,请右相释疑。”   “但说无妨。”杨国忠潇洒地一挥袖子。   元载道:“右相总领朝纲,监督太子是为本分,可真扳倒了太子,于右相有何好处?”   杨国忠自有考虑,反问道:“我们得罪太子甚深,坐以待毙不成?”   元载心中轻哂,暗道唾壶这种凭近狎圣人上位的货色居然还想着下一朝的事,只能说是杞人忧天。   “圣人正当壮年,下官以为,此事暂不足虑。反而是安禄山,支持张垍、吉温等人于朝中与右相争权。可右相手中掌握的兵马却不如他,故言安禄山方为大敌啊。”   杨国忠点点头,道:“你是说,本相该借此机会对付杂胡?”   “自是如此。”   元载侃侃而谈,讲了如何除掉吉温、孙孝哲,削弱安禄山,还说了如何除掉张垍、陈希烈,让杨国忠独掌大权之后拉拢边镇,彻底除掉安禄山,达到李林甫那种只手遮天的高度。   杨国忠听得连连点头,对这个设想很是满意。   他拟定主意,给圣人递了奏折,圣人果然很快便召他觐见。   ***   如今杨国忠对朝政的掌控还远不如李林甫。以前李林甫在时,李隆基到华清宫都是把朝政留在长安,如今则是把宰相们都带到骊山。   薛白自知也许很快就要被贬官了,但得益于近来发生之事李隆基并不愿对外公布,暂时还未处置于他,至少眼下,他还是中书舍人。   借着中书舍人之权职,每次留意到有长安的奏折送到骊山,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去,毛遂自荐地拟旨制命。   是日,陈希烈终于又让薛白拟了一封重要的旨意。   “这?”   薛白看着草稿,显出些疑惑的神情。   陈希烈道:“此前是你与右相进言的吧,安思顺既任朔方节度使,可使之卸任河西节度使,由高仙芝兼任。”   “是。”   薛白坦诚应下。   这是王忠嗣的建议,他当时便执行了,说服了杨国忠。   然而,今日要拟的这封诏书,却是抚慰安思顺的,表示让他卸任河西节度使一事乃子虚乌有,朝廷并无此意,让他安心留任。   “左相可知这是为何?”   陈希烈深深看了薛白一眼,从一堆公文里翻找出一份,道:“自己看吧。”   那是一个名叫裴周南的监察御史上的奏书,称河西的诸将士,以及胡人诸部听闻安思顺要卸任,纷纷请求朝廷让安思顺留任,一些胡人甚至割掉自己的耳朵、划伤面颊,向朝廷表示一定要留下安思顺的决心。   这是大事,阿布思业已叛乱,万一再因节度使的调动让河西生变,朝堂上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唯有安抚住安思顺。   薛白看过,苦笑道:“这便是左相曾说过的,安思顺对朝廷的忠心吗?”   陈希烈道:“忠心之余,谁无私心呐?薛郎可敢自诩无私?倘若朝廷让你卸任中书舍人,你可甘愿。”   薛白道:“王忠嗣无私。”   “闲话少叙,拟旨吧。”   薛白遂又拟了一封给自己心里添堵的旨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历史的走向,如今已愈发感觉到大唐的边镇开始像煮沸的水一样晃动了。   西绣岭依旧风光旖旎。   薛白于是到宫门请求觐见,想要说说安思顺之事。   他等了许久,见到杨国忠来了并被引入宫中,之后才有宦官过来,赔笑道:“薛郎请回吧,圣人今日有国事处置,不打牌……”   ***   如今在李隆基眼里,杨国忠是一个能干实事的股肱之臣,薛白则是一个只能如李白一样待诏翰林的供奉。   个中的差距在于,杨国忠知道天子的想法,能顺从圣意把事情做好,而薛白则有太多错误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自以为是地认为社稷如何如何会更好。   从王忠嗣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薛白因为同情王忠嗣,而忽略了一个功高盖主、跋扈不驯,还过份亲近储君的将领对家国社稷带来的威胁。   当然,薛白还年轻,需要锤炼。只能说擢拔他为中书舍人,有些太快了,拔苗助长。虽说是表彰其在南诏之战中的功绩,但也该到了敲打敲打的时候。   于是等杨国忠前来觐见,李隆基便先抛出此事,做为谈论大事之前的一道开胃小菜。   “臣亦认为,薛白骤得高位,太过跋扈了,确该磨砺。”   杨国忠当即领会了圣人的心意,琢磨着,该如何把薛白贬一贬。   可仔细一想,却暂时不好寻由头,朝廷对外称王忠嗣是病逝,薛白的欺君之罪便不好宣诸明面,而其人虽看起来浑身是把柄,真要对付起来,却是既无贪墨也无怠政。   更何况,眼下对付安禄山要紧。   杨国忠遂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薛白才从南诏归来不久,还请容臣寻一个恰当的阙额。”   “杨卿看着办,莫忘了。”李隆基心思并不在此事上,想着河北之事,微微蹙眉,“孙孝哲与太子的冲突,想必你已听闻了。”   “臣听闻了。”   “你是宰相,以为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干脆利落地道:“臣请斩吉温、孙孝哲!”   这是元载的建议,不必给出理由,因为这本就是不太方便说出口之事,只需摆出了坚决的态度,迫使圣人下定决心。一旦处决了吉温、孙孝哲,难题就会被推到安禄山头上,杨国忠就能掌握主动权。   前提是,务必扛住圣人的压力,得让圣人感受到朝臣对安禄山一系的强烈不满。   然而,李隆基已目光深邃地盯住了杨国忠,迫使杨国忠低下了头。   “斩吉温、孙孝哲容易。可朕问你,安禄山遣使回京献俘,人却被斩了,后续如何安抚?”   “臣以为……安禄山纵容、乃至于授意部属行凶,朝廷该遣使问罪,罢其范阳、平卢节使度。”   杨国忠语气微有些颤抖,显得底气不足。   “何人可代?”   “臣有两个人选,一是哥舒翰。”   杨国忠拜相以后便在笼络哥舒翰,如今彼此关系还算不错。倘若哥舒翰调任范阳,陇右出了阙,元载因王忠嗣的关系举荐了李光弼为节度留后。   然而,李隆基直接皱了眉,凝视着杨国忠,是在怀疑这位宰相的能力。   近年来,青海大战频发,与吐蕃之间局势激烈,同时西域也是纷扰不断,这种时候根本就不可能调动哥舒翰。   杨国忠在这种军国大事上确实没见识,感受到圣人的不满,心虚不已,假装自己是抛砖引玉,连忙接了一句。   “臣的第二个人选,是鲜于仲通。”   “呵。”李隆基不屑地嗤了一声,“你当河北形势可与川蜀相提并论。”   河北地处边境、胡汉相杂、民心不定,治理难度远非川蜀可比,鲜于仲通任剑南节度使尚且吃力,与安禄山更是没得比。   杨国忠不敢辩驳,也没有了更好的人选,一时踌躇无言。   李隆基见他无言以对,岔开话题,先问了一句别的,道:“你前日批的折子,朕看了,让安思顺留任了?”   “回圣人,是。”杨国忠道:“安思顺久在边军,功勋卓著……”   李隆基不听他说这些理由,抬了抬手。   “安思顺任河西才多久?你要他卸任尚且做不到,可知胡儿为朕镇河北多久了?”   杨国忠一滞,垂下头,应道:“臣惭愧。”   他一直喊着要对付安禄山,却在今日才意识到,此事不是把安禄山一人裁撤了就好,其人在河北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就像是一棵根茎巨大的萝卜,若不往下挖,光顾着拔,那是谁都拔不出来的。   “胡儿不是谁都能代替的。”   沉思了片刻之后,李隆基如此说道。   之后,他又补了一句,道:“朕也相信他的忠心。”   “圣人,可孙孝哲欲杀王忠嗣,此事证据确凿。”   “他已招供了,是私怨。当年王忠嗣北伐突厥,杀了他的父亲,此事与胡儿无关。”   杨国忠张了张嘴,很想问圣人一句“这案子是谁审的?怎么能审出这结果来?”   可他也明白,这结果正是圣人心中的答案。   “你再去查一遍。”李隆基道,“倘若真相如此,便将孙孝哲押回范阳,看胡儿如何处置。”   “臣……遵旨。”   杨国忠脑子里还记得元载反复叮嘱他的“态度务必坚决”,嘴上已不由自主地应了下来。   此事,并非他太过软弱了,而是王忠嗣、元载、薛白的策略就有问题,意图直接定安禄山的罪,这做法显然错了。   对付安禄山,应该步步瓦解,一点点挖其根茎。从河北各郡县的官员任命,从范阳、平卢两镇的将领人选上做文章,待水到渠成,撤换安禄山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杨国忠离开华清宫,见到了元载。   “右相,这是……事败了?”   “岂能说是事败了?”杨国忠笑着摆摆手,道:“圣人答应了我的请求,唯对杂胡犹有顾忌,要把孙孝哲送往范阳试探杂胡反应罢了。”   元载一愣,有些佩服杨国忠这张嘴,不愧是能接住李林甫一口痰的嘴。   杨国忠则想着,圣人方才并未说吉温要如何处置,那正好拿吉温来杀鸡儆猴,涨一涨他这右相的权威。   虽有一点差池,但大方向上还是按着他的计划,除掉一个一个的政敌,逐渐独领朝纲。   “放心,我们能做成的。”杨国忠拍了拍元载的肩,如此说道。   ***   薛白当天傍晚就得到了消息,听说杨国忠去探视了孙孝哲而没有用刑。   他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望向远处的夕阳,在心里对王忠嗣说了一句。   “你的方法,终究是失败了。往后,就依我的方法来做吧。”   薛白承认这个失败。   他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王忠嗣用性命都无法劝动的人,他永远都劝不动。 第380章 同宗   李岫没想过,有一天他需要以下属的谦卑姿态求见薛白,还未必能见到,多次向施仲询问之后,他才终于得到一个回复。   “今日午时郎君有半个时辰能见你。”   李林甫当年势焰熏天时大概也就这架势,李岫腹诽着,可在他等候薛白时还是出了一身的细汗。   如今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哪怕是较清凉的骊山,风吹来也带着燥热。“吱呀”的声响中,屋门被推开,薛白捧着一碗槐叶冷面进来。   “吃过吗?”   李岫目光看去,碗里还冒着冰气,青绿色的面条搭配着时鲜蔬菜,道:“吃过,青槐嫩叶捣汁和面煮成的面条,只有御厨会做。”   “嗯,圣人赐的,尝尝吧。”   “你这是在炫耀得了圣人恩宠?”   这在薛白看来并非值得炫耀之事,他随意地摇了摇头,道:“都吃不下了,口感一般。”   “十七娘她们呢?”   “她们不能吃凉的,你吃吧。”   李岫通过这一句话便知薛白与李腾空关系维持得不错,放心了些,问道:“听闻王忠嗣病逝了,骊山这里似乎出事了?我看守备外松内紧。”   “是啊。”薛白叹息一声。   李岫捧过那槐叶冷面,先饮了一口冰汤,心里也没那般紧张了,沉吟着道:“这对你反而是好事,王忠嗣眼下虽不露声色,可必然更亲近太子,他死了,反而更好拉拢他麾下的将领。”   薛白没有否认此事,顺势问道:“你有名单吗?”   “有。”李岫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卷轴,“这是我得到消息后依记忆写的,实则我阿爷的案牍库里更全,可惜被唾壶抄走了。”   十余年来,王忠嗣哪次对朝廷报功、拔擢将领能绕过宰相,李岫自是对其人际关系有所了解。   薛白展开那卷轴一看,入目便见有如李光弼、王思礼、王难得、来瑱等人。这绝对是一个将星璀璨的时代,哪怕没有了王忠嗣,大唐也不缺名将。可若无视祸乱的根源,再多的名将只怕也无用。   他在心中大概与他已有的王忠嗣的门生故旧的资料相比对了一遍,点点头,感到满意。   得益于李林甫的多年培养,李岫是有才干、眼光的,只是李林甫太过强势,导致他优柔寡断,难以独当一面,可他其实可以是一個十分不错的辅佐型人才。   “说到这个,还记得我带你来骊山是为了什么?”   李岫道:“正要与你说此事,我想到我阿爷临终前之所以要调那几卷文书,是在见过一个人之后。”   “谁?”   “高力士。”李岫道:“当时我阿爷让我去倒茶,当我回到屋内时,高力士却已告辞而去,我本认为他奉圣命前来探视阿爷实属寻常。可近来仔细琢磨,正是见过高力士之后,阿爷才提及你的身份有异。”   “还有吗?”   李岫并没有更多的消息,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问道:“伱可打算纳十七娘为妾?”   说罢,他感觉嘴里都品尝到了苦意,想着自家妹妹本是相府千金,到头来竟甘愿给人作妾。   然而薛白竟是沉默了,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你不会是……不愿吧?”李岫拿不准薛白的心思,不由紧张。   好一会,薛白似下定了决心,眼神坚定起来,问道:“你们家也是宗室吧?”   “不错,我高祖乃长平王,与高祖皇帝是堂兄弟。”   李岫傲然应了,须臾,感受到薛白问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不由脸色变幻,道:“这与你纳十七娘有何相干?”   薛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你阿爷临死前为何要管我的身份?高力士为何要来问他关于我的事?”   他是下定了决心,但竟不是下定决心要纳李腾空为妾,而是要与李岫摊牌,以期将其完全收为己用。   这次王忠嗣的事,让薛白意识到,只要李隆基还在位一日,那他阻止大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安史之乱虽有更深刻的时代原因,哪怕称之为历史的大浪潮也好,但大唐这艘船上,李隆基就是掌舵者,非但不能撑着船避开大浪,甚至驱着它迎向大浪的拍打。   薛白在华山时,曾疯了一般地想要除掉这个掌舵者,事情未能做成,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他没能找到更好的机会,也很难再鼓起再次行动的勇气,如今却又有了紧迫感。   某一天,他也许会找机会披甲入宫,但在这之前,他得确立自己的身份。   “你觉得我是谁?”   李岫试探着问道:“你真是薛锈之子吧?”   薛白自语道:“只有这一点想象力。”   在李岫看来,薛白最符合实际的身份就是薛绣收养来的孤儿,若为了做文章,说薛白是薛绣亲生儿子,他也能接受。   至于一些更夸张的猜测,他也听说过,但始终不认为那有可能是真的,因此脑海里自动将它摒弃了。可眼下,薛白的眼神与语气却让他感到心惊。   “你是什么意思?”   “你可愿支持我?”   “支持你……做甚?”   “夺回本应属于我的位置。”   薛白以平淡到完全配不上那重大且隐秘消息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   “与你明说了吧,我是三庶人案的遗孤,前太子留下的第三子。”   “什么?”   李岫呆愣住了,第一反应竟是恐惧。   就像是一个睡懒觉的人,明知天亮了,蒙着头还能沉浸梦乡。可一旦掀开被子看到阳光,他只会觉得阳光刺眼,紧紧闭着眼躲避那光芒。   李岫以这躲避的姿态退了两步,身子触到了柱子,才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发问道:“你为何告诉我?就不怕我告密吗?”   “辅佐我,是你最好的路。”薛白道,“你阿爷在世时得罪了太多人,若无我的庇护,你早晚死无葬身之地。可我能庇护你多久呢?很久,甚至久到你能重振门楣、不再需要庇护。”   李岫还没能进入谈话的节奏,于他而言各种讯息来得太快了,前一刻他才听到薛白自述身世,不等他证实此事的真伪,话题已直接转进了如何谋取皇位。   而这猝不及防之下,薛白还是有一句话让他动心了。   “你可想有朝一日能像你阿爷一样拜相、宰执天下?这次,就当个青史留名的贤相吧。”   “你……”   李岫开口时原本想问的还是“你真是废太子之子”,很快意识到这般问只会冒犯薛白,并教薛白小瞧了,于是稳住心神。   他低头一看,留意到碗里冒着冷气的槐叶冷面,遂夹了一筷子,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从容,其实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有一件事很明确,哪怕他通过告密取得了圣人的宽恕,不必再充军陇右,但阿爷过去得罪的那些人还是会要了他的命。   “我是个庸才,怕当不成贤相。”李岫嚼着冷面,用缓慢且有些含糊的口吻说道:“但你救了我一家,凡有驱使,我一定尽力。”   这算是表态了,可薛白并没甚反应。   李岫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饮了一口水,整理着衣衫站到薛白面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李岫不才,愿为郎君卖命!”   薛白方才以双手扶住他,道:“你暂且还是到陇右去,除了立功之外,我需要你为我联系还在陇右的王忠嗣旧部,你出发前,我会有书信给你。”   “是。”   李岫由此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并非只是说说,而是有藏在暗处的实力。   他对于争取王忠嗣旧部的支持不甚担心,忧心的依旧是方才未说完的那件事。   “高力士似乎在查你的身份,危险吗?”   “无妨,我会处理……”   谈话很快就到了半个时辰,薛白看了看天色,因后面还有事情要忙,立即就离开了。   按理,他这中书舍人并没有那么忙,可他确是与人有约了。   ***   华清宫西南,有片庭院名为“椒园”,其中种的是花椒。   花椒如今是极名贵之物,甚至与金银一般可当成货币来用,可见椒园之不凡,此处正是为圣人种植花椒之地。   薛白到了园外,被一个老宦官拦住,遂拿出一道中旨来,道:“我与圣人打骨牌赢了,圣人容我摘几斤花椒。”   他步入椒园,一直走到庭院最深处,只见王韫秀正坐在台阶上。   再回过头,跟着他的老宦官不知何时已然走开了,薛白遂上前,与王韫秀谈了几句。   “长安那边,丧礼办妥了?”   “嗯。”王韫秀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看向远处那成片成片的花椒树,道:“等到中秋前后,花椒结果了,这片园子可就是寸土寸金。阿爷说他年幼时就时常来这里玩,当时他不知花椒贵重,挥剑斩了许多枝叶,圣人也未怪他。”   “圣人不打算废太子。”薛白道,“毕竟你阿爷已经病逝了。”   两人所言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可谈话的脉络心里都有数。   “好。”王韫秀道:“如此,我阿爷算是得偿所愿了。”   王忠嗣与李亨从小同养宫中,对他们之间的感情,薛白不予置评。   他今日来,有他想要的东西,遂道:“我老师将要往陇右办一桩大事,此事我先前已与节帅说过。”   “薛郎要的信物,我从长安带来了。”   王韫秀侧过身,从台阶上拿起一个包裹,道:“书信也在其中。”   “多谢了。”薛白接过,打开看了几眼。   “还有这个。”王韫秀抱起一个近人高的巨大麻袋,看得出来,里面是一张弓,“这是阿爷早年间用的弓,他曾以此弓射杀过无数敌人,后来便将它收起,多年未曾使用了。”   “为何?”   “他老了,拉不动这弓了吧。”王韫秀道,“他找借口,称是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首先想到以武力解决,‘打仗是为天下太平,不可舍本求末’。”   薛白伸手接过,没想到那弓极重,王韫秀一松手,他险些将它掉在地上,只好连忙俯身抱起。   “重吧?”王韫秀促狭地笑了笑,道:“有百五十斤。”   “谢阿嫂重托。”   薛白把这张弓背上,略有些犹豫之后,道:“那我便告辞了。”   他作为整件事少有的知情者之一,王韫秀原是有许多心事想与他聊聊的,可那些已与正事无关了,她于是洒脱地点点头,以将门之女该有的利落态度抱拳道:“再会。”   ……   回去的路上,薛白在望仙桥遇到了元载。   元载正策马过桥,身后跟着一辆钿车,车厢中有女子恰好探头往外看来,端得是国色天香。   “薛郎,好巧,从何处来?”   “公辅兄这是?”   “办差。”元载自嘲摆手,羞于启齿的差事,不提也罢。   薛白随口客套道:“看来,往后须公辅兄多多提携。”   “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的交情,互相扶持才是。”   元载感到薛白有了些变化……看似更圆滑了,实则是更不在乎了。除了对官位、品阶的不在乎之外,还有一种对原则、秩序的不在乎。   以前的薛白,身上有一股“直臣”的气质,刻意地保留着棱角,见到他载着美人进献,务必是要表达出不满的。可今日只是敷衍地寒暄了两句。   想必是对朝局失望了吧。   可真正坚韧不拔的人,哪怕失望了也不会放弃,更不会改变自己的志气。元载就决定先虚与委蛇,待有朝一日掌权了,一定要改变朝堂上的风气。   想着这些,元载回头看了一眼,忽眯起眼,对薛白马背上的一个巨大的包裹感到有些疑惑。   ***   入夜,薛白坐在烛光下看着今日的收获,放下一个带着刀痕的残破护腕,拿起一面有着箭孔的护心镜,翻到背面一看,那护心镜上还用血写着一个“弼”字。   之后是一个由破布裹着的枪头,展开那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王子”,再看那枪头,已经完全钝了,与陈年的黑色血迹融为一体。   虽未亲眼所见,他却可想象到,陇右那些兵将都是何等风采。   “咚咚咚。”   敲门声显得有些着恼,之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颜嫣探头往里看了看,走了进来。   “夫君在忙什么?”   “捡到一些物件,回头可让丈人带到陇右去。”   这般一说,颜嫣只好收了兴师问罪的态度,道:“那等夫君忙过,我有事与你说。”   薛白把物件仔细收好,道:“现在便可以说了。”   颜嫣正待开口,忽然吸了吸鼻子,狐疑道:“有香味,夫君今日去见了女子?”   “嗯?”   “还是我不曾识得的女子,花香混着香线的气味。”   “知你鼻子灵。”薛白道,“但不是你想的那般,是公事。”   “好吧。”颜嫣显然是有话要说的,顾左右而言他了几句之后,突然抛出了正题,道:“夫君纳了腾空子吧?”   薛白一讶,正待开口,余光瞥向屋门外,发现青岚也在,甚至于李季兰、皎奴、眠儿都躲在那儿偷听。   这反倒给了他一个不作答的借口,他遂摆手,起身往外走去。   “不与你们闹了,腾空子是女冠。”   “郎君害羞了?”   青岚这般小声问了一句,几个女子便笑话起薛白来。   薛白任由她们笑话,独自避到一间小庭院中,自在月光下踱着步,考虑着。   他信得过李腾空,已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她知。既然要冒充皇孙,也该渐渐地让一部分可信的人知晓他的“身份”。   这不是太大的难题,只是未免薄情寡义,许是会伤到她的心。他自诩是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心中遂一直在说根本不必为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纠结。   考虑妥当,穿过月亮门,恰见前方一袭倩影。   李腾空今夜没有拿拂尘,持的是一柄团扇,许是天气太热了,正在纳凉。   “薛郎?你怎在此?”   薛白本以为她是刻意在等自己,可见她神态平静,一派恬淡自若的神情,不像是装的,该真是巧遇。他不免暗忖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乘凉,想些公务……蚊子有些多。”   “多吗?”李腾空道:“我还奇怪夜里没有蚊子,许是都去咬你了。”   话到后来,她莞尔一笑,相比平时格外甜美。也许是因为月光照在人身上有些朦朦胧胧,让薛白恍了神,不如平时清醒,才会这般觉得。   “被你说中了。”   他拉起袖子,伸出胳膊,给李腾空看他被咬出的满手臂的蚊子包。她略略犹豫,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凑近了看着,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还真是,别动,我有芦荟汁,给你抹。”   李腾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用手指沾着芦荟汁抹在薛白的皮肤上,她的手指冰凉凉的。   两人离得很近,他目光看去,她脸上的肌肤像是刚剥出来的蛋白一样光滑晶莹,睫毛微微上翘,眼神专注。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了,她一瞬间低眸闪躲,很快又装作认真抹药的样子。   “我有话与你说。”薛白道。   “嗯。”李腾空表示自己听着。   “是很隐秘之事,须换一个去处。”   “嗯?那个……不妥吧?”   “真是很隐秘之事。”   李腾空咬了咬唇,道:“那去连理峰吗?在山头说话,没旁人能听到。”   不愧是道士,她总是喜欢坐在山头说话,在首阳山、华山皆是如此。或者反过来,因总与他在山顶相拥,她才喜欢到山头。   薛白抬头看去,道:“那也好,就是蚊子有些多。”   连理峰就在虢国夫人别业旁,也不高。两人趁夜上山,难免有了许多肢体上的接触,待到了山顶,顺理成章地相倚而坐在一块大石上。   四野无人,万籁俱寂。唯有到了这样的情境,李腾空才敢抛开世俗的束缚,倚在薛白怀里。   “今日我见了你阿兄。”   说到李岫,薛白只留给李岫半个时辰谈话,却与李腾空彻夜登山。   他略略沉吟之后,道:“我与你阿兄说了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   薛白有些说不出口,但操纵权柄之人往往有着极厚的脸皮。   “你家是宗室远支,算辈分,你阿爷是圣人的族叔。如此算来,你比我长两辈。”   李腾空愣了一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薛白,讶道:“怎么会?你方才是把我阿爷与圣人放在一起排辈,那你是?”   “嗯。”   “不可能的,除非你是……三庶人案?”   “嗯。”   “真的?”   薛白没有立即回答。   除了杜妗,他没有与任何人说他是要冒充皇孙,哪怕是杜媗都以为他真是皇孙。   他方才分明想了很久,认为作为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政客,此时便该坚决地告诉李腾空他就是皇孙,如此她可能会很伤心,但对他的前途大有好处。   往后,当他要证明身份时,这段挥慧剑斩情丝的过往就能成为他的佐证之一。   到时候他的支持者们便可以说“殿下之所以不娶李十七娘,正是因这身份使然”,而李腾空亦成为一个有利的证人。   倒不是为了践踏她的感情为他的野心铺路,而是彼此若在一起会成为他的把柄,倘若以实情相告又会增加风险,只好让她暂且伤心,等到他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没有人能再反对他,他自可给她一个交代……   但此时此刻,面对李腾空那一双满怀情意的眼睛,薛白精心编织好的谎言竟是说不出来了。   他与她对视了许久,终于,扬起嘴角,显出一个坦荡而轻松的笑容。   “假的。”   罢了,没能做到彻底的冷酷无情,万一哪天事败在李腾空口风不密,薛白也认了。   他已有了太多的算计,不想对身边最亲密的人也继续算计。   接着,薛白带着歉意,解释道:“虽然是假的,可我眼下依旧不能迎你入门……”   话没有说完,一双柔软的唇已封住了他的嘴。   他感到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搂住了李腾空。   “……”   许久,两人分开了片刻。   “小仙,我不是好人,太多野心了。”   “我知道,我知你说出那个‘假的’是有多信任我。”   李腾空语罢,再次吻住了薛白。   之后,她想起来,补充了一句“我值得你相信”,又继续贴上去。   至于薛白纳不纳她为妾?她既已不小心丢失了成为他妻子的机会,岂还在意这些?   她勘破红尘,又坠回红尘,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已。   月光的照耀下,连理峰上的两人衣袂飘飘,仿佛草木连生,成了一株连理枝。 第381章 仕女图   七月初一,晨光洒在了西绣岭上。   因杨贵妃想要在七夕节到长生殿还愿,高力士遂亲自登山安排。   瓜果自是要最新鲜的,其他的,香炉焚龙麝,银瓶的花萼,金盆里摆好了五牲。一应准备做好,巡视后厢时,他偶然听到了有女冠正在议论。   “你猜怎么着?天蒙蒙亮时,我看到有人在对面的连理峰上搂搂抱抱,其中那男子却是圣人身边好俊俏的薛打牌。”   “怎样叫搂搂抱抱?瑶棂子抱一个我才知晓……”   高力士探头看去,只见那两个小女冠躲在廊下的柱子后方,抱在了一起。   他不打扰,反而转过身,有力地一挥手,把身后的宦官宫娥们都驱了下去。   再看去,先前说话的一个小女冠满脸通红,又道:“他们可不止只是这般抱着。”   “还有哪般?”   “唔。”   趁着她们吻在一起,高力士猫着脚步过去。他擅长这种无声无息的步伐,直走到很近了,她们也不曾发觉,乃至于他已能听到那唇齿相交时发出的轻微的“吧唧”声。   许久。   “唔,喘不上气了。”   “他们亲得可比我们久多了,整整一夜哩。”   “还有哪般吗?”   “嗯,薛郎的手,像这样探进道袍里了……呀!”   说着话,那小女冠看到了高力士,吓得像一只受吓惊的野猫般跳起,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军。”   待那“军”字出口,她们已经跪在了地上。   高力士负手上前,冷着脸叱道:“太真子信任你们,把守长生殿之重任托付于你们,竟敢在此卿卿我我,眼中可有戒律?”   “高将军饶命,我们知错了。”   吓唬了几句,高力士问道:“真看清了是薛郎?从此处看到连理峰,你如何能看得清容貌。”   “容貌虽看不清,可不久前薛郎才随驾到降圣观,我偷偷瞧了他好久,那身姿仪态烙在脑里,且他穿的就是那日的襕袍,一样的发饰。”   要登上连理峰只有一条路,必须经过虢国夫人的别业,高力士知道那人必是薛白无疑了,遂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女子是谁?”   语气虽随意,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紧张。之所以对此事如此上心,因他心里有个担忧,唯恐宫中的某人打扮成道士与薛白幽会。毕竟,那年七夕在长生殿发生之事,他其实从一丝蛛丝马迹里猜到了一些。   “那女子我不认得哩。”   没有听到“太真”二字,高力士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高不矮,身材纤细。”   身材纤细,那就一定不是杨太真杨贵妃了。高力士意识到方才的担忧太过离谱了,自嘲地摇了摇头,再问话,已是置身事外的心态。   “你方才说薛白手探进道袍里,可是胡诌的?她穿的是何衣衫?”   “她真穿着一身道袍,与我们一样的装束,头戴莲花冠,脚踏登云履。她与薛郎缠绵到后来,一只鞋子还掉落山崖了。”   “女冠?”   高力士沉吟着,思量着哪個身材纤细的女冠会与薛白偷情,一个人选浮现在了脑海中。接着,他很快感到了疑惑,掐指一算,心中自语道:“差了两辈。”   再次恫吓了那两个小女冠,他吩咐道:“此事不可再对旁人提起,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是,一定不敢提……”   今日轮到袁思艺随侍在圣人身边,高力士下了西绣岭,思来想去还是去了一趟虢国夫人的别业。   一问,薛白与杨玉瑶却是不在。   “如此,李十七娘可在?”高力士脸上浮起了和煦的笑意。   他这样的人物,别业的管事不敢怠慢,也不知如何推托,领着他到了花厅相候,并请人去唤李腾空出来。   ***   李腾空正在睡着,蜷缩在薄毯里,虽闭着眼,脸上隐隐竟能看到笑意,似乎连梦都香甜。   她不自觉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含着,迷迷糊糊的意识还在埋怨薛白把她亲得嘴都酸了。   “十七娘,十七娘。”   眠儿与皎奴的催促声扰了她的美梦,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嘟囔道:“别喊了,真讨厌。”   这撒娇般的语气让眠儿诧异了一下,还当自己跑到了李季兰房里,再确认了一遍真是自家小娘子,方才道:“十七娘醒醒,高将军来找你呢。”   “找我?”   “嗯嗯。”   “不是找薛白,却是找我?”   “就是说呢,十郎吓得已经躲起来了。”   眠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宫中大监是为李林甫的案子来的,李腾空亦这般觉得,但还有一丝奇怪的预感,猜他或许是为她与薛白的事来的,虽不太可能。   可抵达花厅时,唯见高力士是独自一人端坐在那,并不像是问案的样子。   “见过阿翁。”李腾空以昔日的称呼唤道。   她是右相千金、宗室远亲,才得以与皇子公主们用一样的称呼来唤高力士。   高力士待人有着与地位完全不同的和善态度,开口以非常亲切的口吻问道:“我可否与李家小娘子单独谈谈?”   眠儿与皎奴只好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愈发让李腾空的预感强烈了起来。   高力士开门见山,道:“都说薛郎与小娘子有情,可我却始终认为你二人只是朋友。看来,我猜错了?”   李腾空心中一颤,脸上却依旧是平淡态度,问道:“阿翁何出此言?”   “昨夜,连理峰。”高力士径直提醒道。   李腾空惊讶于在山顶上还能被人看到,十分后悔不该贪恋与薛白亲密的时光,一不留神就待到了天明。   好在,她装作不喜欢薛白已装了许多年了,早便用道家的壳把少女心事隐藏起来,并习以为常了。此时慌乱之下,犹能保持镇静。   她想到,自己与薛白的关系,会成为他成事的阻碍,定然是要保密的。尤其是眼前这位高将军,是薛白必要费心欺瞒的对象,不可露了一丝破绽。   “恕小道愚钝,阿翁可否明言?”   高力士察颜观色多年,要想瞒过他,极难。他观察着李腾空的表情,问道:“昨夜不是伱与薛郎在连理峰上……举止亲密吗?”   “什么?”   李腾空先是有些不明所以,一瞬间似想明白了,转过身去,看向庭院深处。   “季兰子?怎可如此?”   高力士并未就此确认答案,而是又问道:“如此说来,你与薛郎之间并无瓜葛。”   “我……”   “今日只你我二人,我还是个阉人,你不妨与我实言,我盼着能帮你寻个托付,也算不枉与你阿爷相交多年。我问你,想进薛宅吗?”   李腾空顺势低下头,有些真情流露地轻语道:“我是仰慕他的,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是说薛郎无意于你?为何?”   “不知。”   这是符合高力士原本的判断的,他继续问了几句话,有小宦官匆匆赶来禀道:“阿爷,找到了。”   李腾空偷眼瞧去,见自己遗落在连理峰悬崖下的那一只鞋子竟是被找到了。   “小娘子,可否让季兰子过来试试这个?”   “是。”   李腾空走到门外,招过眠儿,吩咐道:“你去请季兰子来。”   她不敢多作提醒,只是以有些尴尬的态度杵在那,等了好一会儿,李季兰匆匆赶来,她便给她抛了一个眼神。   来不及更多的沟通,高力士已开口道:“季兰子,我问你一件事。”   李腾空以有些疏远的语气插了一句话,道:“是关于你与薛白之间的事。”   很明显的,李季兰的脸倏然红了。   像是冬去春来,春风拂过,桃枝上的桃花径直绽放开来。李季兰眼中秋波浮转,羞意盎然,埋下头去,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应道:“嗯。”   “昨夜你在何处?”   李腾空没想到高力士这次是这般问,有些担忧。幸而,李季兰似知她心意一般,捏着手指,不作回答。   “还请季兰子以实话相告。”高力士虽看起来和蔼,语气里自有不容置喙的威望。   “我……与薛郎在一处。”李季兰答道。   “何处?”   “山上。”   高力士遂将那只鞋子递给了李季兰,笑道:“那就物归原主了。”   “多谢高将军。”   “季兰子不试试吗?”   李季兰红着脸,却是绕到屏风后换了那只沾着泥尘的登云履出来,提了道袍,示意与她脚上穿的那只鞋是一般大的。   高力士这才点点头,提醒道:“你们也太不小心些,此番是我得知,倘若传到旁人耳里,还不知如何嚼舌根。”   这是一件小事,之所以过问它,高力士是出于心中的疑惑,而不是在乎薛白与谁偷情了。   既然疑惑打消了,他便不再多管闲事。   出了虢国夫人的别业,却有心腹宦官匆匆跑过来,低声禀道:“阿爷,圣人今日与贵妃、虢国夫人、薛郎打牌九。薛郎说了一件事……”   高力士听了,惊恐莫名,暗忖道:“他怎么敢的?”   ***   “臣听说李林甫死前曾调阅了几卷文书,放在逍遥殿里,但不知被谁收走了。”薛白打着牌,忽然这般说了一句。   李隆基正在观察着杨玉环的脸色,闻言并不太在意。   他近来与杨玉环吵架了,起因是花鸟使进奉了一个绝色美人,他与之欢好过后,把亲自谱的一支曲子送给了她,并填了词,内容是歌颂一对神仙眷侣的爱情。偏此事传出去了,惹得旁的妃嫔们都有些不快。杨玉环是最悍妒的,言“圣人只与她是神仙眷侣,我们又是什么?”   此事倒是有个法子解释,无非是在曲词中多添几个神仙,可如此一来,便破坏了那曲子原本完美的韵律,这是李隆基绝对无法容忍的。   诸如此类的烦恼,占据了他太多的心思与时间。薛白所提起的小事,他遂没能立即察觉到其中的深意。   “你不安分守己,又多管闲事做甚?”   “臣以为,李林甫身为宰相,又是涉及谋逆大案,那他临死前调阅的文书一定十分重要。”   李隆基一想也是,道:“谁收走了?”   “臣不知。”薛白道:“只是偶然得知此事,特禀报圣人。”   他查了很久,可惜他一个中书舍人,很难查清内廷之事。思来想去,与其拖久了最后被动,倒不如趁早掌握主动权。   反正那些文书不可能证明他的身份有问题,那不如直接向李隆基揭破此事,利用天子之威,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最差的情况,也能把暗处潜藏的对手揪到明处。   薛白最怀疑的是高力士,因此今日趁着高力士不在宫中,突然发难。   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殿内有一个略带惶恐的声音响起。   “回圣人,若是逍遥殿内的公文,老奴恰好知晓此事。”   闻言,薛白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袁思艺。   袁思艺没有看他,继续解释道:“李林甫死后,他留在华清宫的文书,该是由尚宫局收纳规整,与国事相关者,尽交中书门下,余者,或还在尚宫局。”   他语气有些不确定,仿佛只是恰好听说过这桩小事。这样的态度,倒显得薛白有些小题大作了。   薛白正摸了一张骨牌,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打。   因当时安禄山的细作刘骆谷留下的那句“袁将军”,薛白心里一直对袁思艺有警惕,使得他渐渐与他站到了对立面。   袁思艺为何参与此事呢?因留意到李林甫见过高力士后马上调了那些文书?   “臣可否看看李林甫临死前处置了哪些军国机要?”薛白打了一张牌,带着些耍笑的口吻道。   “碰。”李隆基道,“若真是军国机要,早交与中书门下了。袁思艺,晚些你把那些文书给他,带回中书省归置。”   “遵旨。”   “也回禀朕一声,到底是何内容。”李隆基不由也好奇了起来。   ***   尚宫局掌管导引中宫之事,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若征办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在宫中权力颇大。尚宫有两人,是正五品的女官,一人在长安,一人随驾在华清宫。   薛白一直想要找的卷轴就堆放在尚宫局的一堆文籍之中,他站在庭中,眼看着袁思艺从女官手里接过它们,捧着出来。   总之,李岫苦苦查访而不得之事,薛白轻易便得到了。   “薛舍人请看吧。”   袁思艺像是故意的,注视着薛白,目光并不移开。   薛白就在他的注视下展开了那卷轴,刻意地露出些讶然之态,喃喃道:“这是……关于三庶人案?”   他手持的这一份乃是当时流放的人员名单,包括太子妃薛氏陪嫁奴婢,以及她几个孩子的乳娘。   再展开一幅,入目竟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仕女怀抱婴儿。   “这画的该是薛妃,以及她其中一个孩子。”袁思艺探头看了一眼,故意问道:“薛郎看着,像哪位皇孙?”   “我未见过几位皇孙。”薛白应了,赞道:“画功真好。”   “是啊,画风工整妍巧、肥硕浓丽,线条的运用简劲而流动,用色艳丽而不芜杂、鲜明而不单调。”   薛白看向题跋。   袁思艺擅于察颜观色,笑道:“这是张萱的画,他曾供奉于宫廷画职,最擅画仕女与婴儿。想必,若是让他来辩认,一定能辩认出画里这位皇孙长大后的样子。”   “那袁将军改日可领张公到庆王府看看。”   “不敢,万万不敢。”   薛白竟还敢继续看,又展开了下一封卷轴,那是一封舆图,画的是富平县的檀山,标注了山中一个地方,但不知是何用意,也不知那里具体是哪。   袁思艺也不知这舆图是什么,借此机会,试探着薛白的神色,薛白却只是大概扫了眼剩下的文书,将它们重新卷起。   “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哥奴死前特意调阅的竟是这些。”   “是啊,薛舍人以为,他是为何?”   “也许是为了与李献忠一起谋逆吧,人已死了,他的想法也不得而知了。”   袁思艺被这句话逗笑了,问道:“薛舍人以为,这些文书适合归置到中书省吗?”   “确是放在尚宫局更妥当,袁大监考虑得周到。”   “不不,老奴此前也从未看过它们,眼下却愁喽,该如何向圣人回禀。”   “是下官的错。”薛白连忙告罪。   他相信袁思艺自然能把李隆基糊弄过去,而他既然已达到目的,当即告辞而去。   离开华清宫时,薛白遇到了高力士,才打了招呼,便被瞪了一眼。   两人遂到宫外的鹿槽说话。   “你昨夜与谁在一起?”高力士语气不善地问道。   薛白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还请高将军莫要打听此事,是我荒唐了。”   “我打听?若非我替你揩屁股,你……”   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语气严厉地叱了一句,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问道:“你招惹袁思艺做甚?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并非我招惹他,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意?”   薛白不答,仅这几句话,他已达到了目的。既不点透,又留给高力士一个可猜测的空间。过犹不及,此事不必说太多。   ***   夕阳下,鹿槽中是一派悠闲的景象。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薛白心里却一点都不悠闲,想着王忠嗣死了,安禄山马上要谋河东,高高在上的皇帝依旧日益昏聩,若是大乱将起。他又有何等的权力地位面对这一切?   山庄门外,李岫正在踱着步等薛白,连忙迎了上来,低声道:“高力士来过了。”   “你失态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进去说。”   骊山这个地方,山峦起伏,很可能说着话,就会被山岭上的什么人远远看到,实在是让人没有安全感。   李岫道:“若非为了我阿爷的案子,高力士便是冲着文书之事来的,果然是他拿走的。你的身份,若被他揭穿,会如何?”   “会如何?”薛白道:“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李亨。”   这句话镇住了李岫,他有了莫大的信心,问道:“你与高力士谈定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准备好去陇右之事。”   “好。”李岫想了想,问道:“还有一事,我到陇右,是否能与一些信得过的将领透露些许机密?只些许。”   权力的欲火被点燃,便扑不灭了。   薛白想了想,道:“不急,你留心着长安的动向,到时再提。”   “喏。”   相比于李林甫的打压,薛白的态度着实是给了李岫莫大的信心,哪怕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甚至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薛白却愿意扛下更多的压力。   挥退李岫,薛白先去找了先于他回来的杨玉瑶。   今日的骨牌,杨玉瑶赢回了一整个匣子的金银珠宝,正在清点,见了薛白,眼含媚态地招了招手。   “你若是困了,可枕在我腿上。”   “有些私事想问问瑶娘。”   “私事?”杨玉瑶笑了笑,挥退周围的侍婢,依旧拉着薛白到榻上躺着,道:“说吧,哪桩私事?”   “宫中有位供奉画师,名叫张萱,瑶娘可知此人在何处?”   “张萱?名字好熟。”   杨玉瑶想了想,让薛白起开,趿着鞋走到一排红木箱子前,犹豫着该开哪个。   她在闺房中穿得稀薄,雪白又修长的一双腿显露在外面,十分好看,薛白倚在那欣赏着,任她慢慢翻找物件。   这一找就是许久,她甚至出了微微的薄汗,好不容易捧了两卷画轴来躺回榻上。   “呶,给你看看。”   薛白展开了一卷画,目露惊讶之后显出一个笑容来,像是见到了什么熟悉的事物。   因他眼前这幅便是《虢国夫人游春图》了。   细细观赏着这真迹,薛白叹道:“画功真是了得,纤毫毕现。”   可再回头看了玉体横陈在榻上的杨玉瑶,他却又道:“可,不像。”   “你知哪个是我,便说不像。”   “自是这两人之一,可都不像。”   薛白指的是画中并骑的两个妇人,皆是衣裙鲜丽,头梳堕马髻。   杨玉瑶笑问道:“既说不像,为何认为是这两人。”   “画中有八匹马,四匹颔下悬有红缨,所谓马悬‘踢胸’者贵,四骑中,为首者马鞍上绣有虎纹,地位显赫,却是男子;最后抱着女童的妇人,衣饰沉着,举止谨慎,神情谦卑,该是保姆;那就只能是中间两骑。”   “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呢。”杨玉瑶手指按着下巴,故意夸了薛白一句,笑意吟吟道:“可你忘了我的诨号了?”   “雄狐?”   “人家既是雄狐,为何一定要衣裙鲜丽、梳堕马髻?”   “竟是这为首一人吗?”薛白讶然,再看了看,道:“依旧不像。”   “如何不像?”   “真人美得多。”   杨玉瑶大喜,高兴得弯了眼睛。趴在薛白背上,指着画里的人物一一问道:“你知这是谁吗?”   “谁?”   “我两个姐妹,至于那女童,便是我阿姐的女儿,名唤崔彩屏,已出落成大姑娘,嫁为广平王妃了。”   两人又看另一幅画,却是《捣练图》,画的是一群宫娥在制布时的情形。   杨玉瑶道:“这里面也有一人是你认识的,猜是哪个?”   “这种写意的画风,我如何能认得出来。”   “在左边熨布的这几人中,看得出吗?”   杨玉瑶见薛白真猜不出,指了指画中正躲在布匹下歪着头往上看的一个小姑娘,笑道:“猜这是谁?”   “还真猜不出来。”   “笨,谢阿蛮,她去给玉环看布匹。还有这个,背对着我们,稍高些的小丫头,是许合子小时候。”   “张萱能画出这些画来,有很强的观察力吧?”   “那是自然。”   薛白沉吟道:“那……他多年前画过的人,多年后能认出对方吗?”   “以这画师的能耐,当是可以。”   “我能见他一面吗?”   薛白虽不太会看画,却知那一幅薛妃抱着孩子的画若是张萱所作,那张萱就能成为他冒名篡位之事上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证。   可杨玉瑶虽聘请过张萱画画,却与对方并不熟识,想了想,道:“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前两年给玉环作画。待这几日我问问玉环。” 第382章 画师   华清宫,海棠汤殿。   殿宇不算大,建造得却极为精巧。后殿有一温泉池,专供杨玉环沐浴,俗称为“贵妃池”,构思超俗,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故又名“海棠汤”。   因骊山温泉水难得,汤池很小,长宽不过三两步,却是由二十四块墨玉砌成,玉是深黛青色,光滑得如镜子一般。池正中间有一块由汉白玉雕刻的莲花喷头,底座下是陶瓷制的水管连着水源。   水雾四季不断地从莲花中洒出,飞珠走玉。   杨玉环的娇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在深黛青色的墨玉衬托下,她的皮肤更加显得白晳光滑。水雾甚至来不及在她肩上结成水珠,已顺着她光滑细嫩的肌肤滑落下去。   正是“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   洗罢,她手一抬,两个宫娥连忙在池边铺上柔软的毯子,扶起杨玉环。湿漉漉的玉足踏上毯子,张云容已拿起一条大浴巾上前,裹住了那诱人的身躯。   “还是华清宫好,沐浴了真舒服。”   杨玉环侧着头,整理着她的青丝,满意地笑了笑。   张云容道:“便是在长安城,贵妃不也是想洗就洗。”   “要驱你们烧水总是麻烦。”   距离梳妆台不远处,一只鹦鹉正站在架子上,圆圆的眼珠子转动着,忽然大叫起来。   “胡了,胡了!”   杨玉环没等侍婢替她擦好头发,赤足跑过去,指着鹦鹉的小脑袋便教训道:“不许说。”   “胡了,清一色胡了。”   “教了你许多诗词歌赋,没几天便忘了,倒像只赌徒鹦鹉。”杨玉环没好气道。   张云容上前笑道:“这小东西学乖了,每次贵妃胡了牌高兴,它跟着叫两句总能讨到吃的,可见它也明白胡牌是好事。”   “不学好的东西。”   正说着,有侍婢禀道:“虢国夫人进宫求见。”   杨玉环遂道:“把薛白送我那套衣裙拿来,我就在殿里见阿姐。”   她说的是薛白在她生日时送的礼物,与安禄山进献的各种珍宝比起来显得极是简陋,当时杨玉环收下还嗔了薛白一句“小气”,可在当天夜里,她试穿之后却分外喜欢。   用料不到一匹布,胜过了无数的金银珠宝。   那是一件襦裙,整体上就是当世最常见的样子,这次薛白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小细节的设计上。比如,双层的裙摆,轻纱配着丝绸,又清凉又不至于暴露,关键是特别好看;再比如薄纱上的刺绣,把轻盈与精美搭得恰到好处。   不像他之前进献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衣服,这样的小小的改动更能让世人接受。更何况杨玉环姿容绝世,穿上这身襦裙,任谁见了都只能由衷赞一声“美”。   过了一会儿,杨玉瑶进来。   杨玉环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见薛白不在,意料之中带了略微的失望,心想着裁缝还没见到她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呢。   “咦。”杨玉瑶目露惊讶,上前细细打量着,道:“竟是这般好看?”   “三姐穿一定也好看。”   “我更高挑些,没你这样俏丽。”   杨玉环听了,心里并没有很高兴,只觉杨三姐是在炫耀,暗道高有什么好的,又不是男人。接着,她便知原来这套衣裙杨玉瑶已先试过了,没奈何,这姐弟二人就是更“亲密”些。   “说来,阿白如今算是开窍了,薛打牌、薛裁缝,可比薛御史、薛舍人要有趣得多。”   杨玉瑶道:“男儿总归是要做一番事业的,也不能总围着女儿家转。”   日子久了,她显然更了解薛白得多。   杨玉环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今日来,不提这些打牌、裁缝的,是来向你打听一位宫中画匠。”杨玉瑶道,“听闻有一个叫张萱的,你可知晓?”   “张画直?如何能不识?”   杨玉环说着,招过张云容让她将鹦鹉带过来,笑道:“就在去年,他还给我画了一幅《太真教鹦鹉图》,呶,让你瞧瞧画里这鹦鹉。”   她养的这只鹦鹉甚有灵性,才被带到殿上已大喊道:“三姐,三姐。”   三姐并不理它,只是看着那幅《太真教鹦鹉图》,问道:“张萱如今在何处?”   “他就是长安人,如今年迈,不再供奉宫中,隐居在终南山。除了圣人派去护送他的禁卫,还真少有人知晓。”   说罢,杨玉环再次招过张云容,道:“你去问问高将军张萱的下落,就说我还想请他为我画一幅画。”   这边姐妹俩继续讨论着衣裳,过了小半个时辰,张云容回来,把问话的结果告知了杨玉瑶。   ……   是日傍晚,虢国夫人别业。   “我亲自去一趟。”薛白得知了张萱的去处,思忖良久,这般做了决定。   杨玉瑶大为不解,问道:“为何?”   薛白与她在身体上的关系要近得多,对她的信任反而不如李腾空,于是,斟酌着缓缓说道:“我打听到,张萱当年到薛锈宅中画了许多人,也许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你还打听这些做甚?以伱如今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若不事先打听清楚,等先被政敌知晓了,处境只会更危险。”   “谁那般不开眼?弄死罢了。”   “放心吧,此去终南山,快的话两日便回了,便说我去为圣人的七夕御宴挑礼物。”   薛白安抚了杨玉瑶,心想,不开眼的那个人恐怕是自己。   而他之所以一定要见张萱,因为他希望能说服或是欺骗张萱,往后出面替他作证,证明他就是皇孙。   有了这样一個人证,他也许可以在风云变幻之时,争取到更多支持。   ***   随侍华清宫的官员多会在昭应县城置宅,袁思艺亦是如此。   是日他不当值,便一直在书房中看着他从尚宫局带回的文书,再次翻到了那幅薛妃画像。他眯起老眼,盯着画像上的孩童看了很久。   “阿爷,你唤我?”   一个中年宦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书房,躬身行礼道。   这人名叫辅趚琳,三十五岁左右,面容严肃,与袁思艺一样正经古板,有着朝堂官员的气场。旁人若不知他的身份,往往要以为他胯下之物犹在。   “看看。”袁思艺道:“哥奴临死前调阅的文书,我想不明白为何其中有一张李瑛的后妃与儿子的画像。”   “废太子的几个儿子,皆为庆王所收养。”辅趚琳道:“画中这位皇孙,为薛妃所出,那该是废太子第四子李俅?哥奴调此画像,是想以此为理由,拥立庆王?”   袁思艺点点头,不否认这种可能。   他原本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只是李林甫临死前见过高力士便马上调阅了文书,他心中好奇,便命人把文书拿来一观,当时随意一看,没能看出其中的玄机,便丢在一旁未管。   直到薛白忽然向圣人提起此事,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他没有马上禀报圣人,反而在圣人面前遮掩了,想要先查清楚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你去一趟终南山,找到当年的画师张萱,问清楚这幅画有何隐情。若问不出来,把人直接带回来。”   “喏。”   “你亲自去,带上心腹,莫教旁人知晓。”   辅趚琳应下,心里虽认为袁思艺小题大作了,却还是谨奉命令行事,直带人奔往终南山。   ***   终南山。在楼观台恢宏的殿宇群后方的山岭之中、距老子说经台东面十余里处,有座山名为赤峪口,山内有一天然石洞,名为迎阳洞。   张萱告老归隐后,便在洞口处造了木楼,修道养老。   六月末,有一老友前来看他,在他这聚天地灵气之住所盘桓了数日之后,今日告辞而去。   张萱送友人到山下,终究不舍,道:“你既喜欢此处,何不多留些日子,把洞内的壁画完成了再走?”   “我亦想留啊,然而有差遣在身,不得不走了。”   “差遣?”张萱道:“此番你我相见,始终只谈画技。我还当你与我一般,不在宫中供奉了。”   “我若也辞了,圣人岂能放你走?这几年我去了趟蜀中,如今方归。”   “为何?”   “天宝五载,圣人听进京的杨钊说嘉陵江风景秀丽,妙趣横生,遂命我到蜀中写生。此去,我看了嘉陵江上的浪花,用了五载光景啊。”   张萱同为画师,如何不明白老友为了画作而付出的心血,感慨道:“这些年过去,杨钊已成了杨国忠,高居宰相。你啊,连幅画都没画出来。”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得要慢慢做,一笔一划,急不得,急不得。”   话题又回到作画上,聊了几句之后,哪怕张萱无比不舍,也只能目送着友人远走。   当马蹄声远去、消失,最后只留下一个孤独的白发老人还站在那里,喃喃自语。   “急不得,但只怕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啊。”   说罢,张萱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山上走去。   他已经很老了,这段路走得极为艰辛。而多年供奉宫中所赢得的财富、荣耀,并不能在他苍老后让他的腿脚轻快一分。   回到迎阳洞时,木楼下方拴着三匹马,却是有人从另一条山道上找过来了。   张萱并不想见外客,他知道那些人无非是来求画的,他们愿意为了他的画付出无数金银财宝,他却不愿再把少得可怜的生命用在为旁人作画上。   他于是拄着拐杖,勉力攀上山顶,坐在那看着太阳缓缓西移,渐渐变成金黄,染红云彩。他宁愿花很多的时间看一场日落,也懒得追求世间的名利。   直到太阳完全落下,迎阳洞内亮起了篝火,有烤肉的香味飘了过来。张萱犹豫片刻,终于起身,回到了他的隐居之所。   一个给人观感很好的年轻人上前,扶住了他,同时道:“叨扰张公了,我鸠占鹊巢,该拿烤肉赔罪,请张公入座享用。”   “老夫眼花、手抖,已不能再作画喽。”   “此来,不是想让张公作画的。晚辈薛白,常在宫中走动,此前竟无缘见张公一面。”   “你便是薛郎?”张萱有些意外,笑道:“你来得晚了些。”   “不知张公何意?”   张萱未答,由薛白扶着进了迎阳洞,先是看了看篝火上在烤的羊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正在洒盐的刁丙道:“多洒些花椒。”   刁丙一愣,暗忖这老头子好毒的一双眼,竟这么快就看到他行囊里带的花椒末。   那边,张萱已看向了洞内的壁画,向薛白问道:“可看得出这是谁的手笔?”   画的是一幅山水,其中还有仙人,一看就不是张萱的风格。   张萱画人,喜欢把人往丰满了画,比实际上要肥一些。而这位画师的风格就写实些,笔下的仙子都是鹅蛋脸。   薛白确实不擅长看画,虽能鉴赏得出这壁画极好,气韵雄壮,笔迹磊落,大处挥洒恣意,细节又十分稠密。但要凭此认出是哪位画师,却不太可能。   好在,他随颜真卿学过书法,而这壁上也有题跋,记述了作画的时日“辛卯年孟秋”。   “家师曾得张旭张长史真传笔锋十二意,与这字有相似之处。”薛白缓缓道:“我也曾观公孙大娘舞剑……”   他指向了画中那仙人的衣带,继续道:“此画中,仙人衣袖飘扬,有迎风起舞之动势,飘逸而利落,仿佛剑舞,也许便是名扬天下的‘吴带当风’。”   张萱闻言,抚须大笑。   薛白执礼问道:“晚辈猜中了?”   他是真不确定,因此认真发问。   张萱点点头,道:“吴道子的书法也是师从于张旭,他还有另一位老师,你可知是谁?”   薛白其实听闻过此事,试探地答道:“贺监。”   “是啊,张颠、贺监皆擅草书,他们都是饮中八仙,旷达不羁、清谈风流,书法纵放奇宕。所谓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而吴道子从小孤苦穷困,尝尽了世态炎凉,写不出那样疏朗飘逸的字,只好转而学画了。”   也只有在盛唐,能轻易就遇到这么多艺术造诣高超、名传千古的巨匠。在山野洞穴里看一幅画便能谈及张旭、贺知章、公孙大娘、吴道子。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薛白心里却还在想着阴谋与权争,思忖着张萱是否是有意提到贺知章。   “说到贺监,晚辈此来,是有一事想问张公。”   “问吧。”张萱在篝火边坐下,接过一块烤羊肉串,闻着,叹息道:“牙口不好喽。”   刁庚便接回肉串,用匕首切成更小块。   薛白略作沉吟,问道:“敢问张公,三庶人案发生之前,你是否为当时的太子妃薛氏作过画?”   张萱没有被吓到,执箸吃着烤肉,喃喃道:“那该是开元二十二年,我到东宫,奉命为太子妃作画。”   “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太子妃有两个孩子,是太子的第三子、第四子。”   “那,入画的是哪位皇孙?”   这对于薛白而言,是一个颇重要的问题,张萱回答得却很直接,道:“东宫第四子犹在襁褓中,由乳娘带去喂奶了,便未入画,殿下说‘待明年再画便是’,可惜,再无明年喽。”   薛白默然了一会,问道:“李倩?”   “老夫不知皇孙之名。”   “以张公之眼力,倘若相隔十余年再相见,可还认得这位皇孙?”   张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摇了摇头,道:“薛郎何以认为老夫还能认得?”   “画师往往观察得最细。”   “可薛郎就看不出来,太子妃那幅画,不是出自老夫的手笔?”   “怎么会?”薛白道:“题跋上分明留的是张公的印。”   “圣人命老夫去作画,自然留的是老夫的印。”张萱道:“可那日老夫与殿下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便让旁人代笔了。”   “张公可是在与晚辈耍笑?”   “此事瞒不了的,若细看那幅画与我旁的画作,总能辨别出来。”   薛白问道:“世间竟有人能仿得了张公的画?”   张萱道:“你若寄望老夫为你辨认那孩子,且死了这条心吧。老夫不骗你,是真认不出喽。”   “那敢问张公,当年是谁有如此高超之画技,竟仿得了张公的笔墨。”   “你所问,老夫都答得干脆。”张萱道:“若再要往下问,不如你先说说为何前来探询此事?”   虽然张萱只是一个宫廷供奉,可在宫城待了一辈子,见识了太多阴谋诡计,自然也有城府。   薛白沉默了,负手走到山洞口,看着满天星斗,考虑着。   他希望在暗中利用皇孙的身份来积蓄势力,又不希望因太早公开而被牵扯、或被揭穿,个中平衡是不好把握的。越来越多的“坦诚”必然会带来越来越多的危险,而危险又与机遇成正比。   “我来,是想看看张公能否认出我。”   薛白还是做了决定,说着话,转过身来,在张萱对面盘膝坐下,坦诚地与之对视。   张萱诧异不已,愣愣看着薛白,道:“何……何意?”   “我出生于开元十八年。”薛白回忆着曾在皇家玉牒上看到的关于博平郡主的生辰八字,缓缓道:“庚午年,属马,冬月出生,算是马尾巴,有一个孪生姐姐。”   张萱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   他就那样呆愣愣的,盯着薛白看了很久,之后,他用力揉着苍老的眼睛,似乎想努力辨认。   可当年那幅画真不是他画的,当时他只顾着饮酒,并未仔细端详过那个孩子。   薛白眼神坚定,似乎在告诉张萱,没有人会冒充一个逆贼的儿子。他是状元、中书舍人,是圣人与贵妃身边的红人,倘若不是真的,他不需要当李倩。   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不需要证据就能用巨大的风险使别人相信他编织的身世。   终于,张萱放下手。   他的一双老眼已经被他自己揉得通红,之后,有浊泪缓缓流下。   “老朽听闻,郎君被失手打死了?”   “没有。”薛白道:“贺监与张相公保下了我。”   “贺监他从未对我与吴道子提过此事。”   “自是不提的。”   张萱犹不可置信,却不知从何怀疑,再一想到当年那位待他有恩的太子,满怀赞许地点着头,道:“郎君出落得这般一表人才,殿下与太子妃一定很欣慰。”   “我誓要为三庶人案平冤昭雪。”薛白道:“却不知到时张公可否为我证实身份?”   张萱连连点头,之后道:“当年那幅画确非我所画,而是出自我的徒儿,周昉。”   薛白笑了笑,道:“我不记得了。”   “郎君当时那般小,如何能记得?我那徒儿绘画天姿超绝,当时虽还年少,已能仿出我七成画技,如今更是超过我了啊。”   “不知他在何处?”   “他长兄周晧在陇右任将,于石堡城一战中立下大功,如今随哥舒翰收复黄河九曲。周昉年初便往陇右探望兄长了。”   “陇右,周昉。”   薛白将此事记在心中,沉吟道:“只是,世人认为那幅画出自张公之手,当年见过我的也是张公。到时还是要由张公出面为妥。”   张萱摇头道:“郎君如今便要翻案吗?”   “时机还未到。”   “我已老朽,活不了多久了,又岂能为郎君作证?”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张萱老态龙钟,已有枯竭之态,知他说的不是虚言,微微一叹。   他不愿逼这样一位老者,好在他要证明身份,还有旁的办法可想。   “我再为郎君作一幅画吧?”张萱缓缓道,“便名为《贵公子夜游图》,如何?”   薛白有些惊喜,行礼道:“多谢张公。”   “请郎君坐,让我仔细端详。”   ……   这一坐就到了天亮,而张萱还没有动笔的架势,他一双老眼布满了红血丝,却还紧紧盯着薛白,直到将他的脸烙在脑中了,又让薛白在他眼前走动。   一直走到中午,刁氏兄弟煮了汤面,张萱却不肯吃,而是回到小楼,研磨丹青,铺开长卷,挥毫落笔。   他这一生都在为权贵作画,如今画的依旧是贵公子。   但不同在于,此时此刻,张萱着重想要画出的不是过往的那富丽堂皇,而是薛白眉目之间那份坚定,那平冤昭雪的决心,甚至是其心中更为博大的东西。   他画过圣人,还画过很多次,画了《圣人斗鸡射鸟图》、《圣人纳凉图》、《圣人击梧桐图》,在他笔下的圣人突出的是潇洒,却少有那份……矢志于社稷的气势。   许久,张萱画好了景物与人,唯独画中人的一双眼睛还没点上。   他看了看薛白,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执着画笔,缓缓落下。   ***   一幅长画被缓缓卷起,用绳子系上。   张萱将它郑重交在薛白手中,道:“题跋上有老朽的亲笔证言,郎君在可确保安全之前,万万不可轻易示人,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张公放心。”   “郎君请速回吧,七夕圣人必要摆御宴了。郎君赶回骊山,已是匆忙。”   “晚辈再派人来接张公……”   “老朽已是残年,恳请郎君留老朽在这山野之中享最后的自在吧。”   薛白无法,只好道:“如此,改日再来探望。”   张萱含笑相送,待薛白一走,他便颓然跌坐在榻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再作一幅画,要消耗掉他多少的元气。   独自歇了大半日,忽听得山下传来了声响,张萱扶着墙壁出了洞穴,往山下望去,却见有人往这边缓缓而来,已出了山林。   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辅趚琳。   都是久在宫中之人,彼此也算是了解。张萱知辅趚琳貌似忠良,实则贪鄙,此来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遂拄着柺转身,勉力支撑着老迈残躯,端起未用完的墨水与丹青,对着墙上吴道子留下的壁画泼了过去。   墨水顷刻把那些画作毁得不成样子。   焚琴煮鹤。   时空交错间,薛白也曾为了保护别人而做过这样毁坏书画之事…… 第383章 亡羊补牢   七月初六,华清宫。   袁思艺趋步到了后殿,低声道:“禀圣人,吴道子回来了。”   李隆基正在看一封奏折,脸色不豫,闻言丢开手中的奏折,疑惑了片刻,问道:“他是从何处回来的?”   “回圣人,天宝五载,圣人遣他到嘉陵江写生,将蜀中美景呈于御前。”   “是吗。”   事隔多年,李隆基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了,但听说吴道子回来了,还是颇为高兴。   宫中不缺供奉,擅画者极多,虽然张萱告老了,还有以画《九马图》闻名天下的曹霸,画《八公图》的陈闳,画《双骑图》的韦偃,画《牧马图》的韩干,画《异兽图》的韦无忝。   这么多供奉之中,吴道子算是受到李隆基偏爱的一个,因他曾参与画下了李隆基最辉煌的时候,那是在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禅泰山,回京时经金桥,见三十万羽卫列队数千里,旌旗整肃,非常兴奋,让吴道子、韦无忝、陈闳共同画了《金桥图》。此后,李隆基每次见到吴道子,都会想到当时的盛况,心中愈添一份豪情。   相比而言,方才在看的那封奏折就不那么让人高兴了。   那是安西发来的,内容是弹劾高仙芝。称石国已降服于大唐,高仙芝却以欺诈之手段灭其国、大肆杀戮,导致石国王子将此事宣扬于诸胡,诸胡遂联合大食进攻安西四镇。   事实上,高仙芝根本不是坐着防守的性格,得知消息之后,已于四月亲率三万兵马进攻大食,深入其境。而在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弹劾他,显然是不看好这场战事,要与高仙芝划清界限了。   对此,杨国忠不敢擅专,请圣裁。   李隆基这些年很喜欢高仙芝,因为没有一个别的将领能像高仙芝这般动不动就传回捷报。还都是灭国、俘虏其国主的大捷。   小勃律王、突骑施可汗、石国王、朅师王,数年来李隆基在长安一次次下令处死了这些敢背叛他的小邦酋长,享受着天俾万国的高高在上,已经很不喜欢听到坏消息。   于是,他提起御笔,在那封奏折上划了两笔,表示驳回,然后丢开这奏折,道:“传旨,召吴道子。”   “宣吴道子觐见!”   当心思从有可能到来的坏消息上转回舞乐、绘画等艺术之事上,李隆基的心情便好了起来,恢复了元气。   吴道子已经年近七旬,头发苍白而稀疏,由一块幞巾包着,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他的眼眶旁满是皱纹,但一双眼却还熠熠有神。   虽已多年未见,李隆基一见到这双眼睛,马上有了熟悉之感,朗笑道:“朕的‘画圣’回来了。”   吴道子目光向御榻上瞧去,愣了愣,不由讶道:“圣人竟比以前更年轻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他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行礼,连忙叉手作揖,道:“臣已然垂垂老矣了。”   李隆基闻言大喜,不等吴道子献上在嘉陵江的写生,已传旨重重有赏。   袁思艺低下头,心想衰老不可避免,圣人这五年多以来还是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包括精神就大不如前。可见吴道子虽醉心作画,并不是毫无城府。   “卿一去便是五载光阴,朕还当卿不愿在宫中供奉。”李隆基莞尔道。   “回圣人,乃嘉陵江山水秀美,臣流连忘返。”   “好一个流连忘返,且将画稿呈来,让朕也饱饱眼福。”李隆基说着,不忘吩咐内侍去把宠妃们也唤来。   吴道子却是答道:“回禀圣人,并无画稿。”   李隆基讶道:“你去写生,你五载以来一幅画都没有?”   吴道子从容应道:“三百里嘉陵江,皆在臣心里。”   “好!”   作为天子,李隆基很喜欢这种虽不完全遂他心意却能给到他惊喜的感觉。这一点,庸臣是做不到的,只有极聪明的臣子能有这般妙语。   他不由抚掌大笑,道:“吴卿这是要当场为朕挥毫啊。”   吴道子脸露笑容,答道:“此殿太小,不够臣动笔。”   “哈哈哈。”李隆基心情愈发畅快,道:“到后殿画,殿内的整面粉墙,都会是画圣的画纸。”   说到纸,他便想到了薛白。   今日竟有画圣为他作画,自该也要有人为他弹奏曲乐歌舞,还得有人为他作诗填词。   “把李龟年、贾昌、薛白等人都召来,御宴提早操办,朕边对酒当歌,边赏盛唐诗画。”   可笑薛白,忙来忙去,到头来依旧是与供奉、狎臣们并称。   很快,李龟年、贾昌分别带着舞乐伶人、斗鸡小儿入了宫来,摆开阵势,笙簧一动,当即妙趣横生。   宫中的妃嫔们也纷纷打扮,于是宫娥们端着温泉水来来回回,待把盆中水一泼,洗掉的胭脂的香味都在后宫弥漫开来。   吴道子手持画笔,在木桶中一洗,漾出胭脂一样的红。   小宦官们把各色颜料研磨好了,摆得五彩缤纷,吴道子持笔一醺,果断往洁白无瑕的墙面挥去。看得众人忍不住屏息以待,生怕他这一笔画歪了。   李隆基龙颜大悦地看着这一幕,又过了一会,侧头问道:“薛打牌还不到?”   “老奴再派人去催。”   “他当自己是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李隆基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不高兴了。   袁思艺当即改口道:“老奴亲自去过问。”   他小步退出殿,招过一名心腹,问道:“确定薛白已不在骊山?”   “有两三日无人见到他了,若非在虢国夫人榻上起不来了,便已不在骊山。”   “继续派人去催,圣人等不及了。”   袁思艺与薛白不算有私怨,近来对薛白却是十分好奇,他想不通,这个原本可以前程无量的年轻人为何屡屡要惹是生非,站在太子、安禄山的对立面,与杨国忠也是面和心不和。   一個人倘若太特立独行,往往就会让世人容不下。   等了许久,诸多公卿匆匆赶来赴宴。   袁思艺立在宫门处看着他们紧赶慢赶的样子,有种滑稽感,就像是周幽王点烽火后,看到了狼狈赶到的诸候们。   天色马上要黑了,薛白还未到。   “落宫门,薛舍人该是不来了。”袁思艺吩咐了一句。   中舍书人的本职便是随时待圣人召唤,薛白今日不来已是渎职,杨国忠已有了罢免他的理由,若圣人不高兴,只怕还要治他的罪。   然而,话音方落,有人策马往这边奔来。   “吁!”   不等宫门关闭,一道矫健的身影翻身下马,奔至袁思艺面前,正是薛白。   “薛郎这是踩着闭宫门的鼓点来啊。”   “袁将军见谅,我为圣人准备了七夕礼物,故而来得迟了。”   袁思礼提醒道:“七夕祈巧节,不由你给圣人献礼。”   薛白一愣,依旧抱着一个大包裹要入宫。袁思艺拦下了他,道:“薛郎到内宫觐见,恐不宜携带外物。交给我吧。”   “这是我要进献的礼物。”   薛白道了一句,见袁思礼依旧伸着手,遂坦然大方地把包裹递了过去,笑道:“那就请袁将军小心保管,此物有些危险……”   ***   绘画与音律都是风雅之事,有相通之处。   李林甫也擅长绘画,且他家中有五人以画技扬名,被称为“五李”,分别是李林甫、其父李思诲、伯父李思训,堂兄李昭道、侄儿李凑。   其中,李思训画技最高。   李思训早在开元六年已去世了,但其一生成就甚是了得。在唐中宗朝就是宗正卿、陇西郡公。当今天子即位之后,封彭国公,官至右武卫大将军,去世后谥号“昭”,陪葬桥陵。他擅画山水楼阁、花木走兽,时人评为“国朝山水第一”,可见其能。   早年间,李思训也曾为圣人在宫殿中画了嘉陵江的山水,花费了数个月的时间,笔格遒劲,意境奇伟。圣人极是喜欢那幅壁画,以“青绿山水,金碧辉映”盛赞之,世称“李将军山水”。   待到开元八年,兴庆宫改建,大同殿重修,那幅壁画没能保存下来。李隆基大为遗憾,才有了后来让吴道子往蜀中写生一事。   故而,吴道子对此事极感压力。为了不逊于李思训,在蜀中待了足足五年,日夜观嘉陵江,将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铭刻在心中了才敢回来。   日复一日的月沉日升,他看过星光下无数的浪花,终于挥毫泼墨。   笔尖灵活地在墙壁上游走,不像是在作画,倒像是把吴道子心中的嘉陵江水倾泄而出。   薛白进入华清宫后殿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吴道子的背影在他眼中一点都不显得苍老,像是嘉陵江上空的一只仙鹤,口中衔着草木,搭建着一丘一壑。   “圣人七夕安康,臣……”   李隆基正负手站在吴道子身后专注地看着,抬起手,打断了薛白的行礼,示意他安静。   这个皇帝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此时已被吴道子的画技深深地吸引住了,感慨道:“道玄之画艺,更上数层楼了啊。”   因圣人如此姿态,贾昌也不敢斗鸡,整个后殿十分安静。   偶有赶来赴宴的妃嫔到了,惊讶之余也放缓了脚步,提着腰间的彩练,轻柔地入座。   只有袁思艺懂圣人的习惯,时不时斟一杯酒递到圣人手中,让他边看边饮。   “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隆甚忽然开口,环顾殿内,问道:“听到了吗?”   诸臣愕然。   李隆基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众人用心去听。   “朕听到了嘉陵江水的声音,你等听到了吗?”   薛白目光落处,吴道子已画了半面墙,嘉陵江水已蜿蜒于大殿之上。   他没有听到水声,只感到艺术的气息浓郁。   “臣听到了。”杨国忠应道,“臣见了吴公的画,仿佛回到了蜀中啊。”   “拿琴来。”   李隆基兴致很高,轻拢慢捻,连着弹了好几曲。琴音袅袅,使得众人仿佛真的置身于悠然的山水之间。   月华渐浓,吴道子也落下了最后一笔。   顿时,三百里嘉陵江风光跃然于墙面之上。   “妙哉!”   殿内响起了无数的赞誉之声。   吴道子气力用尽,手中画笔落下,人也跌在殿中厚厚的地毯上。   李思训画嘉陵江用时数月,极是缜密工细,连草木上小飞虫也纤毫毕现,又以无数细节堆垒成了金碧辉煌的巨作。吴道子心知在这种画法上李思训已做到了登峰造极。因此,他反其道而行之。   他只在一日之间,用粗简的笔墨,画出了嘉陵江的意境。把山的壮丽、水的旖旎,凝注在每一笔每一划里。   酣畅淋漓,一挥而就。   这是吴道子用毕生功力与那逝世多年的李思训做的一场较量,无关胜负,只关乎于对绘画的热爱。   “哈哈哈哈。”   吴道子看着眼前的山水,忘情地大笑。一壶酒被递到了他的手里,他看也不看地接过,仰头痛饮。   直到圣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才知道方才是谁给自己递的酒壶。   “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李隆基也是哈哈大笑,抬起酒杯,与群臣提了一杯,道:“诸卿可看到了,朕的大唐,不仅是文治武功的盛世,是开疆扩土的盛世,也是诗词歌赋的盛世,书法绘画的盛世。”   “臣等为陛下贺!”   杨国忠当即提杯,又是一顿盛赞。   之后众臣再看那壁画,纷纷给出评价。   “吴公之笔,笔胜于象,骨气自高。”   “道玄之笔法高下曲直,折算停分,游刃有余,运斤成风。”   “不愧是吴带当风……”   赞誉声中,吴道子却是回过头环顾了殿内一眼,目光落到薛白身上时一顿,仔细打量了他两眼。   薛白知晓这是为何,他受过张九龄、贺知章的保护,吴道子曾师从贺知章,也许是隐有听闻此事。这些年彼此虽未见面,但可能听说过。   “道玄,在找什么?”李隆基忽然问了一句。   吴道子回过神来,应道:“臣许多年未见到公孙大娘了。”   他正是从公孙大娘的剑舞之中,领会到了吴带当风的笔意,好不容易回来,自是盼着一见故友。可他却不知,圣人如今生怕患病之人吸了天子元气。   李隆基很喜爱吴道子这幅画,还没来得及赏赐,便向袁思艺问道:“公孙大娘可痊愈了?”   “回圣人,她只是偶有小恙,已痊愈了。”   “召她明日来见见道玄,看看这画。”   李隆基依旧不见公孙大娘,转头向薛白问道:“你今日又醉在何处?天子呼来也敢迟了。”   “臣不敢,臣特制了一个七夕礼物,想进献给圣人。”   “太真的生辰,你不送份大礼。如今才想起亡羊补牢。”李隆基莞尔道:“晚了,朕贬了你的中书舍人。”   他是真有这心思,且早便吩咐了杨国忠。   薛白心想着,六月初王忠嗣还没“死”,很多事可以徐徐图之。如今不同了,自然要对这大唐社稷“亡羊补牢”。   “答圣人,臣这份礼物,一定得要夜里才能看到,故而适合在七夕宴上,观牵牛、织女星时看。”   “呵。”   李隆基打定主意让薛白当个狎臣,要贬了其正经差职,好不容易捉到把柄,并不轻易放过。   杨玉环见状,不动声色地道:“圣人既说晚了,管你白天还是夜里献礼皆不看,除非写首诗来。”   “不错,今日画圣来画,也该到薛郎写首诗来!”   此时附和的却是驸马崔惠童,此人没甚权术,纯粹就是凑趣。   薛白故作无奈道:“我为圣人献礼,却还要写诗才能把礼物献上。”   这种并不严肃的、嬉闹的语气能让李隆基感到轻松,他遂道:“正是如此,今夜诸卿都该一展所长才是。”   总之又到了让臣子们表演才艺的时间,仿佛献艺就等同表忠。   薛白如今对御前写诗兴趣缺缺,他提起笔来,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正在跳着胡旋舞的安禄山。但安禄山既能用不停旋转的舞步来掩饰其谋逆之心,薛白也不耽于写首诗词来效仿。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过了子午,已经是七月初七,这样一首诗倒是应景。   杨玉环低声念了,却也微觉有些不妥。认为此诗美则美矣,其中的用词却显得有些凄凉,倒像是描绘一个失意的宫人在冷宫里独自过七夕。   “发牢骚。”李隆基指着薛白,叱道:“朕还未贬伱,你便敢抱怨。”   “臣不敢,只是有感而发。”   虽是批评了一句,李隆基却是认可这首诗的水平,道:“好了,把你的礼物献上来,莫再这般又冷又凉的。”   “圣人放心,这礼物一定热闹。”   ***   礼物一直由袁思艺的人保管着。   他并不知那是什么,因薛白称它危险,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看了之后,并不敢继续拆开它。只知那是一个纸匣子,颇为沉重,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怕不是有毒吧,万不可让它接近圣人。”   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的印象,袁思艺听圣人想看薛白的礼物,便准备开口提醒圣人。   薛白却抢先开口,主动告知,道:“圣人,臣的礼物有些危险,圣人可站在殿门处观看。”   “朕何等风浪未见过,惧你这小小物件。”李隆基不屑地讥笑一声。   薛白继续提醒道:“它的动静有些大,还望禁卫们不要大惊小怪。”   陈玄礼没说话,只是转头向部属们看了一眼,像是在问他们“你们会被吓到吗?”   回应他的是一双双带着骄傲之色的眼睛,禁卫们显然都认为薛白轻视他们了。   当然,内心里,他们还是十分谨慎的,已有披甲的禁卫无言地站到了殿门处,挡住了圣人。   薛白遂下了台阶,从一个小宦官的手里接过那大包裹,走到台阶下方打开,放在地上。   “灯笼借我一下。”他向身后的小宦官道。   接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卷成小纸棒,在灯笼里引了火,点燃引线,捂着耳朵跑到一边。   众人得了薛白的提醒,又见他这等作派,都以为要有大动静,纷纷严阵以阵。   有些刺鼻的烟气冒了出来。   气氛逐渐紧张。   “咻。”   伴随着这一声口哨般的轻响,有火光在黑夜中亮起,直冲云宵,在空中“砰”地炸开,炸成点点星光。   薛白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仰头看着,觉得这烟花实在是有些简陋。   但,太久没见到了,还是好看的。   众人皆愣了一下,发现预想中的大动静不过如此,有些失望,可下一刻,便看到了空中那绚烂的烟花。   杨玉环一直知道薛白只要肯就能搞出让她耳目一新的东西,因此一直是带着期待。   可当烟花印入眼帘,她还是感到了惊喜。   她喜欢世间一切美的事物,漫天的星河、西绣岭的剪影,以及绽放在这中间的夺目的光彩,这让她忍不住提着裙摆,跑出了大殿,往阶梯下跑去。   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想要在近处看得真切些。   可才跑了几级台阶,那烟花已然消逝了。   杨玉环瞪大了眼,盯着黑乎乎的天空,下一刻,“咻”地一声,又是一颗烟花窜起,比上一朵还要高,还要大。   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比烟花还要美。   “咻。”   “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骊山周围,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同时抬头看着烟花,有人低声念了这样的词句。   ***   一颗又一颗,烟花再好看,还是很快就停歇了。   薛白捂着耳朵站在那,刻意不去听周围那些惊奇的赞叹、欢呼。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刚跳完了胡旋舞的安禄山,心里已经气喘吁吁了。   “薛郎,薛郎,手放下吧,这才多大动静。”   袁思艺脸上挤出笑容来,上前领着薛白回殿上面圣。   他们登上石阶,只见杨玉环还站在那看着天空回味。   见到薛白,她径直道:“阿白,我还要看。”   “眼下制得还少,下次让阿姐看个够。”   杨玉环不由展颜欢笑。   她始终保存着单纯的一面,这一笑比烟花还美。   但薛白脑中想着别的事,很快克制了心情,与她擦肩而过,随着袁思艺走到了李隆基面前。   “此物名为烟花?”   “回圣人,是。”   “很好,朕封你为烟花使,为朕制烟花。”   “臣领旨,谢圣人恩典。”   薛白的余光能看到元载也在,但不知元载那花鸟使、与自己这烟花使相比,谁的差遣听着更不正经。   李隆基见他愈发听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既回来了,游冶使你也继续兼任吧。”   杨国忠一愣,目光一瞥,心里再次感到了薛白带来的威胁。   薛白则知这是李隆基故意的,却也是准备宠信他的意思。皇帝不希望最受宠信的臣子走得太近,有意无意地便要让他们对立。   “臣领旨,谢圣人恩典!”   “今年的千秋万岁节,改到夜里设宴。”李隆基负手道:“朕要与民同乐,到时,朕要长安城的上空绽放出最美的烟花。”   “臣领旨。”薛白依旧是那克制的语气,缓缓道:“臣一定不让圣人失望。”   距千秋万岁节只剩不到一个月,而依照他的计划,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准备完。   陇右的将领还得联络,关于他的身世也要开始透出一点风声……   ***   烟花带来的欢快还未完全散去。   袁思艺无意中看了一眼伴驾的诸多公卿,并未在其中看到太子李亨。他不由心想,太子的处境愈发不妙了。眼下愈发得圣人宠信的薛白很明显是庆王一系。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因为李林甫死前调阅的那些文书。但袁思艺已经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   待到天亮,感到疲惫的圣人歇下,轮到了高力士值勤。   袁思艺回到了住所,第一件事就是问辅趚琳回来了没有,得知辅趚琳已等候了他一整晚。   “如何?”   “阿爷,事情只怕不是那般简单,水很深。”   辅趚琳没有直接说他去找张萱的情形,而是道:“孩儿重新查了,依照那幅画的时间,薛妃怀里抱的孩子并不是废太子的第四子李俅,另有其人,”   “那是谁?”   辅趚琳转头看了一眼门,确定无人偷听,才小声道:“阿爷可还记得吴怀实说过之事吗?”   袁思艺目光闪动,明白过来。   他迅速走到案边,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那些文书,翻到了那份富平县檀山的舆图,喃喃道:“如此看来,这是那孩子的埋葬地,哥奴还真是认为他没死啊。”   “可若没死,在哪儿呢?”   辅趚琳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又道:“孩儿在终南山,发现一个人也去找了张萱……” 第384章 长恨歌   “薛白?”   辅趚琳说了两个问题,袁思艺听到后当即吐出一个人名来,倒不知这应答的是“皇孙若没死,在哪儿”还是“有人去找了张萱”。   “阿爷妙算,正是此子。”辅趚琳道:“我赶到终南山时,恰见到薛白从赤峪口下来。”   “你看到他,他可看到你了?”   “未看到,当时我腹内不适,隐在林中。何况我着小民装束,他便是见着了,如何认得出我?只会以为是行路的客商。”   辅趚琳对此很确定,毕竟他又不像薛白那般显眼,只是宫中无数宦官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往日也不曾与薛白有过接触。这还不是此行中他打探到的最大秘密,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起他的经历。   “待我登上了山,找到了张萱隐居之地。却发现,张萱已被薛白抢先一步灭口了,包括张萱留下的画作,俱被薛白毁了。另外,薛白马鞍上挂着一个卷轴,想必是他从张萱处带走的重要物件……”   袁思艺眯起眼,从辅趚琳的神态中看出了端倪,辅趚琳分明是晚到了一步,却在言语之间将此事形容为他的偌大发现。   回到事情本身,薛白为何要参与到这等天家秘事,甚至不惜杀人灭口?他到底在隐藏什么?   一個想法当即浮上了袁思艺的脑海,似飘浮在水面上的浮木般摁也摁不下去。   “三庶人案我参与得不深,可我记得,那孩子当年确是死了,高力士、陈玄礼亲自处置的尸体。想必便是葬在这富平县檀山。”   “那……或许是鱼目混珠?”   “事隔多年,如何还能查清?”袁思艺喃喃道。   他随手翻着李林甫临死前调阅的文书,发现张萱那幅薛妃抱子图虽也是写意,但寥寥数笔之间,却把薛妃的气质勾勒得极为到位,让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薛妃。   当把这幅画与埋葬地的舆图摆在一起时,他忽然灵光一闪。   “有办法。”   “阿爷是说?”   “这是皇孙李倩的相貌。”袁思艺指了指图画,道:“只需持这幅画问一问当年埋葬尸体的人,自然知晓当年死的是否是真皇孙。”   辅趚琳不由赞叹,问道:“可如何知晓当年是何人埋葬的尸体?”   “你去找陈玄礼……”   话到一半,袁思艺摇头道:“不,我亲自去找他问问。”   ***   海棠汤殿。   杨玉环午寐过后,想到今日是七夕,她却还未到长生殿去还愿,向侍婢问道:“圣人呢?”   “圣人召见了元载,交谈甚欢,正要赐宴呢。”   “那是这位花鸟使办事得利,深得圣心了。”杨玉环捻酸讥了一句。   她是悍妒的性子,换作往常难免要闹将一场,今日却是兴致缺缺,事实上,她哪能真介意圣人找新欢,亦不可能拦得住,无非是闹个意趣罢了,过犹不及。世人都说她独得圣宠,仿佛圣人唯独钟情于她,倒让人忽略了花鸟使每年进奉的无数美人。   心思一转,莫名地想到了昨夜听到的那句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她确定薛白是以一个掖庭宫女的角度写的,隐隐有种孤寂幽怨的凄凉,也是她最害怕落得的下场。   记得那年七夕,她在长生殿许愿,该是流露出了这种害怕……所以薛白写进诗里吗?   杨玉环翻了个身,驱散这种无稽之谈般的念头。自知这辈子只有侍奉老朽君王的命,与英俊少年谈情说爱的自由,只属于那些幸运的少女。   虽贵为贵妃,她自诩是一个遭逢了许多不幸的女子。   “今日可还有烟花看?”杨玉环并不沉溺于她的不幸,有意放纵着自己的玩心,“去问问阿白,可造出来了。”   “奴婢这就去问。”   那边,张云容过来,轻声道:“贵妃,杜秋娘入宫了,制了祈巧糕送来。”   杜秋娘是杨玉环的一个弟子,因被陈玄礼看中,李隆基遂作主,把杜秋娘赏赐给了陈玄礼。杨玉环虽不满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被当成物件般送来送去,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陈玄礼非常宠爱杜秋娘。借着此事,杨玉环也不时借杜秋娘之耳探听些龙武军大将军府之事,如此很容易便能掌握圣人行踪。   这是宫中妃嫔最严禁做的事,一旦被发现必有严重后果。杨玉环偏是因它所蕴藏的危险而乐此不疲。   是日,她从杜秋娘手里接过祈巧糕,便问道:“圣人这几日有些忧心,陈大将军可知是为何事?”   “将军私下从未提过此事,他不是多话之人。”   杜秋娘所能听到的消息往往都是旁人与陈玄礼对话时她特意去偷听的,比如今日,她便冒了极大的风险去打探了一件事。   “弟子今日来,是请贵妃小心的。”   “怎么?”   杜秋娘上前,附耳道:“袁大监一早就来找了将军一趟,我奉茶时,听他提及了吴怀实。”   吴怀实的案子使得寿王李琩被赐死,杨玉环也险些受到牵扯。因此,杜秋娘听到“吴怀实”三个字之后,不顾陈玄礼屏退左右的吩咐,绕到了厅后偷听了许久。   杨玉环坐在那听着,眼中的好奇之色逐渐变成了凝重,还带着些许惊慌。   事情很复杂,但她听懂了。在吴怀实已经身死了快两年之后,袁思艺终于是相信了他所说的荒谬之事,废太子李瑛被误杀的那个儿子可能没死,有可能就是薛白,而袁思艺也找到办法证实此事了。   “这是机密,你万万不可告诉旁人,切记切记。”   杨玉环嘱咐了杜秋娘,让她回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之后,使人去把谢阿蛮招来。   “你去一趟三姐处,与薛白言……”   杨玉环话到一半,想到事涉机密,不宜让人代传,遂话锋一转,道:“告诉薛白,务必要带着烟花进献。我有十万火急之事告知他。”   谢阿蛮听了,笑道:“贵妃为了看烟花,打算诈薛郎一诈吗?”   “就当是吧,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进宫,哪怕是绑也将他绑来。”杨玉环不作解释,挽着彩带起身,“我去央圣人,今夜再看烟花,他若不来便是欺君。”   ***   李隆基也喜欢烟花,但并不是因为爱看那璀璨夺目的光彩,而是因为烟花能为他璀璨夺目的功绩添彩。   他今晨做了个梦,梦到高仙芝击败了大食,把那黑色的旗帜当作战利品,与沦为俘虏的大食国王一起送到了长安。献俘大典上,有漫天的烟花腾空而起。   如今他愈发自认为已得天眷,觉得梦是一种预兆,这场胜利是必然的。醒来后,此事便暂时被抛诸于脑后,享受了元载进奉来的美人的服侍,十分满意,遂把这位新任的花鸟使召来勉励了一番。   朝中有臣子众多,在职位上做得再出色,能得圣人召唤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元载把握住了这个机会,觐见时妙语连珠,使得李隆基甚是开怀,吩咐赐宴。   正此时,宫人禀报,贵妃求见。   李隆基哈哈大笑,与元载莞尔道:“太真一向悍妒,这是要来寻你这花鸟使的麻烦了。”   “那,臣告退?”   “退什么?”李隆基脸一板,“你可得替朕扛住太真的怒火。”   元载一愣,接着见了圣人眼中的促狭之意,方知这又是一句玩笑话,连忙苦笑道:“臣惶恐。”   他觉得圣人真是个妙人,不仅是从古未有的贤明,还平易近人。   不多时,杨玉环到了,但并非来找麻烦的。她看也不看元载,只顾着向李隆基万福,道:“三郎,天很快就要黑了,臣妾想看烟花。”   李隆基反而能体谅烟花使的难处,道:“烟花不易造,薛白手里恐是不多,离千秋节也不剩几日……”   可说着说着,他见杨玉环那可怜巴巴的神色,当即大手一挥,豪气冲天道:“放!下旨召薛白入宫,告诉他手里还有多少烟花都放给太真看。”   “三郎真好。”   元载垂首在旁,见此一幕,再次意识到了他与薛白的差距。他任花鸟使,挑选出绝世的尤物献入宫中,只能算是比普通人做得好些;而薛白所做的却是旁人根本无法做到之事,乃是世间独有,故能得圣人、贵妃都看重。   若无意外,今夜又会是一场欢宴,李隆基已做好准备享受这份轻松愉悦。   可偶尔总会有一点意外出现,杨国忠再一次送来了一封“不敢擅专”的奏折,李隆基打开一看,脸色瞬间阴翳了下来。   “这是真的?”他的语气像是暴雨前的天气,沉闷隐隐蕴含着惊雷。   杨国忠连忙低下头,答道:“臣已遣驿乘前往安西确认,或需一些时日……”   话音未了,那奏折已砸到了他的头上。   李隆基含怒叱骂道:“伱这宰相是如何当的?!”   在他眼里,杨国忠最不如李林甫之处,就是还不能独自处理好所有政事,让他安心放权,眼下竟拿出如此糟心之事让他头疼。   “臣……高仙芝跋扈,并不听臣的政令。”杨国忠无奈,只好把责任都推到高仙芝头上。   李隆基挟怒道:“把军使召来,朕亲自问话。”   见此情形,杨玉环不敢再叨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大殿。   她知圣人心情不好,该是不宜再放烟花的。可正因为圣人心情不好,更不能让袁思艺在查的事爆出来,遂又遣人去催薛白入宫。   ***   薛白是日正在陪颜嫣、李腾空一起画画,画的是昨夜的烟花。   她们两人都很擅长书画,其中,颜嫣擅画是薛白早便知晓的,而李腾空擅画则是这几日聊到李思训之事,薛白才逐渐了解的。   他愈发觉得李腾空是一个宝藏,有许多可以发掘的地方。   “小仙姐画的更像是灯市。”颜嫣探头往李腾空的画上看了一眼,说道。   薛白目光去,见李腾空的画上不仅有柳树梢,还有花灯,画灯之上才是那如星如雨的烟花。只一眼,他便懂了她的心意,而李腾空也感受到他的目光,耳根都红了。   两人最近正在突破关系的边缘来回试探,最是想黏在一起的时候,薛白不由想着今夜也许能到她屋子里去……   谢阿蛮正是在此时到的。   薛白听了她的转达,并不认为杨玉环是为了看烟花而诈他。他给她送过的礼多了,可之前并未见过杨玉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讨,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要。   “确是还有一颗烟花,那我带进宫中。”   薛白今日带的烟花竟是比昨夜的还大些,但进了华清宫,却得知圣人正在商议重要朝政,不便打搅。   他遂向高力士问道:“臣为中书舍人,圣人是否召我拟旨?”   从本心而言,他更想参与军国大事,而不是只被召来嬉游。然而,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圣人并未召见”。   一直等候到天黑,谢阿蛮重新赶过来,称贵妃已在长生殿还愿,还了愿已等不及看烟花了,让薛白带着烟花到西绣岭去放。   “那儿地势高,放起来才好看。”   “可是……”   “薛郎不必可是了,圣人已应允了。贵妃可已起驾登山,快去吧。”   谢阿蛮十分雀跃,恨不得伸手抢过薛白手里的烟花。   故地重游,西绣岭上已加盖了几道宫墙,守卫也比当年要森严了些。   薛白登上山时,只见长生殿内的女冠们都已经闻讯而来,拥在殿门前熙熙攘攘的,满怀期待地等着,一见他来便欢呼了出来。   “烟花使来了。”   谢阿蛮怕薛白被她们围住,连忙引着薛白往一旁的观星台上去。   那观星台建得甚高,登上之后可以俯瞰华清宫,在此放烟花,确实是最好的地方。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薛郎也喜欢太白的诗?”张云容早已候在观星台上,听了薛白吟诗,有些惊喜地道。   她是真不高声语,压低了声音,把一个火折子递给了谢阿蛮,道:“一会儿,你来点烟花。贵妃有要事与薛郎说,我带他离开一会。”   谢阿蛮听了前一句,先是惊喜万分。待听得后面一句话,脸色便奇怪起来。在她想来,贵妃这般费尽周折,偷偷摸摸地见薛白,还能有甚旁的事?   “是。”   接过火折子,她低声应了,目光盯着薛白的背影,暗忖不知他有什么好,竟是那么多女子都喜欢。   薛白由张云容引着,从观星台另一侧的小梯子下来,绕进了长生殿后方,有一道小门被打开,他悄无声息地进去,拐进了长生殿。   这一次,长生殿内比上一次明亮些。   杨玉环正双手合什,跪在神案前。见薛白来了,连忙起身到了帷幔后面,招手让他近前来,并吩咐张云容出去看着。   她穿的是他送她的襦裙,美得不可方物,动作时偷偷摸摸的,不由让人起了旖旎之念,误以为她招他来是为了佳期幽会。   薛白上前几步,感觉像是牵牛星迈过了银河,与织女星相会。   “阿姐。”   “你来了。”   杨玉环方才想到了薛白当年在此念的那首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定了定神,才记得要说的是何事。   她遂以姐姐教训弟弟的口吻道:“你又惹麻烦了知道吗?”   “还请阿姐赐教。”   “你先说,你可有未告知我的事。”   “有许多。”薛白问道:“阿姐想知道哪桩?”   “你的身世。”   “我就是薛锈收养的义子,不出预料,会是一个草民之子,芸芸劳苦大众当中的一个。”   “我不信。”杨玉环道,“吴怀实说你是皇孙,今日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可敢与我坦诚以待?”   薛白摇了摇头,道:“我不是皇孙。”   对李腾空,他这般说是出于信任;对杨玉环,他这般说则是出于谨慎。杨玉环的身份太过复杂,他不认为她能为他守住秘密。   杨玉环已信过薛白一次,这次不再信他,悠悠道:“但这次你又被袁思艺盯上了,也不知他们为何总对你的身世感兴趣。”   薛白心念一动,问道:“袁思艺可有证据?”   “我可以告诉你。”杨玉环转身拿起酒壶,斟了两杯,捧起,将一杯递给了他,同时道:“但前提是,我得确定你的所作所为不是在利用我。”   贵妃赐酒,这是极大的荣誉,往往只有立了大功归来的名将能在御宴上有这样的荣幸。但今夜,杨玉环似乎不打算只赐薛白一杯酒,倒像是想灌醉他,逼他吐出真言。   薛白犹豫片刻,接过酒杯,端在手里,沉吟道:“我绝不会害阿姐,且会为阿姐好。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我得知道你的目的。”杨玉环已喝了她的那杯酒,“喝了。”   薛白无奈,举杯一饮而尽,发现这酒呛得厉害,一杯下肚他便感到暖流涌起,身子热乎乎的,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   下一刻,杨玉环又捧了一杯递给他。   “喝了。”   “我酒量只这么大。”   “不管。否则你便是让袁思艺弄死了,也休想我帮你。”   “阿姐放心,我不是皇孙,袁思艺找不到能弄死我的证据。”   “喝了再谈,除非你不信我。”   薛白目光看去,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凑得很近。杨玉环太美,让他对自己的定力不似往常自信,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她却又逼近过来,他退无可退,只好再饮了一杯。   “说吧。”   杨玉环的声音动听,像是在蛊惑他。   “你是废太子李瑛的儿子对吗?你侥幸活了下来,得张九龄、贺知章等名臣教诲,想夺回储位。所以你接近我三姐,利用我,是吗?”   薛白没答,抵着柱子坐在了地上,眼神迷离。   杨玉环低头看去,见他英俊的脸上泛着红晕,与往常完全是两种气质。   莫名其妙地,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你和我三姐,杨玉瑶,睡在一起了吗?”   “瑶娘?嗯。”   “你和李十七娘睡在一起了吗?”   薛白摇头,略带着些苦恼之态,道:“没……她太害羞了。”   杨玉环不由轻笑了一下,再次问道:“你是皇孙李倩吗?”   “不是。”   “那你的父母是谁?”   “就是最普通不过的人。”薛白闭上眼,喃喃道:“我很想他们……”   杨玉环一愣,有些着恼地咬了咬下唇,自语道:“你素来狡猾,我可不信你。”   她吃不准薛白是真醉还是假醉,眼波一转,道:“好吧,你也知我膝下无子,你若真是皇孙,我未必不能扶你一把,便当认下你这个好贤孙。”   “真不是。”   “你可能证明?”   说着,她又拍了拍薛白的脸。   薛白张开眼,目光落处,看到的是丰润的红唇。   他感到脸颊热热的,脑子也热热的,低语道:“阿姐。”   仅仅两个字,却莫名地饱含了某种感情,杨玉环竟是听得心中一麻,听懂了他想要亲上来,以证明他不是什么好贤孙。   酒壶落在毯子上,烈酒洒了出来,空气中遂醉意朦胧。   “咻——砰——”   突然,窗户被烟花炸亮了。   杨玉环回过神来,转头看去,却只能隔着窗纸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烟花。   “你厉害,我问不出你的底细……”   “咻——砰——”   烟花又响,一响又是许久,薛白依旧是醉着,却醉得自在了许多。   他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肆无忌惮地欣赏着杨玉环,看着她仰头的侧脸。他眼神深邃,像是带着千百年的好奇、遗憾、探究、喜爱、埋怨、同情……他两世为人,对杨玉环的所有印象在此时此刻才得以具化。   直到天地俱静,杨玉环才回眸来,笑了笑。   “你这个义弟,至少还是顺着我的意的。”   然而,话音未落,她竟是听到了薛白在轻声吟着诗。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   杨玉环呆愣住了,她忘了自己也是跪坐在地上与薛白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忘了他正在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脸,忘了地毯上的酒水已洇湿了她的裙摆。   她只顾着听着这首长诗,恍然明白了薛白对她的那莫名的深情是从何而来的。   她的感受没有错,他对她就是饱含了一种无法言状的,比男女之情还要深邃的感情,她有时以为是同情,有时以为是亲近,有时以为是爱慕,但无论如何,今夜她确定了他对她就是与世间所有人都不同。   否则,怎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就像他曾说过的“佳人相见一千年”,这诗也像是凝聚了千年。   “……”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才念到这里,张云容忽然跑来,打断了这场会面。   “贵妃,时间不多了,奴婢得送薛郎离开。”   杨玉环只觉得心被揪了一下,想着诗还没念完呢。   之后,她才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告诉薛白,急得她四下一看,端起一杯冷水,径直泼在薛白脸上。   ***   富平县,檀山。   七月中旬,山脚下的麦地已是一片金黄,沉重的麦穗压弯了麦杆。   麦田边的农舍中,一名农夫正磨着镰刀,他那丰满的妻子正在缝补着麻袋,做着收成前的最后准备。   他们的一双儿女正在追逐打闹着,嘴里唱着奇怪的歌谣。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   远远地,有五名骑士飞奔而来,直奔到屋舍前,才硬生生勒住缰绳。   “吁!”   马蹄踢飞了小石子,马蹄下的麦子落在了石土之间。   磨刀的农夫转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麦子上,没有说话。   “陆十五,是你吧?!”马背上的骑士看着农夫,问道:“十多年前的北衙杂役,如今有屋有田,有儿有女了。”   “是小人。”   “我等奉贵人之命,来问你一桩事。”   陆十五放下了手中的镰刀,恭谨应道:“效用请问。”   “当年你是否埋葬了一个孩子,从此奉命在此守墓。”   “是。”   “你眼神可还好使,上前来看一眼吧。”   陆十五驼着背,指了指自己的屋舍,道:“效用,不如进屋喝杯水,容小人慢慢看吧。”   “也好。”   五名骑士遂翻身下马,走进了那屋舍。   陆十五畏畏缩缩地让开,拉过了妻子儿女的手,躲避到一旁。   不一会儿,屋中便响起了喝叱声、砍杀声、惨叫声。   “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   “噗。”   “噗。”   “快走!”   很快,方才问话的骑士踉跄奔了出来,身上鲜血淋漓,每拖着伤腿走一步,都有血淌进地上。   接着,脸上带着刀疤的高个汉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时不时咧嘴笑笑,扬起手中的陌刀前,还不忘与陆十五打个招呼。   “遮住孩子的眼。”   陆十五连忙照做。   那汉子这才走到骑士的身后,手中陌刀利落地斩下。   “噗。”   一颗头颅滚过,血滴在了地上的麦粒旁。   “五个了。”   杀人的汉子对屋子里喊道:“你把画收好就成。”   “收了,走吧,把证人带着。”   屋子有人走了出来,说话间带着浓重的陇右口音,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好的卷轴。   “尸体呢?”   “留着。”   这次,他们应对危险的方式是如此简单粗暴,仿佛怕事情闹得不够大,敌人怀疑得不够深一般…… 第385章 岩羊   长安。   七夕才过,安禄山献俘的队伍还未必回到了范阳,前来送千秋礼的队伍便已到了。   是日一大早,宽阔的朱雀大街再次被堵得满满当当。任木兰嚷着要带娜兰贞去看奇珍异兽,却听娜兰贞说是已经看腻了。   “咦,圣人都还没看腻,你就看腻了?”任木兰道,“范阳的千秋礼可是年年不一样的。”   “我到长安不是来看稀奇的,是来向师父学权术的。”   “郎君哪会权术啊,一天到晚在裙带里打滚呢。”   这话,娜兰贞初时并不相信,心想自己虽与薛白有仇,但对他的能力还是服气的,任木兰分明受薛白恩惠,却说出这种话来。   但隔了两天,薛白回来了,她执弟子之礼前去拜见,才进堂不由吃了一惊,堂中的美人摇曳生姿,各有特色,如同百花齐放一般。   她平生都不曾一下子遇见过如此多的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同时,竟有些自卑起来。这是她身为吐蕃公主极少出现过的情绪。   娜兰贞只好在心中自醒她既不以色侍人,才不与她们攀比这些。但想到当时在云南竟想以联姻来拉拢薛白,深以为耻。   “走吧。”薛白也看到了娜兰贞,招手道:“带你去拜见我的老师。”   “老师的老师,我该如何称呼?”   “称‘颜公’即可,称‘师公’也行。”   娜兰贞便觉得称师公,嘴甜些总是有好处的,权术之道第一条就是得够不要脸。   上了马车,她在薛白对面坐下,终于摆出最近学来的甜蜜笑容,想象着自己通过厚颜无耻地讨好大唐高官,得到掌权回国的机会,觉得自己就像是越王勾践,在看着吴王夫差。   “我虽然俘虏了你,但并未把你看作敌人。”薛白道,“我也没把吐蕃看作是敌人。”   娜兰贞见“吴王夫差”开口说话了,故意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可在她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话,认为大唐就是吐蕃最大的敌人,   薛白无视了她虚伪的假装,自顾自道:“吐蕃早晚会成为大唐的一部分,这是你我的使命,也是你拜为我师的意义。”   只这一句话,娜兰贞感到了被冒犯,突然地生气起来,强忍着不开口反驳,薛白又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道:“你随我老师去陇右吧,有机会的话回吐蕃去。”   再次听说自己要被释放,娜兰贞并没有兴奋,而是小心地提防着薛白有可能的阴谋。马车驶进一间衙署,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转头见一个神情沉郁的四旬男子走下后面那辆马车。   “师父,那是谁?看着好衰啊。”   “你叫他‘李十郎’就好,还有,从哪学来的用词?”   “木兰教我的。”   进了廨房,颜真卿是个气格雄壮的男子,看着并不像是一个文臣,倒像是一个大将军。娜兰贞见了,口呼“师公”,心中却暗暗在想,唐廷派这样一個能臣到陇右去,肯定要对吐蕃不利。   “不日便要起行,老夫已安排人照顾伱。”   颜真卿对娜兰贞这个所谓的“徒孙”态度平淡,挥挥手,便有两名黝黑的壮妇上前来“照顾”她。   “公主这边请吧。”   壮妇说的是吐蕃语,却带着浓重的羌音,娜兰贞还留意到了她们的脖颈上挂着兽骨雕刻的小牦牛头。吐蕃诸部中,白兰、苏毗、唐旄等均以牦牛为图腾,可她还是马上断定她们是苏毗部人。   因为苏毗是女儿国,女兵最多。   那,为何在唐长安城内的一个官员手下有苏毗女兵呢?   ***   等娜兰贞被带了下去,薛白问道:“丈人何日出发?”   “明日觐见了陛下,禀明了进展,径直出发便是。”   “我在骊山听说平原太守出了阙,杨国忠有意迁老师到山东。”薛白似乎在调侃,道:“相比陇右,这倒是一个更安稳的官职。”   颜真卿听了,反而皱起眉头来。   二人分析了一番,认为杨国忠此举,一是为了利用他们钳制安禄山,二是感到了薛白的威胁,有意将薛白的丈人外放。   好在,颜真卿正在办的事乃是圣人亲自过问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此次当是不会让杨国忠如愿了。   从交谈的结果来看,这是好事,可薛白心中却有另一个不能宣诸于口的担忧——他确实是改变了很多的历史轨迹,可倘若颜真卿不出任平原太守了,而安史之乱还是爆发,由谁在平原首倡大义?   这份担忧在薛白心中逐渐形成了恐惧,他恐惧自己做的越多、结果反而越坏。   而这件事他甚至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次日,颜真卿觐见了圣人之后,被迁任为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这是朝廷派驻各道的监察长官,多以有御史经历者充任,权职甚大。   任此职的往往都是圣人颇为信任的官员,如杨慎矜曾以御史中丞兼任京畿采访使,苗晋卿曾于天宝三载任河北采访使,六载转任河东道采访使。   颜真卿此次算是跃级拔擢,倘若再立下大功,归来虽不能入主中枢,却也可参议中枢,算得上拜相了。   偏偏他在做的差事,是极容易立功的。   在薛白的计划里,一旦颜真卿拜相,而时局有所变化,他对事态的把控就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了……   再次在长安城西送别,薛白望着那队车马驰向远处,可惜目光所及,却看不到陇右。   ***   陇右节度使的大旗迎立于风中,烈烈作响。远处,隐隐传来了黄河的怒吼声。   此处是大唐与吐蕃最新的交界之处,位于青海湖以南、日月山以西,名为金城沟,哥舒翰的大帐便设在金城沟以东的山坡上,称为金天军大营。   而唐军兵锋所指之处,则是吐蕃修筑的大漠门城。   贞观十年,唐军击败吐谷浑,封慕容氏为河源郡王,此地为大唐的藩属;咸亨元年,全境为吐蕃所陷,筑大漠门城;开元十六年,唐军大破吐蕃于渴波谷,攻破大漠门城,擒获甚众,焚其骆驼桥而还;不久,河湟重新陷于吐蕃……   历数这种种,可知大唐与吐蕃双方在此处的战事有多激烈。   七月末,从长安来的颜真卿一行人匆匆赶到了金天军大营。   军中艰苦,不及安排宴饮,哥舒翰已邀颜真卿入帐详叙。   放下厚重的帐帘隔绝了外面凛冽的朔风,哥舒翰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铺着熊皮的大椅,艰难坐下,过程中还哼了两声。   “节帅憔悴了许多啊。”   “痛风。”哥舒翰并不避讳,道:“打完这一仗,若能收复了黄河九曲之地,我便要请示圣人,卸下鞍马,归长安养病了。到时,军中可代替我者,王思礼、李光弼,看他们各自手段。”   话还没说完,他已熟练地从椅边的箱子里翻出两个酒囊来,丢了一个给颜真卿,自己拿起另一个仰头痛饮。   “节帅痛风至如此地步,如何还饮酒?!”   “死不了。”哥舒翰道:“活得久又如何?如王节帅……”   他没再说下去,自顾自地饮了好一会才道:“颜公可信,倘若我在长安,必舍了高官厚禄,为王节帅求情。”   “他是病逝的,岂有求情一说。”颜真卿摇了摇头,上前,将一封书信递上前,道:“这是他病逝前写给你的。还有,我那郎婿当时也在骊山,亦有信与陇右诸将领说明。”   哥舒翰接过看了,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可颜真卿观察入微,还是能看到他那紧锁的川字眉,稍稍舒展了些。   看过信,哥舒翰用巨大而粗糙的手把那信纸折好,收入怀中,接着便继续拿起了酒囊。   他缓缓道:“右相去世之后,朝中形势有了变化。我与安思顺、安禄山兄弟一向不对付,杨国忠当然想引我为援。可他能许诺我什么呢?我官位已到了武臣的巅峰,既无入朝为相的才华,也不想兼任各镇节度使,病体缠绵,唯愿致仕。”   这番话算是一个表态,表达了他的立场,表示不愿意牵扯到朝堂纷争。   颜真卿当即点头以示理解,他同样是不愿涉入权斗的人。可他不同于哥舒翰又老又病,自知早晚还是避不过去的。   而哥舒翰虽又老又病,却与安禄山素有仇怨,岂就真能避得过去?   之后,两人进入正题,聊起了吐蕃之事,直到有士卒到帐外禀报,给采访使的接风宴已经备好了。   出了大帐,哥舒翰站在那看了一会,看到李岫正在与诸将们一一问候。   他很不喜欢这种笼络他麾下将领的行为,可李林甫于他有提携之恩,如今李林甫已死,他也不能太苛待了李岫,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在接风宴开始前,他还是以带着不满的玩笑口吻向李岫问道:“与诸将都熟悉了?”   李岫道:“却未看到王难得将军。”   哥舒翰环顾一看,招过王思礼问道:“王难得人呢?”   “听闻颜公来,猎岩羊去了。”   “啖狗肠!待他回来军法处置!”哥舒翰当即叱了一声。   军中岁月其实不像旁人所想象的那样刺激,虽常常要艰苦且长久地作战,但很多时候其实是枯燥而沉闷的。   唐军已经在此与吐蕃兵马对峙了数月,军中将士们穷极无聊,常常喜欢深入敌境,去猎野味回来。填饱肚子倒是其次,而是享受那种被全军崇拜的荣耀感。   哥舒翰并不喜欢麾下将士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冒险,在他看来为了几口肉吃而丢失了性命,只配被称为蠢货。但军中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偏是乐此不疲。   也是在这些将士们眼里,性命远远比不上荣耀重要。   ***   龙羊峡。   “龙羊”是吐蕃语,意为“险峻沟谷”。此地也是不负其名,黄河两岸皆是沉积的巨岩,仿佛是天神的鬼斧神工劈砍出来的一般。   大漠门城便矗立在龙羊峡的西北方向,从城门望去,天地极为开阔。黄河水在这里十分清澈,像一条碧绿的衣带,系住了那气势磅礴的峡谷群。   立壁千仞,却有岩羊走壁。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让人相信这种四蹄动物能在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哪怕是吐蕃的猎人,也没有信心能猎到岩羊。   然而,这日大漠门城上的守军放眼望去,竟是见到了一处岩壁下方,有一队黑点正在追逐着一只岩羊。   “那是什么人?”   “是唐军,唐军又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打猎了。”   “射杀他们!”   ……   另一边,李晟正在纵马狂奔。   他去岁还在南诏战场,攻破了太和城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陇右,追随哥舒翰收复河湟。   可前几日,有一个消息传到了军中,他不信之余又感到了十分愤怒。至于他为何能得到长安的消息,乃因他阿爷李钦曾是王忠嗣的裨将,已回了长安定居,在家书当中提及了王忠嗣病逝之事,言语甚是唏嘘,更提醒哥舒翰注意立场。   李晟心情沉郁,恨不能马上开战,狠狠地厮杀一番,奈何吐蕃兵马倚仗地利,死守大漠门城。他只好把一腔郁气与一身的力气都用在打猎上。   马背颠簸,他却松开了拉着缰绳的手,仅凭双腿夹紧了马腹,双手则拿起了弓箭,在驰骋中张弓搭箭。   岩羊跑得太快了,根本不给他停马瞄准的时间。   “万人敌!”   跑在前方的曲环大喊着,提醒李晟前方已没有道路了。   李晟不得不放缓马速,眯着眼,果断地放箭。   “嗖!”   那只岩羊才要跳进悬崖的缝隙,已被箭矢射中,滚落下来。   “好!”曲环大喜,当即驱马上前去拾。   然而,队伍中已有人大喊道:“蕃军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果然见尘烟滚滚,往这边而来。虽是仓促之间,但大漠门城内出来的吐蕃军也有他们的两三倍之多。   偏是这些敢来打猎的唐军都是疯子,曲环竟还是拾起了那只岩羊,搬到他的马背上。   “杀过去!”   大吼声中,有一骑当先而出。   那是个三旬将领,纵马驰骋的速度极快,快到让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感受到那可怕的骁勇之气。   迎着人数更多的敌将,他竟是毫无惧色地发起了冲阵。   曲环载着岩羊,落在了最后,喊道:“把王将军的旗帜竖起来!”   “簌”地一声,一杆军旗迎风招展,上书“唐河源军使王难得”,见此旗帜,虽是不识汉字的吐蕃士卒也顿时起了混乱。   王难得何许人也?   其成名一战还是在天宝元年,吐蕃大举进攻河源,尺带丹珠的长子琅支都任统帅,仗着兵强马壮,亲自到唐军一箭之地之外叫阵。当时王难得不过二十余岁,见不得这等挑衅,竟是单枪匹马便冲杀进吐蕃阵中,一枪刺死了琅支都。甚至还在蕃军未及反应之际,牵着琅支都的马匹将尸体抢回阵中,斩下其首级。   那一战蕃军意外失了统帅,皇甫惟明掩军杀上,仅斩首便有三万级。战后,圣人亲自在御殿赐锦袍于王难得,加官金吾卫郎将。   一国太子在阵前被单枪匹马地斩杀,说出去是谁都不信的传说,但王难得之名在蕃军中已成了一个极为可怖的存在。   他没有沉溺于往日的功绩,依旧英勇地奔锋在战事的最前方。   因为这就是大唐陇右兵。   “杀!”   一声怒吼,枪出如龙。   被吼声震呆了的蕃军士卒被长枪刺破了喉咙,血溅出。但不等尸体摔在地上,王难得已奔出了十余步。   夕阳如血,一队唐军士卒扛着一只岩羊回到了金城沟。   ***   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烧,火上架着的烤全羊已是浑身金黄。   一群将士们流着口水坐在那边等边聊着,忽然爆出剧烈的欢呼声。   “他们挨过罚出来了!”   “好样的!”   王难得、李晟、曲环等人从大帐的方向走来,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因军中只服强者,而他们就是最强者。   但等到羊肉烤好,李晟却是割下最好的一块肉,道:“我去送给颜公。”   “好。”   王难得坐在篝火般,显得有些沉默。   不打仗时,他是个寡欲少语的人,背微微有些缩着,有种不愿被打搅到的孤独姿态。   其实他在军中立的功劳并不止于阵前刺死了吐蕃王子,他还攻破积石城,俘虏了吐谷浑王父子悉弄参、悉颊藏;之后,收复五桥,攻破树惇城。   他像他的枪一样,坚硬、生猛、无坚不摧。强悍到让人不可思议,渐渐又理所当然。   立下许多功劳之后,他在军中却只加了白水军使。当然,在他这个年纪统两支兵马,已是难得,只是与他的功劳略有些不相称。   此时看着篝火,王难得想到的是那年回长安献功时的情形。   圣人要他在御前表演他刺死吐蕃王子的经过,他排演了好几次,可内侍省总说不对。先是说动作太快了看不清,该加几个动作,比如格挡、旋枪,后来又问他能不能依着鼓点纵马奔驰。   王难得原本不会旋枪,苦练了几天之后,终于在御前表演了出来。圣人龙颜大悦,亲自把锦袍披在他身上,为他作了曲,想要留他在衙前护卫。   那是为将者最大的荣耀,倘若王难得接受了,必然会更前途无量。可皇甫惟明希望他留在陇右军中,他深受皇甫惟明重恩,也就留下了。结果到了天宝五载,有一句话流传了出来,差点毁了他的前途,据御史弹劾,皇甫惟明曾与他说过“今受圣人过分优容,待太子继位,你何以自处?”   好在,皇甫惟明自知必死,早早认罪,而且兼任了陇右节度使的王忠嗣出面,此事便未牵扯到王难得。   王忠嗣是个爱兵如子的统帅,兼任陇右时,已到了不为功名而战的境界,王难得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正想着这些,王难得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可要饮酒?”李晟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囊。   “叫上都将?”   “酒少,只够你我饮。”   王难得知李晟是有话要说,起身,随他往山上走去。   这边的天气恶劣,风吹来又干又冷,两人裹着脏兮兮的毡毯,走进了一片坟地。   这是他们手足同袍的葬身之处,攻黄河九曲以来,也不知有多少唐军埋骨他乡。但圣人下了严令,一定要哥舒翰收复河湟,朝廷亦是全力支持,关中的募兵源源不断地送来。   一座群葬坟前,有人正坐在月光下擦拭着碑文。   “这是谁?”王难得问道。   李晟应道:“李十郎,李林甫之子。”   李岫转过头来,道:“我看这碑文上有几个名字熟悉,想看看。”   “都是从别处调来的将领,许是你看过文书吧。”   王难得沉默着,那彪悍的身影显得有些抗拒。   李岫也不说话,他并不想与不信任他的人说太多。陇右军中这些将领,唯有李晟是薛白较为相信、认为可以透露一些消息以试探其反应的。   李晟的回应很积极,还主动拉来了王难得,称王难得是可以谋事之人。   原本两人密谈时气氛很好,此时多了一个人便尴尬起来。   “将军坐,十郎带了一样信物来。”   在李晟的招呼下,王难得才终于坐下,接过信物,于月光下看去,见那是一个已经完全钝了的枪头,他微微一愣,收起。   李岫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反应,只好率先开口。   “王将军也看到了,此来,我拿的并不是相府的令符,而是王节帅的信物。不怕将军见笑,我阿爷过世之后,我家中可谓是树倒猢狲散,再无当年之权势了。”   王难得这才开口道:“当年我随皇甫节帅入京,拜右相所赐,皇甫节帅再未回陇右,铭记于心。”   “我并非是为阿爷前来的。”李岫道:“再说句让将军见笑、甚至不信的话,我如今侍奉之人,乃是我阿爷过去的敌人,也是一直善待王节帅以及陇右将士之人。”   “你们想要什么?”   “我发配陇右,还能要什么,保命而已。”李岫一语带过,拿起酒囊,道:“我先饮,向将军赔罪,请将军勿记你我过往恩怨。”   “不必了,只说你们要想什么。”   王难得虽然神情沉着,身形不动如山,眼神却显得异常地警醒,时刻在提防着,像一只正在防备苍鹰的岩羊。   李岫原本想先打好关系了,再一步步试探,徐徐抛出他的话题,但王难得这样单枪直入的态度让他很为难。   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想冒险,干脆把酒囊里的酒一饮而尽,道:“真只是想要赔罪,告辞。”   李晟却是一把摁住了他。   “信王将军,说。”   李岫酒气上涌,看着李晟那明亮的眼睛,转过头,只见王难得的侧脸像是雕塑一样分明。   “别再优柔寡断了,成大事者岂可惜身?”李晟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岩羊肉塞入李岫口中,“这是我们用性命猎来的岩羊,给你吃了。现在拿你的岩羊出来。”   “好!”   也不知是烈酒或是塞外的风气给了李岫勇气,这才开口说了起来。   声音很小,在朔风中甚至传不到一步之外。   隐隐的,只有“老而昏聩”四个字让人咬牙说出,显得大声了些。   王难得倾耳听了,身子渐僵,哪怕他是一个极敢于冒险之人,也觉李岫所言之事……石破天惊。 第386章 交朋友   七月流火。   这个成语的意思是七月的天气已然转凉,每到傍晚,时常可看到大火星从西方落下。以至于七月末的夜晚,杨国忠已经需要肥美的婢女们充作肉屏风来围着他保暖了。   在某些人眼里,薛白的风评并不比杨国忠好多少。   “他今日去了玉真观,打听了,那两个姓李的女冠闹了脾气搬回玉真观了,他遂去哄。出来后又去了杜宅,小人看到他悄悄乘车与杜家姐妹出了城,进了曲江边上的一处小别院里厮混,暮鼓前才回到家中。”   “尽日倚红偎翠,半点正事不做?”   “可不是嘛,就没见过比他更风流的。”   派人盯紧了薛白的正是袁思艺,可连着几日都是听的这些风流韵事,他也是有些烦了,喃喃道:“以往看他权欲熏心,近来怎半点不上进了。”   “依小人看,他该是更上进了,放烟花取悦圣人,岂不比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强。再说了,上进不正是为了过这般美人环绕的日子吗?”   袁思艺忽然叱道:“我矜矜业业,难道也是为了过那般日子吗?!”   “小人知罪。”   伴随着这句告罪的是“啪”的耳光声,干脆利落。   但袁思艺之所以发火,并非是因为被冒犯到了,而是感到了手下人的懈怠、不尽职。   他查薛白,也不是出自私怨,而是本着矜矜业业保证圣人万事无虞的态度,圣人任薛白为烟花使、在千秋万岁节放盛大的烟花,这件事在他看来是蕴藏着某种危险的。   至于这危险的预感来自于何处,袁思艺有一个猜想,可在没有证据之前,他自己也觉得荒谬。   终于,辅趚琳来了。   “派去檀山的人回来了?”袁思艺问道,“如何?”   辅趚琳神色显得颇为不安,眼神躲闪,躬着背答道:“我第一批派去的人一直没有回来,本以为是探查陈年旧事需要时日,到了前几日我实在等不住了,遂派了第二批人去,今日回来复命了,说是都不见了。”   “不见了甚?”   “陈玄礼说的那陆十五,以及我们的人都不见了,陆十五的屋舍被一把火烧了,麦子也没割。”   “画呢?”   辅趚琳甚是惭愧,心虚地应道:“画也不见了。”   “啪!”   这次是袁思艺亲自上前,给了辅趚琳一巴掌。   之后,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情绪,思忖着整件事,喃喃道:“不论如何,我们的人死了。”   “是。”   “有人不想让我们查这件事,可他却忘了,仅靠杀人是瞒不住真相的,杀人反而会把他暴露在我眼前。”   袁思艺眼神中不由浮起了担忧之色,他开始相信自己原先的猜想是对的。假如薛白真是废太子的儿子,处心积虑地接近圣人,谋取烟花使一职,该不是为了行刺吧?   他不得不谨慎对待薛白的烟花。   次日,他便亲自去了为千秋节制作烟花的作坊。   ***   千秋节在八月初五,是圣人的生日。   把帝王的生日定为节日,自古并无先例,可李隆基喜欢“千秋万岁”之寓意,戏称此为“自我作古”,于是开元十七年,百官上奏,请以八月初五为千秋节,每逢此日,天下同欢,诸州宴乐,休假三日。   七夕节决定要在千秋节放烟花,时间不到一个月,薛白匆忙从军器监、将作监调动了人手,成立作坊,又从各地采购原料……等各方面的准备就位,已经没剩几天了。可既是为了圣人高兴,工匠们便夜以继日地赶工。   这种情况下,袁思艺本以为作坊会是一派杂乱。   然而,当他亲自到了一看,却发现一切都是那样井然有序。   烟花大作坊就建在春明门外,与兴庆宫隔着城墙。守卫似乎比兴庆宫还要森严,有金吾卫执戟列于门外,门卫则是薛白举荐到军器监的吏员,神色严肃,看了袁思艺的令符之后,竟是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能进烟花坊的牌符。”   袁思艺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道:“看清楚,凭此符甚至可以出入禁苑。”   “哪怕是去天宫的牌符,也不能进这烟花坊。”   “你知我是谁吗?”   “玉皇大帝来了,也得凭烟花坊的牌符进出。”   闻言,袁思艺还算冷静,他身后侍从已炸了锅,纷纷大骂不止。   正此时,一個圆脸年轻人跑出来,平息了纷乱。   “啊,这位是宫中大监,我来批条文带他进去好了。”   “便是杜主簿要带人,也得依规矩。”   “知道知道。”那年轻人乐呵呵地应了,连忙回过身来,笨拙执礼道:“见过袁大监,我来带袁大监进去。”   袁思艺见他有些面熟,不由问道:“你是何人?”   “杜誊,忝任烟花坊的造作主簿,袁将军叫我‘五郎’即可。”   “你便是杜五郎?带我进去。”   “是,大监稍待。”   杜五郎从袖子里掏出条文,在纸上写了袁思艺的姓名,并写下“面白无须,神容冷峻,右颊有米粒大痣,略斗鸡眼”等十分客观的描述,对着他的印章哈了一口气“啪”地盖上,方才起身道:“走吧,可以进去了。”   袁思艺对薛白在此事上任用心腹并不意外,他很有耐心地看着杜五郎磨磨唧唧地做这些,意识到这个普普通通、特别容易让人忽视的年轻人其实是薛白颇得力的帮手。   “你也懂得造烟花?”   “略懂,略懂。”杜五郎每被问到都显得有些惊恐,话却很密,“大监也知道竹纸,发明竹纸的时候我往浆池里撒了一泡尿,也是发挥了作用,制造有时需要一些小小的奇思妙想,我就是一个有点小奇思妙想的人。”   “这烟花与火相关,可有危险啊?”   “啊,当然有危险,我们要做的就是杜绝这危险嘛。大监请看,我们每隔几步就摆放了大水缸,就是担心起火。原本将作监说把烟花坊放在皇城,哪行啊,万一烧起来。对了,还有桩巧事,将作监李齐物李公的宅院,一年多以前就失火了,还烧到了隔壁的虢国夫人宅,水火无情,该多加小心……”   袁思艺想问的并不是这些,他是来探查刺驾大案的,杜五郎却与他装傻,故意答非所问。   换作是旁人敢在他面前耍这种小聪明,他直接一巴掌能把对方打到大狱里去,此时却不想打草惊蛇。打了杜五郎这个草包,惊动了薛白那条毒蛇。   “圣人很关心烟花的进展,让我来了解进度,且带我到各处看看。”袁思艺指了指工匠们做事的院子说道,而杜五郎方才还想把他往别处引。   “啊?那边又臭又脏的。”杜五郎原本想推辞,无奈袁思艺太过威严,他遂道:“好吧,袁大监请。”   院落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奇怪的是工匠们都不太说话,各司其职,每人只管低头做手里的事且往往只有一个动作,打纸浆、制纸壳、碾粉、配比、撮引绳……位置之间还有隔板挡着,唯有制好的物件能从隔板下递过去。   袁思艺一开始不明白这是为何,当他仔细观察,忽然明白过来原因。   他却故意装作不懂,问道:“为何这般布置?不像是热火朝天的作坊,倒像是掖庭的冷宫。”   杜五郎也还在装着那副傻样,毫无城府一般,答道:“烟花是不宜外传的工艺,如此一来,就不怕制作的办法流传出去了。而且造得更快,能快得多。”   “是吗。”   袁思艺心知杜五郎只说了一半,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此一来,薛白就可以不为人知地把烟花制作成大杀器刺驾了。   他愈发笃定了来之前的猜测。   傍晚,结束了烟花作坊之行,回到内侍省。袁思艺再次招来辅趚琳,道:“一直以来,我们忽略了杜五郎啊。”   “杜五郎?”辅趚琳初时还以为是说李林甫的女婿杜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此子若非毫无城府,就是城府极深。”袁思艺显然更倾向于后一种判断,道:“薛白以声色犬马为掩饰,秘密为他做事者只怕是杜家,查,查杜家这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喏……”   内侍省很有能量,仅用了一日光景,辅趚琳便把杜家近来发生的大事查得一清二楚。   回禀之时,他还先卖了一个关子,以表示自己探听到重要消息的惊喜。   “阿爷可知,在圣人驻跸骊山的这段时日内,杜五郎被封了一个什么官?”   袁思艺在华清宫时当然不会关注杜五郎这样一个角色,冷着脸,静待下文。   辅趚琳道:“去年中秋,杜五郎在金城县尉任上擅离职守,后因此被御史弹劾,一直补不到阙。但在年中,也就是圣人离开长安之后,他被任为建宁郡王府记室参军了!”   袁思艺当即目光一凝,思量起来。   大唐的亲王、郡王府都设置了职官,以僚佐、教导府主或管理王府政务,郡王府准此长史、司马、椽、属、主簿、记室参军、功曹参军各一人,行参军六人,典签二人,亲事辨九人,帐内六十九人。   以圣人对皇子皇孙的防备,诸王府早已不置长史,其余僚属如亲事、帐内皆被取消,诸参军大多也只是名义上的官职,混个资历。   但,建宁郡王不同,他是太子李亨的第三子李倓,在整个宗室的年轻人中都显得十分优异,素来受圣人喜爱。这样一个人物,忽然把与薛白亲近的杜五郎举荐为王府参军,为何?   “建宁王也察觉了薛白的身份吗?借此打探薛白虚实吗?”袁思艺知道李倓有些手段,心中思忖道:“杜五郎在其中又是何角色?”   ***   “啊?我?我也不知道啊。”   这日,杨暄见到了杜五郎,问及他怎么就突然成了王府参军,杜五郎却是一脸茫然,道:“我是真不知道。”   “那一定是东宫想要拉拢你。”   杨暄耳濡目染久了,竟是也对朝局分析一二。   他跟着杨国忠去了骊山,每日就是随贾昌斗鸡走狗,回了长安之后已找了杜五郎许多次,奈何杜五郎每次都很忙。今日还是杨暄堵到了烟花作坊外,才得以相见。   “拉拢我?那也许是吧。”   杨暄一把搭住杜五郎的脖子,道:“那你不会成了那什么郡王的朋友吧?我告诉你,我阿爷与东宫可不对付。你要是倒戈了,我可就不认伱这个兄弟。”   “是建宁郡王。”   “我知道,建宁郡王,太子的长子,当然是东宫的人。”   “不是长子,太子长子是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是太子第三子。”   “我不管什么李畜、李痰的,他们的名字我都写不来。”杨暄道,“反正我都与他们不对付。”   杜五郎无奈,道:“你要是实在分不清,就记得建宁王是‘小李三郎’就好了,圣人称他英果类己,特这般称呼他。”   杨暄听他夸赞李倓,大为不悦,恼道:“我与这小三郎之间,你只能与一人为友,你且选吧!”   “啊?”   杜五郎大为头疼,心想唯有薛白才算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二人又有甚好争的?   正不知如何回答之际,有车队从东面缓缓驰来,杜五郎连忙道:“我还有差事,回头再说吧。”   说着,他赶到那些马车前面,从袖子里拿出清单来,道:“可算来了,我算算,一共十八口箱子,没错吧?搬到那边。”   还在忙着,杨暄追了过来,拉着杜五郎的衣襟,道:“你先说好,你站在谁那一边。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当墙头草的道理。”   “好吧好吧,我站在你这一边,被任命为王府参军,我也不想的。”   “你怎这般不情不愿?”   遂有守卫来拉杨暄,不让他进烟花作坊。杨暄却不依,非要与杜五郎问个清楚。   拉拉扯扯之际,殃及了运送原料的队伍,有一口箱子砸落在了地上,滚出了里面的硝石。   “咦?”   杜五郎转头一看,因见到那些硝石下方还掉落了几颗像箭簇一样的东西,不由疑惑。   “那是什么?”   “小人该死,请官长恕罪。”   下一刻,几个力夫已蹲下身去拾,身体挡住了杜五郎的视线,装好硝石,匆匆装好箱子继续搬运。   这一幕落在了杨暄的一个随从眼里,他目光闪动了一下,低下了头。   ***   “没看错?”   袁思艺得到消息时,时间已到了八月初二,离千秋节仅剩下三天。   除了烟花,千秋节上要准备的还有很多,内侍省也很忙,他却还是不忘每日询问薛白、杜五郎的近况,而一名被辅趚琳收买的杨家随从却是告知了他一桩小事。   “确定是箭簇?”   “小人隔得远,但应该不假。”   “烟花怎么会要箭簇?”   袁思艺已经愈发确定薛白图谋不轨,打算行刺圣人了。   而时间紧迫,眼下他要做的已不是寻找证据,而是该阻止这场刺杀,并揭破薛白的阴谋让圣人知晓。   如何做呢?   正思量着,有盯着薛白的探子回禀了一个消息。   “薛白今日与建宁王蹴鞠了。”   ***   长安城中的蹴鞠场不少,平康坊咸宜公主府的蹴鞠场则是比较好的一个。   球场上的蹴鞠正是激烈之际,看台上也甚是热闹。   此间的看台十分奢侈,有竹帘隔着、软榻铺着、火炉烧着,还有婢女们不时端上美酒美食。   李腾空与李季兰并肩坐在一处,盯着薛白的身影。   近来,两人之间有些心事。李季兰几次看向李腾空,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不知是想看出什么来。   “他今日怎会与建宁王凑到一处蹴鞠?”李腾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启了个话题。   “说是杜五郎牵的线,呶,你看杜五郎也在场上,还蛮明显的。”   李季兰原本想说的是“还蛮笨拙的”,出于礼貌才换了个用词。   李腾空心想果然如此,她在骊山时便曾听薛白说杜五郎的妻子诞下了一个女儿,之后没多久,杜五郎便被阙为建宁王府的参军,对此她是颇为担忧的,恐杜五郎如今有了软肋,被人胁迫,做出对薛白不利之事。   此时在蹴鞠场上,薛白与李倓各带了一队正在对阵,杜五郎就十分拖后腿,已连着许多次没能接住对面踢过来的鞠球。   还有另一个拖后腿的则是杨暄。与杜五郎正相反,杨暄的球技甚是高超,颠起球来花样百出,偏是喜欢大嚷大叫,总要旁人把球给他来颠,结果惹得旁人触球时屡屡落地。   最是了得的反而是杨玉瑶,她一上球场便展示了与平时完全不同的一面,飒爽不逊于男儿。   至于薛白,球技虽平平,体力却好,沉着冷静……在李腾空眼里,他依旧是球场上最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   可惜,薛白踢得虽然很漂亮,最后却还是输给了李倓以及那些本就擅长蹴鞠的五陵少侠们。   结束之后,远远便见薛白与李倓单独谈了几句,两人走到了球场的另一边,进行了一场更私密的谈话。   李腾空不知他们谈了什么,心中逐渐不安,因她如今已知道薛白隐藏的最深的秘密,也明白它会带来多大的风险。这种时候,皇孙李倓忽然开始频繁、密切地与薛白打交道,难免让她猜测是否薛白已被人发现了破绽。   “腾空子?”   等李腾空回过神来,才发现李季兰已经唤了她好一会。   “嗯?”   “你近来有心事吗?”李季兰犹豫着,低声道:“我一直想问你,那夜你与薛郎出去了,为何却要我来遮掩?是怕颜娘子不高兴吗?”   “不是。”李腾空低声道,“昨夜已与你说了,我真未与他如何,也不想与他如何。”   “可是,为何呢?”李季兰道:“他救了你家人,颜娘子也答应了,正是该终成眷属。”   “没有为何……我,我修道嘛。”   李腾空想帮着薛白实现他的野心,却不知该如何与李季兰解释。就着这问题,两人已私下谈论了许多次,难有结果,这才一起回了玉真观,这举动倒像是李腾空为了证明与薛白还是清白的而时刻与李季兰待在一起。   至于要这样到何时为止?她心里想着,也许等薛白得到了想要的权力。她不急,满足于如今这种心中自知两情相悦的感受,而不求长相厮守。   如此一来,难免让李季兰有些焦虑。   “你又说修道,我可是为你受了好大冤枉。”   “放心吧,高将军不会说出去的。”   “我就是……”   李季兰有苦难言,下一刻,却见有人往这边走来,只好连忙住嘴。她回头看去,只见是李月菟,连忙起身过去招手。   “郡主来晚了,蹴鞠已经结束了。”   话已出口,李季兰才发现李月菟身后还走着一人,是个英俊的男子,好像有些面熟。   “我来看看你与腾空子,不看蹴鞠也无妨。”李月菟欢喜地上前,之后才想到什么,回身道:“这是我的长兄,广平王,你们该是见过吧?”   李季兰想不起在哪见过,遂万福道:“见过广平王。”   ***   李俶近来颇为忧心。   他已听说了在骊山发生的事情,他阿爷太子李亨被吉温指认为勾结王忠嗣谋逆,事后虽证明那是子虚乌有的构陷,但圣人对东宫的态度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虽没有证据,李俶却知此事背后必然有薛白的参与,薛白总是能对东宫造成莫大的影响。   他的三弟李倓对此也深以为然,一直设法接触薛白并取得了成效,把杜五郎安排为了王府参军。因此,薛白对东宫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答应了今日前来蹴鞠。   李俶不知李倓是如何做到的,但于东宫而言这是意外之喜,也是一招妙棋,李俶此前就没想到看似窝囊无用的杜五郎其实是长安城十分关键的人物。   比如眼下,牵动人心的千秋节,烟花就是由杜五郎直接准备。   李俶则是想知道薛白态度变化的原因,是希望与东宫联手对付杨国忠或安禄山?是遇到麻烦了需要东宫的帮手?还是单纯只是与李倓交好?   因此他今日前来了。   才与李月菟走上看台,迎面却遇到了一位着道袍的丽人。李俶目光看去,认出了是在终南山的御宴上见过的李季兰。   他见李季兰目含秋水地对自己行了万福,不由回忆起了初次相见时她也是这般看自己。没想到,这些年忙于社稷之事,她竟还是痴心如故。   相比于王妃崔彩屏的悍妒,李俶更喜欢这种温柔娇羞的女子,他遂彬彬有礼地回了一礼。   等到李月菟与李季兰拉着手跑开,李俶便回过头对身后的宦官程元振道:“假若我想纳她为妾,给她品级,可否?”   程元振一愣,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不可啊,同姓不婚。”   李俶嘴角微微扬起一丝讥意,心想圣人都能抢了杨太真入宫,还有甚不可的?   “她是出家人,岂有俗姓?”   当然,他不过是心里想到了,随口提一嘴,毕竟如今他还不是圣人。   也许以后有机会。   站了一会,李倓与薛白说着话过来了,看起来颇为亲近。   “阿兄。”   李倓语气爽朗,笑着上前,道:“你来得晚了,我与无咎已蹴了鞠,打算与他去烟花作坊看看。谈论此物如何为军中大用,一道去吧。”   薛白也比往常要显得平易近人些,笑问道:“广平王,许久未见了,是否一道出城看看?”   “求之不得。”李俶也是洒然而笑,道:“总听人说那骊山绽放的烟花有多美,我正好奇不已,岂有错过的道理?”   几个年轻人看起来皆是英挺出众,站在一起意气风发,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大唐社稷的朝气蓬勃。   那边,李月菟回头见了这场面,不由为他们能相处得这般好而万般高兴。   唯有李腾空站在那看着,能感受到薛白身上那种与皇孙们格格不入的气质,逆贼的气质…… 第387章 一条船上的人   一到八月,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在为圣人的生辰忙碌。   但李隆基本人却有些愀然不乐,他虚岁已有六十七,每逢这所谓的“千秋万岁”之日,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愈加深一层。   他以前是随“白云子”司马承祯学道修丹,司马承祯活到九十六岁羽化登仙了,李隆基一直认为自己至少该比司马承祯活得久,遂受箓出家,拜“玄静子”李含光为度师。前些年,李含光为他观气,称他的身体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可惜没多久,李含光以茅山真经散落为由,请求还山了。   这些努力并没能阻止他的老去,实则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只不过装作勤政的样子,让李含光误以为他还体力充沛。   帝王当然也会有这种假装,帝王是最不自由的人。   尤其是这几日,封常清的奏折送来了,详述了安西与黑衣大食交战的经过,原本让李隆基难以相信的消息得到了确认。   在高仙芝出尔反尔灭了石国之后,石国王子联络了诸胡以及黑衣大食准备进攻安西四镇。高仙芝决定以攻为守,率三万兵马进攻大食。经过三个月的跋涉,他抵达了怛逻斯城,并开始围攻。   怛罗斯城是石国的第二大城,而距其不远的撒马尔罕则是大食的驻兵之地。得知唐军消息后,大食立即组织了十万大军支援怛罗斯城。双方在怛逻斯河决战,对峙了五天之后,大食人重金收买了唐军中的葛逻禄部众,葛逻禄突然反叛,与大食军前后夹击,导致了高仙芝的战败。   另一方面,封常清也详述了战况,并没有安西四镇一些官吏弹劾得那般惨烈。   高仙芝所率的三万人,由八千唐军,以及两万三千余的葛逻禄军、拔汉那军组成。葛逻禄军的背叛引发了部分拔汗那军的投降、溃败,构成了这一战最大的损失。而在战败之后,高仙芝带着近四千的唐军返回了安西。   这种程度的战败,并不至于使安西军失去控制西域的实力。   然而,葛逻禄的叛乱透露着了大唐对诸胡的震慑力正在减小,需要警醒的是,阿布思叛逃之后,正是投奔了葛逻禄。   再继续往下想,葛逻禄一直是受回纥控制,回纥虽然没有背叛大唐,却没能及时有效地控制住葛逻禄,隐隐有了离心离德的趋势。   想着这些,李隆基对高仙芝没有很恼怒,但必须考虑赏罚,以及这一战之后对西域、吐蕃的战略改变,不由一阵头痛。   继续往下看了看,封常清提及了此战中立功的将士。   “事急,李嗣业驰守白石,路既隘,步骑鱼贯而前。会拔汗那还兵,辎饷塞道不可骋,嗣业手梃鏖击,人马毙仆者数十百,虏骇走,大军乃得还……”   李隆基忽觉一阵头痛,闭上了眼,把宫人们全都喝叱了出去。   “都滚!”   待最后一个宫娥的身形离开大殿,他猛地把手里的奏折摔了出去。   他少有如此发怒的时候,并不仅是因为战败,而是因为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偶尔浮了上来。   殿内安静了很久,还是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是高力士。   高力士身材高大而壮硕,走过大殿却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显得有些诡异。到了御榻前,见李隆基正以一种颓然的姿态坐着,花白的头发并未梳理,乱糟糟的。   当所有的伪装都卸下去,这就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而已。   “圣人。”   “为何从骊山回来之后朕觉得一切都很糟糕?”   “总会有心情差的时候。”高力士俯身拾起地上的奏折,飞快地扫了一眼,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以平和的声音道:“是圣人的心情糟糕,不是事态糟糕。等圣人心情好了,一切自会好起来。”   李隆基对这句话深为认同,他是天子,天下万物自然会受他的心情影响。   高力士道:“圣人千古明君,何等风浪未见过?眼下遇到了寻常难题,以寻常之法解决罢了。”   “故而,朕离不开你啊。”   “圣人可是要召几位重臣来议事?”高力士把奏折摆回御案上,准备给李隆基梳头。   “不。”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且先把它收了,待千秋节后再议。”   语罢,他亦感觉到如此显得有些昏庸了,努力想做出更英明些的决定,疲倦感却让他打从心底里厌恶立即去处置这桩复杂的政务。   节后再冷静处置,不失为一個好决定。   高力士迟疑了片刻,没有开口谏言,问道:“那千秋节?”   “照旧。”李隆基喃喃道:“朕梦到司马承祯了,他告诫朕须在生辰前闭关两日,不见外臣。”   “回圣人,薛白正在宫外求见,称有重要之事,老奴可要去驱了他?”   ***   八月初四,轮到袁思艺在宫中当职,晨鼓一响,他当即赶往兴庆宫。   天才亮,长安城也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所有人的动作都显得迟顿。只有袁思艺会在不经意间显出焦急来,他不等马匹停稳便翻身下马,丢下马鞭就迈步进了才打开的宫门之中。   高力士正在偏殿的庑房中歇息,睡得很浅,听得一点动静便惊醒过来。   “如何来得这般早?”   “我有要紧之事禀报圣人。”袁思艺道:“可好打搅圣人?”   高力士轻轻摇了摇头,以目光示意圣人心情并不好。   两人共事多年,极有默契,往日只这一个眼神袁思艺便知该怎么做。可今日他竟是踱了两步,道:“真是十万火急之事,关系重大。”   高力士见袁思艺不对他吐露,叹道:“待圣人醒来吧。”   待圣人醒来,已轮到袁思艺侍奉,他自然不必参与此事。没有一个字的推托,他已置身事外。   袁思艺点了点头,没有拉高力士分担责任,也有可能是不信任他。   然而,一直从清晨等到下午,太阳偏西,把地上的树影拖得很长,圣人始终没有起身。   有小宦官匆匆赶来,禀道:“大监,烟花已经开始运进城了。”   “多派人手去盯着。”   袁思艺蹙眉,犹豫着是否设法叫醒圣人,想了想,问道:“陈玄礼在何处?”   “陈大将军今日似乎不在宫中。”   “我问的是他在何处?!”   “奴婢该死,不知。”   要不了多少时辰,长安又要宵禁了,想到明日便是千秋节。袁思艺终于咬了咬牙,进入后殿,隔着守卫,小心翼翼道:“圣人?”   连着唤了两声,御榻上才有了动静,李隆基淡淡问道:“何事?”   “老奴不敢打搅圣人,奈何事关重大。”袁思艺斟酌着,缓缓道:“臣怀疑,薛白有借烟花行刺圣人之嫌。”   他没有马上抛出他对薛白身世的怀疑,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此事甚是忌讳,于他也无好处。   于是,他尽量把来龙去脉说得与他无关。   “右相之子杨暄与薛白同窗,前两日去了烟花作坊,他有一名随从无意撞见了烟花的原料中混杂了箭簇,向内侍省禀报了此事。老奴不敢设想,倘若那些箭簇与烟花一起射向人,会是何结果。老奴无知,唯以圣人安危为重。”   李隆基在御榻上坐起,盘腿打坐,闭着眼听着,末了,问道:“依你之意,如何处置?”   “老奴敢请取消烟花典礼,并详查此事。”袁思艺说罢,补充了一句,道:“老奴不愿坏圣人雅兴,此事……实有风险。”   出乎他意料的是,圣人听闻如此谋逆大案,却显得十分平静。   “上元节长安三日不宵禁,一众臣子们总担心引发失火、盗窃,他们不了解与民同乐的意义。”李隆基缓缓道:“烟花典礼不能取消。”   “可是……”   “明夜,朕要登上花萼楼观看烟花。此事既已宣诸于众,断不可改。”李隆基道:“你执朕的手谕,暗查。”   暗查显然更难,意味着他只能在不影响烟花典礼顺利进行的情况下进行探查,有太多的掣肘。   袁思艺还想再劝一劝,却隐隐听到了宫墙处传来的鼓声,暮鼓已经开始响了,而圣人心意已决,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只好领了旨。   他心中却有些奇怪,圣人难道对自身安危不在意了不成?   接着,他想到圣人说的那一句“登花萼楼观看烟花”,当即明白过来,圣人自然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如此一来,只要确认了薛白确想借烟花行刺,他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   八月初五,千秋节。   晨光才洒进长安城内,有人已发现兴庆宫前的大广场上铺好了大红地毯。   大典筹备只能进行到午时,因为千秋节不同于上元节,有许多表演都是在白日里进行的。   乐手们早早便在花萼楼下架起了各种乐器,调试着,丝竹之声渐起。他们反复在弹唱的大曲名为《千秋乐》,又名《千秋万岁》,正是教坊为圣人的生辰而特意谱作的。   这曲声飘散入长安各处,使人们沉浸在对圣人的美好期盼当中。   李隆基已起身了,刻意避免操劳国事以歇了两日之后,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此时正坐在铜镜前任宫娥梳着头。   宫娥纤细的手指每每从一个瓷瓶中抹出黑豆赢,涂在梳子上,再轻柔地梳过李隆基的白发,那些白发渐渐便被染成了黑色。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时间,效果却极好,满头黑发的李隆基看起来确实年轻了十余岁。   之后,宫娥用玉箸挑了些脂膏,仔细地涂了他的皱纹……等到那一身冕袍披在李隆基肩上,一个威严又风流的天子形象再次出现在了兴庆殿里。   “哈哈。”   李隆基看着镜子,爽朗地笑了出来。   他仿佛恢复壮年时的英明果绝,原本混沌的思绪也打开了,连怛逻斯之败后对安西四镇将领的处置都清晰了许多。   虽然他依旧喜爱高仙芝,但败军主帅必然是要处置的,可召高仙芝回朝,以王正见接替安西节度使,王正见功劳平平,如此,往后还有给高仙芝再次出镇安西,挽回局面的机会;   封常清可任为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其人辅助高仙芝多年,熟悉安西四镇,可助王正见稳定局势,也让安西将士们放心;   李嗣业得有赏赐,以示天子依旧支持安西军;   除此之外,严令河西、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尽快平定阿布思之叛,狠狠震慑那些敢背叛大唐的蕃酋。   如高力士所言,重要的是天子的心情,只要他心情好了,其余诸事皆可因他的心情而变好。   “起驾。”   时辰很快就到了,李隆基起身前往花萼楼,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众多金吾卫引着圣驾,北衙四军陈列,升旗帜,披金甲,又为他增添了无尽的气势。   花萼楼前,三百名少女正在列队。   她们每个人都只有十五岁,清一色的高矮胖瘦,貌美如花。将要在圣人抵达后表演第一支舞,即《霓裳羽衣曲》。   此曲最初是由杨玉环来舞的,可若每年御宴都让贵妃亲自舞给群臣看终究欠妥,后遂改为由张云容、谢阿蛮双舞,这些年二女年纪大了,都满二十岁了,遂改为这样的大型舞队。   每一年,三百名少女都是换了人的,圣人一年老一岁,而为他舞曲的少女年复一年都是十五岁。   “美啊!”   连见多识广的杨国忠看了,亦不由感慨了一句,招过元载,亲手斟了一杯酒递给他以示器重。   “你这个花鸟使,做得很好,非常好。”   “都是右相栽培。”   元载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饮酒时目光往另一边看去,见薛白向圣人所在的方向遥敬了一杯,浅抿了一口,与身旁的人说了一句什么,起身出了花萼楼,看嘴型,说的是“我得去安排烟花了”。   元载心想,只要有薛白在,自己怕是永远抢不了他的风头。   ***   薛白年纪轻轻便穿了一身红袍,放在寒门子弟中是极耀眼的存在。人们根本不敢相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攀上这么高的位置。   但在今日,他并不显眼,因为有很多皇孙公子,天生就是红袍高官,甚至紫袍也不鲜见。   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广武王李承宏、敦煌王李承寀、新平王李俨……薛白方才就是与这些人站在一处闲聊,显得十分融洽。   他并没有因为贱奴的出身,而与这些天皇贵胄们格格不入。   走下花萼楼,眼前的少女们正好同时把手中的长袖高高抛起,挺起纤美的上身,形成了无法言述的盛大场面。往日六七个美人站在一处都让人不知该看何处,何况三百人。   薛白摇了摇头,避过目光,往宫门走去。一路上能看到正在候场的各个表演者们。   山车、旱船、走索、丸剑、杂技、角抵、百戏,这些节目显然足以让御宴一直持续到夜里,到时才轮到他的烟花。   不对,这其中还有最为隆重的表演——舞马。   李隆基命人教了四百匹舞马,每逢千秋节便舞于花萼楼下,那才是往年御宴的高潮,只是现在马匹还没有入场而已。另外,舞马之前,还有大象、犀牛的表演。   “薛郎!”   忽有人唤一声,是个清脆的声音。薛白转过头去,又见到了执着剑的李十二娘。   他停下脚步,等她上前,问道:“今日你也要剑舞。”   “嗯,师父病愈了,由她领舞,薛郎怎么不在花萼楼上看着,跑到我们这些优伶杂耍们待的地方来?”   “我与你们一样。”薛白笑道。   他想到当年李亨娶张汀的婚宴上,他与公孙大娘等人坐在一处,当时他不愿为狎臣,心想的是该摆脱被视为伶人的状态。如今反而看得开了,谁又比谁高贵得了多少?   李十二娘大为不解,问道:“你哪里与我一样?”   “你们先表演了剑舞,再看我表演烟花。”   “好啊。”   说着话,宫门处传来了争执之声。   薛白甚至都没往那边看,直接便走了过去。   宫门处,果然是运送烟花的马车被拦住了,但争吵并不激烈。虽能听到禁卫的喝令,可回应那喝令的则是光听声音就感觉气场很弱的语句。   “我是初次入宫,不了解这些,见谅啊。可我有牌符,奉旨入宫摆放烟花的。”   “入宫物品必须检查,得把它拆开!”   “啊?烟花拆开就坏了,是这么回事啊,如果我送一只烧鸡入宫,也不宜把它拆开吧?拆开的鸡也许还能吃,拆开的烟花肯定是放不了的。”   “我等不管这些,只依令行事!”   “这真是……”   杜五郎正说得口干舌燥,挠着头一看,见薛白从宫中出来,连忙挥手道:“这里,我们进不了宫了。”   薛白对此也没有太好的处置办法,不过是上前向那些禁卫道:“诸位的难处我等也明白,都是为圣人办事。此事若难定夺,不如向上请示,如何?”   “等着吧!”   “好。”   不远处的宫墙上,袁思艺正眯着眼看着这一幕。   他没想到,薛白、杜五郎为圣人办事遇到刁难竟还能这般客客气气。真是半点火气都没有,没有火气,那些烟花自然就点不燃了。   “大监,薛白提议向上请示,不知该让谁出面?”   “辅趚琳,伱去一趟。”   “喏。”   辅趚琳从宫墙上看着薛白彬彬有礼的模样,心中却想到了自己派出去就再没回来的五个手下,暗骂这心狠手辣的奸佞真会装模作样。   他故意绕了一圈,赶到宫门处,远远便问道:“出了何事?呀!竟是薛郎在此,可是谁为难你?”   “不敢说为难。”薛白道:“我等欲入宫布置烟花,依宫中规矩却要拆开,可若拆开,烟花便不能放了。”   “原来如此。”辅趚琳笑道:“拆开了再装回去,有甚难的?小事。”   “装不回去。”   “这,薛郎请恕奴婢见识浅陋,不能明白为何拆了就装不回去。”   “……”   时间一点点过去,花萼楼前已架起高台,走索的伎人的身影已出现在了空中。   袁思艺远远望了一会那表演,低头看去,薛白等人依旧不急不缓地在与辅趚琳说话。   而布置烟花的时间分明快要来不及了。   袁思艺不由疑惑地想道,一个想要刺驾的逆贼,面对这种情况为何能这般从容呢?   他终于有了一点动摇,怀疑自己猜错了。   他并非是想阻止烟花入宫。既然圣人已有防备,安危无虞,又下旨要烟花典礼如期进行,他也不敢真就把烟花拦在宫门之外。之所以要故意为难薛白,无非是为了试探其态度罢了。   “大监。薛白说,再晚他就来不及了,到时圣人责问,他只能实话实说。”   “不急,再等一会。”   袁思艺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告知他,圣人取消烟花典礼了。”   “这……”   “去。”   “喏。”   袁思艺继续盯着,见那宦官匆匆赶到宫门处,传达了那句话。   薛白听了,反应很平淡,抬起头环顾四方,之后目光向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看了一会儿之后,薛白抬起手,招了招。袁思艺皱起了眉头,终于决定亲自现身。   ***   “袁大监来了。”   薛白见了袁思艺,有瞬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执礼道:“方才我还认为‘口说无凭’,袁大监竟亲自来了,看来圣人确是取消烟花大典了……失礼了。”   最后三个字,他是向禁卫说的,说罢,招呼杜五郎便要走。   “薛郎。”袁思艺却唤住了他,道:“你们宁可离开,也不愿把烟花拆开。可是有何隐情?”   “隐情?”   薛白眉毛微微一挑。   这动作极是细微,平常人根本观察不到。   袁思艺却是察颜观色的高手,再次确定了薛白要刺驾的猜想。试探到这里就够了,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交锋的第一局他赢了。   接下来,可以放他们入宫,盯紧他们摆放烟花的位置,找出更为确切的揭破他们的方式。   袁思艺脸上遂绽出笑容来,道:“我说笑的,宫中之事,难免要多加小心,烟花既不能拆,遂试了试薛郎,勿要在意才是。”   “不敢。”   “那便请吧。”   袁思艺转身,正要走开。   “袁大监。”薛白却是喊住了他,道:“大监方才说隐情,确是有些隐情。”   “何意?”   袁思艺出乎意料,停下了脚步,思忖着薛白这是做什么,妄想打消他的疑惑不成。   薛白道:“我可否与袁大监单独谈谈。”   “请。”   带着疑惑,袁思艺领着薛白走上了宫墙,在一段无人的垛口边停下。   从这里能看花萼楼那边的表演,薛白像是被表演吸引了,站了好一会没说话,之后,却是缓缓问道:“我能信任袁大监吗?”   袁思艺道:“得看是何事。”   “我能信任袁大监对圣人的忠诚吗?”   “那是自然。”   “倘若圣人危急,而天下将有新君呢?”薛白道:“到时,我还能信任你对圣人的忠诚吗?”   袁思艺因他前半句话脸色一凝,一字一句道:“我对圣人的忠心不容半点怀疑!”   “好。”薛白道:“那我便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告诉大监……我被人挟制了,有人要利用我行刺圣人。”   “什么?”   袁思艺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只觉石破天惊。   他愣了一会儿,来不及细想,当即开口问了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谁?”   ***   时间回到七月末,金城沟的坟地里,三个男人坐在月光下说着话。   “说了你们不信。”李岫道:“我如今侍奉之人,是我阿爷过去的敌人,却是一直善待陇右将士之人。”   “谁?”   李岫向东一抱拳,缓慢而有力地道:“当朝太子。”   王难得神色一动,想起了当年随皇甫惟明入朝时的情形。   他是沉稳之人,此时却难掩心头的激动,问道:“太子想做什么?”   “圣人老而昏聩,再这般下去,社稷会出大乱子的。”李岫叹息一声,似不经意而又理所当然地道:“太子想匡扶社稷。”   “好。”王难得竟是毫不犹豫,果断应了一句。   李岫却问道:“将军深受君恩,如此干脆,不觉辜负圣人?”   “圣人年轻时英果无双,曾为救大唐社稷于水火,诛韦氏、灭武氏,今我等不过是效仿功臣,匡扶明主,何愧之有?”   李岫见王难得如此豪气,知他是可信之人,方才吐出了下一个秘密。   “想必,王将军也知薛白之名吧?”   王难得道:“自是知晓。”   “王节帅出事后,薛郎亦放下成见,与太子携手,共匡社稷。”   “太好了。”李晟眼睛一亮。   李岫从怀中拿出一份血书,又道:“两位将军若愿共效大事,今夜还请在此写下姓名,并答应为此事保密,或便提了我的人头去吧。”   王难得、李晟对视一眼,径直拿出匕首。他们划破手指,龙飞凤舞地写起名字。   陇右多是这样倾向于东宫之人。   待名字写好,李岫收起血书,举起酒囊,道:“好,往后我们便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第388章 心证   圣人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花萼楼下,乐手们以铜琶铁板弹奏着《西河剑器浑脱》,伴随着雄浑的曲乐,红衣弟子们满场飞舞,矫若游龙,挥洒出万千气象。   曲终,喝彩声中,她们退下舞台。李十二娘想到方才偶遇薛白听到的玩笑话,抹着额上的汗水,追上公孙大娘,问道:“师父,你收养了七名孤女吗?”   公孙大娘道:“为师收养的岂止七人。”   “那是真的?”李十二娘道:“薛郎说师父收养的七名孤女名扬江湖,称为‘七秀’,又有七秀十三钗,皆是闻名遐迩的人物,弟子怎从未听说过?”   “薛郎逗你玩的。”   “啊?”   李十二娘正觉失望,忽听得那边一阵惊呼,她站在台阶上转头望去,见十数只大象正缓缓走来。她看得呆住了,一时忘了离开花萼楼。   她还算是见多识广的,周围一些没见过大象的宦官、宫女则差点把手中端着的杯盘落在地上。   大象们身上有着隆重的装饰,迈着粗笨的脚步走到了广场前,打了个响鼻,抖动着扇子般大的耳朵,引来无数惊叹。更让人们惊讶的是他们长长的鼻子,灵活地卷动着,有规矩地起舞。   但其中却有一头大象并不肯舞,长长的鼻子卷着,仰着头嗷嗷乱叫。   “它鼻子里卷了东西!”有眼尖者大喊道。   “那是什么?”   很快,有宦宦端着托盘过来。   那大象似通人性,把长鼻舒展开来,落在托盘上的竟是一棵巨大的灵芝。   “这是……大象为圣人献瑞贺寿啦!”   “神迹啊。”   围观者们抻长了脖子,兴奋地议论不已,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见到如此奇妙之事。   那棵大灵芝被送进大殿内,呈在了李隆基面前。   “圣人,灵象献瑞,圣人得此灵芝,必将千秋万岁!”   “好!”李隆基听了心情大好,朗笑道:“再搬一箱金钱来,今日人人有赏!”   高力士代为先看了那灵芝,讶道:“怎还带着土?这灵芝莫不是刚摘下来的?”   这问题难倒了众人。   “回高将军,兴庆宫并未种有灵芝。”   “去看看,这灵象是从何处采来送给圣人的。”   “喏。”   大象之后,入场的则是犀牛。   莫小看只是十余只动物,这犀牛其实非常珍贵,它们是爪哇犀,乃是南海爪哇国进贡的。而关中的天气已经比远古时寒冷了太多,并不适合这些贡犀生存。哪怕它们被安置在皇家园林里精心照料,免不了因水土不服而死。   所以,今日贺寿的犀牛代表着藩邦的臣服、皇家园林强大的物力人力,是大唐无比强盛的象征,是圣人丰功伟绩的写照。   千古一帝,不外如是。   但,这还不是最了得的,千呼万唤,舞马终于出来了。   整齐的马蹄声响起,仿佛来的只有一匹马。可人们转头看去,见到的是如洪流一般的马群。四百匹马齐奔,呈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鼓来!”   李隆基也兴奋了起来,脸上容光焕发,亲自登上了高台,走到了一面大鼓前。   所有的表演里,唯有舞马,永远是他亲自指挥的,用他的鼓点。   他拾起鼓槌,像是将军握住了大刀,文人握住了毛笔,舞马们欢呼着,跃上了三层高的板床。   “咚、咚、咚……”   随着鼓点,舞马们开始摇头晃脑,马蹄踏着节拍,腾跃飞旋,所谓“随歌鼓而电惊,逐丸剑而飙驰”;它们身披锦缎,颈挂金铃,鬃毛系珠,所谓“紫玉鸣珂临宝镫,青丝彩络带金羁”;除了起舞,它们甚至还会极为高难度的动作,踏上了板床之间悬着的绳索,所谓“婉转盘跚殊未已,悬空步骤红尘起”。   人们已经忘了惊呼,张大了嘴看着这一幕。   随着曲乐渐终,为首的一匹舞马衔起了一个酒杯,拾阶而上,登上了高台,跪倒在李隆基的面前,正是“一朝逢遇升平代,伏皂衔图事帝王”。   乐曲停歇,歌者却还在动情高唱。   “吉良乘兮一千岁,神是得兮天地期。大易占云南山寿,走参走覃,共乐圣明时。”   “圣人千秋万岁!”   也不知是谁先破声高喊了一句,宫城内外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往年的千秋节,气氛到这里都是达到了顶点。   之后,舞马便要离开花萼楼,它们似乎极不舍圣人,频频回首,不愿离去。牵马人扯着缰绳拉着它们,它们也乖巧地没有嘶鸣。   有宦官急匆匆地从远处奔了回来,因太过激动,不等到了圣人前面就大喊大叫着。   “长灵芝了!”   “何事喧哗?”   “报高将军,大同殿的柱子上长出了灵芝,还有神光照殿!”   声音传到了公卿重臣们耳里,他们脸上自然浮起了惊喜的神态。   “这是出了祥瑞啊。”   “如此祥瑞,天佑大唐,天佑陛下。”   杨国忠是最激动的一个,被这接连而来的喜事冲昏了头脑,连大臣礼仪也不顾,当即奔到了李隆基面前,有些语无伦次地道:“陛下神文圣武,故天降祥瑞啊!臣以为将陛下生辰设为‘千秋节’尤有不足,千秋万岁终有尽头,望陛下顺应天意,取‘天长地久’之意,改为‘天长节’。”   李隆基深深看向了杨国忠。   他分明是看破了这些臣子们的献媚讨好,但还是因这些吉祥话而感到了满足,像是心尖上被浇了蜜。   因他已达到了千古一帝的高度,横亘在他面前唯一的烦恼只剩下生命的长度。   天长地久,多好的寓意。   “允!”   “愿吾皇天长地久无尽时!”杨国忠纳头便拜。   喜庆的气氛又被推高了一层,由此,大唐盛世也被推到了最高处。   一轮火红的夕阳则已坠在了天边,很快便要落下。   夜至,到了放烟花的时候了。   ***   烛台被端到了案几上,照亮了李亨脸上略有些僵硬的笑容。   他正举着酒杯遥敬着李隆基,但李隆基没有看到,尤在认真与杨玉环说笑,指着殿外的天空,像是在谈论一会的烟花典礼。   李亨放下酒杯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像他手里拿的太子之位一样。   好在,李俶即时来为他解了围,朗声唤了圣人,父子二人同时敬了李隆基一杯,祝他万寿无疆。   “好,好,好。”李隆基连说了三个好,当着群臣,欣然接受了这祝福。   李亨眼神里的孺慕之情愈深,孝意似能从中流淌而出。   他心里咀嚼着“万寿无疆”这四個字,对祖宗社稷揣着无比的悲悯。   此时,李倓也就与他的父兄分开了,他的随侍宦官遂趋步上前,附耳小声道:“杜五郎想要相见,称有要紧事。”   “我去见他。”   圣人马上也要移驾了,登到最高处观烟花,群臣则得移到花萼楼前的空地上。李倓遂提前离席,出了花萼楼,果见杜五郎缩在角落里探头探脑。   “你怎此时才来?”   李倓随手递了一个油布包着的糕点过去,笑道:“知你嘴刁,我偷偷打包了一块蝴蝶酥,这是宫中独有,尝尝可入得了你的口。”   他虽贵为皇孙,为人却甚是义气,待杜五郎确是好得没话说。就像是当年杜五郎也会偷偷从家里拿吃的给薛白。   杜五郎接过,却是揣进怀里,道:“饿死我了,可眼下却顾不得吃,你可知,方才我差点被拦在宫外了。”   “为何?”李倓道,“你为圣人筹备烟花典礼,谁敢拦你?”   “袁大监,他拦也有拦的道理。”   杜五郎竟还为袁思艺说了句好话,之后附在李倓耳边,以极轻的声音道:“他怀疑烟花有问题,恐有人要行刺圣人。”   “莫耍笑。”李倓十分冷静,严肃着神情提醒了杜五郎,“这不是闹着玩的。”   “真的。”杜五郎道,“我悄悄与伱说,不久前,我在烟花的原料里发现了箭簇。”   “谁在主使?薛白?”   “旁人不知,我却知道,薛白不过是发明了烟花,其余事根本就是不管的。”杜五郎说着,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要办这烟花典礼?”   “为何?”   “看似为了取乐,实则是让薛白把烟花与火药的制法交到军器监、将作监。他虽是烟花使,每日只知追着小娘子们跑,一次都没到过烟花作坊。”   李倓道:“我、阿兄,与他去过一次。”   “哦,那他只去过那一次。”   李倓当即察觉到不对,问道:“那是由你全权负责?”   “薛白让我到烟花坊盯着,可我也只是盯着。”杜五郎道:“就我,能负责得了什么啊?”   “怎么会如此?”李倓讶道:“那偌大的烟花作坊,到底是由谁在负责。”   “当然是将作监,工匠皆是从将作监调来的。”   “李齐物?”   李倓小声喃喃了一个名字。   他对朝堂上重要官职的变化一清二楚,知道李齐物是在李林甫死后,给杨国忠送了礼,从李岫手中夺走了将作监的官职。   当年宣阳坊失了火,据说也是从李齐物的宅院烧到虢国夫人府,险些烧死了贵妃。   表面上看,李齐物如今是杨国忠的人。可李倓心里很明白,李齐物之所以得罪李林甫而被远贬,就是因为亲近李适之,是实打实的东宫一党。   居然是李齐物,今日之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闷声不响地布置了大事吗?   可一旦出事,岂可能真不被人注意到?   想到这里,李倓悚然而惊,当即转头向李亨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见李亨已经带着百官就位了,被那么多官员围着,想找这位太子说句话是不可能了。   他目光一转,偶然间却看到不远处,有个身影正与一个小宦官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李倓一眼便认出那是长兄李俶。   李俶与人说过话,有个抬头看向花萼楼高处的动作,之后,悄然拐入走廊那边的阴影里,不知做什么去了。   “兄长?”   “怎么了?”   “没事。”李倓回过头来,看着杜五郎的眼睛,许久,问道:“我能信你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   “帮我瞒着。”   李倓行事果决,当即有了决定,拍了拍杜五郎的肩,举步便跑。   ***   “来了。”   袁思艺正在高处看着李齐物忙碌的身影,辅趚琳忽然小声道了一句,指向了在宫中行走的一道身影。   那是广平王李俶。   李俶脚步匆匆,走路时偶尔回头看上几眼,以确定周围是否有动静。   如此神秘,看起来确实像是居心叵测。   但袁思艺心里没有立即下定论,而是回想方才与薛白的对话。   他认为薛白或在诈他,但薛白却是从容自若地道:“袁大监再怀疑我无用,此事必然是牵扯不到我头上。”   当时,袁思艺试探道:“薛郎任烟花使,倘若今夜出了半点差池,你还想不担罪责?”   “对。”   薛白笃定地应了这么一个字。   这让袁思艺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之后,忽然想到了圣人的反应。   圣人今夜不会登上花萼楼,也许还是会把那尊汉白玉的雕像摆上去。换言之,在他禀报圣人之前,圣人就察觉到了烟花典礼有危险。   谁说的?   薛白。   “咻——砰——”   第一颗烟火已经在兴庆宫通阳门上方绽放开来,噼里啪啦地绽出美丽的图案。   宫城内外,也不知有多少人同时惊叹了出来。   “圣人大寿,天长地久!”   有人在奋力欢呼,想与烟花较量一下声量的高低。   这欢腾的声响掩盖了一切,让人无暇顾及旁的。   “咻——砰——”   接紧着,一颗又一颗的烟花从宫墙窜上天空,以五彩缤纷的焰火照亮了兴庆宫。   恍如白昼。   李俶愣了愣,讶然地发现自己竟是因这光亮而被暴露在了众多的护卫、宫人面前。   他反应也快,干脆卸下了斗袯,大步走向了李齐物。   李齐物正在忙着统筹烟花的燃放。   这本不属于他的职责,他是将作监,只管造烟花就行。但今日薛白运送烟花入宫时耽误了,来不及摆设、燃放,李齐物当即出手,调动将作监的人手帮忙。既是将作监的工匠造出的烟花,他们当然有燃放的经验。   可以想到,今夜圣人龙颜大悦,赏赐必是不会少的。   而薛白的功劳,李齐物有自信至少能分走一半。因他很聪明,一开始先是不露声色,让薛白承担了大量的攻讦,等到最后关头再出面,搏圣人欢心。   “快!每颗烟花之间都不可断了!”   正忙着,李俶已赶到了李齐物面前,有些着急地一把拉过他。   “广平王这是做甚?”   李俶不答,拉着他到无人处才低声道:“有人弹劾你行刺圣人。”   “荒谬!”李齐物当即反驳,“简直一派胡言,为臣者岂敢有半分不轨之心?!”   李俶道:“这批烟花是由你,或薛白督造的?”   李齐物也是久经官场了,敏锐意识到这其中或有风险,遂抚须思量着。   但他早已谋划好了如何攫取功劳,对他督造的这批烟花甚是有信心,末了,点点头,声音沉稳地应道:“自是由将作监督造,薛白虽任烟花使,实则尽日只顾倚红偎翠。”   李俶闻言,脸色一变,加快了语气道:“我得到消息,就在方才,监察御史杨暄已出面弹劾烟花作坊的原料里藏了箭簇,或对圣人不利……告诉我,是花萼楼前最大的那颗吗?”   “杨暄?箭簇?”   李齐物愈发感到荒唐,反问道:“广平王信一个傻子的言论,却怀疑我不成?”   “我绝非怀疑你。”李俶道,“而是担心杨国忠又要掀起大案对付我们……”   李齐物没听他说下去,而是去拿来了两颗烟花,道:“杨暄所说的箭簇,可是这个?”   李俶目光看去,那是一个竹筒形状的纸壳上挂着引线,竹筒前方插着一个箭簇,却是石头制成,打磨成心形,上面还绑着一枚金钱。   “这是?”   “圣人每年都要在花萼楼洒金钱,今年可由这些烟花来代劳。此为我特制的火箭烟花,名为‘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李齐物说着,将那竹筒放在城垛上,箭簇朝上,用火把点燃引线,待引线燃尽,“咻”地一声,那箭簇飞向天空,划出漂亮的焰火。   金钱与石箭簇大概要落在地上。   “花萼楼上方,放了一千支这样的火箭。”李齐物道,“这便是今夜最大的一颗烟花,一旦绽放,它将无比耀眼!”   “不会伤及圣人?”   “我亲自督办,亲自摆放的,岂可能伤及圣人?”   李俶有些愣住了,问道:“为何旁人皆不知此事。”   “揭幕之前,岂可让旁人知晓了?”   “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李俶有些糊涂了,“平白无故的,何来刺驾一说?”   “是谁与广平王透的消息?”   “一个小宦官,自称是……”   李俶忽然住嘴。   那小宦官自称是鱼朝恩派来的,因鱼朝恩暗中襄助东宫一事鲜为人知,他当时没有多想,马上便相信了。   此时想来,这怕是一个套圈。   可这般捕风捉影,能套到谁?   ***   “殿下。”   李亨正抬头看着漫天花火,闻言收回目光,看向李辅国,问道:“何事?”   “李齐物想要见你。”   “这种时候?”李亨低声道,“待御宴结束。”   “奴婢失礼。”   李辅国先是告了声罪,凑到了李亨耳边,以几乎要亲到了他的距离把话语小心地送进耳朵孔里。   “他说,等大烟花一旦点燃,就变天了。”   李亨瞳孔猛地张大了。   他恍惚了一下,感到极为意外,同时,有太多的问题想问问李齐物了。   不自觉地,他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麻。抬起头看去,花萼楼的高处,圣人的身影立在那,像是永远高不可攀。   李辅国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许久,这位太子却是一动都不动。   “殿下?”   李亨摁捺住了心中的疑惑,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寸步不移。   他是太子,要领着百官在恭立在此,为圣人贺寿,等圣人洒金钱。此时能去哪里?   多做多错,万一被人怀疑。   他只是等着那烟花绽放。   ***   勤政务本楼。   与前方灯火通明的花萼相辉楼相比,这里显得安静了许多,给人一种繁华过后的空虚之感。   可事实上,一个个的龙武军正沉默无言地列队于楼中。   李隆基站在窗前,手持千里镜,望着满天的烟火,沉思着。   “圣人,查清楚了。”高力士走来,小声禀报道:“薛白是诬告,那所谓的‘箭簇’并非用来刺驾,太子与李齐物没有实质的谋逆举动。”   李隆基没有回答,像是沉醉在天空中那美丽的景象里。   高力士略等了一会儿,秉持着维持社稷稳定的苦心,开口分析起来。   “老奴查到,薛白任烟花使之后并不上心,诸事丢给杜誊,烟花都是将作监督造的,那杜誊小儿也是个糊涂的,无意中见到了几个箭簇,也不详查,告知了薛白,这才有了昨日薛白匆匆跑来告状之事……”   昨日,在袁思艺入宫之前,李隆基见了薛白。   薛白甚是危言耸听,称回了长安之后感到了诸多异常,比如建宁王无缘无故举荐杜五郎为王府参军,还邀他蹴鞠,并与广平王一起到烟花作坊查看,甚至,杜五郎在烟花原料里发现了箭头。   “如此种种,臣担心,东宫万一有谋逆之举,恳请陛下以安危为重。”   当时,李隆基就不信薛白。但,薛白所说的这些小小异动确也是真的,引得他想看看东宫到底想做些什么,这才有了今夜之事。   高力士很快就查明了真相,只是一场构陷而已。然而,就像杜有邻案一样,水落石出之后,圣人依旧沉默着。   “既是误会一场,老奴以为,该贬了薛白的中书舍人。”   说话间,袁思艺的消息也送了过来。   “禀圣人,袁大监派人与广平王说了李齐物被弹劾一事,他听说后马上去见了李齐物,两人单独谈了很久……”   高力士当即在心中摇头,暗忖广平王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这种时候去见李齐物,岂不是表示了东宫就是与李齐物暗中有来往,这完全犯了圣人的大忌讳。   而接下来的话,那传消息的宦官也不太敢说,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   “奴婢拿了将作监的牌符去见了李辅国,说了圣人交代的话,太子……太子……”   “太子如何反应?”李隆基问道。   这是他在此等候消息以来,唯一问的一句话。   “太子……没有反应。”   高力士心中又是一颤,暗忖太子未免也太沉得住气了,这种情形还一动不动,难免要让圣人以为是在等着天子驾崩。   还有一个问题,为何太子轻易就相信了呢?难道是曾与李齐物商议过吗?   李隆基长叹了一声,开口道:“高将军,朕打算……”   “咻——”   花萼楼前最大的烟花绽开了,声音巨大,把他后面的话全都湮没了。   但,高力士隐约听到了,圣人说的是“朕打算废太子”。   再次面对这个问题,他已不知如何应对了,薛白对东宫的出手,竟比李林甫还要狠得多。   他看向花萼楼上空灿烂的烟花,希望今夜能平安过去…… 第389章 忤逆不孝   花萼楼上方的大烟花炸响时,袁思艺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双手按在城垛上,紧张地盯着,生怕出乱子。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混乱,唯有漫天绽放的夺目光彩。   从宫墙上看去,那灯火通明的楼与上方的烟花相映成辉,美不胜收,真应了“花萼相辉”这四个字。   这是如今天下间最美的夜景,美到让薛白都感到了孤独,他很希望此时此刻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他亲密的人,而不是袁思艺。   待那些火药爆炸的声音渐歇,袁思艺皱了皱眉,略有些失望,道:“他们没有动手。”   薛白负手观赏,脸色从容平静,显得无比超然,漫不经心道:“他们想过要动手。也许是察觉到不对,停手了。”   他所知晓的都已经对袁思艺说过了,李齐物为争功,以将作监之名压迫他,夺了烟花配方、控制了烟花的制作。他派杜五郎盯着,发现了他在原料里用了箭簇,正准备探访此事。被李俶、李倓兄弟邀请至咸宜公主府,敲打、拉拢。   虽没有明说,可据他所理解,李俶、李倓兄弟言外之意是让他不要多管闲事,若出了差池,他这个烟花使第一个问罪、身死族灭,倒不如静观其变,他们往后不会亏待他。   薛白遂冒着巨大的风险提醒了圣人,面对袁思艺的追问,也很诚实地把这些事情经过交代出来,有人挟制了他、要利用他刺杀圣人。   “确定是停手了?不是你诬陷了太子与李齐物?”   袁思艺眼眸中隐隐有光芒闪动,微微冷笑了一下。   他很快就意识到,薛白说的事情经过哪怕是真的,那也是故意纵容、甚至引导误解。他不会轻易受骗,马上便指出了真相。   这就是一场诬陷。   薛白慢悠悠叹息道:“往昔,我常常遭到诬陷。天宝五载,我才从失忆中醒来即卷入了杜有邻案,妄称图谶,多大的罪啊。”   袁思艺不耐烦,偏偏只能听薛白追忆往昔,因为他感受到薛白今夜更得圣人信任,这就是绝对的权力,连他这個内侍监的大监也只能屈服,顺着薛白做事,以保证符合圣人的心意。   “当时我很不解、愤怒,庙堂诸公如何能睁着眼说瞎话,冤枉杜家、冤枉我。可如今我懂了,因为若是那罪证属实,后果太严重了,圣人的安危不容轻忽,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如此一想,袁大监还觉得我诬陷了李亨、李齐物吗?”   薛白他周身散发着国之重臣岿然不动的气场,说着,转过头看向袁思艺,像是问道:“我有错吗?”   旁人往往不相信杨国忠教给薛白的道理价值千金,可薛白近来却深切地体会到要想在天宝朝堂上做成事情还真的得按杨国忠的道理去做。   无它,奉李隆基一人之心。   好比这次,在袁思艺猜测薛白会有所动作、盯着他要捏他把柄之时,他什么都不做。不做就不会犯错。只需捕风捉影,把李隆基心里的猜忌放到最大,足以扳倒太子李亨。   至于他自己,尸位素餐,根本不顾一个烟花使该尽的职责,每日倚红偎翠、偷香窃玉,把权力暂时丢给心腹,任由旁的官员如李齐物等人负责具体的事务,待出了问题,正好借机扳倒政敌,独揽剩下的功劳。   这一切还是显得那么荒谬,当年于杜有邻案中含冤的少年,如今成了酿造李齐物罪的幕后推手。薛白反抗着反抗着,活成了李林甫?   很无耻,但强大,至少在长安城内无比强大。   面对这样的薛白,袁思艺张了张嘴,无从反驳,叹道:“薛郎好算计啊。”   “以圣人为重而已。”   提到圣人,袁思艺才是最了解圣人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事,决定压一压薛白的气势,脸上泛起了笑容,道:“可惜,薛郎算得再好,圣人亦不可能立庆王为储。”   “哦?”   袁思艺心存试探,以慢悠悠的语气道:“庆王无子,过继了废太子瑛的几个儿子。倘若立庆王为储,岂不相当于把储位又给到了废太子瑛一系?”   薛白故作疑惑,问道:“有何不可?”   “薛郎设身处地想想,倘若废太子瑛之子即位,是否会为他阿爷翻案?如此,圣人在此案之中又是何风评?”   今日群臣提议把千秋节改名为天长节,盼着李隆基能活到天长地久。可事实上,谁又相信呢?连袁思艺都不信。   薛白心中微讥,却是摇了摇头,道:“实在无法设身处地去想。”   “我还以为薛郎之所以处心积虑辅佐庆王……是想过了。”   “没想太多。”薛白笑容显得假了起来,说着场面话,“我言微人轻,万不敢参与废立之事,更何谈辅佐庆王?不过是以圣人安危为重罢了。”   如此一来,袁思艺的猜疑非但没有被打消,反而愈发怀疑了。   他认为自己最初的预想没错,薛白很可能就是废太子瑛遗落在外的儿子,所做都是为了篡位。只不过今夜的目标不是圣人,而是太子。   ***   李亨久久仰着头,直到脖子都酸了。   在他身后的广场上,金钱洒了一地,群臣们俯身拾起金钱,欢喜地叩谢君恩,而圣人的身影依旧在花萼楼上方岿然不动。   唯有李亨,只顾烟花。   那绚烂的烟花在他的眼眸中绽放,他看得入迷,眼都不眨一下,似乎在期待着发生些什么。   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心潮澎湃,脑子里不知涌起了多少惊涛骇浪。   等他登基了,他要励精图治。削减宫中用度、放还三万宫人,还只是小事;他还要改税法,租庸调已走到尽头了,他打算就改用薛白提出的双税法;他要流放杨国忠,整顿吏治;他要削平安禄山,安抚关东百姓,防范大乱于未然;他还要击吐蕃、治回纥、灭契丹,把祖宗社稷从昏君手中接回来,创下无数的丰功伟绩。   只要登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然而,万紫千红开遍,终有落幕的时候,天上的烟花开始渐渐稀落下来。   夜色还很平静。   “这……”   李亨嚅着嘴唇,差点要开口去挽留那将要消逝的光焰。   他的期待感被高高地举起,却又被轻轻地放下了。随着最后一道焰火划落,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往天空寻找着,仿佛是不舍那份美丽。   星光满天,在他眼里都不如烟花璀璨。可烟花就是短暂,星光才是常态。   李齐物没有说到做到,出什么差池了吗?   想着这个问题,李亨渐渐感到背上一片冰凉。   “殿下还没看够吗?”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而他方才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不免被吓了一跳。   他回头看去,见是袁思艺,愈发恐惧,腋下有冷汗流了下来。   “圣人召见,请殿下随老奴来吧。”袁思艺开口道。   “是。”   李亨心中预感到不妙,甚至忘了答礼,他抬头看了眼圣人高高在上的身影,举步正要走向花萼楼。   然而,袁思艺却是往旁边一引,小声道:“殿下,这边,圣人在勤政楼。”   李亨脑中仿佛“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他意识到自己完了,又一次被他的亲生父亲陷害了。   可他做了什么?   他不过是老老实实到千秋节来祝寿,什么都没做!   “殿下?请吧。”   “阿翁。”李亨拉着袁思艺的衣袖,低声哀求道:“保我。”   袁思艺一向对李亨态度一般,因他收受了安禄山太多的礼物,自认为东宫对他不会有太多好感。但说到底,袁思艺还是圣人的家奴,一直以来也是看着太子受了多少窝囊气,这次见李亨被薛白陷害,吓成这个样子,心中也是唏嘘。   “殿下到了圣人面前,实话实说便是,此番并未发生甚大事,无非是有臣子构陷殿下,解释清楚也就好了。”   “是谁构陷我?”   袁思艺脚步不停,心中思量着,认为若能助李亨与薛白较量,也许能阻止或揭破薛白的阴谋。   说白了,今夜毕竟未曾真的发生什么,李亨也许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遂开口道:“殿下既想知道,可万莫说是老奴说的……”   李亨听了,请求道:“阿翁可否让我先见薛白一面,我套他几句话,也许能找到破绽,证明清白。”   ***   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走到了宫墙边,向薛白招了招手,正是杜五郎。   “烟花放完了?我们的差遣也办完了吧?”   “别鬼鬼祟祟的,让禁卫误以为是刺客,把你射杀了。”   “啊,真的?”杜五郎没想到这般严重,缩了缩脖子,“这个皇宫,再不来了。”   薛白问道:“与李倓说过了。”   “说了。”杜五郎道:“你真不是要害他吧?他人其实蛮好的。”   “我让你告诉他的,可有一句假话?”   “那没有,差不多都是真的。”   “你把真话告诉他,是提醒他,是为他好,岂能是害他?”   杜五郎无奈,道:“我说不过你,反正,该说的我都和他说了。”   “他是何反应?”   “追着广平王去了,我跟丢了,再没找到他。”   薛白亦有些疑惑,他确是想诈李俶、李倓有所动作,以证明李齐物与东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到最后,只有李俶找到了李齐物,李倓却不知去了何处。   好在,李俶的举动已经坐实了李齐物就是东宫的人。   不多时,却有小宦官过来,请薛白随他走。薛白没有推拒,跟着走了一段路,在长廊下遇到了李亨。   那小宦官很快退下,薛白环顾一看,只看到袁思艺等在前方的转角处,举止显得有些着急。   薛白道:“殿下还不快去面圣?”   “做个交易如何?”李亨拥有的时间很短,却得在面圣之前确定事情的严重程度,遂以最直接的方式问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薛白很给他面子,上前两步,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对话,道:“我想要殿下的命。”   短暂的沉默,李亨顾不得体会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心情,问道:“你凭什么?”   “凭伱保不住。”   李亨想要最快地摸清薛白的底牌,好知道还有没有可以拿出来交换的东西,来化解这次危险。巧的是,他确实还有一些东西是薛白想要的。   所以,薛白才愿意与他做这场谈话,并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都没发生。”李亨道,“你未必就陷害得了……”   薛白简促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是否与李齐物合谋,你心中清楚。”   李亨再次吃了一惊。   今夜只有他们两个人最清楚,薛白做的这一局对李亨的杀伤力有多大。哪怕是袁思艺都还没理解到此事的严重程度,觉得什么都没发生。   可事实如何?   李亨之所以只听得“变天”二字就相信了这种可能,并且留在花萼楼静观其变,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此时此刻,对上薛白那双洞悉一切的眼,一段又一段的对话回响在了李亨脑中——   “圣人命薛白为烟花使,要在千秋节办一场烟花典礼,据我所知,烟花为危险之物。”   “有多危险?”   “据鲜于仲通麾下去过南诏的士卒称,制烟花用的火药十分凶险。”   “殿下之意是?”   “我担心薛白蓄意弄出这场烟花典礼,是要对圣人不利,想让将作监去盯着。”   “……”   后来的对话,李亨刻意地不去回想,潜意识里认为只要不想,它们就不曾存在过。   事实上这些对话也不该有第三个人知晓,因为它们全都发生在最隐秘之处。那薛白如何知晓的?他终日只顾倚红偎翠,与杜妗……   想到杜妗,李亨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差点跳了起来。   他豁然想明白了,薛白故作风流,实则每次与杜妗幽会时都听了她于长安城内打探到的消息。那女人本就心机深沉,如今更是多了许多狠辣手段。   而李齐物每次乔装打扮前来与他相见,都没瞒过杜妗的眼睛。薛白知晓了他与李齐物会面了几次,便能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一切,圣人知道吗?   李亨不敢再往下想,已经足够深刻地意识到方才在花萼楼下那不动如山的一站,后果到底有多可怕。   当年,李瑛、李瑶、李琚三人披甲入宫,根本就没有要害圣人的打算,尚且被赐死……他再次打了个冷颤,在薛白的目光下回避了眼神。   “储位我不要了。”李亨心痛欲死,低声道:“别再赶尽杀绝,废储对你没好处,李林甫开棺曝尸的下场就在眼前,保我一命。”   “我想要什么都行?”   李亨稍稍迟疑了一下。   突然,远处传来了大响声,似乎是又一枚烟花炸开来。但两人抬头看去,并未看到天空中有何焰火,反而听到了大象的叫声。   花萼楼的方向一片混乱,该是有烟花惊到了大象,引起了人群的恐慌。   真说起来,这会是一个绝佳的刺驾机会。   李亨愣了愣,转头看向薛白,怀疑是薛白动的手脚,即使不是,出了这等变故,薛白身为烟花使,定然要担大罪。   然而,薛白竟也有一瞬间的茫然,显然这情形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若不是他,还有谁?   而薛白的不解只有片刻,他很快想明白了原因,道:“好吧,李齐物已经完了……”   ***   杨玉环觉得,自从圣人听说了李林甫想沾他元气一事之后就常常变得奇怪起来。   今夜本是说好要好好观烟花的,可事到临头,圣人却让她独倚阑干,他自登上高楼去享受百官的贺拜了。   但,她心情还是很好,因今夜的烟火比她预想中还要美。她醉心于此,之后想到烟花的美丽如此短暂,就像她也只有寥寥几年的青春,不由大为伤感。   于是,背着人时,她少见地抹了抹眼角,擦掉了那无意间流下来的泪痕。   “贵妃,怎么了?”   “风太大了。”杨玉环回过身来,又是笑靥如花,道:“我还想再看烟花。”   “这烟花都放完了。”   “不管,你去问问那烟花使,能否再放一支,只一支都好。我不信他没有备着的。”   张云容无奈,只好道:“容奴婢去请问高将军。”   她遂往高楼上跑了一趟,回来之后说是被拦着,没能见到高力士,但高力士的心腹宦官已经代为传达了。又过了一会儿,消息回来,圣人答应再给她放几颗烟花。   “真有备着的?”   “该是有的。”   杨玉环继续站在栏杆边看着,等了一会儿,竟真有小宦官抱着一颗烟花放在楼下准备点,她不免得意一笑。   然而,也许是那小宦官太慌了,点燃引线就跑开。之后“咻”地一声,烟花横着射向了花萼楼,砰地在楼前炸开来,吓得宫娥们纷纷尖叫。   偏偏今日用长鼻卷了灵芝给圣人贺寿的大象正在那儿,登时受了惊吓,不受控制地撞向人群。   “啊!快跑啊!”   “不许伤了吉象!万莫伤了吉象……”   眼看着那大象马上要撞进百官之中,忽然有一道娇小的红衣身影手持着百尺竿,一跃上了戏台,狂奔过戏台之后,毫不犹豫跳下,竟是跳在了大象的背上。   见此情形,杨玉环不由惊得捂住嘴。   然而,那红衣小女子跳上了象背也于事无补,大象已经撞翻了两个官员,眼看就快要踩死人了。   “捂住它的耳朵!!”驯象人疯了一般追在大象后方奔跑,大喊道:“捂住它的耳朵。”   “好哩!”   那红衣小女子大声应着,竟是在象背上缓缓站了起来,俯身过去摸它的头,然后轻轻捂住它扇子大的耳朵。   过了好一会儿,混乱平息下来,人群中响起一片夸赞之声,倒像是看了一场表演般。   “那是谁?好矫健的身手。”在楼上看着这一幕的杨玉环不由问道。   “是公孙大娘的徒儿,李十二娘。”张云容道,“她似乎有些官司在身上,虢国夫人护着,才没人敢动她。”   “想起来了。”杨玉环道,“我要她给我当护卫,快去带她上来,我赏她一杯酒喝。”   “喏。”   这一点小风波过后,杨玉环方觉玩得尽兴了,转过身,却见有龙武军押着一人走下台阶。   她看着不由疑惑起来,暗忖建宁王如何跑到花萼楼里来?又犯了何事,被禁卫拿下了?   ***   勤政务本楼。   殿内站着许多人,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落针可闻。   帘后,李隆基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只见高力士、袁思艺都已恭候在那,准备禀报了。   “说。”   “回圣人,花萼楼前出了乱子,老奴查过,该是烟花制得有问题。先已把将作监李齐物带去询问了。”   “问仔细了。”李隆基淡淡道。   高力士道:“这李齐物怕是与水神火神有冲,当年通黄河漕运也是,凿山石入河,激得水神发怒,湍激不能行舟;前两年他长安的宅院又失了火;再加上今夜,气运真是不好。”   他说笑着,仿佛想把事情止于李齐物。   但李隆基不接茬,脸色冷冰冰的。   袁思艺见状,遂禀道:“圣人,太子到了。”   “召。”李隆基指了指陈玄礼,道:“你三人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高力士一听,便知圣人这是决心要废太子了,忧心不已。思忖着,还是劝道:“圣人,今夜之事,恐与太子无关。”   “朕会等到李齐物招供。”   “可国本……”   “今日是天长节。”李隆基忽然叱了高力士一句,“你等贺朕天长地久,是真心的吗?”   高力士连忙应道:“老奴自是真心。”   “既是天长地久,又要何储君?或是你们全都是欺君!”   这话,连高力士都回答不了了,从某方面而言,圣人说的一点都没错。可谁能想到这样一句无赖的话,竟是出自圣人这样的一代明君之口。   不多时,李亨进了殿。   “儿臣请父皇安康。”   李亨老实地径直拜倒,不给李隆基任何苛责问罪的机会,道:“今日天降祥瑞,可见上苍亦认为父皇功高千古,该长长久久,万寿无疆。至于儿臣,体弱多病,更非嫡长,难堪社稷重担,请将太子之位让于长兄,恳请父皇恩典。”   他努力让语调更饱满些,希望显出真挚的情感来,但声音还是很虚,透出了无尽的悲凉。   连陈玄礼都侧过了头,觉得太子殿下甚是可怜。   唯有李隆基不觉得这个儿子可怜,厌恶其假惺惺的模样,想到李亨站在花萼楼下盼着他死的样子,他的心已经冰冷如铁,他很想问一句“你只怕已想好登基之后要做什么了,朕如何敢废了你?”   但他开口,却是温言温语。   “你是朕的儿子、朕的太子,朕岂能因你‘体弱多病,更非嫡长’就罢免了你?起来吧。”   李亨不起,把头抵在地上。   袁思艺见状,不由疑惑,暗忖太子不去自辩,把罪责推到薛白身上,反而主动让位于庆王,这又是为何?   捧杀?   李亨匍匐在那,头都没抬,却能深深感受到李隆基可怕的杀意。   他深知自己必须得在李齐物“招供”之前辞掉储位,否则一旦让李隆基继续听更多细节,他真的会死得比李瑛还惨。   “儿臣斗胆,有几句触怒父皇的话……孩儿今夜回想到二兄当年之事,深感其冤。孩儿当年不曾为他求情,心中无比惭愧,不忍为储君,恳请父皇……”   “他冤枉,你冤枉吗?!”   李隆基突然勃然大怒,拿起金杯砸在李亨头上,叱道:“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李齐物,朕冤枉过你一次吗?!”   这次,李亨竟是没有再唯唯诺诺,而是抬起了头。   有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他扛着可怕的压力,继续说着。   “孩儿深感二兄之冤,不愿居东宫,恳请将储位让于长兄,否则,若待孩儿继位也必为二兄翻案……孩儿忤逆,该死!” 第390章 国本动摇   当受惊的大象撞翻了花灯,火焰燃起,李琮因站得位置太前,连忙跑到了一旁的庑廊下。   转身见一红衣小娘子跃上象背,他不由拍手叫好。   “好!”   一片混乱之际,忽有人到了李琮身后,问道:“庆王还在这看表演呢?”   李琮回过头,黑暗中见来人高挑,先以为是薛白,之后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眼神中浮现出疑惑之态。   “是薛郎让我来,有一句话转告庆王。”   “什么?”   “废太子就在今夜,请庆王早做准备……”   李琮乍然听闻这消息,惊喜不已,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花萼楼前的乱象吸引。   他遂与来人隐入角落的阴影中,低声嘀咕了几句。   这算是今夜发生在兴庆宫的又一桩隐秘的小事,但不知花萼楼内外还有多少双眼睛正在仔细探寻着每一个人的秘密,报于圣人。   圣人要知道一切。   ***   勤政楼,大殿内只有寥寥五人。   “父皇只怕不知。”李亨也许是自知储位难保了,跪在那又道:“父皇废杀二兄、五郎、八郎以来,世人莫不冤之。不仅是孩儿,换作哪个兄弟继位,都会平反此案以树立威望。孩儿身为储君,却要陷入不义、不孝之地步。”   “你是在说朕错了?”李隆基问道,“三庶人天下冤之,唯朕不知,你是指朕老糊涂了,不辨是非了?”   李亨心灰意冷,应道:“错的是孩儿。”   这种对峙的氛围中,高力士不由为李亨捏一把汗。   袁思艺感受着圣人身上的杀意,反而在心中暗暗叫好。他算是看出来了,李亨这一手应对太聪明了,比任何解释都有用。   哪有要被废的太子还指定下一个储君人选的?这不对。   而一旦圣人的心思被这个“不对”所吸引了,就会容易下意识地忽略李亨心存悖逆之事,注意力被转移到别人身上。   李隆基虽勃然大怒,但再生气也不至于现在亲手斩杀李亨,既决心要废储,此时看着李亨就像是看着一块没有政治生命的木头。   对木头撒气没意思,他遂招招手,让袁思艺近前来,问道:“回答朕,他方才见过谁吗?”   这问题让袁思艺有些惊恐。   “说。”李隆基道:“你们瞒不住朕,朕的皇位不是唯唯诺诺等来的。”   “孩儿见有烟花惊了吉象,想必是烟花使出了差池。”李亨这次竟很有担当,抢先回答,“出了乱象之后,孩儿便得到召唤,为应对父皇问话,便问了薛白,他却说,李齐物欲刺驾。”   李隆基根本不屑于这种假惺惺的解释。   高力士代为叱问道:“太子一进殿便要自请让出东宫之位,可是承认了与李齐物有勾结?!”   “不敢瞒父皇。”李亨有些犹豫着,道:“我教导无方,生养出了不孝的儿子……”   袁思艺听闻,暗叫高明,知太子这是要把罪责推到某個儿子身上。   因为李亨一直被幽禁在少阳院,出宫的机会不多,有几次偷偷会晤李齐物,都是带着一家人到道观上香。这办法还真是可行的。   如同韦坚案、杜有邻案一样,太子若是再次自断一臂,也许能搏得圣人的原谅。   “你生养出了不孝的儿子?”李隆基脸上浮起讥意,道:“朕也一样。”   李亨无视这样的讥讽,心想着该推出谁来承担圣人的怒火。他虽有好几个儿子,但有份量且牵扯到这些事里的只有两人,长子李俶、三子李倓。   据袁思艺透露的消息,李俶今夜去见了李齐物,怕是很难保住了。但,李倓与杜五郎交好,倘若推到李倓头上,是更容易把罪名推到薛白头上的。   同样是舍一个儿子,舍长子相当于认了罪,舍三子则还有翻盘的机会。   给李亨思忖的时间不多,他沉吟着,正打算继续开口,殿外隐隐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在宫中,宦官走路与禁卫走路声音完全不同,宦官的脚步轻如猫,禁卫披着甲胄,脚步声重如大象。且禁卫到了殿外复命,往往是有重要之事,此时听得外面的脚步声,陈玄礼便告了罪,到殿外去询问。   他们小声说着话,偶然间有风把话语吹到了李亨耳中。   “建宁王……花萼楼……”   其中好像有这两个关键的词语,又像是没有。   过了一会儿,陈玄礼走回了李隆基身边,附耳禀报了一句。   李亨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等了等,待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方才继续告罪。   “孩儿的长子李俶,与薛白争风吃醋,有私怨,得知薛白担任烟花使之后,想要陷害薛白。”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最大的罪状是方才得知“变天了”还一动不动,置圣人生死于不顾,此时在做的就是解释好他所认为的“变天”是何意思。   “孩儿有罪,明知李俶、李齐物要在今夜搞出动静构陷臣僚,却未出面阻止。”   李亨终于说完了,因被算计了太多次,他显得如此熟练、乖巧。   李隆基依旧不屑于这些证词,但,他耳边却回想着方才陈玄礼所说的话。   ——“禀圣人,建宁王在烟花燃放之时,跑到了花萼楼对禁卫提醒或有人将要刺驾,已被拿下了。”   一整夜,终于有一个人做了一件对的事,让李隆基感受到子孙当中,还是有人是关心他,真正在乎他的安危的。   虽有子孙数百人,这份关心却是他所缺少的。   也许是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李隆基身上的杀气终于消褪了许多,叹息着开了口。   “今夜,朕忽然想到了朕的长兄啊。”   闻言,李亨悲伤地闭上眼,他知道自己的请求被圣人答应了,他艰难地保住了性命,但马上要丢掉比他性命还重要的太子之位。   因李隆基说的“长兄”正是“让皇帝”李宪,太子不愿再当太子,让位于兄弟,这在大唐是有先例的。   问题在于,李隆基已经废过一次太子了,且李琮收养的是李瑛的儿子,李隆基真的会这般轻易就把储位交到李琮手里吗?   李亨正悲中从来,却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还不是最后的决定,当着几个心腹的面感慨一句,只能算是透露心意,不是正式旨意,这是试探,试探他与李琮的反应。   “孩儿愿学大伯!”李亨当即行礼。   他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等敌人犯错。   “好。”李隆基成全了他的心意,吩咐道:“去把李琮招来。”   ……   因李琮那被抓伤之后的丑陋长相,李隆基与这个长子并不亲近。   而很久一段时间里,李琮自知没有希望成为储君,养成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单纯性格。当然,他未必是真的单纯,只是看起来城府没那么深。   不像李亨,一看就是每天在琢磨着怎么当皇帝。   尤其在今夜,两个儿子一对比,李隆基竟是感到对李琮颇为满意。   当他活到年近七旬,已不再苛求储君的长相了,立李琮为太子最大的障碍反而是他那几个养子。   可方才李亨所说的话虽然大逆不道,却有几分道理。三庶人案天子冤之,这不假,否则武惠妃也不会死了。   倘若……倘若他有朝一日贺崩了,新君确实很可能会平反三庶人案。既然如此,倒不如就让李瑛的儿子来,反而对他的身后名有好处。   这决定并不容易做,换太子毕竟是大事,还得要观察。   “孩儿请父皇安康。”   李琮入殿就看到跪在那的李亨了,心知薛白所言不错,今夜储位果然要有变动。他走到了李亨身旁,努力摁耐住心中的激动,以平静的语气问安。   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然而,他太缺乏权术斗争的经历,只目光间的微微闪烁,已出卖了他的心情。   李隆基微微眯着眼,观察着,意识到李琮已经提早知道了他今夜想废立太子。可这决定,连他都是不久前才下的,李琮又是如何知道的?   除非,正是李琮算计了李亨。   带着这想法,李隆基再次招过高力士吩咐了几句,命他仔细查探。   这般大事,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决定下来。李隆基一挥手,自摆驾去歇息,命散了宴席,独留下一些与此案相关的人员。   ***   御宴结束,官员们山呼着“天长地久”的祝寿词,出了兴庆宫,言谈间还在为今夜见到的诸多表演与盛大的烟花而兴奋。   这种兴奋还蔓延在长安城中,因为满长安的人们几乎都看到了烟花。除了兴庆宫,城墙上也有燃放烟花,把圣人长寿的好消息分享于百姓。   唯有寥寥几个官员,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来。   “今夜算是出事了吧。”   “你是说那烟花惊了大象,差点冲撞了人群?”   “我方才留意到,有内侍把中书舍人薛白留下来。”   “那是他这烟花使差事办得妥当,听闻贵妃很喜欢今夜的烟花,该是留他问询。”   “没发现太子也未出宫吗?”   这样的议论一开始只在极小的范围内展开,但没过两日,朝堂上便有了传言,有说太子纵容李齐物意图行刺的,也有说天降详瑞,太子以体弱多病为由请让储位。   消息不知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似乎是宫廷在试探朝野的反应一般。   倘若没人态度强烈地支持太子,圣人也许真会废了太子。可事实上,那些能为了支持太子而态度强烈之人,这些年已经都被李林甫剪除了。   眼下是圣人独断朝纲的时局。   ***   鹰狗坊。   宫中有五坊,由闲使廄使押主管,以供圣人时狩,分为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鹰狗坊是对其的统称,因此地空闲,宫中有重要人物犯了错也会被关进来。   上次被关在这里死掉的皇子有李琰、李琩。   李亨也被关到了这里,心中有多紧张可想而知。好在,他与李琰不同,他是被关在一间庑房中,而非笼中。   到了八月初八,张汀终于来看他了。她端着食盒,亲手把带来的膳食一道一道摆在桌案上,倒显出些贤惠的模样来。   李亨见了,叹息道:“此番我是凶险了,唯恐牵扯到你和孩子。”   “那能如何,我还能与你和离了不成?”   张汀是个言语犀利的,故意这般大声说了一句之后,把李亨往里推了推,小声道:“此间对你看管不甚严,伱该还有机会,我是说有机会保住储位。”   “真的?”   “高将军在帮我,今日我能来看你便是他出了力,还让我们夫妻私语。”   李亨心里当即有了希望,问道:“你可有向他打听到什么消息?”   “各种消息都有,该是圣人在试探朝臣们的反应。”张汀道:“据高将军所说,圣人在怀疑李琮与薛白合谋构陷你。”   “事实确是如此!”李亨眼神一亮,暗忖对手终于露了破绽,“能找到证据吗?”   “有人看到,天长节那天夜里,李琮与薛白有过秘谈。更重要的是,李琮似乎已经招供了。”   “真的?”   “消息还不确切,我会继续打听。”   李亨欣慰不已,握住张汀的手,柔声道:“汀娘,多亏了有你。”   张汀不吃这一套,脑子里想的是如今李俶这个长子落了最大的罪,那东宫只有她的儿子是嫡子了。   说着话,有宦官往这边走来。   张汀回过头,道:“让我们再多聊一会,我会重重赏你。”   “是,还请两位回十王宅聊,可慢慢聊。”   “何意?”李亨目露惊喜,他听那宦官的语气,像是要把他放出鹰狗坊。   接着,他才留意到对方的称呼,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且回府等候旨意,到时便知。”   李亨、张汀脸色顿时苍白,若说他们此前只想保住性命,待真正得知储位不保,还是感到一阵巨大的失望。   然而,一切也由不得他们的意愿,那宦官招了招手,一队人便冷着脸上前要带他们出宫,而刚刚摆在桌案上的膳食则被无情地留在了鹰狗坊。   他们没有再被送回少阳院,少阳指东方,象征的是东宫,李亨已没有资格住在那里,他们被送回了十王宅。宅院外守卫重重,宅院内仆婢都已经换了人,幽禁之意十分明显了。   之后,那些宦官又让李亨沐浴更衣,等候宫中旨意。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终于,高力士捧着圣旨来了。   “储副者,天下之公器,若失其宜,海内失望,非社稷之福……太原牧、庆王李琮,朕之长子,当践副君……”   李亨脑子里一团大乱,呆立在那不知所措。   直到高力士走到他面前,把那圣旨递在他手里,叹道:“忠王,接旨吧。”   “孩儿领旨。”   “还未谢恩。”高力士再次提醒道:“圣人准了你的请求,又复封忠王,岂能不谢恩?”   “孩儿谢恩。”   高力士无话可说,无力地点了点头,转头就要走。   “阿翁。”李亨忽然唤住了他,道:“那件事,你也知道的吧?”   “忠王说的是哪件事?”   “薛白之所以如此行事,难道真是二兄……”   高力士以眼神止住了李亨的话,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与李亨走到无人处说话。   “那传闻已被证实是假的了,忠王如何又提起?”   “有此怀疑者不在少数。”李亨道,“薛白若就是与长兄共谋害我,阿翁真没猜测过这个可能?否则为何这次不出手帮我。”   高力士摇了摇头,道:“正是因为你这般想的,所以才丢了储君之位啊。”   “何意?”   “这世道,看人总是先看身世。因薛白来历不明、官奴出身,世人往往对他有所偏见。前些年,李林甫便常常在圣人面前状告薛白,可最后,那些罪状总能被证明是假的。”   高力士不急着回答李亨的问题,反而这般慢吞吞地说着看似无关紧要之事。   之后,他才道:“忠王总说旁人谋害你,可圣人一查,旁人所检举的皆是忠王所所作所为;忠王总说旁人居心叵测,可圣人一查,旁人每每是清白的,要圣人如何看?”   李亨依旧不明白,追问道:“何意?长兄与薛白密谋,这不是众所皆知之事吗?阿翁此前还告诉汀娘,在天长节当夜,他们还秘谈过一场。”   高力士摇头,语露失望,道:“忠王竟还敢提此事,你这般做救不了自己,只会让圣人更加发怒。”   “什么?”   李亨都迷糊了,他分明听张汀说过,李琮都已经招供了,在到勤政殿觐见之前,就见过薛白的人,事先知道了圣人想要易储的心思。   如此显而易见之事,怎忽然之间又成了这样。   “阿翁莫不是认为是我在陷害长兄?”李亨道:“反了啊,我才是被陷害的那个!”   “禁卫们在花萼楼上用千里镜看得很清楚,与庆王交谈者并非薛白。”高力士道,“忠王只怕还不知吧,那千里镜一度也为你洗清了圣人的怀疑。”   李亨道:“不是薛白,那是他派去传话的人。”   “那是广平王身边的人。”高力士道,“是为了给忠王你脱罪,故意为之……”   “不是。”李亨惊愣了一下,道:“他们之前一定就有所共谋!”   “没有。”高力士道:“庆王与薛白几乎毫无来往,至少禁卫不曾查到有任何痕迹,只查到忠王你与李齐物交构频繁。”   “我冤枉的。”   “忠王扪心自问,冤吗?”   眼下的情形真不是高力士愿意看到的,在圣人打算废太子之前,他总是会尽力保全太子。可一旦尘埃落定,他也不会再为李亨去重夺储位。因为他保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国本、是社稷的稳定。   一句话问完,他施了一礼,别过李亨,转身离开了十王宅。   接下来,他还要到庆王李琮处宣读旨意。   ***   薛白也是在这一天走出兴庆宫的。   因为那一支造成乱象的烟花,他挨了不少罚,可这件事根本与他无关,他猜想那是李隆基为了找个借口处置李齐物而使人做的。   宫门外,建宁王李倓正站在那整理着马鞍,神情有些落寞。转头见了薛白,沉默了许久,还是走上前来。   “你惭愧吗?”李倓开口问道。   “还好。”薛白道,“没什么好惭愧的。”   李倓道:“我待你以诚,你却设计害我,岂非不义?”   “哪有你待我如何,我就要待你如何的。打个比方,你腰缠万贯,非要买下贵重礼物送我,便一定得让我也花金钱送你一件礼物吗?”   “不必你回赠我礼物。”李倓道:“可我送你礼物,你哪怕不心存感激,也不宜害我吧。”   “是不宜,好比当年我拼命为东宫脱罪,令尊却使人活埋我。”   李倓并不想谈论这件事,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他抱拳道:“好吧,若此番我不怪罪于你,过往之事可否烟消云散了。”   “存在就是存在,岂是说散就散的?”   “你已害得我阿爷丢了储位,还有何过不去的。”   薛白指了指远处的一间酒楼,与李倓一起往那边走去,道:“并非是我心里过不去,而是事情发生过,我既看清了李亨的为人,彼此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不是强求能强求来的。”   李倓牵着马,与薛白并肩而行,道:“你我打交道虽少,可我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你绝非如李林甫、杨国忠一般只顾私利之辈,你心中有社稷百姓。”   薛白也不谦虚,道:“建宁王该是也如此,否则,你我也没什么好谈的。”   “可你这一次做错,你的所作所为,对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   “是吗?”   李倓环顾一看,见周遭并无旁人听他们二人说话,道:“圣人倦政、厌政,沉迷声色,用人亦看走了眼,朝中有杨国忠、边镇有安禄山,今日之大唐虽歌舞升平,实则吏治败坏、税制渐崩,内忧外患。这等时机,你不劝说圣人,不对付奸臣,不防备狼子野心之辈。反而动摇国本,你这是助纣为虐,在社稷百姓头上加了一把火。”   “国本?”   薛白闻言,喃喃了一句,像是在思忖着这国本是什么。   “你口中的‘国本’,指的是你阿爷,指的是他这个人吗?”   “我告诉你,远远不止。是太子,是稳定,是君臣父子,是制度规矩,是礼仪王法。”   “原来你还知道!”薛白叱道,“既然如此,当你们口口声声说着要保国本,实则却本末倒置,把李亨个人前程置于首要之时,他就已经不是国本了。不仅是我不服,李林甫也不服、安禄山也不服,由此推之,祸乱的开始,就是因为你们天子父子的自私。”   “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说,你阿爷最多算一个摇摇晃晃的国本。”薛白道:“回到最初的话题,我不惭愧。从那位太子活埋我的那一刻开始,我看透了他的懦弱自私,一个不断抛舍妻子臣子来保全自己的太子一定成不了明君。我不服他,正好,安禄山也不服他。那好,我们就从这个最初的问题来解决。”   李倓剑眉一拧,道:“你知道我阿爷为了社稷,倾注了多少心血,他想的是苍生……”   “也许我比你们更在意这社稷。”   “呵,你甚至不姓李。”   薛白若有所思,像是问李倓,又像是问自己,喃喃道:“是吗?那真的需要姓李吗?” 第391章 下一步   春明门大街热闹非凡。   因前几日的烟花是在兴庆宫放的,这里算是观赏烟花最好的地点之一,近来酒肆中议论纷纷的都是天长节当夜的绚烂景象。   熟客们对此事见识得多,便可拿出来夸耀吹嘘。   “我如何没看清?那颗‘万紫千红’就是在我头上炸开的,接着有东西砸在我脑袋上,你们猜如何?我拿手一捂,拾到了这个。”   那是一枚金灿灿的开元通宝,生客们看了,都眼馋得很,一脸羡慕地围着熟客问更详细的情形,酒肆的生意也由此更好,更显繁华。   开元通宝其实不是年号钱,而是高祖开国时就开始铸造的,取的是开皇长治之意。当今圣人每逢节日都喜欢在花萼楼往下洒钱,往日唯五品以上官员有赴宴资格能抢到钱,这次则是被烟花带到了宫墙外。   花萼楼不同于历代深宫,墙外就是市井街巷,圣人在花萼楼观赏烟花,庶民百姓也能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故而说是与民同乐,继承了太宗皇帝“载舟覆舟”的亲民思想。   八月平时花萼楼,万方同乐是千秋。   这等气氛中,有两个年轻人把马匹丢给了随从,在胡姬的引领下进了康家店,要了个楼上的雅间。大堂上的散客们不由纷纷侧目,激赏于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一样的身长玉立,气宇非凡。   他们走过二楼的走廊,偶尔能听到别的雅间里有人在大声地议论着。   “我不信,国本岂可轻易动摇?!这消息若是真的,我当你们几個的唾壶。”   “我也不信……”   李倓转头看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清说话的是什么人,想必是国子监的生员吧。年轻人总觉得世间事该有一定的原则,可事实上,掌控权势的人总能随心所欲地践踏他们的认识。   三庶人案过了十余年,人们又开始以为圣人会循规蹈矩了,还“国本不可轻动”。   “喝酒吗?”薛白落座,点了两盘菜肴,问道:“来一小壶青梅酒?”   “你酒量不好,偏喜欢学人张罗上酒。”李倓一语双关,道:“岂非不自量力?”   “喝酒在于诚意。”薛白道:“我酒量虽浅,冒着喝醉的风险陪你饮一杯,便是我的诚意。”   “国事却不能只有诚意啊。”李倓感慨了一句。   他之所以想找薛白谈谈,目的在于试探。他很想知道薛白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算计了他阿爷,是因为当年的一箭之仇还是因为政治投机,或另有隐情。   等到酒端上来了,他连着给自己倒了三杯,一饮而尽,把杯子翻过来,示意自己喝好了,故意挑衅地看了薛白一眼,道:“庆王虽长,然而相貌有损,才能平庸,岂可为储君?就像你的酒量。”   薛白的态度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他端着酒杯不饮,沉吟道:“庆王是我不得已的选择。”   “哦?”   “我与你阿爷有仇,再加上妗娘之事,他若登基,定要杀我。”薛白问道:“妗娘,你知是谁吧?”   “嗯,知道。”   “那抛开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不谈,我对付你阿爷,有充分的个人理由,伱能理解吗?”   “你若娶了月菟,这些就迎刃而解了。”   薛白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晚了,我不信李亨,不过,我也许可以信你?”   “信我什么?”李倓讶然,不解薛白这是何意。   “假若。”薛白先申明了一个前提,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道:“假若我有朝一日辅佐你登上皇位,你会杀我吗?”   李倓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在他看来,如今薛白已辅佐李琮登上了储王,成了头号功臣。接下来该做的无非是专心辅佐李琮积蓄实力。   他震惊之下,脑子一时没能转过来,遂自嘲一笑,问道:“你在耍笑吗?”   “不,我想了很久,庆王才能不足,膝下几个养子也是唯唯诺诺,无一英才。圣人在,他可以平平安安地当储君,可若有不妥,他镇得住局势吗?”   “不能。”李倓道,“莫说往后,便是如今圣人还在,庆王也未必服众。”   “可你若站在他这一边呢?”   李倓当即讥笑道:“我岂可能站在他那一边?”   薛白反问道:“不能吗?你再想想。”   李倓低头,抿了一口酒,思忖着这个提议,意外地发现,其实他与李琮之间竟然真是互相需要。   李琮在这个年纪才被立为太子,根本来不及树立权威、积蓄实力,急需要有更多的宗室、官员支持;而他阿爷被废,兄长被牵连进大案,处境岌岌可危,若倚靠李琮,也能从这不利的处境中脱困。   就眼前而言,李琮的四个养子皆非英才,若有他这个“小李三郎”的辅佐,正可弥补双方的短处;从长远来看,等到双方互相利用完了,极可能会翻脸、甚至拔刀相向,可到了那时,天时地利已掌握在他这个更年轻的一方手里了。   这般一想,李倓就能理解薛白为何说可以辅佐他了。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接受如今的形势,李亨已经痛失储位,他必须放下怨恨,割舍掉所有的个人情绪,以最冷静、理智的态度去进行下一步的决择。   “哈。”   李倓一口酒落肚,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浸淫权术之人。”   薛白道:“不能接受?”   “我不习惯这般快就背叛我阿爷。”李倓道,“他废储的诏书只怕还未在手中捂热,你就要我转头认旁人作父?”   “权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性,我们只有学会抛下礼义廉耻,变成怪物一般的政客,才能在眼下的朝堂中生存下去。”   李倓没有回答,他还在权衡着。   薛白有耐心等着,因为目前与李倓合作非常值得,他是天长节唯一关心圣人安危的皇孙,受到圣人的喜受,他还是东宫最大的柱石,与东宫一系的将领们交情不浅。   “不行。”李倓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你宁可皇位回到废太子的血脉,也不愿放下颜面?”   “我没那么在乎皇位。”李倓道,“真的。”   薛白深深凝视了他一眼,判断着他是否想要讨价还价,之后道:“先吃菜吧。”   李倓夹了两口菜,意识到谈话的节奏已经被薛白所掌控了,他原本想要试探的诸多问题到此时还没开口。   而对薛白或有可能是李瑛之子的怀疑也减淡了些,倘若此事是真的,薛白岂能对李琮、对自己的四个兄弟如此绝情?   “眼下的情形,是你为庆王点了两盘菜,刚端上来,你就打算独吞啊。”李倓道。   薛白莞尔道:“我不是正在与你分享吗?”   “为何是我?”   “你有诚意。”薛白道:“在朝中争权力时我们是对手,但我们都希望大唐社稷好,面对忧患,我们应该携手。眼下时局日渐崩坏,内有杨国忠奉承圣意、外有安禄山狼子野心,你身为皇孙,该担负些责任。”   李倓讥道:“所以,你对付我阿爷?”   话题又绕了回来,但这次,薛白有了不同的回答。   “易储之后,我们可以稳住安禄山。这么多年以来,李林甫一系屡屡对付东宫不成,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恐惧,你知道这恐惧会有多大的后果吗?”   “李林甫一系?今在何处?”   “无所不在。”薛白道:“你以为李林甫一死,他的那些党羽就灰飞烟灭了吗?你看到许多人叫嚣着要把他挫骨扬灰,以为那都是他的敌人,错了,杨国忠、陈希烈、苗晋卿、李道邃、宋遥,以及安禄山,哪一个不是曾经在李林甫门下,与东宫结下深深的过节之人?”   “奸佞之臣,自是爱顺圣意打压国储。”李倓道,这些年,他是亲眼看着这些疯狗是怎么样不顾一切地想要扑咬他阿爷。   说着,他感慨道:“忠臣不多了。”   “安禄山为讨圣人欢心,曾直言‘不知太子为何物’,他害怕你阿爷继位,到时必然要起兵的。”薛白道:“如今,你阿爷被废了,我们方可对他施以怀柔之策,毕竟,安庆宗娶的就是庆王养女。”   李倓目露沉思,道:“然后呢?”   “此举治标而不治本,只能暂缓危机。好在你我还年轻,越往后越有实力,可携手共同化解大唐的内忧外患。”   李倓终于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如何化解?”   薛白道:“杨国忠想压服安禄山,便得取得河西、河东、陇右、朔方四镇的支持,往日圣人忌惮李亨,不愿东宫与边镇走得太近,但如今庆王为储,当没有这等顾虑。只要建宁王愿表态支持新储君,一些原本心向东宫的将领自然会站到庆王这边。”   李倓抬了抬手,不听这些虚的,径直问道:“我能遥望一方节度使?”   “我会与殿下说,一定为你争取。”   “谁才是你的‘殿下’?”   薛白笑了笑,道:“答应了?”   话到这里,李倓几乎已被说动了,他却问道:“即使我今日保证不计前嫌,你就真相信我往后不会杀你?这很重要,关系到你我能否精诚合作。”   他已经思量过了,倘若有一天他登上皇位,很难不对薛白痛下杀手,此事十分难以避免,他认为薛白应该明白。如此,难免要怀疑薛白的诚意。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会是彼此信任的盟友,这就够了。”薛白道:“我们还年轻,时间还长,到时你也未必就杀得了我。”   “好胆量。”李倓举起酒杯。   此事就此说定了,薛白亦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碰。   “你看,只要有诚,酒量一杯就够用了。”   ***   几个穿着袍服的金吾卫进了康家店,四下环顾,寻找着李倓。   如今正是在易储的关键时节,李亨的家小都是得要看管起来的,比如李俶因被牵扯进李齐物的案子,如今都还在鹰狗坊。唯独李倓因为担忧圣人安危,出了宫之后没人盯着。   可百孙院那边的家令见他久久没有回去,不免担忧他跑去做出什么不妥当之事,连忙报到宫中,遣人来找。   “建宁王在此吗?!”   “小人不知啊。”店中小厮答着,见那金吾卫拿出一张画像来,愣了愣,连忙引着他们登上二楼雅间。   推开门一看,只见一个器宇不凡的年轻人负手立在窗边,望着长安街景,目中神色深沉,忧国忧民。   “建宁王,请随小人回百孙院吧。”   “这位效用,认错人了,我并非建宁王,乃中书舍人薛白。”   说服李倓支持李琮,此事光明正大,薛白并不担心为旁人知晓,大大方方应了,抬手道:“建宁王已经走了。”   “是,告辞。”   那金吾卫转身走了,兀自与人嘀咕道:“不是说他是贱奴出身吗?看着比皇孙还气派。”   “认错了便认错了,找补什么?”   “真的……”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杜五郎进了康家店,抬头看了一眼,“噔噔噔”地便上了楼,推门一看,桌上已只剩些残羹冷菜。   杜五郎大为遗憾,道:“你们怎么不点鱼脍啊?”   “说了,我不吃生的。”   “我吃啊。”杜五郎道:“我还没吃饭呢,特意赶来的。”   “如何来迟了?”   “哪有迟,说好了午时三刻来,我不过晚了片刻,你不知初为人父的辛苦。如何,你可说服建宁王了?”   “嗯。”   “你看,若不是你已说服他了,我来时他一定还在,便可由我来说服,这如何能说我来迟了?”   “算你能说会道。”薛白道:“但我也未骗你,让你传话给他,确是为他好。如今信了?”   杜五郎摇头道:“不信,他如何决择,你能猜到?”   “大概猜到了,走吧。”   杜五郎却未立即走,而是仔细打量了薛白一会,忽道:“我怎么觉得你如今有些不同了。”   “哪里不同了?”   “说不上来,像是又升官了,可你也没升官啊。”   “升了。”薛白道:“升的不是官位,是权力。”   “我生的是小女娃呢……”   两人出了青门酒肆,却是先转回了升平坊杜宅。   依理说,薛白在宫中被拘了几日,出来了该尽快回家,不该在外面吃酒之后又跑去旁人家。但他有事得与杜媗、杜妗姐妹商量,且颜嫣其实早就习惯了他动不动被捉起来,多等一会当是无妨的。   进了熟悉的宅院,仆役们投来了关心的眼神,依旧把薛白当成杜家的郎君看待。   “可算来了,一会到正堂里看看女子娃,可带了礼来?”   卢丰娘依旧是那絮絮叨叨的样子,因与薛白相熟了,玩笑着讨要着礼物。   杜媗、杜妗则站在她身后,脸上都带着笑意,无言地与薛白庆祝着好不容易取得的进展。   杜有邻却不知这次有甚进展,脸上带着忧切之色,打断了卢丰娘的絮絮叨叨,叹息着提醒道:“你啊,担任烟花使的重职,岂可不上心?结果闹出乱象来。”   当夜那大象跑出来时他也在场,被吓得呆立住了。好在他位置靠后,先踩死陈希烈也不至于踩死他。总之,在他看来,薛白这次是犯了疏忽,落了罪的。   “伯父教训的是,我近来有些浮了,该好好反省。”薛白以子侄或女婿的姿态应对了杜有邻毫无道理的责怪。   于是,杜家姐妹又笑了笑,感受着这种知晓秘密的窃喜。   好不容易等薛白接受了杜有邻的教诲、看过了杜五郎的小女儿、吃过了一场家宴。他们才找到机会,聚在一处偷偷详聊。   “李琮想要见你一面。”杜妗道,“他是通过我们的暗线递的消息,很安全。”   “不见。”   薛白果断拒绝,他不需要李琮做什么,只需要这位皇长子摆在那里,成为他的名义就够了。   杜妗问道:“你说服了李倓,不需要带他们见一面吗?”   薛白反问道:“见了做甚?缔结盟约吗?只要李倓公然支持李琮为储君,李隆基自会满意李倓的态度,其余的,李琮只能接受。”   这是形势,李琮确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无非是听凭摆布,这也是他能够被李隆基选中的原因。以前,出于为大唐君王形象的考虑,李琮这种相貌不能为储君,如今他的自卑却成了他最大的优势。   “好,我们派人答复他,让他耐着性子。”杜媗最是稳妥的性子,支持薛白的看法,道:“易储之事,怕是要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眼下不宜妄动。”   “但要务必转告他……争取安禄山的支持。”   这也许是李琮这次能成为储君的另一个优势,荣义郡主正是他的养女,嫁与了安庆宗。   薛白希望能让安禄山暂时放缓造反的计划,至少等到李琮即位,安庆宗成为驸马。若有了这样一段相对平和的时期,他便可争取到各个军镇的支持,完成实力的积蓄。   杜妗微微一笑,道:“放心,哪怕我们不说,他岂会忘了他那亲家,许是我们越不理他,他越是亲近安禄山。”   “安禄山不是个好糊弄的,恐只看实际的好处,必然又要对李琮提想要兼河东节度使。”   “可有应对之法?”   薛白思忖着,问道:“吉温还在牢里吧?我想着是否可收服他,让他回范阳为我当细作。”   杜媗皱了皱眉,想到当年被捉到京兆府狱的情形,略有些不悦,偏是她更在意薛白的事,什么也没说,只应道:“我们派人去打听。”   “我知媗娘厌恶此人,先以大事为重?”薛白轻声安慰了一句。   杜妗则干脆得多,道:“往后杀了便是。”   三人这般计议着下一步的动作,无非是利用李琮与李倓的名义争取更多支持,同时对安禄山施以缓兵之计。   回想起来,自杜有邻案至今,他们已不知有多少次这般秘议,从当初的危机四伏,到如今终于有了初步的进展。   末了,杜妗伸手轻轻抚了抚薛白的脸颊,轻声道:“今日见你,总觉有些不同呢?”   “五郎也是这般说。”   “他懂什么。”   虽然屋中不虞被旁人听到,杜妗还是附到了薛白耳边,轻声道:“我看你如今已有了潜龙之态。”   “你失去的,我们也许能要回来?”   “不在乎了。”   杜妗摇着头,她已完全不在意过去失去了什么太子良娣的位置,她能够实现将太子废黜的阴谋,这是她本身的强大。   她慵懒地把头埋在薛白肩上,嗅着他的气息,轻轻吻着他脖子,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喉节……她如今痴迷的是他这个人,与他的身份亦无关。   薛白能成为太子也好,皇帝也罢,已不能让她更兴奋,她已经因为与他携手功成而非常兴奋了。   她的发尖轻轻扫过薛白的脖颈,他也呼吸渐重。   至此,他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   长安城正因易储而局势激荡,但都与薛白无关了。   他回到初来大唐时躺的小屋中,想着自己改变了一些事,虽不知结果是好是坏,好在终究有人始终陪着他。 第392章 北风行   秋日的范阳城已是寒风凛冽,节度使府的院中燃着熊熊篝火,烘得堂屋内温暖如春。   巨大无比的床榻上正堆着一座肉山。那是安禄山正仰面躺着,肚子上的肉软绵绵的,如油脂般往下流淌。   一个中年女人爬上了他的肚皮,她是契丹族的悉万丹氏,虽已年过四旬,却还十分有风韵。   她有着栗色的卷发,小麦色的肌肤,以及丰厚的嘴唇,此时正拨弄着双手轻轻撩着安禄山那一对比她还要丰满的胸。   这动作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她热得满身大汗,听到了安禄山传出了舒服的鼾声,遂埋下头,往那巨大的肚子下方寻找着什么。   掀开了一层肥肉,她眯起眼,换了个姿态,用头抵住总是流下来的肚皮,伸长舌头往前探……   “咚咚咚咚。”   远处有鼓声传了过来,经久不绝,一直到悉万丹氏都已经停下动作了,鼓声还在响着。   “扶我起来。”安禄山道。   悉万丹氏一人扶不动他,连忙穿上衣服,绕过屏风,招过以李猪儿为首的一众侍儿,或顶肚子,或穿衣服,忙碌了一番,才把安禄山扶到了外堂。   “府君,孙孝哲回来了。”   “哈哈哈哈。”安禄山大笑着看向悉万丹氏,“你侍候得我很舒服,我要重重赏你的儿子。”   若非他说,旁人只怕看不出来,这风韵犹存的妇人,竟有孙孝哲那么大的一个儿子。   跑来报信的将领却吞吞吐吐了会,道:“府君,孙将军在长安犯事了,是被押回来的,圣人让府君看着处置。”   “哈哈,可是因为他这胡人太粗鲁了,不知礼仪,惹恼了圣人?”安禄山还在大笑。   “好像是谋逆的大罪……那个,朝廷派了人来,是圣人身边的宦官冯神威,是否让他与府君说?”   安禄山脸上那憨厚带笑的表情便凝固住了,渐渐显出些阴冷之态。这里是范阳、是他的地盘,他不需要伪装得滑稽可笑,周身散发着让人恐惧的气场。   过了许久,冯神威才被带了过来。   但同时被带来的还有安禄山的属下们,烧毁了面容的高尚戴着面具站在右手边,之后是严庄、高邈、张通儒、平冽、独孤问俗、李史鱼、李庭坚等等一众幕僚,左边则是将领们,安庆绪、安守忠、阿史那承庆、李归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润客、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把偌大的厅堂站得密密麻麻。   圣人在长安城开小朝会尚且没有这般多人,换言之,范阳节度使的气势并不逊于圣人。   冯神威原本已经想好了该以怎样兴师问罪的态度面对安禄山,方能传达圣人的质问。然而进了殿,头一抬便见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莫名地感到了背脊发凉。   他正不安之际,安禄山再次浮现出憨厚的笑容,捧着肚子忙不迭地要下台阶来迎。   近来安禄山的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这一动作,周围许多侍儿连忙拥上去扶着。冯神威见了,不敢等他来迎,连忙趋步上前,先开口道:“安府君慢些,慢些。”   “中使来了,可想死胡儿啦。”   虽然还是过往的语调,但冯神威听在耳里,感受却大不相同,他侧过头,让人把孙孝哲带了上来,开口说起骊山之事。   末了,冯神威道:“请安府君莫怪,孙将军在骊山的所作所为圣人可是亲眼所见……”   “儿啊!”   他话音未了,一個妇人已从安禄山身后冲了出来,径直扑向孙孝哲,用契丹语哭喊着什么。   孙孝哲遂对母亲大喊冤枉,所说的也是契丹语。冯神威虽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凶恶,他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声音却没了宫中大宦官的气派。   “安府君,圣人命我把孙孝哲带回来,交给你处置。”   安禄山听了,停下那一瘸一拐的脚步,捧着大肚子站在那,眼珠子骨碌碌地直转,依旧装傻充愣,高声问道:“我要怎么处置?”   “这……随安府君处置。”   冯神威本待以颐指气使的语气说“随你处置,圣人就是想看看你是如何处置的”,可此时后面的话已不敢再说。   安禄山当时败给契丹,还是靠孙孝哲全力保护才得以逃脱的,他就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心腹的面斩杀了爱将。干脆指着孙孝哲骂道:“你这鲁莽胡人,就算与王忠嗣有恩怨,也不该动手,气煞我也!”   他呀呀大叫,怒气冲天,之后道:“拖下去,打一百鞭,一百鞭!”   冯神威嘴唇一抖,想要说话,周围的一众将领们已纷纷大喊起来。   “府君,饶了孙将军一命吧!”   他们说是在求饶,但那凶狠的模样,倒像是想要了冯神威的命。甚至,高尚还向田乾真使了个眼色,田乾真便把手放在刀柄上,有个拔刀砍杀冯神威的动作,但被旁人挡住了。   两个士卒进了厅堂,从冯神威的人手中带走孙孝哲,将人拉了出去,不一会儿,远处便传来了惨叫声。   那是孙孝哲在挨鞭刑,叫得很惨很大声,但那声音却是中气十足,充满着对朝廷的蔑视。   ***   是夜,高尚、严庄一起到了安禄山的住处,一路上两人不曾说话,只在迈过门槛时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是一样的狂热与疯狂。   安禄山正倚坐着,脸上的神情愀然不乐,一见他们便嚷道:“这可怎么是好?我好不容易讨了圣人的欢心,可得要变成疑心哩。”   高尚对此不以为然,应道:“府君要做大事,何必在意这等细枝末节?”   “要是圣人疑心我了,我可怎么做大事?”   当今圣人英明神武了数十年,在世人心中还有着极高的威望,包括安禄山对他也有着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希望能够等到李隆基驾崩之后再举兵,从李亨那个废物手里争一争天下,或是割据一方。   然而,高尚、严庄却还要更大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那就把昏君也一并做了。”   “不,不,不。”安禄山连连摇头。   他并非已穷途末路、不得不揭竿而起,如今只要他不反,他就还是东平郡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李亨登基之前,造反对于他而言,冒着巨大的风险,收获到的改变却不大。   但,这只是安禄山个人的看法。高尚、严庄这种河北士人对朝廷的怨念却要深得多。   他们有着非常相似的经历,幼年时饱经苦难,长大后怀才不遇,屡屡遭受白眼,在崤山以东,像他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今夜,只是由他们来传达那份不满。   “府君难道以为现在还有退路吗?”高尚道:“昏君身边有杨国忠、薛白,此二人素来与府君不对付,定会时常告府君的恶状,这次孙孝哲之事就是明证,眼下府君不肯杀孙孝哲,已让昏君忌惮,没有选择了,只能反!”   “不错。”严庄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等到皇帝对府君起了杀心,不如先动手为强。”   “动手?”安禄山大惊,叱骂道:“动什么手?万事都还没准备好。”   两人原本就没准备说服安禄山真就现在举兵,无非是不断灌输,让安禄山早作准备。   严庄道:“府君放心,朝廷如今用杨国忠这种蠢材当宰相,就像一棵看起来高大茂密的树,里面已经被虫子蚀空了,只要一推就倒。”   高尚亦道:“昏君不理朝政,只顾享乐,府君杀到长安、夺了皇位,轻而易举。”   安禄山才不上这两人的当,但没办法,他凡事倚重着他们的才智。便如此次征契丹一战大败之后,正是他这些谋主们出谋划策、甚至跋涉至草原与李怀秀谈判,缔结了盟约,之后利用契丹偷袭了奚族,转败为胜,使得他的实力不减反增。   偏是这些谋主们一直以来野心勃勃,总是撺掇着他造反。   至于他想不想造反呢?虽说不服太子李亨,但除此之外,他是被架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造反的人。   “两位先生不要急。”安禄山依旧用一直以来的借口拖延着,道:“河东节度使还未到手哩,没有河东的地势,如何杀入长安。”   这是实话,要从他所据的地盘进入关中必须要穿过太行山、或攻破潼关,远远不像河东有着居高临下的地利。   高尚、严庄见他表了态,互相对视一眼,由严庄道:“那就请府君早做准备,我等必设法让府君兼任河东节度使。”   “有主意了?”   “王忠嗣已死,此事不难。”   “真死了?”   “孙孝哲劈了他两刀,说他定是已死了,朝廷才会称他病逝了。”   “那就好。”安禄山拍掌大笑道:“这样看来,孙孝哲这次算是立了大功。”   “不错,相比杀了王忠嗣,惹得昏君猜疑又算得了什么。”   三人计议过后,高尚、严庄退出堂屋。   高尚解下了面具,露出那张烧得可怖的脸,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悠悠问道:“你打算如何助府君取河东?”   “实在不行,先硬夺了雁门关再反,我们也可占下先机。”   “只怕府君还有顾虑啊。”   “快了。”严庄道,“我有预感,很快能消除这些顾虑。”   高尚用手指抚摸着自己那伤痕起伏的脸颊,喃喃道:“你说,我们杀了冯神威,府君是否就必须造反了?”   “不急于一时,府君说的也有道理。”   严庄说着,瞥见了高尚脸上那神秘的笑意,反应过来,惊问道:“伱已经派人去杀了?!”   “呵呵。”   “你比我还疯!”   严庄骂了一句,连忙往冯神威下榻之处奔去,阻止此事。   高尚站在那任他离去,脸上泛着嘲弄之色,喃喃自语道:“紧张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高估了朝廷,而低估了府君的实力啊。”   ***   自从烧伤之后,高尚变得不好女色,从未再让女人服侍过他。   他睡觉时也绝不让旁人靠近,除了田乾真。因当年被田乾真从大火中救出,他甚至在睡梦中都能通过气味感受到接近他的人是不是田乾真,若不是,他就会惊醒过来。   次日,一觉睡醒,高尚便见田乾真正坐在他的榻边。   “阿浩来了,你杀了冯神威吗?”   “没有。被严庄赶来拦下了,严庄威逼利诱冯神威回朝之后给府君说好话,但我看很难。”   “无妨,人活着就算是府君的表态。”高尚道,“府君只要没明着反,朝廷不敢先逼迫他。”   “那为何让我去杀?”   “这样旁人才会怕你。”高尚道,“就算是造反,你也是反贼里最凶狠的一个。”   田乾真点点头,道:“明白了。”   “一起用膳吧。”   “好,对了,还有一件事。”田乾真道:“有个很有名的诗人在范阳,你常念他的诗。”   “李白,李太白?”   “是。”   高尚眼睛一亮,道:“他在何处?你怎知他在范阳?”   田乾真伸手入怀掏了掏,先是掏出了两只耳朵,割断处的血已经干涸了,之后才掏出了一张纸,纸上还是沾染了血迹。   “我昨夜去杀冯神威,驿馆大门外的守卫正在说话,说‘方才那人就是待诏翰林的李白’,我便上前去问他们,拿了这个。”   高尚接过一看,入目是一首诗,题为《北风行》,下面是一句“伤北风雨雪,行人不归,拟古风赠幽州思妇”。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   高尚眼神一开始是激赏的,因他虽然大逆不道,但他也喜欢诗。他喜欢李白那自由豪放的诗风,以“大如席”拟雪花,何等的思兴飞腾,精彩绝伦,出人意表。   然而,渐渐地,高尚眼神中闪过一丝狐疑,他回过头,重新审视了这一首诗。   全诗只写了一个幽州思妇对丈夫战死一事的悲愤,但隐隐地,似乎在对安禄山大败于契丹一事含沙射影。   高尚不知是否自己太多心了,他觉得诗的第一句就有另一层意思——连极少睁眼的烛龙也偶尔会光曜人间,为何至高的日月却不肯照亮蓟幽大地,任它暗无天日?   像是在讽刺李隆基为奸佞障目,全然不知、不肯去了解范阳的实情。   可李白又知道什么实情?   再看后几句,“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倒像是在形容安禄山已成了河北的唯一主宰者,“大如席”的雪花正在吹向象征着帝王之尊的轩辕台,暗示着安禄山已有觊觎神器之心?   高尚摇了摇头,问道:“李白人呢?”   田乾真道:“我已派人去找了。”   高尚对此事甚是在意,竟是连早膳都忘了用,捧着那诗不停地咀嚼。   等到中午,田乾真的部下来禀报,称已找到了范阳军中一个已战死的将领的妻子,肯定就是收留过李白的“幽州思妇”。   “如何确定?”   “先生请看这个。”   那是一叠诗稿,高尚接过一一看了,见这些诗稿倒是没有太多的问题,其中有《行行游且猎篇》,写了“英风振沙碛”的战士;有《幽州胡马客歌》,写了“报国死何难”的游侠。似乎在李白初游燕赵时,遇到的都是“提剑救边”的慷慨之士。   但,再与那《北风行》对比,便更能衬托出这些义士们成了安禄山的牺牲品。   如此一来,高尚终于确定了李白对范阳的窥探。   这不算是什么大事,相比起来,冯神威这位宫中派来的宦官他们都敢威胁,又何惧一个只会写诗的文人?   可因李白是高尚颇为喜欢的一个诗人,他遂愿意花一些精力去处置此事。   “李白人呢?”   “我们审问了那妇人,李白走了,但才走不久,就在昨夜。”   高尚讥笑一声,道:“阿浩,派轻骑去追,府君需要些闻名天下的人物为他多造势。”   “喏。”   很快,数十轻骑奔出了范阳城,搜寻着那个白衣仗剑的身影……   ***   长安。   中秋过后,到了九月,易储带来的风波开始平息下去。   那些原本激愤的、对此事感到不可置信的人也渐渐懒得再对此发声,日子终究得过下去,朝堂上的事议论议论也就是了,不能当饭吃。   不少人留意到薛白在此事中起的作用,对他施以关注。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薛白并没有就此活跃于东宫,反而一改过去好出风头的作风,行事内敛了许多。   像是一颗被长安官场磨平棱角的卵石。   这天清晨,他与颜嫣一起打过太极拳,尽显云淡风轻的从容气质,但等收了拳,颜嫣当即欢呼了一声,道:“好了吧?我约了小仙姐她们打骨牌,夫婿一起吗?”   “不打。”   骨牌虽是薛白带到大唐来的,他自己却根本不喜欢打。除了李隆基就没人能叫动他再打牌,连颜嫣、李腾空都不行。   但今日,李腾空竟是真来请他了。   他刚换了一身衣衫,走过长廊,准备出趟门,迎面便见到那莲花一般的女子。她近来终是丰润了一些,虽还是瘦,可气色还是饱满起来。   “嗯,你打牌吗?我与颜嫣、青岚,缺一个人。”   “季兰子没来吗?”   “她去见一个朋友,稍晚些再来。”   薛白道:“她还有除你之外的朋友?”   “我与她相识,还在与你相识之后,她自是有别的朋友。”   薛白是心怀着大志的人,不满足于打牌这种小小的乐趣……他眼看着李腾空眼眸中闪动的情意,忍不住拉过她的手,小声道:“我们到那边说话。”   两人遂进了一间庑房,相拥,品尝着对方的唇。   直到薛白又想更进一步动作,李腾空却是“咛”了一声,推着他,用细若蚊吟的声音道:“不行的,我比你高两辈呢。”   “早晚把这两辈的辈份掀了。”   “再忍一忍。”   李腾空不愧是修道的,极是能忍,悄悄跑来撩拨了薛白之后,见他太过坚决了,就匆匆跑掉。   但她今日却给了薛白一个念想,在转身之前还小声补了一句。   “至少等出了长安。”   以至于喊他打骨牌一事也忘了,她们其实不缺人,像皎奴、眠儿都是眼巴巴地望着牌桌。可惜,杨玉瑶是不会轻易让出位置的。   薛白有些苦恼地叹息一声,计划着何时带李腾空离开长安一趟。   之后,他静下心来,出了宅门。   今日他想去见一见杨国忠,再次商议对待安禄山的态度与策略。在这件事上,两人是有分歧的,就连吉温的处置也始终没能达成一致。   门外就是宣阳坊大街,有一辆马车刚刚停下。风吹动车帘,薛白恰看到李季兰在车厢中转头与两个女子说话,她只露出一个侧脸,脸颊微微泛红。   薛白近来正与李腾空偷偷来往,不太愿意招惹李季兰,眼看她的马车堵了门,干脆绕到侧门出去,还特意另披了一件破衣裳。   侧门外是一条小巷,迎面一个中年男子正背着行囊,边走边四下打量着。   “这位小郎子,敢问此处可是薛宅?”   “不是。”   薛白道:“薛宅得绕到宣阳坊大街,那有个大门。”   “原来如此,多谢。”   那中年男子应了,上下打量了薛白一眼,见他气质不俗,跟上他的脚步,道:“某家殷璠,丹阳人,喜欢诗。”   “殷先生有礼了,先生喜欢谁的诗?”   殷璠抚须道:“我于数年之间,编常建、李白、王维、高适、岑参、孟浩然、王昌龄等二十四人,诗二百三十四首,近来刚编成《河岳英灵集》三卷……”   薛白闻言,停下脚步,问道:“先生是来找中书舍人薛白?”   殷璠有些疑惑,沉吟道:“听闻他还年轻,倒不知是否任了中舍书人这等高位。我想找与李白对诗的那位薛白。”   这个人大概是有些书呆气的。   薛白道:“我们说的是同一人,先生寻他何事?”   “听闻他擅造纸,又创了活字印刷之术,我想请他助我将《河岳英灵集》刊行天下。另外,这第四卷,我想收录他的诗。”   “先生为何不收录杜甫的诗?”   殷璠自是知晓杜甫,沉吟道:“前些年杜子美还未流传到丹阳,往后便可编入这第四卷嘛。”   两人说着,已走到了宣阳坊大街这边。   薛白转头看了一眼,见李季兰正带着两个中年妇人站在门口张望,像是在等人,便故作要往另一边走。   殷璠见了,道:“我妻子与阿姐都在那边,这便过去了,多谢小郎子引路。”   “不客气。”   两人别过,殷璠便往薛宅大门走去,快到他妻子面前时便道:“方才遇到一个好心的小郎子引我过来。”   “阿郎,这位是季兰子,乃玉真公主的弟子。”   “有礼了,我常听李白提到玉真公主。”   “先生也识得李太白?”   “那是自然,旬月前还收到了他写的信……” 第393章 缓兵之计   杨国忠的府邸一直在扩建,若不是因为周围权贵太多,它恨不得占据整个宣阳坊。   前院厅堂上的门槛已经由原来的花梨硬木换成了紫檀木,且增高了许多。这日,杨光翙赶到时,不得不掀起袍裾,高抬着腿,以一个略有些狼狈的动作跨过门槛。   厅堂内,几个丰腴的侍女们正围成一圈。   “右相?”   杨光翙探着头往那丰臀肥乳间看了看,试探地问道:“右相可在里面?”   “你这个废物。”杨国忠的声音比往昔威严了许多,但还是带着一丝轻佻,叱道:“一点案子办到现在办不好,让人说本相手下连一個酷吏也没有!”   说罢,一纸公文被他往外砸来。可惜被一个侍女挡了,没能砸出圈。她连忙从乳上将文书拿起,朝着杨光翙的脑袋就丢过去,还啐骂了一声“废物”。   “武后时有周兴、来俊臣。前些年世人唾骂‘罗钳吉网’,没想到你连罗钳吉网都比不上!”杨国忠继续骂道。   “下官刑狱经历不足,不足。”   杨光翙拾起那公文扫了一眼,乃是关于吉温的案子。   其实此案在骊山时就已经定罪了,薛白领着圣人在西绣岭降圣观内见到了孙孝哲、吉温谋杀王忠嗣的悖逆之举。至少在当时圣人是很生气的,下令严办。   若杨国忠只想杀一个吉温,那是非常轻松的事,在牢里把人弄死了,圣人问都不会问。但杨国忠是一个很实际的人,他能说出那般有见地的千金之言,可见对官途有着清醒的认知,因此,他希望能通过查办吉温,把案子牵扯到安禄山身上。   两人早些年就因争官结仇,且安禄山能比他都不要脸地取悦圣人,进而影响到他的权势,已被他视作大敌。   总之吉温的案子最初办得还算顺利,查到了不少贪墨受赃、强抢民女的勾当,可不等杨光翙趁热打铁,圣驾从骊山回长安,再加上天长节、易储等诸多事务,这一耽误,吉温或是得到了通风报信,已变得硬气起来,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与安禄山有关。   拖了这么久,杨国忠终于急了,叱过杨光翙之后又道:“本相已召见了长安县令贾季邻,命他协助你搜查证据。”   “右相,下官能行。”   “你行个屁!”   这就是杨国忠与李林甫的不同之处,索斗鸡任相时,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寒而栗,而杨国忠这种谩骂反而会让他失去宰相的森严感。   不一会儿,贾季邻也到了,恭恭敬敬地行礼。   “贾县令,许久未见。”杨光翙打了招呼,问道:“近来可生下了一儿半女。”   “惭愧,惭愧。”   贾季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暗忖自己善事做得不少,可惜抵不了为官做的恶事,只怕难有子嗣了。   杨国忠就不耐烦听这些,他为人洒脱得多,子嗣也就多得多,他妻子裴柔今年就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起名杨朏,长得虽不像他好相貌,但毕竟是杨家人。   “闲话少叙,说吉温的案子。”   “喏。”贾季邻道:“下官很疑惑吉温一个朝廷高官,为何会强抢民女?查访之后,发现乃是天宝五载,他的独子吉大郎死在了一间赌场。”   闻言,杨国忠眯了眯眼,想起了一些旧事;杨光翙则是心中暗讽,思忖道,右相想要对付的是安禄山,贾季邻却跑去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能有何用?   贾季邻继续道:“吉温把子嗣看成大事,喜欢掳那种盘子大、好生养的民女。而替他掳人的三名家仆,正是安禄山的部曲。”   “确定?”   “长安城郊有个被抢的民女,其长兄曾在河东从军,与那三个家仆厮打过,确定是出身军伍的胡人,且带着范阳的令符。”   杨国忠大喜,认为状元出身的官员就是比杨光翙这种只会溜须拍马的好用,问道:“这三人今在何处?”   “吉温被擒之时,他们正在长安,得知消息后逃到了安庆宗的府上。”   “派人去拿!”杨国忠当即喝令道。   杨光翙、贾季邻当即领命去办。有家仆见客走了,连忙赶上前来,禀道:“阿郎,薛白来了,已让他在庑廊等了一会。”   “他倒是来了?让他过来。”   面对薛白,杨国忠就郑重得多,把身边的侍女都驱退,披了一件厚厚的貂皮大氅,翘着腿倚到火炉边等着。   很快,薛白到了。他腿长,一迈就迈过那高高的门槛,语态随意地道:“阿兄愈发有宰相气度了。”   “我只与你说心里话,这宰相难当啊,又要为圣人办事,又要防着各种明枪暗箭。”   上位者诉说烦恼,其实也是表示亲近的一种手段,杨国忠如今已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薛白带着礼貌的假笑听了,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道:“方才我见到贾县令与杨少卿离开,攀谈了几句,阿兄似找到了安禄山的罪证。”   杨国忠道:“不算甚大罪证,但拿到了罪证,算是一个突破口。”   “阿兄可曾想过?你就算办了安禄山的三个部曲,于他的实力丝毫没有损伤。反而要让他感到朝廷对他的威胁,打草惊蛇,论兵势,安禄山如今比我们可有优势。”   “你怎知道我要拿他的部曲?”   薛白曾经任过长安县尉,而贾季邻当时就是县令,自然是没什么打探不到的,他今日就是为此事来的。   “偶然听到的。”薛白应了,沉吟道:“我给阿兄出个主意如何?”   “是何主意?”   “与安禄山和好。”   “放屁!”杨国忠道,“莫说我与那杂胡过往的恩怨,哪怕他说愿意和好,你信吗?他实力比我都强,能听我的?”   “缓兵之计,麻痹安禄山罢了。”薛白道,“朝廷换了储君,伱且暂时当作无暇顾及他,我会让庆王拉拢他,往他身边放些钉子。”   “什么钉子?”   “吉温。”   “莫瞎想了,吉温就不可能听你的,你莫忘了,他儿子是怎么死的。”   薛白没忘,遂道:“故而需由你出面,到时你且这般与吉温说……”   两人低声计议了几句,杨国忠眼珠转动,思量了一会儿,也认为薛白这主意该比贾季邻高明些,遂点了点头。   ***   安庆宗原本是住在李隆基赐给安禄山的东平郡王府中,娶了荣义郡主之后他便搬到了郡主府,这是十分敬畏朝廷礼法的行为,否则,以东平郡王长子的身份,他大可把郡主娶回家。   成亲之后,夫妻二人相处得十分融洽,琴瑟和鸣。   安庆宗十分擅长曲艺、舞蹈,这日,荣义郡主弹琴,他则穿着宽袖的长袍,在家中舞了一曲。   看着安庆宗灵活的身躯,荣义郡主不由问道:“东平郡王长得那般胖,你怎么这点并不像他?”   “我阿爷也不是天生就胖,是得了怪病。”   “是甚怪病?”   “让人发胖的怪病?”   荣义郡主眼珠转动,想了想,问道:“馋?”   “哈哈哈。”安庆宗大笑,觉得妻子十分可爱,便想要一亲芳泽。   正此时,府中有人禀报道:“世子,有官员领着差役来,要拿府中的人。”   安庆宗闻言大为意外,以安禄山的权势地位,他还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形,乍闻之下,自是十分不悦且排斥,当即亲自出去查看。   见到杨光翙,他眉头一拧,道:“好啊,原来是右相要排除异己,欺到我家来了!”   贾季邻连忙上前,从袖子里掏出几份口供递过去。   “安大郎误会了,今日下官前来,实因贵府中的三名部曲抢占民女、逞凶杀人,证据确凿,大郎请过目……”   安庆宗当即为难起来,他地位虽高,但在长安其实算是质子,平素并未参与到什么朝政与权术之事上。   杨光翙倒有些意外,没想到安禄山那般狡黠之辈的儿子这么软弱可欺,遂一挥手,大喝道:“把人带走,谁敢阻拦,一并拿下!”   他巴不得安庆宗阻拦,如此更能证明安氏父子貌似恭谨,实则跋扈……   “住手!”   忽然听得这一声喊,杨光翙正中下怀,接着他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从后面响起的,转头一看,竟见到来的是薛白。   他知薛白一向与安禄山不对付,还当是来了支援,然而,薛白大步上前,却没有站在他这一边,反而道:“犯事的是安府的部曲,是私产,交给安大郎处置便是。”   安庆宗闻言舒了一口气。   以他的为人,得知有部曲犯下恶事,本心里并不愿保庇,只是怕把人交出去会显得东平郡王府太可欺。   薛白这一提议对他而言就很周到,既处置了作恶的部曲,还保住了郡王府的颜面。   “什么?”   杨光翙此来并非为了伸张正义,而是要找到对付安禄山的把柄。闻言不由大急,还以为是薛白不知事态,当即想到一旁悄悄说话。   薛白却只是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我已经说服右相了。”   这话听在旁人眼里,又是另一种观感。换作旁人往往会说“这也是右相的命令”,薛白这句话的主语却是他自己,把杨国忠置于次位,哪怕连安庆宗也能感受到他的强势。   贾季邻闻言,当即道:“如此,我等听右相吩咐。”   说罢,他向安庆宗执礼道:“还请安大郎处置了恶仆之后,遣人告知下官一声。”   “贾县令放心。”   杨光翙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他今日一开始也没有想过要做什么,拿人也是贾季邻说要拿的,最后什么也没做成。总之是白跑一趟,倒像是成了薛白卖一个人情给安庆宗的工具。   ……   “今日多谢薛郎了。”   待一应繁杂琐事处置过后,安庆宗连忙请薛白到厅堂落座,道:“薛郎这份义气,我一定铭记于心。”   “大郎不必如此,你我本就是好友。你娶了荣义郡主之后,我便更觉得你亲近了。”   安庆宗有些不理解薛白后一句话是何意。   薛白于是问了一句,当是提醒,道:“大郎近来可见到殿下了?”   安庆宗反应了一下,才知问的是他的丈人、刚刚被立为太子的李琮。如此,他便明白薛白为何说彼此更亲近了,因为双方之间有了可以合作的理由,共同支持李琮。   连他也知道,李琮能够登上太子之位,全然是薛白在其中出力。   他遂应道:“还未见到,你也知道,丈人他深居简出,不像忠王那般好出风头。”   薛白点点头,道:“说到忠王,我听闻过一些轶事。据说,李林甫也是不服忠王。曾暗令过你阿爷,以武力阻止忠王登基,可有此事?”   “没有。”   安庆宗当即摇头,因知若承认了便是大罪一桩。   薛白神情轻松,提醒道:“大郎,此事众人皆知,瞒着有何益?今日无旁人,你我开诚布公地谈一场,如何?”   “薛郎但说无妨。”安庆宗话不多,唯恐失言。   “这些年朝中屡有你阿爷要造反的传闻,他打算在忠王继位时举兵……这绝不是你我想看到的。”薛白随手指了指堂中的几样摆设,感慨道:“长安多繁华啊,大郎与郡主神仙眷侣,何必卷入兵祸呢?”   安庆宗很小的时候在草原上过的是饥寒交迫、被人嘲笑的日子,后来到长安为质,见到了这繁华帝都,早已沉沦在其中,情愿老死在这里,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有朝一日殿下登基,你阿爷反了,一边是阿爷,一是丈人,你如何自处?”薛白语重心长,完全是为安庆宗好的语气。   “想必,阿爷不会的吧?”   “会不会的,需我们劝他。”薛白道,“若让我猜,他身边劝他起兵造反的人只怕不会少。河北之地,积弊甚多,对朝廷多有怨气,此事是真的,可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如何劝他?”安庆宗终于问道。   “先传达诚意吧。”薛白道:“我不能代表殿下的态度,却可以代为转达。殿下希望让你阿爷知道,只要他愿意支持陛下、殿下,一直当大唐的忠臣,社稷不会辜负他。”   今日刚刚接洽,更实际的内容都没说,但安庆宗能够感受到薛白对安禄山的态度转变,也是一部分朝臣的态度转变,这让他感到一切在变好。   待薛白走后,安庆宗迫不及待便展开书信,写了封家书,以轻松的口吻表示“阿爷的小舅舅愿意接纳阿爷了”。   ***   京兆府狱。   吉温睁开眼,于昏暗的环境中,看到的是熟悉的刑房。   他过去曾在这里拷问了非常多的人,若是那些人有冤魂,可以把这里填得满满的。偏到了如今,他却在此长期受审。   狱卒们走路时,腰间挂着的钥匙咣咣作响的声音他非常熟悉,抬起头往外看去,不一会儿,竟见到来的是杨国忠。   “唾壶?”   吉温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咂吧着嘴,努力啐出一口痰来,便要往唾壶吐去。   “给我咽回去!”   杨国忠一看就知这鸡舌瘟想要做什么,勃然大怒,抬起手喝道:“你敢吐,我把你的舌头拔下来!”   吉温心寒了,还是老老实实把口水咽下,嘴里“咕噜”了一声。   这就是宰相的威风,杨国忠如今已不是唾壶了,但不知他以宰相之尊,为何还到这牢里来?   “我想不通。”杨国忠道,“你对安禄山很忠心?审了这么久,你都不肯攀咬他?”   吉温笑了,牵动脸上的伤疤,疼得他直咧嘴。   “嘶……我不傻,就你想栽赃给安府君那些大罪,我若是认了,不仅是我死,我全族都要遭殃。我以前就是办这等事的,如何能不懂?”   杨国忠心里暗骂杨光翙真是个废物,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   他面上却不示弱,笑问道:“你就捱得住刑?”   “杨钊,你的人不行,刑讯的功夫太差了。”吉温其实受刑时屁滚尿流,此时却显得很硬气,“刑具到了他们手里,就像挠痒痒一样。”   杨国忠却看出了他的懦弱,真有胆气,就是继续叫“唾壶”而不是“杨钊”这种带着些念旧之情的称呼了。   “嘿,我还当你对安禄山忠心耿耿。”   吉温舔了舔唇,没说话。   他这人,一向是有价码的。只要当权者出得起价,谁价高他跟谁。   两人以前搭档得多,非常有默契。杨国忠一见他这贱兮兮的表情就哈哈大笑了,一挥手,让人把他身上的锁链解了,又吩咐端些酒菜过来。   “摆那,莫挨本相太近,他嘴臭。”   “右相更风趣了,小人如今浑身都臭。”吉温抓起一支羊排,犹豫着要吃,却是先道:“谋逆大罪我是不认的。”   “没让你认。”杨国忠脸上是老友间的亲近笑容,道:“你帮我做事,我放你回范阳,你替我打探安禄山的消息。”   这就是吉温能够接受的要求了,能活命,又不至于牵连到他的家小,他遂先捧起羊腿大嚼起来。   “右相,杨光翙来了。”   “进。”   很快,牢房的门被推开,杨光翙进来,一见吉温坐在那吃东西,惊诧了一下,道:“右相这是?”   “本相要向你解释吗?废物!”   吉温心中得意,低下头默默嚼嘴里的食物。   却听杨光翙俯到杨国忠面前,禀道:“下官去了安庆宗府上拿人,却被薛白阻了。想必是因庆王的关系,他们成了一伙……”   “该杀。”   末了,杨国忠叱了一句,喃喃道:“竖子如今是想与我争权了。”   吉温眼珠转动,隐隐明白过来。朝中的形势已经变了,东宫易位之后。薛白与安禄山就走到了一起,共同支持李琮。杨国忠身为宰相,注定不能让东宫的支持膨胀,必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那,自己呢?   首先当保住性命,其它的,当然得站在薛白的对立面。   杀子之仇可还没忘呢。   他想着这些,把那些吃食一扫而空,杨光翙也结束了禀报。   杨国忠道:“把你的家眷都留在长安,包括你那几个抢来后有了身孕的妾室,回范阳去吧。”   “右相放心,吉温办事,靠得住。”   彼此都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好多说的,杨国忠交代了一句,很快有人来带吉温离开。   ***   “吉法曹,这是出狱了?”   “是啊。”   “这京兆府狱里,犯了大罪还能出狱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吉法曹这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呵,吉人。”   吉温苦笑,走过悠长的甬道。   他与狱卒的对话声却是惊动了一间牢中的囚犯,那囚犯一下窜到了栅门边,哭喊道:“是吉公吗?!救我!”   “这是谁?”   “救我,我受不了了啊,我太苦了!吉公救救我吧!”   听着那门牙漏风的声音,吉温恍然记起这是何人,他是用惯了刑的人,也不嫌弃,上前伸出手去撩开那囚犯脏兮兮的头发。   “是你?”   杨齐宣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感动之色,喃喃道:“吉公还记得我。”   “你又是如何进来的?”时隔太久,吉温都有些忘了杨齐宣的遭遇。   “冤啊!我太冤了!元载指我们夫妻互殴,我根本就是被殴的那个,可十一娘在公堂上就被放了,我却被关在这里,我没有食本,他们还……他们还……”   吉温转头看了一眼杨齐宣所待的牢房,几个囚犯抬头与他对视着。   “我懂,随我走吧。”   “去哪。”   吉温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杨齐宣的肩,抬手一指。   他指的是北方。   ***   是日,薛白回到家中,青岚当即迎上来。   趁着家中主母还在打骨牌,她自然而然地任薛白搂进怀里,轻声细语地说着各种事情。   “郎君,今日有人来找你呢。”   “我猜猜,他可是姓殷,携妻随他阿姐来的?”   “郎君怎知道的?”青岚佩服不已,“殷大娘也是道士,与季兰子相识,遂带殷先生来与你探讨诗文。本是想等到傍晚的,奈何殷先生交友广阔,又被人请走了。”   “谁请走了?”   “王昌龄王公。”   “好吧。”薛白道:“我晚些去王大兄家中拜会……季兰子也走了吗?”   他本是想问李腾空还在不在的。   青岚摇头道:“没有,娘子、瑶娘、腾空子、季兰子还在打骨牌。之前我替了季兰子一会,赢了一颗珠子。”   “见好就收也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中闲话,过了一会,内院里,李腾空与李季兰出来,青岚连忙撒手跑开,道:“我去安排用膳!”   “打完了?她们呢?”   “还在打呢,让明珠与皎奴替了我们。”李季兰拿出她的荷包晃了晃,表示里面已经空荡荡了,道:“瑶娘打骨牌太厉害了,我可吃不消。”   “长些教训吧。”薛白并不鼓励她玩骨牌。   李季兰本来也不爱那些,道:“薛郎下午不在,我带了一位先生来见你,他很喜欢你的诗。”   “我已经见过他了。”   “果然是你!”李季兰大喜,恨不得上前拉住薛白的袖子说话,眼睛亮晶晶地道:“我就猜到了殷先生在侧门处见到的是你,否则还有谁会戏弄于他?”   不知道的人看她的表情,还以为薛白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好事一般。   薛白原本很随意,如此一来反而有些羞愧。   他余光中看到李腾空站在那,像是在想办法与他说话,不由想到近来彼此间的小缠绵。   “对了,这两日一起出城吗?”   “出城?去……去做什么?”   “哦,有个逃犯。”薛白道:“得去追一下。”   “中书舍人还要追逃犯吗?”李季兰好奇道。   “职责所在。”薛白认真点了点头,希望李腾空相信他是真有正事要出城。   须臾,李季兰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太白先生给殷先生写了一首诗,殷先生认为太白先生或许会有危险……”   “我知道。”   “嗯?”李季兰讶道:“薛郎知道?”   “放心吧。”薛白道,“我已安排了人北上处置此事。”   “真的吗?安排了谁?”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打量了李季兰一眼,发现她确实是艳若桃李。   李季兰被他看得乱了心神,慌忙道:“薛郎是不放心告诉我吗?我是喜欢你们的诗词,所以担心太白先生,不会乱说的。哦,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安排了一个喜欢你的人北上。”薛白遂向她透露了一点。   “喜欢我?”   李季兰大为疑惑,这天夜里思来想去,竟是一丝一毫都没能猜到有谁喜欢她…… 第394章 莲   长安城东,灞桥驿馆。   木制建筑已经很老旧了,二层小阁楼的木地板上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声。   吉温站在窗边,看着楼下,一个年过四旬的丑陋胡姬正站在道旁揽客,与商队的马车夫讨价还价,为了两文钱斤斤计较。   杨齐宣端着水走到了他身边,抱怨道:“好歹也该派个随从,此去范阳可还远着。”   “你若是待不惯,回京兆府狱去。”吉温不仅口臭,脸也臭。   但他也知道只带着杨齐宣肯定是不可能跋山涉水回到范阳的,故而已经与安禄山布置在长安的眼线联络,约在驿馆相见。   此时他感到有些麻烦之处在于,待会儿对方来了,该如何解释。   楼下的老胡姬与马车夫谈好了价格,进了驿馆,过了一会,老胡姬那明显是虚假的呻吟声就响了起来。   他们就在楼下,杨齐宣透过地板的缝隙还能看到女人松驰的皮肤,男人花白稀疏的头顶,他不由悲从中来,心想自己本是贵胄,为何沦落到与贱民为伍的境地。   可事实上,那马车夫至少还有嫖资,而他与吉温连住店的钱也没有,等着接应他们的人来付钱。   正想着,官道的西边有尘烟扬起。   “吁!”   马匹驰到驿馆大门前,当先一人翻身下马,正是安庆宗的侍卫长。   吉温大喜,准备下楼去迎,点些酒菜,换个客房。但还未转身,却见安庆宗竟也亲自来了,其身旁还有一人并驾齐驱,更是让他惊疑不定。   “那是?薛白!”   “什么?”   杨齐宣正在铺床叠被,闻言骇然色变,探头往窗边一瞧,迅速又缩了回来。   两人都是在薛白手上吃过大亏的。躲在阁楼里面面相觑,不敢下去。   偏偏躲是躲不过去的,没多久,楼梯上已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之后有人砸响了他们的门,咣咣作响,震下一片灰尘,像是要把楼也拆了。   “吉先生,出来吧。”   吉温咂吧着嘴不敢回应,转头看去,只见杨齐宣已缩到了床底,一脸惊恐地冲他摇着头,示意不敢出去。   想到来的是安庆宗,怎么也算是自己人,吉温稍稍镇定,在那屋门被敲得掉下来之前将它打开了。   “大郎在楼下相候,吉先生请吧。”   “是。”   吉温算是义气的,没有出卖杨齐宣。独自下了楼,只见薛白与安庆宗正坐在一个小桌边,悠闲自得地谈着话。   见了他,安庆宗当即问道:“吉先生是如何逃出来的?”   “我……我收买了京兆府的官吏,逃出来的。”   安庆宗一听就摇了头,转头看了眼薛白,道:“他说他是逃出来的。”   吉温连忙岔开话题,道:“大郎,你如何能与此子来往,他可是一直要害府君啊。”   “不会了。”安庆宗语气笃定,道:“薛郎很快要与阿爷和好,共同为大唐社稷出力。”   “可他擅于骗人,大郎莫被他骗了啊。”吉温想到了当年被薛白骗得团团转的经历,语气情真意切。   薛白懒得接他这些话茬,问道:“你说你是逃出来的?”   “那当然。”   薛白遂微微一笑。   这笑容顿时让吉温顿时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怕是要被戳破了,若是让他们知晓自己投靠杨国忠一事,只怕今日性命难保。   他终于知道薛白是来做什么的,是来要他的命的。且办法很简单,在安庆宗面前揭破他就可以。   正惶恐着,安庆宗开口了。   “吉先生莫要诳语了,你之所以能出京兆府狱,乃是因我与薛郎对杨国忠施压。”   “这……是吗?”   吉温再一想,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杨国忠感受到了压力,不得不放了他,于是反过来收买他。   这般说来,他难道还受了薛白的恩惠不成?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他却不会因为薛白与安禄山合作了,就放下往日的过节。   “我们今日来,有话与你说。”安庆宗脸一板,神色严峻了许多,道:“你在长安强抢民女一事,我已知晓了,很不喜欢。”   “是,是,下官知错了。”   “若非薛郎为了向阿爷表达诚意,我本不愿出手救你。”   吉温脸色尴尬,俯首听着。   本以为受安庆宗一顿教训也就是了,没想到安庆宗说完,还看向薛白,示意薛白也说几句。   薛白也不客气,神色淡淡地道:“我对安禄山的态度有所改变,绝非要支持他大逆不道的行径,而是希望他能够忠于陛下与殿下;我同意让伱回范阳,绝非纵容你过往的恶行,而是让你去告知安禄山,往后放老实些。”   这番话非常严厉,可却不适合由薛白来说,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彼此过往的关系都注定了他这般批评只会起到反效果。   吉温听了,非但没有想要改过自新,反而想着一定得要劝安禄山谋反,最不济也要劝安禄山除掉薛白。   他嘴里应喏,恭敬听训,心里暗骂道:“该杀的竖子,跑出城来就为摆谱吗?”   好在,教训过他之后,安庆宗也就安排了随从护卫送他往范阳。   “大郎,还请容我详禀。”吉温收了盘缠,还要引着安庆宗到一旁私语。   凑得一近,一股口臭味便脱口而出。安庆宗几乎被熏晕过去,连退了两步,接着又听吉温凑上前来说了一句。   “薛白狡诈,万不可相信。大郎派给我的随从护卫里可别混入了他的人啊。”   安庆宗捂着鼻子,应道:“放心,都是从小护我长大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   吉温悻悻应了,等送走了安庆宗与薛白,才重新回到客房,只见杨齐宣正半蹲在窗边往外看,鬼鬼祟祟的模样。   “别看了,人已经走了。”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吧?”杨齐宣问道,声音发虚。   吉温讥笑道:“谁会在意你这样的小角色?”   “我与薛白有仇怨,他若见了我,一定不会放过我……”   杨齐宣说着,忽然一愣,呆呆看着窗外。   吉温连忙上前两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一辆马车上有女子掀帘与薛白说话。   隔得虽远,那娇羞之态却还是显得极为动人。   “哈。”吉温遂笑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季兰子了?”   杨齐宣怅惘不已,许久才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了一句。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   今日薛白要出城办事,李腾空则想去采些草药,便一起出城来了,李季兰则是非要跟着她来的。   方才她们也跟着薛白去了那驿馆稍作歇脚,才进大堂,却听到一旁的马房内有人正在哼哼呀呀地办事。她们当即便吃了一惊,连忙又跑回了马车上。   由此,李腾空神色就有些不太自然,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季兰则很快就缓了过来,掀帘看去,见薛白正在驿馆门口与安庆宗话别。   安庆宗要回长安,而他们还要往蓝田去采药。   “待薛郎回来再聚。”   “再会。”   薛白抱了抱拳,转身走向马车,却不小心踩到了马粪,只好走到一块大石边抬脚刮着靴底。   “你看薛郎,便是踩马粪都显得风度翩翩。”   李腾空抱着药箱不语,甚至薛白过来与她说话,她也不太理会,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嫌弃他脚底的马粪一般。   “天色还早,我们到了蓝田再用晚膳吧?”   反而是李季兰热情答道:“薛郎如何安排都好,我们不饿。”   “好。”薛白依旧用目光与李腾空对视,却得不到她的回应,遂准备翻身上马。   “你等我一下。”   李季兰探头想与他说悄悄话,嫌距离有些远了,连忙跑下车厢。   “慢些。”   因没有车蹬,薛白看她娇怯怯的样子,只好扶她一把。   她遂踮起脚尖,用手挡着声音,附在薛白耳边,小声道:“你见到了你安排的人吗?”   “嗯。”   “可我方才与腾空子过去看了,你在见的是那個酷吏吉温吧?”   “是啊。”   “可你说过,派到北边去的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薛白见她这般在意此事,笑了笑,道:“许是他藏起来了……”   李腾空从车帘的缝隙中看去,见了薛白脸上挂着的微觉好笑的神情,有些吃味地撇了撇嘴。   这不是个修道之人该有的表情。   她大概是知晓薛白的心思,该是想着离开长安能与她更亲近些。   偏是今日在灞桥驿馆见了一个污眼睛的画面,让她对此事有些抗拒了起来。   天黑前,马车在山间停下。   这是蓝田境内华胥镇边上的一座小山,属于秦岭山麓。   薛白走到车厢边敲了敲,道:“到了。”   李腾空听了他的声音,当即便挽住了李季兰的手。两人像是粘在一起般下了马车。   抬头看去,前方是个有些旧但建得颇精巧的山间别院。   门上的漆有些斑驳,但推开门并未响起“吱呀”声,可见维护得很好,庭院的布置别具一格,树、井、石、花,摆放得甚有巧思,地面打扫得很干净。   好在不是灞桥驿那样脏乱潦草之处……李腾空心想道。   她往日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虽出身高门大户,但也常去给贫苦百姓治病,不嫌泥泞。   可有些事毕竟是不一样的。   “这里原是一个道观,后来迁至别处了,此地就荒废了下来。我遂出资买下,修缮了一下。”   薛白随口介绍着,推开前后院之间的门,引着李腾空往里走,以玩笑般的语气又道了一句。   “我一直想请一位道法高深的真人来主持此地,但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腾空子,你觉得如何?”   李腾空正看着周遭的景致,有些走神,与他对视了一眼,脸莫名一红,偏过头道:“我道法一点都不高深。”   “哦,我还想说这是你的道观。”   对此李季兰倒是没说什么,她自知在修道一事上没有太尽心,不过,她倒是听出了他们两人之间隐隐有些暗递情愫的意味。   偏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李腾空也一直挽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走过干净的长廊,前方是一片静谧的厢房,薛白贴心地为她们每人都做了安排,包括皎奴与眠儿也有各自的房间。   “季兰子住这里吧。”薛白说罢,指向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道:“那里还有一间大厢房,腾空子可以住。”   “我与季兰子住。”李腾空道。   薛白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没太大反应,点点头道:“也好,反正床褥都备好了。”   “你住哪里?”   “哦,我住前院。”   一场由薛白预谋以久的幽会就这般被李腾空回避了过去。   众人各自回房,李季兰还在疑惑着薛白到底是把谁派去北方了,她身边也未见有少了谁。   李腾空却打量着这间厢房,见它布置清雅,隐隐有暗香浮动。她走到香炉前抬手轻扇,把香气引入鼻尖,确定那是她平素常点的白檀香,虽然远不如紫藤香昂贵,但香气宁静雅致,可清心、凝神。   “他布置得倒是用心。”她不由心想道,   她再想到自己今日对他的抗拒与疏远,把彼此的关系与驿馆里见到的那对露水夫妻相比较,她便觉得这对他而言有些不公平。   平日在长安,还偶尔能找到机会抱一抱,如今好不容易出门踏青,倒是不理他了。   揣了这些心事,李腾空不免难以入眠,待李季兰睡下后又翻身而起,站在廊边看着山中庭院的景致。   抬眼间,她意外地发现后方那个独院里透着些光亮。心有灵犀般的,她走上前,轻轻一推门,果然见到薛白正站在一棵桂树下看风景。   两人什么都没说,他抬了抬手,她便上前,任他拥入怀中。因在山中,不虞被旁人撞见,她抱得特别紧,特别投入。   他们是被山撮合的,每次感情的升温不是在山顶,便是在山居。   “今日怎总是不理我?”   “我有些怕。”   “我知道。”薛白道。   他对李腾空其实是有些小心翼翼的,他不想在刚刚为她保住家人时与她更进一步,生怕她感到彼此的感情并不纯粹。因为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这种呵护般的对待,李腾空能够感受到,所以她才会过来。   “我从小就有些厌恶世俗,喜欢清净,嗯,这里我很喜欢。”   “我也很喜欢……”   薛白嘴里那一个“你”字才说出来,已被李腾空有些冰凉的唇堵住。   其后的一切便是自然而然的。   虽然做的是最世俗之事,却有种道法自然、随心而为之感。   山风,明月,桂树飘香,远处的虫鸣更衬得夜色静谧。之后有黄莺出谷,婉转而鸣。   薛白很沉浸其中,像是做了个梦,却分明不是梦,他感到自己像是进了一片清澈的小池,池中有莲花朵朵盛开。   他摘下一朵莲花,放在鼻尖轻轻嗅着,芬芳馥郁,香远益清,而掀起莲叶,可以看到清波中有一段洁白的藕。   采莲女坐在船边,濯着双足,拨动着水花,哼着江南的小曲。   那歌声悠悠,让人感到红尘最好,又何必清心寡欲?   ***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   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   夜里,李季兰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了呻吟声,于是恍然梦到了在玉真公主的藏书上看到的种种画面。   连那香艳的诗句都在脑海泛着。   “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露滴牡丹心,骨节酥熔难动。情重情重,都向华胥一梦。”   李季兰不由翻身,抱住了身旁的被褥。   光滑细腻的小腿在软柔的绸缎上摩挲了一会,她感到李腾空不在,有些疑惑地睁开眼。   四下看了看,她推开门,只见月华满地,却依旧不见李腾空。   她遂揉了揉眼,往后方的那处院落走去……   ***   长安。   兴庆宫中又是一夜笙歌,直到天亮时那悠扬的丝竹声才散去。   高力士忙着服侍圣人去歇下,好不容易才得以结束繁忙的差事,稍稍歇息。   他已经老了,总是在夜里对着烛火,眼睛酸得厉害,坐在那根本不愿睁眼,随时都想沉睡过去。   “就在宫中歇吧,不出宫了。”   高力士在宫中也有号舍,伺候圣人之后留下歇息已成了他的常态。   然而,偏是这般困倦的情况下,他却不能安心入眠,闭目养神了一会,还是睁开眼,道:“去百孙院一趟。”   以圣人对皇子皇孙的警惕,宫中宦官其实是不方便去百孙院的,但高力士宁愿冒些风险,也想见李倓一面,想必以圣人对他的信任,当不至于多心。   李倓自从表态支持李琮为太子,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朝中不乏有人骂他不孝,暗地里说他是个见利忘义的软骨头云云,但另一方面,此举也是支持了圣人的决议,这让他得到了不少实际上的好处,俨然成了诸皇孙之中地位最高者。   今日高力士能亲自前来,李倓惊喜不已,连忙引着他到堂中说话。   负责监督李倓的家令候在一边想听二人谈话,被高力士瞪了一眼,讪讪退下。   确保周围没有旁人之后,高力士方才斟酌着开口道:“一直想见建宁王一面,思来想去,还是来了。”   李倓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忧虑,道:“阿翁有话尽管问。”   “我问你,你之所以支持圣人易储,可是薛白劝你?”   “不敢瞒阿翁,是。”   高力士对此不出所料,又问道:“易储之事,圣意已决,无可阻止,倒不如顺势而为,稳住局势。你求的是往后,认为庆王膝下几个孩子远远不如你……你是这般想的吗?”   “是。”   高力士叹息一声,几乎已能确定薛白是什么样的心思,无非是利用李倓来把储位巩固在李琮一系,等到李倓以为李琮那四个儿子都不能与之争锋时,亲自跳出来。   对此,他是深感忧虑的。他更希望大唐社稷的传承能以更平稳的方式,而非每一次更迭都伴随着血与火。   李倓听了高力士的叹息,以为他是在不满自己的野心,遂解释了几句。   “阿翁,我不是想要争皇位,而是薛白说的有道理。安禄山不满我阿爷,拥兵自重,蠢蠢欲动。我与其为了阿爷失去储位去争,不如先与大伯合作,解决了大唐的内忧外患,再论皇位的人选。”   对这个说法,高力士勉强算是认同。今日来这一趟,亲眼见了李倓,他心里对这个皇孙的评价又高一层。   他遂打算再找薛白长谈一番,告诫薛白不可欺骗了建宁王。倘若这两个年轻人真能携手并进,于大唐该是颇有好处。   当然,他这样的人物是不会轻易表态的,简单两句话确定了自己想了解的,他起身便走。   李倓连忙相送,两人绕过长廊,那边有个小宦官匆匆跑来,不等看清高力士,便迫不及待向李倓禀报了一句。   “三郎,奴婢好不容易打探出来了,薛白果真不在长安,带着李林甫之女出城去了。”   李倓暗中打探薛白,却这般恰好被高力士撞见,甚感尴尬。   高力士摆摆手,道:“建宁王往后有甚趣闻,也告知老奴吧。”   “是,阿翁。”   等到高力士离开百孙院,便也招过一名心腹去打探薛白出城之事。   次日,那心腹收买了安庆宗的一名马夫,把薛白、安庆宗的所做所为打探了个大概。   高力士却对正事不感兴趣,问道:“薛白带着李林甫之女。”   “是。”   “盯着,待他们回来,看看他们之间如何了?”   虽疑惑堂堂高将军为何对这点小事感兴趣,那心腹手下还是郑重应了。   接着,高力士又想到了一事,问道:“玉真观还有一个季兰子,也出城了吗?”   “也出城了。”   “查她与薛白的关系。”   “追出城也要查?小人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查。”   高力士显得有些执着,哪怕薛白已经躲出长安了,有些不太确认之事他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实在是显得十分多管闲事。   然而,这桩闲事实在是太过隐秘,又发生在远离长安之处,根本难以查实。   其后数日,薛白虽回了长安,却没有把李腾空、李季兰带回来。   不等高力士把这桩闲事打探清楚,朝中已出了一桩大事……冯神威从范阳回来了。   来不及等面见圣人,冯神威到了长安第一件事就是求见高力士,且请求屏退左右,私下禀报。   “出了何事?”   高力士知道自己这个干儿子的性格,不该是没分寸的人。   哪怕有再多话想说,出使公干之后刚回来,也该先见圣人,而不是先见他,以免让圣人觉得他是打探了朝中局势、或得了他的吩咐才决定如何启禀圣人。   唯有遇到了极重要的大事,冯神威自己做不了主,才会这般失态。   他问了一句之后,冯神威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往屏风后又看了一眼,确认没有旁人偷听。   “阿爷,孩儿被人威胁,回京若敢告状,将我碎尸万段。”   “这里是长安!”高力士怒叱道,“谁能在长安对你动手?!”   冯神威一路马不停蹄地仓皇逃窜回来,一直心有余悸,被这般叱骂了一顿之后才稳住了心神。   他遂以神秘的口吻,向高力士讲述了一件老生常谈的事。   “安禄山反了。”   高力士听了,脸色平静如常。因这话他都不知听了有多少遍了。   冯神威大急,再次道:“阿爷,安禄山反了啊!他差点要杀了孩儿。”   “他若真反了,此时你已经死了。别咋咋呼呼的,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安禄山包庇孙孝哲,拥兵自重。他手下的将领一个个桀骜不逊,一直怂恿他杀了我起兵……”   “边镇的胡人,粗鲁了一些,亦是情有可原。”   “阿爷,你一直知道他有异心的。”   “你说服我没用。”高力士道,“你就打算这般说服圣人?”   冯神威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没有太多证据,想了想,道:“阿爷可知我在范阳遇到谁了?当年那位待诏翰林,李白……” 第395章 小团体   在市井传闻中,高力士与李白的关系并不好。   据说因为李白醉酒,让高力士为他脱靴,高力士一怒之下,进谗言放逐了李白。   这说法倒是有些低估了高力士的狠辣,他虽然看着乐呵呵的,可若真有人惹怒了他,他一出手就不是放逐那么简单了。   至于他与李白的关系?当世间谁不喜欢李白?高力士又肯为几人脱靴?   此时听闻李白的名字,高力士当即凝神问道:“李青莲?他怎会跑到范阳去?”   “他说‘儒生不及游侠人’,要到北边沙场上‘白刃洒赤血’,报国立功。”   说到李白,连冯神威都显得浪漫了些。   “胡闹。”高力士冷哼一声,叱道:“范阳那是虎狼之地,他一介书生去有何用?”   “是。”   冯神威心想,原来阿爷一直都知道安禄山是狼子野心。   “当时,孩儿住在驿馆中,忽有人端了热水送来,作范阳卒打扮,头戴毡帽,一脸络腮胡子。他一开口,我才知是李白。他到范阳已一年,打探到安禄山去岁讨伐契丹其实是大败而回,为了遮掩败绩,在军中大肆收买士卒,排除异己,之后又与契丹王李怀秀合谋,私下贸易,给了契丹大量的粮食、铁器,如今范阳一带人心沸腾,都在盼着造反……”   李白花费时间精力打探到的消息显然比冯神威短短数日的经历详实得多。   他提及了好几个战死在契丹的士卒家属们的境遇,倘若愿意遮掩败绩,继续支持安禄山,便可收到犒赏,可若敢对商客提及父亲或丈夫战死的经历,便沦为俘虏。安禄山遂由此成了北地唯一的主宰。   又说安禄山收买了大量矫健的胡儿为私兵,给予丰厚的赏赐,这些人只知安禄山而不知有朝廷,每日鼓动着要杀入长安。   李白是以他在幽州所见的一个个人的视角述说的,失去丈夫的妇人、士气振奋的胡儿、诸事不敢插嘴的朝廷小吏……构绘出了一幅鼎沸景象。   高力士听了,沉默许久,喃喃道:“你该直接去见圣人的。”   冯神威问道:“阿爷是说,孩儿该告诉圣人这一切?”   “我前几日才去见过建宁王。”   高力士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语气中带着些叹息之意。   他认为圣人是一个心思极为敏感之人,如今冯神威再去面圣,圣人难免要以为是有人在交构,陷害安禄山。   冯神威体会到了这种情绪,等了一会,见高力士没再说话,问道:“那,孩儿还禀报吗?”   高力士没答,眼神中闪动着思忖的光亮。   他忽然起身,招过一個名叫魏悦的小宦官,道:“去看看圣人起了吗?袁思艺可还在御前?问他可否来一趟。”   “喏。”   魏悦很快就去了,但这次等待复命,高力士却觉得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他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像平时一样揉着脸,使脸不再僵硬,好摆着平和的微笑,却依旧难免那份焦急。   终于。   “回高将军话,圣人还未起,袁将军并不在御前。”   “他去了何处?”高力士当即追问。   他手底下的宦官都很会办事,出去打听消息,听说袁思艺不在,顺嘴问一句其去处,这是最基本的能力。但今日,魏悦却答道:“奴婢问了,但御前的几人都推说不知。”   “招李大宜来,让他去打听。”   “喏。”   高力士转头看向冯神威,道:“安禄山派人与你一起回来的?”   “是。”   “显然,安禄山的人已经在向袁思艺叫屈,要他在御前分说。”   冯神威心中不安,问道:“那如何是好?”   “等圣人醒了,我与你一道去面圣。”   高力士说罢,闭目养神。姿态却与平时略有些不同,偶尔总会睁眼看看。   也不知他第几次睁眼,李大宜匆匆赶到了。   “阿爷。”   “袁思艺去了何处?”   “他在面圣。”李大宜道,“冯神威刚回来,袁思艺去就面圣了。”   高力士道:“圣人还未醒……”   “袁思艺的人骗了魏悦。”   李大宜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被袁思艺的人这样摆了一道,他脸色已有些难看,道:“袁思艺不知有何要事,一直在兴庆殿内,并让人阻着旁人见圣人。”   冯神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情况显然比他预想中还要坏得多。   高力士反而平静下来,起身道:“走吧,我们也去求见。”   ***   薛白已从蓝田回了长安,推拒了一应宴请,每日在家中,仿佛很是清闲。   可冯神威前脚才进京,他马上就去了杜宅。   杜五郎抱着女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说着些有的没的傻话,听得动静,转头一看是薛白,夹着声音道:“干爹来了,让他抱抱。”   薛白不敢抱小孩,不知从哪里下手,谢绝了杜五郎的请求,就站在一旁呆看着。   只片刻功夫,前院又是马车动静,却是杜家姐妹回来了。   “咦。”   杜五郎道:“今日倒是怪了,也不见出了甚大事,你们都来了。”   他看着傻,却知他们肯定是来碰头的。   杜妗懒得理他,上前捏了侄女的小脸就往里走。杜媗则向薛白道:“在这院里坐着无趣,去后花园用杯茶吧?”   “恭敬不如从命。”   杜五郎摇了摇头,暗嘲他们还在这里假装不熟。   这些人一天到晚神秘兮兮地碰头谋划,他才懒得掺和,继续哼着小曲,轻轻晃着怀里奶香的孩子。   须臾,竟又有马嘶声响起,倒是没完没了了。   “走,我们不在这待了。”   “咿,咿。”   杜五郎才起身,却见一名骑士赶到前门边,道:“杜参军,建宁王让你到百孙院一趟。”   若不是这一声称呼,杜五郎都忘了自己还挂了个王府参军的官职。   ***   “冯神威回来了。”   “他是何态度?”   “入了宫我们便打探不到,但有一点,他进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看高力士在不在宫外的宅中。”   薛白沉吟道:“先去见高力士,想必他在范阳遇到了不少挫折啊。”   杜妗倾了倾身子,道:“范阳那边派了两队人来,一队护卫冯神威回来,还有一队该是提前了几日,抢先见了袁思艺。”   “收买了?”   “该是收买了,宫中连着两三日都是袁思艺当值。”杜妗道:“高力士这几日空得很,一直在管你的闲事。”   “是吗?”薛白感受到她的审视,摸了摸鼻子。   杜媗有意无意地替他解了围,道:“如此说来,袁思艺是打算替安禄山在圣人面前说好话了。”   “无妨,我们眼下的策略是暂时安抚住安禄山,莫逼反了他。”   “不错,另外,冯神威若能让高力士意识到局面的严重性,于我们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我等他一个态度。”薛白往后倚了倚,靠在假山上,姿态舒展,道:“若是他也支持我们,我们就算成势了。”   他如今说的成势,是指以李琮、李倓这新旧两方的东宫势力,加上他所积蓄的以及从李林甫门下拉拢的势力,若有了高力士的完全支持,很多事就大有可为。   当然,要取得高力士的完全支持并不容易。也看这次李隆基会对冯神威的禀报持何种态度。   他得等着,好在,他在杜家待得也不急,等得住。   中午因杜有邻还在衙门公务未归,杜宅也不喊他们用膳,三人一直待到下午,肚子饿得不行了,杜妗才吩咐人到丰味楼要了食盒过来。   “二娘,有消息了。”   随食盒一起送来的还有高力士的动向。   “高力士今日并未值勤,但早早就与冯神威去了兴庆宫,到午后出来,去了百孙院。”   “见李倓?”   “是,建宁王府。”   薛白对于高力士遇到事情先去找李倓而非来找自己略有些不认可,笑道:“也好,这就算是有眉目了。”   ***   百孙院,建宁王府。   说是王府,其实是一片群居宅院,墙墙相邻,毫无隐私。   比如前几日,济阴郡王李俯在后院里与一个侍婢私通,很快便传到了李倓的宅中。   这样的环境下,诸王府所谓的长史、司马、参军自然都是虚设,平日里都不必上衙的,无非是多领一份俸禄。   杜五郎这个王府参军一开始推拖不掉,还是有来陪李倓读书打猎几次的,之后渐渐也就懒了。   今日他本来好好地待在家里,忽然被召过来,平白多干了一份活,心里自然是不愿。干脆骑了一头毛驴,拖拖拉拉地从升平坊往永兴坊走,想着晚到一些就少干一些。   好不容易到了,李倓已是等到望眼欲穿了,正在前院踱着步,一见他来当即抢上前,问道:“你可知冯神威从范阳回京了?薛白对此可有甚反应?”   “我不知道啊。”杜五郎爽朗应道。   “这是大事,你回答我。”   “我真不知道啊,我连冯神威是谁都不知道。”   李倓等了至少有一个时辰,得到的却是如此没用又真诚的回答,一时也是愣住了。   杜五郎也不羞愧,毫无一个王府属臣的自觉。   他又不是想要谋这个差事,是旁人强加于他的,何况俸禄也不高,远远不如他在丰味楼领的一份分红,自认为没有责任为李倓打听这些。   这沉默的气氛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正当李倓想把自己与薛白的合作关系解释一番,有仆从上前禀报。   “三郎,高将军来了。”   “什么?”   若说高力士第一次来对于李倓是惊喜,短时间内第二次来,那就是让他极为紧张与不安的事了。   当然,他不可能不见高力士,道:“我亲自去迎。”   杜五郎见了便道:“那我先回去啦?”   李倓有些拿他这怠惰的性子没办法,道:“岂好这般就走的,我还有要事与伱商量。”   “我?我能有什么用?”   杜五郎很有自知之明,与李倓走到门口,见到高力士,他侧身便要往外出去。   “那可是杜家五郎杜誊?”   “啊?”   杜五郎与高力士并不熟悉,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意识到这肯定是在叫自己,躲不掉的,遂上前执礼道:“见过高将军。”   “留下一起聊聊吧。”   高力士随口道了,也不等他推拒,大大方方地迈步往前走,与李倓进了厅堂。   杜五郎有些尿急,但没奈何,只好跟了进去。院外站着几人在执守,唯独放他进去,倒显得他地位不低。   “早前在华清宫,孙孝哲执刀砍杀王忠嗣,圣人命冯神威将他押至范阳,看安禄山如何处置。如今,冯神威回来了……”   高力士缓缓叙述着前因后果,杜五郎听了,这才明白原来是出了这等事,他反正不多嘴,只听着他们谈话。   之后谈到冯神威在范阳的见闻,李倓对安禄山的悖逆行为并不诧异,反而想到了当时与薛白的谈话,认为薛白甚有先见之明。   末了,李倓问道:“高将军可将这些情形禀报给了圣人?”   高力士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李倓追问道:“圣人可有吩咐如何处置?”   “若圣人吩咐了如何处置,我也就不会来找建宁王你了。”   “圣人不信?”   李倓首先想到的并不是高力士的来访会给他带来数不清的麻烦,而是不敢相信圣人居然至今还不相信安禄山的谋逆之心。   “为何不信?”他又追问了一句。   “在我面圣之前,袁思艺已经抢先一步,替安禄山诉说了许多委屈。”高力士道:“安禄山听闻孙孝哲在骊山的行径,下令重鞭他,只是考虑到契丹将领们的感受才未处死他。又言冯神威向他索贿,贪得无厌。最后则言,朝中有一股党羽在排挤打压他,他愿辞去范阳、平卢节度使一职……”   “那便让他辞。”李倓冷哼道。   “正是知晓圣人不会罢免他,他才如此啊。”高力士道:“我本不该来此,徒增圣人猜忌,反倒证实了安禄山所言,我们勾结、排挤他。”   这后面一句话,杜五郎深以为然。   高力士话锋一转,又道:“可总是顺着圣人亦不妥当,恐被猜忌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长此以往,社稷便坏了,故而我还是来了……”   很难想象这一番话是出自一个宦官之口。   可仔细一想,在很多事情上,当没有旁人敢劝圣人之时,高力士是唯一还敢开口的那个人。比如三庶人案之后,推立了李亨为太子;比如李隆基称天下无事,要把权力交给李林甫时……这都是真正要伤及大唐社稷根本的大事,这种事情上,最顺从圣意的高力士反而是最积极去改变局势的人。   今日高力士来了,便是以行动来表示对李倓、薛白所商议的携手解决大唐内忧外患的计划的支持,是为他们在朝堂上增加声量。   由此,他并不吝啬于对李倓表态,道:“建宁王若有志于社稷,有了阻止动乱的办法,能帮衬的我绝不含糊。”   李倓是一个敢于争取的人,希望高力士能够给予更多的支持,比如牵头主事,而不仅是表态,遂问道:“高将军不能再亲自劝一劝圣人?”   “老了,你们年轻人想办法吧。”   高力士叹息一声,有一个撑着膝盖的动作,是准备离开了。   至于他说的“你们”,指的当然不是杜五郎,而是李倓与薛白。   另外,关于薛白的身世,他一直有所猜测薛白是李瑛的儿子,对此心情复杂,虽出手相护又担心引起更大的变乱。而薛白与李倓联手,于他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这两年观察下来,李倓已渐渐成了高力士最看好的一个皇孙,尤其是李俶在烟花典礼上被牵扯进大案之后。   今日高力士来找李倓而非去找薛白,也是在透露着这种希望……   隐藏得这么深的意思,杜五郎自然是领会不到的。   他听高力士说要把难题交给他们年轻人,不由自主地轻呼了一声。   李倓正在皱眉商量,闻言看向杜五郎,问道:“五郎有办法?”   杜五郎正尿急得不行,哪有甚办法,摇了摇头。   “要对付安禄山,还不能逼急了他,多难啊。”   “眼下更重要的是让圣人相信他有不臣之心。”李倓沉吟着,问道:“圣人当不至于全然没有起疑吧?”   圣人若真是对安禄山一点怀疑都没有,高力士也就不敢出宫来联络了。显然,圣人多少还是有观察形势的心思。   李倓不需要回答,看了看高力士的眼神就确认了这一点。   他遂喃喃自语道:“得想办法替圣人试探安禄山一番……”   杜五郎努力夹紧了腿,因为尿急差点跺了跺脚,他受不了他们这般慢吞吞地商议,脱口而出道:“那还不简单吗?”   “你有办法?”   “让圣人把安禄山召回来当宰相啊……我先去更衣!”   杜五郎说罢,一阵风般地跑掉了。   他就不明白了,分明很简单的一件事,他们为何要商议来商议去,直接给出这种实质的建议不就得了。   高力士、李倓当然早就知道可以把边将调回来任相,这是大唐的传统,当然不是只有杜五郎能想到的办法。   他们谈话,是试探双方的态度。比如在这件事中的立场,能给彼此多少信任,分配彼此在这件事上出力多少,获利多少,达成这种共识以后,做事才会简单很多。   看着杜五郎的背影,李倓摇了摇头,笑道:“他倒是活得简单。”   ***   长安城的暮鼓响到了最后一声时,杜五郎才堪堪牵着驴跑进杜宅的侧门。   他累得不行,支着膝盖站在那“呼呼”喘气,许久都不起来。好一会儿,抬头一看,却见薛白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你扶我一下啊。”   “平常别那么好吃懒做,也不至于喘成这样。”   “不是……因为拉着这条笨驴我才这么累的。宵禁了,你走不了了。”   “那就留下过夜吧。”   薛白随遇而安地道,说着,目光再看了一眼侧门处,见没人再来了,遂转身入院。   他今日在等高力士遣人来找他,因为他是最早意识到安禄山要叛乱且做出防范的人。但等到最后,只等回了杜五郎。   薛白也能理解,毕竟很多事是看身份的。   两人往后院走去。   杜五郎还甚少体会到这种由他参与大事,而薛白得听他告知的感觉,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今日的经历。   “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们结成了一个新的派系,姑且就叫‘新东宫’吧,眼下你们想要阻止安禄山叛乱,这目的让你们结成了一股绳。”   “差不多吧。”   杜五郎知薛白那性子最是上进,故意逗他,道:“可他们商议都不带你,只让我给你递话就可以。”   薛白却也不生气,反而笃定地笑了笑,道:“可你知道吗?能有这‘新东宫’一系,已经是我的努力有了成果,这一切,本就是我一手促成的。”   杜五郎滞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眼薛白,有时也会羡慕这种拼搏努力而有成果的状态,其实他有时候也想效仿一下,可鼓足了劲,没过两天又发现自己不需要。   他遂不继续逗薛白,而是有些替他不平,道:“可你在这里面是地位最低的一个。”   “你也不想想,那是高力士、李倓,寻常人能笼络他们吗?”   “也是。”   关于各人的立场,他们只讨论到这里,杜五郎很快提及了具体的事务。   “我出的主意,让安禄山回朝任相。到时安禄山肯定不会回来,就证明了他要叛乱。我是不是很聪明?”   “事可以这么办,但你不算聪明。”   “为何?”   薛白道:“你出了主意,所以这事就落在了我头上。”   “啊?”   薛白笑道:“虽说安禄山肯定不会回来,可事情一旦提出来,杨国忠必然是要反对的,那人只顾私利,免不了要有一番冲突。到时范阳的各种反制手段、朝野上下的反对声音都是冲我……虽不算太麻烦,也算是高力士与李倓与你开了个小玩笑吧。”   杜五郎此时才明白为什么一个这么简单的办法,那么聪明的高力士、李倓都没说。   人家那些看似冗长的言语其实是在磨合、协调。   打个比方,今日高力士与李倓坐在那烤着山芋,商量着谁来吃、谁来添火、谁来剥皮。杜五郎尿急,也心急,说了句“这不简单吗?”   于是,烫手的山芋便交到了他手上,偏他不会剥,也不觉得烫,兴冲冲地拿回来给了薛白。   杜五郎挠了挠头,道:“那你推回去给他们办?”   “不能,也没必要。”   薛白知道高力士出宫来表态也是冒了风险,李倓亦不是只顾个人利益之人。都有一颗守护大唐社稷的心,大家要携手做事,难免要有人承担得多些。   杜五郎“哦”了一声,道:“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如今朝中有太多人做事是推诿的、观望的。高力士、李倓其实已经算好的了。   而一些所谓不会做官的人,做起事情来反而更干脆,如李白,仅凭一腔热血就能远赴范阳。   薛白想着这些,懒得再去计较高力士的态度,随口道:“既然你们都商议好了,剩下的‘小薛’来办吧。” 第396章 有身份的人   次日,薛白去找杨国忠时,这位右相正忙着处置公务。   说的是京兆尹鲜于仲通找来能工巧匠为杨国忠刻了一座“铨综之能”的石碑,准备立在尚书省门外。如此,六部官员上衙时都能看到,时刻铭记其政绩。   碑文是鲜于仲通亲自撰辞的,但问题在于圣人得知此事后来了兴致,亲阅了这篇文章,改定了几个字。可现在石碑都已经刻出来了,他们正在商议如何是好。   薛白在偏厅等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找到了解决之法,决定以金子来填补、重刻那几个字。   待到薛白入内时,正遇到鲜于仲通出来,打了招呼后便问道:“节帅久镇川蜀,今在长安可还习惯?”   “长安天气太干燥了。”   鲜于仲通想着自己哪怕不能称为名将,在川蜀做的也是实事,可如今只在杨国忠这等庸人门下当个趋炎附势的走狗,心中感受难言,摇了摇头,告辞而去。   薛白独自入内,杨国忠一见他便朗笑道:“阿白来了,我听长安传闻,你近来艳福不浅呐。”   “阿兄可听说了冯神威从范阳回来了?”   “是吗?”   杨国忠目露疑惑,似乎连冯神威到范阳去做什么都忘了。   薛白只好把事情再复述了一遍,他却不像杜五郎那样直接把办法抛出来,而是丢给了杨国忠一系列的难题。   “过去李林甫在时,安禄山无比奉承。如今却这般桀骜不驯,看来是不服阿兄。圣人想必很快会垂询此事,你准备如何回答?”   “阿白可有妙计教我?”   “无非是表态罢了。”薛白漫不经心地道,“圣人不愿相信胡儿会叛乱,又有疑惑。你或是咬定他要反,或是顺着圣意让圣人安心。”   “我难道还能说他不会反吗?”杨国忠眉毛一竖,沉思道:“却得设法让圣人信我。”   薛白依旧不提办法,提出了问题之后,话题一转,开始为自己谋官,称想要更进一步。   “你这又想要进步了?”   杨国忠正心烦,不耐烦给薛白谋官,道:“你任中书舍人才多久?我且给你透一個消息,价值千金。”   “那我恭受了。”   “圣人早前便与我说过,认为你太年轻,难堪中书门下要职,想给你点挫折来磨砺伱。是我,一直为你担着,否则你早被贬了。听我说,眼下不是上进的时候。”   既然不是上进的时候,薛白对政务便兴趣缺缺,肉眼可见地态度敷衍起来,很快便起身告辞。   杨国忠正有大事要问他,见他如此,亦是不满,看着他的背影暗哼了一声。   “目光短浅的自私自利之辈罢了。”   ***   可难题总得解决,过了一日,杨国忠还真是被圣人召见,问询了他对范阳之事的看法。   他当然是秉忠直言。   可惜,圣人沉默不语,并不对此表态。   杨国忠甚觉失望,回府后立即召集幕僚们商议,偏是连着几日未能商议出结果来,反而听到了长安城中的一些风声。   “什么?”   “下官听闻,圣人有意召安禄山入朝为宰相。”   杨光翙是昨日在青门吃酒时听旁边雅间的食客说的这消息,对方话语间自称是内侍省的官员,消息应该是准确的。   “岂可如此?”   只要有失去相位的可能,哪怕风险再小,都是杨国忠不愿接受之事,当即目露嫌恶。   他面对李林甫的唾沫都不曾有这般抗拒。   杨光翙连忙道:“这消息也是下官打听来的,据说是圣人听闻了冯神威的禀报之后,有心想试探安禄山……下官认为,那杂胡定是不会回朝任相的。”   “他不会?你说得准吗?!”   杨国忠怒叱一声,又道:“即使他不回朝。只要圣人旨意一下,朝中便多一个宰相,你让我如何自处?!”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杨光翙回答不出,只好喏喏退下。   杨国忠思来想去,愈发担忧。遂再次派人去请来薛白,询问此事。   “到这地步了?”薛白听罢,故意显出些讶然的表情,踱了两步,问道:“你已在圣人面前阐明安禄山的野心了吗?”   “不错。”杨国忠就烦他这故意拿腔拿调的样子,偏是拿他无可奈何。   薛白道:“阿兄称胡儿要反,圣人便将他召回京任相,倘若这时你又退缩了,岂非要惹圣人不喜?”   “哈。”   事涉自身的重要利益之时,杨国忠一点也不傻。当即明白过来,薛白与杨光翙其实是一样的意思。   当然,意思一样,说出来时显示的见地却是天壤之别,杨国忠倒也没有叱退薛白,只是用力一挥手,决绝道:“你不必再多说了,我断不会让圣人下诏。”   薛白心知说服他不是那么简单,懒得在此事上费唇舌,他自有旁的办法,嗤道:“眼下岂是下不下诏这般简单?”   “还有什么?”   “既不肯召安禄山回朝拜相,他早晚必反。我们务必做好最坏的打算,真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日,是否有足够的兵力应付?”   杨国忠问道:“你是何意?”   “当然是增强在军中的势力,回头我可以给你一批名单,便当是给相府引荐人才。”   薛白与李倓结交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他知道李亨在西北军中经营多年,与许多将帅关系匪浅,比如历史上平定了安史之乱的两大名将郭子仪、李光弼。   这就是薛白的思路与高力士不同的地方,高力士想的是向李隆基证明安禄山要反,却低估了安禄山的实力,没意识到光是证明是没用的;而薛白却想要尽早地提携一批将领,趁着杨国忠满心纠结之际,他正好可借此右相之权,便宜行事。   ……   杨国忠思虑了一番,决定对薛白的两个建议听一个,提携一批军中的人才、施恩于他们。   至于任命安禄山为相一事,他认为毫无意义,反而诏令一下,只会动摇朝廷的威望,于是派人入宫请求觐见,准备向圣人当面反对此事。   入了宫,他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今日李隆基身边随侍的是高力士,遂暗暗叫好,信心大增。   行礼过后,当李隆基问及他何事求见,他略略犹豫便道:“臣听闻圣人要命安禄山为相,他虽有军功,但目不识书,岂可为宰相?圣人若下制书,臣恐四夷轻视大唐啊。”   这一番话他是思量了许久,针对了圣人好大喜功的心思说的。圣人好面子,想必能听得进去。   意料之外的是,李隆基闻言却有个哑然失笑的表情,道:“杨卿所言不虚,但朕尚且不知要命安禄山为相,杨卿何处得知的消息?”   杨国忠一愣,心道自己是从内侍省得知的消息,之后,他才想起这消息是杨光翙从茶楼酒肆中打听到的。   “朝中有此传闻,臣误以为真了,臣失职。”   一个宰相,能犯这样的错误,算是十分荒唐了。但李隆基却不以为意,更多感到的却是好奇,遂瞥了高力士一眼,以目光询问。   高力士这才道:“想必是有人认为安禄山功绩甚高,向右相进言,要召安禄山回京拜相。”   倘若李隆基真有此打算,经杨国忠这般一劝,兴许就作罢了,偏偏杨国忠先出了一个丑,反倒是提醒了他。   哪怕他再信任那个总是愿意在他面前出丑卖乖的胖子,一直有人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状告,以他多疑的性情,又岂能完全不怀疑?   李隆基却不会与高力士、杨国忠商量,这二人对安禄山有成见,言语难免偏颇。   作为一个智足以拒谏的皇帝,到了偶尔举棋不定的时候,他才发现身边能够商量的人越来越少了。   等杨国忠退下,他想了想,吩咐高力士去把张垍召来。   张垍也有过要上进的时候,但他这人从小就优渥惯了,遇到些挫折就退回去过原本舒舒服服的日子,对朝政并不像旁人那般上心。   因此他在御前难得还有一丝超然之态,立在那听着李隆基的垂询,思量着,没有马上给出回答,而是先陈述了他的担忧。   “出将入相,此为大唐旧俗。若说安禄山目不识书,杨国忠学问亦不高深。臣所忧虑者,安禄山回朝,陛下将范阳、平卢托于何人?”   说着,张垍顿了顿才分析着另一种可能,缓缓道:“而若他不愿回朝,又如何?”   试探很容易,试探后带来的诸多问题却让李隆基犯了难。   “依张卿之意,朕不宜召安禄山回朝拜相?”   “臣斗胆,敢问圣人是否需释疑?”   “不错。”   张垍遂道:“若安禄山愿入朝拜相,可见其忠心,则加其为尚书左仆射,依旧留镇范阳,拜相而不还京,可安其心,可嘉其忠。”   “可。”李隆基点头不已,这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国事波澜不惊,他可继续当他的圣明天子。   张垍继续道:“至于安禄山若是不愿入朝,臣以为当遣人迅速诛杀,以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将领至范阳平叛。”   相比高力士与冯神威的告状、杨国忠的出丑,张垍的建议显得更妥当,李隆基却还是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皱眉动作,对于此举有可能带来的麻烦有了心理建设,方才点点头,道:“如此办吧。”   “遵旨。”   殿中唯有高力士、张垍,但李隆基还是又补充了一句,道:“今日所议,尔等不可泄露。”   之所以不可泄露,乃是不能让旁人知道安禄山来或不来将会面对的是什么结果。   ***   次日,中书门下省。   薛白亦参与了召安禄山还朝任相的制诏。待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从东面的景风门出了皇城,进了崇仁坊的迎祥观。   几年前,太子李亨常常在这里偷偷与朝臣会面。但随着他的失势,迎祥观早已失去了这样的作用。   一般而言,哪位皇子皇孙再想秘会朝臣,不会再选择这样一个显眼的地方。然而,当薛白穿过后殿,李倓已经等在那里了。   其实他们的身份还不算敏感,年轻人私下常会面也是无妨的。今日之所以选择秘会,却是因为李倓得到了一个宫中透露出的机密。   “圣人不打算让安禄山回朝拜相。”   “我刚在中书门下制了诏。”薛白道。   李倓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虽有召唤,可即使安禄山真回朝了,圣人也打算让他留镇范阳。”   “没有更合适的范阳节度使人选了?”   “岂会没有?圣人不愿换罢了。”李倓面露忧虑,道:“我们想要的是留安禄山在长安,以便阻止他叛乱。而圣人只想要试探,可试探了又有何益?”   薛白道:“我倒觉得无所谓。”   “何意?”李倓问了一句,见薛白不答,明白过来,点头道:“他若敢来,我们弄死他。”   “他不会来的。”薛白问道:“若他不来,圣人会如何处置?”   “遣人斩杀他,代替他镇守范阳。”   这虽然是薛白能够猜测到的李隆基会有的态度,但能够得到最确切的、第一手的消息,于他是极为重要之事。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了决定。   “遣谁去斩杀他?我来做。”   李倓一愣,眼神中绽出光亮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河北的问题绝不是杀一个安禄山能解决的,需要一个有足够能力的宿将代替他。我的资历远远不够,可为兵马使、采访使,但还需要一个……不,是两个节度使的人选。”   “你有人选?”李倓问道:“谁?”   “郭子仪、李光弼。”薛白道:“让此二人出镇范阳、平卢,为我的后援。如此,我愿出使范阳,斩杀安禄山。”   其实薛白之前提议过让高仙芝到范阳,让郭子仪出镇安西,他认为这更符合他们的性格。可眼下事态更急,需要有更直接的做法。   李倓踱了几步,迅速消化着他这个提议,问道:“让高将军出面?”   “不必让他参与过多。我已经让杨国忠提携这两个将领,想必近来圣人便能在奏书上留意到他们的名字。”   “然后,等到圣人开始考虑替换安禄山的人选之时,便可考虑到他们?”   “不错。”有了方向,薛白已有些振奋,又问道:“此事开始准备了?”   “没有。”李倓原本已是双眼发亮,听到这个问题,稍稍歇了些振奋的心情,道:“圣人恐怕是倾向于安禄山会回朝,并不急着遣使一事。”   “我来准备吧。”   薛白走出迎祥观,深秋的风吹过,让他清醒了很多。   他冷静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去找了杜妗。   “把老凉、姜亥、樊牢等人都召回来吧……”   ***   常山郡,真定县。   此处就是后世的石家庄,属范阳节度使管辖。   十月初,城门处有兵丁执守,辨认着过往行人,有一队人马进入了城门。   马蹄踏过夯土的地面,杨齐宣因有些嫌弃这里的破旧,略略皱了皱眉。转头往旁边的告榜上看去,却被一张海捕文书吸引了目光。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海捕文书,画的并不是寻常见到的虬髯客,而是个一眼看去就让人感到飘逸的男子,竟是侧着身,显出三缕长须,腰佩长剑,负手而立。   因这文书实在是太过特别,杨齐宣不由驱马上前,倾身去看,惊讶地叫出声来。   吉温遂也被吸引过来,探头一看,道:“李白?他也在常山郡……还杀人了?”   “十步杀一人嘛,一定杀了许多人。”   杨齐宣不知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之后队伍在真定县城内穿过,他时不时转头四下打量,终于在十字街口的铺面上见到了一家丰汇行……   他们一路进了太守府,到了大堂见了常山太守裴玉书。   他是一个五旬男子,三缕长须,形象甚好,倒是与那海捕文书上的李白有些相像。   因吉温是安禄山的心腹幕僚,裴玉书待他很客气,闲叙了几句之后,便安排他们到别院歇息。   换作是旁人也就客随主便了,偏吉温这人相门出身,矫情惯了,问道:“裴太守,我上次来可是在这太守府住的,怎的?我回京一趟再来,你看不上我了?”   裴玉书没想到会遇到这般刁钻的问题,滞愣半晌,不知所言,末了,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道:“是我失礼了,吉先生且在太守府住下便是。”   吉温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真没有瞧不起自己,方才释然了些。   大家趁着随从、护卫们安顿行李之时又聊了几句,谈及了在城门处见到的文书,杨齐宣便问道:“却不知李白杀了谁?”   裴玉书还真答不上来,摇手推作不知。   吉温遂追问道:“不是裴太守在搜捕李白吗?”   “乃是范阳军中一个将领带人来的,封堵了全城。”   吉温当年被贬到辽东,没多久便巴结安禄山进了幕府,与范阳军中许多人都相熟,当即问道:“哪个将领?”   “田乾真。”   “阿浩?”吉温喜笑颜开,道:“我明日去见见他。”   裴玉书一愣,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忧虑之色一闪而过。   待客院的房间安排好了,吉温与杨齐宣一道过去。路上,吉温四下环顾,忽然道了一句。   “李白就藏在这太守府。”   “啊?吉公怎知道?”   “呵,你忘了长安人如何称呼我的了?我可是刑狱官,最擅审犯人。”吉温洋洋得意,“裴玉书以前就喜欢李白的诗,今日在我面前推托,一丝一毫的神色也休想瞒过我。”   “可这毫无证据啊。”   “我要证据吗?”吉温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的眼睛就是证据。”   杨齐宣也是无语了,认为吉温这种酷吏行事仅凭直觉,换言之就是蒙,有时候蒙对,有时候蒙错。   当然,这次蒙错了也无所谓,以前蒙错了还要让无数人家破人亡哩。   安顿好虽还是下午,杨齐宣早早睡下,他许久没有睡这么柔软厚实的被褥了,睡得甚香。睡梦中却被人摇醒过来,紧接着,又闻到了熟悉的恶臭。   “我知道李白藏在哪了。”吉温道。   “不是,旁人寻了半月未寻到,吉公才来就找到了?”   “你不看看我是谁。”吉温眼神中有些狞笑之意,抬起一只手,手上鲜血淋淋。   杨齐宣大讶,道:“这是?你对谁用刑了?”   “太守府的两个仆婢。”   “啊?可万一冤枉了他们……”   “这次没冤枉。”吉温道,“李白就藏在太守府西进院的柴房里,我们来时他才搬过去的。”   杨齐宣已经有些懵了。   吉温又道:“我去找阿浩,让他来拿人,你盯住,莫让他跑了。”   “我如何盯……”   话音未了,吉温已经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杨齐宣本待再睡一会儿,怎奈醒了之后便怎么都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招过两个安庆宗派给他们的护卫,往西进院的柴房而去。   他想着,吉温所谓的盯住,大概便是如此吧。   到了西进院,推开柴房的门一看,却根本不见人影,只当是吉温这次又办了冤假错案。   然而,他转头间却是瞥见墙边铺着柔软厚实的被褥,遂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摸。   温热的。   杨齐宣惊讶于吉温竟真的猜对了,瞪大了眼,一抬头,与护卫们对视了一眼。   两个护卫当即明白过来,大步往外追去,一路出了太守府,四下一看,见到了黑暗中有一道身影。   “追!”他们当即便追了过去。   杨齐宣追了一段,很快被甩在后面,有心停下,但他对真定县城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拼命追着。   绕进一条小巷,前方忽然响起了惨叫声,杨齐宣还以为是他们把李白杀了,冲过去一看,却见黑暗中立着几个人影,已把他的护卫杀了。   “啊?”   他没想到李白还有接应,吓得连退了几步。忽然,背脊一凉,一把刀已抵在他的背上。   死亡如此的迫近,杨齐宣吓得一个哆嗦,不由道:“别杀我。”   “这是个有出身的,杀吗?”身后人问道。   “别杀我!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是谁,我我我……确实是个有身份的……”   ***   吉温兴冲冲地带着田乾真赶到时,见到的是倒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   “看吧,我就说裴玉书包庇李白。”   “没想到裴玉书敢杀人。”田乾真道:“他喜欢诗,但对府君还是忠心的。”   “忠不忠心,我审一遍就知道。”   逃了李白,吉温根本不在乎,在乎的是他又能办案了。   他眼神中闪动着兴奋的光,捻着须尾,喃喃道:“就没有我审不出来的不忠……”   正此时,远处黑暗的角落里,有人从一个破簸箕下钻了出来,试探地往这边喊了一声。   “吉公?”   一听这漏风的声音,吉温便知是杨齐宣,倒有些惊喜于他没有死。   至于杨齐宣怎么活下来的?一看他那不敢近前的窝囊样子,便可知晓。   ……   常山太守裴玉书后来被如何处置,杨齐宣并不知晓,因他次日就离开了常山,前往范阳。   因他与薛白有“夺妻之恨”,又与吉温有共患难的经历,他很快就得到了范阳文武的接纳。   其后几天,杨齐宣在范阳城逛了一遍,并没有看到有丰汇行的分行。   这日,他正在范阳城的十字大街上徘徊,忽听闻那边传来了喊声。   “中使又来了。”   杨齐宣一愣,心中顿时纠结紧张起来。   他有种预感,很快就会有人要来联络他这个“有身份的人”了。 第397章 泄密   杨齐宣很快见识到了安禄山麾下诸人面对朝廷使节是什么样的态度。   这不是一般官员能够见识到的场面,至少是他在长安时绝对料想不到的样子。   “杀了吧。”   节帅府的大堂上时不时响起这句话,稍微遇到些难解的问题,众人便迫切地希望以最直接的方式来解决。   杨齐宣每每听到都会缩起脖子,心想这竟然也是自己能够听的话吗?他可还什么都没做,连草莽江湖中的所谓的投名状还没交,安禄山便给予了他莫大的信任。   “噤声,中使来了!”   随着这一句话,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宦官在左拥右簇之中走了进来。   一见这个宦官,安禄山就哈哈大笑,虽然没有起身去迎,但在位置上前仰后合,显然极是欢迎对方。   杨齐宣眼神总是不自觉地有些鬼祟,本可光明正大地看,却还是偷眼去瞧,一瞥,认出了来的是辅趚琳。   他这种经常参加御宴的人当然是识得辅趚琳的,辅趚琳有个差职是为圣人挑选瓜果,还曾经得他帮忙,贪墨了宫中用度。   “恭喜安大府,马上要称安相公了。圣人可是倚重你,要拜你为宰相哩。”   很明显的,堂内气氛一滞。就连杨齐宣都能感到一股杀气腾起,担心哪个将领忽然扑上去一刀把辅趚琳捅翻了。   然而,当辅趚琳把诏书递了上去,安禄山看过之后,却是眉开眼笑起来,呼道:“这是好事啊,我这目不识丁的粗莽胡儿也能当宰相了。”   “边境不宁,契丹未灭,府君如何能离开范阳?!”   喊话的是粟特人何千年,他这一开口,堂中许多人纷纷跟着叫嚷起来。   “不错,绝不让府君离开范阳!”   “哈哈哈。”安禄山哈哈大笑,显得甚是憨厚,“我自有分寸,莫慌,莫慌。”   如此一来,堂中那股杀气方才消散了些。随后众人寒喧了几句,摆开大宴,为辅趚琳接风洗尘。   到了宴会大堂,杨齐宣没见到分餐而食的桌案,只见胡儿与汉将们挤在一处坐着,迟疑着向吉温问道:“我也在这吃吗?”   “进去。”吉温热情且爽快地一推,把杨齐宣推进堂中。   这里鱼龙混杂,没人会嫌弃他的口臭,身上有恶臭的人多不胜数。   很快,两个貌美的胡姬就过来,笑道:“我们为杨郎侍酒。”   “没有杯子。”   杨齐宣还在说着,已被她们推到了旁边的柱子上,紧接着,一名胡姬便吻住了他的嘴,把酒渡进他嘴里。   “咕噜噜”的两声,温酒入喉,进了杨齐宣的腹中,也像是把他收为了安禄山的心腹。   他被眼前的美人迷了眼,顿时觉得范阳真是好。若是他离开长安之前没有被人狠狠威胁了一番,那现在就更好了。   接着,他又看到了不远处的吉温,不由自主想到一個问题,这两个貌美的胡姬有没有这样给吉温也喂过酒?这想法一冒起,顿时让他觉得有些恶心,方才的旖旎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了。   “来。”吉温招了招手,道:“我带你去见府君。”   安禄山在范阳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般的存在,杨齐宣来了之后也只在大堂上远远见过他两三次,彼此却还没说过话,此时莫名紧张起来。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紧紧跟着吉温的脚步上前,听得吉温引见道:“大府,你该识得杨齐宣,哥奴之女婿。弘农杨氏子弟,我与你说过的‘三王两恪’之家族,隋恭帝杨侑之后。”   隋恭帝杨侑其实没有儿子,且禅位给李渊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是李唐从杨氏族子选了个孩子过继在其名下,继承其酅国公之爵。杨齐宣与他既无血缘,辈分也远,但也算是不用八竿子就能打得着的关系。   安禄山听得眼睛一亮,抬起肥胖的手招了招,让他上前,问道:“哈哈,我们以前见过了几次。来范阳待得习惯吗?”   杨齐宣才知安禄山、吉温在乎的是他的家世,这让他有些许介意,因为他原本还以为吉温对他好,是欣赏他的人品才干。   他风仪很好,应道:“谢府君关护垂询,范阳风气清明,民风淳朴,比长安更适合我。”   安禄山很满意这个回答,又问道:“那你到范阳来,你家眷怎么办?”   “我家世代簪缨,家中有众多兄弟可帮衬,父母不必以我为念。”   “你儿女们没有跟来?”   “我休了哥奴之女,结果因为上次的案子,儿女们全被李十一抢去了!恳请府君能助我抢回来。”   “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安禄山大声许诺,脸上肥肉抖动。   说话间,辅趚琳也到了,手里还拿着一份卷轴,见了杨齐宣,脸上当即绽放出了笑意,道:“杨郎的为人,安府君可以大胆相信。”   杨齐宣听了,觉得有些奇怪,那话的口吻像是辅趚琳已经完全投靠安禄山了一般,不免多添了一份留意。   很快,宴会开始,辅趚琳落座,迫不及待又把手里的小卷轴打开了。   杨齐宣偷眼瞥去,留意到那卷轴上写的是各种宝物的名字,原来是一份礼单。   辅趚琳素来贪财,想必是已被收买了……   ***   “府君放心吧,圣人并未打算留伱在长安。”   许久,辅趚琳终于看完了那份礼单,满意地把它重新卷好,开口便抛出了重要的消息。   安禄山眉毛一挑,问道:“不留在长安怎么当宰相?”   “还不是冯神威回去告了刁状,圣人试探你的。”辅趚琳道:“可如今河北这个局势,圣人岂能放心将你调任?只要你表了忠心,无非是加一个左仆射之衔,继续留任。”   “竟是这样?”安禄山大受惊吓,托住胸脯,道:“可要是我推辞了宰相,可怎么办?”   “那可就让圣人为难了。”辅趚琳以手作刀,做了个斩首的动作。   安禄山马上显出感激不尽的脸色,道:“若非中使说了,我还不知道哩,这是救命之恩啊。那依中使所见,我还是去长安一趟?”   吉温眼珠转动,思忖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不可啊。”   “为何不可?”   “府君这一去,一定有人要害府君。”   “谁?”   吉温已经想过了,既然回了范阳,就不能再给杨国忠当暗探,脚踏两只船都不行,那相当于有把柄在别人手上,杨国忠又不是什么嘴严的人。还有,如今薛白想利用李琮的关系与安禄山结盟。一旦安禄山到了长安,薛白至少会想方设法地把他留下,既能防备范阳兵变,又能达到争权目的,这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他遂道:“杨国忠、薛白等人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构陷府君。”   安禄山正想着去长安一趟既能麻痹圣人,又能得一个左仆射的官衔,而且很快还能再回范阳,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听得吉温这般一说,不由纠结起来。   “大郎来信说了,小舅舅对我的态度可有所改观哩。”   “怎么能信他?”   吉温想到了薛白的杀子之仇,当即激动起来。基于他一直以来擅于编织罪名的本事,脱口而出就编了一段话,道:“依我看,薛白一定是与杨国忠合谋,想引诱府君到长安去陷害。”   至此,吉温已经完全倒回了安禄山这边,抛开了杨国忠对他的笼络。   而周围的众人也纷纷鼓噪起来,希望安禄山不要去长安。   “是啊,要什么尚书左仆射之衔?府君差那点俸禄吗?倒不如直接举兵……”   “住口!”   安禄山忽然勃然大怒,手中的酒杯用力掷在喊话的那将领头上,将他砸得鲜血淋淋。   他犹不消气,愤怒之下竟能独自支起肥胖的身子,抢过仆役手里的马鞭,重重抽打着对方,当着辅趚琳的面,居然能直接说出“举兵”二字,真是无法无天了。   有时安禄山觉得自己像一个锅盖,下面是沸腾的热水,不停地想要把他顶得高高的,而他已经有些盖不住了。   辅趚琳、杨齐宣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安禄山发怒,一个憨态可掬的白胖子眨眼之间变成夺人而噬的恶鬼,这种变化带来的震撼比得知安禄山要举兵还要大。   然而,周遭众人却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等安禄山结束了他的暴怒之举,李猪儿很熟练地扶着他坐下,安排人把那受伤的将领带去敷药。   “让中使见笑了。”安禄山终于控制住了脾气,重新展出笑模样,对辅趚琳道:“我对圣人忠心耿耿,绝对不容许有人劝我做出背叛圣人之举。”   “是,是。”辅趚琳心有余悸,笑应道:“安府君的忠心,奴婢看到了。”   发生了这样的插曲,宴会很快也就散了。   是夜,高尚、严庄再次求见了安禄山。   “关于是否去长安,府君眼下可觉两难?我有个办法。”   “严先生大才,快快说来。”   “简单,去又不去。”   安禄山大为不解,问道:“怎叫‘去又不去’?”   严庄不急,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舆图,摆在桌案上,道:“府君当然要回禀圣人,愿回长安任相,并举荐接替两镇节度使的人选,此为‘去’;这次,府君由河东走如何?经过太原时便停下,不必再往长安,此为‘不去’。”   安禄山疑惑道:“可这样一来,圣人哪还会加我为左仆射?”   “何必要左仆射?”严庄微微一笑,“要河东岂不更好?”   高尚当即帮腔,手指在太原的位置上一指,道:“府君到了太原,可斩杀河东节度使韩休琳,并称韩休琳叛乱伤了府君,如此,府君便可不必还长安冒险,此其一也。其二,自然是夺取河东。”   “怎么能?”安禄山问道:“一旦夺了,圣人知道谋逆了,反而要斩杀我。”   “府君说反了。”严庄道:“正是因为夺下河东,圣人才会真的投鼠忌器,不敢轻易逼迫府君。”   “还有,契丹人到时会南下。”高尚道,“旁的大将不熟悉契丹,只有府君能够应对。”   严庄连连点头,认为自己的办法太好了,道:“到时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河东已为府君控制的事实。”   两个谋主既然都这般说了,安禄山仔细一想,这还真是最安全稳当的办法,遂答应下来。   于是,数日之后,辅趚琳启程回京,准备向圣人复命安禄山愿意回朝任相,只等把诸事交待妥当便动身。   ***   十月,大莫门城。   一杆唐军旗被高高竖了起来,在朔风当中烈烈作响。   王难得丢下手中的刀,用带血的手擦了擦脸,擦下一片肉来,那是敌人的血肉。   他走了几步,走到城墙边。   这里是临着峡谷的一段城墙,极为高耸,且吐蕃人修筑的城垛不高,站在这里,给人一种如临深渊之感。   王难得把手中的肉丢下去,放眼看去,能看到山川大河,万里风光。   唐军已收复了黄河九曲之地。   许久,欢呼声停了。李晟走了过来,道:“王将军,节帅召诸将军议了。”   “走吧。”   两人踩着地上的血泊走着,李晟忽然小声道:“方才我见了十郎了。”   “他怎么说?”   “消息其实早就到了,但之前战事正激烈,李十郎没有告诉我们。结果是,那桩事没成,被李齐物告秘了,圣人大怒,要废太子。”   那么大的一桩事,到了两个将领口中,只有简洁的几句话。   “知道了。”王难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既成的事实。   “但也有好消息。”李晟道:“太子与庆王兄弟情深,又都以社稷为念,因此太子自请让出储位,且命令诸子尽心辅佐庆王。”   “那就好。”   “你可有后悔在那要命的文书上印了手印?”   王难得道:“没什么好后悔的。大丈夫行事,敢做敢当。”   “嘿。”李晟道:“但我们人可还没输呢,此事还未牵扯到薛郎,如今他正在朝中极力挽回,甚至赢得了高力士的支持。”   “他还很年轻吧?”   王难得并不熟悉薛白,他虽然不想轻视任何人,但还是不太确定一个中书舍人能对局势起到什么作用。   “是年轻,比我还年轻。”李晟道:“但王将军可知他这次举荐了多少陇右将领?”   “他举荐了将领?”   “你一会便知。”   说话间,两人已抵达了哥舒翰的大帐。   他们路上说了一些秘密的话,来的算是晚的,旁的将领们都已经到了。   很快,军中议事开始,哥舒翰环顾众人,当先开口,道:“我军已收复黄河九曲……”   “万胜!万胜!”   军中气氛昂扬,经久不歇,哥舒翰好不容易才等他们停下,说起正事,他要在这一带设置一个新的郡,名为洮阳郡。   “你们不要以为战事就此告一段落了,我告诉你们,吐蕃窥视河陇之心不死,早晚要卷土重来!为此,本帅打算在洮阳新设神策、宛秀二军,守卫九曲!”   众将听了,纷纷振奋起来。   他们打了胜仗,朝廷当然会论功行赏,但新设二军能带来的升迁机会又是额外的。仅是神策军使、宛秀军使就有两个高位,更何况还有诸多将职。   果然。   “本帅为你们讨官职的奏书已经批回来了。”哥舒翰道,“此事也得了朝中不少忠臣义士的帮衬。”   王难得听了,不由看了李晟一眼,意识到节帅所称的“忠臣义士”很可能就是指薛白,   “火拔归仁。”哥舒翰很快开始唱名,道:“升为骠骑大将军。”   “喏!谢节帅!”   “王思礼,加特进。”   “谢节帅!”   “郭英乂,升左羽林将军;曲环,迁别将……”   李晟兴奋地看了曲环一眼,与王难得低声道:“你说神策、宛秀军使由谁来充任?”   王难得当即动心。   他虽性情冷峻,可为将者哪有不爱兵权的,心里不由在想,自己既签了那联名文书,算得上是核心人物,或有可能再兼任一军?   “成如璆。”哥舒翰道,“兼洮阳太守,充神策军使。”   两个军使当即少了一个,王难得便少了一个希望。   好在下一刻哥舒翰便念到了他的名字。   “王难得。”   “在。”   “进号云麾将军,兼云中太守,迁云中军使。”   “喏。”   王难得波澜不惊地应了,心里却感到了出乎意料。   云中军在河东,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如其来地被迁到河东……   是夜,李岫便提着一个酒囊来了。   “将军想必有所困惑,我来为将军解惑了。”   王难得如今与李岫也算是熟悉了。且大家一起联名尊奉太子,结果太子遭殃了,却没有牵连到他,反而让他对李岫也多了份共患难的信任。   他接过酒囊,饮了一口,问道:“如何解惑?”   “这次安排王将军到河东建功立业,乃是薛郎安排的。”   “为何?”   李岫说是来解惑的,实则更像是来卖关子的,悠悠道:“王将军到了长安,自然也就知晓了。”   于是,数日之后,王难得启程回京,准备在见过薛白之后,前往云中赴任。   ***   长安。   转眼又到了十一月,长安已经开始下雪,天气冷得厉害,冷风吹得人皮肤干痒。   薛白得到了从陇右回来的消息,有时能感到很多事都在他努力之下渐渐向好。   他近来一直在做去范阳的准备,只等受命到范阳去斩杀安禄山。   但他觉得在这件事上李隆基的反应太慢了,就应该在遣人去召安禄山回朝的同时就派出精兵强将,一旦安禄山有不愿受召的苗头就立即斩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辅趚琳都快回来了,各地的兵将调动都还没准备好。   当然,这也只是薛白个人的认识。也许,李隆基已下了秘旨给辅趚琳,让其自行处置。   十一月初三,辅趚琳回朝了。   薛白对此甚是关注。不过,他的情报虽敏锐,但能打探到的几乎都是市井消息,宫城内发生了什么,他常常是难以获知的。   因此,辅趚琳是如何回复李隆基的,薛白不得而知,他只能让杜妗打探一些宦官们在私宅的动静、以及随行人员的口风,进行推测。   “看起来,安禄山准备回朝了。”   “即使回朝,那也是为了麻痹李隆基。”薛白道:“我不信他真敢卸任范阳节度使。”   “还有一事。”杜妗道,“我派伙计盯着辅趚琳的私宅、别业,发现他运了大量的财物到他家中。”   “他受贿了?”   正此时,青岚赶了过来,远远便道:“郎君,有人来请,杨国忠想让你过府一叙。”   杜妗有些讶然,道:“这次他消息好及时。”   “这次关系到了他的相位,岂敢不更关注些?”   “你说,他还能有我们所没有的消息吗?”   “不要小瞧他。”   “打个赌。”杜妗道:“我赌他没有。”   “好。”薛白道,“万一他有价值千金的消息呢。”   薛白遂让杜妗继续派人盯着辅趚琳,他则出了门,往杨国忠宅去。   两家隔得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   杨国忠早已派人候在门外,当即引着薛白入内,显得有些着急,甚至都没让薛白脱鞋,任他踩着那檀木建成的干净回廊。   “你们都错了!安禄山要回朝拜相了,这就是你们出的好主意?”   一见薛白,杨国忠立即便开了口,显得很沉不住气。   那么,不用听都能知道肯定是有关于他的相位。   薛白却不以为然,问道:“何处来的消息?可是吉温派人来了?”   “鸡舌瘟靠得住才怪。”杨国忠不屑道:“你给我出的主意比鸡舌瘟的嘴还馊,放了那小人,他岂会为我们安心做事。倒不如一刀杀了。”   他还是很了解吉温的。   薛白道:“不是吉温,却是谁?”   “我自然也有我的消息渠道。”   “哦?”   杨国忠踱了几步,思忖着要不要告诉薛白,末了,终于开口,道:“张垍泄了密,他倒向安禄山了,我们得除掉他。”   “何意?”   “圣人的试探意图被张垍透露给了安禄山,所以这杂胡才敢来,啖狗肠,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第398章 调动   薛白颇为好奇杨国忠是如何能知道张垍给安禄山泄了机密,一问之下,杨国忠的权术水平便彰显出来了。   “那日我入宫奏对,圣人在见过我之后,召见了张垍。”   “所以呢?”   “有甚所以?我是宰相,圣人有何事是垂询我不能解决的,竟需要召见别的臣子?!”杨国忠甚是激动。   薛白见了他这妒妇般忌切的样子,不由想到以前世人都说李林甫好妒,如今杨国忠与之别无两样,真是性格使然吗?未必。   杨国忠以前还是豪爽的,但他身兼三十余职,李隆基万事皆只垂询他一人,渐渐便养成了唯我独尊的习惯。   “然后呢?”   “杨光翙那蠢货,空穴来风的消息也敢给我报,使我在圣人面前失据。我担心圣人是对我不满,想换张垍为相,当时就派人去收买他府中仆役,后来得知,辅趚琳去范阳之前,暗中见过他。”   说着,杨国忠皱起了眉。其实这事早就报上来了,可他当时没有引起重视,一直到现在结果出来了,他才反应过来。他其实也后悔没有早与薛白商议。   “今日辅趚琳禀称,安禄山愿意回朝拜相。我左思右想,此事绝不应该,必是张垍对辅趚琳透露了什么。”   说杨国忠不聪明吧,他敏锐地捕捉到事情背后的来龙去脉;可若说他聪明,事已至此,他已失了先手,让安禄山抢先表了忠。   薛白则是沉吟道:“张垍透露了什么能让安禄山前来?除非是……保证能放他回镇范阳。”   他不相信安禄山真敢离开范阳,那这就是唯一的可能了。   “你还在哄我?”杨国忠却已不相信薛白了。   感到张垍、安禄山对于他相位的威胁越来越重,他根本无法再相信薛白。   “你们原本一口咬定杂胡不会来,现在他来了。你又说他肯定会回去。等他抢了我的相位了,你是不是又要说他很快就会辞官?”   薛白摇摇头,道:“事情不是这般看的,你得看他的核心利益,他的核心利益在范阳,就一定不会离开范阳,这是必然。至于其它,无非是迷惑圣人的手段罢了。”   “那你知道我的核心利益是什么吗?”杨国忠反问了一句,自问自答道:“我也一定不会失去宰执天下的权力,这是必然。”   他以宰相的威权姿态用力一摆手,阻止薛白开口,道:“不必再说了,我让你来,是要与你商量如何对付张垍。”   “可有张垍对辅趚琳透露机密的证据?”   “这种事,岂容易得到证据?”   “那就拿到辅趚琳受贿的证据,这应该不难拿。”   薛白随口指引着杨国忠把关注的重点从张垍移到辅趚琳身上,心中却对这种朝堂之争再无兴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愈发能感受到来自范阳的危机,哪还有心思管杨国忠这宰相当得安不安稳。   但今日的会晤还是让他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他离开杨宅的第一时间,回去找了杜妗。   “老凉他们到了吗?”   “这两天就能到。”   “好,我需要知道安禄山这次南下的路线。”   ***   到了十一月初七,关中大雪纷纷,民间的农活已经停下来了,路上的商旅也少了。   冰雪之中,却有一队人顶着凛冽的朔风进了长安城。   “将军,金光门到了!”   王难得扯下裹脸的围巾,抬头看着眼前宏伟的城门,心情复杂。他并不像旁人那般喜欢长安城,因为他觉得长安太复杂了,充斥着风波诡谲的朝堂斗争。他喜欢陇右,一眼就能望到天边,简单、干净。   李晟想引着他到陇右进奏院去,王难得却拒绝了,道:“先去王节帅家中拜祭吧。”   “好。”   他们遂拐往王忠嗣宅,到了坊门处,抬头看上面的牌匾上挂的是“延寿坊”三个字,王难得不由心想,住在延寿坊也没能让王忠嗣真的延寿。   如今王宅中住的是王忠嗣的几个儿子,在守孝期间皆没有官职,個个沉默寡言。灵牌摆在大堂的桌案上,周围却没有摆其它东西,显得冷冷清清。   王难得上了三柱香,转头间见侧院里摆着些行李物件,遂问道:“这些是?”   “我们打算把这座宅院发卖了,搬到别处。”   李晟不解,问道:“为何?毕竟是王节帅的本宅。”   “住在长安开销太大了,倒不如我们兄弟几个分了家。我们从小随阿爷在漠北、陇右,并不执着于住在长安。”   王难得、李晟闻言都唏嘘不已,没想到曾扬威四镇的一代名将身后事竟是如此潦草。   正要告辞出门,急促的马蹄声在门外响起,一个披着斗袯的高挑女子翻身下马,冒着风雪赶到了他们面前,正是王韫秀,向王难得叉手行礼道:“阿兄。”   王韫秀也是从小在军中长大,与王难得关系不错,因大家是同宗,便一直以兄妹相称。倒是李晟,虽也是由王忠嗣提携并夸赞“万人敌”,但当时王韫秀已出嫁,彼此便没那么熟。   “节哀。”王难得叹息道,“伱也不该跑过来,我们这便走了。”   “我带阿兄去见一个人如何?”王韫秀道。   “谁?”   ……   次日,天还未亮,薛白听得院中的鸡鸣声,揉了揉眼,从榻上爬起来。   这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颜嫣与青岚一左一右还在沉睡,身上都是暖乎乎,他很舍不得离开那份温暖。   打鸣的鸡其实不是薛宅养的,而是隔壁的和政郡主府,那鸡声音嘹亮,像是能叫醒半个宣阳坊的人。   薛白举着火烛进去了书房,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桌案上乱七八糟的文书、舆图,而在地上还有更多文书装在箱子中。上面的内容各种都有,有大唐边镇各个将领的履历,诸镇历年的战报,舆图则多是河东、范阳等地。   之所以能收集到这些资料,因为薛白是中书舍人,利用了职务之便,抄录了中书门下省留存的备份。当然,也有一些是从别处拿来的。   听到动静,一个家仆敲了敲门,走进了书房,见来的是薛白,用手语比划了几个动作,意思是“屋里纸多,郎君小心烛火”。   这是个哑奴,且正是原来李林甫家中看管案牍库的那个哑奴。   没有人知道薛白是何时收罗了这样一个人物,又继承了李林甫多少遗产。   薛白遂吹熄了烛火,用手语比划了两下,以示知晓了,在黑暗中坐下,揉着睡了一觉之后还依旧发酸发胀的疲惫眼睛。   那哑奴端上一盘吃食,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用过早膳天便亮了,薛白推开窗,冷风卷着雪花袭来,冷得让人不由缩紧了脖子。他却没有再把窗关上,而是开始对着情报思虑着、整理着,试图编织出一个能遏制安史之乱的网。而唐军如今有的各个将领则可以成为编织这张网的线。   他这般一直坐了许久,到中午青岚进来送饭,道:“郎君,王家娘子来求见了,说是带了你想见的人呢。”   “哪位王家娘子?”   “哦,元载的夫人,元家娘子。”青岚傻乎乎地应道。   “我到堂上见他们。”   “郎君先吃东西。”   薛白久闻王难得的大名,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见,甫一见面便感到十分激赏,认为王难得那股彪悍之气没有让他失望。   相反,王难得见了薛白却略有些失望,因觉得薛白太过年轻俊俏了,与他预期中有些不同。但他并未因此而轻视薛白,反而非常郑重地执礼。   “见过薛郎。”   “将军万莫多礼。”   薛白连忙上前,扶住王难得的双肘想扶起他,结果却像是托到一个铁架子,根本扶不动,他只好任王难得行了全礼。   一旁的李晟其实与薛白很熟了,两人年纪相当,完全是朋友般相处。此时李晟见王难得这般,遂也跟着执了一礼。   之后,他们方坐下谈事。   “仓促把王将军调到河东,暂时却还没有配得上将军的高位,只有云中军使这一个阙。”薛白道,“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接下来,在河东建功立业的机会一定比陇右多。我们应该都了解,吐蕃这两年内部的形势也很混乱,想必与大唐会有几年的相持期,至于河东……你们知道,安禄山为何一定要除王节帅而后快。”   王难得是个很聪明的人,当即问道:“薛郎之意,安禄山要反?”   “看来已举世皆知了?”   有了这个共识,后续的谈话就更顺利了。王难得原本还想探究一下烟花典礼后李亨被废的详情,偏偏关注点完全被薛白牵着走,讨探的内容都是若安禄山要造反,河东各个城池、关隘的意义何在。   末了,薛白问道:“我已进言,调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他可是与将军一同回长安?”   这种事情就像是下棋一样,他想用高仙芝、郭子仪、李光弼当中一到两人顶替安禄山,眼下却还做不到,只好先顾河东。他原本想设法把郭子仪调为河东节度使,但如今郭子仪正在北击阿布思,他遂考虑李光弼。   相比王难得,李光弼的资历官职就高得多,早在天宝五载,王忠嗣便说过“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且李光弼如今已是节度副使,乃是平调。   王难得有些吃惊,道:“李副帅已经被调往朔方任节度副使了。”   “何时的事?”   薛白心中诧异,他当时分明已与杨国忠达成了共识,如今却变了,而且这么大的将领调动,他这个中书舍人却没得到风声。   王难得道:“就是我离开陇右回京的前一天,李副帅得了调令,启程前往中受降城了。”   薛白并没有显出诧异的表情,点了点头,道:“还请王将军稍歇几日,准备妥当再往河东。”   ***   见过王难得,薛白特意往中书门下省去了一趟,确未看到关于调李光弼为朔方节度使的制诏留档。   他心中不免奇怪,思忖着是杨国忠出尔反尔,或是有人不小心把“河东”写成了“朔方”,带着这种疑惑,他到了陈希烈的公房,径直推门进去。   官廨是“工”字形,由屏风隔断。绕过屏风,只见陈希烈正倚在那呼呼大睡,沉重的呼吸声把唇上的胡须都吹动了。   薛白却留意到桌案上摆着一份公文,墨迹未干,推测陈希烈方才分明是在处置公文,想必是见他来了,连忙又装作懈怠于政事。   这是什么样的奇怪心理?该是按捺不住了,想与杨国忠争权。又把薛白视为杨国忠一系,于是也打算麻痹薛白。   当然,也有可能纯粹是装睡,懒得与薛白说话。   “左相?”   “左相?”   薛白连着唤了两声,不见陈希烈睁眼,心知自己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伸手便翻陈希烈桌案上堆的一叠文书。   “嗯?”陈希烈当即就醒了,道:“薛郎这是做什么?”   “我听闻安思顺把李光弼调为朔方节度副使了,但中书门下省却从未有过风声。怀疑是安思顺假传制诏,擅自调人。”   后面一句话让陈希烈吃了一惊,连忙叱止,道:“休得胡说。”   “那是有制诏了?”薛白追问道。   陈希烈又开始装糊涂,揉了揉一双老眼,故意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来,喃喃道:“老夫记得是有一份制诏,在哪呢。想起来了,薛郎拿去归档吧。”   薛白接过一看,那制诏的时间已是一个多月以前,正是他向杨国忠建议提携一批官员的时候。换言之,有可能是眼看他要把李光弼调至河东,有人为了紧急制止此事,连忙将其改调至安思顺麾下。   “这是右相的意思?”   “老夫也不知。”陈希烈抚须道:“想必,是圣人的意思吧。安思顺素来欣赏李光弼,请求将其调到朔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原来如此。”   从这件小事上,薛白已能感受到,如杨国忠所担忧的那样,朝中确实在形成一股想要争夺相权的势力。张垍、陈希烈似乎在趁着杨国忠与安禄山相争之际开始有所动作了。   但他依旧对这些权争不感兴趣,这种关头,张垍、陈希烈还不值得他关注。   ***   中受降城。   天气冷得厉害,大雪弥漫。驻扎于此的唐军们绝大多数人都待在了兵房之中,围着篝火,议论着些有的没的。   有一骑快马赶来,匆匆到安思顺面前禀道:“节帅,李光弼来了。”   “我去迎。”   安思顺毫不犹豫,起身出了温暖如春的帅府,赶到辕门外,果然见一队骁骑赶来,以汹涌的气势穿过风雪,奔到了中受降城。   为首一名四旬男子高眉深目,鼻梁高挺,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神情深沉而刚毅,正是李光弼。   他举止沉稳干练,军伍气质中还带着一股书卷气,看起来完全是个儒将,但他其实是契丹人。乃营州柳城人,家中是契丹的贵族,他阿爷李楷洛是契丹酋长,武周时降了大唐。   “见过节帅。”   “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安思顺年近六旬,他有着完全不同于安禄山的性格相貌,不胖也不瘦,身材壮实高大,面容严肃,浑身正气凛然。他治军甚严的同时也爱护士卒,因此甚得军心。   早前,朝廷要他卸任河西节度使之职,河西诸多酋长闹事不让他走。朝中虽然有非议,称他是挟军心而自重,却也可以看出他在军中的好名声。   他亲自上前,伸手扶着李光弼的背,引他入府,这是一个非常能表示亲近的动作。   边走,他边说道:“李献忠……如今该叫回‘阿布思’了,阿布思投了葛逻禄,圣人恼其背叛,严命我等必须平定葛逻禄之叛,擒回阿布思,如今郭子仪领兵北上。他临行前还与我说,盼着与你并肩作战。”   “这亦是我的荣幸。”李光弼亦久闻郭子仪大名,对此亦是感到振奋。   “好!”安思顺大喜,“我麾下有你们这样的猛将,何愁葛逻禄不平?”   “我听闻高仙芝在怛罗斯之败绩,与葛逻禄人临阵倒戈亦有关。”李光弼道,“葛逻禄一向为回纥马首是瞻,或许回纥也有试探我大唐虚实之意。”   “故而我等须打好这一仗。”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安思顺的府邸,到了大堂,顿时暖和起来。   李光弼原本想继续询问些朔方的军事,安思顺却是摇头不答了,反而问了一个不太相干的话题。   “我听闻,你妻子出身太原王氏,前些年已病逝了?”   “是。”李光弼眼神略略黯然了一下。   安思顺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大丈夫不能没有家室,男儿征战在外,也该有妇人在家悉心照料。”   李光弼不知他忽然间说这个是什么用意,讶然了一下。   “你我都是胡人,行事也不必婆婆妈妈。”安思顺道,“我有个女儿,与你正适合,唤出来你看看……去把九娘唤出来。”   很快,一个高挑丰满的粟特女子便被引到了堂中。她年纪二十余岁,生得不美也不丑,普普通通的样子,穿的是一身胡袍,以大胆的目光打量着李光弼,很满意自己将要嫁的是一个英雄豪杰的丈夫。   李光弼英雄一世,却是在她的凝视之下低下头,回避开了。   他拱拱手,道:“多谢安节帅厚爱,但我与先妻感情甚笃,她过世之后,我早已立誓绝不再娶。辜负了节帅,还请见谅。”   一般而言,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安思顺爱才,表达了想要联姻的态度,但李光弼拒绝了,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彼此虽是上下级,婚姻大事也不是能强求的。   然而,安思顺却还在劝着,不停说着他女儿如何如何好,还说大家都是胡人出身,成亲之后一定能相处得习惯。   李光弼渐渐感到被冒犯,他父祖辈虽是契丹人,但也是久慕汉家文化,习得诗文礼仪,才会在武周时主动降唐。至于他更是文武双全,严遵礼法,自视为大唐男儿,偏是被安思顺一口又一口地称为“胡人”,逼他娶那胡风浓厚的女儿。   “节帅。”   终于,李光弼语气一肃,道:“还请莫要再劝了,我绝无续弦之意!”   安思顺正一脸热切,闻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来,眼神中有凶狠之色一闪而过,竟还是没有就此作罢,道:“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两人因这一点私事闹得有些不愉快,李光弼莫名感到安思顺那正气凛然、精忠报国的形象在他心里有些崩塌下来。   其后数日,他这个新任朔方节度副使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顺利上任,并不能接触到兵权,甚至连营地都难以过去,被以各种借口拦下。   他被热切地调来,却又被冷落,甚至监视了起来。   对于这般情形,李光弼麾下爱将郝廷玉感慨道:“安思顺这是要逼将军就范啊,将军不如就娶了他女儿罢了,反正你也不吃亏。”   “不吃亏?”李光弼微蹙着眉,问道:“你认为,他为何非要与我联姻?”   郝廷玉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欣赏将军!太欣赏了。”   “记得他反复提及的吗?”李光弼喃喃道:“他说‘大家都是胡人’,对我契丹人的身世很是在意。”   “将军可早数十年前就不是契丹人了。”   郝廷玉初时并未多想,只是奇怪为何李光弼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思虑重重,直到过了一会,他想到了哥舒翰曾经说过的一些话,猛地反应过来。   “将军,你是否在怀疑,安思顺拉拢你是另有目的?”   李光弼摇了摇头,道:“安思顺素来忠义,不该疑他有异心。”   话虽如此,他心里已有些吃不准。   郝廷玉大急,道:“依我看,你若不答应,留在朔方必有危险。”   “你莫要一惊一诈,口出祸言,我便不会有危险。”   郝廷玉却已焦虑起来,问道:“将军难道忘了当年是怎么劝王节帅的了?刚则易折,柔则长存。安思顺居心难测,将军这般与他顶撞下去,难保他不会反目成仇。”   李光弼道:“你待如何,要我娶了他女儿?”   “将军难道忘了,你当年给王节帅出过一个主意,他不用,你如今却正好可用。”郝廷玉道:“装病自保吧。” 第399章 摆棋   洮河是黄河的支流,吐蕃语称为“碌曲”,意思是鲁神之水,古称“漒水”。   在洮河的磨环川,一座营盘拔地而起,成了神策军的驻地。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往地上钉木桩都是极为艰难之事,而朔风又容易把帐篷吹倒。累了一天才得以在帐篷里歇息的士卒只好爬起来重新支帐篷,却总是在冰雪地上滑倒。   这支戍戎西北的边防军,从建军初始就经历着塞外风霜的磨砺。   哥舒翰正与成如璆走在风雪中,巡查着军营的情况。   “今年我在浇河、洮阳两郡接连建立了宁边、威胜、金天、武宁、耀武、天成、振威、神策,八支新军,你可知为何?”   “若无驻军,我们对吐蕃的胜利就只是一时的。”成如璆道,“节帅希望边防稳固,结束与吐蕃你来我往的情形。”   哥舒翰叹息道:“我老了,身体不好,在边塞待不了几年了。真不希望等我离开之后,这些年好不容易收复的黄河九曲之地重归吐蕃之手啊。”   “不会的。”成如璆道:“颜公正在做的那桩事若成了,至少可保边境十年安稳。”   “想要安稳,不能指望敌人自乱阵脚。你务必把这支军队练好,成为大唐边塞的一根柱石。”   “节帅放心,神策军如今兵马虽少,兵将却是每一个都由我亲自挑选,必成一支骁勇之师。”   哥舒翰对成如璆练兵的能力还是满意的,看了一会,转回帐中。   一名年轻的将领当即上前,禀道:“节帅,鄯州的公文到了。”   哥舒翰不喜处置文书,多是交给幕僚们负责,因此他很看中招收幕僚,一度便希望能请薛白、高适到陇右幕府。当然,如今他的幕僚们也不差,把诸多军务都安排得十分妥当。至于一些私人信件,则需哥舒翰亲自过目。   他翻了翻,看到了李光弼的信,当即拿起,仔细看过之后,脸色渐渐深沉下来。   “节帅,出了何事?”   “旁人都退下吧,再拿壶酒来。”   哥舒翰十分信任成如璆,待旁人都退下了,斟酌着开口道:“李光弼到了朔方,安思顺想将女儿嫁给他。他推辞不掉,只好装病辞官了。”   “这真是。”成如璆顿觉好笑,道:“不娶就不娶,这点小事,岂就需要闹到装病辞官的地步?”   “是啊。”哥舒翰饮了一口酒,一脸严肃地问道:“如何就需要闹到装病辞官的地步?”   一句重复的话,已因他那凝重的神情,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成如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思忖了一会儿,道:“节帅的意思是?”   “我早就说过,安思顺貌似忠善,其实心怀叵测。”哥舒翰并不掩饰他的厌恶之意,道:“安氏兄弟都是大奸似忠之辈,如今李光弼终于是看出来了。”   “这……似乎武断了。”   成如璆是哥舒翰绝对的心腹,但让他公允而论,也觉得哥舒翰冤枉安思顺了,因为这两人很早以前就有过节,安思顺纵容部将动摇哥舒翰的威望,哥舒翰则斩杀了安思顺的部将,因此彼此一直怀恨在心。   这种情况下,单单从李光弼装病辞官以拒绝安思顺的联姻就指认安思顺有异心,更像是挟怨栽赃。   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   “武断?”哥舒翰却很笃定,道:“李光弼必是感受到了威胁,才会装病,并且向我求救。”   他自顾自地下了论断,踱着步,思忖着此事的应对。认为一定不能让李光弼继续留在朔方,该设法把他救出来才行。可他与安思顺一向有过节,贸然出面,反而要让安思顺警惕。   思忖着,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遂道:“拿纸笔来。”   很快,哥舒翰写好一封信,径直招过两名亲兵,吩咐道:“你们换马不换人,用沿途驿站快马加急把这封信送到长安给中书舍人薛白。”   “喏!”   拿了信,两匹快马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奔向长安。   ***   长安。   因举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之事失败,薛白甚感失望,一直在思考着其它人选。   他原本瞩意关西兵马使兼河源军使王思礼,但王思礼乃是哥舒翰的心腹爱将、倚为臂膀,身上压着许多军务,哥舒翰不肯放人。   薛白还盯上了另一个人选,即刚刚在怛罗斯之战中败退下来的高仙芝。   对于怛罗斯的这场败绩,薛白的看法与朝中旁人有些不同,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对局势有太大影响的战役,也没有因此而低估高仙芝的作战才能。当然,如王忠嗣很早之前就说过的,高仙芝长期以来的欺诈手段,确实很大地影响了他在安西的威信,那么充满了欺诈的东北边境,其实是一个适合高仙芝东山再起的地方。   但还有其它一些困难,比如以高仙芝的资历,显然是不可能只任一個河东节度副使;比如高仙芝如今还未归抵长安;比如仓促之间只身赴任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这都是要思忖斟酌的。   以天下为棋盘,以名将为棋子,这比喻听着很威风,做起来却并不容易。至少薛白这个中书舍人,暂时还没有当棋手的资格,很多时候,他都是连哄带骗地驱着杨国忠为他下棋。   “郎君,杨国忠又派人来召唤你了。”   书房外响起敲门声,薛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拿起记录高仙芝履历的卷宗起身。   他又要去借杨国忠之手下棋了。   天气愈发寒冷,杨宅中许多地方都支起炭火,但大堂上却不见火炉,因杨国忠不喜欢闻烟气,于是又添了许多取暖的肥婢,还热情地要让她们给薛白也围起来取暖。   “人多嘴杂,还是让她们都下去吧。”薛白再次拒绝了这份好意,嫌人多了空气太浊。   “诶,你只当她们是肉屏风,屏风岂会把我们的谈话透露出去。”   “行事若不秘,那便没甚好谈的了。”   杨国忠无奈,只好把人都驱出去,又多披了一件雪白的貂衣大氅,显得很是雍容尊贵,开口便道:“啖狗肠,天杀的,我查了,果真发现张垍与陈希烈两个老畜牲联手想要夺我的相位!”   薛白早就猜到了,此事就是他提醒的杨国忠。   他不是杨国忠的谋士,这个提醒算是他送了一个礼,但他不负责解决问题,只管索要回礼。   “阿兄与高仙芝关系如何?”   “不好。”杨国忠干脆利落地答道:“那高丽奴可不好相处。”   大唐胡人将领多,哥舒翰、李光弼亦是胡将,杨国忠却不会称他们蔑称。高仙芝是高句丽的贵族世家,其家族在唐高宗年间就为大唐效力,可称得上是将门世家,自然不是什么高丽奴,但他常常被官长、同僚骂,与其性格显然有很大的关系。   薛白与高仙芝不熟悉,只从听到的一些事迹中便可揣摩一二。比如,当年灭了小勃律国之后,绕开顶头上司夫蒙灵察,直接报功,这是官场的大忌,高仙芝不仅毫不惭愧,还夺了夫蒙灵察的四镇节度使之职;比如,他与安西军中很多的同僚都相处得不好,骂副都护程千里是个娘们;比如,他毫无信用,骗部将、骗小勃律国王、骗石国国王。   说起来,杨国忠也是个人品奇差的,这样两个人若是能相处得好,才是怪了。   “那高丽奴与你我一样。”难得杨国忠竟还先赞许了高仙芝一句,道:“知道他哪里与我们一样吗?”   “爱骗人?”薛白随口答道。   “上进。”   杨国忠冷哼一声,道:“高丽奴一心功名,为了立功什么都敢做。这便罢了,但他可不像我们懂得为别人考虑,狂妄得很,目中无人。”   之后就是絮絮叨叨地抱怨,说当年高仙芝刚灭了小勃律国,回朝叙功,狗眼看人低没给他好脸色;又说他拜相以后,使人去拉拢高仙芝,反而被奚落了一顿云云。   薛白依旧提出了他的主张,道:“有些人表面上人畜无害,实则狼子野心。有些人外表狂傲不驯,实则是性情中人。眼下谁才是我们的敌人,谁是可以利用的盟友,阿兄不会分不清。”   “我就是分不清!”杨国忠以无赖的口吻高声道:“我也是性情中人,没有扶持死敌的道理。”   薛白道:“安禄山既答应回朝拜相,且马上要动身。那么,不管圣人是否想撤换他范阳、平卢节度使之职,明面上他现在就是要离职的,阿兄提出一个接替他的人选,合情合理。”   “我不是没想过。”杨国忠摸着下巴,缓缓道:“可这样一来,岂不就违逆了圣人留杂胡在范阳任上的心意?”   薛白道:“圣人的心意,高将军知晓、张垍知晓,却未告诉过你,伱如何能知晓?”   “拂逆的理由再好,有何用?圣人若对我不满,哪管这些。”   不得不说,杨国忠在服侍李隆基一事上还是非常尽心竭力的,想得无比周全。   但他也知道薛白说的有道理,眼下是值得冒点风险,顺水推舟地举荐一人接替范阳、平卢节度使一职。   于是,不等薛白再次开口相劝,他已道:“好吧,我依你的意思去向圣人进言。”   ***   这步棋下了,薛白心中稍稍安定。   出了杨宅,他站在阶上看着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心知等这场大雪过后,安禄山也许会启程往长安,之后的事情变数就太多了。   因此,在这个旁人都盼着春暖花开的时候,唯独他希望这个寒冬能过得久一些。   ***   寒冬天气,李隆基更不爱打理朝政了。   他为大唐社稷操持了一生,临到老来,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地裹在温暖如春的被窝里,听戏曲也好,读故事也罢,总之是不会无聊。   但哪怕把大部分的政务都交给杨国忠,还是有一些国事是他这个皇帝所避免不了的。   比如马上就要腊月了,他得登上大明宫丹凤楼的城楼,向天下百姓颁布下一年的时令。时令谓月令也,四时各有令,指的是按季节制定有关农事的政令。季冬之月,天子乃与公卿大夫共饬国典,论时令,以待来岁之宜。   这是国家一等一的大事。   “圣人,司天少监来了。”   “召。”   李隆基近来染了些许风寒,主要是鼻塞,头很沉,昏昏欲睡的。到了他这个年纪,头疼脑热若处置不好是可能殃及性命的,也是一等一的大事。   不多时,司天少监瞿昙步入殿中,他年岁很老了,一身朴素的道袍,脸色有些忧心忡忡。   “圣人,老臣连日来夜观天象,恐来年关中将有大涝啊。”   李隆基一听便皱了眉。   前些年各道都有旱情,他在骊山遇刺那一年,便曾亲自求雨。久旱之后遇到大涝,乃是最烦人之事。   听着瞿昙慢吞吞地说了一会,李隆基终于开口,问道:“来年未来,卿如何知晓来年会有大涝啊?”   “老臣别无所长,唯擅天文……咳咳咳咳。”瞿昙说着,忽然咳了几声。   李隆基原本就皱着的眉头更加紧锁了。   高力士见了,明白圣人这是担心元气被瞿昙所沾去了,连忙开口道:“瞿少监,献了时令,且去歇息吧。”   “老臣遵旨。”   瞿昙才退下,便有宦官来报,杨国忠求见。   李隆基今日疲乏,原本不愿再见臣子,但想到杨国忠体魄强壮,也许元气充沛,还是下令召见。心想着,反正杨国忠最是体贴,该不会跑来说些让他烦心的事。   果然。   “臣方才见瞿昙离开时接连叹气,不知是否因臣有国事未处置好?”   “他夜观天象,认为来年有大涝啊。”   杨国忠道:“瞿昙?圣人不必忧虑,他算卦从来都是不准的。”   “不准?”李隆基来了兴趣,问道:“如何个不准?”   “据臣所知,瞿昙曾私下为朝中官员家眷把喜脉。生男生女,他掐指一算,算对与算错者,各占半数。”   高力士问道:“如此说来,他所言大涝一事,亦是虚惊一场?”   杨国忠笃定道:“这等伎俩,臣在市井间见得多了。无非是逮着人便称有血光之灾,再给出化解的办法,倘若平安无事,便是他的功劳,倘若真发生了,便是给他的钱不够,未能完全化解。”   “哈哈哈。”   李隆基难得开怀笑了几声,认为自己没看错杨国忠。   然而,开口没说两句话,杨国忠就拂逆了他的心思。   “臣以为,安禄山既然愿还朝平章国事,接替其二镇节度使的人选也该准备了。”   “咳咳咳咳。”   高力士连忙道:“右相,圣人今日偶有不适,此事日后再谈吧?”   杨国忠竟是没有马上告罪。他站在那,脑子里想的是薛白说的那句“圣人的心意,高将军知晓、张垍知晓”,眼神微微闪烁着,低声问了一句。   “臣斗胆,敢问圣意是否放安禄山还范阳,并加其左仆射?”   李隆基那昏昏欲睡的眼神中忽然精光一闪,先是看了高力士一眼,只见高力士面露诧异,显然是震惊于杨国忠如何能吐出这样一句话,连左仆射的官职都一清二楚。   “你如何得知的?”李隆基没有否认,而是沉着声问道。   “臣……”   杨国忠迟疑了片刻,咬了咬牙,应道:“张垍告诉臣的。”   李隆基原本一直是半躺在那,闻言当即坐起,问道:“张垍为何告诉你?”   “他让臣宽心,称安禄山只要加衔左仆射就会回范阳,让臣只需万事都不做即可……”   杨国忠非常擅长进谗言,原本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到了他的嘴里,很快就把张垍形容成一个心机深沉的小人。   而且他很懂得圣人最忌讳什么,在言语间故意把张垍与其父张说的特点融合起来。   “张垍还说我搞错了,并非如旁人所说,安禄山是他的‘靠山’,他才是安禄山的靠山。”   一句话,李隆基立即便想到了张说当年的“泰山之力”,一股怒气不由自主地勃然而起。   他英明一世,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到了晚年,能让杨国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愚货精准地把握了他的情绪,他还自认为任用杨国忠就是因为其人的忠心与单纯。   “臣不太相信张垍,怀疑他是在骗臣。到时安禄山回朝拜相,而范阳、平卢二镇还未有节度使的人选,那便是臣的失职,因此今日……”   “传旨下去。”李隆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给朕把张垍贬出长安。”   高力士有些吃惊,感到圣人老了之后反而没有了耐心。   以前李林甫也构陷同僚,但都是炮制证据、办成大案之后,判下流放或是杀头的重罪,再由圣人开恩改为轻判。可如今却是杨国忠几句话,就把国之重臣贬出京城。   可以看出,不仅是圣人的性情决定了宰相的人选,反过来,杨国忠的浮躁也在影响着圣人的性情。   “不光要贬了张垍,还要把他们几兄弟一道贬了!”李隆基却还补了一句。   “遵旨。”   杨国忠心中狂喜,却没有马上表露出来,脸上显出惊讶于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的惊讶之色来。   领了中旨,他这位尚书令当即亲自前往中书门下省。   ***   这日上午,薛白听闻杨国忠入朝了,已到了中书门下省来等着,抱着万一的希望,准备拟旨让高仙芝暂代范阳、平卢节度使之事。   若能做成这件事,也不枉他任中书舍人之职一场。   冬日里农闲,国事、军务都少,算是中书门下省一年中最闲的一段时日。便有官员搬了桌椅,与陈希烈在廊下赏雪、下棋。   薛白对陈希烈感兴趣,便站在他后面看着,意识到他棋力甚是高超,尤其擅于隐瞒真实目的,这里下一子,那里下一子,最后连成一片。   然而,没等陈希烈赢下这一局,有官吏奔来,道:“右相来了。”   薛白居高临下,恰能看到他嘴角微撇,有个颇轻蔑的表情,显然看不起唾壶。   唾壶当了宰相,谁能服气?谁不想取而代之?   很快,杨国忠施施然然地进了官廨,面对陈希烈装模作样的见礼,根本不加理会,甚至用中旨拍了拍他的老脸。   这是一个非常无礼的动作,陈希烈愣了一下,吹胡子瞪眼,准备与杨国忠较真一次。   然而,不等他开口,杨国忠已飞扬跋扈地道:“看看这个!”   那中旨被展开来,内容并不多,只有三列,其它的内容则需要中书舍人制诏时写上。   陈希烈眯着眼看去,赫然见上面是“张垍迁为卢溪司马;张均迁为建安太守;张俶迁为宜春司马”。   “这!”   这一惊对陈希烈而言非同小可。   他是知道圣人以前有多喜欢张垍的,每每以“爱婿”相称,许张垍于皇城置内宅,常常赏赐珍宝,开玩笑地说这是丈人给女婿的,不是天子赐给臣下的。   就是这种恩情,一翻脸竟是那般薄情?   再一想,圣人是连亲生儿子都能杀掉的人,哪有什么情义?当时不过是与张垍闹着好玩罢了。   想到这里,陈希烈腋下的冷汗就不停流了下来,拿着中旨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抖什么抖?!”   杨国忠叱骂了一声,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得了薛白的提醒,却没依薛白的建议去处置军国大事,而是把思路运用在排除异己之上,果然有了大收获。拂逆圣心,但把罪责都推到张垍身上。   而下一步,就是用张垍的大罪,吓住胆小如鼠的陈希烈。   “还抖?你没有与张垍合谋的话怕什么?还是说你们合谋了?”   “没……没有。”   陈希烈甚至不知道张垍是为何被贬官的,只看这三兄弟被同时远贬,以为是如当年李林甫对付韦坚那般罪证确凿的大案。偏他确实与张垍有所合作,心虚不已。   “没有?”杨国忠冷笑一声,道:“今日还是我问你,来日张垍招了,可就是旁人审你了。”   “右相……”   “还愣着做什么?制诏吧。”   陈希烈也想装作云淡风轻,但他胆小的性格特点在此刻暴露无疑。转头看了薛白一眼,把中旨递过去,道:“依右相吩咐,制诏。”   薛白不由叹息了一声。   他叹的是这庙堂之上尽剩这些庸碌无能之辈。   陈希烈听了这一声叹,以为薛白是在怜悯他,他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的骆驼一般,再也守不住心防,转向杨国忠,迫不及待地服了软。   “右相,我辞官如何?!”   “哈?”   杨国忠虽想吓唬陈希烈,却没想到如此轻易就斗倒了他。   “我辞官,我老了,无力国事,恳请右相再举荐一个强干者代左相之职,我想今日就上辞呈。”   “……”   这位左相伏低做小了十数年,忍过了强势的李林甫,仿佛是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等着有朝一日宰执天下、一申抱负。可最后却败给了不学无术的杨国忠,连唾壶都不如。   他哪有什么卧薪尝胆?懦弱就是懦弱。 第400章 妙法选官   翌日,圣人批允了陈希烈的辞呈,罢其左相之位,封其为太子太师。   杨国忠一朝斗倒张垍、陈希烈两大政敌,自认为有颇多值得总结的地方。比如他胆大心细,能敏锐捕捉到圣意,并敢于冒风险;比如他还懂轻重缓急,能暂时联合薛白,先除掉最大的威胁。   凭借着这些过人之处,他走到了权力的巅峰。   “圣人同意罢免陈希烈,让我选取继任者。阿白以为何人适合?”   “我?”   面对杨国忠半试探半请教的问题,薛白随口应了这一个字。   “哈哈哈。”杨国忠哈哈大笑,道:“说笑了,你拜相是早晚的。但如今年纪太轻,资历也不够,还得忍耐忍耐。”   薛白道:“我丈人如何?”   杨国忠被这话架在那里,无奈之下,好言安抚道:“差些火候,待颜公从陇右立功归来。我举荐他为吏部侍郎,再引他入相,如何?”   “一言为定?”   “我平时最重信誉,你大可放心。”杨国忠道,“只说眼下,谁适合为相?”   薛白道:“安禄山很快要回朝拜相,岂不正好?”   “杂胡岂能真的拜相。”   “不在圣人面前问一句?探探圣人的心意?”薛白道,“将人留在京城,我们总有办法对付他。”   如今李隆基既知晓了张垍泄密一事,对于放安禄山回范阳一事必然得重新考虑。倘若杨国忠能趁热打铁,或真能留安禄山在长安,以高仙芝顶替平卢、范阳节度使。   杨国忠眼光闪动,道:“好吧,我劝劝圣人。”   此事遂这般说定了。   过了数日,独掌朝纲的杨国忠开始重新调整长安、洛阳的官员任命,算是“一朝宰相一朝臣”。   依惯例,朝廷选官补阙在吏部选定,递给中书门下复议。当年薛白中了状元,起家官也是先通过吏部试,考了“书言身判”,补了阙,再由杨銛在中书门下盖章,好不容易才得的官身。   如今杨国忠兼了吏部尚书,为彰权威,干脆在私宅选官,让所有想要补阙的官员在大门前排起长队,于大雪纷飞之中挨冻等着。这一关筛选的是愿意对他表忠的人,凡有骨气者自是不会受此屈辱。   杨宅中的美妾们则纷纷登上阁楼,躲在竹帘后看热闹。凡见了被冻得鼻子通红、瑟瑟发抖的官员,便指指点点地嘲笑,显得甚是热闹。   一片嬉闹的气氛之中,有一名紫袍官员一脸严肃地走进了大堂。   这人三缕长须,气质清雅,乃是如今刚刚接替了陈希烈门下侍中一职的韦见素,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院学士。   韦见素算是一个颇有才能的官员,性情相对柔顺,才得以在李林甫宰执的时期保全下来,名字在李林甫那政敌小册上排在末位。杨国忠掌权后也需要些真正能干事的人,他也愿意投靠杨国忠。   他一来,杨宅的美妾们纷纷探头相看,拍掌笑道:“有穿紫衣服的主办,真是选官哩。”   韦见素恍若未闻,在堂中正襟危坐下来,很快便开始选官。   先走上来的是一个穿着绿袍的年轻官员,身量、相貌都不差,只是双目无神,显得呆头呆脑的。   “名字。”韦见素等了一会,见对方不开口,遂问了一句。   “哦,杨暄。我要一个穿红袍的官职。”   “红袍的官职?”韦见素不知所言,喃喃重复道。   很快,有杨家仆役趋步过来,递上一封授官文书,小声道:“这是右相家的大郎,想补一個五品的阙。”   杨暄嘿嘿一笑,只管抬头环顾,远远看着他阿爷的小妾,挥了挥手,又引起一片嬉笑声。   韦见素接了文书看了看,道:“吏部三铨、考绩、选拔、授职皆无,这……”   他原本还以为杨国忠在私宅选官是像李林甫、王鉷一样把公务带回自家宅院里办。如今看来并不仅是如此,倒像是要把整个授官的程序变成一言堂。   李林甫再专权,也不曾废除各衙门做事的规矩。   正想着,又有一名家仆上前道:“左相,右相唤你过去。”   韦见素转头往后看了一眼,绕过屏风,只见一群肉屏风围着杨国忠,便开口道:“右相。”   “我是吏部尚书,既然人到了我府中,便是经过了吏部授职。你既也在,便当过了门下省的章程。岂有那许多计较?”   “喏。”   于是,韦见素这个左相又退回自己的位置,批了杨暄的授官,道:“下一个。”   下一个过来的却是个老熟人,且官位不低,乃是杨国忠的心腹、太府少卿杨光翙。   “杨少卿。”韦见素讶道:“你这是?”   “是这样。”杨光翙上前几步,赔笑道:“自从韩休琳任河东节度使以后,这节度副使的阙职已经空了很久了。韩休琳是武夫,兼不了太原尹,我很早就想毛遂自荐了,一直没有结果。”   韦见素皱了皱眉。   此事的前因后果他是知晓的。太原是大唐的北都,因此太原尹的官阶甚高,杨光翙若能任此职,于其前程极为有利。   杨光翙确实是很早就盯着那位置了,但被薛白给阻了,河东的战略位置不一般,薛白前阵子一直在举荐李光弼过去。杨国忠害怕安禄山坐大,一度也在考虑,结果,李光弼却被调到朔方。   眼下看来,这位置恐还是归了杨光翙……   这般授官,无非是把杨国忠的心腹一个个安插在朝廷各个位置,行云流水一般。   接连处置了几份文书之后,韦见素连头都懒得抬,只管盖章。之后,有人走到了他前面。   “姓名。”   “薛白。”   韦见素抬起头,稍稍愕然了一下,问道:“薛郎要授什么官?”   “容我想想吧。”   薛白答了,微微颌首,走向屏风后方去寻杨国忠。却见杨国忠倚在两个肥婢怀里,已经睡着了。这种情形下,他还蛮好睡的。   “阿兄?”   接连唤了几声,有肥婢帮忙推醒了杨国忠,他打了个哈欠,转醒过来。见是薛白来了,点了点头,神色已没有之前相见时那般热情。   “阿白,你坐。今日来可是想要谋官?我也正在替你考虑合适的阙。”   薛白摇了摇头,问道:“既推举了韦见素为左相,北边那位,阿兄是如何考虑的?”   杨国忠避开了薛白的目光,朗笑着掩饰尴尬。   比起大局,他更关心的当然是不能让安禄山取代了他的相位。因此,为了避免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局面,他迫不及待地推举了韦见素为左相,与薛白的意图已是完全相反。   但他说的还是很好听,道:“阿白就放心吧,我已按着你的想法与圣人说了,圣人也深感有道理,想必很快就会同意委派大将到范阳。”   这进展倒是出乎薛白的意料,他今日来见到这乌烟瘴气的景象,其实已对杨国忠不报期待了。   “委派大将?高仙芝?”   ***   兴庆宫。   “臣鲜于仲通,请圣人安康。”   “不必多礼,鲜于卿在长安待得可还习惯?”   鲜于仲通恭敬地低着头,听了圣人这一句问话,感到有些不安。预感到这问题之后,怕是想要将他外放。   他连忙应道:“臣习惯。”   李隆基恍若未闻,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鲜于仲通脸上的疤痕,自顾自地道:“卿在南诏,做得很好。”   “为国尽忠,不敢受圣人赞誉。”   “朕记得,伱是蓟州渔阳人?”   “这……臣祖籍渔阳,但自幼在川蜀长大,算是蜀人。”   李隆基不在乎鲜于仲通的回答,他问这些问题,乃是自己在思忖着。   他已经严令张垍不能把他的心意透露出去,但张垍还是让他失望了,如此一来,安禄山的忠心便不再让他完全相信。他终于开始思考那个跳着胡旋舞逗他开心的可爱胖子是否真有可能起兵造反?   若要选一个大将接替安禄山镇守北方,人选并不容易定夺。   李隆基考虑过高仙芝,最后却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并不愿意直接罢免安禄山,以免牵扯太大,希望先委派一个范阳节度副使,熟悉北边的形势,再徐徐图之。高仙芝并不适合,其人性情太过狂傲,处置不当,只怕要激起变乱。   以此事垂询了杨国忠之后,杨国忠给出了一个人选,便是眼前的鲜于仲通。召见之后,李隆基算是十分满意的,认为这个大将谦逊恭谨,冷静稳妥,更兼南诏之战的胜果,让人感到很有信心。   “朝堂上总有人说安禄山心怀不轨,朕若命你为范阳节度副使,前往探查,你可有计较?”   “臣恐辜负圣意。”   鲜于仲通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他在南诏之战前就是节度副使,好不容易跻身长安,谋了三品高官,准备享福了,岂愿从头再来?   可圣人却站起身来,在殿中负手踱步,说着河北的种种弊端。虽说他一次都没去过,却对北边的形势了如指掌,汉胡杂居的混乱,异族南侵的战乱频发,加上灭契丹在即,情况自然是十分复杂。   “旁人都知朕喜爱安禄山,却不知朕一直在关注着范阳。能任命过去的官员,都是朕最信得过的人选。”   说罢,李隆基直视着鲜于仲通,道:“卿方为朕南征归来,又要为朕北战,且到朕的御苑中挑选一匹良驹,助力脚程。”   这个圣人是个极有个人魅力之人,鲜于仲通大受感染,心潮澎湃,当即领了旨意。   只等过了腊月,他便要动身往范阳。   ***   范阳。   一间新翻修而成的宅院中锣鼓喧天,正在庆祝一对新人喜结连理。   新郎官三旬年岁,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可惜一开口嘴里却是缺了好几颗牙,正是从长安来的杨齐宣。   他娶的则是范阳一个名为安守忠的将领的女儿。   这安守忠大概是安禄山的族中兄弟,地位不低,是个胖乎乎的粟特人。一见杨齐宣就很喜欢,扬言要将女儿嫁给他,旁人听说此事,都纷纷恭喜杨齐宣,他也就答应娶了。   礼成,杨齐宣完成了他的第二次婚礼,没来得及去青庐见他的新婚妻子,便被拉到一众将领中饮酒。   “好啊,往后你就是自己人了。”   “是,是。”   之后,新娘的亲戚们纷纷举起葡萄美酒,开怀畅饮。   他们都是安禄山麾下的核心人物,多是粟特人,说话叽哩噜咕的,有时想起了就刻意用汉语,杨齐宣有的话能听懂,有的听不懂。   大概是说粟特人都是同族联姻的,像这样嫁给外人的很少,因杨齐宣太过出色了,才能让安守忠嫁女。杨齐宣听了很是受用,为此感到自豪。   欢饮至深夜,醉倒的宾客直接就在杨宅中睡倒,一片混乱的景象。   杨齐宣头疼于这些人的无礼,但大家往后就是亲戚了,他也拿他们没办法,自往青庐而去。   北方的夜非常冷,他有些醉了,看着篝火映衬出的红色帷幔,不由想起了李十一娘。   犹记得那一年,他年方十六,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相府千金。入洞房时,她不等他准备好,便不耐烦地丢掉了手里的团扇。   她年轻时其实是很美的,有惊艳到他。可惜,很快她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杨齐宣回想着这些,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痒。用手一摸,是因为不习惯北方的天气,已经生了冻疮了。   他叹息一声,又想到了在长安大牢中时,薛白说的那些话。   “你就是个废物,离开了家族与李十一娘,你什么都不是。但你若受够了这注定越过越糟糕的日子,我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为我做事,立了功劳,我给你一个找回你妻子儿女的机会。”   当时杨齐宣想的是,李十一娘抢走了他的儿女,他得要抢回来。哪怕先假意答应了薛白,脱离了牢狱,往后再寻出路也好。于是,他被安排着与吉温一起离开了京兆府狱,前来范阳,成了薛白安插在范阳的一个眼线。   吉温不过是个无用的壳,是一个假象。没有人能想到,看似庸碌无能的他,才是真正担负重任的那一个。   但到了范阳之后,杨齐宣的心思也渐渐变了,性格里懦弱的一面渐渐占据了上风。遂决心学着吉温,完全投靠安禄山,不给薛白当什么细作。他就不信了,薛白真能把他留在长安的儿女都杀了不成?以李十一娘的性子,肯定是不依的。   进了青庐,只见一个穿着厚厚的裘衣的女子坐在那。粟特人认为“吉乃素服”,新娘穿的便是素衣,但不是全白,夹着绿花,腰间系着万钉宝钿金带,装饰着各种珠宝,在火光映衬下显得十分夺目。   新娘的衣着虽然是粟特人的传统,却手持着一面团扇,像是代表着嫁于汉了,出嫁从夫的意思。   杨齐宣看不清新娘的脸,却感受到了她的羞意。不由想起了李季兰,也许是因为李十一娘太过强势了,他真很喜欢那种娇羞的女子。   希望如今这个新娘是个貌美的……团扇褪下,杨齐宣的脸色渐渐凝固住了。   “呕。”   酒意翻涌,他感到胃里一阵抽搐,几乎要吐出来。   紧接着,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迅速清醒了下来,脑子里回荡着薛白说过的那句话。   “越过越糟糕,越过越糟糕……”   他的人生就像是远处燕山上的一个雪球,不停往下滚着,越滚越快,早晚要粉身碎骨,他真的迫切地希望能阻止这一切。   ***   “哈哈哈,我的侄女,昨夜睡得好吗?”   次日清晨,安禄山正在与心腹们商议着事务,转头一看安守忠带着女儿女婿来了,哈哈大笑地打了招呼。   “谢阿伯给我挑了一个俊俏丈夫。”   “嘿嘿,你的丈夫可不仅是俊俏,他还有着高贵的身世。”安禄山骨子里还是自卑的,十分艳羡杨齐宣三王两恪家族的出身。   “阿伯昨日没来参加我的婚礼,礼物也没带。”   “我太胖了,走不动。”安禄山道:“你想要什么礼物?”   “金子。”安氏道:“我要给他镶几颗金牙,再戴一个金链子……”   她并没有问过杨齐宣的想法,只把杨齐宣当作一个可以由她心意装扮的物件,好比她的马驹。   粟特人的妻子地位很高,允许妻休夫,拥有再嫁的权利。再加上安守忠的地位远比杨齐宣高,安氏在这段联姻当中自然是更加强势。   杨齐宣并不想在嘴里镶几个金牙,却只能抿嘴苦笑。   他目光落处,只见桌案上摆着几张舆图,因为今日来的都是范阳势力中的核心人物,他们并没有把舆图收起来。严庄与高尚正在舆图上写写画画,自顾自地讨论着什么。   杨齐宣眯了眯眼,留意到图上的路线有两条。除了一条正常去往长安的路线之外,还有一条往太原的路线。   而严庄、高尚正是围绕着太原在做讨论。   是日,离开了安禄山宅,杨齐宣找了个借口,独自走在范阳城中。   这些日子,他把大街小巷都走过一遍了,并没有找到丰汇行。偏偏薛白与他说过的传递消息的办法就是以兑钱的方式把情报送到丰汇行。   大概是势力范围还到不了范阳吧。杨齐宣甚是失望,准备如往常一般回家去。   但想到了在宅中作威作福的安氏,他犹豫片刻,四下一看,选了一间茶楼进去坐下,点了壶最贵的茶水。   这还是他到了范阳以后第一次在市井间花钱,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哗啦啦地一丢。   “客官稍等。”   那小厮把钱收进荷包,准备去端茶,他转身的瞬间,杨齐宣却是忽然喊道:“慢着。”   “客官有何吩咐?”   “你那是……飞钱?”杨齐宣指了指那荷包里的几张票据,目露惊讶。   “是。”   “何处兑的?城中就没有飞钱铺子啊。”   “节度府禁用飞钱哩,可范阳城里有多少商贾,哪能禁得住哩?要兑钱,只要往南市,随意找个粟特商人就能兑。”   杨齐宣道:“安府君不管吗?”   “做这些生意的可都是安府君的亲戚,哪能管得住哩……”   杨齐宣顾不得喝茶,忙不迭便往南市而去。   到了地方,他找了一家可以兑钱的商户,拿出一颗金子假意要换成飞钱,不停地打探他们的飞钱哪里来的。   “客官就放心吧,我的飞钱都是安家商队作保,绝对都是丰汇行出的真钱。”   “哪个安家商队?”   “看,那位就是安家商队的管事。”   杨齐宣转头看去,诧异地发现那正是他丈人安守忠的一个随身奴仆,彼此则在婚礼上见过,那是一个粟特人,一口的黑牙,满身的酒气。   这显然不可能是丰汇行的眼线,杨齐宣遂上前打了招呼,称要兑钱,对方当即便带他往铺面而去。   进门,直接穿到后院,便听得后堂上传来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却是许多帐房先生正坐在那会帐,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素衣,几乎相同的动作,让人根本认不清谁是谁。   可杨齐宣已经能够感觉到有一双审视的眼睛在盯着他……   ***   时间很快便到了腊月。   严冬时节,农事空闲,家国无事,只有一些执着功名之人终日还在琢磨着各种权力斗争。   薛白这日收到了一封来自陇右的信,乃是哥舒翰递来的,说了李光弼在朔方称病辞官一事,问薛白能否设法把李光弼从朔方调回长安。   如此,举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一事便有了转机。   但另一方面,时机已不对了。杨国忠除掉了两个政敌之后,与薛白的利益分歧渐大,薛白已很难再借他的手来下棋了,比如,杨光翙就对河东节度副使这个阙势在必得,为的不是有所作为,而是太原尹的品阶。   之后,王难得、李晟准备上任云中,薛白置酒为他们送行,谈及了此事。   “与这些虫蠹为谋,岂能治得好社稷?!”   李晟极是愤慨地骂了一句,又道:“安禄山之所以害王节帅,便是谋河东之心不死,杨国忠竟还想放一个废物过去。”   王难得在长安这些时日,眼看着杨国忠选官一事闹得乌烟瘴气,亦是心中不快,道:“圣人竟也就任这些虫蠹祸害。”   “慢慢来吧。”薛白道,“我们也不是没有收获,王将军你到云中,鲜于仲通往范阳,已经是对安禄山不少的钳制。操之过急,反而容易把他逼反了。”   “不错。”王难得沉吟道:“我若是安禄山,受召进京。若还未动身,先听闻鲜于仲通来留守,又听闻李将军到河东,心中难免要警惕。”   这样内忧外患的局势,三人都感到十分艰难。末了,薛白端起酒杯敬了他们一杯,道:“两位将军先往河东,待安禄山动身离开范阳了,我再做安排。”   “好。”   王难得、李晟都很干脆,端起酒一饮而尽,竟是连年节也不过,等到了朝廷的文书办妥,在严冬腊月里便往河东。   薛白送了他们,回到家中,却见杜妗来了,正捧着个火炉在与颜嫣聊天。   “我有些事与薛白说,三娘回避片刻可好?”见薛白回来,杜妗当即笑道。   “好啊。”颜嫣也不恼,走到门边,冲薛白挥了挥拳。心想,早晚有一日,要让他什么事都与自己商议才好。   屋中只剩两人,杜妗却难得没有与他调笑,脸色凝重了些。   “怎么?”   “我没想到,还真有消息从范阳回来了。”   薛白道:“这是好事,可见我们安插的眼线能用了。”   “但消息很不好。”杜妗道,“安禄山要去太原,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薛白听了,神情一滞,脸色也严肃起来。   他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这阵子做了太多了,一个不好,是真有可能把安禄山逼反了的…… 第401章 叶公好龙   杨国忠的私宅中,“啪”的一声响,大印盖在了一封调令上。   太原尹,这官职是在开元十一年从“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改来的,理论上的主官是并州大都督,也就是北都牧,但太原是大唐龙兴之地,北都牧长期由亲王兼任,乃虚职,由长史、也就是太原尹代行权职。   “拿着吧。”   杨国忠目光看去,见了杨光翙对这调令垂涎欲滴的样子,笑道:“口水擦擦,莫把它舔坏了。”   “谢右相!下官死也不会忘了右相提携之恩!”   “你这个‘翙’字不好写啊。”杨国忠道,“这太原尹的任命,前阵子薛白劝我在‘光’字后面写一个‘弼’字。你可知区别在何处?”   杨光翙一愣,念了“光弼”二字,才明白这是说差点要任命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兼太原尹。   “弼是夹正弓弩、使之不会弯曲的器具;翙是飞鸟振翅之声。”杨国忠显得比李林甫有文化,对这些生僻字十分了解,道:“薛白说,李光弼可匡正社稷,杨光翙只会一去不返,你认为他说得对吗?”   “谬矣,谬矣。”杨光翙有些慌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灵机一动,道:“光弼姓李,光翙姓杨。这才是最大的区别。”   “哈哈哈。”   杨国忠仰头大笑,对这个态度非常满意,挥退了杨光翙。   他则接着处理旁的国家大事,首先便是重肃朝堂风气。自圣人怠政以来,重臣多喜欢在私宅务公,李林甫如此,王鉷亦如此,不成体统。杨国忠便不允许还有官员能和他享受一样的特权,往后只有他这个右相可居家务公,旁人如韦见素者一概不得僭越,这便是权威。   正忙着巩固权威,却有下人趋步上前,禀道:“阿郎,薛白到兴庆宫求见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通禀,自然不是因为大家都住在宣阳坊而恰巧看到了。实则因为杨国忠对薛白就是有所防备,尤其是害怕他更得圣心,进而威胁到他的地位。   “快,我也要入宫。”   ***   薛白在兴庆宫外等了一会儿,听得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去,杨国忠已赶到了他的面前。   “哈哈哈,阿白也在?今日何事求见圣人啊?”   “写了一個戏本子,想献给圣人。”   杨国忠目露狐疑,心知薛白的目的必然不是如此简单,语重心长地叹道:“你有何事不能与我先通气,要直接求见圣人?”   既彼此心知肚明的,薛白也坦荡,道:“举荐李光弼到河东,我与阿兄通气的时间可不晚了吧?”   “那不是被安思顺横插了一脚,把李光弼调到朔方去了吗?”   薛白点点头,对此没有多说,毕竟李光弼在朔方是真病还是假病连哥舒翰都只是猜测,若是装病,也不宜告诉杨国忠。   “我得到消息,安禄山此番会经太原进京。这种时候,派杨光翙这样一个废物到太原,未免太不妥当了。”   “你何处得到的消息?”   “我自有渠道。”   “再送阿白一句千金之言吧。”杨国忠叹道:“我等为官,要探听各种消息不难,难的是辨别消息的真伪。”   薛白见他还是这副毫无警觉的模样,问道:“可知安禄山故意经太原,意味着什么?”   “什么?”   “太原乃龙兴之地,他拿下太原,事情就如你的意了,他不必再到长安拜相,随时可举兵造反。”   “什么?!”   杨国忠竟然惊呼了出来,满是诧异地问道:“你是说……他真要反了?”   薛白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问道:“为何这般惊讶?”   安禄山要造反的话题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中叫嚷得最厉害的就是杨国忠,偏他此时表现出来的反应倒像是初次知道此事一般。   “我当然惊讶!他怎敢反?他怎敢的?”   杨国忠惊疑不定,踱着步,下意识啃着大姆指,完全没了宰相的风度。   他嘴里还碎碎念着。   “啖狗肠,都说这杂胡要反,我只当是你们与他有怨,找个理由要除掉他,原来他竟真敢撂了,啖狗肠……”   他终日说安禄山要反,竟不是因为事实真相如此,纯粹是构陷政敌,便如李林甫炮制的杜有邻案,何时在乎过杜有邻是否妄称图谶。   薛白见了这情景,良久无言,只觉世情比想象中更荒谬。   “伱啊!”   杨国忠意识到安禄山真有可能造反的第一反应却是责怪薛白,抬手一指,焦急道:“你把他逼得太狠了!休以为我不知,一开始召其回朝拜相的传闻是你放出来的吧。我早便说了这是个馊主意,不该多此一举,眼下如何是好?”   “自然是派遣能臣干将,前往钳制。我瞩意高仙芝、李光弼等人,而非鲜于通仲、杨光翙。”   “你根本就不懂!”杨国忠大为着恼,道:“我才是宰相,官员任命我自有分寸,不须你在旁指手划脚。”   薛白早便意识到彼此有了分歧,所以独自前来兴庆宫,根本就没有要说服杨国忠的打算。   “我早便说了不该让安禄山回朝,早便说了。”杨国忠反而啰哩啰嗦的,苦口婆心道:“该安抚他,让他回范阳,多加赏赐,首先保证他不造反,旁的事,徐徐图之。”   他自认为比陈希烈那个唯唯诺诺的懦夫要胆大得多,可当有大挑战摆在他面前,他同样先选择了退缩。   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正在笼子里乱窜。   薛白懒得在杨国忠还没从惊吓中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多说,站在那闭目养神,任他在那责怪。   过了一会,兴庆宫中有宦官过来,道:“圣人召你们进宫,在勤政楼等候。”   杨国忠与这宦官更熟悉些,连忙上前几步,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金叶子递过去,动作行云流水。其后,他与那宦官低语了几句。   如此,他们才一道入宫,被安排在勤政楼前的庑房中等候。   但奇怪的是,分明是薛白先来的,当先被召入殿中的却是杨国忠。   ***   自从贬了张垍之后,李隆基心里就一直梗着一桩事。   他以前非常信任安禄山,现在却因张垍给安禄山通风报信而起了疑心。   由此他终于愿意听听薛白、杨国忠这些人的看法,故而今日听闻薛白请求觐见,他便召了,但宦官称杨国忠有更重要的急事,他遂决定先见杨国忠。   对于这个替他打点冗务的辅弼之臣,李隆基非常信任,尤其是杨国忠有些无赖、粗鄙,反而更能给他安全感。   君臣见礼之后,李隆基问道:“你一直与朕言,安禄山有反心,原由何在?”   杨国忠没料到上来就遇到这样的问题,想了想,答道:“胡儿无知,明言‘不知太子为何物’,岂非心存反意?”   “就这般简单?”   “臣近来在想,臣也许被人计算了。”杨国忠斟酌着,忽这般说了一句。   李隆基大感诧异,道:“细说。”   “当时,臣风闻圣人要召安禄山回朝任相,不及核实,径直入宫反对此事。”杨国忠道,“但不知为何,此事还是成了真的。臣思来想去,或是有人想逼反安禄山?”   李隆基眉毛一挑,对这个思路感到十分新奇,原本梗在心里的忧虑也开始动摇了。   杨国忠虽未抬头,却敏感地感觉到圣人稍微放松了一些,遂道:“臣虽言安禄山必反,乃出于老成谋国之言。认为他权柄过重,当加以限制。但臣并不赞同将他召回朝试探他心迹的举措,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卿说话有所进益,近来读书了?”   “臣担当重责,不敢懈怠。”   杨国忠听得圣人岔开话题和他闲聊了几句,知道圣人这是认同他的,遂大胆地提出了他的建议。   “臣以为,安禄山既上表称愿意回朝,已表达了他的忠心,且让他回镇范阳,加以赏赐,使之心怀感激,足矣。”   “卿今日怎一反常态?”   杨国忠往日以为安禄山是条狗,拿棒子想打狗,结果却发现这狗成了虎狼。当然只好一反常态了。   他想了想,道:“臣始终为圣人考虑,此前提醒圣人,乃出于防人之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一些人试探、逼迫安禄山过甚,却是存了害人之心,害人之心不可有。”   “朕打算加安禄山左仆射之衔,命其留镇范阳,如何?”   “圣人英明。”杨国忠应了,又道:“对了,薛白今日也是为此事而来,臣与他在兴庆宫前拌了几句嘴。”   “这竖子。”   李隆基笑了笑,道:“还是那多管闲事的性子,不必理会他。”   ***   庑房中,薛白静候了一会,有人推门进来。   他目光一看,见是高力士。   “圣人还在见杨国忠,正谈今年上元节之事,恐是不会再召见你了。”   薛白见他身后并无旁人,方才道:“没关系,我本就不是来面圣的。”   “那还是来见我这个老阉奴的不成?”   “高将军不必妄自菲薄。”   薛白还真就是来见高力士的,至于求见李隆基,只是个幌子罢了。   在高力士面前,他也不掩藏情绪,有些疲惫地搓了搓脸,以示对李隆基、杨国忠这些上位者只顾享乐以致僵化腐朽的失望。   他累了,不愿再周旋于其中,试图去影响他们以改变局势。   “据线报,安禄山准备往太原。”   “消息可靠?”   “应该可靠。”薛白并不确定,踱了几步,道:“但此事干系重大,轻忽不得。”   不需要太多的言语,高力士已明白了眼前的局面,沉吟道:“圣人不愿兴师动众,想必还是会怀柔、安抚。经过这次我亦看明白了,安禄山已有尾大不掉之势,你要圣人下决心断尾,难。”   “怀柔、安抚不是长久之计,安禄山之所以必反,不仅是他个人的野心,而是形势所致。”   高力士叹息道:“你我所能做的已都做了,又能如何呢?”   薛白想了想,还想再尽些努力把李光弼安排到河东,遂再次问了此事。   高力士摇头不已,道:“杨光翙的任命,方才杨国忠已在御前禀明了,称杨光翙是适合怀柔安禄山的人选。”   “如此重任,放一个废物上去。”   薛白的语气并不客气。   他已经很不耐烦了,这感觉就像是他看到了一个房子已经起了火,指着那火苗告诉房子的主人,对方却无动于衷,只顾闭着眼沉醉于美酒佳肴……不,这不是别人的房子,这是包括他在内的天下人的房子,那纵情声色的所谓主人就只在乎自己。   今日来之前,薛白心里有一个想法,当时他还不确定,此时却逐渐清晰起来。   他不想再借着杨国忠乃至李隆基的手去下这盘棋,他鄙夷这些操纵者,宁愿自己化为棋子去到那棋盘上去。天地广阔,居庙堂之高又能看到多少。   “我得到太原去。”薛白道,“河东不能落入安禄山之手,我来阻止此事。”   “你去又有何益?”   “我有把握。”   高力士斟酌着,道:“我虽不知你要如何做,但你既这般说了,我信你能够不让安禄山窃河东。唯恐你这一去,要被他找到借口攻讦。”   “顾不得那么多了,唯有几桩事请托高将军。”薛白道,“一则,李光弼在朔方病了,已辞去朔方节度副使一职,高将军可设法召他回朝养病,出镇河东。”   “此事我记下便是。”   “二则,待高仙芝归朝,而范阳节度使人选有变,可委派他立即出镇范阳。”   高力士听了,只当薛白计划在太原斩杀了安禄山,不由惊疑。   薛白做事雷厉风行,既是做了决定,道:“此事务必要快,还劳高将军留心河东何处有阙,贬官亦无妨,我年节前便启程。”   “圣人还念叨着上元节让你这游冶使出些新花样。”   “此番若处置不好,往后新花样怕是太多了。”   地方官员想调任京官,难如登天,京官想要外放地方却是简单。   “等着。”   高力士丢下两个字,转身自回了兴庆殿去面圣。   李隆基还在与杨国忠议事,只是话题已由边镇大事转到了上元花灯之上。   毕竟是长安城一年一度的盛会,连圣人也十分期盼。   高力士不敢打搅他们,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圣人旁边,端起酒壶,往杯子里斟了酒。不想,还是弄出了琅珰声响。   李隆基转过头,问道:“如何?那竖子何事要觐见。”   “回圣人,老奴问过了。”高力士道:“薛白今日来,乃是想为圣人分忧的。”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李隆基便追问道:“如何为朕分忧?”   “他想要迁官河东磨砺,盼能像安禄山一般镇守一方。”   李隆基轻哂一声,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性情浮躁,是该多磨砺沉淀。”   他早便认为薛白并不能胜任中书舍人一职,与杨国忠说过要贬谪。当时杨国忠还想利用薛白对付政敌,一直拖着,如今彼此却有了分歧。   想了一会儿,杨国忠回过神来,便听李隆基问他何处有阙额。   他如今虽在选官,对河东各地的情形却不甚了解,对答不出,正为难之际,脑子里却想到前几日收到的一个消息,遂道:“回禀圣人,常山郡太守裴玉书病辞了。”   ***   转眼间到了天宝十二载。   癸巳,蛇年。   这已是当今天子在位的第四十一个年头,天下太平。   ***   元月初六,解县,盐湖。   盐湖上白茫茫一片,让人分不清是盐还是雪。   湖边的一座小屋中,元结正坐在炉火边,手里拿着一份册子在记录着什么。   他已在解县有些年头了,起家官是解县县尉,迁县令,一直都是围着这盐湖打转。无奈何,满县百姓的衣食,全都系在这些盐上。   当年上任之前,元结与薛白探讨过大唐税制的改革,已及榷盐之法的试行。这些年他默默无闻地沉下心来,在最贴近百姓的地方,反倒有了更多的感触。   忽然,风把窗户吹开,“啪”的一声响,之后有风雪灌了进来。   元结没有起身去关窗,因为他正好看到窗外,有一队人正从远处往这边来。   “县尊,有人来看你了!猜猜是谁!”   喊话的是解县的一个年轻人,名叫阿癸,没有姓,就是个在盐湖上讨生活的,大字不识却喜欢诗。仅凭一腔对诗的热情几年前常常凑到元结、杜甫、皇甫冉这些人当中聊几句,他们也没排斥阿癸,就带着这么个目不识丁的小民谈论诗词歌赋。   元结站起身来,推门而出,问道:“是杜子美回来了吗?!”   他在盐湖待得太久,已把这里当成家,才有“回来”二字。   阿癸跑在雪地里,很是兴奋,大喊道:“不是杜公,是另一个诗人,他的诗我也爱读!”   喊声传到了后方薛白的耳中。   薛白这些年一心官场,倒没想到自己在民间首先是个“诗人”,或可见唐人对诗的热爱。   他转头看向湖面上的雪,觉得这一切甚是干净纯粹。   前方,元结已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大步赶到薛白面前,抻长了脖子看了一会,揉了揉眼,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薛郎,许多年未见了!”   “天宝六载覆试授官之后,便未再见到元兄了。”   “高了。”元结伸手比划了一下,道:“比我还高了这么多。”   他脸上是兄长般温和的笑容,说话间拉着薛白到屋内说话。   “年节还未过,这几日我休沐,便到此间来。盐湖上事情多,我在此,百姓们找我方便些。”   薛白目光看去,见他脸上的皮肤黑了些、红了些,该是被风吹的。   两人进了屋,元结便开始张罗着弄吃的,让阿癸再添些柴,又从屋外舀了些雪来,放在炉子里煮,下了牢丸。   不一会儿,炉水煮腾,牢丸全都浮了起来。   “给你尝些好东西。”元结笑着从桌上拿下一个瓷瓶,拔开瓶封,一股酸味便弥漫开来。   薛白不由好笑,道:“才过黄河,便能尝到山西的醋。”   “我就是为了这口醋下的牢丸。”元结道,“六载光阴,彻底成了河中府人喽。”   薛白问道:“六载榷盐,元兄可有何看法?”   “盐税是利器,却得谨慎,慎之又慎。如何说呢?简单说吧,比起租庸调,它可在更短的时间内收缴到更多的盐税,毕竟人人都要吃盐,而租庸调却是固定的,可你想,一旦把握不好,其祸害也就大了……”   关于这榷盐,元结想说的还有很多,可他说话间留意到了薛白脖颈上的伤痕,道:“对了,我听说你曾去了南诏。”   “是啊,走南闯北的。”   “这次闯北又是为何?”元结转头往外看去,只见薛白带来的护卫竟有二十余人,正立在屋外,任风雪吹袭,个个巍然不动。   在他看来,这是朝廷重臣才有的护卫规模。他却不知道,薛白这次把家眷也带来了,暂时安置在解县,今日薛白是脱离了队伍特意过来看看他。   “外放了一个官职,常山太守。”薛白道,“我与新任的河东节度副使、兼太原尹杨光翙同行,经太原往常山赴任。”   “四品官?”   “嗯。”   哪怕有杨国忠这样的幸臣作为例子,薛白的升迁速度也让元结感到夸张。   但元结却不是只着眼于功名之人,思忖了片刻,倾身向前,道:“我听闻王节帅病逝了,此事如何回事?”   “元兄消息挺灵通的。”   “这里是河东,最在意此事。”   薛白放下手中的牢丸汤,道:“今日来见元兄就是想问问,河东官场对于王忠嗣、安禄山的态度。”   “此事我不算了解,但运盐的商贩时常会说些北面的消息。王节帅被调离之时,委任韩休琳为留后,韩休琳做事四平八稳,却少了些魄力,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   元结说着,拿起了一些瓜果,在桌案上摆开,边摆边道:“安禄山对河北将领的拉拢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雁门关,这是关外依附大唐的各个部落,皆被拉拢了,连我这个河东道最南的解县令都知道,雁门关以北安禄山才是实质上的河东节度使……” 第402章 雁门老将行   天宝十二载,元月。   上元节已经过了,长安城想必又是繁华满目。而在雁门郡,天地间还是一片白雪皑皑。   有雁鸣声划破长空。   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山时开始在空中不断盘旋,直到口中的芦叶落下,方才飞过。因此景象,有了“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之说。   与雁门山对峙的一座山名为隆山,两山相夹,岩壁峭拔,中有一路,盘旋崎岖。   绝顶之上,一座雄伟的关城屹立着,正是有着“天下第一关”之称的雁门关。   是日,有一男子裹着胡裘,从南边赶马行向雁门。他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眼角有深深的皱纹,眼神中有着饱经世事留下的沧桑与透彻,当离那雄伟的雁门关渐近,他开口吟起诗来。   “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   “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   “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   “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   诗声高亢,传到了关城之上,有守卒从墙垛上探出头来,喊道:“来者何人?!”   男子拉下裹在脸上的围巾,显出一张苍老的脸来,在饱经岁月的痕迹间,依旧可以从他的皮肤看出他出身富贵,且年轻时一定极为英俊。   他五旬左右年岁,气质潇洒,虽没摆出表情,却也有种春风般的笑意。   “代州都督府录事参军。”他抬起头,报了官职之后,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崔颢!”   雁门关上,那士卒收回了脑袋,不多时,有个戴着头盔的将领探出头来,问道:“可是‘大唐七律第一’的崔颢?”   “不是!”   崔颢果断应了一句,哈哈大笑道:“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崔颢。”   过了一会儿,关城门被打开,几名将领迎了出来,核验了崔颢的官身。   为首的一名老将眯着眼,时而把那文书凑近,时而拉远,看了一会,喃喃着“以监察御史任职代州都督府门下”之后朗声大笑道:“就是崔颢,让李白搁笔的崔颢。”   “燕将军,这是何意?”有个年轻的将领问道。   “连此事你都没听过?早让你多读些书。可知眼前这位是何人?他年少登科,写下了《黄鹤楼》一诗,曾让李白为之搁笔,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慨。”   “将军过誉了。”崔颢连连摇手,道:“此事不过是世人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崔公的《黄鹤楼》是怎样的诗?”年轻将领又问道。   崔颢不等老将军吟出来,抢先问道:“还未请教将军高名。”   “老夫燕惟岳,大同军副将。”老将军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年轻将领,道:“薛嵩、薛岿,他们是两兄弟,皆是三箭定天山的平阳郡公之后。”   薛嵩、薛岿兄弟俩都很年轻,不到三十岁。薛嵩唇上留着短须,沉默寡言;薛岿二十余岁,显得更活泼些,方才不停问话的便是他。   而如今的大同军使、雁门关守将,也同样是平阳郡公薛仁贵的后人,乃是薛讷薛丁山之子、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之弟,薛直。   很快,燕惟岳便带着崔颢进了雁门关,见了薛直。   薛直正站在北面的城楼上眺望着,崔颢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茫茫的山川、天地静默,不太明白薛直在看什么。   “老夫得到信报,有契丹兵马南下,崔参军可是为此事而来的?”   “薛将军原来知晓。”崔颢道:“韩节帅对此很担心,遣我来问雁门关的情形。”   他口中所称的韩节帅,正是如今河东节度使,兼领代州都督的韩休琳。   薛直问道:“节帅为何不遣一名熟悉道路的老卒前来?”   崔颢听得他言下似有轻视自己的意思,神色一凛,道:“我正是熟悉道路的老卒。开元中,杜希望杜公任代州都督,我便在其门下为幕,那首《雁门胡人歌》便是当时所作。”   “闻道辽西无斗战,当年辽西无战事,如今却不同了。”薛直皱了皱眉,目光深沉了起来。   崔颢抱拳道:“我出生博陵崔氏,年少登科,薄有诗名,世人皆视我为文人雅客,冠我以轻浮之名,不信我能于仕客上有所作为。可我游历边塞多年,饱经戎旅,实可担一‘老卒’之称,薛将军可信?”   薛直这才回过头看了崔颢一眼,眼皮一抬,目光绽出些讶异之色,点了点头。   “我先反问崔参军,节帅为何要担心雁门关的情形?”   崔颢一愣,道:“自然是因契丹南下。”   “崔参军这边请。”   城楼内的桌案上摆着一张舆图,大致绘制了河东的几支军队的驻防范围。   薛直引着崔颢到了地图前,抬手指点着,道:“在雁门以北,还有横野军、岢岚军、云中守捉,契丹人即便是南下了,也并非雁门关首当其冲,节帅为何不去问这诸军,反而来问我?”   崔颢笑道:“自是因为我先到了雁门关。”   “好。”薛直道,“既然节帅问我雁门关局势,我便直说了,我如今更担忧的不是契丹,而是范阳。”   “何意?”   薛直略略沉默之后,指着舆图上雁门关西北的方向,那里是横野军的驻地,也是河东、范阳两道之间的交界处。   “开元四年,同罗、拔曳固等九個突厥部落因不堪忍受默啜汗的暴政,归顺了大唐。朝廷乐于接纳他们,但也担心他们日后会叛乱,遂将他们拆分,编入了河东各军,其中,横野军接收了五部,这突厥五部的首领分别授予前、后、左、右讨击大使,驻扎蔚州,守着飞狐口。”   崔颢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此时目光落在地图上,方才意识到横野军驻地的重要性。   蔚州、飞狐口是什么地方?是太行山八陉之一,是河东与范阳互通的要道。   薛直又道:“这些年,朝廷发生了几桩事。同罗部首领,称‘阿布思’也好‘李献忠’也罢,叛逃了,在此之前,安禄山几次请求把阿布思的族人迁至范阳;另外,安禄山还斩杀了不肯听从他命令的突厥左贤王哥解,整编了哥解的族人。”   “薛将军的意思是?”   “安禄山之所以对归顺的突厥诸部如此在意,你认为他目的在何处?”   “横野军?”崔颢想了想,道:“可横野军属于河东节度,安禄山作为范阳节度,怎可能插手得了?”   薛直道:“太行山一带,物资补给困难,河东边军人数众多,朝廷负担甚大,因此一直鼓励屯田、屯盐,使河东兵马自给自足。其中,岚州一屯,蒲州五屯,云州三十七屯,大同军四十屯,横野军四十二屯,横野军的规模一直是最大的,他们还制作土盐。”   “土盐?”   “所谓土盐,就是从已经盐化的河床中提取粗制盐,横野军盐屯效果颇显著,一个盐兵最多一年可收盐一千五百石。”薛直道:“有了这些重要物资,横野军遂一直与突厥、契丹诸部,以及范阳,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   崔颢道:“薛将军何不直说,你担忧的是何事?”   薛直沉吟着道:“范阳那边的消息一直称很快就要灭了契丹,可刚过了年节,便有契丹兵马南下,为何?”   “许是被范阳军打得丢失了牛羊,想趁着开春,前来劫掠一番。”   “秋后不来,却在这时节来?”薛直摇了摇头。   话说到这里,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崔颢虽然一直在发问,其实是一个极聪明的人,早已听懂了。   “我所担忧的是,安禄山若有反意,收买了横野军、勾结了契丹,即可轻易以武力占据河东啊。”薛直却还是直说了出来。   “这……会吗?”   “韩节帅遣你来问,难道就没有猜想吗?”   “这一切都只是薛将军的猜测。”崔颢道:“可有实证?”   “没有。”薛直道,“老夫所说的,不过是猜测。”   崔颢良久无语,再次转头往北面望去,这次终于明白了方才薛直是在看什么。   那茫茫山川之中,原来是那般危机四伏。   “薛将军。”末了,崔颢一抱拳,道:“将军方才一见面便信我,而我亦信将军,这便去向韩节帅复命,请他遣兵来助将军守雁门。”   薛直微微一叹,点了点头。   于是崔颢在雁门关歇了一夜,次日便策马赶回代州。   ***   雁门关依旧屹立在那,偶尔能听到空中响起几声雁鸣。   薛岿站在城墙上,极目远望着崔颢的背影,无不遗憾地道:“那大诗人就这般走了吗?也没有留下一首诗。”   “你又不读书,听什么诗?”   “燕将军喜欢诗,若是崔颢能为燕将军作首诗,他该多高兴。”薛岿道。   他却没留意到燕惟岳已经走到了他身旁,用苍老的声音感慨道:“老夫能见崔颢一面,已足慰平生了,岂还需要什么诗?”   “咦。”薛岿道,“燕将军往日可是说,见到李白才算是足慰平生,如今怎就成了崔颢。”   “那还不是因为……”   “我知道,因为崔颢题诗在上头,比李白还厉害些。”   燕惟岳嘿嘿一笑,心中道:“那还不是因为根本就不可能见到李白了。”   以他的年纪,守在这雁门关,怎么想这辈子都不会有与诗仙见面的机会,见见崔颢也就知足了。   “对了,你兄长呢?”   薛岿道:“去领家书了,驿使可算把家书送来了。”   说到家书,燕惟岳脸色一黯,有些愀然不乐。   薛岿见了,眼珠一转,终是没忍住想把一个消息告诉燕惟岳。   “将军,你可记得我与伱说过,我本家兄弟中也有一个大诗人。”   “唔,你吹得好大一头牛,不如去把我们的屯田给耕了。”   “真的!”薛岿道,“我阿弟之前就写信来了,说那名满天下的薛白算是我们家走丢的六郎。”   燕惟岳显然不信,笑了笑,捋着被风吹乱的白色胡须,道:“吹,接着吹。”   “我没吹。”   “我是说这风,风吹啊吹。”   “真的。”薛岿大急,道:“阿兄还写信给了七郎,说雁门关里有一位燕将军,无儿无女,只喜欢诗。请七郎让薛白给燕将军写一首诗哩!”   “哈哈哈。”   燕惟岳大笑着,不把薛岿的话当回事。因为这薛家兄弟虽说也算是薛仁贵之后,可惜却有个不成器的阿爷,滥赌得不成样子,最后落得亲戚嫌恶。   就这样的家境,哪能攀上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当亲戚。   “将军你可别笑,一会我阿兄回来了,你一看便知。”   “好好好,我信你。”燕惟岳莞尔道,“可我不喜欢薛白的诗,我只喜欢李白的诗,你们可能让李白替我写一首诗?”   “哎,你……”   薛岿终于是被逗得跳脚了,正要发誓赌咒,却见薛嵩终于呼哧呼哧地登上了城楼。   “阿兄!”   “七郎来信了!”   薛嵩往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此时难得显露出了欢喜之色。尤其是看到了燕惟岳之后,更是展颜露出了两排大牙。   “将军,我兄弟托人给你写了一首诗,你快看看!”   燕惟岳一愣。   他不信薛岿,却很相信薛嵩,此时才意识到这兄弟俩真认识薛白,还真让那名满天下的大诗人给自己写了诗,不由兴奋地心肝发颤。   “真的?”   “你看!”   一个信封已被递在了燕惟岳手里。   他顿觉狂喜,正想打开信封。   “呜——”   忽然,悠长的号角声打破了雁门关上百无聊赖的戍戎生活。   众人转头北望,只见远处的高山之上,一道狼烟冲天而起,接着,更近之处又是一道狼烟。   “敌袭!”   “点狼烟!”   号角声更加高昂,很快,薛直已全身披甲登上了战台。   燕惟岳顾不得看,把信收在怀里,吆喝着,命令雁门关守军集结。   随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盔甲铿锵作响,一队队唐军站在了城垛处,执着盔甲、弓箭,严阵以待。   忙忙碌碌,到了正午时分,远处的敌人渐渐逼近了。伴着烟尘飞扬,马嘶声喧仰,一队队骑士冲进了唐军的视线当中。他们披着皮袄,编着头发,手执弯刀与弓箭,狂放地叫嚣着。   “契丹人!”   “啖狗肠,契丹人是怎么到的雁门关?!岢岚军呢?!”   “岢岚军被全歼了不成?!”   “……”   唐军将领们根本想不明白契丹人为何能这般神兵天将,因此军心大为动摇。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契丹的兵力远超他们所料,那烟尘自从被扬起就没有再落下去,骑兵源源不绝地涌来,绵延至天边,看不到尽头。   燕惟岳被震惊到了。   他在边军待了一辈子,与突厥、契丹、奚都战斗过,还从未见过这些草原部落能攻到雁门关下。   号角声、鼓声接连不断,双方各自调整,对峙。   春日的阳光灿烂,照着将士们身上的盔甲,晃着耀眼的光。   燕惟岳布置妥当,眼看着契丹人还没开始攻城,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此时才想起怀里还揣着一封信。   他背靠着城垛坐下来,掏出信,打开,过程中手指莫名地一直在颤抖。   “嗖嗖嗖嗖……”   有箭矢从他头上飞过。   “放箭!”他大喊道,心想着开战了,这不是看信的时候。   正要收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首诗吸引住了。   那诗名为《雁门老将行》,第一句便写出了当前契丹人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的危急气氛。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燕惟岳愣在那儿,目光仿佛透过信纸,看到了整个战场。   他心想着,这诗写得比崔颢的《雁门胡人歌》要好,且还是赠他的,心中不由涌起无限的满足。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把后面的诗句看过,燕惟岳咧开嘴,大笑起来,郑重把那信纸收好,起身大吼。   这一刻,诗意与战意同时在他心中迸发开来。   大唐的诗,尤其是大唐的边塞诗,寄托着的是这个恢宏的时代里顶天立地的男儿们无尽的豪迈梦想。   “儿郎们!杀敌!”   ***   ***   雁门关的战事来得突然,契丹人兵力雄厚,且忽然杀到城下,使得城门上的守军有些左支右绌。   战斗进行了三日,薛直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显得忧心忡忡。   这日,契丹人鸣金收兵之后,他招过燕惟岳,以沉郁的语气道:“若再无援兵,雁门关只怕守不住了。”   “将军,为何?”   “还没看出来吗?”薛直从城楼上望向契丹大营,道:“区区契丹,岂有如此攻势?那其中是横野军啊。”   “怎可能?!”   燕惟岳冲到城楼边,极目望去,想要看清那藏在黑暗当中的真相,看到的只有点点的火光。   他很快就相信了薛直的判断,道:“若是横野军,是突厥人反了?随着谁造反?阿布思还是……安禄山?”   薛直没有回答,道:“代州的援军还未来,再派人去催一催吧。”   “喏!”   燕惟岳转身之前,想到一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纸,递给了薛直。   “请将军一观,这是薛白赠我的诗。”   “哦?”   虽是情势危急之下,薛直还是展露出了镇定的微笑,接过那封信,轻声念了纸上的诗。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留意到燕惟岳还在城楼中,遂道:“燕将军,把这张纸送我可好?”   “这……好吧。”   薛直也不客气,留下了那信纸,低着头看着那纸上漂亮的楷书,喃喃道:“薛白?”   他转身回了起居室,从柜子里翻出几封信,展开来,对照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暗忖燕惟岳没骗人,还真拿到了薛白写的诗。   之后,他翻找了一会,念叨了七个字。   “云中军使,王难得。”   ***   燕惟岳原本只是想炫耀一下,没想到弄丢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诗。   他把手伸进头盔里挠了挠那稀疏的头发,两步一回头地走出城楼,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   “不妨的,诗是写给我的……薛岿!”   “在!”   “你去代州,催促韩节帅出兵。”   “将军,让旁人去吧,我想跟着我阿兄。”   “这是军令!谁许你多嘴,滚!”   “喏!”   薛岿回头看了一眼薛嵩,不敢逗留,忙不迭地便跑下了城墙,拉过两匹战马,打开南门奔出雁关门,直奔代州。   那“哒哒”的马蹄声渐远,薛嵩回过头来,郑重向燕惟岳执了一礼,道:“多谢将军。”   “这仗不好打喽。”   ……   仿佛是为了印证燕惟岳的这句感慨,次日,契丹军攻势更猛。他们仿佛有着无尽的弓箭、云梯,使得唐军几次都差点失守。   好在薛直指挥有方,才险之又险地守了下来。   鏖战到傍晚,正当唐军期盼着听到契丹人的鸣金声,以期度过这艰苦的一天之时,忽然有号角声从南面传了过来。   “那是什么?!”   将士们回头往南边看去,只见到了崎岖的山道上有一支兵马正往这边赶来。   一面红色的唐军大旗招展在风中。   待近了,果然见上面大书“唐河东节度使”字样。   “援军来了!”   欢呼声很快传开来,一个个满脸是血的士卒们展开了笑颜。   薛直也大步赶到南边的城墙,放眼看去,试图寻找着队伍中的韩休琳、崔颢。   首先到的是韩休琳麾下的几员大将,他们叫开了城门,策马而入,大喊道:“打开北面城门,放我等杀敌。”   “雁门的儿郎们!且看我等杀败契丹狗!”   代州来的兵马很快已列阵在城门后,随时准备涌出城杀契丹疲兵。   “哈哈哈!”雁门守军纷纷大笑。   欢喜之下,不等薛直吩咐,已有人顺势打开了北面的城门。   正此时,异变突起。   薛直正从城头上下来,询问着韩节度是否亲自率兵来了,忽然,“嗖”地一支利箭从城中射向他。   “噗。”   激射而来的箭矢射穿了灰甲,钉进薛直的左胸下方,当时血溅而出。   与此同时,雁门守军尚未反应过来,高扬的屠刀已经对着他们的脖颈猛然斩下。   前一刻,他们还沉浸在援军到来的喜悦当中,下一刻已成了“同袍”刀下的鱼肉,不可置信地、愤怒地、悲伤地被砍倒在血泊当中,任马蹄踩踏着他们的身躯。   “杀!”   几员骁将从代州军中驱马而出,语气凶狠地喝令着。   “全歼他们!一个活口不许留!”   “杀绝!杀绝!”   薛直被利箭射倒在石阶上,惊怒之下瞪大眼看去,赫然认出了那几人。   安守忠、蔡希德、何千年……俱是安禄山手下将领。   一瞬间,薛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   必然是安禄山已经到了代州,出其不意地取代了韩休琳,才有可能把兵马从南面调动到雁门关来。   至于北面的契丹军,薛直早就猜到那是安禄山联合了契丹人,并派横野军引他们来攻。   ***   “安……安禄山……反了!”薛直大吼。   但那一箭伤到了他的肺腑,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只好勉强支起身来,艰难地往石阶上奔去。   箭矢不停向他射来,与此同时,反军也已杀上了石阶,混乱中,有人冲上前护住他。   “将军!”   薛直仓促一看,只见是燕惟岳,他连忙道:“安禄山反……你带人去……云中守捉。”   “将军,我们走。”   燕惟岳四下一看,雁门关前后都已被夹击包围了。   他唯有寄望于借着夜色深沉,看能否带着薛直从东、西那险峻的山上离开。   “薛嵩,你擅攀爬,你来拖着将军。”   “别管我。”薛直竭力催促道:“告诉王难得……找朔方……郭子仪,走……这是军令!”   他说着,他伸手入怀,好不容易才用那满是鲜血的手摸索出一封信纸来。   那是薛白写给燕惟岳的诗,他知道燕惟岳爱诗,他一定不能夺人所好。原本就没想留下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败亡了。   “拿着。”   薛直手一推,推开燕惟岳,走向城头上的士卒们,想要组织起防御。   今日旁人能逃,他薛直一定是不能逃的。   因为他阿翁是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他阿爷是屡破突厥、吐蕃的薛讷,他继承了父祖的姓氏,便绝不敢辱没。   咳了两口血之后,薛直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儿郎们!随我杀敌!”   这是他阿爷薛讷每次出征时都会喊的话。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蕴藏的是薛家爷孙父子三代人对大唐的忠诚、对士卒的体恤。   而在这次,薛直想要用来激励士卒们的话还有更多。   他想到了大唐对薛家的恩荣,在心中喃喃了一句诗。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   “杀绝!”   回应薛直的是反军凶狠的吼声。   反军人多势众,如潮水一般拍打着这雄伟的关城。   是役,守军力战不敌,血洒雁门…… 第403章 还没反   初春的积雪还来不及融化,已被热血泼洒、被军靴来回踩踏成了雪水,混着泥泞,狼藉不堪。   戍戎边关多年的唐军将士们成了一个个冰冷的尸体,如麻袋一般被丢到雁门外关,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偶尔有未死者发出呻吟,范阳骁卒便利落地补上一刀。   沉闷的“噗”声点缀着辽阔的景色,有时也有雁鸣声与之应和。   天空中大雁还在盘旋,冷不丁有利箭射去,将它射落下来。   射箭的是个瘦小彪悍的汉子,骑在一匹没有鞍的矮马上。他眼睛细小锐利,鹰钩鼻直挺挺的,头发留在颅后、扎成辫子,系着金线垂肩,插着鸟尾作为装饰,脖颈上载着一圈由兽牙制成的项链。   这是一个黑水靺鞨人,他名叫兀儿。   黑水靺鞨人非常擅于射箭,因此,安禄山每年都会挑选十余個黑水靺鞨作为礼物送到长安献给圣人,称为“射生手”,但所有这些年供奉在长安的射生手,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兀儿。   有范阳骁卒策马奔上前,拾起了那只被射落的大雁,惊讶地大喊了出来。   “射中雁的眼睛了!”   军中登时响起了一片赞誉之声。   兀儿恍若未闻,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许是因为他听不懂他们说话吧。他只是仔仔细细地收了弓,把他的那支箭要了回来,策马到何千年面前讨赏。   在他身后,天空中传来了另一只大雁的悲鸣,那大雁眼见伴侣被射落,盘旋了两圈,忽然俯冲而下,一头撞死在了山石之上。   这场景让许多范阳骁卒们感到了悲伤,可笑的是,昨夜死了上千人,他们都无动于衷。   柴禾砍来,搭在了尸山边,火光燃起,很快袭卷向那些尸体,一阵烤肉的气息弥漫开来,黑烟冲天。   北飞的雁群见了,远远避开了这里。   雁门关城头上,高尚闭上眼,转了个身,不再去看那烧尸体的场面。   “怎么?”严庄笑问道,“不忍吗?”   “我不喜欢见到火光。”高尚淡淡道。   他把脸上的面罩摘了下来,露出那张狰狞的脸,像是故意恶心严庄一般。   严庄却还能开得了玩笑,道:“没关系,他们烧得比你彻底些。”   说话间有信使赶到了,来的却是当年与严庄一同进入安禄山幕下的平洌。   “看来,你们拿下雁门关了。”   “如你所见。”   平洌问道:“府君问你,不会有残部逃出去吧?”   严庄下意识地往东面的雁门山方向看了一眼,因昨夜里其实是有一队人逃入险峻的山地间了。可他脸上却显出笃定自若的笑容,道:“没有。”   平洌点点头,强调了安禄山的意思,道:“府君还没有做好举兵的准备,这次是河东节度使韩休琳疏于防备,使契丹人占据了雁门关。幸而府君及时赶来,驱退了契丹人。”   “放心吧。”   严庄应着,转头与高尚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对安禄山这小心提防朝廷起疑的态度有些不以为然。   高尚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讥诮之意,道:“整个范阳都支持府君举兵,一呼百应,还需要什么准备?”   “是啊。”严庄揽过平洌的肩,感慨道:“依我看,府君太高估唐廷了。你我当年也曾赴长安应试,见过唾壶杨国忠,这样的人也能当宰相,府君对长安何惧之有?”   “我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得说服府君才行,今日我只管带话。”平洌道:“范阳递来了消息,府君问你们如何处置。”   安禄山麾下自然还有许多别的谋士,需要特意来问严庄、高尚二人,可见这桩事颇重要。   “先说一个好消息。”平洌道,“圣人下了召,加衔府君为尚书左仆射,留镇范阳。”   这当然是个莫大的恩宠,李隆基表达了对安禄山的信任。   然而,这种怀柔没有换来严庄、高尚的感激,也没有打消他们造反的念头,换来的只是更多的讥诮。   “果然。”高尚道,“皇帝老儿还是害怕府君。”   “想召又不敢召,徒增笑柄罢了。”   都说当今圣人英明神武,可这位圣人分明心存猜疑却还要装作无比信任的心思已被他们看得明明白白,自然只有鄙夷。   嘲笑了一番之后,高尚道:“虽说加了个不值钱的官职,可府君还是得去太原的。”   “不错,旨意到时,府君早已经动身了。”严庄道,“否则朝堂上岂非要弹劾府君拥兵自重?”   两人显然是对河东志在必得,这次哪怕失去朝廷的信任,也要强取河东。   平洌一听就明白了,道:“我会将你们的意思转达给府君。”   “这不仅是我们的意思,也是整个河东的意思。”   “对了,还有一事。”平洌道,“朝廷出了任命,迁薛白为常山郡太守。”   “谁?”   高尚很敏感,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像是一只听到了猛兽脚步声的兔子,竖起了长长的耳朵。   “就是那个薛白。”平洌道,“想当年我在长安应试,他还只是个白身,如今已做到一方太守了。”   说着,他留意到高尚那满是烧痕的脸上神色可怕,停下了话头。   严庄道:“常山太守裴玉书前阵子因窝藏李白被罢免了,新的人选还未定下,府君忙着动身往太原。被朝廷趁机安插了这样一个角色进来。”   “呵,明面上加衔尚书左仆射,背地里遣人来掣肘,这就是圣人的信赖。”   若说方才还只是嘲讽,此时对于圣人加官一事则是记恨了。   三人之中,高尚对薛白最是在意,沉着脸,喃喃道:“薛白如今到哪了?”   ***   过了两日,范阳军完全控制了雁门关,事情进展得可谓是很顺利,但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一小队雁门守军往西北方向逃窜了。   无非是派骑兵去追剿罢了。   之后,留下蔡希德镇守着雁门关,安守忠带着诸将前往代州,准备合兵前往太原。   代州都督府内,地砖上的血迹还未擦拭干净。   从雁门回来的诸将抵达时,却听说安禄山正坐在那发脾气,具体也不说是何原因,但因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安禄山已经处死了不少人。   “让我先见见府君。”高尚道。   他是跟随安禄山多年的心腹了,当年作为掌书记时就常常出入安禄山的寝室。有时说着话,安禄山听着睡着了,高尚也不敢叫醒安禄山,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等着,哪怕等一个通宵,因此,两人之间另有一份情谊。   此时步入堂中,只见地上横着一具尸体,是一个大夫。   安禄山手提着一把刀,正怒容满面地站在那。他太过肥胖,光是站着都显得很累。   “不知府君因何发怒?”   “气死我了!”   高尚上前想扶着安禄山先坐下说,安禄山却不肯坐,把沉重的躯干倾在高尚身上,道:“坐不了。”   “府君怎么了?”   “把衣袍掀起来。”   安禄山没有系腰带,也许是因为没那么长的腰带吧。高尚很轻松就掀起了他的衣袍,见到了一层层白花花的肥肉。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肥肉上还长满了一个个红疮,有脓水从其中流出,布满了整个腚。   “我屁眼生疮了!”安禄山怪声尖叫道:“一定是我阿爷被人咒了‘生儿子屁眼生疮’!”   高尚知道这是因为他太过肥胖了,常年坐在貂皮大毯上所致,他遂任他倚在自己身上,努力撑住那沉重的身体,缓缓道:“府君,皮肤溃烂,坐不能坐、躺不能躺的痛楚……我懂的。”   安禄山转头看去,见到了高尚那被烧毁的皮肤,哇哇大哭起来,喊道:“太苦了哇,阿尚。他们不知我的苦,只会劝我‘没事没事’,我把他们杀光!”   两人这般相拥了好一会,高尚渐渐撑不住了,只好把李猪儿唤来,招呼人扶着安禄山,让他能够站着说话,又不至于太累。   之后,安庆绪到了,见他阿爷如此受折磨,连忙上前,跪在地上用手拖着安禄山的肚子。   “二郎,你这是做甚?”   “阿爷常说‘带着这么大一个肚子能不累吗?’儿子盼能为阿爷分忧。”   “好好好,二郎真是孝顺。”   如此,终于可以开始议事。   严庄眼看众人都搀扶着安禄山,遂也上前扶了一把,开口道:“占下雁门关、代州,河东的四支兵马中,天成、横野、大同三军几乎都已听从府君节制,唯有云中军还未有答复。目前,蔡希德已经派人前去招抚……”   “可莫让朝廷知晓了。”安禄山嚷道,“我们得悄摸摸地积攒实力,不敢明着造圣人的反。”   他这般谨慎,诸将也没办法,只好依他心意。   张通儒道:“眼下还有一个麻烦,新任的河东节度副使、太原尹杨光翙已经赴任太原了,他是杨国忠的人,这次巧取代州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想瞒过他很难。”   “那就杀了!”何千年十分果绝。   “不要急嘛。”安禄山摸着肚子,道:“等我们到了太原,会一会杨光翙再谈,能拉拢一个就拉拢一个。记住,我们可还没反。”   安庆绪跪在那,双腿逐渐发酸,他感到手上有什么东西黏黏的,抬头一看,见是他阿爷腰上的疮流出了脓,十分恶心。   他不由在想,阿爷这样子还能活几年?想必是因为自知活不久了,才会犹犹豫豫始终不肯造反,并且说出这样软弱的话来。   ***   太原。   这里是大唐王朝的龙兴之地,其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若要说它作为北都与旁的城池有何不同,首先就是太原城西北隅设有宫城,名“晋阳宫”,开元十一年,当今圣人曾巡幸居于晋阳宫。太原尹也称作太原留守,所谓“留守”,指的是天子出巡,为维持都城秩序而设的官员。   除此之外,太原还是整个大唐的屏障,它居于山西腹地,依托周围的龙山、蒙山、卧虎山等大大小小的山脉,石岭关、天门关、赤唐关、娘子关等关隘,成了“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战略要地。它本身还有着坚固的城墙,周长四十余里,高四丈,由西城、中城、东城组成,雄伟壮观,易守难攻。   一座这样的北都倘若失守,就意味着长安、洛阳失去了最重要的屏障,黄河以北的失陷几乎是指日可待。   而如今上任的太原尹是杨光翙。   元月二十五日,杨光翙站在太原乾阳门外,抬头看着那高高的城楼,却是喃喃道:“这就是北都啊,还是不如长安。”   他已经开始怀念长安的繁华富庶了。   当然,太原也不差。诸多太原府的官员们早已恭候在城外,迎了新任的府尹入城,投其所好,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   酒宴选在凌跨汾水的中城,酒楼名为碧玉楼,因为登楼可以看到“流水如碧玉”的汾水,杨柳夹岸,烟波相连。   事实上,整个太原城都是池沼遍布,槐柳成荫,如此水乡胜景,让人仿佛以为是地处江南。   杨光翙在城外还觉太原城看着不如长安繁荣,进城后却是被这水乡美景……尤其是那些水嫩的歌伎所吸引,不停抚掌大笑。   才入城,他便已体会到一方封疆大吏的快感,可比在长安服侍唾壶要舒坦得多。   “府尹请看,由此泛舟弄水,可前往晋祠,李白当年便是在此‘时时出向城西曲’,每到初月泛辉才兴尽而归。”   “哈哈哈。”杨光翙道:“长安平康坊有北曲,却不知太原西曲有什么?”   “自然是美娇娘。”   这一片欢笑声传到了酒楼下,有一个裹着围巾的男子因为听到“李白”二字,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疲惫地咳了两声,走向了守在门边的护卫。   “我想求见太原尹。”   “伱是何人?”   那男子不自觉地往后看了一眼,方才应道:“博陵崔氏,崔颢。”   守卫被博陵崔的名号吓到,连忙入内禀报。   崔颢又咳了两声,显得有些虚弱。他其实认识前任太原尹元干,元府尹有个儿子名为元演,与李白是至交好友,曾邀李白到太原,并赠其五花马、千金裘,李白遂留下了“行来北京岁月深,感君贵义轻黄金”的句子,崔颢与元演亦是至交。   如今的太原尹换人了,但崔颢此时也没有更多时间,只能找过来。   他很快由人领进了酒楼,被带到一间小屋中,一名官员以浓重的关中口音向他问道:“崔公是博陵崔氏哪一房?何事要来见府尹。”   “安禄山反了。”崔颢压低着声音说了一句话,内容却是石破天惊,“安禄山借着回京的名义到了代州,杀了韩节帅。”   “你……万不敢胡言乱语啊。”   “这是代州都督府参军的告身。”崔颢撩起了衣服,显出他小腹上一处箭处。   那伤口用布包扎着,已经有些发脓了。   “这是韩节帅死后,反贼射杀我而留下的痕迹。”   “崔公稍等。”   那官员显然处置不了这样大的事,连忙出了小屋,不一会儿,又换来一个更具威严的官员,崔颢忙问道:“可是府尹?”   结果这依旧不是太原尹杨光翙,如此接二连三,等崔颢反复强调了安禄山已经造反、很快要杀到太原了,这才终于引起了杨光翙的重视。   “什么?!”   杨光翙正在酒宴上搂着两个歌妓调笑,有人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吓得他顿失意趣。惊疑不定地想着自己该不会这般倒霉吧?才到太原便遇到这等大祸。   “人在何处?”   “就在楼下小间内。”   “我去见。”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杨光翙起身还不忘与属僚们交代道:“本官有些公务,去去便回。”   还没来得及见到崔颢,已有一人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府尹,有人要见你,这是他的拜帖。”   杨光翙低头一看,见了那上面“范阳掌书记”五字,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   崔颢闭目养神了一会,又焦虑地睁开眼,心中疑惑为何这么紧急的事,太原尹还不来见自己。   许久才有人过来,道:“崔公,请随我来吧。”   崔颢遂跟着来人走向后院,一路到了酒楼后院僻静的花园中,忽然有人从侧里扑出,猛地将他摁倒在地。   他吃惊不已,挣扎了几下,抬头看去,发现几个彪悍的大汉正抱着双臂站在面前。仅凭他们眼中那桀骜的眼神,他便意识到,那是范阳军中之人。   “放开我!安禄山反了……”   “啪!”   一声重响,有棍子重重抽在崔颢脸上。   “听清楚了,府君没有反,是韩休琳疏于职守,使得契丹人攻破雁门关,危及代州,幸得府君驰援,方使河北转危为安。”   “信口开河!你等……”崔颢还待再言,嘴已被用力捏住。   “你跑来找杨府尹告状,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逼反府君,使太原府陷入战乱之中不成?”   一句话,崔颢当即心中大骇,明白自己为何会陷入这样的处境。那新任的太原尹杨光翙是个不敢担事的,生怕安禄山反了,宁可将他交出去委曲求全。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笑至极,也懦弱至极。   “带走!”   几个叛军当即便押着崔颢往后门走,为首的一人则转身道:“杨府尹,人我便带走了,不日府君便要经太原往长安,到时再来拜会。”   崔颢回头看了一眼,见到的是杨光翙那张惶恐不安的脸,酒气与脂粉的香气都还没散掉,这样的大唐官员,如何能迎接安禄山的叛乱?   “崔颢,你会写诗是吧?我这里有你在代州写的诗集,会派人到长安隔一阵子就放出一篇,如此,世人会以为你病逝在一年之后,但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唔!”   崔颢愤怒地想要吼叫,走在他身旁的叛军头领反而大笑起来。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   “噗。”   诗的最后一个字尚没念出来,他们走出了酒楼的后门,一柄陌刀毫无征兆地斩下,倏地将那叛军头领斩杀在当场。   而那没能念全的诗,让人好不习惯。   变故突起,小巷里有二十余人扑了上来,手起刀落将几个叛军劈倒在地。   崔颢摔倒在地,于混乱中看去,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往这边走来,以坚定有力的动作扶起了他。   “崔公,久仰大名了,我们到这边说吧。”   “你是?”   “薛白。”   “我听说过你,诗词写得好。”   “不敢班门弄斧。”   薛白用刀子割了崔颢身上的束缚,领着他重新走进酒楼。恰见杨光翙正在后花园的小阁上张望,想必是听得打斗声打算探探究竟又想要逃,正进退两难。   “杨府尹不必走,遇到几个盗贼,我已拿下了。”   “你!”   杨光翙只看薛白身后的护卫手里带血的刀,便知这竖子做了什么。他不由大惊失色,抬手一指,惊呼道:“你这般肆意妄为,就不怕逼反了安禄山,酿成大祸吗?!”   薛白根本就没有心思与杨光翙争辩,可“逼反”安禄山这个说法他并不是第一次听了,倒愿意回应两句。   “是,是我逼反了安禄山,你能如何?”   “你!你既承认了,回头休要牵扯我!”   杨光翙怒叱一声,转身逃开了。   这丑态百出的模样看得崔颢一阵惘然,他年少登科,见到的是最繁盛的开元盛世,朝堂上人才辈出,名臣名将如云,谁成想,短短三十年间,大唐官场风气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薛白则不慌不忙地引着崔颢到了酒楼中的一间客房中,让人给崔颢处理着伤口。他则推开窗看了眼汾水上的花船,等了一会,才开口说起来。   “得益于我与安禄山一向有私怨,想必崔公能信得过我。”   “是,我听闻过你的事迹。”   崔颢身上的文人习气颇重,没有太多的城府,当即开口把他在代州的经历告诉了薛白。   末了,他深深皱起了眉。   “如今河东四军多数已倒向范阳,安禄山很快就要到太原。太原尹杨光翙的德性方才我已见识了,眼看这情形,只怕北都丢了,世人还不信安禄山已反,可谓荒谬。”   “丢不了。”薛白还在看着窗外,以笃定的语气道了一句。   崔颢摇头叹道:“你孤身到河东赴任,面对如此形势,能有何办法?速遣人往长安报信罢了。”   “放心。”薛白道:“我并不是孤身赴任。” 第404章 北都重镇   从代州往太原的道路并不好走,一生戎马的安禄山如今得了疮疖,已不能长时间骑马,暂时在忻州歇息。   他手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举兵反唐,偏他每天哼哼唧唧的,都是在问事情有没有好好收尾、别让朝廷对他起了疑心。   这日,大夫正在给他清理脓疮,安庆绪过来禀报事情、侍立在旁,安禄山忽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韩休琳幕下有个参军逃了,你们一直瞒着我哩?”   安庆绪惊讶于安禄山消息这般灵通,迅速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猪儿,方才应道:“不敢瞒阿爷,这不是甚大事,影响不了大局,平洌已经派人处置了。”   “那可是个名士,往外一嚷,天下人都要冤我反了。”   “是崔颢。”安庆绪是个能做事的年轻人,心里对诸事有分寸,应答得流利,道:“我已细查了此事,崔颢之所以能从代州出逃,乃是范阳军中有人庇护了他,今日来正是要禀报,岂是瞒着阿爷?”   “谁?”   “王威古。”安庆绪道:“崔颢有首诗,名为《赠王威古》,其中有‘杂虏寇幽燕’、‘长驱救东北’等句,指的该是开元年间,契丹入寇一事,可见崔颢与王威古相识很久了。”   “那是我麾下的老将了,他怎敢背叛我?”安禄山闻言大恼,拍案叱道:“裴玉书这般、王威古也这般,为了几首破诗,包庇该杀之人。”   安庆绪被溅了满脸的口水,还能闻到腥臭味,忍着嫌恶,道:“正因为是老将,请阿爷亲自处置。”   “把他押上来。”安禄山怒吼道,因身上的疮疖被擦得生疼而呲牙咧嘴。   不多时,一个老将被捆缚着押了上来,正是王威古。   “我听说你放了崔颢,可是真的?”   王威古一脸郁闷地看向安庆绪,其实这件事他做得十分隐秘,没想到因当年的一首诗被安庆绪怀疑了,再瞒也瞒不住,只好闷声闷气地应道:“是。”   “为何?”   “朋友义气罢了。”王威古道,“我对府君忠心耿耿,可崔颢是我多年的好友。”   “裴玉书也是这般说的。”安禄山叱道,“他喜欢李白的诗。你呢?也要用这理由来搪塞我吗?”   “不敢搪塞府君,我确是喜欢崔颢的诗。”   安禄山闻言勃然大怒,他在李隆基面前哗众取宠,摆尽了丑态。而他麾下将领却一個个在那里附庸风雅,装模作样地喜欢诗,仿佛高人一等。   这触到了安禄山骨子里对身世的自卑,他讨厌诗,也讨厌李白、崔颢,还有薛白。   早晚有一日,他要世人知道那个所谓的“杂胡”比所有人都高贵!   若不造反,他自然能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与安稳,为何要忍着病痛去辛苦拼搏。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卑与不甘。   “诗就那般好吗?比你的脑袋还要重要?!”   王威古忽然听到这样的暴喝,不明白安禄山为何如此发怒,坦白应道:“诗当然好,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是我们所思所想……”   “杀了他!”安禄山吼道。   当即有一队士卒上前,摁住还有些迷茫的王威古,将人拖了下去。   过了一会,他们捧着一个托盘上前,盘上盛着王威古的人头,表情惊惧而潦草,终于不再附庸风雅了。   安庆绪见此一幕,能够感受到安禄山心中澎湃的造反意愿,正是这种想要杀破大唐虚伪盛世的决心,让河北男儿们心甘情愿追随他。   然而,等堂中那剧烈的呼吸声渐轻下去,安禄山哼唧了两声,又道:“收拾干净,别让朝廷知晓了。”   “喏。”   安庆绪觉得阿爷就像是一头在栅栏里拼命拱地、想要把肥胖的身体藏起来的猪,但怎么可能藏得住,最好的办法就是冲破栅栏。   他出了大堂,很快就去找到平洌。   “看到了?王威古的人头。”   “是。”平洌道,“有个坏消息……我派去太原的人没有回来,与城外接应的人断了联系。”   “这是什么意思?”   “有可能是,太原尹杨光翙见了崔颢,扣下了我们的人。”   “哈?”安庆绪不太相信这种可能,道:“杨国忠手下的废物,铁了心要和我们作对?”   平洌没有见过杨光翙,只听说过其人的各种风评,感到杨光翙的反应与风评不符,心中有些忧虑,道:“就怕他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废物。”   安庆绪闻言,眼神亦凝重了些,开始正视杨光翙。   正在此时,平洌手下有人回来禀报,道:“太原尹杨光翙递信来了。”   “警告我们?”   平洌与安庆绪对视一眼,皆有些如临大敌的模样,之后,平洌先拆开信,扫了两眼之后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把信递给了安庆绪。   “二郎看看吧。”   “怎么?他比我预想的还放肆?”   安庆绪说着,目光落在那字里行间,一股恭谦谄媚之感扑面而来,他仿佛看到杨光翙正跪在自己面前诉说着。   说范阳的使者是被薛白失手误杀,他身为太原尹,没能约束住,深感不安。但薛白官任常山太守,并非河东道管辖,这是河北道的事情,与他无关。   “去喊高尚来。”安庆绪看到薛白二字,当即吩咐了一句。   他还未与薛白打过交道,只知高尚容貌尽毁与对方有关,颇觉有趣,此时嘴角还微微扬起,带着看热闹的微妙笑意。   果然,高尚一听说薛白到太原了,浑身气质一变,像是遇到了强大的野兽,于是竖起了毛、准备进攻的鬣狗。   “把薛白的皮剥下来,送给你当礼物如何?”安庆绪笑问道。   高尚很期待这个礼物,却还是对薛白的到来表现出了非常警觉的姿态,问道:“二郎认为该怎么对付薛白?”   “简单,威胁杨光翙交出薛白。”   “不,二郎太小看他了。”高尚道,“若这般做,我相信最后一定是杨光翙死在薛白手里。”   “依你所见?”   “遣一队骁骑杀入太原。”   “这与直接举兵无异。”安庆绪道,“阿爷还不想举兵。”   “不。”高尚眼神越发锐利,道:“为了‘小舅舅’,府君会下决心的。”   他当即去求见安禄山。   短短半日之后,何千年便得到了军令,率部扑向太原,目的在于斩杀薛白、威慑杨光翙、控制太原府。   ***   太原作为大唐的北都,一直是北方的军事重镇。   所谓“王业所起,国之北门”,故必须选择具有军事才能的武职长官来担任,以洞察军务。当年王忠嗣任河东节度使之时,官职就是太原尹、北都留守,兼行营招讨等使。   谁知等他离任后,韩休琳这个河东节度留后、代州都督却没有兼任太原尹,反而是等来了杨光翙这样一个从未涉及过军事的主官。   只看明面上的兵额,河东节度使管兵五万五千人,马一万四千匹,衣赐岁百二十六万匹段,军粮五十万石。其治所在太原府,管兵三万人、马五千五百匹。   换言之,太原府拥有着极强大的兵力,不止于河东道总兵力的一半,远远多于天下间其它军事重镇。   这样的兵力,如今刚刚交到了杨光翙的手里,而安禄山就在北边百余里外的忻州。   “府尹,这是兵册。”   “哦?快给我。”   杨光翙接过兵册,身边的美婢当即为他挑亮了烛火。他眯了眯老眼,大概看去,兵册上是一个个名字,仿佛真有三万人。   只这般看,当然看不出什么来,得问。   他很快便问道:“足额否?”   站在他面前的是并州长史、天兵军使张宪,答道:“放眼天下各道有哪支军是足额的?天兵军却比旁的要足。”   说着,他将一份单子递在了杨光翙面前。   杨光翙当即放下兵册,凑近了,细细看着,过了好一会,方才道:“不足,不足。”   “这……”   杨光翙道:“右相为圣人打理太府事物,日夜烦忧。我得右相信赖,为官一方,岂可不为他分忧?”   “是,是。”张宪当即为难起来,思虑许久,勉为其难道,“末将设法,再为天兵军添两成?”   “我听闻,天兵军中贪墨很严重啊?”   “府尹哪里的话。”张宪道,“圣人最重视纠查军中贪墨,开元十一年,天兵使军张嘉贞就是因为其兄弟的贪墨案子而被贬官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被监管得很严厉,仔细一想,开元十一年距今已有三十年了。   杨光翙是人老成精的角色,不可能这般轻易就被糊弄过去,脸上显出了鄙夷之色。   张宪见了,颇为惊恐,只好道:“府尹有所不知,上任府君是王忠嗣,那人一向严肃。直到两年前他离了河东,末将方才任职,实在是……积蓄有限。”   杨光翙懒得与他多言,提笔一勾,写下一个数,笑呵呵地把单子递还了过去。   张宪一看,脸色煞白了一下,暗忖这位新来的府尹真是了得,能给出这么准的一个数,没奈何,孝敬上去罢了,就当是为右相、圣人分忧。   他正待转身离开,杨光翙忽然想到一事,眉头微微一蹙,问道:“对了,你打仗如何?”   “府尹放心。”张宪道,“末将非常擅战!”   离开太原府署,张宪一直在想眼下天下太平无事,府尹是想要与谁打仗?   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宅中,倒是见到一名心腹甘六正在他家前院里焦急地来回走着。   “你怎来了?”张宪大为疑惑,看向家中管事,也不见他过来说甘六有带甚礼物。   “将军。”甘六快步上前,低声道:“有支范阳兵马到了石岭关前,要我们开关放他们进太原府。”   石岭关地处太原以北,东靠小五台、西连官帽山,岭横东西,路纵南北,山势险峻,关隘雄壮,乃太原通往北方的要道。   自从大唐开国之初,武德八年,突厥骑兵曾逾石岭关入寇并州之外,此关隘已再无敌来犯过。   太平时久,石岭关当然也是允许商贩百姓通过的,张宪派遣心腹过去守卫,为的也是收缴些往来的商税。   这种情况下,若是有范阳兵马被拦下,只怕是因为来的人数不少。   “有多少人?”   “三百人,七八百匹马。”   “这么多!”张宪骇然色变,道:“为何要来这么多人?”   “我们还以为是安禄山兼任了河东节度使哩。”甘六道:“他们说是护送安禄山到长安当宰相。”   张宪道:“那便放他们过。”   “校尉说,前阵子听闻北边有契丹人来犯,韩节帅下令加强戒备,让我问问将军。”   “有甚好问的?”张宪根本得罪不起安禄山,果断道:“放他们过境便是。”   ***   石岭关。   因为这一带的山路坡陡弯急,关城门洞也是细窄阴暗,又有官兵把守。何千年率部抵达之后,没有马上叩关,等着守军放他入境。   这次来,他得了不少吩咐。   河东节度使一职安禄山垂涎已久,可惜几番谋划都未能成功,其中,薛白也是多次阻挠。那正好,斩杀薛白的同时,巧取太原府,一旦成功,举兵反唐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何千年不希望出岔子,所以给予了石岭关守军极大的耐心,那校尉要禀报就禀报吧。   终于,关城上有旗帜摇摆。   “将军。”有骁骑奔回何千年面前,禀道:“放我们进入太原了。”   “好,入关。”   因关城门洞细窄,范阳士卒于是两骑并行,排成长队,开始入城。   双方士卒相遇,执守石岭关的太原府天兵军显得细皮嫩肉、身形瘦削,因多年未曾经历战阵,身上根本没有杀气;相比之下,范阳军骑马入城,显得彪悍得多。   世人总喜欢把安禄山与大唐许多的名将相比,认为安禄山战功并不显赫,如此便容易忘了范阳军其实是长年与契丹、奚人作战的。至于王忠嗣担任四镇节度使以来,多数时候都是在陇右与吐蕃作战,并不敢轻易调动驻守北都的天兵军。   先过关的范阳士卒守在道路旁。   何千年策马走过门洞,到了太原府的境内,他嘴角当即扬起一丝笑意,像是看到了河东已成了安禄山盘里的一块肉。   “关城门!”   忽然有呐喊声从南边传来,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弯曲的山道上扬起的尘烟。   来的是有十余骑,人还未到,已经开始呼喝道:“范阳军不得无故擅入北都,勒令尔等立即离开,否则视同叛逆,诛之!”   “关城门!”   何千年当然不会退,相反的,他第一时间命令士卒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倘若守军不识好歹非要驱赶他们,他便要以武力入太原了。   当然,这么做的话,三百人远远不够。但没关系,安禄山的大军就在北面不远的地方。   “我等不是无故前来,而是护送东平郡王前往长安!”何千年喊道。   须臾,对方那十余骑也到了,看起来并不像是太原府天兵军,虽也披着甲,但看不出来是哪支军队。   为首的是个军汉,长得是个普通老农的样子,没有故意摆出凶恶的表情,偏是杀气凛然,喊道:“圣人诏谕,安禄山留镇范阳,不必进京,尔等岂敢找借口入北都!”   一股浓重的凉州口音扑面而来。   何千年皱了皱眉,远远扫视着那十余骑,感受着那股久经沙场的气势,直觉认为这些人都是陇右军。   只有陇右军能有这样的杀气。   朝廷根本没有把陇右军调到河东,换言之,这些劲卒是某人带来的私兵。   那么,谁能以陇右劲卒为私兵?   何千年立即就想到了一个答案。   他抬起头,目光四望,果然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人纵马而上,占据了高处观察着这里的情况。   “一定是薛白,他来了。”   何千年想到了高尚的嘱托,心知薛白既到,肯定是不会让自己顺利拿下太原,倒不如果断行事。   他遂毫不犹豫地扬起大刀,喝道:“杀过去!”   喊话的同时,他手中的刀已斩向了执守在一旁的守军,那守军以为大家都是唐军,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倒戈相向,当即被斩翻在地,眼珠子瞪着,透着怨气。   一时之间,范阳士卒纷纷效仿。   “安禄山反了!迎敌!”   薛白派来的十余骑兵嘴里喊着迎战,实则却知道寡不敌众,当即勒马往后撤去,只顾大喊,让天兵军迎敌。   “安禄山反了,欲夺河东,守住!”   很快,石岭关上的狼烟便被点了起来。   何千年抬头一看,当即吩咐了士卒去告诉安禄山,智取太原的计划被薛白戳破了,眼下必须以迅雷之势武力夺取,需要安禄山领大军前来。   双方厮杀,石岭关那些只会收商税的守军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血流遍野。   不过,天兵军其中一个驻地并不远,见得狼烟,很快便有将领领着更多兵马赶到。   原本只是护送安禄山回京任相的小事,逐渐酝酿成了一场大战。   ***   张宪策马赶到时,见到的是一幅百年间都没在太原府境内出现过的流血冲突之情景。   石岭关的地势狭窄,使得天兵军不能摆开阵势,人数优势无法施展。加之主将不在,又是仓促遇袭,使得局势已经陷入被动。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关城可能会丢。   “怎么回事?!”   身为一军主将的张宪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吼道:“别打了!都是大唐的将士,谁允许伱们自相残杀的!”   他驱马冲入阵中,挥鞭抽向那些还在摇旗、吹号的士卒,大骂不已。   “都给本将冷静下来,谁许你们煽动内乱的?!把狼烟给我灭了,来的是范阳的袍泽!”   如此,战场两边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情形,石岭关下,范阳骁骑正在无情地冲杀着天兵军,仓促应战的天兵军苦苦支撑,请求着更多的增援;而在他们身后,隔着曲折狭窄的山道,已经赶到的天兵军士卒们却在被主将勒令着,要立即休战。   溃败或者投降已经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了。   “谁许你们煽动内乱的?!”张宪还在呼喝。   他得到了回答,顺着士卒们指的方向,抬头看向了前方的小山头。之后,他诧异地眯起了眼,且抬起手揉了揉。   马鞭掉在地上,使得他暂时不能再抽打士卒。   他看到有一面旗帜被竖了起来,上面的字非常眼熟,但给人一种暌违已久之感。   那飘扬的旗帜上若隐若现,写的是“大唐河东节度使”。   “谁敢?!”   张宪怒骂了一句,领着他的心腹亲兵们驱马往那个小山头赶去。路不好走,十分考验骑术,但他没有与杨光翙吹牛,他确实有过丰富的军旅生涯,能够控马登上陡路。   “薛太守!”   张宪首先看到了薛白,那个惹人心烦的年轻人果然参与了这件事。   他当即开口喝叱起来。   “薛太守因与安府君私人恩怨,挑唆两方士卒械斗,可知自己犯了大罪?!”   薛白闻言,放下手里拿着的一个圆筒,转身看了一眼,喝道:“拿下!”   他身旁当即有几人向张宪扑去。   “大胆!”   张宪身旁的亲兵当即横刀在前,怒叱道:“何处来的家仆,滚……”   “嗖嗖嗖。”   话音未落,几支弩箭已经无情地射出,贯穿了那些亲兵的身体,却是准确地没有伤到张宪。同时间,薛白手下的凶徒已扑到了张宪附近,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将剩下的亲兵杀得七零八落。   这一切都是当着石岭山附近赶过来的数百上千的士卒的面。   “薛白!你反了吗?!”   张宪惊怒交加,却已有两柄陌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被挟持着往前,只好用尽全力大喊道:“你知道谋反会有何后果……”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怒喊,那咳嗽声不大,只是音色让他感到十分熟悉。他凝神看去,目光落在那杆“大唐河东节度使”的大旗下,见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望着石岭关。   一瞬间,张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呼道:“节、节、节帅?”   站在旗杆下的人回过了头。   这人原本雄壮的身材如今只剩骨架撑着,两颊削瘦,带着深深的病容,但气势还在。   曾经威镇边塞,挥师灭突厥的气势。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道:“天兵军听令……平叛。”   号角声响起,那杆河东节度使的大旗再次招展了起来。 第405章 血口喷人   何千年是个粟特人,他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因为安禄山每年的千秋节都要给圣人送礼,他对那些珍宝美人十分艳羡,常说能像圣人那样活一年他也愿意,何必还要千年?   军中将领们则常常调侃他是“祸害遗千年”,每次诱骗契丹、奚族的首领来喝酒,就是何千年挖一个大坑,在他们喝醉以后把他们捆着丢进坑里,或是把头颅砍下来。   他是一个虔诚的拜火教徒,视安禄山为光明之神的化身。   当冲进石岭关,亲自挥刀斩杀了一名唐军士卒,他驻马,伸手抚摸着挂在胸前的十字莲花,似在为亡者祷告。   这举动显得何千年十分从容,他确实不着急,他有自信很快就能击败,甚至收服天兵军,范阳边军对久享太平的北都驻军有种天然的蔑视。   局势也正如何千年预料中的一样顺利,天兵军战斗生疏、指挥混乱,很快就被打得方寸大乱。   直到有号角声响起,石岭上的大旗摇晃,局势有了变化。   “那是什么?”   何千年不太识字,看了一会之后,招过士卒询问,待听得是河东节度使的号旗,他大为惊诧,径直下了一個结论。   “这不可能!”   须知河东节度韩休琳的脑袋正是他亲手砍下来的。当时安禄山以入朝之名到了代州,韩休琳只好设宴招待。   宴上,范阳军包围了代州都督府,杀掉了所有敢于反对安禄山的人。只要敢于骗人,大唐的高官,与那些被哄骗来灌醉的蛮夷首领没有区别。   既如此,唯一能勉强称为河东节度使的也只有杨光翙了,听闻那是个擅于捞钱、溜须拍马的小人,当不至于有此胆量。   想到这里,何千年哈哈大笑起来,喊道:“杨府尹被叛贼薛白挟持了!给我救出杨府尹!”   范阳士卒们也跟着嚷嚷,试图动摇着天兵军的军心。   可惜这次的效果却是微乎其微,天兵军在号角声中开始列队整军,不再一味地慌张迎敌,而是退往山坡的高处,扬长避短,以弓箭压制着范阳骁骑的冲锋。   何千年初时以为是薛白在指挥,心中不屑,想着薛白只靠挟持杨光翙岂能稳住局面?天兵军的各级将领不可能完全听令的。   石岭上传来了一声如雷的呼喝挫败了他的小心思。   “叛军听着,清源县公王忠嗣在此!放下刀兵,只诛恶首。”   乍然听到那个名字,何千年深埋在骨子里的忌惮让他不由自主地惊愣了一下。   朝廷也许不甚清楚王忠嗣有多少功劳,边军却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其人的厉害之处。清源县公的爵位与东平郡王相比简直不足挂齿,但官爵可以通过讨好圣人得来,赫赫威名却只能真刀真枪地拼杀出来。   王忠嗣死之前,范阳幕府当中哪怕所有人都揣着异心,却从来不敢宣诸于口,待他一死,才敢纷纷劝安禄山举兵。就像一群老鼠缩在洞里,鬼鬼祟祟地看着猫有没有离开。   “王……王忠嗣?”何千年眯着眼,望着石岭上的身影,摇头道:“假的,他分明已经死了,假的!”   最后那“假的”两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借此给予自己信心,他相信天兵军的将领们很快能看出那是一个假的王忠嗣。   然而,那些天兵军将领就像是瞎了一样,根本就没看出王忠嗣是假冒的,听令于那杆帅旗,各自指挥部曲围攻范阳军。   “占据石岭关!”   何千年眼看不能迅速击败人数众多且组织成形的天兵军,转头决定先占据关城,以待安禄山的大军。   石岭关有三道城门,南北两道城门分别对着山道,名为“定胜门”、“克远门”,中间的一道通向城墙、城楼的城门,名为“耀德门”。   范阳军虽穿过了关城,却还没能占据城楼,得了军令,纷纷翻身下马,攻向耀德门,城楼上的驻军却已反应过来,射下箭矢,拼命关上耀德门。   这种攻防战不利于范阳军,反而使得他们进攻的进展慢了下来。   随着战局的变化,何千年渐渐地开始感到胆怯,这种恐惧不受他本人控制,哪怕他还没见到王忠嗣,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能让他感到不能战胜,他的信心正在流失。   事实上,他们处在一个很不利的地势中。   “将军!”   何千年回过头,见到北边的道路上尘烟飞扬,第一反应竟是“完了,中伏了”,好在,有传信兵驱马赶到,禀道:“援军来了,孙孝哲率部前来支援。”   ***   孙孝哲刚抵达战场时是十分困惑的,他不明白何千年怎么会被拦在石岭关。   骗过去、杀过去分明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待听到王忠嗣在,他顿时吓了一跳,惊呼道:“不可能!”   “你看。”何千年指着远处的战场。   “我在骊山砍死了王忠嗣!”孙孝哲强调了一遍,挥动着手,炫耀他的凶狠,“我在天子的行宫外,砍死了王忠嗣。”   “没有天子。”在这关头,何千年还固执于他的信仰,不认为皇帝是天之子,认为万物的创造者是至高神。   可惜信任不能消除他对皇帝义子的恐惧,他问道:“你确定你砍死了王忠嗣?他复活了不成?”   在拜火教里,有一种幻术。祆主取一把锋利至极的横刀,以刀刺腹,刃出于背,接着乱扰肠肚,流血不止,少顷,喷水念咒,便能平复如故。   何千年担心王忠嗣会这种幻术,毕竟祸害遗千年嘛。   孙孝哲被问得心虚起来,他记得当场并没能砍死王忠嗣,只是认为其人伤重很可能活不久,但越心虚,他语气越确定。   “当然,没多久就传出王忠嗣的死讯。”   “呜——”   忽然高昂的号角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石岭上的二十余骑策马赶到了天兵军的阵前,为首那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路过的唐军纷纷欢呼起来。   “节帅!节帅……”   压迫感像是暴雨之前沉重的黑云,连带着空气都变得沉闷。   “那是王忠嗣。”何千年终于没了最后的侥幸,喃喃道:“我带的这点兵马,怎么击败得了王忠嗣?”   “不,你没去过长安,你不懂。”孙孝哲摇着头道:“他已经死了,名义上他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以当河东节度使?他不能举那杆旗,他没有资格,懂吗?”   作为契丹人,他已经在努力地形容王忠嗣的处境了,总而言之,王忠嗣对于天兵军的指挥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   “节帅!”   石岭关城南面,一个唐军将士正努力站直了身体,行了个军礼,喊道:“天兵军左虞候军刘校尉团第二队头任小牛,见过节帅!”   骑在马上的王忠嗣侧头看去,坚定地点了点头。军中对他欢呼的人太多,他只能对每个人报以这样一个不花时间的小小动作。   任小牛当即雀跃地咧了咧嘴,把胸膛一挺,挺得太过,乃至于身体有些反弓。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他对王节帅的爱戴。   这份爱戴是如何来的?   那就要从十二年前说起了,那年奚人投靠契丹,频繁寇边。任小牛的阿爷就在军中,因所在的队接连败绩,险些被军法处置,所幸,王忠嗣接替了河东节度使,整军北伐,在桑干河三战三捷。   任小牛从七岁起,听到的所有故事都来自于他阿爷的叙说,说他们是如何跟着王节帅克服艰险、大破敌寇,说着耀武漠北、凯旋而归的荣耀。   “儿啊,你可知什么叫男儿大丈夫?得胜,不服输。”   河东之地,也不知有多少男儿与任小牛一样,是从小听着王忠嗣的威名长大的。   这份爱戴来自于十余年的爱兵如子、百战百胜。   若说小恩小惠、甜言蜜语收买来的人心就像是漠北的黄沙,风一吹就漫天飞扬;一代名将在他的崇拜者眼里,则是像太行山一般沉默而巍峨。   “节帅,节帅……”   这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中,忽有人拉了拉任小牛。   他回过头看去,忙道:“见过旅帅。”   “跟我来。”   “可马上要杀敌了。”   “附耳过来……你可知,朝廷早已宣布了王节帅病逝的消息?眼下他忽然出现在这里,举‘河东节度使’之旗而无节度使之职,行同叛逆,只怕真如范阳将领所言,他是与薛白共同谋反了。我得随王校尉回太原城,你带人护送我,莫惊动了旁人。”   “旅帅?”   “让伱听令行事。”   “咚——”   战鼓已经擂响,王忠嗣的旗帜冲在最前方,召唤着河东将士们夺回石岭关。   脚下的土地也因这鼓声而震动,任小牛感到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与战鼓也是一样的频率,咚咚咚咚,分外有力。   不远处,刘校尉用刀柄砍翻了副校,挥舞着将旗,指挥着这一团的将士冲杀。   热血上涌,任小牛当即激动起来,随着同袍们大喊道:“杀啊!”   军令如山,首先发出军令的人就要是巍巍山岳。至于一些流言蜚语,又岂能撼动得了山岳?   ***   “是他。”   孙孝哲握紧了缰绳驻马在石岭关城下,紧紧盯着那一道越来越近的人影,认出了王忠嗣。   何千年慌了,回头看了一眼城楼,眼看麾下士卒还没杀上石阶,道:“撤吧。”   “不,你怕他,我不怕他!”孙孝哲喝道,“我杀了他!”   他早就奉了安禄山的命令,要到长安除掉王忠嗣,那次不算成功。   正好,今日在战场上相遇了,正可把未完成的差事办妥。   孙孝哲这般想着,再看王忠嗣,便有种猎人看待猎物的感觉。   突厥灭亡时,几个部落首领出于畏惧弑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孙孝哲当时还小,体会不到那种畏惧,感觉突厥的灭亡是因为内讧,而非唐军的强大。   他不像何千年那么畏惧王忠嗣,相反,长安之行,他见到的王忠嗣是病重的、虚弱的、愚忠的,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弱之人。在华清宫外,被他劈砍得不敢还手。   “废物,懦夫,徒有虚名。”   孙孝哲心中讥嘲,抬起手,喝道:“放箭!”   箭矢如雨一般向范阳军射来,天兵军毕竟人数更多,又占据着地利,在远程攻击上更具优势;反观范阳士卒,还有许多都被堵在狭窄的城洞里。   两轮箭雨,天兵军扭转了原本颓然的气势,逼近了范阳军。   孙孝哲已经能够看清王忠嗣消瘦的病容。   “杀敌!”他怒吼着迎上去。   一刀、两刀……凭着范阳士卒的骁勇,短刀相接之初还占了上风。可当天兵军从两侧的山谷往下进攻,且兵力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城洞里的范阳士卒却不能迅速支援。   “噗。”   王忠嗣猿臂轻展,长刀挥下,轻描淡写地斩下了孙孝哲的头颅。   战场上的王忠嗣全然不同于在长安城之时,这里没有义父、君王的束缚,只有他最习以为常的金戈铁马。   他挥刀时既没大喊,也不显得用力,动作就像拿筷子夹菜一般自然,甚至没有去看孙孝哲一眼,浑然没有认出这就是在骊山劈砍自己的人。   相比而言,孙孝哲在骊山劈了王忠嗣一刀,激动得无法言状,王忠嗣却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孙孝哲,他忧于国事,根本没心情留意瓦鸡土狗。   ***   何千年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到孙孝哲的头颅掉在地上的那一幕,他脑子里不由回想起安禄山的述说,说王忠嗣在陇右时如何以一当百,杀得吐蕃人血流成河。   故而安禄山常言“王忠嗣不除,我绝不敢起兵”,言犹在耳,偏孙孝哲不听。   “撤!”   何千年当即下令鸣金收兵。   然而,石岭关的城门洞很狭窄,范阳军的傲慢也使得他们进来时就没想过要退出去的事,加之孙孝哲前来支援,还有大半的人马堵在外面,没能穿进城门。   何千年额头上冷汗直冒,既鼓不起战意,又不知往何处退。   “将军?”   “将军,怎么办?”   何千年转向他的亲兵,喃喃道:“光明之火,焚烧罪恶,我是拜火教徒,今日战死,不必火葬,亦不可土葬,将我赤身裸体摆在那石岭上,任鹰鹜啄我的肉。”   “将军……”   “杀敌!”   何千年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意图激励士气,组织起像样的攻势。   然而眼看王忠嗣杀至,范阳军士卒与他们的主将一样,心中已先怯了三分,又何谈能战胜对方?   “噗。”   何千年低下头,只见一柄陌刀深深劈进了他的臂膀,血溅在他的十字莲花架上。   他不由在想,旁人都说自己是祸害遗千年,没想到名字是反的,实则是好人不长命……   ***   天空中有大雁飞过,地上的尸体被堆在一处。   几个头颅被盛放进铺满石灰的木匣子里,无头尸体则被丢在尸堆的最上方,火把点燃了柴禾,渐渐燃起熊熊大火。   血肉在大火中被烤焦、被吞噬。   光明之火终究是焚烧了一切。   ……   “这是做什么?!”   杨光翙被带到时,被眼前的烈火震惊了。瞳孔里火苗直冒,指着王忠嗣,看向薛白,道:“你、你、你是如何把他带出来的?”   “杨府尹忘了吗?”薛白道:“我们是一起跟着杨府尹的队伍,离开长安关卡,渡过黄河,北上太原的。”   “你、你……我……王忠嗣你知道你这么做……圣人不会高兴的。”   当时王忠嗣遇刺的案子,便是杨光翙安排元载办的,再加上杨国忠是最能体查圣意之人,因此,杨光翙对王忠嗣后来的处境也有所了解。   他知道圣人宣布王忠嗣病逝,实则是借机消除掉这个功高盖主、支持东宫的隐患,但出于养父养子之间的感情,圣人并没有杀了王忠嗣,而是将其安顿在华清宫外的椒园养病。   椒园乃宫廷种植花椒之处,花椒贵重,故而椒园守卫森严,但不知薛白是如何把王忠嗣从椒园带出来的?   心中有着这样的疑问,杨光翙反应过来,暗忖自己一定要先保住性命,之后再探知出一些有用的消息,以对右相、圣人有所交代。   耳畔,听得王忠嗣声音低沉地答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圣人高兴,而是为了大唐的社稷。”   “王节帅啊,你、你乱了社稷的法度,怎么还能说是为了社稷?”杨光翙苦口婆心劝道:“收手吧,趁还来得及。”   “我们带杨府尹来,不是讨论这些的。”   薛白一开口,仿佛有“太原牧”的气势,吩咐杨光翙道:“府尹也看到了,安禄山已叛,遣兵攻打太原。天兵军使张宪英勇抵御,斩杀叛将何千年、孙孝哲等人……据实上报如何?”   杨光翙偷眼瞥去,见张宪还没死,心中稍安。   他缩头缩脑地蹲在那,接过纸笔,手却抖个不停,根本没法写字。   薛白见了,问道:“府尹这是在做什么?欺我年轻好骗不成?”   “薛郎,可别再威胁我了,我真的不敢。”   “我威胁你了吗?”   杨光翙连忙赔笑,道:“我老了,也糊涂了,谋逆的事真的干不来,请薛郎放过我……”   “咳咳咳。”王忠嗣闻言看了过来,道:“让你禀奏安禄山谋逆,你方才说谁谋逆?”   杨光翙对王忠嗣的印象更多的是其人在长安屡受排挤的样子,再看他现在满是病容,反而觉得他比薛白好糊弄,遂小心翼翼道:“那,下官就直说了?”   “府尹自谦了。”薛白道:“你是这里最大的官。”   薛白语气平淡,听在杨光翙耳里却有种讥诮与杀意。   王忠嗣则一本正经地道:“你说。”   杨光翙遂往王忠嗣那边挪了挪,浑然没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下官直说了,王节帅你这般擅自……擅自死而复生,违背圣意,只怕是比安禄山更像反贼。你们说安禄山攻打太原,可反而是他的兵将被你们斩杀了。”   “咳咳咳,我们守住了北都,此地乃大唐屏障。”   “这话听着,恐怕是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意思。”杨光翙缩着脖子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倘若写了奏章递上去,朝中诸公会是何想法。”   他还有几句更露骨的话没说。   方才这会工夫,他也猜到薛白是怎么把王忠嗣从椒园弄出来的了,一定是利用了高力士、李倓的关系。   这可不是小事,一个身世不明且牵扯到三庶人案的人,不久前才参与了易储之事,接着勾结圣人近侍、皇子、边镇大将,又违背圣意助王忠嗣夺取河东兵权,斩杀范阳军中将领。   如此种种,薛白这个反贼根本就是坐实了。   他可还没有做好跟随薛白一起谋反的心理准备。   “王节帅,我是想说,我们是不是……缓一些?”杨光翙惴惴不安地劝道。   王忠嗣闻言,认真地看向了杨光翙。   他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这种蝇营狗苟的奸佞之臣。   “你是说,造反的不是安禄山。”王忠嗣一字一句问道,“在你眼里,造反的是我与薛白?”   “岂是在我眼里?!”杨光翙吓了一跳,忙道:“我是替你们分析,我、我、我是说刚才那套说辞,瞒不住朝廷。”   “哈哈哈哈哈!”   王忠嗣像是听闻了极为好笑之事,仰天大笑起来。   因为太过好笑,他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不断咳嗽,呛得泪流满面。周围人连忙扶着他,给他拍着背顺气。   “无妨,无妨。”   王忠嗣摆着手,吸了吸鼻子,笑道:“还真是,我们比安禄山更像是反贼,咳咳,消息传到长安,圣人一定说……一定说‘王忠嗣果然大逆不道!’”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是掷地有声,积在肺腑里的一口血顺势呛了上来。他本不想吐,奈何正在学圣人怒叱,于是满口的血溢了出来。   “哈哈。”   王忠嗣于是开了个玩笑,道:“你看我,血口喷人了。我意图谋逆,冤枉了安禄山。”   杨光翙吓坏了。   他分明从王忠嗣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一股怒气,正是这怒气攻入心肺,使得王忠嗣呕出血来。但怒气还只是在积蓄,还未完全发作,他真的很怕王忠嗣最后是冲他发作,遂吓得噤若寒蝉。   “我写,我写。”   杨光翙连忙拿起笔要写奏书,这次手却是真的抖得厉害,他连忙用左手扶着右手,嘴里喃喃道:“薛郎看,我是写给右相还是圣人?”   “写什么写!”   王忠嗣突然发怒,挣开了周围那些想要把他扶去休息的人,猛地一拳砸在案上,“嘭”地把那桌案砸得四分五裂,墨汁飞溅。   “圣人既不信!你写什么?!”   “饶命!”   杨光翙一颗心都吓得吐了出来,“啪”地便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求你们饶我一条老命吧,要我做什么都、都行……我随你们一起……一起……”   恐惧之下,他真情流露,可见是真心认为薛白与王忠嗣才是造反的那一方。   至于安禄山,虽然他常常与杨国忠一起弹劾安禄山有异心,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深知那不过是排除异己的必要手段。   既然连“安禄山必反”的消息都是他们杨党捏造的,哪还有人能比他们更清楚事实真相呢?   “薛郎,我明白了!我刚才顿悟了!”   惊惧之下,杨光翙思绪畅通,忽然一个念头涌至,猛地抬起头来,道:“薛郎,我明白你是谁了!让我追随你吧……” 第406章 非战之罪   石岭关的城门洞虽狭窄,却正好可容一辆马车通过,过往无数车轮辗过,把城洞里的青石路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印,足有三寸深。   由此或可见太原与北面忻州、代州、云州、宁州、朔州贸易往来之频繁。   一场战役虽小,却阻隔了这原本繁忙的商旅往来。   薛白看着车辙印尽头那紧闭的城门,不由在想,这种商贸的断绝是一时的或是将持续好几年?从这件小事中看到了大唐盛世中断的迹象,他心里便沉甸甸的。   是夜,他辗转反侧,睡不安稳。住在城楼上总能听到山风穿过夯土城墙缝隙时响起的呜咽,之后是巡防士卒沉重的脚步声,提醒着他身上的甲胄有多硌人。   奈何身子过于疲乏,他闭着眼躺着,直到天明,号角声让他猛地清醒过来。走出城楼,明亮的阳光已经照在了满是箭痕的城垛上,蓝天与苍色的山峦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是安禄山的大军来了。   猝不及防地,叛乱似乎已经发生了。   薛白此时才忽然意识到,他努力要阻止的安史之乱已经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出现在了眼皮子底下,只差安禄山的正式宣告而已。   这结果使得他站在那发了很久的呆。   “薛郎。”   身后有人用很轻柔的声音唤了他一句,薛白转过头,只见杨光翙由人押着走了过来。   “我想与薛郎说几句话。”杨光翙客客气气地请走看押他的军士,走到薛白身边,看向远处,喃喃道:“安禄山来了,他也是知晓郎君你的身世的吧?”   这句话莫明其妙,思路却很简单,他认为叛乱的是薛白,安禄山是来平叛的。   至于薛白为何叛乱?他其实也听说过宫城中一个隐秘的传闻,说薛白乃是废太子李瑛之子,传闻已经被证实是假的了,可某些时候它又显得那般合理。   杨光翙竟是宁愿相信薛白是皇孙,也不敢面对安禄山举兵造反了。   “郎君。”见薛白不说话,杨光翙又道:“下官斗胆猜测郎君的计划,逼反安禄山,以继续遮盖你的身份,且借机掌握兵权,然否?”   薛白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杨光翙大喜,连忙叉手执礼道:“下官愿为郎君鞍前马后、竭诚尽节,效犬马之劳。”   薛白已不知如何反驳他荒谬的认知,指了指远处越发逼近的大军,问道:“倘若安禄山攻破石岭关,你也会为我竭诚尽节?”   “下官誓死效忠郎君,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杨光翙毫不犹豫应道。   他的人品、能力或许不好,但奉承人的功力却非常了得,薛白才回应了一句,他便顺着竿子往上爬,热情地开始出谋划策起来,先是说太原府三万天兵军任凭郎君驱使,之后言语愈发露骨夸张。   “郎君英才绝世,非常人也,今圣人老迈,忠王懦弱,庆王平庸,诸皇孙中无一人可比郎君之万一,来日这大唐必是郎君之天下……”   一直以来,薛白的野心都隐藏着,像躲在珠帘后的大家闺秀一样含蓄,这般放肆浮夸的表达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杨光翙仿佛用几句话,就真能把他捧成了大唐的嫡皇孙一般。   杨光翙对自己吹捧的工夫颇有信心,一番话之后,自觉已成了薛白的心腹,且还是最早投靠过来的一批人,放在唐初就是长孙无忌一般的从龙之臣。   “闭嘴,既知如何做了,去把文书批了。”薛白淡淡道,“莫再让我听到你与旁人胡言乱语。”   “郎君放心,下官一定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说着,杨光翙退了下去,认为薛白语气越不客气,越是视他为心腹。   他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很满意,这就像是一个浪荡子用大胆言语攻陷了一个大家闺秀的芳心。可他却没有想过,薛白既有着虎狼一般的野心,又怎会是大家闺秀的心态?   珠帘后藏的是头恶虎,岂能因几句吹捧就被打动。   ***   “往后是自己人了,不必这般盯着我。”   回到了城楼中的一间廨房,杨光翙很有威仪地向看守他的军士一挥手,道:“把文房四宝拿来,我为王节帅、薛太守写公文。”   一起被拿进来的还有他的大印,他很快照着薛白的意思写下了调度太原府各级官吏的公文,并向朝廷禀奏了安禄山的叛乱之举。   办完这些已是午后,他得了三个胡饼,几条肉干,以及一碗烧开的热水。   杨光翙一辈子就没吃过这般硬梆梆的胡饼,费劲地啃了一会之后表达了他的不满,却得知薛白与王忠嗣也是同样的伙食,他只好继续啃着,并烦躁地用力一扯。   “咔。”   随着这一声响,一颗老牙还是崩掉了。   杨光翙大为懊恼,顿觉无比委屈。然而,不待他消解情绪,号角与战鼓大响,强烈的喧嚣声排山倒海般涌来,连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落在碗里的水面上,吓得他以为是地震了,连忙缩到桌底。   “杨府尹?”   “啊?我、我、我的牙掉了。”杨光翙稍稍镇定,起身展示了他手里的牙,道:“范阳军攻城了,动静这般大?”   看守他的军士讥嘲一笑,懒得回答他。   杨光翙惴惴不安,心想薛白这么从容淡定又有王忠嗣辅佐,不至于守不住关城……可万一呢?事实上安禄山显然兵势更大。   于是,他的心就像他的牙一样开始轻易动摇了,他才不会如他先前所言那般为薛白“竭诚尽节”,说是废太子李瑛之子,无名无份的,不值一哂。   最好还是做两手准备,倘若薛白、王忠嗣败亡了,也得让人知晓他屈身事贼不过是虚以委蛇,其实心在社稷。   抬眼瞥去,站在那的军士该是不识字,根本没往桌案上看。杨光翙眼珠一转,假装继续写公文,却偷偷拿了一张纸掩在公文之下,记录起他在贼营中所见所闻。   慌乱之中也不管行文的章法,他想到什么便记什么。   “臣探得薛白实为李瑛之子,与高力士、李倓勾结,私放王忠嗣,图谋河东兵权……”   紧张的汗水从杨光翙鼻尖滴落,在竹纸上晕开,他偷瞥一眼,趁人不备,迅速将这张秘信抽入袖子,卷成筷子一般粗细的一小节,起身之际,塞在墙体的裂缝之中。   如此一来,不论谁胜谁负,他都有保命的后手。   过程中,城楼外喧嚣声始终如雷响彻,偶尔能听清双方的兵将互相指责对方造反了。   杨光翙既害怕那纷飞的箭矢伤到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战事进展到何地步了,擦了擦汗,向看守他的军士问道:“战况如何?”   “呵。”   那军士根本就不跟他说话,闻言露出了一個愈发轻蔑的表情。   “你。”杨光翙差点就要发作,忍着脾气道:“我要见薛郎。”   薛白也在城楼中,就在上面一层,杨光翙小心地走上吱呀作响的台阶,只见一个个弓箭手们正趴在窗前,背篓中的箭羽密密麻麻,而薛白就在其中。   “郎君,小心些。”   杨光翙上前,伸手扯着薛白的披风,试图将他拉回来一些。   “何事?”   “下官想问问,战况如何了?好为郎君尽力。”   “战况?”薛白云淡风轻地一哂,道:“哪有甚战况?”   “安禄山的大军,攻、攻……”   “他敢攻城试试。”薛白冷哼一声,语气中有睥睨之势。   杨光翙一愣,终于敢探头望向窗外,竟见范阳军列阵在城外一箭之地,不过是在那高声大喊,根本没有攻城。   ***   列阵在最前方的是横野军,正在击鼓吹号,对着城头大声叫嚣,质问天兵军是否叛乱了、为何在契丹人攻打河东之际倒戈相向。   在横野军后方的高地上,列阵以待的是一支杀气腾腾的兵马。   这支兵马胡人居多、汉人也有,准确地说,他们根本不在意种族,由突厥、契丹、奚、粟特、黑水靺鞨等等各族人组成,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安禄山。   他们足有八千人,每一个人都是安禄山的义子,每次在安禄山面前演军,那声“阿爷”震天而响,极是壮观。   因他们是私兵,并没有大唐军队的番号,故而这支军队的名字也是安禄山起的,名为“曳落河”,在突厥语里是“壮士”的意思。   以“壮士”为名,当然每一个人都是壮士,昂然驻马于石岭关前,仿佛只凭杀气就能摧毁关城。   曳落河的主将是李归仁,这种姓李且带着“归”与“忠义仁孝”之类的名字,往往都是部落首领归附之后被朝廷赐的名字,李归仁就是突厥同罗部的首领之一。   “同罗”在突厥语里是“豹”的意思,同罗部还有两个首领,一个是被赐名李献忠的阿布思,一个是哥解。如今是一逃一死,曳落河自然由李归仁完全掌控了。   李归仁身材高大雄武,脸上带着傲然之色,举止中时时透着一股暴躁之感。他已在石岭关前等了一整天,早就不耐烦起来。   “当我等不敢攻城吗?!”   眼看着战事久不开始,他终于暴喝一声,驱马赶向大帐。   帐中,安禄山正由安庆绪等人撑扶着,站在那听逃兵的详细述说,说石岭关一战到底是怎么败的。   “王忠嗣杀上来之后,孙将军很快就战死……”   “噗。”   李归仁径直上前,手中刀一捅,竟是在安禄山面前就把正在说话的逃兵搠死了。   “阿兄,你不必听他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我们推平了这关城、杀入太原!”   他能为安禄山统领曳落河,乃因他与安禄山也结拜为了兄弟,大概算是八千义子的叔叔。   安禄山并不生这个义弟的气,摆动着肥胖的手,道:“不要急嘛,王忠嗣在石岭关哩。”   “我不怕王忠嗣。”李归仁道:“我就盼着与王忠嗣一战。”   安禄山也不说话,小小的眼珠子一转,看向了张通儒,示意由这个年长、沉稳的幕僚来说。   “我相信李将军兵锋所向,一定能击败王忠嗣。”张通儒开口道,“可是这样的鏖战,曳落河会有多大的损失?这些可都是府君万里挑一、选拔出的义子啊。”   “之所以称为壮士,不怕死才是壮士。”李归仁掷地有声。   张通儒连忙抬手安抚,道:“有更好的办法,不用动刀兵,就可杀王忠嗣,收服天兵军。”   李归仁皱了皱眉,已经不耐烦听这些谋士絮叨了。他是勇猛之人,哪怕明知能智取,也认为强攻才是更痛快之事。   张通儒则侃侃而谈分析了许多,大意无非是等消息传到长安,皇帝一定会认为王忠嗣才是谋反的那个。到时,根本就不必范阳军动手,长安就要遣使赐死王忠嗣,河东节度使之职自然就要归安禄山。   “依我对长安朝廷的了解,此事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张通儒如是说道。   李归仁依旧不满,道:“阿兄,都已经厮杀起来了,你还没下决心吗?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随你叛唐,伱却还要等皇帝老儿给你作主吗?!”   安禄山只好安慰他道:“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我却得爱惜壮士们的性命,能没有损伤地除掉王忠嗣、取河东,为什么还要强攻?”   “这么多人驻扎在这里,粮草哪里来?”李归仁道,“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唐朝廷怎么可能不怀疑阿兄?一定会警觉起来,不如现在就叛唐。”   换作往日,他这么一怂恿,大帐里一定会充斥着迫不及待的气氛。但这次不一样,挡在他们面前的是王忠嗣,大家都知道王忠嗣若不死,安禄山肯定不敢造反,因此也没人站出来帮腔。   反而有一个名为李史鱼的幕僚开口道:“粮草不够,不如遣回一部分兵马……”   “什么?!”李归仁大为惊诧能听到这种馊主意,直接就叱骂道:“兵力若少了,唐军出城来攻,你来抵挡吗?!”   若非了解李史鱼的经历,他差点要以为李史鱼是包藏着其他的小心思。   李史鱼是常山郡赵州人,开元二十一年的进士,由秘书省正字为起家官,任过长安县尉、监察御史。这种升迁的步骤,可见他其实是冲着高官重臣来谋划官途的。可惜,他得罪了李林甫,被诬陷贬谪。   因此,李史鱼便恨透了朝廷,从此侍奉安禄山,总之经历与吉温十分相像。   “天兵军是什么战力,诸位将军都很清楚。”李史鱼应道,“府君之所以被挡在石岭关前,乃因关城险要而已。我们遣回一些兵马,倘若王忠嗣真出城来攻,诸位将军没信心吗?”   “有。”   “如此,既能节省草粮,又能使朝廷更相信造反的是王忠嗣。”李史鱼道:“兵不血刃,拿下河东。”   “放屁!”   李归仁骂一句,见帐中沉默下来,遂把目光看向严庄、高尚,却没想到这最急于怂恿安禄山造反的两人今日也不开口。   他遂看向安庆绪,希望这个志向远大的年轻人拿出担当来。   但,安庆绪竟是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安禄山拍板道:“你就别恼了,都已经拿下了雁门关,河东肯定要落入我手中,早几天晚几天之事罢了。”   李归仁还是服安禄山的,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显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道:“待我给圣人写封信告状,说我奉命入朝,被王忠嗣挡在这里了。让你看看圣人是更相信他的养子,还是贵妃的养子,哈哈哈……”   ***   双方兵马遂在石岭关对峙起来。   数日后,夜色降下,关城北边再次亮起点点火光,像是满天繁星一般。   薛白与王忠嗣走在城墙上,赏着夜景,商议着军务,感到王忠嗣声音里透着虚弱,薛白不由道:“节帅还是该保重身体才是。”   “保重了就能不死,还是如何?”王忠嗣不愿就此长谈,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上,道:“看范阳军的营寨布置,他们在偷偷减灶。”   “如何看出来的?”   “他们既不打算强攻,不必有这么多兵马等在城下,何况营寨这般分散,徒增运粮的难度。”   “原来如此。”   王忠嗣道:“可见安禄山有信心,笃定朝廷会更相信造反的是我们。”   “我看也像。”薛白莞尔道。   “这般下去,我们哪怕不败在战事上,却要输于取信朝廷了。”王忠嗣像是想到了自刎于乌江的项羽,喃喃着自嘲了一句,“非战之罪啊。”   “节帅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一定有办法。”   “无非是在朝廷来召之前击退安禄山罢了。”   “好。”薛白道。   “难,范阳劲旅,不是轻易能击败的。”王忠嗣眯眼看向北方,道:“我得等一个好的战机……希望我能撑住。”   在离开长安之前,他曾经与两个旧部暗中见了一面,若有这两人的相助,他或许还能尽力保住河东。   ***   河东道有四支主力军队,天兵军、大同军、横野军、岢岚军,以及忻州、代州、岚州的驻军,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兵马,名为“云中守捉”。   “守捉”与“军”一样,都是唐军的戍守之地,大者称军,小者称为守捉,只是级别不同,并无上下隶属关系。   两者之间甚至没有什么清晰的界线,比如“云中守捉使”也会被称为“云中军使”,因为云中守捉的兵册上有七千七百人,比岢岚军的一千人还要多得多。   初春,塞上的积雪将融未融,有十余骑兵策马狂奔而来,赶到守捉城下。   为首者拿出一面并不属于河东道的牌符,以略有些高傲的态度向守军问道:“范都尉在吗?”   “在,你们是?”   “没看到吗?”来者再次举起了手中的牌符,翻了两下,道:“东平郡王麾下,我与你们范都尉是旧识了!”   守卫倒是个识字的,眯着眼看去,只见那牌符一面上写的是“东平郡王府参军录事”,另一面写的则是“李继霸”。   这看着不像是正经物件,该是私章,奈何东平郡王的名头甚是吓人,守军禀报上去之后还是打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内,并引他们去见都尉范昶。   李继霸反而还有不满,道:“今次怎这般麻烦,我来交易贸物了好几次,找个认得我的兵士来看门不行吗?!”   他是曳落河主将李归仁的儿子,性格难免跋扈一些。   很快,都尉范昶迎了出来,领着李继霸到了住所,道:“莫怪莫怪,云中来了新的主将,难缠得紧,城门处也就严了一些。”   “王难得?”李继霸哼道,“一个陇右来的外人,你能镇不住吗?”   范昶道:“你有所不知啊,王难得之父王思敬,一直就是王忠嗣麾下旧部,早年征战四方,也曾驻守过云中城。加之王难得不仅是在陇右威名赫赫,其事迹也传到了河东……”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李继霸径直打断了范昶的废话。   他这次来目的很简单,要让云中守捉跟着安禄山造反,此事其实在这两年就已经有所进展了,只是忽然来了一个王难得。   “我原本以为你能让王难得在军中有名无实,做到了吗?”   范昶面露踌躇,道:“军中大部分士卒还是听我的,可王难得也有些武力,若是硬碰硬,只怕是讨不了好……东平郡王那边,很急吗?占据太原,兵力当是够的吧?”   听得他连着问了两个问题,李继霸当即不悦地皱起了眉,道:“难道府君不急,就能由得你无所事事,毫无进展不成?!”   不过,叱责之后,他还是言归正传,道:“我来之前,刚收到信使的消息,王忠嗣守在了石岭关……”   “王忠嗣?”范昶讶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快了。”李继霸道,“信不信,消息传到长安,朝堂上那些蠢货一定认为王忠嗣才是造反的那个。”   他的态度与他阿爷不同,对此事倒是非常看好。   只是,说话间他并没有留意到有人已走进了堂中,他背对着门,侃侃而谈着等范阳军占据河东以后的情形。   范昶坐在李继霸对面,眼中显出无奈的苦色,抬眼一瞥,低下头,继续试探着。   来人的影子渐渐向前,这人手持着一柄长枪,枪尖泛着寒芒,已对准了李继霸的脖颈,过了一会,他开口问了一句。   “你方才说,安禄山本人就在石岭关外?” 第407章 壮胆   在李继霸眼里,安禄山比王忠嗣更有统帅魅力,若不是因为朝中小人作梗、阻止了河东节度使的任职,包括云中守捉在内的几支兵马早就追随安禄山了。   揣着这种心理,他对拉拢云中军极有自信,说话时盛气凌人。   “你这些年没少收府君的好处,眼下正是用你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忽然脖颈上感到了一点冰凉,低头一看,只见一道黑影扑到了脚下,接着就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问了个问题。   李继霸当即反应过来,竟也不惧,而是看向范昶,啐道:“你真是个废物!”   范昶面露苦色,道:“东平郡王至今尚且还在听朝廷命令,王将军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守捉使,我们又岂敢违抗?”   他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安禄山尚存惧意,他总不能抢在安禄山前面反了。   至于此时所说的“王将军”,指的则是王难得了。   李继霸缓缓转过头,看向王难得。枪尖由此对准了他那长满了胡子的喉结,他却凛然不惧,讥道:“我以为王难得是名将,原来是个爱偷袭的小人,难道你杀了吐蕃王子也是靠背后偷袭吗?”   “回答我的问题,我要知道安禄山在石岭关的兵力分布。”王难得道。   这句平铺直叙的话并非是在审问李继霸,有两名陇右士卒已经走了过来,他们会用极刑逼问出王难得想要知道的事情。   “好啊,我告诉你。”李继霸高声道:“府君就在石岭关,身边只有八千兵马。”   “现在说的没用。”王难得道,“我的斥候会问你,我只信他们的。”   “我说的是真的,八千曳落河就足以横扫河东。”李继霸目露狂态,一字一句道:“记住我说的,骁勇无双的曳落河必将撕碎你们这些虚有其表的唐军!”   王难得遂将这“八千曳落河”的名号记在心中。   就在这個瞬间,李继霸突然身子一仰,喉头躲开了枪尖,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迅捷利落地一扬。   “呲”地轻响声中,坐在那发愣的范昶脖子上已被割开了一个口子,鲜血噗呲往外喷洒,溅到桌上的烤肉与酒水之上。   同时,李继霸连撤两步,抽出范昶腰间的佩刀,斩向王难得。   “再告诉你,我正是曳落河主将之子!”   这一刀,李继霸展示了曳落河军士的彪悍、勇猛。虽是名将当前,他夺刀逼近,毫无惧色。   “虎——”   破风声中,王难得反而被他逼得退了几步。因为一寸短一寸险,他的枪太长了,施展不开。   李继霸先声夺人,不由振作,当即要逼上斩杀王难得,成就名将之威望,然而,这振作之感才升起,长枪已似闪电般倏然袭来。   “噗。”   一寸长一寸强,王难得的枪实在是太快了,那是在陇右风霜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对着稻草人扎出来的,无情地贯进了李继霸的胸膛。   “啊!”   李继霸不可置信,怒吼着,竟是一手握住枪柄,奋力一拉,把枪往自己体内捅去。借着这股力,他驱身向前,继续向王难得逼去,挥刀。   王难得不得不弃枪,再退。   两个士卒见状,连忙抢上,“噗噗”两刀,把李继霸斩杀当场。   沉重的身驱砸在地上,李继霸至死都面带狂态,杀气腾腾。   这便是“曳落河”给王难得的第一印象,一人如此,八千人亦如此,像是安禄山所饲养的恶犬,流着口水,随时准备撕咬开大唐盛世……   ***   “啖狗肠,杂胡还不是河东节度使呢!”   骂声中,一张舆图被铺开,几个烛台被点亮,照亮了屋中十余张粗糙的脸。   说话的是雁门关副将燕惟岳,他左手的整条手臂已经折了,绑着几根树枝,苍老的脸上皱纹丛生,须发皆白,长得也像一棵树。   站在他身后的是薛嵩,以及九个从雁门关逃出来的士卒,脸上都带着激愤之色。   薛嵩原本以为让薛岿去代州求援,能够保住这个弟弟一条性命,如今得到准信代、忻之地都已落入安禄山掌控,难免焦虑万分。   “安禄山已经反了,朝廷很快要下诏平叛吧?”   王难得摇了摇头,随手把李继霸的头颅挂在兵器架上,擦了擦手,道:“没那么简单,听这人的意思,安禄山还没反,反倒在指王节帅反了。”   “能有这种事?”众人都不相信。   李晟于是出面安抚雁门将士,道:“我们已经派人去朔方,只是没那么快回来,且再等等。”   “不等了。”王难得俯身看向地图,点了点太原北面、与忻州相接之地,道:“安禄山就在这里,我们杀过去,斩下这杂胡的脑袋,万事了结。”   燕惟岳愣了一会,问道:“就这么简单。”   王难得正在对着地图沉思,没说话,李晟遂应道:“不错,王将军做事就是这么利落。”   换作旁人夸这种海口,众人肯定不信,但王难得偏是有使人不可置信的战绩傍身,让人不得不信服。   燕惟岳看向舆图,见它十分简陋,许多山川河流都未标注。他久镇雁门,最熟悉地势,倒也看得懂,沉吟道:“可雁门关已落入逆贼之手,如何过去?”   王难得头也不抬,缓缓道:“或可从横野军的驻地走?”   燕惟岳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从飞狐塞走,从东面出其不意地绕到安禄山的侧方。   他为王难得的这个想法感到激赏,须臾却又摇了摇头,道:“可横野军也已经归附杂胡了。”   “未必。”王难得沉吟道,“横野军多是胡人,本就不受管束,加上他们与北边通商频繁,在安禄山的特意拉拢之下,难免亲近范阳……可若说,他们真就完全追随安禄山造反了?未免太过武断。”   “王将军的意思是,横野军的态度也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难得点头道:“我有直觉。”   燕惟岳惊讶于他仅凭直觉就敢冒险,思忖着,道:“即使如此,要从范阳驻军的眼皮子底下穿过,还是太冒险了。”   随着这个问题,屋中有了好一会的沉默,直到王难得忽然问了一句。   “伱们知道薛白吗?”   “啊。”薛嵩一直没有说话,闻言当即抬起头来,想要开口。   “知道。”燕惟岳道:“他送了我一首诗。”   “薛郎早知安禄山逆心,为此多有布置,我到云中之前,在长安见过他。”王难得道,“他给了我一些东西,也许能够用上……”   冬天在长安,王难得其实还见到了王忠嗣。   那是他与李晟去延寿坊祭拜之后,王韫秀领他们去的,就在一间丰汇行分号钱铺当中。   当时王忠嗣无不感慨地说了一句话。   “圣人老了,耳目不聪,为佞臣、叛逆所欺瞒,不闻天下之民怨,社稷恐有大震荡,非常之时,我辈可行非常之事。”   ***   忻州。   因通往太原的商路忽然断绝,诸多商旅被滞留在了驿馆当中,自然是焦急不堪,抱怨连连。   具体知晓出了什么情况的人其实不多。即使有大胆者跑到南面去看,也会被官兵阻住,告知他们“石岭关有北击契丹的兵马调动,禁止通行”。   至于更多的,官兵没有理由、也懒得告知他们。   三月初,一间酒家的二楼坐满了商旅,其中,一个头戴毡帽的五旬男子坐在窗边,手里持着酒壶,懒洋洋地看着天空。   他腰间佩着一柄长剑,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摆动着,敲打着窗柩,发出“笃笃”的轻响。   若有人仔细听,那响声其实富有韵律,原来这客商竟是随手之间就谱出了一首流畅的曲子。   他想起了开元二十三年来到晋中时的情形,思绪飞扬,无声地喃喃道:“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   忽然。   “拦住他!”长街上传来一声大喝。   随着这声音,一个年轻人从小巷中飞奔而出,身后则跟着围捕他的官差。   那年轻人与一个挑着粪水的汉子撞了个满怀,随手便操起一个粪桶砸在一个官差头上,“嘭”的巨响,之后又是一片乱斗。   酒楼上的客商见状,捻着长须,眯起了眼,目光打量,见到了年轻人脚下穿的是一双鹿皮军靴,身上穿的衣袍很脏了,但还是能看出是军袍。   这客商于是站起身来,大步往楼下走去。   二楼还在吃喝的酒客中便有人抱怨了一句。   “他又要惹事了。”   随着这句话,数名商贾打扮的汉子站起身来,跟着那客商奔了过去。   长街上,那年轻人已经跑走了,但地上还留着他那沾了粪水的脚印,空气中的臭味浓郁。   “追!”   ……   巷子前面是一条死路。   薛岿停下脚步,听着身后的追喊声愈来愈近,他咬咬牙,横起手里的扁担,准备应敌。   忽然侧边的一道小院门开了,有人用力拉了他一把。   “过来!”   薛岿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那小院门又被关上。   有人拉着他匆匆而走,只留给他一个戴着毡帽的背影,他们穿过这间民宅,又进了另一间民宅。   “你好臭。”   对方转过头来,是个有着三缕长须的五旬男子,面容俊朗,客商打扮,腰间佩着长剑。随手便抛来了一身衣物,道:“换上。”   “多谢恩公救命。”薛岿不忘抱拳行礼再更衣,“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李白。”   薛岿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瞪大了眼。   “哈哈哈,李白,字太白,号青莲,你问我姓名,我便告诉你。现在换我问你,是雁门还是代州的军士?”   “雁门。”薛岿连忙自报了姓名,之后满怀好奇地打量了李白好一会儿,“先生是如何知晓的?”   “我是天上太白星,自可见世间事。”   “啊?”   李白促狭一笑,道:“傻小子,不逗你了,随我来吧。”   薛岿连忙跟上他,道:“不瞒李先生,我随将军守雁门,遭遇反贼勾结契丹攻势,将军命我求援,这是我的信令,先生可能助我……”   “往太原的路已被堵死了。”   虽是大事,李白依旧带着随意洒脱的态度。他熟门熟路地走过小巷与民宅,最后进了一间铺子。   薛岿一开始以为这是间赌坊,因为他看到了成箱的铜币、皮货、花椒,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这里没有赌客,只有帐房先生们正忙碌地记账。   他对赌坊可熟悉了。   “李先生,这是?”   “哈哈。”   李白笑而不答,带着薛岿走进后院。   当即有人迎上前,一脸严肃地道:“先生真不能再随意带人过来了,万一暴露了……”   “不会的,你们的人都看着我。”李白递过一个酒囊,“来,喝几口酒,消消气,哦,这是雁门将士,薛岿。”   薛岿连忙抱拳,却迎到了一道诧异的目光。   “你就是薛岿?”   “我、我是名叫薛岿。”薛岿挠了挠头,感觉对方好像认得哪个薛岿,于是小声又道:“可我应该不是阁下知道的那个薛岿。”   “薛灵的儿子?”   “我……”   薛岿大惊,下意识退了两步,转头寻找着后门。   他身上已无分文,却没想到在这时节还遇到阿爷的债主,倘若对方要把自己交出去抵债,倒不如先逃了。   恰此时,有人从前堂赶了过来,道:“百户,有消息,私下向你说吧?”   “说吧,都是自己人。”   薛岿正准备逃,听得这“自己人”三字,不由一愣。   “北边有消息,王将军正从飞孤塞绕过来,需我们配合……”   ***   天空中已甚少再听到雁鸣,雁门山顶上的积雪已经化去。   春日将要过去了。   而在骊山,西绣岭下则完全是另一番风景。   梨花开得正盛,歌声、曲声在梨树下响起,美人长裙招摇,比梨花还美。   华清宫外的椒园则是一片安静。   花椒通常是在夏末秋初成熟,因此这个季节是不会有人过问椒园的。   但,这日却是个特例,有龙武军的士卒突如其来地撞开了椒园的门,飞快地冲了进去,甚至把珍贵的花椒树枝都踩踏了一些。   “大胆!”有管理椒园的老宦官赶了出来,怒叱道:“你们可知此处是何……”   话到一半,他见到了来者当中为首的一人,连忙跑下台阶,问道:“陈大将军,你怎来了?”   陈玄礼大步而上,揽过老宦官的肩,俯到其耳边,低声问道:“那人呢?”   “在的。”   “真的?”   “正因他在,老奴方才还误以为是谁要来劫他。”   “带我去。”   椒园很大,那一排排的花椒树价值不菲,像是形成了一道道城墙,连陈玄礼也不敢直接劈踏过去。他们只能大步而行,一直走到了椒园深处。   路上,有两处地方都有守卫,防备十分森严。   前方终于有了一排屋舍,陈玄礼大步上前,站在窗外往里看去,看到屏风后隐约有个长发长须的高大男子。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   随后,他推开门,走进了屋舍,嘴里道:“阿训,圣人让我来看看你……”   屋中的男子正在吃着东西,闻言埋下了头,陈玄礼伸手拍在他的肩上,将他扳了过来。   只一眼,他惊愕了一下,瞳孔收缩,透出无比凝重的寒意。   眼前这人他认得,不是王忠嗣,而是龙武军去岁捉拿的一个死囚。   “出大事了。”陈玄礼喃喃道。   “嘿。”   眼前的死囚咧嘴讥笑,显出满口的黑牙。   出的事再大,他也只需要出一条命、一颗脑袋,值。   ***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第一名信使已奔出了华清宫。   李隆基站在降圣观中,手持千里镜看去,可以看到那信使不停鞭策着跨下骏马,狂奔而去,像一颗流星一般。   镜头一转,能看到十里外的驿站,很快,他便看到第二名信使接了中旨,飞奔而去,可谓是“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再远便看不到了,李隆基遂放下千里镜,显出眼中那无比阴狠的神情。   “千防万防,王忠嗣还是反了。”   其实他早就预感到的,很多年以前,当那个养子灭了突厥,他便第一次设想过倘若其人要造反会是如何。之后许多次,是因为亲手养育带来的情义,使得他放过了对方。   可惜,还是该杀。   这是李隆基收到消息,确认过王忠嗣真的逃出了椒园的第一反应。   他登得最高,手持千里镜看得最远,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真相。   很快,第二道中旨、第三道中旨……越来越多的旨意传出,飞驰各方。   当今大唐盛世,天下间有一千六百多个驿站,驿兵一万七千余人,另有驿隶两万余人。   唐律对他们甚是严苛,凡耽误行期,应遣而不遣者,杖一百;文书晚到一日杖八十,两日加倍,以此类推。平常时节还好,而一旦有军情,不论是寒风凛冽,烈日当空,或是倾盆大雨,他们都得背上文书袋,奔在送信的路上。   通往各个要地的路上,往往每隔十里到三十里就有驿站,一旦公文上写“马上飞递”字样,则是要求一天至少递出一百八十里,再快些则日驰三百里,最快为五百里。   “五百里加急!”   这一天里,这句话不知被喊了多少遍,上午时喊声还出现在骊山,日落之前竟已到了黄河边,等到次日上午,河东道河中府绛州闻喜驿的驿使已接了公文袋,沿汾狂奔。   第三日上午,公文袋到了晋州汾西驿,第四日中午,它竟已出现在了太原城内。   “太原府,河东节度副使、太原尹杨光翙以下诸官员接旨!”   衙署之中登时一片大乱,诸官员们纷纷赶到,把脑袋凑上前去,小心地打开了公文袋,取出密封的公文,展开来。   一道最为明确的命令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押王忠嗣回京,若敢反抗,立斩不饶。”   ***   石岭关。   “五百里加急!杨府尹可在?!”   喊声传入城楼,杨光翙蹑手蹑脚地起身,从窗户边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两个看守他的军士正蹲在门外吃胡饼。   从这里能够看到关城内的情形,他看到有官员被放进城中。   朝廷的消息到了,还真是快。   杨光翙眼珠转动,准备回到榻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已经被打开了,有人一把拉住他的衣领。   “来吧你!”   很快,杨光翙便被提到了城楼中的大堂上,只见过来传话的官员与驿使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们也是傻,什么差事都敢接。”   杨光翙路过他们时,忍不住踢了那官员一脚,以示对薛白的忠心。   目光偷瞥,王忠嗣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在看,身上带着可怕的气场。   薛白道:“猜到那是什么了吗?”   “不……不是很确定。”   薛白遂从王忠嗣手中接过那纸文书,丢在杨光翙面前。   杨光翙一看,虽不出所料,却故作大惊失色,忙道:“这绝不是我告的状,我是禀奏安禄山反了!”   “知道让你来做什么吗?”   “我一定稳住局面。”杨光翙心中暗想,倘若能借此事回到太原城,安全能更有保障,当即大表忠心,道:“我一定稳住太原府官员,哦,还有天兵军,一定稳住。”   “倒不傻。”   “那我回太原……”   薛白听着笑了笑,杨光翙吓得连忙住嘴,不知所措。   “去吧,我派人送你去。”薛白却还是做了安排,道:“刁丙,你带人随杨府尹走一趟,保护好他。”   “郎君放心,我懂怎么做。”   薛白做这些安排时,王忠嗣并不过问,直到旁人都退下了,他才问道:“还能拖多久。”   “也许圣人有十二道金牌呢。”薛白开了个自己才懂的玩笑,才道:“眼下还能瞒着士卒们,但只怕要不了几天,军心就要乱了。”   “你说过,之所以一次次救我,是不希望让安禄山得了河东。”   “是啊,眼下就看王节帅大展神通了。”   王忠嗣没了往日的自信,道:“我怕万一辜负了你的厚望。”   虽说圣人的反应是他早就料到的,可心里的失望却还是让他难以避免地受到了打击。   薛白想安慰王忠嗣,但分析不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来,干脆随口说道:“一直以来,我保河东的办法就是救你,知道为何吗?”   “大唐名将不知凡几,我已经不堪用了。”   “但我听过一句话。”薛白道,“那句话是‘只要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在,安禄山必不敢反’。”   王忠嗣轻呵了一声,连他都不明白薛白对他的信心是从何而来的,心中暗忖自己早已经不是什么四镇节度使了,那是圣人给的,圣人也能收回去。   可他还是只能振作起来,想了想,道:“还有烟花吗,今夜就点起来。”   “给王难得信号?”   王忠嗣起身,戴上头盔,看向薛白,笑问道:“你是这么想的?”   “不是吗?”   “安禄山也会这般想。”   王忠嗣说着,出了城楼,走到墙垛边眺望着安禄山的营地,在那里有八千曳落河,以及更多的壮士。   至于他,麾下已没有那么多的将士了,连天兵军也有背离他的可能。   他问自己到时还剩下什么,大概是一颗忠心、一颗壮胆。 第408章 塞上燕脂凝夜紫   三月下旬,杨齐宣随着吉温押运粮草到了石岭关前。   这正是晋中北天气最好的时节,忻州之地古称“秀容”,可见其风光。杨齐宣不由想到过去李十一娘常说有朝一日要离开长安到北都来游玩。   可惜,他如今的妻子已是安氏,论块头有三个李十一娘那么大。   “想什么呢?”吉温一巴掌将他从过往中拍醒,道:“你还没见过曳落河的主将李归仁吧。”   “曳落河是什么?”   “府君精挑细选的私兵,精锐中的精锐,李归仁更是府君的义弟,见到他不可得罪了。”   听着吉温那带着口臭的述说,杨齐宣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粗鲁、跋扈、杀气腾腾的突厥大将形象,吓人得很。   终于,队伍进入了安禄山的大营。   “看,那片营地就是曳落河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盔甲、战马,我们最好的一批粮草也要运过去,走吧。”   营地里帐篷很齐整,一群光着膀子的巨汉们正在摔跤,一个个膀大腰圆,手臂的围度感觉比杨齐宣的头都大,互相砸着对方,发出“嘭嘭”的大响。   杨齐宣不敢看他们,生怕被拉过去砸得稀巴烂。   另外还有正在射箭的,用的弓又长又硬,也不知有多少石,拉开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嗖”的破风声中,箭矢射出,把箭靶轰然射碎。   “怎么样?”吉温问道。   “真不愧是千挑万选出的壮士。”杨齐宣心中蒙上了一片阴影,由衷地感慨道:“有此强军,府君何愁不能纵横天下。”   一边看着这些壮士们展示武力,一边卸了粮草,他们心惊胆颤地离开曳落河的营地,去见安禄山。   这日,安守忠正好也在这边,与李归仁聊着天。   “杨郎,你丈人让你过去拜见李将军。”   “啊?”   杨齐宣很害怕见到李归仁,怀着紧张的心情进了偏帐。   帐篷中本就不大的空间已被两個人挤得满满当当,安守忠已经算是很肥硕了,李归仁的身材却还要大一圈。这个突厥人黝黑的胡子像杂草一般长在下巴处,有着狼一样凶恶的目光。   “我昨天打了十轮,赢了五千多。”   李归仁的声音低沉且沙哑,汉话带着浓厚的突厥腔。见有人进来,他只是略略抬眼一扫,继续与安守忠说着话。   杨齐宣恭敬地侍立在安守忠身后,心中震撼不已,暗忖曳落河果然勇猛,一战能斩杀五千多人。   安守忠摇头道:“我就插皮啦,输了快有一千。”   “独孤问俗也赢了吧?”李归仁问道。   安守忠道:“他也赢了不少。嘿,那小子输得最多,有这个数吧?”   他比了个“七”字。   杨齐宣听着,心想昨日一战原来是有很多个战场,各军互有胜负,他却有些疑惑石岭关这边是如何铺开那许多兵力的。   李归仁用手指摩挲着下巴,杀气腾腾的模样,道:“下午再干几轮,啖狗肠,再让那小子输个底朝天!”   “好,杀他的锐气。”安守忠应和道。   这想必是在说薛白了,杨齐宣摸着嘴唇,感受着里面缺了的门牙,心想薛白真惨,遇到李归仁这么一个强敌。   “对了。”安守忠道:“这是我的女婿,杨、杨什么来着。”   他拍了拍脑袋,轻声埋怨自己记性不好,但也懒得继续再想,向李归仁道:“我这女婿技艺也不熊哩,下午让他跟你厮杀两轮。”   杨齐宣闻言大骇。   他看着李归仁脖子上的青筋,眼皮跳了跳,惶恐道:“不可,不可,战阵之事,小子毫不擅长,万万不能随将军去厮杀啊!”   “哈哈哈哈。”   李归仁哈哈大笑,之后,安守忠也捧腹笑了起来。这两人笑过,竟也不再理会杨齐宣,自顾自地继续聊天。   “与你说真的,这整个范阳军中,论技艺,那没几人能让我服气。”   “独孤问俗技艺呱,可他总喜欢赢大的,不行,该胡的时候就得胡。”   “没定数。”李归仁笃定地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权威,以那深沉的声音缓缓道:“昨天下午与你们打过之后,夜里我还与张通儒他们打了,赢了八百,我比他们那些读书的还会算牌。”   安守忠倾了倾身子,认真听讲。   “就说拆牌,七、九万你打哪个?”   “九万。”   “我不一样,我算牌的。你问问整个范阳,能从张通儒手里赢钱的有几个……”   他们说话口音很重,杨齐宣只能听懂个大概,但听着听着,却是渐渐意识到,这讨论的似乎不是行军打仗,而是骨牌?   杨齐宣很难相信一个凶狠的突厥大将对骨牌能有这样的喜爱以及深入的钻研,几次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等了一会儿之后,安禄山都还没来,牌局已经被摆上了。   “二郎来了,今日带了钱没有?”   走进偏帐的年轻人是安庆绪,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那小子”了。   安庆绪显然才刚睡醒,眼睛略微有些水肿,摆着手,苦笑道:“如今驻扎在此,无处可以调钱,请叔父宽限我些时日可好?”   李归仁竟不给安庆绪面子,依旧是威势十足的面色,道:“牌桌上有输有赢,赖账就没意思了。”   安庆绪无奈,犹豫了好一会儿,招过亲随吩咐了几句。   众人还以为他是派人去拿钱,不曾想,过了一会儿,两名绝美的少女被领了进来。   杨齐宣是爱美之人,当即就看得眼睛都直了,然而,她们却被引到了李归仁的面前,羞羞怯怯地站在那儿,让人心生怜悯。   “这是我才买回来的新罗婢。”安庆绪有些不甘,道:“困在这,得了钱也无处花,她们反而可以陪叔父解闷,且容我用她们来抵赌债,可好?”   杨齐宣眼馋不已,奈何李归仁的大手已经揽上了两个新罗婢的款款细腰。   “哈哈哈,二郎还是守信的,来,再打。”   安庆绪道:“让阿爷知晓了,他不敢与两位叔父说嘴,却一定要骂我了。”   “往日我打得也少,闷在这关城下苦等着,不打骨牌,怎打发时间?”   李归仁再次开始表达对安禄山不肯听他所言强攻石岭关的不满了,众人只好陪着他打骨牌。   但独孤问俗还没来,安庆绪遂看向杨齐宣,微微一笑,问道:“杨兄从关中来,想必牌技不俗,可露一手?”   杨齐宣用余光偷偷瞥了那两个新罗婢,有一瞬间昏了头,竟是想着也许能把她们从李归仁手中赢下来呢?   “那就听二郎安排。”   “哈哈,这会儿敢上‘战场’了。”安守忠大笑,当先起身走向牌桌。   ***   手指触摸到玉质温润的骨牌,如同有甘泉滋润了心灵,杨齐宣终于忘了自己身处于豺狼虎豹之中,他仿佛回到了繁华的长安,沉浸于牌局。   原本让人感到煎熬的时光,由此变得易逝了。   天黑下来,两名新罗婢乖巧地点起了火烛,接过士卒们送来的烤羊肉,用小刀切成小块,分给牌桌上的四人。   “杨郎请用。”   杨齐宣听着那轻柔的细语,心都要化了,伸手接过筷子时差点摸到了那婢子的手,但,当着安守忠的面,他一定是不敢的。   当年的李林甫可怕,眼前的安守忠更可怕。   “碰。”   他收回心神,只见安庆绪又打了一张牌让李归仁碰了。   “胡了!”   杨齐宣抢在李归仁摸走那张牌之前,推倒了他的牌。   他浑然没有留意到李归仁抬眼一瞥,显出的眼神是那般骇人,只顾着算他还有多少筹码。今日他赢得不少,足够安庆绪再送他两个新罗婢的了。   可惜,李归仁也是赢家,今日又是安庆绪输得最多。   “囊中羞涩啊,杨兄,可否容我回了范阳,加倍付给伱。”   杨齐宣虽然色令智昏,其实明白不可能在他们手里搞到美婢,温文尔雅地应道:“无妨的,打着玩罢了。”   “一道走吧。”   “好。”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营地里静悄悄的,士卒们大多数都已睡下。   两个年轻人出了帐,远离了帐篷,安庆绪忽然低头笑了笑,道:“杨兄放心,你想要的,我懂,到时悄悄送给你。”   “啊?”   夜风吹来,杨齐宣打了个激灵,身上寒毛竖起,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吓得脖子都僵了,转头向安庆绪看去,却见到一个略带些淫邪之意的眼神,方知安庆绪该是要给他送个外室。   “那,多谢二郎。”   “我与杨兄一见如故啊。走,到我帐中再喝几杯。”   “好啊。”   杨齐宣感受到安庆绪拍在他背上的手是那般有力,这才反应过来,安禄山的这个二儿子绝不是一个败家的傻瓜,相反,其人很有心机。   其实,忻州就可以兑钱。杨齐宣过来之时,还在忻州与丰汇行分号的人悄悄碰了个头,知道那里钱币、皮货、花椒储备丰富。   安庆绪是故意输牌,往李归仁这种大将身边塞人。   这本是长安官场上最常见的手段,杨齐宣自己也是深谙此道的,然而安庆绪的厉害之处在于表现得自然而真诚。   “二郎也是一个上进的人啊。”   “上进?”   “这是长安官场上一个时兴的词,乃是薛……”   “咻——”   忽然,北边的天空上绽出一团璀璨夺目的光彩。   安庆绪还是初次见这场面,抬头一看,当即定在了那儿,瞳孔映着那美丽的画面,喃喃道:“那是什么?”   “是烟花,你知道薛白吧?他……”   “我知道!”   安庆绪登时大惊,连忙转身往安禄山的营帐狂奔而去,嘴里还骂了一句。   “啖狗肠,他的援军到了。”   “二郎,怎么了?”   安庆绪没有回答,前方,安守忠、李归仁已经从帐篷里奔了出来,喝道:“发生了什么?!”   “北边!”安庆绪带着怒音喊道:“烟花是从北边点起的!”   “敌兵绕到我们背后了?”   “我更怕是他们有援兵来了。”   杨齐宣道:“也可能是他们派人到北边放了烟花嘛。”   安庆绪听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回头看了他一眼,讶异于他竟能在这混乱的情形下提出这种常理之外的设想……倒真是个将才。   一般人还真是没这么快能反应过来。   “也是,都冷静些。”安庆绪道:“先保护好我阿爷。”   远远地,有喧嚣声传了过来,好像是曳落河大营那边的动静,有人用胡语喊着什么,听不太清。   李归仁往北边赶了十余步,倾耳仔细听去,渐渐地,终于听清了。   “敌袭!”   李归仁当即酒醒了过来,怒不可遏。   他早就说了,要强攻石岭关,那些人偏偏要等朝廷下旨杀王忠嗣。现在好了,让那些废物一般的敌兵抢了先手。   “吹号角!曳落河军听我号令!”   “呼——”   ***   听着那号角声,燕惟岳脑子里不由想到了一句诗。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他很喜欢这首诗,可心里却不时闪过一个疑惑,雁门之役分明是在春天,可为何薛白写的是“秋色”呢?   前方,一团篝火映在了眼中,燕惟岳回过神来,不再去想这些小事。   很奇怪,分明是最凶险的时候,反而会有些无关紧要的思绪。   “踏营!”   一队队骑兵抛出套索,挂住了栅栏,驱马向后拉着,将那栅栏拉倒在地,轰然巨响。   紧接着,后面一队骑兵已经挺着长槊冲向那些营帐。   “杀啊!”   有兵士从帐篷里冲了出来,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们个个身材高大强壮,气势凶猛,但休息时并没有披甲。   安禄山精心为他们锻造的盔甲此时大部分都被留在了营帐当中。   于是,强壮的肉体撞上了长槊,血挥洒而出。   但这支遇袭的军队是曳落河,他们是勇士,有个别勇士竟是在这样的冲杀下敏捷地闪躲过了长槊的攻击,扑倒在地上,打了个滚,从靴子里摸出匕首,扎向马腹。   “咴!”   战马悲嘶,倒在地上。像是树林中有一棵树被砍倒,砸起漫天落叶。   曳落河军的勇士就是这般强大,这种反抗,难度不亚于用匕首砍倒一棵树。但是,这种个人的勇武,在今夜的袭击当中,似乎不太够用。   “噗。”   后方补递上来的一根长槊,刺死了这个万中挑一的勇士。   云中军踏着鲜血,有条不紊地前进。   之后,王难得策马提枪的身影出现在了火光中,战场上的他,浑身上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煞气。   ***   “谁杀来了?!”   李归仁终于赶回了曳落河大营,抬头看去,隔着那连成一片的帐篷,对面火光通明。   好在,八千曳落河没那么快溃败,惊醒了的勇士们已经开始披甲。   李归仁也赶回他的帐篷披甲,同时,他的掌书记独孤问俗迎了上来,答道:“将军,好像是云中军。”   “什么?云中军怎会出现在这里?蔡希德暴死在雁门关了吗?!”   独孤问俗沉默了一会,应道:“突然遇袭,没时间查。但今日只有吉温从忻州运粮过来,云中军很可能是打着护送粮草的名义,尾随吉温的队伍而行。”   “去拿下!”   “我还没有证据。”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证不证据。”李归仁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将,不是朝堂管刑讯的官员,处事十分粗暴。   几句对答的工夫,他已披上了盔甲,感到胸前有些硌人,原来是怀里还有许多打骨牌时的筹码,他一把甩开,忽然想起了一事。   “云中军?我儿子呢?”   独孤问俗行礼道:“只怕是……不测了。”   “插皮!”   李归仁恶狠狠地怒骂了一句,提刀出了帐篷。   “勇士们!不要乱!骑马散开,杀敌人!”   他的指挥很简单,因为他麾下的勇士每一个都有高超的骑术、箭术,且作战勇猛。只要能让他们在遇袭的慌乱中镇定下来,他们一个人能抵十个人。   那八千曳落河就是八万大军。   “咚!咚!咚!咚!咚!”   这边还在安抚军心,南面的石岭关上已是鼓声大作。   独孤问俗当即变了脸色,道:“王忠嗣也杀出来了。”   “来得好!”   李归仁竟是不惧,反而狞笑道:“我们不是一次偷袭就能击败的,撑到天亮,我斩杀王忠嗣!”   ……   这个夜晚充斥着血与火的混乱。   李归仁知道他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麾下的勇士死了很多,且死得并不值当。   但他们的大营就像是一个大胖子,是不会被两个小孩前后跑来一顿拳脚就推倒的。   总之,损失有,也许还不小,但不至于太快败亡。   一个个战士倒了下去,不知损失了多少性命之后,一抹鱼肚白终于出现在了东方。   阳光照在李归仁脸上,他已满脸是血,却是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   太阳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能够驱散夜袭给整个范阳军大营带来的恐惧。如此,大军才没有完全溃败的风险。   而他也终于可以放手组织反击。   “反击!”   李归仁呐喊,喝令曳落河先冲杀王忠嗣部。   一整夜,曳落河是受到最多攻击的一支军队,云中军、天兵军极有默契地对它形成了前后的夹击。   因为是处于被夜袭的状态,安禄山麾下其他军队并不能且不敢对它进行支援,能在混乱中稳住军心、拱卫安禄山,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如此,自然是曳落河军的的损失最大。   李归仁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是他儿子在王难得面前狠狠地吹了牛、把曳落河夸成天下无敌,王难得觉得不歼曳落河,便平定不了安禄山叛乱。   至天明,李归仁收拢起来的曳落河军只有三千余人。   他一边派人去请安禄山下令全军攻王忠嗣的大旗,一边做着最后的动员。   “勇士们!你们是最好的!”   在他身后,独孤问俗还在艰难地组织防线,阻挡着王难得一轮又一轮的冲锋,每一刻都有勇士倒下,但他们确实是最好的,体魄、技艺都是精挑细选的。   连成了尸体都比别的尸体更硕大。   相比起来,天兵军驻守北都、养尊处优;云中军刚换的主将,指挥不顺。如果不是偷袭,他们根本不堪与曳落河一战。   “你们是东平郡王的养子,花费在你们每一个身上的钱,能够养十个普通的兵士!现在,你们养父最大的敌人就在你们面前,该做怎么?!”   “杀!杀!杀!”   曳落河军终于爆发出震天的呐喊。   在被夜袭之后,没有溃败,反而能够反击,放眼天下,只怕没有几支别的兵马还能做到。   像是一盆水被泼出,勇士们策马向王忠嗣的大旗倾泻而去。   “轰!”   前方的战场上,忽然爆发出了巨响,有奔腾中的曳落河军勇士,连人带马被地上的炸药包炸得四分五裂。   这对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他们,又是心灵上重重的一击。   ***   飞溅的血肉在眼前落下,王忠嗣抿着唇,目光克制,望了一眼安禄山的大旗,衡量着能否击败曳落河,以及击败曳落河之后还能否击败安禄山。   他承认这一战有非常多运气的成份,如果王难得没来,他也已经派人绕到反军大营的北面去放烟花了,期望吓得敌人心虚,然后发起夜袭。   好在,薛白一直以来做了很多的准备,王难得还是奇迹般地赶到了。   王忠嗣很多时候都觉得,薛白是他的一个福星,若没有薛白,他也许早几年就死在某桩大案里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圣人的诏书比战鼓催得还急,一天、两天,他必须尽快击败安禄山。   这又是他运气非常不好的一方面,若依他们的原计划,王难得抵达之后,本是还有一个协调、准备的过程,而非这般仓促一击。   另外,天兵军的战力确实远不如朔方、河西、陇右的兵马,北都太重要,反而使得驻军缺乏战斗经验。   战况并不理想,没能一夜击退反军。   天亮了,留给王忠嗣的时间并不多。   他忍着喉咙里发痒的感觉,没有咳出来,而是以发酸的手臂,高高举起了他的长刀。   然后,利落地一踢马腹,驱马上前。   “节帅?”   还在等王忠嗣命令的旗令兵一愣。   薛白策马赶上前,提醒道:“我们还有炸药包。”   “太慢了,士气不可缓。”王忠嗣喉咙里有痰或血,声音不畅,干脆喊道:“随我杀敌!”   现在是天兵军士气最高之时,但等炸药带来的震慑力过去,将不再有任何提振士气的手段了。他必须趁热打铁,尽快打出战果。   战机转瞬即逝,绝不容犹豫。   这是名将对战场的敏锐感受。   薛白迟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跟着策马而上。   “随节帅杀敌!”   旗手连忙举着旗跟上。于是,天兵军士卒激动之下,忘了自身战力的差距,跟着旗帜,迎上了向他们杀来的曳落河军。   那杆旗上的“河东节度使”字样如今其实已经名不副实了,但王忠嗣还是当年兼任河东时那个人,他病弱了很多,却更加无畏了。   犹记得,开元二十一年,王忠嗣被调到河西,领着数百人去偷袭吐蕃军,结果恰好遇到吐蕃赞普在郁标川练兵。当时所有人都劝王忠嗣暂退,可王忠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提刀便冲向了数万人的吐蕃大军……   那正好是二十年前了。   王忠嗣无比怀念自己二十年前的风采。   “杀啊!”   他大声地呐喊出来,看向对面的敌军,想到那是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军队,心中反而热血沸腾。他就喜欢面对最强大的敌人。   双方针锋相对,尘烟飞扬。   ***   与此同时,石岭关以南的官道上也是尘烟飞扬。   驿使跨着骏马狂奔不已,高声大喊着。   “五百里加急!”   这是第二道召回王忠嗣的文书,而在数十里之外,还有第三道、第四道…… 第409章 心急   太原。   衙署的公廨中响起了一阵“咕噜噜”的声音,还伴随着一些恶臭气味。   杨光翙努力夹紧了两腚,因为太过用力,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桌案上,暗黄色的茶汤已经一不小心挤出来了些,舀汤的仆役连忙兜住沫饽,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茶香与恶臭混合着,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就让府尹去吧。”有官员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目光似有似无地瞥向了站在杨光翙身后的刁丙。   其实大家都看得很明白,杨光翙就是被挟持了,薛白、王忠嗣正在挟府尹以号令太原府。之前怕惹上事,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当不知道。可现在,圣人的诏谕已经下来了,他们不能再装下去。   那么,刁丙的刀已经阻持不了他们立功搏前程,他们大可以动武,哪怕伤了杨光翙也无妨。   “不错,好歹让府尹更衣吧。”更多的太原府官员开始对刁丙施压。   杨光翙听着这些仿佛是为他好的话,深知他们随时要动手了,到时第一个死的只怕是他。   他心中发苦,努力压下了腹中的绞痛感,转过头低声哀求道:“老夫肠胃不好,近来吃了太多脏东西,真憋不住了。”   刁丙扫视了一眼堂中众人的反应,道:“府尹请。”   杨光翙连忙起身,趋步快走,出了公廨。   一般而言,府署中的高官多是用马桶,且有专人清理。只有下人杂役才会到西北角又脏又臭的茅房里去。但此时杨光翙要的就是借机远离是非,遂一路直奔茅房。   “快快快快。”   危险迫在眉睫,可他根本无法思考,大脑只能接收到肠胃的不停催促。   与此同时,有高呼声远远传来。   “五百里加急!”   急,很急。   杨光翙几乎是以恶虎扑食般的动作冲进茅房,在这之前,他已经解掉了腰带,撩起了下摆。   “噗噜噜噜噜。”   恶臭放肆飘散,把意图跟进来的刁丙熏得连退了两步。   杨光翙立即起了半身,把门关上,栓子拉牢。这一刻,他终于松弛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肠胃中的搅动感已卸去,他还有了安全感。   大概一柱香的工夫,刁丙在门外催促道:“你好了没有?!”   “不、不行,还差一点!”杨光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两个溺桶搬到门边抵着,大喘着气道:“快、快了。”   此时,竟再次有了高呼声。   “五百里加急!”   杨光翙不用猜都知道那加急文书上会是什么内容,想必此时太原府的官员们已经接旨,并且商量好了。   果然,不多时就有密集的脚步声与吆喝声传来,是太原官员带人来了。   “出来!”刁丙也意识到事态紧急了,开始踹门。   杨光翙才不可能出去与他一起送死,顾不得脏,死死顶住。   “嘭、嘭!”   刁丙脚力甚巨,踹得抵在门上的溺桶晃荡起来。   杨光翙大骇,为保性命,他惊得坐在地上,用脚抵着粪坑边缘,用背抵着溺桶。踹门声中,恶臭的屎尿溅了他满身都是。   他这辈子还没这般狼狈过,不由大哭道:“饶了我吧,求你饶了我吧!圣意来了,便是我愿意听你们的也已经没用了啊!”   “开门!”刁丙怒喝。   “他们在那里!”太原官员的呼喝声更近了,已然赶到了院子附近。   “反贼挟持了府尹,快救出府尹!”   “救府尹!”   那被踹得咣咣作响的木门外忽然没了动静。   杨光翙知深薛白派来的这寥寥几人显然挡不住满城的官兵、差役,也许已经被杀了?   活该。   过了一会,那木门外又传来了晃动,有人问道:“府尹?你在里面吗?”   杨光翙连忙起身,贴着门缝往外看去,见院中已只剩太原府的官吏差役了,方才敢开了门。以恶臭满身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   “本官、本官。”   他吸了吸鼻子,平息着心绪,重塑着一方大员的威仪,高声说了起来。   “本官不愿附逆!故而宁沾污秽,忍辱负重,也要把打探到的消息递与朝廷!”   “府尹,圣意到了,责令太原府立即平息变乱、把王忠嗣押遣回长安。”   “尔等放心。”杨光翙道,“本官一定谨遵圣意,今日便调兵遣将。”   “府尹能保证不会再次包庇吗?”   杨光翙脸一板,叱道:“你知道本官在敌穴里打探到了什么吗?!等到了石岭关,自有你向本官赔罪的时候。”   对于太原府大多数官员而言,只要遵守了一道接一道的旨意、不被牵连,这就是最好的情况。太原府尹能够带头揽下这桩麻烦事,也好。   因此,并没有人出列质疑杨光翙。   唯有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随着又一句“五百里加急”,第四封文书也到了。   时间紧急,众人当即开始安排,一则关闭太原城,以防反贼杀来;二则派遣信使,勒令石岭关诸将士不得随王忠嗣造反;三则调遣太原城驻军,准备武力平叛……   风拂过杨光翙的官袍,依旧飘起恶臭。   这在他看来是他的功勋,他是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不畏艰险的精神,从恶徒的刀下逃生的。   有些官员见此一幕,却是在心中不值。   王忠嗣一世英雄,难道要落在这样一个于屎尿中打滚的小人手上吗?   ***   太原城内。   刁庚眼见刁丙带人撤出了衙署,连忙接应上去,道:“阿兄这就退了?”   “嗯,长安催促太急了。”刁庚边走边道,“再不走我们死在这里。”   “多少再为郎君拖延些时间。”   “郎君说过,若事不可为,让杨光翙那個软蛋继续当太原尹,好过换了旁人。”   兄弟二人脚步匆匆,但没有离开太原城,而是七拐八绕地穿过了大街小巷,进了一间酒楼,换作了豪客装扮,登上高阁,往城门望去。   在中午之前,已能看到有一队队兵马出了城,往北面赶去。   那是奉行天子圣意,去平定王忠嗣之叛的了。   ***   “你去,射杀了王忠嗣!”   石岭关战场上,李归仁召过了一名黑水靺鞨部的射生手兀儿,抬手一指。   兀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目光四下一扫,很快看中了一处有利地势。那是在山道旁的一处陡峭的山崖,与战场正好有五十余步的距离。   他当即驱马向那边冲去,驰骋的过程中还张弓搭箭,射落了两个唐军士卒。   赶到山崖下方,他纵身一跃,用手指挂住崖壁上的凸起处便开始往上攀,灵活得像一只山猿。有时上方分明已经没有落脚处了,他手指摸索一番,找到能容得下他三根手指捉住的小裂缝,竟也能把自己整个身体撑上去。   黑水靺鞨部落势力弱小,兀儿更是曳落河中最矮小的一个。他能够经过千挑万选进入曳落河,便因他有着不一般的实力。   “嗖。”   有唐军箭手发现了他,向他射来了箭矢。   兀儿正好在往上荡,听到了破风声,连忙侧身避开,背上的箭篓里的箭便掉落了下去。   他连忙伸出一只手捞住一支箭,叼在嘴里,迅速攀上山崖,解下背着的弓,锐利的目光寻找着王忠嗣。   ***   王忠嗣感受到了安禄山的犹豫。   石岭关前的地形并不利于大军摆开,更适合小股作战,再加上王难得擅于从万军众中取敌将首级是出了名的,所以,安禄山并没有把所有的兵力派上来,范阳军在战场上的主力一直是擅于单兵作战的曳落河。   “提醒王难得。”王忠嗣道,“让他冲击安禄山的大旗。”   薛白得了军令,当即让人放了一颗烟花,“咻”地飞入天空中,绽开来。   白天,那光彩并不显眼,却能够让人看到、听到它是在何处炸开的。   “嘭。”   战场上每支军队都留意到了它,很快就有号角声响起,作为对王忠嗣的回应。   原本正猛烈攻击曳落河后方的云中军当即转头攻安禄山的本部,使得曳落河所受到的压力顿减。   李归仁权衡利弊,认为云中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造成杀伤、威胁到安禄山的安危;而曳落河却可集中兵力,全力击败王忠嗣。   于是,曳落河军中也响起最后的冲锋号角。   李归仁抬起头找了找,发现兀儿已攀上西边的山崖,成了一道小小的黑影。他眼珠一转,连接下了几道军令。   此起彼伏的号角中,李归仁的将旗也开始往前移,且渐渐偏向了西边。   旁人知他是个内附的突厥人,再加上看他似粗犷的形象,往往以为他是莽撞的、有勇无谋的,但错了,他实则是打骨牌时比读书人还能算计的人,颇有心机。   他此刻就是在以身相诱王忠嗣。   果然。   王忠嗣很快就中了计,亲自率部往这边杀来。   李归仁微微冷笑,下令让力士举起盾牌、组成阵列阻住唐军的攻势。   双方主将相互逼近。   战事到了将要分出胜负的时刻。   ***   与此同时,石岭关的南面,已有愈发多的兵马赶了过来。   这是奉了旨意前来平定王忠嗣叛乱的太府驻军。   留守石岭关的管崇嗣已经把能够派出去的兵力全都派了出去,再遭遇这种变故,匆匆让两个士卒挟持着张宪到南边城墙去安稳局势。   “我是天兵军使,张宪,都听我说,反的是安禄山!”   喊声传到城下,这一次来的将士们却都无动于衷。他们之所以能被选择派来,自然是把倾向于王忠嗣的将领都排除在外了,何况这次是圣人的圣意。   “张宪已经被挟持了!”杨光翙连忙大喊道。   若问本心,杨光翙肯定是不愿意亲自带兵前来的,他当然想要守在更安全的太原城内。可他一个新任的府尹,又有过被反贼控制的经历,这种事情已由不得他选。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挟持?   “张宪!圣人已连下了四道旨意,别再助纣为虐了!”   杨光翙自己脱离了虎口,便反过来不断地给张宪施压。   “你是天兵军使,下令让伱的士卒打开关城城门!否则,朝廷便要追咎你附逆的大罪,想想你的家眷,你的妻子儿女吧!”   由此,张宪被逼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他站在城墙之上,众目睽睽,若不下令,那真是万人亲眼所见的反贼了。   他身后的两个陇右兵当即道:“下令,让他们退后,否则就放箭了。”   “这……”   张宪额头上汗水不停沁出,他觉得自己运气真差,竟被逼得做这种该死的选择。   “所有天兵军听令!”   他终于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开城门,奉旨平叛!”   喊出这六个字的同时,他一矮身,试图以灵活的身手躲过身后的两名陇右士卒。   可惜,近两年的酒肉让他变得臃肿不堪,身手与“灵活”二字根本毫无关系。   “噗。”   一名陇右士卒挥刀斩下,利落地斩在张宪的大腿上,将他砍倒。   另一名士卒见了,知道当众行凶,怎么做都没区别了,干脆一刀搠去,把张宪搠死在地。   “快开城门!”杨光翙当即扯着嗓子大喊道。   他很聪明,方才到现在,刻意没说要对付王忠嗣,只说奉圣谕平叛。   若没有张宪严令,守在石岭关城中的天兵军一般不会阻止南边来的友军支援。   如此,关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杨光翙反而勒马退了数步,以免遇到危险。   “奉圣谕,立刻羁押王忠嗣回京,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   “杀!”   在王忠嗣的率领下,出城平叛的天兵军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像洪水冲刷而来,袭向李归仁的旗帜。   一旦曳落河落败,王忠嗣就会与王难得合兵,驱溃兵冲击安禄山的本阵。   他已经预感到了胜利。   忽然。   “咚!咚!”   缓慢而沉重的鼓声传来,与长安暮鼓是一样的节奏,这是王忠嗣与管崇嗣约定好了的,倘若到了控制不住形势的时候,得用鼓声提醒他。   王忠嗣回过头,愣了愣,心想圣人太心急了,这种情绪通过五百里加急文书影响到了战局。   就是在他走神的一个瞬间。   “嗖。”   一支利箭鬼使神差地射来,直冲王忠嗣的面门。   这一箭太快、太准,是能够射中大雁眼睛的一箭,王忠嗣还想侧头躲过,可已来不及了。   “噗”的一声,血珠溅起。   王忠嗣那跨在战马上的高大身影中箭之后当即俯扑了下去,消失在敌军们的视野之中。   “节帅!”   “节帅!”   ……   山崖上,兀儿习惯性地想要两支箭连发,手一摸背后的箭篓,却是摸了个空。   他朝唐军大旗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不见了王忠嗣,遂干脆利落地离开,从另一面翻下山崖。   另一边,李归仁一直在观察着,亲眼望见了王忠嗣中箭倒下的情形,大喜过望。   “王忠嗣已死!”   范阳军中这些人盼望王忠嗣去死,已经盼望了很多很多年了。   天宝三载,因雄武城一事,双方结怨。天宝六载,安禄山联络李林甫开始陷害王忠嗣……至今,他们并不是没有成效,王忠嗣的死讯至少传了三次到范阳。   然而,这个本该早就死掉的人却还活着,像是有上天庇佑一般。   失去了圣眷,失去了兵权,受伤,生病,被幽禁,奄奄一息,可王忠嗣就是还顽强地活着,顽强到让他们疲倦、丧失了信心。   终于,今日王忠嗣终于死了。李归仁真的喜不自禁,他相信他的同袍们也一样高兴。   “王忠嗣已死!”   还记得去岁,安禄山讨伐契丹就是这么败的,世事轮回,今天轮到王忠嗣了……   “啊!”   河东节度使的大旗下,忽然有人重新在马背上坐了起来,满脸是血,但显然就是王忠嗣。   一支箭矢插在他的脸颊上,从他的左脸刺入、右脸穿出。   他却还没死,当着众人的面,用刀削掉了箭羽,直接将脸上的箭拔了出来,高扬在手中。   “杀!”   那声音变得很奇怪,空洞、含糊,仿佛让人能听到血泡在嘴里破掉了,可它却带着生命的力量。   “杀!”   连薛白也被王忠嗣所激励,一瞬间忘掉了他与这世间所有人不同的自我认知,策马随王忠嗣冲了下去,手中的长槊撞在一面盾牌上。   持盾的是一个曳落河军中的壮士,论力气显然要比薛白大得多。   可这壮士对上薛白凌厉的眼神,竟是退了一步。   曳落河原本就不整齐紧凑的队列当即更散了一些,唐军士卒瞬间便攻破了他们的阵线。   “噗噗噗噗……”   战场相逢,捉对厮杀,胜者生,怯者死。   曳落河有壮士,天兵军却在主将的激励下有了壮胆。   “杀!”   王忠嗣每喊一声,血都从他脸颊上的两个大洞中涌出来,显得甚是骇人,但正是这种凶恶的形象,杀破了曳落河的胆。   他一夹马腹,亲自杀向李归仁的旗帜所在,挥刀下劈,将一名守着旗帜的壮士劈成了两瓣。   一杆旗帜倒了下去。   精挑细选的八千曳落河壮士,未举兵就已傲视天下,可他们的旗帜却是在第一仗就倒了下去。   在王忠嗣眼里,若没有严格军纪,就不是一支真正的军队,而这些所谓的壮士,吃穿用度都过于好了,中看不中用。   ***   “圣谕,立即押叛贼王忠嗣回京!”   石岭关内,尽是这样的高喊,太原官兵们一边喊着,一边冲上城楼。   杨光翙反复确定过,石岭关已经完全由他控制了,只剩管崇嗣还守着北面的城墙。   他连忙指使官吏们到原本关押着他的屋子里,当众把他藏好的告密信取出来。   “都看到了?!”   杨光翙扬眉吐气,朗声道:“本官心怀忠贞、忍辱负重,这就是明证。”   “府尹果然是国之栋梁,忠肝义胆,光照千古!”   “汉之苏武持节十年,不辱君命。府尹之忠义等同于苏武,而智慧更过之。”   杨光翙得了奉承,心中得意,意气风发。   他终于又回到了太原尹的心态来考虑问题,听得北面的动静,让人打探了回来一报,得知那边竟是在打仗,不由吓了一跳。   如此,当务之急,必然就是要稳住安禄山。   偏是管崇嗣守在北面城墙,不让他遣使去主持局势。   待官兵攻上城墙,包围了管崇嗣,他便躲在盾牌后过去,喊道:“呔,那恶将,我等奉圣谕至,还不速速就擒,向圣人请罪!”   管崇嗣正带着最后的心腹站在城头上看着北面,扬起手中的陌刀,头也不回地喝道:“谁敢上来!节帅浴血奋战,你们呢?”   杨光翙双手一拱,朝天一揖,道:“我沐浴皇恩,奉旨而为。”   管崇嗣吸了吸鼻子,道:“我看,你是沐浴了一身的屎吧。”   “粗鄙。”杨光翙当即大喝,“拿下!”   “……”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却是盖了过来,盖住了他的吆五喝六。   他不由转过头看去,见到那杆“河东节度使”的假旗帜招摇着,领着出城的天兵军以横扫天下的气势往前杀去。   ***   王难得还在艰难地冲击安禄山的本阵,却被安守忠、安庆绪的兵马阻住。   这是很危险的战术,因为他的云中军此时就是处于曳落河的营地中,西南边是被他们偷袭的曳落河军,北边则是安禄山的本阵,很容易受到夹击。   一旦王忠嗣那边战败,云中军势必也会被全歼。   也就是当年随王忠嗣作战的旧部,才敢如此冒险。   “将军,看!”   忽听得李晟喊了一声,王难得勒马看了一眼,只见曳落河的大旗已经倒了下去。   “不愧是节帅。”   王难得喝道:“传我命令,整理阵列!”   云中军当即令旗摇摆,停止了攻势,任由曳落河的败军从他们侧边撤退。   安守忠、安庆绪麾下兵马也迅速拉开距离,以防被败军冲散。   双方互相放箭。   终于,王难得看到了属于王忠嗣的那杆大旗,一时间不由心潮澎湃,他并不管上面写的是四镇节度使还是什么,他只认王忠嗣。   多年未曾一起杀敌,他们却很有默契地指挥着兵马,合兵一处,向着曳落河部掩杀上去。   “节帅!”   “节帅!”   王难得在呼喊、李晟在呼喊,陇右来的将领们纷纷呼喊,而云中军当中也有许多人跟着大喊,因为他们也曾是王忠嗣的旧部,曾随他扬威漠北,这就是威望。   而与这些呼喊声相应和的,是一声尖锐而悠长的鸣金声。   安禄山不等王忠嗣杀到面前,竟已下令撤军了…… 第410章 诗言志   忻州。   喧闹声传来之时,薛岿正紧张兮兮地坐在酒楼上与李白对酌。   “先生听到了吗?”他压低了头上戴的毡帽,用手挡着脸,往窗外看去,只见商旅百姓们从城门外涌进来,“他们在喊打仗了。”   “走。”   李白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剑,当即下了酒楼。   “先生,我们去哪?”   “看,我没结帐。”   “啊?”薛岿不明所以,“那我去结。”   话音未落,李白已扯着他大步挤进人群,他匆匆转头一看,见那几个保护着李白的汉子已被酒楼小二拦住,丢了一串钱迅速又跟过来。   他们逆着人群,艰难地向城南而行,一路上感受到的都是战争带来的恐慌,天下承平已久,哪怕是忻州这种离边塞不算太远的城池也已没了战乱的记忆,故而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混乱的、迟滞的。   待他们赶到南城城门,城门还没有闭上,守城卒其实是想关门的,可惜完全没有经验,这会儿只好暴怒地大喊道:“不许再挤了!再挤进来,杀!”   既不让挤进城,李白就挤出去。这绝非易事,薛岿的靴子很快被踩掉了,胸膛仿佛都要被挤扁,有片刻工夫觉得自己要在人群中窒息而死。   终于,他们挤出了忻州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往前走了一段,身后传来“嘭”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叫喊。   “放我们进去!”   那是城门已被关上了。   薛岿不由道:“先生,你那些同伴没能挤出来。”   “若让他们跟上了,岂还能容我们到战场上去杀敌。”李白得意道,他竟还保持着昂然与洒脱之感,整理着衣裳,把长剑挂回腰间,道:“走吧。”   “去哪里?”   “从军。”李白的语气随意,仿佛是说要换一家酒楼喝酒,“前阵子,我们做了一桩大事,助云中军王将军绕到了太原,哦,具体的就不与你说了,我看今日情形,王将军必是已胜了,我打算前去寻他,自荐到云中军幕下。”   “啊?先生不是连翰林都辞了,怎会想去云中军幕府任职?”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薛岿惭愧道:“我是说,我们没有盔甲、马匹,这兵荒马乱的,要是……”   “你不是老兵吗?”   薛岿还想再说,李白已然迈步而行,只留下一个放荡不羁的背影,浑然不像是个年过五旬之人。   说起来虽是很冒险的事,李白却并不莽撞,早已留心了地势,知官道边有一座南山,正可远眺。他带着薛岿爬上山峦,果然见到了南面有尘烟远远而来。   “真是安禄山的败军,今日当诛此獠!”   “云中军追来了!”   薛岿看得心驰神往,恨不得投身至追兵当中参战,为薛直将军报仇。   忽然,他余光中似乎看到了盔甲的反光,脑海中甚至浮起了诗句,是那句“甲光向日金鳞开”。   他眯起眼,观察着东南方向处于官道另一边的树林。   “好像是有伏兵。”薛岿语气有些迟疑道。   “何处?”   李白顺着薛岿所指的方向,往那树林看去,过了一会,太阳从云朵中出来,阳光照耀下,粼粼的光亮从树林的缝隙里透了出来。   再回看官道,安禄山的败军正马不停蹄地从南山下方奔腾而过,经久不停,伏兵却没有动手,可见是范阳一方的人马。   而官兵也已经快要追至,离伏兵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随我来!”   李白当即往山顶上跑去。   ***   树林中,趴伏在地上的战马打了个响鼻,想要站起身。   一只手掌放在了它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战马于是被安抚住了。   它的主人是一個中年男子,脸颊轮廓分明,眉宇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显得深沉而刚毅。他是安禄山麾下的经略军使,崔乾佑。   崔乾佑在范阳诸将当中显得有些孤僻,独来独往,不爱与人说话。他似乎没有太多朋友,因此就连同袍们也不太知道他的来历,只能根据他的姓名、谈吐,猜测他也许是出自博陵崔氏的破落门户。   毕竟“乾佑”这个名字太大了,一般人家的孩子往往镇不住、不敢起。崔乾佑的气场却是镇得住,他的志向就有乾坤那么大。   今日,崔乾佑并非是奉了命令来设伏的,他是前来支援安禄山,恰听到士卒禀报了石岭关一战的情形,临时进行了埋伏。   能让兵士在这种情况下有条不紊地进入树林,足可见他的统率能力。   他蹲在灌木丛中,只显出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神,只见安禄山麾下还成建制的兵马赶过之后,奔来的便是曳落河军的溃兵了。   崔乾佑其实心里一直就看不上曳落河,在他眼里,把一群千挑万选出来的壮士聚集起来、收为义子,这不叫军队。他眼里的军队是恪守命令的纪律,是主将一句话就能让士卒无畏赴死的权威,军队应该是冰冷的。   一群废物从眼前跑过,再往后,云中军追杀上来,为首者是一个手持长枪的骁将,身披全副银盔,非常有追击溃兵的经验,偶尔才出枪杀人,引领着士卒们驱赶曳落河军。   “将军,那就是王难得。”崔乾佑的部将能元皓凑上前来,小声道:“我们杀过去吗?”   崔乾佑没说话,以示拒绝了能元皓的提议。他的胃口更大,要全歼了王忠嗣的兵马,而不仅仅是保下安禄山。   官道上的喊杀声掩盖了树林里的杂响,范阳经略军的士卒们已经纷纷举起了弓弩,张弓搭箭,锋利的箭矢对着云中军的将士。   忽然。   “呜——”   频率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云中军停止了前进。   崔乾佑十分意外,立即向王难得望去,只见王难得已经勒住缰绳,转头往他这个方向看来。   “被发现了?”   崔乾佑心中疑惑一闪而过,毫不犹豫下令道:“放箭!”   ***   “看!”   “看!”   南山的山顶上,薛岿光着膀子,正在拼命地向山下呐喊着,喊声回荡在天地之间。   在他身旁,李白正高举着一根竹竿奋力挥舞着。   竹竿上的布被风吹得招展开来,呼呼作响。   “呼,呼,我挥不动了。”   “我来!”   薛岿声音沙哑,从李白手里接过竹竿,大力挥舞。李白则累得坐在山石上,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脚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毛笔。   山石的凹陷处里,则是他方才以这山石为砚,磨出来的墨水。   “先生,他们真能看到吗?”薛岿问道。   “能!”李白喘着气,还未缓过来。   “我怕太远了。”   李白咧嘴一笑,哈哈道:“我知军中有一物,名叫‘千里镜’,他们一定能看到。”   “好!”   薛岿于是挥得愈发卖力。   在他脑袋上方,那招展的布袍上写的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伏”字。   ***   千里镜里,一个“伏”字一闪而过,薛白竟是在瞬间就认出了李白的笔迹。   “有埋伏!”他大喝一声,第一时间就下令鸣金收兵。   鸣金声传到前方。   王难得看向树林,当即意识到了危险。   “放箭!”   树林里响起了暴喝,与此同时,箭雨当即向云中军袭来。   若此时王难得麾下统领的是河源军的士卒,必然是如臂指使,能够立即掉转方向。但他初来云中,指挥得必然没有原先顺畅,打顺风战时还好,一旦有意外,士卒们便有些反应不过来。   ***   “击杀王难得。”   随着崔乾佑的一道命令,能元皓当先率部杀出了树林,横冲直撞,意图将云中军一分为二。   灌木丛被踏倒,枝叶纷飞。   范阳经略军并不同于曳落河军的各自为战,他们训练有素,冷酷无情,只知听从指挥。   他们兵力充足,又是生力军,更兼提前设伏,自是甫一杀出便占了上风。   王难得连忙回马,整军撤退,很快就陷入了包围。   崔乾佑见了,移开目光,扫视了战场一眼,翻身上马,准备反过来追击王难得的溃军。   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并不满足于只击败云中军。   哪怕设伏被提醒发现,他依旧认为自己能击败王忠嗣,进而,他还要顺势攻取太原城。助安禄山夺下河东,并逼安禄山举兵造反。   对于造反,他与范阳的很多人一样,有着狂热的执念。   才勒过缰绳,崔乾佑忽然一愣,余光瞥到了一个让他再次出乎意料的画面。他回过头,赫然见王难得已纵马杀到能元皓的面前,手中长枪如闪电般连刺三下,刺死了两名亲兵,重重捅在能元皓的护心镜上。   护心镜瞬间碎裂。   一枪之势,直接把能元皓击落马下。   虽不知人有没有死,王难得之勇猛,惊愣了周围的士卒。   “退!”王难得眼看能元皓被人拼命护下,并不追击,只招呼士卒趁机后撤。   崔乾佑习惯性地皱着眉,亲自率兵补上。务求击溃云中军,实现驱他们破敌的战术意图。   他看得出来,包括王得难在内,云中军全都已经力竭了。   战斗若持续下去,胜利必然是属于他。   “将军走!我来断后!”   然而,忽有一名老将率部杀了过来,以少量的兵力挡着经略军。   这老将很有经验,并不恋战,掩护着云中军脱离缠斗,之后便边战边退,竟是简简单单地就要把崔乾佑的战术意图破坏掉了。   崔乾佑微微冷笑,挥师追杀。   此时云中军向南退却,当中却有一骑逆行而上,手持一柄长矛,不由分说向崔乾佑所在的方向掷来。   双方隔得太远,那长矛显然不可能掷到跟前,崔乾佑根本不以为意,果然,那长矛在空中滑出一道弧线,开始下落,离他还有十余步远。   然而,异变突起。   “轰!”   “将军小心!”   崔乾佑感到有水点溅在脸上,像下雨一般,接着马匹受惊,他差点摔下马去,连忙安抚战马,好不容易才稳住。   可士卒们的恐惧却不是轻易能稳住的,方才他们分明看到有一个同袍被炸得四分五裂,周围还有两三人受了重伤缺了胳膊,正在地上哀嚎不止。   设伏最后竟是成了这样的情形。   崔乾佑惊怒之下,也不顾有可能再来一次的爆炸,喝令士卒继续追。他接连鞭笞了几人,抬眼一看,连那断后的敌军都要逃远了。   他遂驱马上前,抢过一张弓,亲自张弓搭箭,对准那老将的背影一箭射出。   箭矢“嗖”地重重钉在那老将的背胄之上,老将呕出一口血来,依旧策马而走。   崔乾佑摔下弓,四下看了一眼士卒们,下令收兵。   战场上留下了一片尸体,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沙石。伤者在呻吟,天空中有倦鸟归林,也在鸣叫着。   ***   南山山顶上,李白目睹了忻州城外这一战,有遗憾,也有庆幸。   当战场上的尘烟散去,他转身下山,竟是情绪低沉,许久没有说话。   “先生在想什么?”薛岿不习惯这样的李白,不由问了一句。   “悲愤。”   李白只答了两个字。   天色渐暗,他们一路向南,由黄昏走到了深夜,终于在一片营地前被人围住了。   “来者何人?!”几骑斥候策马绕着他们问道。   薛岿见李白不说话,只好自报了姓名以及番号。他倒不是认为自己的名头有什么用,而是怕李白名头太大容易有麻烦。   倒没想到,他的姓名也是有点用。   “自称是雁门关来的薛岿,去把他兄弟找来。”   隐隐地,能听到斥候好像是这般低声说话,薛岿心里不由期待起来。   等了一会,黑暗中真有一骑奔来。   “二郎?!”   “阿兄!”   薛嵩奔到薛岿面前,第一时间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脑袋,仔细看了个遍。   “没受伤吧?”   “没。阿兄我和你说,这是李……”   “随我来,见燕将军!”   进了大营,他们脚步匆匆奔向一顶帐篷,“唰”地一掀帘子,只见帐篷里站了许多人。   燕惟岳侧躺在那里,嘴里正喃喃说着什么。   “安禄山的八千曳落河,被我们一战歼灭,没什么好遗憾的,值了……”   “将军!”   薛岿见状,悲哭一声,扑到了燕惟岳的面前,道:“末将领了军令状,却没请来援军,请将军处置。”   燕惟岳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在火光中认出了他,欣慰地笑了笑,道:“我还怕调你去代州害了你,对不住你阿兄。”   “末将请命,随将军收回雁门关。”   “我等不到了。”燕惟岳眼神又黯淡些,又是嘀嘀咕咕交代了许多,末了,疲惫地往帐外看了一眼,无不遗憾地喃喃道:“还未与薛白一叙啊。”   “薛郎马上来了。”薛嵩应道。   据他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薛白之所以还没过来,似乎是因为王忠嗣的情况也不好。这却不好对燕惟岳说,以免他更为担心。   燕惟岳闭上眼,帐篷中的众人正担心他从此不再醒来,却听他问了一句。   “薛岿你没吹牛,那诗,真是薛郎送我的吗?”   “是,真是。”薛岿连忙道。   “想谈谈那诗。”燕惟岳低声自语道。   他十五岁就从军,整整一辈子都在边塞度过,战争的血与火他已经见得太多了。最后的时光里,他想谈论一些他真正喜欢的东西——诗。   因为戍边,他唯一的爱好被耽误了六十年,临到了,若是能放下战事,沉浸在诗句里就好了。   “燕将军。”   忽然有人在耳边唤了一句,道:“因公务耽搁,我来迟了些,将军勿怪。”   燕惟岳努力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让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   “是……薛郎?”   “是,久闻老将事迹。”薛白道,“今日终于有机会并肩杀敌,幸甚。”   “我想问问薛郎。”燕惟岳愈发虚弱,“那诗,真是给我的?”   “当然。”   “可那角声满天……为何是在秋色里?”   薛白把耳朵凑过去听着,本以为燕惟岳有多重要的事要说,好不容易听清了,不由一愣。   接着,他看到了他的眼神,当即明白过来,这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事。   “因为,写诗时还是在秋天,辗转寄到雁门关却已是春天了。”   燕惟岳眼睛里便有了些笑意。   “原来这般,我还怕薛岿又吹牛了。”   “没有。”有人在旁边说道:“薛岿这小子还是实在的。”   “一辈子待在雁门关,这阵子见了崔颢,见了薛白,足够了。”   燕惟岳念叨着,满足地闭上眼,这次似乎不打算睁开了……耳畔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名字。   “还有李白,将军可想见见李白。”   “李白的诗,真仙啊。”   “李白就在眼前,请将军睁开眼看看。”   燕惟岳不信,可还是睁开了眼。   他看到一个三缕长须的男子站在那儿,却不像他想象中的李白,于是微微摇头。   “今日见将军杀敌。”李白道:“我为将军写首诗吧?”   燕惟岳依旧不信,眼皮愈重,困得厉害,却听得两句诗落入耳中。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这两句一般般,不太像是李白。   可那人还在继续吟着诗,语气沉郁,带着悲愤,之后,悲愤又渐渐转为激昂,激昂豪迈,渐渐到了光芒万丈的地步。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   燕惟岳终于睁开了眼,凝视着李白的脸,脸上恢复了生气。   他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刻,还能见到李白作诗,且是当面写给他,且是这般一首壮志嵯峨的诗。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李白今日见了战场杀敌的情形,情绪激昂,诗到后来,字字如剑拔弩张。   燕惟岳恨不得坐起来,与他一起念这诗。   诗言志,他毕生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志向,但太多的情绪闷在胸口从未说出来,无比想要借着李白的诗来言志。   于是,李白作完诗,又吟了第二遍。这次,燕惟岳终于也能跟着念。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最后一句。   “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哈哈哈!”   李白心中郁气尽去,只觉痛快,哈哈大笑起来。   “八千曳落河一战尽灭,正是胡无人,汉道昌!今日结识诸将军,是李白之幸,幸甚,当与将军一醉方休,以为将军庆功!”   “拿酒来。”薛白看着燕惟岳脸上的笑意,不想扫他们的兴,破例吩咐道。   李白大喜,转向帐中另一人,朗声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故而今日我先题一首,抛砖引玉,请崔兄大作。”   崔颢今夜能在此地遇到李白亦是惊喜,只是一直没机会见礼。既然燕惟岳喜欢诗,他也不吝啬,当即道:“好!今日大胜破敌,正该庆功。我便献丑一首,再请薛郎作诗。”   薛白遂也含笑应下。   崔颢负手稍作沉吟,当即开了口。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   才吟了两句,他却是一愣,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燕惟岳脸上笑容依旧,但已经僵硬了。   崔颢的思绪当即就乱了。   他想到自己少年登科,孟浪轻浮,在歌舞升平的盛世里蹉跎掉了半辈子的大好时光。如今,为盛世守边塞守了一辈子的老将没了,盛世似乎也要没了……他有这种预感。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勉强又念了一句,原本酝酿好的诗,便再也念不出来。   崔颢于是向众人一揖,惭愧道:“罢了,心中有情道不出,李白题诗在上头。”   薛岿眼中有泪水打转,伸出手,想把燕惟岳的眼睛合上,却又不忍。   他宁可让老将军多与这些诗人谈论一会,于是不敢打破这气氛,傻笑了两声,为崔颢捧场。   “我以前都不知,原来诗是这么好的东西。”   ***   夜更深。   薛白走出帐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心想,这一战重创了安禄山的私兵,守住了太原府,想必能够阻止安史之乱的发生了吧?   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安禄山元气大伤,由此不敢反了,那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应对朝廷的诘难;二是安禄山此战之后就正式举兵了,如此反而容易与朝廷解释,全力应战便是。   但不知安禄山会如何选择?其人也不写诗,让薛白难以揣度其志向。 第411章 取舍   “崔乾佑!我吊你娘!”   大帐中,崔乾佑刚入内便听到一句怒骂,转头看去,只见骂他的是武令珣。   彼此都是安禄山的心腹部将,但崔乾佑性情孤僻,不如武令珣与安禄山更亲近。这种亲近有时似乎也能转化成某种权力,使得武令珣以官长自居,向同级的将领们吆五喝六。   崔乾佑被骂了也不应话,冷着一张脸,不怒自威。   “府君故意佯败,引来王忠嗣追击。”武令珣接着骂道:“这你都不能设伏成功,耽误大事,废物!”   帐中将领们一个个都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因战败时自顾仓促逃命而显得狼狈不堪,有些人甚至心跳还没缓过来。深怕安禄山追咎战败之责,恐惧无比。   这恐惧是有原由的,要知上次安禄山大败于契丹,就斩杀了哥解来承担罪责。后来史思明收拢兵马回到范阳,私下里还感慨了一句,“为人处世须进退得当,若我早些归来,也许被杀的就是我。”   故而,眼见武令珣找了一个发难的对象,很快就有人开始帮腔。   “不错,崔乾佑贻误战机,枉废了府君的诱敌之计啊!”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近年来脾气愈发暴躁的安禄山竟是坐在那没吭声。直到崔乾佑面露冷笑、打算开口反讥了,他才摇手道:“够了!能怪得到崔郎吗?别再让我听到你们互相推诿。”   败给王忠嗣,他还算能接受,肥胖的脸上堆起些宽慰的笑意,又道:“崔郎,你也莫理他们,都是些粗人,说话没遮拦。”   崔乾佑方才被骂了没吭声,面对安禄山的宽慰竟也不吭声,依旧沉着脸站在那。   他的强势气场这时才展示了出来,不怕冷场,不怕尴尬。过了一会,安禄山感到有些尴尬,因崔乾佑有将才,有大用,杀之不得,只好干笑了两声,指着武令珣道:“你快给崔郎赔个不是。”   道歉容易,担责却难。武令珣眼看不能归罪于崔乾佑,扫视了帐中一眼还是没看到李归仁,那個该承担最大责任的曳落河主将也许已死在乱军之中了。   “府君,王难得忽然从后方杀出,我觉得十分奇怪。”   他很有号召力,一提出问题,帐中将领们纷纷附和,议论不已。   包括吉温,也十分的积极,帮忙回忆、分析昨夜的战役,努力与大家取得共识。然而,突如其来地,有人说了一句让吉温又惊又怕的话。   “王难得是随着运粮的队伍杀来的吧?”   “不错,派人各个关卡去查。”   “昨日运粮来的是谁?”   “……”   吉温连忙开口辩解,表明自己绝不可能勾结王忠嗣,可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臭味反而冒犯到了别人。   “吉温!你果然是杨国忠派来的奸细!”   “我不是,府君听我解释。”   “鸡舌瘟,我早看你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吵吵嚷嚷中,众人没有留意到有个人正在努力缩着身体,躲到了安守忠、安庆绪的身后,那是杨齐宣,正低着头,以鬼鬼祟祟的眼神瞥向吉温。   他这紧张的样子若是被谁看到了,难免要心生怀疑。可这帐里谋臣如云、猛将如雨,根本没人正眼瞧他。   “不是我!”   吉温一辈子冤枉别人,此时被冤枉得大急不已,干脆一把在安禄山面前跪下来,嚷道:“府君,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吗?我真的没有勾结王难得。”   安禄山与他感情很深厚,见他神情挚诚,不像作伪,不由疑惑起来。   然而,很快便有士卒回来禀报,王难得的云中军就是持着运粮的军令,跟着吉温的队伍到的石岭关。   “什么?”   吉温不可置信,呆若木鸡。   他猜测着怎么回事,然后一指武令珣,喊道:“伱找人做了伪证,别以为我不知!府君身边也有奸臣啊!”   “插皮,我冤枉你做甚?”   杨齐宣听着这样的对话愣了愣,没想到吉温竟是这样猜测的。再一想,吉温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想到的、看到的自然也是如此了。   他既觉松一口气,又觉愧对吉温。   “不对。”吉温忽然惊呼。   杨齐宣一颗心当即被提了起来,偷眼瞧去,吉温已扭过脖子向他这边看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他想躲,已来不及了,吉温张大了嘴就喊。   “是……唔!”   一个士卒已一把捂住吉温的嘴,将他拖了出去。   杨齐宣方才没留意到下的什么命令,一颗心脏忐忑不安,腋下冷汗直流。等了一会,却见那士卒满手是血,奔了回来。   “府君请看。”   众人目光看去,那士卒血掌摊开,一颗心脏便被展示在他们面前,竟还有些微微跳动的样子。   “哈哈哈。”安禄山又显出了那憨态可掬的笑容,问道:“你们说,吉温这颗心,忠是不忠?”   杨齐宣骇然欲死,眼前一黑,险些没摔倒过去。   ***   风吹过,吉温转身看向了南方。   他正被挂在辕门处,空荡荡的身体像檐铃一般在风中摆动。   血从肚子流下,淌在他的衣裆处,往下滴着。   “嗒。”   李归仁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对脚底板,于是撤了两步,方才看到死的是吉温。   他愣了愣,心想倘若自己早些归来,被杀的肯定就是自己了。   “李将军。”   李归仁正有些犹豫还要不要回营,忽听得一声呼唤。转头看去,原来是安庆绪。   安庆绪快步走到辕门处,压低声音道:“将军不必担心,此战乃因吉温勾结王难得,偷袭曳落河,罪不在将军。我已经与阿爷解释清楚了。”   李归仁见他还在讨好、拉拢自己,稍稍安心了些。   “眼下更要紧的,不是追咎。而是事已至此,该果断举兵了。”安庆绪道,“我们准备劝阿爷。”   “都已经开战了,阿兄还在犹豫?”   李归仁十分惊讶,在他看来,都已经兵戎相见了,相当于安禄山已经造反了,居然还在讨论这个话题。   安庆绪也是皱了眉,缓缓道:“阿爷还是想等等看,看朝廷是相信他反了还是王忠嗣反了。”   “这有何好等的?”   李归仁走进大帐,意外地发现,弥漫在大帐中的已不是战败的阴影,而是一种亢奋与躁动。   ***   “反了吧!”   “干脆就此举兵,杀入长安,夺了皇位!”   “王上,下决心吧!”   这狂躁的气氛中,坐在主位上的安禄山反而很耐得住性子。   一直以来,他利用着麾下这些部将对大唐朝廷的不满,许诺他们更好的前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但他如今已是东平郡王,成了最不愿承受风险的一个。   “你们不了解圣人,但我了解他。”安禄山不能拒绝造反,摆着手道:“既然击败不了王忠嗣,就该回到范阳去,等着圣人下旨除掉他。”   “都已经举兵了,哪有再缩回去的道理?!”   “稍安勿躁。”张通儒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府君所言,是真正明智之举。正因我们既定策略是对的,王忠嗣急了,才会冒险偷袭,虽说教他侥幸胜了,可这改变得了圣人的心意吗?圣人还是会杀他,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即可。反而是我们若因一场小败乱了分寸,慌忙举兵,才是大错特错啊。”   “张通儒,你还有脸说话?!若非是你出的歪主意,我们早就拿下太原了!”   张通儒一脸苦意,心想,事实证明这些将领就是敌不过王忠嗣,更可见他的办法才是正确的,偏是这些人更能鼓噪,做大事最怕这种群情激奋,脑子一热就盲目跟风。   他看向高尚、严庄、平洌等人,知他们是看得清局势的,希望他们开口说几句。然而,这些人一心造反,明知眼下不是好机会,依旧闭口不谈。   安禄山只好猛地一拍案,喝道:“闭嘴!都还没举旗,我的八千曳落河就没了,还有甚好说的,我意已决,回范阳休整!”   一锅马上要沸腾出来的水,暂时竟被他用锅盖压住了。   安庆绪好生失望,恨不得马上就要造反,正打算再劝安禄山,平洌却是拉了他一把,摇了摇头,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二郎勿急,回范阳不是坏事……”   听到后来,安庆绪眉头一挑,点了点头。   ***   石岭关。   杨光翙望向关城下的兵马,焦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眼前的情形是,倘若他不打开城门放王忠嗣进来,对方便可能攻进来;可若打开城门,他又不认为自己能顺利擒下王忠嗣,完成圣人的吩咐。   正纠结,有一员将领驱马到了城墙下一箭之地。   “府尹小心。”城头上当即有人惊呼道:“那是陇右李晟!”   杨光翙尚不知这句话是何意,“嗖”地一支箭矢已钉在他面前的城垛上,吓得他摔在两个亲兵怀里,定眼一看,那正晃动的箭支上绑着一封信。   展开来,是薛白的笔迹,邀他私下谈谈。   杨光翙心想自己与这反贼有何好谈的,之后想到了薛白的身世,以及在朝中与高力士、李倓的关系,竟又有些犹豫着是否真要与这样的角色结下死仇。   “写封信回复吧。”他心想。   恰此时,南面官道上又有动静,很快有兵士前来禀道:“府尹,圣人旨意到了。”   ……   石岭关北面,薛白正驻马望着关城。   他手举千里镜,能够看到杨光翙大概的反应。   事情到了眼下的地步,当然很棘手。好在杨光翙是个软弱的对手,薛白有信心压服他,继续“保卫”太原,朝廷方面,就得看高力士如何转圜了。   视线里,杨光翙拆了信,果然没有撕毁,来回踱步了一会离开城头。但出乎意料的是,过一会儿,城门竟是缓缓打开了。   “嗯?”   “杨光翙好大胆子。”李晟也是讶道,“不怕我们杀了他吗?”   薛白想了想,道:“不是杨光翙。”   随着这句话,有人从石岭关中驱马而出。   城洞里光线不佳,只能看到这人披着轻甲,身形高大挺拔,他的马速很慢,显得十分从容平静,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直到他到了阳光下,薛白才看清他的样子,是个四旬的美男子,目光炯炯有神,气质沉稳刚健,不怒自威。   他竟不惧城外列阵的士卒,一直驱马走到了一箭之地以内,在离薛白仅十余步远的地方勒住缰绳,开口,以清朗的声音喊了一句。   “阿训!上前一见如何?!”   阿训是王忠嗣的小名,这人显然是王忠嗣的故人。   薛白遂踢了踢马腹,驱马上前。   “常山太守薛白,幸随王节帅抵御反贼,敢问阁下何人?”   “金吾将军李岘。”   “久仰。”   薛白确实是久仰李岘,知道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首先,李岘的身世就不一般,其高祖是唐太宗李世民,其曾祖是吴王李恪,其父是曾经的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开元年间战功第一的信安王李祎。   如今大唐几乎所有的主要外敌,突厥、契丹、奚、吐蕃,都曾经被李祎击败过,石堡城是他收复的,契丹、奚是他收服的,可惜继任者没能延续他的战功,丢了石堡城,反了李怀秀、李延宠,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端。   李祎不仅是宗室武功最高者,还教子有方,他的三个儿子李峘、李峄、李岘都是当今有名的贤士。   李岘年少时就曾名动长安,一度跑去修行佛法,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还是入仕为国效力了。这些年他辗转于各地任职,薛白与他今日还是初次相见。   “阿训不愿来见我?”李岘看了薛白一眼,再次扫视了前方的兵马。   “王节帅受了伤,正在静养。”薛白道:“李将军询问我也是一样的。”   “也好。”   李岘竟是翻身下马,抬了抬手,让薛白带他到帐中说话。   这举动吓坏了后面的杨光翙,他连连招手,希望这位圣人遣来的钦差能够注意自身安全,偏李岘根本没看到,而杨光翙又不敢上前,急得干跺脚。   ***   进入帐篷,李岘看没有旁人,吐了一口气,径直道:“你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形同谋逆吗?”   薛白反问道:“李将军知道安禄山要造反吗?”   李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在圣人眼里,造反的是你们。”   从这前半句话,薛白已能感受出他的态度,问道:“为何是李将军来?”   “你猜猜。”   薛白沉吟着,问道:“可与高将军有关?”   “不错。”李岘道:“高将军说服了杨国忠一起举荐,让我来收拾河东这个乱摊子。”   “太好了。”薛白不掩饰他的惊喜,甚至故意夸大惊喜的表情,道:“这比我预想中要好。”   “你预想中局面会是如何?”李岘问道,他很想知道若自己没来薛白会如何做,也许会与王忠嗣占据河东,不再听朝廷旨意?   “我已做好了冤死的准备。”薛白答道:“但我与王节帅但死无妨,唯恐再无人敢于提醒圣人,到时反贼起兵,生灵涂炭,社稷毁于一旦。”   李岘没有马上回答,只审视着薛白,以沉默来施加心理压力,但薛白久经考验,显露出了坦荡的眼神,仿佛毫无私心。   “目前还劝不动圣人。”过了一会,李岘终于摊牌,道:“想让圣人相信造反的是安禄山,这是后话。眼前更重要的是让圣人息怒,保住王忠嗣、保住你,更保住河东不落入安禄山手中。”   薛白问道:“如何做?”   “首先得让圣人知道他的旨意还能在河东被不折不扣地施行。”李岘强调道:“此事至关重要。你们只有遵旨行事,才能解释你们还没反,才有可能指证安禄山反了。”   “将军说这么多,依旧是想带走王节帅?”   “我不会害阿训。”李岘道:“你的处境也很危险,眼下是因王忠嗣的威胁太大,圣人暂时还未留意到你。我带走他,才能设法保住你。”   薛白摇头道:“我不相信他回京了还能保得住性命,而他一死,河东还是会失控。”   “高将军举荐我,就是相信我。”李岘问道:“你呢?信不信他。”   薛白道:“圣人的心意,与社稷的前途就是相反的。将军想要协调两者,怎么可能?”   李岘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圣人反了?”   他在吓唬薛白,用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逼迫薛白,使其不能再出言阻止他带走王忠嗣。   然而,薛白真就回答了。   “是。”   李岘皱了皱眉。   他这个小动作却没能阻止薛白的大逆不道。   “安禄山之心,天下皆知,圣人却一直要包庇他,这是对生黎百姓的背叛,是对祖宗社稷的辜负。”   “你好大的胆子!”   “将军是李氏宗室!那我敢问将军,你继承太宗血脉,受生民供奉,可有职责为国家出力,为宗庙担当?!”   “够了!还轮不到你教我!”李岘怒叱一句。   他只觉这薛白胆子真的太大了,难怪能怂恿王忠嗣做出违抗圣意的逆行来。如此一来,这次的差事不好办。   李岘没有忘记自己是孤身入营来的。   “延鉴。”   忽有人在帐外唤了李岘的表字,李岘听那声音像王忠嗣的,又有些不太一样,转头看去,正见王忠嗣被人担着进来。   “阿训,你……如何成了这幅模样?”   “老了,病了。”王忠嗣抬起手,握住了李岘的手,喃喃道:“见了你,又想起当年随你阿爷学习兵法的时光。”   “你这是何苦?”   “以前我听人问你阿爷,何苦南征北战,不如韬光养晦。他说,所有人都想着自己,不缺他一个,大唐社稷传到这代人手上,总有人得担……”   “我记得,记得。”李岘道,“不说了,我带你回京,向圣人求情,可好?”   王忠嗣转过头看向薛白,见薛白有一个摇头的动作。   “薛郎,让我与延鉴单独谈谈。”   薛白再次提醒道:“节帅该知,倘若你不在,河东还是守不住。”   说罢,他还是离开了帐篷,留给王忠嗣与李岘单独说话的空间。   帐篷中,王忠嗣低声道:“我这情形,你也看到了,保不住我无妨,但你得保住薛白。”   李岘方才一直在看着薛白离开的背影,此时才回过头来,道:“他比我想像中更年轻,也更锐利。”   “我打算把一切都交给他。”王忠嗣喃喃道:“他也担得住。”   ***   薛白出了帐篷,很快便找到王难得、李晟。   相比于从小受李隆基抚养长大的王忠嗣,这两个将领在有些方面更大胆。   “李岘想带走王节帅。”薛白道,“我们要保住河东,只能凭借王节帅的威望。”   说罢,他转身看向石岭关的城门。城门还开着,一众官员还在那里焦急地待待着李岘。   薛白敢于扣留李岘,再强行进入石岭关,控制太原府。他宁可背上悖逆之名,也想保住王忠嗣与太原府。这是在赌,赌那个看似英明神武的李隆基最后会妥协。   他心里有个声音怂恿着他大胆冒犯李隆基,那个老朽昏聩的皇帝已经无力应对大的变乱,倘若王忠嗣能摆出强硬的态度,他认为李隆基反而会退让,派人前来安抚。   安抚个一年、两年,他就可以更好地遏制住安禄山。   这是说好的计划。   然而,王难得今日却是改了态度,道:“探马探到了消息,安禄山退往范阳了。”   薛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李隆基必然也下了诏书,勒令安禄山返回范阳、不得妄动。而事到如今,安禄山还在扮演听话的臣子。   “雁门关呢?”   “还没探到。”   “我敢打赌,安禄山不可能放弃雁门关,占据雁门他才能隔绝朔方与河东。而且回范阳并不代表他没有野心了。”薛白道:“相反,回范阳更方便举兵。”   他这句话提醒了王难得、李晟一点,安禄山此行是来占据河东的,占据不成,本就不应该直接在河东起事,那是头脑发热的表现。   也就是说,安禄山哪怕要起事,也会先回范阳。   李晟心念一动,想到一事,还未开口,薛白已摆了摆手,依旧是不愿让王忠嗣回京的态度。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种时候更不能软弱。”   王难得当然不是软弱的人,相反,他的心肠比薛白更硬,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王节帅方才与我们谈过,他想用自己来为我们争取更多机会。”   薛白没听懂,皱眉道:“这是何意?”   “节帅愿意回长安见圣人最后一面。”王难得道:“他希望能把未竟之事交给你。”   “我?”   薛白以为自己听错了,论战功、论官职,他还比不上王难得。   王难得却是道:“我与李晟商量了,我们也希望能先保住你……” 第412章 传承   黄昏时,两个人缓缓走在山间的荒土地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你知道名将的信念是什么吗?”王忠嗣忽然问了一句,他脸上有箭伤,说话时只能微微张口。   “胜利。”薛白答道。   “不。”王忠嗣道,“是传承。”   薛白心想,这就胡扯了,无非是王忠嗣想聊传承就硬提出一个问题把话往这上面引,没得意思。   王忠嗣又道:“开元十七年,信安王言‘苟利国家,此身何惜?’力排众议,亲自奔袭,攻克石堡城。次年,大唐与吐蕃约以赤岭为界,互通市贸,两国不再交兵,百姓牧耕于边境。你可知,那些年的太平日子于百姓有多珍贵?”   薛白道:“摩诘先生与我说过,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去除守备,安享太平,直到两国再次交战,崔希逸遗憾不已,梦到白狗,惊疑而死了。”   “那你可知,我当年为何不愿奉召攻石堡城?”   “听说是为了保存兵力,拥戴东宫?”   王忠嗣没心情开玩笑,叹道:“打仗,为的是太平日子。信安王攻克石堡城,将士们失去性命换来几年太平,值或不值,至少有个交代。最怕的是城池攻下来了、将士牺牲了、主帅封赏了,可太平日子没换来。”   薛白当年听王维说“都护在燕然”的故事,只觉崔希逸心灵脆弱、被白狗吓死,如今才渐渐明白那是对和平的执念。   “信安王能攻下石堡城,可到了开元二十九年,吐蕃入寇,陷石堡城,盖嘉运不能守。”王忠嗣道:“那一年,信安王已经八十余岁,致仕在家,闻讯之后叹息了一句,他说‘若后继无人,开拓再多的疆土何用’?”   话到这里,终于扯回了他想说的话题。   薛白看向王忠嗣,看到他因为说了太多话、牵动伤口而流出了血。   “我回长安,你留在河东。”   “节帅若回长安,则必死。”薛白道,“这次我再也救不了你。”   “已经救了太多次,足够了。”王忠嗣道,“说不动了,你留下,就这样。”   “我赌圣人老而昏庸,我们只要摆明态度,他必不敢……”   “你看看我,我还杀得动吗?”   王忠嗣倚着一棵树坐下来,叹息了一声,望着夕阳。   打了一辈子仗,哪怕被幽禁时他都在养病、努力好起来,数十年没有过如此刻这般轻松了,因为他把肩上的担子交给了薛白。   ***   次日,太原。   作为圣人钦派的河东宣尉使,李岘顺利地平息了发生在石岭关的“军中闹剧”,带着王忠嗣回到了太原府署。   李岘在石岭关时还遣人去询问安禄山、并勒令其立即回范阳等候发落,安禄山递了一封措辞恭谨的奏书,解释了前因后果。   依安禄山的说法,他是奉旨往长安途中听闻代州都督府中有将领勾结契丹兵变,连忙调兵守住了雁门关。之后遣何千年往太原报信,不想,何千年竟为王忠嗣所杀,双方遂发生了冲突。   相比于薛白开口就是“叛逆”“造反”,安禄山的说辞就温顺很多,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   李岘遂提笔写了奏折,称王忠嗣亦得知有人勾结契丹,误认为何千年便是叛将,故而与安禄山起了冲突。   他的想法是,既然劝不了圣人,暂时还是以保全实力为目的,该缓和而非激化冲突。可这奏折写到后来,在一个问题上他却是犯了难——王忠嗣是如何到了河东的呢?   李岘搁笔,坐在那捧着茶杯沉思着。   许久,他的心腹独孤子午赶了进来,低声道:“三郎,查到了一桩大事。”   “说。”   “杨光翙曾在石岭关为薛白挟持,他自称于其间探得了不少情报,并写在了一张秘奏之上。”   “秘奏拿到了?”   独孤子午做事很周到,应道:“拿到了。”   李岘接过,一看杨光翙的字就皱了眉,暗骂杨国忠用人唯亲,再看这上面所写的内容,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他将它合上,问道:“有谁看过?”   “太原府的几個官吏。”   “扣押起来,审清楚都告诉谁了。”李岘语气果决,又道:“杨光翙在何处?带来。”   “喏。”   权力大小很多时候不止是看官职,还包括家世、才干、势力等等,李岘这个宣慰使是杨光翙这个太原尹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的存在。   很快,杨光翙就被信安郡王府的家将给提到了官廨中。   “见过使君,使君一路奔波,太过辛苦了。”杨光翙讨好道:“下官略备筵宴……”   “不必了。”李岘没必要与他寒暄,脸色严肃地挥了挥手里的秘奏,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杨光翙不敢立即回答,偷眼看去,揣测着李岘的心意。   “说!”   “下官恳请使君答应保下官一命。”杨光翙即怕死又贪功,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道:“那下官才敢说。”   李岘被他这畏缩的样子气笑了,道:“好,我保你一命,说吧。”   他笑过,目光落在那秘奏上,眼神再次阴郁下来。   杨光翙见状,明白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薛白的身份,毕竟这些年他不在长安,有很多隐秘之事不知。   再一想,李岘是宗室,一定不容薛白阴谋篡位,杨光翙遂道:“回使君,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之事。此事还得从圣人身边一名内侍吴怀实说起,他最早给薛白指了一个罪名,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   官廨中只剩下这低语声,一直说了许久。   “依伱之意,薛白是李瑛之子,阴谋篡位,所以做的这一切。”   “正是如此。”杨光翙道:“使君把他与王忠嗣带回太原,若不加约束,怕是有危险,万一让他们夺了太原城。后果不堪设想啊。”   忽然,他停下话头,因为李岘的一只手已拍到了他的肩上。   “使君,你这是?”   “我答应保你一条性命,一定做到。”李岘拍了拍手掌,道:“去吧。”   “去哪?”   杨光翙还未反应过来,忽然,有人扑了过来,径直将他摁倒。   “使君,你……”   一团破布被塞进他嘴里,把他剩下的话也塞了回去。   “单独关押。”李岘吩咐道:“不得让他与任何人说话。”   “喏。”   李岘这才继续写那未完成的奏章,至于方才困惑他的问题,他已有了说法。   河北节度副使、太原尹杨光翙,贪鄙成性,在长安时就收受契丹人大量贿赂,故而上下打点,谋求河东之职。并利用与元载的交情,挟王忠嗣北上,以期尽快控制河东府……   笔尖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个小小的楷书,一封平息事态的奏章写完。李岘揉了揉额头,目光再次落在杨光翙那封秘奏上,拿起来,打算将它烧掉。   但那张纸才要被递到火烛上,他却是收了回去,将它折好,仔细放进袖子里。   “三郎。”独孤子午回来,禀道:“杨光翙安置好了。”   “嗯。”李岘道:“你今日所打探到的消息,忘掉。”   “喏,可小人不太明白,三郎为何包庇薛白?”独孤子午道:“此事只怕非同小可。”   李岘没有回答,心想着诸多理由。   他的妻子独孤氏乃是驸马独孤明的妹妹,所以死在契丹王李怀秀手里的静乐公主也是李岘的妻侄,李岘曾经几次听过独孤明称赞薛白。   依杨光翙所言,薛白偷偷带出王忠嗣,是有高力士、李倓的配合,若如此,这案子一旦揭开,必然引起朝廷的动荡,但这时节并不该发生大案。   还有一点,李岘答应过王忠嗣,一定会保住薛白。   这是王忠嗣愿意回长安的条件,李岘得做到。   ***   入夜,太原城没有宵禁,李岘提着酒菜到了驿馆,敲门许久,才见薛白睡眼惺忪地过来开了门。   “哈?你竟睡得着?”李岘讶然。   “这本就是睡觉的时间。”   李岘毫不客气,推门而入,把荷叶包着的小菜放在桌案上打开,道:“杨光翙在石堡城留了一封秘奏,你可知晓?”   薛白揉了揉眼,道:“我若是知道就不会还在这睡着了。”   “好吧,我替你摆平了。”李岘道:“今夜找你,聊聊你对河东的看法。”   薛白坐下,拿竹筷夹起桌案上的菜肴,就着昏暗的烛光看了看,有酱猪耳、剔骨肉、羊杂割、灌肠,都是当地的特色。   “既说到杨光翙,我觉得他不适宜任河东节度副使兼太原尹。”   “那你觉得谁适合?”   薛白道:“王忠嗣说让我为他传承,我还以为你们要举荐我为河东节度使。”   “做不到。”李岘莞尔,“能保住你的性命就不错了,你也不想想,自己犯的多大的错。”   “那还说什么传承?”   “何必急?你还年轻,前程必定大有可为。”   薛白先表了态度,方才说起正题,道:“我之前便向朝廷提议过,以高仙芝代范阳节度使,以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   他并不认识高仙芝、李光弼,有这样的提议完全是出于为大局考虑。   李岘沉吟道:“朝廷既已任鲜于仲通为范阳节度副使,必不会再对范阳进行官职任命。尤其是石岭关之战后,更怕逼反了安禄山。”   “不逼他就不反了吗?”   “韩休琳死了,我可以向圣人举荐高仙芝为河东节度使,以李光弼佐之,你以为如何?”   薛白有些讶然,这是在他看来十分不错的结果,遂问道:“将军能做到?”   “圣人命我宣慰河东,现在我就是圣人的眼睛。”李岘微微笑了笑,道:“实则,李光弼已回了长安,我出发前他正在等待补阙,如今也许已被任命为河东节度留后了。”   “但愿吧。”薛白夹了一块剔骨肉入口。   气氛放松下来,李岘给自己斟了酒饮着,忽然问了一句。   “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嗯?”   “这是知道?”   薛白道:“将军是太宗皇帝之后裔,宗室之贵胄,如何会关心我一个贱籍出身的奴隶的身世?”   “我听到一些传闻,想警告你几句话。”   说话间,李岘脸色逐渐严肃了起来,压迫感十足。   “我希望你不会因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起了贪心,逾了规矩,觊觎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薛白听到一半,已打起了全部精神应对。   一直以来,他故意纵容着那谣言,每个听到的人都惊疑不定,怀疑他是皇孙,却又不敢说。唯有李岘一句话直指事情真相,点出了他的野心。   薛白不确定这话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自己被看穿了。他思考着如何应对,想不到更好的回答,于是道:“我没听懂将军在说什么。”   “没听懂无妨。”李岘道:“但人首先得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岘能感受到薛白骨子里那份傲气,他压不住,不免感到了隐隐的忧心。   ***   天不亮,太原城衙署的侧门已被打开,走出一队披甲的士兵,其中还牵着一辆马车。   他们执着火把,趁着黎明蒙蒙亮的天色,赶向了太原城的南门。   城门前,已有几道身影等候在那里,上前拦住了这支要出城的队伍,道:“让我再见见节帅。”   马车遂停了下来,帘子掀开。车厢中,王忠嗣愈发显得虚弱,抬眼看去,见到了王难得、李晟,却没见到薛白。   他深知哪怕自己回京扛罪,此番薛白的罪责亦不小,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离开后薛白也受到重惩。   “薛白呢?”   “我们出驿馆时,他犹在与李岘夜话。”   王忠嗣稍稍放心了些,又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王难得上前,附耳低语道:“从杨光翙那传了一点不好的消息……”   听着,王忠嗣呼吸渐重起来,艰难地咳了两声。   因为他也经历过,所以最反感为将者在外为国效忠时,被牵扯进储位之争或类似的权力斗争当中。没想到薛白这般年轻便要遭遇此事。   “走吧。”   押送王忠嗣回京的士卒已经催促起来,放下了车帘。   队伍继续起行,在城门前只略等了片刻,便到了开城门之时。   “稍慢!”   王忠嗣听出了薛白的声音,当即请队伍停下,掀帘看去,正见薛白在前方勒住缰绳。   “可有变故?”   “放心。”薛白上前,郑重执了一礼,道:“托节帅的福,李将军愿意保我,断不至于让人对我泼脏水。”   “那就好。”   “河东还有两个好消息,继任节度使与副使的是高仙芝与李光弼,必能守住战果,对牺牲的将士有所交代,对节帅有所传承。”   王忠嗣很欣慰,招了招手,让薛白更近些,缓缓道:“我盼着在他们之后,你能守住大唐社稷,成一代名将。”   “好。”   薛白只来得及应一个字,押送的队伍已然起行,强行结束了他们的对话,出城驰向古道。   驱马跟了一段路,薛白还是勒住了缰绳,心知往后也许再也见不到王忠嗣了……   ***   李岘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看着薛白相送王忠嗣的画面,若有所思。   昨夜有些话题他们还没有聊完,为了给王忠嗣送行而中断了一会,待薛白从城外回来,两人遂去了汾河边的酒楼坐下,又点了早膳。   “将军怎不去送王节帅?”   “朋友之间的情谊前几日已叙过了。”李岘道:“押他回京却是公事,公事公办,不必送。”   薛白道:“也是,将军回长安复命时还可与他叙旧。”   李岘侧头看向窗外,一夜未睡,眼睛浮肿。   他是个行事果断的人,此时开口却是带着些犹豫,缓缓道:“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谈,目前为止,你的任命还是常山太守……”   “将军想让我去常山吗?”   “此前说过,要保住你,首先要让圣人知道你做事是在奉旨而行。”李岘道:“你是在往常山的路上,恰逢其会,卷进了王忠嗣、安禄山的冲突。”   “好。”薛白应了,当即起身。   李岘道:“你考虑好了?”   薛白问道:“我有选择?”   两人都很清楚,常山郡地处河北,是安禄山的势力范围,薛白过去了会非常危险。而王忠嗣牺牲自己换取李岘出手保下薛白,显然是不希望薛白死在常山。   可当李岘答应王忠嗣之时,还未看到杨光翙的那一封信,也还未感受到薛白骨子里那股傲气,以及隐隐的叛逆精神,不得不说,昨夜开始,他因此有些迟疑还要不要继续保护薛白。   “有。”   李岘是重诺之人,最后还是应道:“你若没把握在常山活下来,可以不去。”   “那我岂非抗旨不遵了?”   “我会想办法。”   “将军会在河东待到李光弼、高仙芝赴任?”   “那是自然。”   薛白又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道:“如今是天宝十二载?”   “当然。”   “好,我去赴任。”   “不再想想?”   “困了,睡醒再启程。”薛白挥挥手,转身就走。   李岘点好的早膳还未端上来,且他已经又饿了,独自坐在那等着。   “哦。”薛白停下脚步,道:“我们有了一些好的改变,保住。”   “什么?”   李岘尚未听懂,薛白已经离开了。   ***   四月的天气,桃花已经谢了,薛白沿着汾水走了一段路,落得满身都是花瓣。   他回到驿馆倒头便睡,睡醒时已是中午,犹招过刁丙,问道:“我们出城到城东驿投宿,来得及吗?”   “怕是要走一段夜路。”   “走吧,收拾行李,往常山上任。”薛白伸了个懒腰,道:“月下走一走也好。”   “月初的月亮可不亮。”   话虽如此,刁氏兄弟已利落地收拾着行李。   刁庚忍不住问道:“郎君之前一点不急着往常山,今日怎这么着急?”   “河东有了好的结果,再接再厉。”薛白道。   他原本奉王忠嗣占据河东的计划更冒险些,如今有了李岘相助,虽说彼此也有些小矛盾,但也算难得有了相当厉害的队友,那便可试着拿下常山郡了。   首先,常山离太原并不算远。这是相对于范阳到太原的距离而言。   从太原往东,经井陉穿过太行山,就能到常山郡。而薛白轻车简从,显然能赶在安禄山回到范阳之前就抵达常山,安禄山是大军行进,再加上消息来回的时间差。薛白甚至有可能抢出一个月的时间经营在常山的势力。   他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常山太守,手持告身官符上任,名正言顺。还能趁着现在李隆基没注意到他,表现得是在奉旨行事。在后续与朝廷扯皮时增长优势。   更重要的是,若是他能经营好常山,便可以成为挡在安禄山造反路上的一只拦路虎。   暂时而言,阻止了安禄山谋夺河东,再在其从河北南下的路上钉一枚大钉子,也许真有希望阻止,或把安禄山叛乱的影响降到更小。   眼下是天宝十二载,离历史上安史之乱的爆发还有两年,薛白不确定自己带来的改变是否会让这场叛乱或提前、或延迟,甚至不发生。   他能做的唯有星夜兼程……   半月之后,代州。   安禄山近年来腿疼得很,连骑马也不能久骑。   故而他的队伍从忻州北归的速度并不快,一边走,一边还怀揣着对太原的觊觎之心。   如果朝廷处死王忠嗣之后,依旧是杨光翙那样的废物守着太原,他也可以考虑杀个回马枪,先占据河北,再以契丹威胁为由,请求圣人让他兼任河东节度使。   然而,前来宣慰河北的既是李岘,这种想法便渐渐消了。只冲着信安王李祎在河东的威望,安禄山就不敢轻易对其儿子出手。   四月十八日,有消息从朔方传来,安禄山看了,招过他幕下的诸位谋士。   “还好听了张通儒的,朝廷让李光弼守河东,强攻岂好轻易攻下来,到时没准备好就成了造反,可就坏了。”   范阳诸将多数未听过李光弼的战功,纷纷不屑,认为除了王忠嗣,旁的将领只怕连镇住河东的骄兵悍将都做不到,更何谈击败他们。   安禄山大怒,叱道:“安思顺都无比推崇的人,你们不服?仗打不赢,一天到晚只会嚷嚷!曳落河军都没了!”   众将不敢言语,心中却甚感失望,行营中士气难免低落。   这种情况下,却有一股势力悄然在他们当中壮大起来,鼓舞着他们的信心。   “府君真正可以凭借的,根本不是八千曳落河,而是我们河北的将士!”   说话的是高尚、严庄,而站在他们背后的是安庆绪。更让诸将讶异的是,一向孤僻的崔乾佑也在。   崔乾佑人狠话不多,很多时候都不说话,但他在,就是一颗定心丸。   “我们有个计划。”严庄继续说道,“回了范阳以后,朝廷必定为了安抚我们而重惩王忠嗣,那些蠢货必定以为这就是府君的目的,他们错了……” 第413章 常山郡   常山郡,真定县,城郊。   太行山高耸在眼前,滹沱河从太行山中穿流而过,滋养了山沟中的土地,山峦下方错落着一片村舍。   常山长史袁履谦骑着一匹老马赶来,目光逡巡,好不容易才在一群百姓当中看到了河北营田判官颜杲卿的身影。   “颜兄。”袁履谦翻身下马,赶上前去。   田边的道路上支了几张破桌子,几个吏官正坐在那派发钱粮,颜杲卿一身布衣,手持一支毛笔,不时往册子上勾上几笔,他闻言抬起头来,见到老友,显出了久违的笑容。   待办完事,两人走在田边说话,任子弟随从远远跟着。   “颜兄怎跑到这乡野之地来?”袁履谦问道,“累得我好找。”   “朝廷雇百姓营田,每人每年给钱六百三十、米七斛二斗,可这些百姓已有数年没收到佣钱。”颜杲卿叹道:“我也只能略略支一些给他们。”   袁履谦这个常山长史也是才上任的,摇头道:“雇佣百姓营田,不受旱涝影响,朝廷几番下递公文称‘民屯以来,资费数倍,入不敷出’,岂还有欠佣之说,怕是刁民闹事吧?”   “此事说起来话就长了,朝廷入不敷出、百姓没得到佣钱,那营田所得去了何处?”颜杲卿道:“上下克扣有之,中饱私囊有之,这些年不少营田转为永业田,佣钱照支不误,永业田又归了何人?”   只言片语,袁履谦已感受到这背后的利益勾结之深,他不由叹息道:“河北百姓负担最重,对朝廷怨念最深,无怪乎朝中‘造反’之说甚嚣尘上啊。”   “百姓岂有心思考虑这些?”   颜杲卿看向远处那一道道忙于生计的身影,心想,斗升小民们连柴米油盐都顾不过来,哪还管得着朝廷什么?与其说河北百姓要造反,倒不如说百姓们只是夹在两股势力之间的鱼肉,根本没能有自己的意愿。   那河北百姓的意愿被由哪些人代表了?边镇将领、内附的胡人部落、互市场上的商贾人贩、不被关中接纳的当地门阀、怀才不遇的寒门士人、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到边塞寻找出路的游侠……   这些人勾连成势,敢于搏命,聚在安禄山麾下,成了河北最大的利益既得者,对河北百姓苛收重税,同时对朝廷怀揣着强烈的不满。他们代表着河北百姓,不停渲泄着怨念,渐成鼎沸之势。   “是啊,倘若只是朝廷误会便罢,可若真造了反,于百姓有何好处?”   “内附的胡人不知规矩,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有之,不是真要造反。”   这是河北官员常说的,用这句话缓解了很多尖锐的问题。   “你可听说了?”袁履谦压低了些语气,“太原府那边,似乎出了些乱子。”   颜杲卿略有耳闻,道:“前日遇到了几个流民,说是太原在打仗,但不知如何回事。”   袁履谦道:“那位东平郡王一直便想兼任河东,我怕他是巧取不成,改为豪夺了。”   颜杲卿亦是面露忧虑,可在这件事上,他能做的并不多。总不能安禄山都没造反,他作为下僚反而先采取措施,那反而成了他造反了。   聊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人说回了私事。   “颜兄此番在常山待多久?我好好款待你一番。”   “该是会多待一些时日,一则,我如今在等候任命。”颜杲卿道:“二则,也想在常山等候一人。”   “恭喜颜兄迁官了。”袁履谦难得显出笑容,又道:“不知你在等谁?我或可帮忙打听?”   “不必打听。”颜杲卿摆摆手,“他到了,我们自然会知晓。”   “哦?那是何人?”   “说来,是我的女婿。”   袁履谦一讶,须臾猜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莫非是那位新任的太守?”   ***   常山郡治所在真定县城,坐落在滹沱河畔。   它的西城门外正对着码头,十分繁华热闹。颜杲卿与袁履谦沿着官道走到城门时,有一艘船只刚刚抵达正在卸货。船上有几人结伴走下来,同时谈论着什么,他们声音不大,但很清朗。   “朝见裴叔则,朗如行玉山。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裴太守得了你这首诗,想必也能欣慰。”   “他是爱诗之人,可我却害了他……”   颜杲卿意识到对方正在谈论的也许是已经死掉的上任常山太守裴玉书,不由驻足往那边看去,终于留意到了几個与众不同的人物。   他当即往那边走去,之后,看到了那一行人中有个被簇拥着的年轻人。   “无咎?”   连唤了两声之后,那正在安排行李的年轻人回过头来。   “伯父?你怎认出我的?”   薛白没有刻意乔装,但穿着布衣,带了个遮阳的斗笠,本想等进城了再亮出太守的身份,吓城中官吏一跳。   颜杲卿苦笑道:“你与李太白同行,想不被留意到也难啊。”   “他一定要跟来,没办法。”   薛白到了河北,本就想找颜杲卿好好谈谈,没想到刚到就遇上了。千言万语,反而不知所言了。   不急着说那些家国天下事,颜杲卿拍了拍他的肩,仔细打量了几眼,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成了大丈夫了,这次带三娘来了吗?”   “原是带了的,行到晋中,出了些变故,我遂独自赶往太原,派人把家眷护送回去了。”   颜杲卿的关注点马上被那发生在太原的变故吸引了,道:“进城再说。”   他的情况与薛白相反,家眷是提前就到常山郡了,因为崔氏听说了薛白担任常山太守之后,就一定要来看看薛白与颜嫣这对小夫妻,又不耐烦丈夫一路上有各种营田差事,让儿子颜泉明带着她先来等候。   这年头车马缓慢,亲友之间为了能见上一面,着实是很费工夫的一件事。   颜杲卿没有让薛白先到府署上任,而是领着他往城中一间驿馆。他作为河北营田判官,经常来真定县城,对街巷十分熟悉。   薛白初来乍到,观察着这座池,待到了驿馆前,他想到要见崔氏了,略感惭愧。他离开长安时还以为能在常山经营两三年,确实是带着颜嫣一起赴任的,但见局势如此动荡,遂让老凉送她回长安了,倒枉费崔氏白跑一趟。   “怕是要让伯母失望,伯父帮忙解释……”   迈进驿馆时,薛白还在说着话,却是愣了一下。   他见到有一人正站在前院恭敬地迎接着他,脸上还带着一脸认罪的表情,正是老凉。   “郎君。”   “你怎在此?”   “主母她们已经在常山等了郎君三天了。”老凉挠了挠头,“郎君怎么来得还晚些?”   “你怪我?”   薛白反问了一句,表情冷了下来。   他还是初次对老凉发怒,而老凉也是初次违背了他的命令。   当然,个中情形即使不说他也猜得到,无非是颜嫣等人得知他要到常山赴任,逼着老凉带她们来。   “郎君,主母她们说,见了郎君才肯回长安,小人怕路上出事……”   老凉说着,感受到薛白怒气不减,心中恐惧且不知如何是好。   正此时,身后忽有人开口说话了。   “这孩子,怎还不进来,杵在庭内做什么?”   老凉迅速往后一瞥,只见崔氏带着一众小娘子们出来了,不由略舒了一口气。   薛白的目光则已落在了崔氏身后的几人身上,颜嫣、青岚是作为他的妻妾来的,李腾空则是颜嫣的大夫,正巧要云游四方,一道同行,至于李季兰,不论理由充分与否,总之是跟着朋友来的。   若是颜嫣或她们之中的谁上前撒娇,薛白还是要怪她不知轻重。但崔氏毕竟是长辈,薛白还是换上礼貌的表情,唤道:“伯母。”   “叫得这般生分,三娘也是我的女儿,叫丈娘。”   “是,丈娘。”   崔氏大喜,招手唤薛白进堂说话,还称赞老凉这个护卫头领忠心耿耿,吃苦耐劳,总之是久别重逢,一派喜庆。   入了堂,薛白再看几个家眷们的表情,颜嫣作贼心虚的模样,时不时偷眼看他,把身子往崔氏身后躲;青岚只顾着欢喜,恨不得现在就打点家务让薛白沐浴更衣;李腾空还是故作清高,尤其是当着旁人,更是装作与薛白不熟,但那发红的耳根已出卖了她;李季兰不知在脸红什么,倒容易教人误会。   见了她们,他的怒气不由散了。   说好一起上任,他却只陪她们一起行路到晋中就独自赶路了,她们难免是要担心。来见一面也无妨,到时及早将她们送回去便是。   “三娘还在担心呢,伱怎么比她还晚到?”崔氏一落座便问道。   薛白其实还去了土门关一趟,但这种公事不必对她明言,遂道:“路上耽误了些时日。”   “你此番来常山任官,升官再快,也有两年任期吧?”崔氏笑道:“往后我便可多照顾三娘了。”   “是。”薛白道:“盼能在常山多待上两年。”   “好好好。”崔氏道:“若是能添个小的,正好我还能帮你们抚养……”   颜嫣听了,竟是觉得好笑,偷偷抿了抿嘴,也不知是在笑话崔氏这份闲心,还是笑话薛白。   颜杲卿则听出了薛白话里对时局的忧虑,只在堂中稍坐了一会,就迫不及待地让内眷们回避,让他们谈正事。   ***   堂中还残留着些脂粉的香气,却已响起了一声叹息。   “他真是对雁门关出手了?”   “千真万确,并非我冤枉安禄山。”   薛白把石岭关一战前因后果说了。   颜杲卿终于是不再抱有幻想,那套“民风彪悍,未必是要造反的言论”的说辞是不能再提了,他眼中显出忧愁之色,道:“如此情形,你还敢来常山?甚至把三娘也带来。”   薛白道:“自是会尽快送她回长安,不仅是我,丈人的家眷也该送到安全之地。”   颜杲卿听他这般说,却是反问道:“你就这般笃定我没有随安禄山造反?我几次升迁,全是他举荐的。”   “丈人若要附逆,把我押送给安禄山当礼物,往后还能在伪朝谋一任宰执。”   颜杲卿摇了摇头,道:“听起来,你不打算离开常山。”   薛白道:“我想试试能否遏制住安禄山的叛乱。”   他从袖子里拿出地图,展开来。   “安禄山若叛,唯有速取长安,或走河东、或走河北。如今李岘宣慰河东,举荐高仙芝、李光弼为节度,挡住了这条道路,而走河北,常山虽不是咽喉之路,却也是通衢要地,我得守着。。”   颜杲卿指了指地图上常山郡以东的平原,没有说话。   “我知道。”薛白道:“骑兵要南下,绕过常山郡非常简单。但只要我在这里,河东兵马便可随时出太行山,直指叛军幽州大本营。我在这里,安叛山便要忌惮。他要南下,就必须先下手除掉我。”   颜杲卿道:“我是说,还需要有人与你互为犄角,共同挟制安禄山。”   “谁?”   薛白的钱庄虽然已经铺到了河北,但他对河北整个的官场还完全不熟悉,自然是要问颜杲卿的。   却见颜杲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面露莞尔,道:“我亦想谋个官,如何?”   薛白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愣愣看了颜杲卿一会儿,像是因为老人这“求官”之举而愣住了,但其实并不是。   他当然明白颜杲卿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个人前途,只是他原本的想法是,把颜杲卿送出河北。   原本历史上,颜杲卿抵御安禄山叛军,城破被擒之后满门被碎尸割杀的惨烈事迹,薛白听说过,如今他取代了颜杲卿为常山太守,就想过也许能使颜家免于那样的劫难。   智勇双全的忠臣义士,留得性命,也许能为大唐盛世的延续做出更多有价值的事。   可另一方面,薛白孤身到河北,的的确确需要颜杲卿的帮助。   “可信得过我?”颜杲卿见他不答,又问了一句。   薛白回过神来,道:“我写封信回长安,请托高力士,当能为丈人谋一郡守之职。”   “好。”颜杲卿义不容辞。   “还想与丈人了解常山郡的情形,方才入城前,我见丈人与一个官员同行?”   “常山长史,袁履谦。我与他是多年的旧友了,早年间曾一起扩田。他是忠良之士,你能信得过他。”颜杲卿对袁履谦的人品很笃定。   之后,说起常山郡诸多官吏。   “真定县令张通幽,亦是朝廷任命的进士,大节不亏。但他做事有些私心,你治所就在真定,需留意些……”   说话间,薛白磨好了墨水,铺开纸,提笔给高力士写信。   颜杲卿坐在一旁看着,并没有升官的喜悦,反而愈发忧愁,末了问道:“你既与高将军有如此交情,何不劝圣人提防。”   “若是高将军能劝得了圣人,也就不会私下与我合作了。”   薛白并不掩饰语气里的讥讽之意,故意在颜杲卿面前对李隆基的昏庸表露出不满,道:“圣人宁愿相信王忠嗣反了,也不相信安禄山反了。”   颜杲卿听说是这种情形,低下头想了想,竟是道:“圣人之所以不信,也许是因为安禄山确实不想反。”   “什么?”   “据我留意,他更像是被一步步架到那位置,本心里未必想反。”颜杲卿回忆着安禄山时常显出的懒惰模样,道:“从这点而言,圣人也许是对的。”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可见安史之乱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安禄山的个人野心,而是有着更深的矛盾冲突。   ***   入夜,薛白回到了他在驿馆中住的屋舍,那是一个独立的客院,有三间屋子,李腾空与李季兰在东厢,几个婢子各有通房,西厢则是空着。   他推开正屋的门,青岚正趴在桌上等他,闻声连忙起来,张罗着给他打水洗漱。   “傻青岚,你怎这般忙?”   “我得照顾好郎君啊。”青岚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又想跑去给薛白端杯温水,“水凉了,郎君先别喝。”   薛白只觉好笑,拉过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道:“还没说,跑到常山来是谁的主意。”   “郎君的主意。”青岚侧过头。   她的脸还是因为慌张而泛出红晕来,显然,她们几个是事先通过气,串了供的。   “郎君说好了带我们来常山,半道自己跑去太原就罢了。老凉跑回来说带我们回长安,又没个信物,谁知他是不是骗人,把我们拐卖了,那当然是依原计划……”   青岚说到后来,自己都知道羞愧,说不下去了,小声哀求道:“郎君,饶了我吧?”   她这撒娇的语态撩动了薛白的心,他目光落处,她脸蛋红扑扑的,连鬓边的碎发都显得诱人。   “三娘睡着了?”薛白问道。   “嗯,娘子一直在等你,刚刚才睡着。”   “那边西厢是空着。”   “嗯?嗯。”青岚细若蚊吟。   薛白遂拉着他起身,偏是听屏风那边有了响动声,颜嫣揉着眼走了出来。   “夫君与大阿爷聊什么聊得这么晚?”   “一些公务。”   颜嫣打了个哈欠,道:“说到公务,我可是与大阿娘打听到许多河东的风土人物,也许正是夫君想听的。”   “是吗?”   薛白此时正在兴头上,不太相信妇人间能聊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与青岚对视一眼,决定先把这个身子骨弱到不堪折腾的小娘子哄睡。   三人遂躺回榻上,随意地闲聊着。   “前阵子,幽州有个贵妇人令狐氏,她路过真定城,寻医问药的,称是要为她丈夫治烧伤,朗君可知她丈夫是谁?”   薛白的心思当即被颜嫣拉过去,问道:“你也知高尚与我的仇怨。”   “哼,这可是我的地盘,我从小跟着大阿娘长大的。”   颜嫣得意地从榻上坐起,显得十分精神,毕竟她刚刚补了一觉,一副可以与薛白聊很久的模样。   接着,她从令狐氏说到了范阳节度府还有一个复姓的谋士,叫独孤问俗,其妻李氏与崔氏也是手帕之交。   这些话题还真是薛白感兴趣的,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点头记下来。   青岚则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开始还努力打起精神,想熬到颜嫣睡了。可她才是实打实地等了一夜,打了几个哈欠,最后抱着颜嫣的腰睡了过去。   “骨牌最初流传到幽州之时,就是我大阿娘带着李氏一起打的,后来才渐渐在范阳府文武官员们当中风靡起来。哦,李氏是跟着她兄长到河北的,她原本是个寡妇,二十六岁才嫁给独孤问俗,因为她兄长李史鱼与独孤问俗是好朋友,李史鱼还与你有关呢。”   颜嫣说着,停了下来。   薛白等了一会,不见下文,问道:“与我有何关系?”   “我渴了,夫君给我拿水来。”   “好。”   薛白把他的水杯递在颜嫣手上,却见她摇了摇头,道:“要温水。”   “好吧。”   薛白只好重新披了衣服去倒,往日里都是旁的女子对他嘘寒问暖,唯独与颜嫣相处是另一种感觉。奇怪的是他并不排斥。   到了通房,发现永儿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还真是像个“永”字。   “我以前还以为永儿的名字是因为颜家是书法世家。”   “嘿,我起的,厉害吧?一语双关。”颜嫣接过水杯,捧着喝了一口,定定看着薛白,等着他夸。   “厉害,说吧,李死鱼与我有何关系?”   “是李史鱼啊,你舌头也太懒了吧。”颜嫣道,“他原本官途无量的,因为天宝五载的案子,被贬到河北来了,路上差点被害死了,安禄山保住了他。”   薛白问道:“然后呢?”   “我困了。”   “明天再说?”   “夫君想听?”颜嫣笑了笑,拍了拍枕头,让薛白把手臂放过去,“可不许再说麻哦。”   过了年,她似乎与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薛白目光看去,看着她笑靥如花的样子,隐隐意识到她似乎长大了。   她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单薄的背贴到了他的胸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夫君吹蜡烛吧。”   “好。”   屋子里黑了下来,只剩下透过窗纸的淡淡月光。   颜嫣快要睡着,忽然想起了一事般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对了,大阿娘问我们是否还没同房……你自己与她解释吧。”   薛白愣了一下,有了反应,又像是不知如何反应。   身处这个危险的时局之下,颜嫣的柔情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第414章 局面向好   骊山,华清宫,九龙莲花汤。   四月下旬天气正好,已到了御驾可以返回长安的时候。   高力士趋步进入后殿,目光看去,汤泉周围腾着氤氲,李隆基正倚靠在池壁处似睡非睡。   “圣人,李岘又有奏折传回来了。”高力士还是开口惊扰了圣人的平静。   这已是近段时间内李岘的第九封奏章了,朝廷并不缺乏关于石岭关之变的情报。可真正考验当权者的,反而是从五花八门的情报里分辨出最接近事实的、或者说最有利于事态走向的。   李隆基当了一辈子的明君,本是最擅长分辨这些。   他闭着眼,任温泉水蒸着他的脸,道:“搁子上有封秘奏,你看看。”   “喏。”   高力士端着托盘过去,看到搁子上放着厚厚一摞。他把李岘的奏折放在一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由在心里暗道不好。   打开来迅速扫视,安禄山却不是写秘奏来告状,而是详细地解释了近年来每次有人指责他意图不轨的前因后果。   比如,雄武城一事,雄武城地处太行山、燕山和阴山山脉交汇之处,是朔方、河东、河北与塞外相连接的咽喉要塞。当年安禄山与王忠嗣约好,共同修筑雄武城,抵御契丹、奚。结果王忠嗣先到了,安禄山麾下将领却要截留河东兵马,王忠嗣便指责安禄山储藏私兵、觊觎河东。   而按这封秘奏上所说,当时的情形是,安禄山考虑到雄武城作为通衢之地,提出让朔方、河东的兵马亦可驻扎雄武城,及时发现北方敌人的异动。他出于国事考虑,没想到王忠嗣只有私心,竟认为他是要截留其兵马。   另一方面,安禄山也承认,当时他麾下修建雄武城的将领何千年是胡人,不知礼数、不敬朝廷,确实桀骜不驯,与王忠嗣起了冲突,甚至说出了一些大逆不道、近乎叛乱的话。   再往后看,他大倒苦水,向圣人请罪,坦言他麾下还有很多这样“有反骨”的将领,另外还有一些内附的胡人部落是真的随时有可能造反,比如拔曳固、同罗部等等。总之,范阳是胡汉杂居之地,亡命之徒也多,不遵王法,难免给人一种化外之地的感受。这些年,他压制着这些有可能的叛逆已经力不从心了,没想到还要被指责为叛逆。   石岭关之变也是如此,他助河东抵御契丹,既有与王忠嗣的旧怨爆发,麾下将领确实也太过桀骜,对此,他也认罪。   最后,安禄山以哀求的口吻诉说他身体不好,饱受煎熬,已弹压不住骄兵悍将了。希望能回到长安,常常拜见圣人,沐浴圣恩……这一段占据了大量的篇幅。   一整摞的秘奏真的很长,高力士年纪大了,眼睛干涩,看到后来泪水已经溢了出来。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只见李隆基已经从汤池里起身,正站在那由着几个宫娥侍奉他擦拭身体。   “圣人。”   “哭了?”李隆基道,“胡儿还是赤诚的。”   高力士默然了片刻,不好反驳,等了一会儿,还是李隆基问道:“怎么?你还是认为他有异心?”   “老奴在这封秘奏里看到了一些异心。”高力士顿了顿,道:“看到了……威胁之意。”   李隆基披上了衣裳,有些讶异地看向了他。   “胡儿假意请求罢职,言下之意却更像是说若罢免了他,那些骄兵悍将必反。”高力士只好明说了。   “他说的难道是假的吗?”李隆基淡淡道:“李怀秀、李延宠,背叛了朕的人难道还少吗?”   “可李怀秀、李延宠都是在胡儿担任范阳节度……”   “正是因为洞察到裴宽的软弱无能、容易被人挟持,朕才罢了裴宽,换最忠诚于朕又对边塞有办法的胡儿来镇守河北。”李隆基提高声音,打断了高力士的啰嗦。   他的眼神显得英明果断了几分。   “朕很早便预料到了,胡儿必然会受到无数的中伤与构陷,他处在那个位置上,必然如此。朕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给他足够的信任。”   “圣人英明,只是……”   “够了,朕还在想该把李岘调回来了。”   高力士心知再说下去只会起到反效果,强忍着闭上了嘴。   他目光瞥向了搁子上李岘的奏折,心想圣人大概是不会再看了,于是,他想到了关于薛白的处置。   要把薛白从石岭关之变的罪责中洗清,很难,而且高力士再出手保薛白也是十分冒险的,可眼下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好像除了薛白那种种遏制安禄山的提议,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这很荒谬,偌大的朝廷中分明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安禄山必反甚至已经反了,却不能让圣人相信。就像在眼睁睁地看着大唐社稷从高山上滑落下去,大家喊叫着,可没人能伸手扶住。   ***   李隆基今日已经在梨园安排了歌舞,沐浴之后正要过去,然而,才走到殿门处他便皱了眉。   放眼看去,雨水蒙蒙,遮盖住了远处秀美的骊山。   近来已经阴雨连绵了十余日,原本司天监有官员说今日必会放晴,看来是欺君了。   正打算处罚那司天监官员,李隆基忽然想到了前一任司天少监瞿昙,曾说过今年会有大涝。当时杨国忠举报瞿昙算卦从来是不准的,他便罢免了瞿昙了事。   “圣人,御驾备好了。”   “不去了。”李隆基没有了观赏歌舞的心情,脸色比天气还要阴郁,“招杨国忠来。”   这样的天气,杨国忠也知自己难辞其咎,不敢在宫中打伞,赶到御前时,背上已经完全淋湿了。   李隆基看着他那落汤鸡般的样子,依旧没好气,道:“今年若是有了涝灾,朕唯你是问!”   “臣正在全力防涝,圣人放心。”   关于这阴雨天气,杨国忠毫无办法,只好给了最短促的回答。   而对圣人的心情,他很有办法,紧接着便道:“臣今日正要赶来求见,有好消息要禀奏圣人。”   “是吗?”   “请圣人过目……是捷报!”   杨国忠加重了语气,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奏章。原来,他淋着雨,但用宽厚的背护住了公文。   一个兢兢业业为国事操劳的官员形象便出现在了圣人眼中。   高力士见了,连忙招人给他擦拭。   “北庭都护程昂,擒得了李献忠!”杨国忠顾不得擦,掷地有声地高声道。   李隆基原本在漫不经心地打开奏章,闻言当即打起精神。   “李献忠逃到安西去了?”   “是,他被安思顺派兵追杀,投奔了葛逻禄部。”杨国忠道:“程昂得知此事,当即率部逼迫葛逻禄。葛逻禄部遂交出了李献忠与其家眷,以及其部众数千人……”   “好!”   李隆基大喜。   朔方军、安西军,一個追一个堵,终于是将李献忠这个叛逆擒下了。   而此事的意义还不仅是让他出了一口恶气这么简单。此前高仙芝在怛罗斯之战中大败,就是因为葛逻禄的背叛,如今程昂能够威慑葛逻禄,代表着大唐在西域的国威依旧。   这是十分强悍豪壮之事,远不仅是交出一个李献忠那么简单。   “朕要重重地嘉赏程昂!”李隆基毫不犹豫便下了旨,“命程昂押李献忠回长安,献俘于阙下!”   “那北庭都护?”   杨国忠试探地问道,打算要为杨党势力再谋一个位置,然而,李隆对却此事却非常清晰,道:“封常清兼任便是。”   如此情形,杨国忠只好领旨。   这桩好消息让李隆基的心情都明亮了些许,对于河东之事的看法也有了些改变。   他显出满意的表情,拍了拍膝盖,问道:“河东人选拟出来了没有?”   这件事,他方才没有与高力士商量,因为高力士是在他身边伺候他的人,杨国忠才是宰执。   “禀圣人,吏部已有章程,臣带来了。”杨国忠不紧不慢地再拿出了一道公文。   高力士亲自上前接过,在圣人面前展开。   他则站在身后,以余光偷瞥着,关注着自己在意的几个地方。   暂时来看,杨国忠这次没有对付薛白,因为他看到了“颜杲卿迁平原太守”数字,这是薛白来信请托他,他又授意杨国忠的。   包括河东节度副使的人选,吏部也依李岘的举荐,定了李光弼。   局势似乎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之后,高力士的目光落在了那奏折上“河东节度使”几字上,人选却被圣人挡住了。他略略倾了倾身子,目光微凝,一丝讶色一闪而过。   “河东节度使的人选,吏部没按李岘所举荐?”李隆基问道。   杨国忠故意愣了愣,道:“皆凭圣人定夺。”   他不喜欢高仙芝的脾性,自然不会为其谋官。且他很清楚,圣人如果想定高仙芝为河东节度使,直接批了李岘的奏折即可,不必让吏部再拟。   果然,李隆基道:“朕是问你为何。”   “臣以为,王承业是更适合的人选。高仙芝性情孤傲,行事一意孤行,臣恐他到了河东会逼反安禄山;相比而言,王承业行事沉稳,更能顾全大局……”   在大唐将领当中,王承业声名并不显,也没有什么旁人知晓的战功。   但高力士知道王承业是谁,且颇为熟悉,因为王承业就是圣人身边的左羽林将军,是宫中宿卫大将之一。   杨国忠能举荐这样一个人到河东,必然是这段时日以来与王承业建立了很深的关系,必然是把自己人放到那个重要的位置上,代替杨光翙在北都能起到的作用。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聪明的选择,吃透了圣人的心思。圣人既不愿相信安禄山会造反,又想看清楚局势,必然想要派一个身边的心腹将领前去。就这点而言,王承业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问题在于,王承业能打仗吗?   ***   七日后,太原。   这次送来的公文并不是五百里加急,但也算很快的速度了。   李岘收到之时,正在巡视城防,正好看到了快马由南边而来,他猜测是他的奏折有了批复。   他做事与别的官员还不一样,更尽责、也更操心些,因为他是大唐宗室。他认为这个超然的身份让自己在非常之时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圣人显然也明白这点,才会信任自己,让自己放手施为。   想着这些,李岘接过公文,展开,目光一凝……朝廷已经任命了河东节度使,圣人对他这个宣慰使也很满意,迁他回长安任京兆尹。   等王承业到任之后,李岘便可以起行了。   宣慰使本就是临时差遣,此事很符合朝廷章程,却可看出圣人对他的提醒毫不重视。   把他这个宗室调走,派来一个没有显赫战功的羽林将军,可见圣人到现在还在进行权力制衡。说得更直白些,圣人宁可相信安禄山,也不相信他李岘。   收到这封公文之后,李岘给薛白写了一封信。   薛白到常山郡赴任之前,两人曾约好,李岘会在河东给予薛白足够的兵力支持。   但现在出了意外,李岘要提前调走了,他是重诺之人,可面对朝廷的调令根本无能为力,只能表达了歉意,并提醒薛白,务必及时联络王承业、李光弼,达成互为犄角的默契。   “三郎,既要回长安,是否把杨光翙杀了?”独孤子午问道。   李岘想到此番有愧于薛白,下意识有个点头的动作。   须臾,他想到另一种可能,遂改了主意,道:“公文上只须报他畏罪自杀了,把人押着,我到时带走。”   “喏。”独孤子午见李岘还有忧虑,道:“三郎此番回京是任京兆尹,应该高兴才是。”   “京兆尹?”   李岘想起鲜于仲通调任之后一直空置的官位。   倒不知鲜于仲通北上范阳之后如何了?   ***   常山郡,真定县城。   天才蒙蒙亮,薛白已醒了过来,看了眼身边睡得正香的颜嫣,悄悄地从榻上爬起来。   他感到十分口渴,自去倒了一杯水,咕噜噜地全部喝完,揉了揉有些发麻的手臂,感觉到身体硬梆梆的,遂站在那发着呆。   近来,他有些奇怪的烦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睡前睡后给他带来了些小困扰而已。   “嗯?”   颜嫣哼了一声,揉着眼睛,侧过头来,喃喃道:“夫君站着做甚?”   她嫌热,夜里蹬掉了一点被子,此时懒洋洋地只把身子转了一点角度,便显出了优美的线条,在微曦中朦朦胧胧的。   “我在想你身体好些了没有。”薛白答道。   之后意识到不妥,他遂补充了一句。   “伯父伯母马上要起行了,你随他们南下,我怕你路上吃不消。”   颜杲卿也已经收到了朝廷的任令,调他为平原太守。而薛白定然是要把颜嫣送走的,已经计划好让她随着队伍南下,到平原郡之后再去杨州。   近来,薛白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家眷先安置到扬州,有老凉带人保护,有李白打点,还有杜妗早前就开始铺到扬州的生意,他还是放心的。   他希望能阻止安史之乱,心里却没有把握能让战火不波及到长安。   分别在即,颜嫣每每流露出了些不舍。   “你过来。”她招了招手。   “我准备上衙视事了。”   薛白虽这般说着,却还是依着她的要求躺回榻里。   颜嫣于是一脸满足地枕到了他的手上,问道:“我身子不好,不想赶路,留下来好不好?”   “不行,我们已经说好了。”   “伱知道青岚昨夜为何跑去与永儿睡吗?”   “她说想看看永儿睡觉是怎么摆‘永’字的。”   “傻子。”颜嫣嗔了一句,小声道:“我以后不叫你‘夫君’了,就叫你傻子。”   “为何?”   “大阿娘说我们也不是真夫妻。”   薛白遂想给她一点教训。   这时便可看出,颜嫣嘴上厉害,心里其实怕得很,下意识地缩了缩,转过身去,有些喘气。   听着她的喘气声,薛白不敢闹了,低声道:“你先去扬州,等我来接你。到时你病也好了,也长大了……”   颜嫣听得懂他的意思,没做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不满道:“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   颜杲卿在的这段时日,对薛白接手常山郡的政务有着极大的帮助,包括薛白对范阳的许多了解,也是通过崔氏的小道消息。   但毕竟是朝廷命官,而非薛白的幕僚,颜杲卿本就不可能一直留下。   到了五月十八,他启程往平原郡。   薛白相送到城外,在官道边与颜杲卿最后交谈了一会。该说的近来已经都说过了,到这时节,无非是一句“常联络”。   “走了。”   颜嫣从昨晚就有些生薛白的气,可临到分别,她委屈地扁了扁嘴,还是下马车,重新跑到薛白面前,交代道:“你要早些来接我。”   “会的,留给你养好病的时间不多了。”   薛白鬼使神差地这般说了一句,接着看到了颜嫣眼中的羞嗔之意,以为自己看错了。   青岚大概是哭过,眼睛红红的。她不想被人看出来,把泪水抹干了,装作没哭,但还在最后关头试着劝薛白改变心意。   “郎君留我照顾你吧?我很能吃苦的。”   薛白招了招手,让青岚附耳上前,低声道:“只告诉你,我很快就要被贬官了,打算到扬州休养一段时间。”   “啊?”   “莫说出去,让旁人担忧。”   青岚还是很容易受骗,于是扶着颜嫣登车。   李腾空、李季兰这才走到薛白身边。   “让我们陪着到常山,原来是把我们骗出关中,送到扬州?”   “扬州安全些。”薛白对李腾空则不必哄着,实话实说,趁人不备,与她悄悄拉了拉手。   他转头看向李季兰,笑道:“季兰子可与李白、崔颢请教诗文,这一趟来难道不值吗?”   李季兰欲言又止,最后只小声道了一句“薛郎告辞”。   看着队伍远去,薛白松了一口气,觉得红颜知己太多,这般一个个哄走实在是太累。但好在终于可以专心在常山做事,接下来哪怕有诸多变局,他也不至于太过牵挂。   转回真定城的路上,他驱马缓缓而行,脑中思忖着诸多事务。身后传来了有些急促的马蹄声。   薛白感到那马蹄声像是冲自己来的,转过头,目光当即被李腾空策马奔来的样子所吸引了。   他驻马在芳草萋萋的道路边等着,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直到李腾空到了他眼前。   “我不走。”   “听我的,常山会有危险,你在我不能安心……”   “薛白,你不曾娶我,凭甚让我听你的?”   李腾空显然是想好了说辞,脱口而出,果然是一句话就把薛白噎住了。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刺到他了,有些惭愧,可还是坚定了自己的心,又道:“我是自由的,你生气也好,赶我也好,我要留下,是我的选择。”   薛白能够感受到此时不论他怎么发作,一定都左右不了李腾空的想法。   “若有危险,我送你走时,你必须走。”   李腾空定定看着他,反问道:“为何遇到危险,你想到的是送走我,而不是让我陪你一起面对?”   薛白没有回答,神情认真了起来。   “好吧,我也答应你。”李腾空及时退了一步,难得带着些撒娇的口吻道:“那你让我留下了?”   薛白遂觉得自己不太能够搞定身边的女子,当彼此的关系愈发亲近,他更难让她听话了。   可话又说回来,主仆之间要的才是听话。   ***   常山长史袁履谦勒住缰绳,回过头看去,能看到薛白还在路边与女冠说话,那关系显然就不是普通朋友。   “这位太守,未免也太不稳重了。”袁履谦不由叹了一口气。   无怪乎他这么想,毕竟颜杲卿才离开,薛白就开始幽会情人,这显然不是一个沉稳的地方大员能做出的事。   这时局,让人觉得更难喽。   他是下属,不愿给薛白难堪,稍等了一会,先回马往真定城而去。   到了城门处,却有一人奔了过来,差点冲撞了他的马匹,幸而被护卫及时拦下。   “袁长史,是我啊。”来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救我。”   “鲜于郎君?”   袁履谦定睛看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认出对方来,吃惊不小。   “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救我!我阿爷……死了。”   “你说什么?”袁履谦连忙下马,问道:“鲜于公病了?”   “不,先救我。”   听着这带着惊恐的声音,袁履谦的心里也莫名恐惧了起来…… 第415章 发生   袁履谦的住处就在常山府署不远处,这日他回到府中,家中管事翟万德当即迎上前。   “阿郎说设宴款待薛太守,是否就定在今日?”   “恐他不太方便,明日吧。”袁履谦回想起了城外见到的一幕。   “喏。”翟万德应了,抬眼一瞥间留意到了袁履谦身后一人,当即行礼道:“鲜于郎君,你这是受伤了?需要请大夫吗?”   鲜于昱戴着一个斗笠、低着头,没想到这样还被翟万德认出来,吓了一跳。   “不必了,你拿些伤药过来。”袁履谦道:“莫声张。”   说罢,他带着鲜于昱去了客房。   才进门,鲜于昱脱下斗笠就道:“你府中管事眼睛好毒,他不会告诉旁人吧?”   “放心,他可以信任。”袁履谦道:“你快快说来,鲜于公如何过世的?”   提及此事,鲜于昱眼中还有惊惧之意,道:“阿爷二月到任范阳,不久就被安禄山招到了雄武城。阿爷预感到不对,让我们兄弟与阿娘留在范阳。上个月,有家将悄悄回来,让我们带阿娘回长安,当时我正在渔阳老家……”   才说到这里,院内响起了脚步声,鲜于昱连忙住口,四下打量着,看何处可以躲藏。   袁履谦上前打开门,见是翟万德带着伤药来了。   “阿郎,太守来了。”   “他?”   袁履谦讶然,心想薛白正是沉浸于温柔乡的时候,如何会此时过来?   他遂让鲜于昱稍待一会,称等他见过了客人再回来。   鲜于昱听了当即紧张,道:“袁长史,我是信任你才来找你,你可莫要出卖我。”   “你若不放心,随我到屏风后听着便是。”   只要袁履谦有意要拿下鲜于昱,其实不论人在客房还是屏风后都一样的,可鲜于昱闻言还是放心了很多。他顾不得敷药,跟着管事一起到了大堂的屏风后。   不一会儿,堂上响起了对话声。   “没想到太守此时过来了,不知有何公事?”   “公事没有,是来请袁长史救命的。”   袁履谦惊道:“太守此言何意?”   “我既与安禄山结了私仇,还敢到常山郡任官,如今消息想必已传到安禄山耳中,许是他派来杀我的人马已在路上……”   鲜于昱在屏风后听着,觉得这太守的声音十分年轻,还有些耳熟。   他遂悄然探出头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惊道:“薛白?!”   在南诏一战中,薛白与鲜于仲通的三个儿子都是见过的,印象虽不深,可此时还是一下就认了出来,因他对鲜于仲通一向是非常关注。   “伱如何在此?”   “你竟是常山太守?!”   鲜于昱惊讶于薛白官位升迁之快,同时也感到了意外之喜,他知道薛白一向的立场,因此很快便把方才与袁履谦所说之事对薛白和盘托出。   “我从渔阳老家回到范阳,听说我阿娘、阿兄在离开范阳的路上遭遇了强盗……全家人都被杀了!我不信,追查此事,直到收买了范阳都督府一个奴婢,发现此事与阿史那承庆有关。于是我扮成奴役,混入了阿史那承庆的宅中,终于遇到他宴请宾客,他们喝多了酒,得意洋洋地说了他们是怎么扮成强盗杀了我阿娘、阿兄,为了更像强盗所为,他们还剥光了他们的衣裳……”   说到后来,鲜于昱已是声泪俱下。   薛白问道:“你说,鲜于公过世了?”   “是,宴上有人问‘若鲜于仲通报复如何?’阿史那承庆哈哈大笑,说早在上个月,我阿爷已经在雄武城被杀了,首级就放在匣中,送回了范阳。”   “上个月被杀的?”   “是,四月十二日,我阿爷想收买雄武城中一名校尉,被出卖了。”   “你亲耳听到的?阿史那承庆说的?”   “是。”   “此人好夸夸其谈吗?”   “不。”鲜于昱回忆着,目露恨意,咬牙切齿道:“阿史那承庆很沉稳。”   薛白沉吟道:“可我昨日还收到了令尊的书信,写信的时间就在这个月初,五月初三。”   “怎么会?!”   “到衙署谈。”   鲜于昱之前有些排斥到常山衙署,认为衙署当中闲杂人等多,不如袁履谦的宅院安全,可此时已顾不得这些了。   而薛白若是连小小的衙署都不能掌控,又如何掌控偌大的常山郡?   到了官廨,几封书信当即被递在了鲜于昱面前。   “自你阿爷任范阳节度副使之后,我与他有过一些书信往来。”薛白问道:“你知晓吗?”   “不知,我阿爷为何会给你写信?”   “因为他明白自己到了范阳会很危险,需要有一个真正能帮到他的盟友。”   鲜于昱接过那些信一看,确实都是鲜于仲通的笔迹。   信一共有四封,前三封都是在二月,第一封是鲜于仲通刚到范阳所写,述说了当时的所见所闻;第二封说自从到任以来一直毫无作为;第三封说被安禄山招往雄武城,心中十分担忧。这些事,鲜于昱都经历过,确定它们出自阿爷的手笔。   接着,他打开了第四封,这是鲜于仲通在雄武城所写,内容是安禄山已把大量的兵力调往河东,至今未回,雄武城防备大为减弱,他终于找到机会递出书信,最后,说他这个节使副使已被盯上,希望薛白想办法救他。   鲜于昱看向落款处,时间果然是十五天前,他当即喜道:“我阿爷还活着!”   薛白眼中反而透出了些疑惑,问道:“你确定这是你阿爷的字迹?”   “是。”鲜于昱喜极而泣,道:“至少我看不出假的。”   袁履谦也接了信件看过,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分辨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问道:“太守,你是如何收到这些信的?”   “通过民间商旅。”   说是商旅,其实是丰汇行的钱庄,虽然范阳没有丰汇行,但也有兑飞钱的掌柜伙计。鲜于仲通只要把信交给他们,他们自然能够凭借丰汇行强大的传递能力,把信送到薛白手中。   袁履谦回想着方才鲜于昱所言亦不像假的,又问道:“太守收到的这第四封信,有可能是伪造的?”   在今日之前,薛白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   倘若鲜于仲通的这封信是假的,那只能是安禄山麾下某个人伪造的,假设就是高尚好了,而看信上的内容,若高尚能伪造出这样一封信,那便表示,他必然已经知道薛白在刺探范阳情报,还知道了鲜于仲通一直在通过民间的飞钱兑换与薛白联络。那么,他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只汇报雄武城的情形却没有设下钩子。   还有,这些人若能打探到这些,那也该知道薛白已经到常山了,岂能毫无反应?   但今日见了鲜于昱,有些情形就不一样了。   “有可能。”薛白说着,接回那第四封信,微微眯起眼,打量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喃喃道:“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封信是伪造的。”   鲜于昱受不了心情这样跌宕起伏,宁可相信自己探到的消息是假的,也要维护这封信的真实性,道:“谁伪造的?为何这么做?”   “只有一个原因。”   ***   后衙。   李腾空把迭好的道袍放进衣柜里,掸了掸上面的绒屑,想了想,又把它摆到另一格,空出了旁边的位置。   “这边留给谁放衣裳啊?”李季兰凑过来道:“我的衣裳放过来吗?”   “屋子多,你在隔壁睡吧。”   “嗯?”李季兰故作不解。   李腾空耳根子有些红,犹在掩饰,以平淡的语气道:“我近来想要清修,夜间打坐,不好扰了你。”   “我不怕打扰。”李季兰莞尔道:“我可是放弃了向李白、崔颢请教诗文的机会来陪你,你总不好疏远了我。夜里我睡我的,你尽管清修。”   李腾空经不住她这般打趣,正有些不知所措,已听得眠儿在院子里唤道:“郎君。”   此时天已经黑了,皎奴正在院门处挂灯笼,薛白则是脚步匆匆地过来。   李季兰遂附耳道:“你看他,都急不可耐了呢。”   “你从何处学来这些?且正经些。”   “我不正经?”李季兰大为诧异。   李腾空敛了敛神情,抬眸,正对上薛白的眼。   她心情很高兴,终于离开了长安,能与他厮守一段时日。   然而,薛白却是语速飞快道:“事态有变,你们得马上走。”   李腾空原本明亮欢喜的眼眸当即一黯,颇倔强地抿着嘴,道:“说好的,你让我多陪你一阵子。”   上午时她还云淡风轻地说留下是她的自由,可情急之下,她还是把心里的期待说了出来。   薛白上前,旁若无人地拍了拍她纤薄的背,柔声道:“局势有变,我怕安禄山已经反了,兵马已经从雄武城南下,随时有可能过来。”   “那你呢?你也走吗?”   “我是一郡太守,岂能因为一点猜测、半点风声就弃城而逃?”   “我陪你,我能顾好我自己,不必让你分心。”   “可我还是会分心。”   李腾空低下头,这是准备听话离开了。   薛白道:“我已遣人告知伯父加快行程,你们不必再与他们汇合,径直去扬州。”   “好。”李腾空最后还是听话的,但难免有些委屈。   连李季兰也有种期望落空的失落感,她转头看向屋门,道:“天黑了,明日再启程可以吗?”   薛白方才一直忙,此时才想起方才已经吩咐关城门了。   “好,饿了吧?我们今夜吃些好吃的。”   ***   真定是一座十分繁盛、富庶的城池。   这里是华北平原上的通衢之地,与太原并排在太行山的左右,皆是大都会,故而往后人们说“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   如今它的规模虽然还未到最鼎盛之时,但北方大都会的格局已经形成了。入夜,隆兴寺前的大寺前街两侧排满了小贩,灯火通明。   虽只是平常时节,没有宵禁的真定城反而有一点长安上元夜的意味,当然,仅限于一两条街巷。   薛白带着李腾空、李季兰沿街而行,有时悄悄与李腾空牵着手。   “记得你我初次相见,便是在上元节吗?”   “可你还没在上元节带我逛过灯市。”   在眼前的时节,薛白忙得厉害,等吃过饭还有很多安排,可听了李腾空这句话,那颗焦急的心忽然缓了下来。   他遂牵着她走到摊前,说给她买个首饰。   李腾空却看中了后面一个老妇在卖的草编蝴蝶,那老妇显然不是靠摆摊营生的,火烛也点不起,只在角落里摆几只她女儿扎的草编手工品。   薛白递了钱,李腾空把那草编蝴蝶系在她的莲花冠上,捋了捋头发,过了一会,才小声问了一句。   “好看吗?”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油嘴滑舌。”   这时节的风吹来十分惬意,忽然,听得身后有吆喝声响起,却是一队官差赶来,要驱走这些摊贩。   “都回去,真定城今夜起施行宵禁,无故不得外出!”   突如其来的政令,使得摊贩都不能接受,街巷上乱成一片。   李季兰转头一看,见方才卖草编的老妇也被推搡得十分狼狈,不由道:“这些官吏做事一拍脑袋,却苦了百姓。”   “别说了。”李腾空小声提醒道。   “可你看他们多欺负人……”   李腾空于是偷瞥了薛白一眼,知道一定是这位常山郡的主官下令宵禁的。   他们加快脚步,寻了街边的一家酒楼,那掌柜的正忐忑不安地站在门边看,说恐怕招待不了几位客官了。但不知薛白与他说了什么,便安排了一个雅间,点了几个酒楼的拿手菜,还要了一壶清酒。   “薛郎酒量那么差,要酒做甚?”李季兰奇道。   “给你喝。”   “想灌醉我?可我酒量可好了。”   “装醉也行的。”薛白莞尔道。   李季兰正抿了一口酒,听了这句话,脸上泛起红晕。   李腾空也红了脸。   ***   夜深,后宅里静悄悄的。   薛白又处置了些事务,赶着月色回来,只见几间屋中都已熄了灯火。   他推门而入,只见李腾空正在窗边的蒲团上打坐,柔和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的脸、她的脖颈上,有种朦胧的美。   薛白不忍打搅她清修,轻手轻脚地转到榻边,解了外衣。   李腾空脚步轻柔地像只猫一般走了过来,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忙完了吗?”   “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季兰子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薛白闻到李腾空身上淡淡的香味,也感到有些微醺,遂回过身,将她揽入怀中,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太瘦了,有微微一点儿硌人,却更让他怜惜。   “我好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你。”李腾空道。   她本是清高的世外之人,竟也能这般动情地说出这样的话,薛白被这份情意包围,愈发醉了。   他像陷入了温柔乡,柔软、舒适,带着淡淡的馨香……   再从温柔乡中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李腾空侧身睡着,吮着自己的手指,被汗水打湿又干了的碎发还粘在泛红的脸颊上,因夜里累坏了,她显然还睡得很沉,这让薛白不忍叫醒她。   他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几番犹豫,道:“醒了吗?”   李腾空哼了一声,把头埋进他的肩里。   “醒来了?”   “没有。”   “该准备出发了。”薛白心中不忍,低声解释道:“我怕要打仗了,我顾不到你……”   “我讨厌打仗。”   ***   一对小情人的分别,大概是战争即将带来的最不值一提的破坏。   ***   待到中午,薛白送李腾空、李季兰出城。   他们出了衙署,牵马走过长街。路过天宁寺时,正听到寺内的钟声“咚”地响起。   薛白遂向寺庙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了极远处有一道直直的烟,那烟很浓,即使是在风中也没有被吹斜。   那是狼烟。   不应该有狼烟的,哪怕是安禄山叛乱了,地方上也不太会点狼烟,除非河北大地上还有心向大唐的官员……当然有。   薛白一个心里激灵,终于从迟钝的状态下回过神来。   “让开!急报!让开!”   长街那头有骑士纵马而来。   回过头,可见百姓们都在驻足望着远处那道狼烟,指指点点,但大部分人都并不害怕。   承平日久,生活在常山郡的百姓根本就没有见过狼烟,不知那是何物。   薛白拉着李腾空、李季兰避到了道路旁,“唰”地一下,那报信的骑士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直奔衙署。   “回去。”   薛白当即掉头,赶回常山郡守府。   不等他到,衙署内的鼓声已经响起,急促地召唤着各级官吏。   “咚咚咚咚……”   薛白依旧面容平静,但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太守在那里!”   “关城门!快去,关城门!”   “太守!”   前方,一群人慌乱地向薛白赶了过来。   袁履谦走在最前面,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出现了一个涵养深厚的郡长史不应该有的惊慌失措。   “太守,这是土门县尉贾深,有万分火急之事。”   薛白转头看去,认出了贾深就是方才策马急奔的骑士。   他却不急着听情报,而是道:“都别慌,进堂再说。”   说罢,薛白往后看了一眼,见李腾空、李季兰已自觉地转回后宅,他方才迈步往大堂走去。动作在众官吏眼里显得有些慢,但这种慢,却缓解了他们方才的焦急。   土门县位于真定县的西边,就在太行山井陉的出口处,乃是河北与山西交通的要地。县城以西,还有一道土门关,扼守井陉险道。   在薛白看来,贾深匆匆赶来,最坏的结果,是太原已经丢了。   他缓缓落座,开口道:“说吧,出了何事?”   “大军到了!”贾深早就急得不行,“探哨在太行山看到,有兵马到了!”   “太守。”袁履谦道,“我已经下令关城门了,必是安禄山举兵造反了……”   ***   “嘭!”   重重的响声中,灰尘被震落,吊桥被拉起,外城北面的永安门被缓缓关上。   之后是迎旭门、镇远门、长乐门,真定城四城闭合。   真定城有两道城墙,内城是北周时砌的石城墙,外城是唐初扩建的夯土城墙。   薛白登上土墙,环目看去,能看到还未来得及进城的百姓们扶老携幼地往别处散去,官道上有商旅慌乱地掉转着车马。   他举起千里镜,先是看到了田野里青色的禾苗,再抬高,看到了更远处的黄土。   只等了片刻,一名披甲的骑士闯进了他的视野,迅速,另一名骑士跟上……接着,密密麻麻,不知凡几。   看了很久之后,薛白放下望筒,肉眼所及,天与地的交界处已经被漫天的烟尘遮住了。   数不清有多少兵马。   这情形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薛白在内,都觉得也许这是在作梦,否则大唐盛世为何有这么多的兵马从北方南下?   “东平郡王奉圣旨,率军讨伐逆臣杨国忠!”   有骑士奔到了城下高声大喊起来。   连喊了几遍之后,这骑士策马离城墙更近,以更大的声音吼道:“城上的官吏听到了吗?!东平郡王奉旨进京,还不开城门?!”   “杨国忠……右相怎么了?”   城门上有官员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袁履谦深吸了一口气,大喊道:“圣人的旨意何在?!我等并未收到圣旨!”   “是密诏!”   城下的骑士不耐烦地骑马兜了个圈子,高喊道:“东平郡王奉密诏讨逆,阻拦者与逆贼同罪,还不开城门?!”   “反了,反了。”袁履谦喃喃道。   他虽然无数次听人说过安禄山要反,此时却还是无比的震惊,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一阵刺痛传来。   “太守,怎么办?兵力太多了。”   薛白抬头看了看天气,记住了这个晴朗的午后。   自从他来到大唐天宝年间,一直以来都在记挂着要阻止安史之乱,为此做了许多事。   结果,它竟就在这个稀松平常的一天爆发了,他虽没有完全料到,倒也没有太多的惊吓。因为期待了太久,有过太多设想,反而觉得它的到来有些普普通通。   这才是天宝十二载而已,可笑他的一切努力,反而让它提前到来了。   不论如何,他得要开始面对这场变乱了。   “射杀他。”薛白抬起手,指向了城下的骑士。   “东平郡王奉密诏讨逆!”那骑士还在趾高气昂地大喊着,倚仗着背后的无数兵马,丝毫没有将城头上的常山官员看在眼里。   而常山守军忌惮于东平郡王的兵势,也无人听从薛白这个新任太守的命令放箭……也许是吓呆了。   “还愣着做甚?你们要与杨国忠一同谋逆不成?!”   “嗖!”   薛白亲自从城头守军手中抢过弓箭,一箭贯进了那骑士的面目。   尸体摔在地上,马匹独自离开。   天地之间顿时安静了。   只剩一座城池与一大片的军队还在沉默地对峙着。 第416章 乱起   雄武城。   这里是后世的张家口宣化区,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正是因为此处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王忠嗣才从安禄山筑雄武城时的种种细节看出其图谋不轨的心思。   四月二十八,东平郡王驾临了这座军事要塞。   “咴!”   一声马嘶,骏马终于把背上的沉重身体驮到了城门前。   李猪儿带着十余个仆役连忙赶上前,扶着安禄山从马背下来,这一番动静并不小,完全显出了东平郡王的气派。   好不容易,安禄山站定,抬起头往城头看去,有一颗人头正挂在上头晃晃荡荡,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完全干涸了,黑黢黢的。   “啊?那是谁?”   安禄山这般惊讶地问了一句,前来迎接他的雄武城将领们不由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他们此时才发现,自己这些人把节度副使杀掉了,而节度使居然不知道。   “禀府君,是鲜于仲通。”守将尹子奇上前禀道。   “鲜于仲通?他犯了什么罪?”安禄山眯着眼,勉力辨认着,但其实他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鲜于仲通,没想到对方只剩了一颗人头,此事自是因为他的部将们擅自作主、胆大妄为。   尹子奇心想府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因为鲜于仲通插手范阳军事,正好杀了立威。   他不好当众这般回答,迟疑着,低声问道:“府君,是否进城了再谈?”   “是谁命令你杀了朝廷重臣?是我吗?”   这句话配合着安禄山那张肥胖的脸,颇具喜感。但尹子奇笑不出来,诚惶诚恐答道:“当时事出紧急,府君不在范阳,是……阿史那将军吩咐。”   听说阿史那承庆参与了此事,安禄山遂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阿史那承庆素来与安庆绪走得近,此事必然是得了安庆绪的授意,是他儿子联合了他麾下部将故意对他的逼宫哩。   众人等了一会,不见他有任何反应,皆感惶恐。   站在他身后的安庆绪见了,只好问道:“阿爷,先进城歇息吧?”   安禄山回头一瞥,问道:“等不及了?”   就这一句话,安庆绪额头上汗水当即冒了出来,他不知阿爷是问他等不及进城还是等不及叛乱,甚至是等不及继承位置。   这种压力之下,他差点要跪下来请罪,详述事情的前因后果。   “孩儿……”   “府君,二郎是出于孝心。”高尚上前,低声道:“请府君容我详禀。”   详禀之前,他先执了一礼,承认了诸多罪证,比如写信怂恿阿史那承庆杀鲜于仲通。他是报着必死的决心说这些的,坦言他绝无私心,一切都是为了府君的大业。   在他看来,石岭关一战之后,即使朝廷不会追咎他们,往后对范阳的挟制必会加强,甚至,这种挟制在更早之时就开始了,任命鲜于仲通为节度副使、任命薛白为常山太守,皆是朝廷不再信任的表现,这种情况下,必然是得先下手为强。   一番恳切直言并不能打消安禄山的怒气,再多理由,他们就是违背了安禄山的心意擅自动手。   但安禄山至少愿意先入城了,也没有实质性地处罚他们,只是遣快马召阿史那承庆到雄武城来质问。   “迎东平郡王入城!”   随着这一声大喝,雄武城鼓号大作,一列列精兵良将列队在两旁的道路上,对安禄山投去忠诚且热烈的目光。   忠诚与热烈,并非因为这个肚子大到需要人捧着的大胖子有多高的个人魅力,而是他许下承诺,会给他们更好的前程富贵,他们对他有着饱满的期盼。   这次从将士们面前走过,安禄山不像往日那般志得意满,而是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到了五月初二,阿史那承庆便赶到了,他并不是单独禀报杀鲜于仲通的前因后果,而是带着好几个将领为他作证。   “我不得不杀了鲜于仲通。”阿史那承庆仗着自己是个不通礼数的粗人,给出的理由短促而有力,道:“他要害府君!”   安禄山不是一句话能打发的,板着脸追问道:“他要怎么害我?”   阿史那承庆遂转头看向身后另一人,道:“田承嗣,你来说吧。”   田承嗣年近五旬,虽然与军中被称为“阿浩”的田乾真都姓田,但他身世要好得多,出身于雁门田氏,数代都是军中将领。   家风使然,田承嗣有着非常鲜明的军将特点,深沉、桀骜、彪悍,极富主见。他虽然看不上阿史那承庆,但共同的野心让他们配合无间。   “末将听说吉温通过运送钱粮,协助云中军抵达石岭关。于是排查了范阳城,发现薛白一直在往范阳派遣细作,甚至,鲜于仲通一直暗中与薛白联络,商量如何对付府君。”   听到薛白的名字,安禄山的眼神立即有了变化,再听说薛白一直这样在背后捣鬼,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田承嗣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趁热打铁,道:“府君从忻州回来,可知薛白已抵达常山赴任,对府君步步紧逼。”   听到这里,最年轻的田乾真首先忍不住了,站出来喊道:“朝中有这样的小人在,早晚要把府君诬陷为反贼!既然这样,府君不如真的反了!”   他本就是刀头舔血之人,再加上与薛白有仇,更是容易激动。   “阿浩,住嘴!”安禄山喝道,“没轮到你说话的时候。”   高尚脸色一凛,出列执礼道:“不杀鲜于仲通,则他必窃府君之兵权;既杀他,朝廷必要治府君之罪。事到如今,请府君举兵,扫除那满朝奸佞小人!”   之后,安绪庆、严庄、安守忠、李归仁、武令珣、崔乾佑等人纷纷都站了出来。   千言万语,最后皆汇聚成一句迫切的劝说。   “府君,举兵吧!”   安禄山原本想要质问这些将领为何不遵他号令行事,重塑自己的威严,没想到质问不成,反被逼迫。   他没有了原先的气势,恢复了一个大胖子的憨态,连连摆手道:“八千曳落河才被王忠嗣击败,眼下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崔乾佑道:“府君之兵岂在八千养子?而在于府君多年绸缪,聚天下精锐之兵,甲卒数十万,今王忠嗣已死,谁人能抗?”   安禄山心中犯嘀咕万一王忠嗣又活过来,嘴上道:“多年绸缪,那是准备等圣人驾崩,对付太子用的。如今圣人健在,对我恩重如山不说,又是那么英明神武,谁能叛他?”   这正是一直以来他最大的理由,当今圣人结束武周朝的动荡、缔结开元天宝盛世,在天下臣民心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但这次,田乾真却是啐道:“狗屁圣人,若真是英明,哪会用杨国忠那种人当宰相。”   “不错。”严庄道:“杨国忠毫无才德,竟能居宰执之尊,圣人之骄奢昏聩,可见一斑,府君当取而代之。”   安禄山最初想的是往后举兵反对李亨,扶立一个软弱的皇帝,当一个霍光那样的人物已是了得。今日听到“取而代之”四字,忙道:“我一介胡儿,还能当皇帝不成?”   严庄当即应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安禄山不由惊奇,小小的眼睛里透着疑惑,问道:“我也有德?”   严庄一愣,他虽然不是拜火教徒,为了劝安禄山下定决心,还迅速补了一句,道:“府君是光明之神化身,当为天下之主。”   这份信仰遂让安禄山感到了一些激励,可他还是犹豫不定,对于他信誓旦旦的“以光明之火焚尽世间罪恶”没有太大的信心。   天下绝大多数人可不信光明之神。   严庄看出了安禄山的顾虑所在,以眼神示意了张通儒一眼。   张通儒虽然更沉稳些,也架不住这样的形势,抚须道:“天宝六载,我自长安投奔府君,曾夜观星象,见慧星划空,尾如燕尾,此帝王易姓之兆,府君生怀异相、久镇燕地,当应此兆。”   “真的?”   “不敢妄言。”   “可河北没能拿下,太原府走不通啊。”   “从范阳南下至洛阳,至潼关攻长安,这一路府君几次路过,当知朝廷兵力空虚。”崔乾佑道:“无人可抗拒我等之兵。”   话到这个地步,安禄山下不来台,又鼓不足勇气,捧着肚子坐在那,一张大圆脸上的小小眼睛闪烁着,思忖着该怎么办,像是一只置身于野兽当中并且察觉到危险的小鹿。   他是范阳主帅,可众人既能把他捧到这个位置上,就能在他违背了他们意志之时把他摔下来,那众人的意志是什么?造反,谋求更大的前程。   好比是一股洪流,安禄山是浪尖上的弄潮儿,看似由他主宰着洪流,实则他只是顺着洪流。   接着,他想起了每次到长安觐见,虽然圣人对自己非常恩宠,可大明宫丹凤门前的御道也不曾让他走过,那是唯独由天子走的地方,旁的大臣再位高权重,也只能走旁边的门洞,每当那时候,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就是比圣人低一等的。   圣人平时再是说说笑笑、表示亲近,这种特权却从来不容逾越。   安禄山虽是杂胡,却不想比任何人低贱,低一等都不行。   “那就……依了你们所言吧。”   ***   到了雄武城之后,杨齐宣明显能感受到军中伙食忽然变好了起来,每日都有肉食。   初时,他以为这是石岭关之战以后,用来安抚军心的。   到了五月初三夜里,安禄山大宴将士,整个雄武城都是宴饮之地,一团团篝火点起,烤着牛羊、驼峰、鹅肉,一坛坛美酒被拍开封泥,酒香四溢。   鼓乐齐鸣声中,一群群胡姬舞女入内,翩翩起舞。   杨齐宣久未近女色,又深感行军之艰苦,难得有这样的放松,看得眼光都直了。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中饮了三巡,他有些微醺。   “哈哈哈。”   随着一阵朗笑,安禄山那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一瞬间给了杨齐宣一种,上元夜圣人御驾花萼相辉楼的错觉。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杨齐宣常常觉得,安禄山在某些事情上一直在模仿圣人。   “儿郎们,雁门一战,我等击败来寇,今夜酒肉自取,务必尽兴……把钱币都搬上来!”   随着安禄山的话,一队队士卒搬出了成箱的钱币,以及金银珠宝、彩帛皮裘,开始封赏。   杨齐宣也得了不少赏赐,脸上堆着笑语,心中却在嘀咕石关岭一战分明是败了,如何还有这许多封赏?   不等他疑惑太久,安守忠带着醉意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可知这些钱币都是从哪来的?”   “小婿不知。”   “嘿,你的仇人。”安守忠指着杨齐宣的鼻子,笑呵呵道:“你的仇人薛白,好大胆子,敢刺探府君。府君把所有的钱都抄没了……嗝!”   一个酒嗝重重打在杨齐宣脸上,他不由抖了一下。   其实是被吓的。   好在杨齐宣知道丰汇行在范阳的主事人就藏在安守忠府上,未听说出事了。想必安禄山虽然查抄了境内的钱庄,钱收缴了不少,人员却没有非常大的波及。   “对了,你认识鲜于仲通吧?挂在城门上那个。”安守忠又道,“他就是利用兑钱,向薛白传递消息。田承嗣发现了此事,还给薛白回了封信。”   杨齐宣才放松了一些的心又紧了起来。   他感觉安守忠是在试探自己,深怕对方一声喝,刀斧手便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伱说话啊。”安守忠道,“你可知为何?”   杨齐宣脑子里一团混沌,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此时,开城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头看去,一队骑士策马而来,为首一人手中高举着一卷圣旨。   “圣旨到!”   一众将领纷纷起身,让这天使登城楼去见安禄山。   杨齐宣毕竟是长安来的,一眼就看出这所谓的传旨是假的。那信使崭新的官袍上带着尘土,既不是到了以后换的,又不可能是穿着从长安一路而来的。   很快,城楼上的安禄山领了旨,面朝诸将士,高声道:“圣人有旨,召我立即领兵入京,讨伐逆贼杨国忠!”   诸将当即高呼,热血沸腾。   “愿从府君讨贼!清君侧!”   “哈哈哈。”安守忠十分高兴,仿佛安禄山已经当了皇帝一般,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向杨齐宣道:“明白了吧?等薛白收到信,来不及防备,已经死在大军的马蹄之下了。”   杨齐宣此时才反应过来应该说什么,道:“谢丈人为我报仇!”   ***   马蹄滚滚而下,半个月后,先锋兵马抵达了真定城下。   担任先锋的正是田承嗣。   他自从领了军令之后,三更造饭、五更行营,一天进行六十余里。他的目标是洛阳,希望能在朝廷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夺下孟津渡,渡过黄河。   这一路上,凡遇到大小州县城池,见是东平郡王奉圣旨讨贼,纷纷打开城门,唯独常山府真定城例外。   田承嗣知道薛白这个新任的常山太守就在城中,也预料到薛白不会轻易开城投降,但没料到薛白竟敢张弓射杀他的信使。   面对这种挑衅,田承嗣军中几个将领被激得大怒,当即请战,要领兵攻打真定城。   不提安禄山的大军就在后方,仅凭他们这些先锋兵马,就足以扫平真定城。但田承嗣在意的是时间,他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以免黄河渡口有所防备。   “两日之内,攻破城池。”   之所以这般下令,因为两日以后,后续的兵马也就抵达了。到时哪怕没有攻下真定城,也足以将它围得水泄不通,他必然也能继续赶路。   分派了将领各自领兵攻城之后,田承嗣却是皱起了眉头,思忖起一桩更麻烦的事。   他不仅是先锋,而且从决定出征到一路杀奔到真定城下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根本没来得及携带多少粮草,全靠沿途大小城池供应,今日真定城不开城门,明日军中便有可能断粮。   再加上今日派遣到城下喊话的士卒被射杀当场,十分影响军心士气。这次南下毕竟是造反,很难保证士卒全都愿意效忠安禄山。   出于这两点考虑,田承嗣招过了他兄弟田庭琳。   “连着行军了许多天,我打算在此处暂时休整休整,你带人去寻些粮草回来。”   田庭琳疑道:“遇到这样一个常山太守,城门尚且不开,更别提仓门了,到哪去寻粮草?”   “城外又不是没住着人。”   “抢他们的粮?那不是府君治下百姓吗?”   “没有吃食,谁给你卖命?”田承嗣道:“将士们未必都知道跟着我们是造反,也该让他们见见血。”   田庭琳愣了一会儿,心中有些不忍,但他看着田承嗣那狠辣的眼神,知道兄长说的是对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那我让士卒分批去寻粮草。”   “去吧。”   ***   “他们要攻城了。”   真定城头上,袁履谦抬手指向远处,声音有些颤抖。   不必他说,薛白也知局势并不好。   他上任的时间还很短,而且真定城当中仅有一些没怎么打过仗的留守士卒,指挥尚且不力,想凭武力在安禄山的大军攻来之时守住城池,根本就没可能。   甚至敌人还未开始攻城,他已能感受到士气的低落。   天下承平百余年,突然面对叛乱,绝大部分人都是慌乱的,不知所措的。   一部分城中居民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还在纠结固有的生活被打乱。比如薛白便听到长街上有稚童问其阿爷“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再去学堂了”。   总之,叛军来得太快,完全出乎了薛白的预料,他原本计划在常山有所作为、遏制安禄山的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经失败了,接下来如何做,他还未想好。   千里镜的视线里,叛军的士卒们将树砍倒,正在造着云梯,且速度很快。   真定城的外城是土城墙,不算太高,使得攻城所需的云梯可以相应简易一些。   远处,一道尘烟扬起,一队骑兵从西面奔来。薛白千里镜一转,看到那些骑兵每人的马背上都还绑着妇人,马后方还牵着一些绑了手脚的男子,或狼狈地奔跑着,或被拖在地上。   这队骑兵奔回叛军的阵地里,很快引起了围观,叛军阵中的气氛欢快起来,不少人还冲出来,对着真定城指指点点。   薛白听不到,但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等攻下了真定城,便要烧杀抢掠。   叛军将领一旦放开了往日的约束,让这些士卒剽掠抢夺、掳掠妇人取乐,短时间内,自然能让他们士气亢奋,作战勇猛。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薛白才忽然明白为何是“安史之乱”而不是“安史之变”,仅从这一个“乱”字,就已经能够看出安禄山与其利益集团是怎么样的德行。   再想到因为自己的存在,使这场乱局提前降临在了世人身上,他心中愈发沉甸甸,脸色也沉郁了下来。   往日他身上带的少年气也因此消散了几分,多了些深沉。   他想着,代替了颜杲卿成为常山太守,自己能做得更好吗?   对此,他心里没底,他知自己比颜杲卿惜命。那从勇气上而言,也许就已经输了很多。   ……   想了好一会,薛白把手中的千里镜递给袁履谦,让他也看看叛军中的场面。   袁履谦看得脸色发白,痛心不已,道:“怎么做?与叛军拼了?”   “开城门,投降吧。”薛白道,“他们不会信我,只能由你来保住官位、保住真定城。” 第417章 杀鸡用牛刀   在真定城以西,滹沱河畔有一个小村,名为南白村。   这日中午,村子里家家户户屋顶上都腾起了炊烟。得益于前阵子,营田判官给他们发放了一部分积欠的营地佣钱,村民们好不容易能蒸上几个饼子。   “汪汪汪。”   村南小桥边的一户农家里,一只黑色的小狗摇着尾巴凑到了灶台边,嗅着灶台处传来的香味,仰头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邓四娘。   “一边去。”邓四娘抬脚轻轻将它拨开,倒也不用力。   小狗歪在地上,很快又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趴在她脚上。这样子逗得蹲在门口玩泥巴的几个孩子大为怜悯,纷纷嚷道:“阿娘,你就给它吃一点嘛。”   “才吃饱几天,你们就忘了饿了,它自己会刨食。”   话虽这般说,邓四娘还是夹起了一小块鸡软骨头,丢到了小黑狗的嘴里,它欢喜地啃了,发出幸福的呜咽声。   此时,远处有密集的马蹄与吆喝声传了过来,几个孩子纷纷抬起头,喜道:“阿爷回来了!”   在他们的视线里,阿爷正在向这边跑来,跌跌撞撞地跑过了小桥,冲他们喊道:“走啊!”   下一刻,有策马的骑士冲了上来,毫不留情地一挥刀,将他劈倒在地。   邓四娘出屋门时正见到这幕,瞪大了眼。天下承平日久,莫说是她,便是她父祖辈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画面,她用了小一会工夫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她抱起她家年纪最小的五娃,放羊般地赶着她的孩子们穿过堂屋,让他们从鸡圈的小门出去。   但来不及了,脚步声已经在她家门外。   “来这,蒸着饼!”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凶恶异常。   邓四娘顾不得别的,把五娃藏到了半空的水缸里,拉起摔倒的二娃。   “快跑。”   屋堂内小黑狗努力吠出凶恶的声音,同时,吱呀一声,后门已被踹开了。邓四娘回过头一看,正见一名官兵一脚踩在小黑狗的脑袋上。   “呜。”   “煮狗肉正好。”   另一个官兵说着,走上前,见了邓四娘,笑了笑,抬手一指。   “啊!”   尖叫声从农舍中传出,很快弥漫了整个村庄。邓四娘痛得撕心裂肺,侧着头看向院子,泪眼朦胧中看到有两个孩子被捉起来了……   ***   “你们这是做甚?!”   身上还在剧痛,邓四娘却已痛得麻木了,她被捆到了军营中,直到听到一声怒喝,才得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数十个衣衫不整的妇人当中。   有一名满脸正气的将领带人上前拦住了她们。   擒了她来的一队官兵们哈哈大笑,道:“我们找到了些兵粮,还带回了营妓。”   “马上把人给我放了!”   “聂队正,你只怕管不到我们。”   “大唐的军律管得了你们!”   “我等奉令行事,你待如何?”   “拿下!”   聂队正勃然大怒,招呼着他麾下的士卒,喝令他们拿下这队违纪的士卒,双方当即冲突、对峙了起来。   正此时,又有一大队兵马归营,士卒们纷纷喊道:“卢将军回来了!”   “将军,我等奉命讨贼,缘何先变成了烧杀掳掠的贼?!”   聂队正还在说着,忽看到更多的妇人被掳掠回来,脸色一变,当即拔刀。   同时,卢将军不由分说,已策马上前一刀劈在了他脖颈上,血溅当场。   “队正!”   几名士卒发出怒吼,须臾也被砍倒在地。   邓四娘原本还寄望于那聂队正救出她的孩子,没想到转眼间便见他血洒当场,此时才发现没有王法了。   “噗噗”几声响,伴着惨叫,想要护卫聂队正的几名士卒也被砍杀在地。   “谁还敢动?!以下犯上者,杀无赦!”   卢将军大喝着,叱止了聂队正麾下还没敢动手的几名士卒,抬起手中的长刀指了指,道:“看你们那窝囊的样子,没上过战场是吗?!”   “将军……恕罪。”   “让他们沾沾血。”   士卒们遂拉扯着一批哭哭啼啼的俘虏上前。   “本将行事,奉的是田将军的命令!”卢将军大喝道,“田将军命我等打粮,这些刁民不肯给粮,杀了他们!”   “将军,这些都是孩子啊。”   邓四娘听到“孩子”二字,抬头看去,猛然发现她的两个孩子正在其中,她当即便要扑上去,奈何手脚都被绑着。   “违背本将命令者,杀。”   “我不动手,我从军是保家卫国……”   “噗。”   “不对!叛逆的是……”   “噗。”   又有好几名士卒被砍倒在地。   剩下的士卒们被吓得脸色煞白,只好纷纷拿起了刀。   “不要!”邓四娘大喊道:“别杀我的孩子!”   再声嘶力竭地喊叫都没有用,一具具尸体倒了下去,很快便轮到了她的孩子。   “别!”   “庞小二,动手!”   “别!求你,求伱!”   邓四娘死死盯着那个执刀的士卒,拼命哀求着。   庞小二还很年轻,才十八岁左右的模样,与她弟弟差不多大,他浑身都在哆嗦着,双眼呆滞,嘴唇发白,执刀对着面前的孩子良久,转头道:“将军,求你……”   卢将军没说话,冰冷的目光一转,已有士卒执着刀要向庞小二劈去。   “啊!”   一声吼叫,庞小二动了手。   邓四娘永远记得这个瞬间,她看到她的两个孩子倒了下去,看到凶手一张年轻的、恐惧的、挣扎的脸,无比的清晰。   “呕。”   庞小二杀了人,丢掉了刀,趴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邓四娘发出母狼一般的怒吼,脑袋上立即挨了重重一下。   “狗娘们,吵没完了。”   有士卒过来,手中刀把狠狠地砸下,邓四娘心怀死志,用力咬住他的小腿,拼了命地要用力啃咬下一块肉来。   “啊!啊!杀了她!杀了她!”   又是一声重响,邓四娘连人带牙被砸到一旁,她还要扑上求死,忽然“咚”地一声,有鼓声传来。   ***   卢子期听着鼓声,看了眼大帐方向,转头又望向了真定城,只见城门的旗帜正在缓缓降下。   “果然降了。”   他讥笑一声,心里有数,大步向大帐走去,果然见到了一众常山郡的官员正列队在帐前。   田承嗣大笑着从大帐中迎了出来。   “哈哈哈,袁长史,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袁履谦有些走神,没有回答,他看着卢子期身上的血迹,憔悴的脸上浮起了悲恸之色。   “袁长史?”田承嗣又问了一句,有些不高兴了。   袁履谦这才回过神来,只觉满口发苦,应道:“田将军愈发神武了,不知此番前来,何事?”   “奉旨讨贼。”田承嗣见他还在打官腔,语气转冷,道:“袁长史射杀了我的亲兵,难道没听到他宣旨吗?”   袁履谦心中一凛,意识到反贼跋扈,以前官场那一套不管用了,打起精神应付。   他眼中的悲苦之色未收,脸上故意摆出惊恐之态,道:“下官绝无这种胆量,是薛白亲手射杀了贵使。”   “他人在何处?”   袁履谦连忙正色,道:“下官听闻将军讨逆路过真定,当时便下令要开城门,薛白几番阻挠,下官遂将他押入牢中。”   如今依附叛军的有两种,一种是“相信”安禄山奉旨讨逆,一种是直接承认造反、拥戴东平郡王。后者当然比前者要来的坦城。   田承嗣见袁履谦还在装模作样地“讨逆”,显然是有所保留,遂冷哼一声,道:“杨国忠大逆不道,挟持圣人,祸乱社稷,薛白亦是帮凶,拿下了他,袁长史大功一件。”   “谢将军。”   “入城吧。”   “喏。”   袁履谦身为一方大员,很恭敬地领了命令,须臾却又沉吟道:“大军南下讨逆,常山郡自当提供粮草,那些百姓,是否可以放了?”   卢子期在旁边听了,上前两步,凑在田承嗣耳边,低声道:“士气还未完全提起来。”   “不急,先取洛阳。”   ***   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搬走,血迹已经渗入了黄土。   已经造成的伤害却不会被抹掉。   袁履谦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他救出的俘虏们,妇人们衣衫不整,露着一双双腿,他心中却无半点涟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是哪个村的?”   邓四娘正躺在血泊里发呆,以空洞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老官员,再也没有了以往的畏惧。   过去,官员们在她眼里有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今日已经完全破碎掉了。   “你可还有亲人?”袁履谦又问道。   邓四娘于是想到了藏在水缸里的五娃,她下意识便想请眼前的官员救救她的孩子。   恰此时,卢子期走了过来,一边剔着牙,一边笑道:“袁长史,走吧。”   “卢将军请。”   邓四娘于是看到了袁履谦对卢子期赔笑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但心中却有了求生的意志。   她得活着,回去找到五娃。   ***   队伍入城。   卢子期目光扫过真定城中的街巷,带着些残忍之色。   他其实并不希望袁履谦这么快就投降,最好再负隅顽抗一天,他有自信能够破城,到时自可任他率部奸淫掳掠。可以迅速得到一笔供他享受一生的财富,还可让他获取士卒之心,他便很容易在军中掌握更大的权力。   可惜,随着袁履谦一投降,常山郡已经成了新朝的治下之地。再想掳掠,很可能得渡了黄河了……他不认为在渡过黄河之前还有人敢率城抵抗。   “你们控制城门。”   卢子期交代了麾下士卒,招过袁履谦,问道:“知道我入城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这便带卢将军去粮仓。”   “错了。”卢子期笑道:“带我去见薛白。”   袁履谦一愣。   “怎么?”卢子期道,“你想包庇他?”   “不敢。”袁履谦道:“只是不明白那竖子何德何能,让将军如此在意?”   “他大胆的很。”卢子期语气中泛起杀意,道:“我等讨逆,说是讨的杨国忠,实则讨的更是薛白。可以说我等举兵,就是他逼迫的。”   “那竖子,确实是胆大妄为,常山郡官员都不服气这个太守,攀着裙带上位的面首,能有几个本事。”   “他还真有本事,我大军南下,太行山上有人放了狼烟,看位置是土门关吧?”   “是。”   卢子期道:“将军见了,断言必是薛白从太原来常山,走的是井陉,路过土门关时收买了守将。将军已派吴希光率兵前往,不日便有结果。”   袁履谦眉头一动,心知如此一来,井陉就被堵住了。   他不动声色,亲自领着卢子期往真定县牢。   一路上的民居虽然都闭着门,却还是有不少百姓从窗户往外好奇地张望着,他们不知道兵祸是什么,还以为只是有官兵路过。   到了县牢,其中阴暗、恶臭,卢子期见了,嫌恶地摇了摇头,懒得进去,吩咐道:“带薛白出来。”   袁履谦有些为难,道:“薛白上任时,带了不少好手,这些人下官没能全部拿下,如今还藏匿在城中,只怕他们会来救薛白。”   “大军就在城外,敢来最好,去把人押来!”   说罢,卢子期脸上压不住地笑了一笑,招手让袁履谦近前,道:“我知薛白有些势力,丰汇行飞钱铺嘛,我已派人去查抄了。”   “卢将军英明。”   须臾,士卒押出一人来。   这是个年轻人,身材高大,穿着红色官袍,手脚被拷着,脸上鼻青脸肿,只能看出一双剑眉颇有侠气。   “这就是薛白?”卢子期未见过薛白,遂问了一句。   常山官吏们纷纷点头。   “是,就是从城头押下了薛太守,哦,薛白。”   “不过如此。”卢子期摇了摇头,上前一把捉起薛白的头发,带着讥意唤道:“小舅舅。”   唤完,他自觉有趣,哈哈大笑起来,一挥手,道:“带走!”   ***   田承嗣并未进城,依旧留在大营当中。   也许是薛白就在城中让他有所忌惮,也许就是单纯没有必要。总之他分派了将领去开仓取粮、押解薛白,以及处置了一些小事之后,很快就要急行军攻取洛阳。   在常山已经逗留了太久了。   “将军。”有斥候奔进帐中,禀道:“发现半日之前,常山郡派了几匹快马南下了。”   田承嗣一听,便知这必是薛白派人往洛阳报信,当即向一名将领下令道:“给我截住他们!若有一人一马先到洛阳,提头来见。”   “喏!”   田庭琳见了道:“阿兄,恐怕是不太对。”   “嗯。”田承嗣淡淡道:“薛白既能提前在土门关做出布置,派信马往洛阳报信,如何轻易就被拿下了?”   “府君对薛白也非常在意,再三嘱咐不可小觑了他。”   “话虽如此,大军压境,他再诡计多端又能奈何?”   远远的,有“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下雨了?”田庭琳道:“恐雨中行军不便。”   但就在下一刻,田承嗣意识到了不对,他走出大帐,在夜色中往真定城的方向看去,见到了有火光在平野上亮着。   “去看看怎么回事!”   田庭琳皱了皱眉,等不及派遣旁的将领,亲率了一队骑士出营。   奔了一段路之后,只见到前方有士卒逃散,连忙拦住,喝问道:“怎么回事?!”   “卢将军遭雷劈啦!”   显然,卢子期烧杀抢掠的行径,还是让一部分良心未泯的士卒心存忧虑,以为方才的情形是天遣所致。   田庭琳叱道:“到底怎么回事?!”   “卢将军押着薛白归营的路上,遭雷劈啦,‘轰’的一声,一道雷炸开了,他都碎了。”   接连问了好几个士卒,有的说是天雷,有的说是地火。待再往前,遇到那些倒在地上的伤兵,才有人说当时黑暗中窜出了一队骑士前来劫薛白。   田庭琳大怒,四下环顾,原野黑暗,哪还有薛白的身影。   “袁履谦呢?!”   “袁长史也受伤了……”   袁履谦在遇劫之初,腿上就中了一箭,摔在地上不能动弹。当时卢子期见有敌来,亲自率人杀了过去,没奔几步,“轰”的一声就被炸飞了,而袁履谦没能上前,手臂也被波及血肉模糊。   “薛白呢?”   “当时太黑、太混乱,没能看清。”袁履谦道:“或被炸死了,或被劫走了。”   田庭琳又接连问了几个士卒,事情经过大概确是如此,但却没人留意到当时薛白如何了,那天雷地火在黑暗中一爆开,谁还有光思管别人?   “散出去追!”   ***   天光渐亮,真定城又度过了动荡不安的一夜。   邓四娘一整夜都是缩在城墙下的草棚里睡的,夜里听到城门处的呼喝声几乎就没断过,像是在搜捕什么人。   “报!将军,我们查到薛白带了几个女眷在太守府。”   “人呢?”   “不见了……”   邓四娘有时听,有时没听,心里只想着要早点回到村子里找到五娃。   她们这些人被带到真定城以后,已不像是在兵营的时候被当成俘虏,只是大家都不逃,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没有人有勇气再到城外,生怕又要遇到那些贼兵,下场一定不会好。   邓四娘毫不怕死,眼看着那些贼兵因为搜捕而变得混乱,以如厕的借口走进了小树林,四下一看,往西面窜去。   她不敢走官道,只好在灌木、荆棘中穿行,身上很快便被划得血肉淋漓,但她更在意的是五娃在水缸里闷不闷、饿不饿。   走了小半日,快马不停从旁边的道路上奔过,忽然有人喝道:“什么人?!”   “嗖”的几声,有箭矢向树林里射来,那是一队贼兵策马来了,嚷道:“快报将军,发现薛白了。”   邓四娘蹲在地上,暗骂这些贼兵真是蠢,可他们还是劈砍着灌木向她走了过来。   “在这!”   两个士卒冲了进来,摁住了她。   “不会是这狗娘们,他的女眷别说有多白净了,和天仙一般。”   “啖狗肠,杀了吧。”   其中一人粗暴地捏住邓四娘的脸,看她的牙口,之后勃然大怒。   “噗。”   一支利箭射穿了这人的脖子。   同时,有个大汉扑了过来,挥刀,斩杀了另一人,动作利落,不等邓四娘反应过来,血已洒了她一身。   她当即往灌木丛中一缩,手脚并用爬得远些,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往外瞧去,便见到厮杀的场面。但这次吃亏的却是那些贼兵,他们被一伙人包围着,一个个被杀死,剩下几人便开始求饶。   “薛太守,我们没想造反,实在是被逼的啊。”   “你们也知自己是造反。”   “噗噗噗……”   地上又多了些尸体。   邓四娘目光看去,只见那个被唤作“薛太守”的是个年轻人,英俊得分外引人注目。比起那袁长史的妥协,薛太守是杀贼兵的那个。   仓促之间留下了这个印象,她不敢停留,继续往山林里窜去,奔向南白村。   远处有哨声响起,同时有了越来越多的呼喝声。   “在那里!”   “包围他!”   ***   正午时分。   叛军先锋大营,田承嗣的大旗依旧高高插在那里飘扬着。一道道炊烟从营地里腾起。   原本,田承嗣已下令三更造饭、五更起行,但因薛白的逃窜,他又耽误了一天。   若在这之前,他很难想像一万兵马会因为一个人而滞留。可昨夜的天雷地火使他折损了一员大将,再加上薛白其人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若没找到薛白,他有种如鲠在喉之感,不敢直接前往洛阳。   那就晚一天吧,今日之内,必将捉住这只老鼠。   午膳被端了上来,是一盆狗肉,摆在田承嗣的案头,他却没有享用,目光已经紧紧盯着地图。   已经确认过了,薛白必然向西逃窜,意图穿过井陉回到太原。原因非常多,比如滹沱河已经被封锁了,比如太原是重中之重,比如薛白早在土门关有所布置。   好在,有一点薛白没有想到,就是田承嗣已经派吴希光先去了土门关,正好封锁了薛白西进的道路。   此时薛白再想要渡过滹沱河已经不可能了。   果然。   “报,将军,已经找到了薛白,就在南白村附近。”   “再带两队人去包围,不要急,切记不可让他突围了。”   “喏!”   田承嗣是以丰富的战场经验来围堵薛白的,杀鸡用牛刀,怎么可能失手?   他这才放心下来,捧起狗肉,大口地嚼着…… 第418章 人如狗   快到傍晚,一个名叫庞小二的叛军士卒倚在树杆下打了个盹,睡梦中紧皱着眉头,表情显得有些拧巴。   尖锐的哨声再次响起,他从噩梦中惊醒,倏地站起,不多时,几个同袍已骂骂咧咧地从树林里出来,四面八方都有。   “啖狗肠,找到小舅舅没有?”   “队正找到了。”   庞小二还以为他们找到薛白了,转头一看,只见队正孔让手里正提着一只野兔的耳朵,一边道:“那位薛太守不就是一只兔子吗?”   士卒们顿时一阵嬉笑。   “队正,我听人说那杨家姐妹可美了,真有那种又被她们睡又升官的好事。”   孔让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等我们把薛白拿了,煮了他的肉一人一块吃,也就能让美妇人们轻易看上我们。”   “真的?”   “蠢材!”孔让骂道:“杀入长安,你要怎样的妇人没有,哪需这般麻烦?哈哈哈。”   嬉笑声更大了,这也是士气高昂的一种表现,庞小二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庞小二原本不属于这一队,他的队正聂平虏与孙让起了冲突,被卢将军杀了,他才被编到孔让麾下。经历这一切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   孔让遂带着部下们烤兔子吃,火才生起来一会,那频繁而尖锐的哨声已再次响了起来,很快有骑兵从远处奔来,喊道:“薛白已进入南白村,立即前往包围!”   火苗炙着兔皮,油脂被烤出来,发出“滋滋”的声音,孔让看了,道:“等我们吃完了再去,来得及。”   “不行!将军有命,即刻前往,不得耽误!”   “好吧。”   孔让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沙土盖在火堆上,渲泻了心中的不满。自从叛乱以来,他们得了大量的赏赐,又被纵容烧杀抢掳,士气正是高昂之时,都盼着早日奔赴洛阳大干一场,被分派来围堵薛白便有些没意思了。   就像是说好了要去打猎,临出发时却成了“去,把那只老鼠捉了”。   “队正,烤着呗,这么多人对付一个薛白能要多少时间?南白村也不远,立了功,正好回来吃。”   “哈哈哈,也是。”孔让大笑起来,“兄弟们,那村子我们去过,今日就再去一趟。”   “好!”   他们很快策马而去,留下一堆篝火还在烤着野兔,一点点将那皮肉烘成了最诱人的金黄色。   ***   夕阳把天边的云朵染成了红色,往日傍晚,南白村里往往炊烟阵阵,是最热闹的时候。今日却显得分外沉寂,鸡犬不闻。   邓四娘跑出树林,迫不及待奔进村中,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绊倒她的是地上横着的两具尸体,是她认识的邻居。再往前走,她男人的尸体就趴在小桥边。   她跑过小桥,扑到他身边,抬头一看,满村的都是尸体,有的已被野狗啃食得不成样子。这情形看得她眼睛一酸,大哭起来。   身后的树林里响起一阵扑腾声,有突如其来的动静把鸟儿们惊飞了。   整個南白村由静到动,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四面八方像是约定好了一样鼓噪起来。奔腾如雷的马蹄声、传递信号用的号角声,以及各种吆喝声。   “收缩包围圈,别让他们跑了!”   跪在尸体边的邓四娘转过头,在夕阳最后的残晖里看到尘烟飞扬、一列列骑兵如山如林般出现在小桥对面。   虽数百人,却像有千军万马只为她一人而来。   压迫感扑面,好比她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而整个泰山压在了她的头顶上,恐惧的同时还有另一种错觉。   哪怕只是一个村妇,她竟也有了自己值得与千军万马为敌的骄傲豪情。   “那里有人!”   “拿下她!”   一队骑士径直奔向她,流水一般地由横列而转为纵队,扬起了手中的兵器。   下一刻,异变突起。   “轰!”   小桥轰然炸开,桥上的两名骑兵在一瞬间连人带马被炸为碎片,而已经冲过桥的骑兵中也有两人被高高掀起,摔在地上,成了两瓣。   方才还一往无前的热闹攻势顿时停了下来,众人都惊呆了,盯着地上的半截尸体发呆。   “啖狗肠。”   孔让好不容易安抚住受惊了的战马,回过神来先骂一句粗话发泻心中的恐惧,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了,全是被冷汗浸的。   他是第二支要冲过小桥的队伍,离那被掀飞的人只有十余步远,清楚地看到那披甲的身体是怎么被撕碎。盔甲的碎甲还弹伤了他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士卒,那士卒鼻子被削掉了半截,惨叫不已,触目惊心。   “这就是那天雷地火?”   孔让的将军卢子期就是被炸死的,他当时很幸运没被调到真定城,还认为在场同袍的描述太过夸张。今日亲眼所见,心里已打了退堂鼓。   怪不得所有人都重视薛白,这样的人物,岂是自己一个普通小卒能拿下的?   “河里有人!”   忽有人喊了一句,众人定神一看,果然有人正在下方的河滩边奔跑。   “快,射杀他!”   箭矢遂“嗖嗖”地向河滩落去。   孔让也射了一支箭,可他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手抖得不成样子,箭矢最后直接飘进了河里。   他没有说,可事实上,他未战已先怯了三分。   原本以为只要冲进村子里拿人,很简单的一件事,可现在,叛军必须隔着河重新整备,再搭一座桥。   ***   架在火堆上的兔子一点点被烤焦了,皮肉由金黄渐渐变成了焦黑,最后,连骨头都被烧成碳。   柴也烧完了,火熄了下去。   ***   孔让饿得前胸贴后背,本以为今夜只需要包围村子、防止薛白逃窜就好,但在入夜之后,田庭琳亲自赶到了。   校尉们连忙迎上,面带羞愧。   “怎么回事?”田庭琳脸色难看,“大军五更就要拔营,将军还在等消息!”   他往日都是称田承嗣为“阿兄”,此时称作“将军”显得郑重不少,该是出发前被田承嗣重重训斥了一顿。   “又遇天雷地火了,村前村后都有,死了六人、伤了三十余人,伤亡是小事,怕还有雷,夜色里贸然行事,让薛白趁乱逃了反而不好。”   “我不听解释!”田庭琳喝道:“大军日夜六十里至此,因为一只老鼠还要耽搁几日?!”   他很严厉,且另外还带了两百人,当即命令这两百人拉开包围,其余人进村擒杀薛白。   更多的火把被点燃,火光又更亮了些。   “过桥。”   孔让一手执着火把,一手执着缰绳,看向前方那才搭好的桥,心有余悸,转头看了眼,喝道:“庞小二,你先过!”   “喏。”   庞小二也怕被炸碎,脸色煞白地领了命令,踢了踢马腹,驱马向前,但那战马也因巨响受了惊,闻到那刺鼻的硝味,不肯上前。   “小畜生,走。”   庞小二只好下了马,拉着它过桥。这次没有遇到爆炸,他到了对岸,往前走了十余步,见到前方趴着几具尸体,这是他的队正孔让带人杀的。   “一间间搜!”孔让走在后方,催促道。   这村子算是大的,屋舍都是用黄土砌成,小巷两边就是坑坑洼洼的土墙,火把一照,能看到墙上的蜘蛛网,前方狭长的道路却还是一片漆黑。   庞小二踹开一个屋门,看到里面趴着一个孩子的尸体,当即一愣,感到背上凉飕飕的,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地沁出。   “这里没有,再找吧。”   一队人转回巷子。   庞小二神不守舍,四下看着,终于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孩子的声音?”   “啖狗肠,别废话,好好找。”   “我觉得不对啊。”孔让道,“我们拿着火把走在明处,要是迎面撞上薛白,杀得过他的人吗?”   他认为田庭琳还是太急了,三百人也好、五百人也罢,散进这村子里,遇到薛白的人马,多少都要有些伤亡。倒不如好好歇一夜,白天再搜查。   “像这样走在这巷子里,很容易被伏击啊……”   “噗。”   孔让感到有血溅到了身上,回头一看,当即惊喊道:“在这里!”   小巷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身上甲胄俱全,手持锋利的长柄陌刀,已再次扬起刀劈下来。   这两人没有带火把,他们守株待兔不需要带。   “来人!”   孔让分明人数占优,但心中先怯,好一会才想起吹哨,他慌张地把哨拿到嘴边。   “嘘——”   哨声才起,陌刀已“唰”地劈下,从他脖颈斜斜劈了进去。   走在最前方的庞小二回过头来,隔着十余个同袍,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同袍们喊着“队正死了”推搡着他往前跑。   其中也有士卒想殊死一战,奈何这种地势下,只有被推搡着的份,但凡逃得晚了,那锋利的陌刀毫不留情便劈了过来。   庞小二甚至还未看清敌人的脸,已被推得丢掉了武器,他干脆不管不顾地往前跑,此时才留意到好几处都在喊“在这里!”   哨声此起彼伏,仿佛满村都是薛白。   前方豁然开朗,那四通八达的小巷汇聚到了村子正中的一座祠堂,各队逃来的士卒都涌向同一个地方。   有一个校尉在试着控制局面,喊道:“都别乱,列队,列队!”   庞小二下意识就要奔过去,然而,方才孔让说的话却又浮现在脑中,使他猛然惊醒过来。   薛白根本就不是躲在村中某处的猎物,而是那设下埋伏等待猎物上门的猎手。   他们这些叛军才是猎物……   “轰!”   这是第三次爆炸,造成的伤害却绝非前两次可比。数十个叛军士卒混乱地挤在一起时,炸药在他们当中爆炸了。   顺势,大火从村子正中燃起,向四面八方袭卷而去。   ***   田庭琳也知道自己有些急了,薛白不是一般的对手,官任太守、还能借飞钱买卖调动不小的民间势力,虽说不能抵挡大军,在这种小股战斗中却非常有优势。   急于求成的搜捕,只怕会有不小的伤亡。   当然,这么做也是为大局考虑。因为太原没有拿下,而且李光弼被薛白引荐为了河东节度副使,那么若不擒杀薛白,这个河东太守就很有可能往太原去引来援兵,杀回常山,截断大军的后方。   相比于这种顾虑,损伤一点士卒,尽快除掉一块心病,这样的代价是田承嗣完全承受得起的。   远处的轰隆声传来,再次引起了士卒们不小的骚动,田庭琳却是早有预料。他知道薛白一定还有火药,但火药总是有用尽的时候,用十几二十个士卒的命去消耗,值得。   之后,村子里的火光亮起,越来越亮。   “他们放火了。”   田庭琳皱起了眉,意识到伤亡只怕要比预想中还要大。   见此情形,他军中的掌书记也上前,小声道:“田将军,只怕不太对。薛白有此天雷地火之利器,突围不难,缘何龟缩于小小一南白村?”   “你的意思是,他在设伏?”田庭琳脸色难看。   “我还听说,他还有一物名为‘千里镜’,能否见千里难说,至少可见数里外之事物。那且不说突围,他也不该轻易被包围。”   “不论如何,他必要往西去。”田庭琳道:“我还防了他一手。”   “我说呢,西面如何这般安静,将军原来是围三阙一,西边还有伏兵吧?”   田庭琳忽然抬起手,打断了幕僚的说话,道:“你听。”   风把村中的火势吹大,也带来了惨叫声。但田庭琳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回过头,看向身后,喃喃道:“有人来了。”   “将军又遣兵来了?”   田庭琳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三更了,想必田承嗣已下令大军造饭,准备拔营,等薛白的消息等得不耐烦了,又要来催。   渐渐地,一队骑兵出现在了离他数十步外,月色下,显出肃杀的轮廓。   “来者何人?对旗号!”   对方没有应答,纷纷驻马,调整队列,让马匹休息。   虽然又暗又远,但田庭琳能感觉到对面的战马正在地上刨着蹄,做着冲锋的准备,他深吸一口凉气,喝道:“是敌人!”   哨声再次急促地响起。叛军人数不少,但为了包围、搜捕,都太过分散了,仓促应敌,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们聚集起来。   但薛白的人马已经开始冲锋了,人数不多,却像一柄尖锐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向了田庭琳的心脏。   ***   南白村中,火势愈大,血光四溅。   庞小二疯狂逃窜着,终于逃回了河边,冲着对岸大喊道:“将军!被伏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声惊慌的喊叫。   “敌人从村外杀来了……”   庞小二不明白敌人分明是在村里,怎么会在村外?不论如何,田庭琳的遇袭摧毁了他最后的意志。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得越远越好。   他四下一看,西面最安静,于是向西面逃去。感到身上的盔甲又重又不方便,干脆把盔甲也脱下来,顿时感到轻松不少。   跑着跑着,前方水流声愈发近了,南白村就在滹沱河畔,前方正是河水拐弯之处,还有一片颇大的湖泊。终于,他看到了一片波光粼粼。   庞小二不会泅水,听着远处的杀喊声,沿着河一直跑着,渐渐跑不动了,正绝望之际,见到了一艘小船正泊在河边,他连忙跑上去,伸手去解缆绳。   “呼——呼——”   他太累了,手指都没力气,越焦急越解不开,忽然,后脑勺挨了重重一下,他栽进了河边的烂泥里。   “饶命,我没有叛乱,没有!”   庞小二顾不得回头,径直求饶道。   他头上剧痛,背后的刀却没有再劈下来,他见这么求饶有用,才确定来的不是他的同袍。   “真的,我北上从军,是想为国戍边,聂队正和我说‘不教胡马度阴山’,我真不想叛乱,他们逼我,逼我……”   说着,庞小二涕泪横流。   他是家里第二个儿子,他阿兄比他大十五岁,早年间战死在与契丹的战争中。他阿娘今年已五十二岁了,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迫切希望能挣下军功,早日还乡侍奉阿娘。   “真的,我没读过书,但知道‘忠孝’两个字,将军看在我可怜的阿娘面上,饶我一条命吧。”   “我饶你,谁饶我的孩子。”   庞小二听得身后响起的声音,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执刀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农妇。   他心中原本的恐惧当即就消散了不少。   “你杀了我的孩子!”那农妇咆哮着,一刀劈下。   庞小二伸手挡住,捉住她的手,拼命把刀往她脖子上推去,两人由此搏斗了起来。   以死相搏,俱是用尽了全力,庞小二整张脸都涨红了,好不从容易把刀一点点压到了那农妇肩上。   他眼睛瞪得几乎要炸开来,接着便与她对视了一眼,当即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强烈的恨意,就在这个瞬间,他猜到了她是什么人——那两个死在他刀下的孩子的阿娘。   可庞小二首先感到的是冤枉,他有什么办法呢?东平郡王反了、将军反了、队正被杀了,当时他若不动手,死的就是他。   这是乱世的无奈,他们两人此前还从未体会过。   乱世来了,像是一道巨浪拍下,把他们这种小鱼小虾狠狠拍烂。   一丝愧疚浮上庞小二的心头。   “噗。”   就在这个刹那,那柄刀已经重重压进了他的脖颈当中,血涌出来。   他眼神涣散开来,发出最后一声呜咽。   乱世之下,他与邓四娘家的小黑狗都是一样的命运。   “呜。”   邓四娘站起身,听到杀她孩子的凶手发出小狗般的呜咽,鼻头一酸,哭了出来。   她已经回过家了。   赶到后院,她看到水缸上方放着两块大石头,当时就愣住了。扑上前,一把将那石头推掉,连着水缸的盖子一并推在地上。   那一下用力过猛,她也摔在地上。   “五娃!”   当时她哭着大喊了一声,许久没有听到回应。她不敢往水缸里看,脑海里却猜想出了她在堂屋里晕过去以后的画面。   “孔队正,狗娘们还藏了个娃在这缸里。”   “那就帮她藏好吧,盖上,哈哈哈……”   邓四娘当时就有了求死的心。   天黑时,小桥上的爆炸使得叛军没有马上进村,她在自家后院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她死去的孩子。   大哭了一场之后,她重新走向小桥,要去把她的男人也拉回来安葬。   也正是那时,她看到了一队士卒持着火把、牵着马过了重新搭好的桥,其中有几人的面容让她一看就涌起仇恨。   于是,借着黑暗的掩护、对村子的熟悉,她悄然跟着他们,想着用自己的命与他们当中的某人换一条命。   过程中,邓四娘其实瞥到了另一批人,她知道他们是那个薛太守的手下,她没敢近前,隔着一段距离,目睹了他们对叛军的突袭。   那些人不会追着逃掉的漏网之鱼,她却放不下心中的仇怨,于是追上来,终于手刃了一个仇人,哪怕她明知道对方也是被逼的。   此时最后的愿望已了,邓四娘拿起手上的长刀,目光却又瞥到地上的尸体,她不愿与凶人死在一处,遂登上小船,割掉缆绳,撑起篙,往滹沱河深处划去。   她俯身看着黑暗深邃的河面,希望它能洗掉自己身上的污浊。   正准备纵身一跃,忽然,西岸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声响。   那才是真正的千军万马之势,气势比傍晚时的数百骑兵更加磅礴,天地都仿佛为之动容。   火光通明,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   “就在河边!”   邓四娘再次感到那种被重兵围剿的压迫感与骄傲,这使得她一时忘了赴死,隔岸看着那火光的变化,想像着她从未见过的惨烈厮杀。   小船不停被河水冲着往下漂。   她努力划桨,却还是离那战场越来越远。   直到渐渐听不到喊杀声了,她感到四周又静了下来,重新准备投河。   正在此时,一抹朝阳洒落在了河面上,驱散了黑暗。   水流映着朝阳,落在邓四娘眼里,她不由愣了一下,发现河面上漂浮着几具尸体。   其中有一具尸体引起了她的注意,看装束分明是昨日见到薛太守一行人中的。她连忙把船撑过去,费力用竹篙勾住它,拉近了,借着朝阳仔细一瞧,却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位薛太守。   倒不知昨夜那场战斗如何了。   接着,她听到了轻微的呛水声。 第419章 假太守   还未到三更,叛军先锋大营已开始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伙夫们把篝火拨旺,架上大釜,煮起水来。   有人在火光中走进了营地,背着个竹篓,脚跛得厉害,一瘸一拐的。   “什么人?!”   “小人是常山袁长史家中管事翟万德,来给我家阿郎送药。”   “背篓拿来,我看看。”   巡营的士卒将火把凑近了,见到的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颊有着刀疤,眼神透着精干之气。   “家中管事?你怕不是杀过人吧?”   “小人以前是个游侠儿。”翟万德道,“后来伤了脚,幸得阿郎收留。”   “袁长史今夜留在我们营中?”   “是。”翟万德道:“押解薛白的路上受了伤,该是留在大营歇养了。”   说是歇养,实则袁履谦是被扣留了,就暂住在已经死掉的卢子期的帐篷中。   翟万德被带到,掀帘唤道:“阿郎?”   帐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味,袁履谦正躺在毡毯上睡觉,闻言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点起一根蜡烛。   “阿郎,我带了药。”   “好,熬了给我敷上。”袁履谦道,“没想到薛白还留了这一手,差点要了我的命。”   边说着,他掀起衣袖,痛得嘶了口气,低声咒骂道:“该死。”   “年轻纪纪能当上太守,歪门邪道就是多,阿郎忍着些。”   “田将军已派人去扑杀那竖子了,我也能出一口恶气。”   说着话,翟万德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炉子,点起火,开始熬药。他铺出一片小石板,手指沾了药汤,在石板上写着字。   先是“灵寿”二字,之后,他分别写了“令”、“逆”、“尉”、“忠”四个字。   袁履谦眯着眼看着石板,点了点头,以示明白这是何意,灵寿县令已经选择了依附安禄山,而县尉冯虔忠于朝廷,是可以联合的对象。   依他们的计划,如今已经派出快马提醒洛阳进行防备,等叛军继续行进到黄河边,兵力与补给线都被拉长。也等袁履谦联络、整合力量,到时便可起兵号召河北各地平叛,将叛军的兵力与补给切断。   但计划的关键在于太原必须派出兵马支援。   常山郡治所真定城无险可倚,兵力薄弱,甚至人心都不齐,注定不可能在叛军的围攻下守得太久,万一袁履谦举事,而援兵不至,则事必败。   他们不敢寄望于新任的河东节度使王承业,那位前羽林大将军一直以来籍籍无名,看起来是一個供奉御前、寄禄禁军的挂名大将。至于李光弼,如今到了太原没有,掌握兵权没有,此事亦还是未知。   唯有薛白亲自去一趟,走通井陉,确保能领兵回来。   当今天下三个都城,长安地处关中,连通西域,万邦来朝;洛阳居黄游中游,八方通衢,水陆集散;太原则是门户,山河表里,俯瞩两都,是趁初期平定叛乱的关键之处。   袁履谦眼下需要做的本是取得田承嗣的信任、等待时机,但有一事他放心不下。那是他从卢子期口中探得的消息,得知田承嗣已经派出兵马去往土门关。   他伸出手拆开一包药,把包着药的布展开来,从袖子里掏出笔墨,就着烛光写下给灵寿县尉冯虔的信。   “阿郎。”翟万德看着信,开口道:“等东平郡王到了,会任命你为太守吧?”   同时,他的手指也在石板上写了个“危”,提醒袁履谦时机未到,现在联络冯虔,只会让田承嗣起疑。   袁履谦看着那个由药水写成的“危”字渐渐干掉、消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执笔。   他当然知道现在还未完全取得田承嗣的信任,冒然联络冯虔,有可能暴露自己,但让薛白抵达太原更为重要……   忽然,帐外传来了一阵人喧马嘶,主仆二人吓了一跳,连忙把在写的信收入袖子,随时准备掷入炉火当中。   帐帘“唰”地一下被掀开,有传令兵冒冒失失地冲进来喝道:“将军有令,当即点兵随他出营!”   传过了军令,这传令兵才看清帐内并不是卢子期,愣了一下,也不说话,自跑去别的帐篷继续呼喝。   袁履谦连忙赶出帐门,远望校场,只见全副甲胄威风凛凛的田承嗣率着一众将领大步流星地走向战马,同时,上千名亲兵也纷纷上马。   这种仓促出动,显然不是要拔营。   “发生了什么?”   袁履谦猜想这般阵仗该不会是为了薛白吧?可薛白只有那点人手,当不至于……   ***   南白村。   田庭琳不敢相信,向他冲锋过来的只有寥寥三十余骑。   可他这边带的兵力再多,在遇袭的瞬间,能够有战斗意志的士卒只怕还没有三十骑。   “拦住他们!”   田庭琳声嘶力竭地大喝着,企图聚集兵马,与冲上来的骑兵一战。   但村中的爆炸已经吓得他的士卒们胆寒,再加上突然遇袭,他根本无法在仓促之间调集完成这样的应对。   他有一个非常强势的兄长田承嗣,从小到大,得益于兄长的能力,他做任何事总是非常顺利。由此,当真正困难的情况发生之时,他反而无法那么顺利,能力不够。   “快啊!”   来不及了,敌人已经冲到田庭琳的面前。   锋利的陌刀扬起又落下,斩杀一个个亲卫骑兵,血光飞溅,有种疯癫的意味。   田庭琳极其惊恐,却在这样的血光中眯起了眼,留意到了战阵对面的一人。   隔着二十余步、隔着那地狱般的厮杀场面,有一人就驻马在那观察着战场,这人首先让人留意到的不是他的英俊,而是一股镇定自若的强大气场。   田庭琳一眼就认出这是谁,兵围真定城,搜捕了这么久,直到此时,他才终于见到了对方。   “薛白!”   薛白闻言,目光从远处的火光中移开,落在田庭琳身上,没做任何反应。   因为他看到刁丙已经杀穿了阵线,高高扬起了陌刀。   “薛白,你死定了!”惊怒之下的田庭琳竭力大吼着,用尽所有的力气抡起同样的刀扫向刁丙。   他还有更多兵力,他的阿兄还有上万人马,他的府君还有十余万大军,只要到了,能把薛白踏成肉泥。只要让他活下来,带兵过来。   这一刀他必须挡下来。   “喝!”   田庭琳的拼命也激得刁丙气血上涌,吼叫着,长柄陌刀没有变换方向,直接砸向田庭琳硬梆梆的头盔。   “嘭!”   重响声中,田庭琳的头盔没碎,但头盖骨碎了,血从他脸上不停地流下。   刁丙的胸甲上也挨了一下,“叮”的一声响,他被扫落在地,却是在血泊里滚了两圈,发出了吼叫声,宣泄方才生命相搏的激荡。   “没事吧?!”   有同伴从他身边冲过,横冲直撞,杀得剩下的叛军流水般地败退。   “咳咳……没事。”   刁丙摸了摸自己的胸甲,见它没事了才放心下来。他以前穷惯了,哪怕如今发达,也格外地珍视物件。才要坐起,有人到了他身前,向他伸出了手,是薛白。   他犹豫了一下,擦了擦手上的血,握住薛白的手,由薛白搀着坐起,道:“郎君,幸不辱命。”   “走了,穷寇莫追。”   “喏!”   刁丙应了,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用力吹响了口哨,胸肺间却是一阵剧痛,脸色煞白。   “受伤了?”薛白问道。   “是。”刁丙不敢隐瞒,有些忧虑。   “无妨。”薛白道,“我们暂时甩脱了追兵,你到内丘县暂时安顿下来,养好了伤再到太原。”   刁丙凑趣道:“我就怕养伤养得太久,郎君已经平定叛乱了,没能立下功劳。”   “希望如此吧,去吧,把伤兵都带走。”   这一战三十余人竟也死伤过半,刁丙清点之后,发现如此一来,薛白身边就只剩十余人了。他其实不太情愿走,偏是受了伤不敢拖累薛白,无奈之下带人往北行进。   回头看去,薛白已领着十余骑沿着滹沱河向西而行。   ***   夜还黑,看不太清路,薛白爱惜马力,没有纵马疾驰。一边驱马一边在脑中估算着各个方面的情形。   若只想逃生,他大可以直接就逃了,但逃不是目的,达成各种战术目的才是。   他吸引田承嗣的注意,派出信使去往洛阳;他做出自己被俘的假象,助袁履谦取得叛军的信任;他分散出不同的几支兵马离开,把李腾空、李季兰送走;他偷袭田庭琳,希望前往土门关的叛军能够注意到……   眼下,还需要暂时保持对田承嗣的牵制,以保证这种种安排能够完成。   有意思的是,在这个血与火的夜晚,沿滹沱河而行的这一段路却十分的宁静。   直到有部下骑马赶了过来。   “郎君,安排好的船夫和船都不见了。”   一整个大计划里往往有无数个小细节,薛白已经非常习惯有细节出错,他应对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做好两手甚至更多的准备,二是临危不乱。   “其它船呢?”   “在上游三里。”   “继续走吧。”   薛白语气很平静,说着,还抬起头看了看月亮。仿佛不是在逃命,而是在月下散步,随遇而安。   “郎君,是小人的错,没选对船夫。”   “回头再领罚,先做事,心别乱。”薛白道,“哦,我会泅水的,你们也做好游过河的准备吧。”   这句话是开玩笑的,会泅水是一方面,没有马匹、食物、兵器等等物品,就算游到了河对岸,也很难去往太原。但因这样的语气,部下们都安心下来,继续赶路。   不多时,身后传来了地震般的动静。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方的道路上兵马云集、火光通明,仿佛是一轮旭日升起。   ***   一轮旭日升起。   小船晃晃荡荡,停泊在了滹沱河西岸的芦苇荡中。   邓四娘咬着牙把缆绳系在了一棵枯树上,踩着水,把船上的年轻男子从船上拖了下来,摆在岸边,用力按压着他的腹部,试图把水排出来。   “咳咳。”   那男子吐着水醒了过来,摆手道:“痛……别再按了。”   “你溺死过去,我得救你。”   “中箭了……我会泅水,不是溺过去。”   邓四娘把他的身子翻过来一看,只见他背后还真是有一个伤口,却没见到箭支。   再仔细一看,那杆却是断了,箭镞埋在了血肉模糊的皮肉当中,有血从中溢出。   “你受伤了?”   “是,多谢大姐的救命之恩。”那年轻男子说话十分客气,虽伤口被按得疼痛,脸上竟还带着些礼貌的笑容。   邓四娘见了,顿时觉得他是个好人,也因此愿意多说几句,道:“小兄弟,伱是太守府的人吧?”   她口音很重,那年轻男子听了一会才懂,正要答话,河对岸忽然又是一阵大动静传来。   邓四娘如今已很习惯于这样的人喧马嘶了,很淡定地抬起头,只是不仅是岸边有骑兵奔来,上游还有兵士坐着竹筏斜斜往这边划了过来。   “那边有船只!”   “追,别走了薛白!”   那受伤的年轻男子听了这动静,用虚弱的声音低声道:“大姐且自己逃命吧。”   “那你呢?”   “我躲一躲,你逃吧。”   邓四娘又不怕死,倒是没甚好躲的,扛起他便走,嘴里道:“你被那些贼兵追杀,是好人,我不能丢下你。”   这般走得不快,反而在地上留下更多的痕迹,年轻男子苦笑不已,转头看去,只见追兵已经快划到岸边了。   “嗖嗖嗖……”   几支弓箭落在了他们身后的芦苇荡里。   年轻男子几番推搡邓四娘,想让她放自己下来寻生路,偏邓四娘如莽牛般不管不顾,两人语言亦不顺畅。   他干脆闭上眼,想着倘若被捉了如何保命逃生。远处忽然传来了鸣金声。   那些登岸的追兵停下了脚步,朝东岸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将军传令收兵了!”   “为什么?我们都找到船了!”   “吴将军从土门关来信了……”   邓四娘使出耕田的力气,咬着牙,硬生生把肩上高大的男子扛了两里地。   她终于是累了,听着身后没有追兵,停了下来,坐在泥地里喘着气。   “小兄弟,晕过去了吗?”   “快了。”年轻男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他状态很差,该是在强撑着维持意志。   邓四娘又向后看了一眼,道:“放心,贼兵没追上来。你说,我没救错人吧,你是太守府的人吧?”   “我是常山太守薛白,将我送到内丘县,必有重报。”   “小兄弟,你哄我呢。”邓四娘道:“我可知道你不是薛太守。”   “我不是吗?”年轻男子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   “你当然不是,我见过薛太守,他比你俊俏得多。”   “比我俊俏?”   “可不是吗?在我面前,你可扮不成薛太守。”   邓四娘此时才仔细端详了眼前的男子,才发现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其实也非常英俊。   可她又回想了一下,昨日上午在官道上见到的薛太守确实是比眼前的男子更白净、更俊俏些。   她这村妇不傻,知道这是个假太守,用来吸引追兵的。   “我刚才可是听到那些贼兵说什么了。真的薛太守已经到土门了。”   “是吗?”   那年轻男子喃喃了一句,终于闭上眼晕了过去。   ***   “将军,我们……”   “啖狗肠!”   田承嗣不等麾下部将一句话禀报出来,已经挥鞭重重抽在他脸上。   他方才得到消息,薛白已经与土门县尉贾深抵达了土门关。   此事确凿无疑,薛白已经凭常山太守的信符命令土门士卒据关而守,并保证河北兵马很快会支援。   那是太行山井陉中的险要关隘,与一马平川的真定城毫无可比性,便是田承嗣也不敢保证能在半个月内攻下土门关。如此,便相当于在身后留下一颗有可能击他腹背的钉子。   “将军,是否强攻土门关?”   田承嗣并不是死脑筋的人,一瞬间的怒气过去之后,摇了摇头,道:“先回营。”   他随安禄山造反,为的是荣华富贵而不是证明自己的能力,攻洛阳才是重中之重,没必要咬一根硬骨头。   千骑很快袭卷而去,奔回了真定城外的大营。   “袁履谦还在营中吗?!”   “回将军,在。”   “带来!”   田承嗣似有着无尽的精力,虽然整夜未睡,依旧精神奕奕,待袁履谦进了大帐,他便打量着他,目光似箭。   袁履谦腿上有伤,艰难地走上前,问道:“田将军,不知发生了何事?”   “你与薛白共谋,害我大将、戏耍于我?”   “什么?”一瞬间的错愕之后,袁履谦道:“将军何以这般认为?”   田承嗣不答,眼中杀意逐渐酝酿。   袁履谦感到不安,道:“下官若与薛白有这等交情,便不会拿下他交给将军了。”   “我没看到他!”   “府君奉旨平叛,将军却在此纠结于一个竖子,可是……下官有何处得罪了将军?”   袁履谦放低姿态,心中已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眼下,他唯一的倚仗就是有他在,能保证常山郡的稳定、能供应大军的后勤粮草。可若田承嗣不在乎这些了,是有可能一怒之下杀了他的。   田承嗣确实在考虑是否杀人。   他虽杀伐决断,但一郡长史实在是很重要的官,这种时候一旦杀了,后续会有很大的乱摊子。   还未考虑好,已有信马抵达,禀道:“高邈将军到了。”   ***   田承嗣确实是在常山待得太久了,这让后续抵达的高邈十分诧异,问了详情之后,听田承嗣说打算杀袁履谦,高邈连忙大摇其头。   “田将军为何如此?”   “我疑袁履谦与薛白串联。”田承嗣笃定道:“你根本不是真心归附府君。”   “如何说呢?”高邈道:“自府君起事已来,河北诸地望风而降,但岂是所有人都真心归附?这次行军之前,府君还特地说过,速取洛阳、长安方为重之中重,何必再意这些枝节。”   田承嗣道:“薛白先守太原,又赴常山,再据土门,威胁我大军腹背之意图明显,此子是根刺,如鲠在喉。”   “薛白难对付,府君一向知晓,不会怪田将军。可若不能速取洛阳,府君的态度可就不同了。”高邈道:“不论如何,袁履谦没有提前放走薛白,人就是在卢子期手中丢的。”   田承嗣眼中微微显出了愠色。   高邈只好赔笑了两声,提醒道:“府君很快就要到了,袁履谦便交由府君处置,如何?”   “好吧。”   这次在常山,田承嗣终究是吃了亏的,折了两员大将,却连薛白的影子都没看到,最后连杀袁履谦泻愤都做不到。   但以大局为重,他只能挥散这些琐事。   次日,五更天,田承嗣终于要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他沉着脸,出了大帐,拔刀喝道:“传令下去!立即拔营!”   “喏!”   很快,一个个将领们翻身上马,大喊着激励士气。   “兄弟们,攻下东都,美酒美人任你们享受!”   军中士气大振。   ……   高邈目送着先锋大军离去,回马西望,视线尽头,太行山巍巍而立。   “娘的,真是个废物。”   他骂了一声,决心在安禄山面前告田承嗣一状。   “田承嗣无能,让薛白到了土门关。”   ***   数日之后,袁履谦躬着身子站在安禄山面前,诚惶诚恐地禀道:“回府君话,下官以为,若非下官尽心尽力,薛白岂止是占据了土门关……他该是占据了常山郡才对。”   “哈哈哈。”安禄山捧腹坐在主位上,两侧文武云集,大笑道:“袁卿认为自己有是功劳的?”   袁履谦听着这称呼,愣了一愣,低下头,掩住眼中的异色,应道:“是。”   “好!好!”   不知是肥胖还是其它原因,安禄山看起来比田承嗣要好说话得多,脸上时常浮起憨气的笑容。   他抬起肥胖的手,招过李猪儿,道:“本王要赏赐袁卿,把东西拿来。”   “喏。”   袁履谦等了一会儿,看着李猪儿的靴子到了面前,他目光上移,只见托盘里摆着的是一叠衣物。   “袁太守,袁太守,接着吧。”   李猪儿连唤了两声,袁履谦才反应过来,接过托盘。   “谢府君。”   抬头看去,只见安禄山眼中带着温和的笑容,鼓励道:“换上试试。”   “喏。”   那是一身崭新的官服,但并非大唐的官袍。   说是奉旨讨贼,但才起兵,伪朝的野心就已经毫不遮掩了。   袁履谦迟疑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腰带,褪下了大唐官袍,接受了这份恩赏。   安禄山再次呵呵笑起来,像是个财神爷。他不是田承嗣,非要试探出这些地方官员是不是真心,他只要让他们趟进脏水里就够了。   “袁卿回真定城吧,治理好常山。”   “喏。”袁履谦执礼告退。   安禄山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了起来。   他不想再克制心中的暴躁,迫切地想要发泄。   “我的小舅舅,他还不死,他就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就在太行山里!你们全都是废物!”   “府君息怒,末将马上拿下土门关……”   ***   新任的常山太守袁履谦终于离开了叛军营地。   他低头一看,见到的是一身崭新的伪朝官袍,心中登时泛起强烈的屈辱感。   往后便是平定了叛乱,他也是接受过伪朝官职的人了,非大功无以洗清。   好在,他是有机会立大功的。   袁履谦转头望向巍峨的太行山,告诉自己得忍辱负重,耐心等到消除屈辱的那一刻…… 第420章 恩人   石岭关之战后,王难得这位云中守捉使还带着兵马留在太原。   哪怕朝廷的公文频繁下达,任命了新的节度使、勒令兵马各回驻地,但在将领们看来,只觉得朝廷昏了头了,安禄山肉眼可见地叛了,云中军即使想听朝廷的也回不去,于是开始各自为政,听调不听宣。   当然,这样一支兵马驻扎在石岭关不走,粮草便是大问题。好在新任的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到了之后,清查天兵军的空额,调派了一部分钱粮给云中军。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王难得让李光弼放心,这情形长久不了。   一直到五月,安禄山麾下大将蔡希德派来信使,说是邀王难得赴宴,希望能消除误会,又说朝廷已任命了新的雁门关守将,保证他们可以安全返回驻地。   “狗屁。”   当李光弼把人招到太原商议,王难得只用了这短促有力的两个字回应。   都是陇右的熟人,说话也没甚忌惮。李晟道:“我看圣人是愈发老糊涂了。”   “住口!”李光弼脸色一沉,“提醒过你莫再胡言乱语,愈发没规矩了!”   李晟只好讪笑着执了军礼赔罪。   李光弼这才放过他,又提醒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让我听到不要紧,莫落到王节帅耳中了。”   等他走后,李晟当即道:“什么‘王节帅’,王承业也配吧。”   “李副帅如今还是维护圣人的。”   王难得方才话不多,一直在都观察着李光弼的反应,思考着能否把他拉进他们那个签了血书的团体里来,此时看来,时机还未到。   “走吧,回营。”   他们如今还占据着安禄山攻石岭营时的营地,回营的路上,王难得忽然聊起了当时李岫说过的那个计划,李亨想借着烟花典礼宫变登基结果失败了一事。   “上次见薛郎,看起来他已不再支持忠王了?”   “是,他看起来更支持庆王。”李晟应道,“毕竟庆王才是如今的太子。”   “可这位殿下,威望与实力都太薄了啊。”王难得莫名地感慨道。   李晟隐隐能感受到他说这句话的深意,可见石岭关一战之后,他对圣人的失望到了最大的程度。   还未到营地,前方迎一骑,是王难得麾下亲兵。见礼之后,却是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翻身下马,上前耳语了一句。   王难得不愧是名将心态,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毫无变化。   直到回了营地,他才招过李晟,低声道:“得到的消息是,安禄山反了,叛军已至常山郡,薛郎已至土门关,你先领一支兵马去支援他。”   李晟问道:“这般大动作,为何我们从未耳闻?”   “或是北面封锁了消息,雁门、飞狐口都在叛军手里。”王难得叮嘱道:“但消息未必是真,小心是安禄山诈我们过去,你走井陉务必提防遇伏。”   这是作为将领面对消息的谨慎使然。   李晟道:“好,我先少带些人,轻装简从,确定真假后再给你报信。”   王难得脸色愈发沉着,道:“不论消息是真是假,叛乱都已经来了。”   李晟当日便点了百余骑,星夜赶路,路上倒未曾遇到埋伏,但关城前却是传来了喊杀声。   “快!”   李晟连忙一挥鞭,策马赶到城下,高声呼喝,让关城守军打开西面城门。   这种来不及确认情况的状态下,贸然开城显然存在着风险,但城门还是打开了。   李晟并没有看到薛白,脑子里也设想过万一是圈套,直接冲进城去就成了瓮中之鳖。然而大敌当前,他有种义无反顾的坚决。   从另一匹战马背上搬下盔甲换上,他大步而奔,半点不见奔波之后的疲惫,显得精力无比充沛。   “入城!随我退敌!”   盔甲铿锵作响,拾阶而上,李晟已持弓在手,搭上了箭支。这种兵器上的选择,他是完全没再考虑中伏的可能。   前方,城垛边,一个全副武装的将领正持陌刀把攀上云梯的敌兵劈下去,于飞溅的血花中转过身来。   这人的盔甲样式与一般将领有些不同,看不出是什么品阶,倒是十分威风。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彪悍之气,脸上带着伤疤,咧嘴一笑,显得分外野性。   “姜亥!”   李晟一见姜亥便知薛白到了,当即大喜。   他表示喜悦的方式很简单,不是寒暄打招呼,而是持着弓冲了墙垛边,锐利的目光一扫,盯准了一個自以为躲在安全之处的叛军校尉。   “嗖!”   刚到土门关,李晟还有些手生,这一箭略偏了一些,没能射中那叛军校尉的脖颈,钉到了他的面门,他惨叫倒地,痛叫不已,显得异常惨烈。   “他们的援兵到了!”叛军有人大呼道,士气大降。   又鏖战了近半个时辰,叛军见今日显然攻不下土门关了,于是鸣金收兵,在日落前如潮水般退去。   李晟收了弓箭,便听姜亥盛赞道:“不愧是万人敌!”   说来,他们一个是无名小卒,一个是将门之后,同在陇右效力之时,分别处在两种阶层,不太可能平等地对话。但如今姜亥虽没有品阶,心态上却并不怯于李晟,敢于在他面前哈哈大笑,甚至上前给了一个熊抱。   姜亥也说不出这种松弛感是从何而来的,但知道必然是因为追随了薛白。   比起功名利禄,他如今死心踏地地效忠于薛白正是因为这种自我成就。   李晟也哈哈大笑,道:“快,带我去见薛郎。”   “将军随我来……那位在指挥的是土门县尉贾深,一会再来与他相见。”   “好。”   李晟感到姜亥今日有些不同,特别会安排,有种独当一面的气质。   他们进了城楼,拾阶而上。   “太守,李晟将军来了。”   门被打开,李晟先是见到了三个男装打扮的女子,愣了愣,听了介绍才知这是薛白的朋友季兰子,以及一个女婢、一个女护卫。   这里的光线十分昏暗,阳光只能从细窄的箭窗中透进来。   李晟先是一瞥,见薛白倚坐在担架上,透着箭窗看着关城外,头上、身上缠着些包伤口用的裹帘。他瘦了很多,但身上那股坚韧挺拔的气质没变。   “薛郎受伤了?”   才问出口,李晟一愣,下意识地肩膀一耸,有个防备性的小动作。   他认出了眼前人根本不是薛白,只论身材就瘦小得多,长相声音更是完全不提了。   “你是……李十七娘?”   “是。”   李腾空其实并不是在假扮薛白,只是薛白让她先行一步,以保证先把她安全地送走。   但她穿着男装策马在队伍当中时,总有些并不认得薛白的人把她当作薛太守,她便下意识地缠上裹帘,轻易就摆出他平日的仪态,希望能为他分担一些危险。   “见过李将军,薛郎不日便可抵达。让我们先转告将军,尽快出兵常山,以期在最快的时间内平定叛乱……”   李晟听了,感到有些为难。   若是调动他麾下的兵力,他义不容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现在要让河东出兵,他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叛乱的消息都还未传到朝廷,没有旨意,自然是无从出兵。   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至少他与王难得是签过血书的人,并不一定要等旨意下来。   此事,需要王难得说服李光弼……   ***   薛白又梦到了他老师的字,是一份行书,纵笔一气呵成,笔墨间却透着悲愤之意。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他凑到那泛黄的纸上看着,忽然发现这是上辈子看到的仿品《祭侄文稿》,于是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意识到这点,他的大脑像是准备醒了,只是身体还是无力的。   梦境里的书法仿佛成了一幅幅画面,那是在北方沦陷之后,常山太守颜杲卿首倡大义,传檄诸郡县,杀叛军将领,使得平定大乱有了第一个转机。   但河东并未出兵救援常山郡。   于是叛军兵围真定城,颜杲卿求救于河东,城破之后,满门被擒,安禄山愤怒于他的背叛,将他绑在桥柱上肢解并吃他的肉。颜杲卿骂不绝口,被钩断了舌头,在含糊的骂声中死去,其家人也被碎割而死。   薛白想要改变这些,但并不止于代替了颜杲卿的常山太守一职就够了,他相信没有颜杲卿还会有袁履谦。   他得吸取教训,先保证河东能够出兵了,才会让常山郡传檄平叛。   “王难得……”   睡梦中想到必须去见王难得了,他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   耳畔却听到了呼喊声。   “小兄弟,小兄弟,死了吗?”   脸被人粗暴地拍了几下,薛白终于是转醒过来。   睁开眼帘,见到的不是李腾空那清丽的容颜,而是一张粗糙的大脸盘子。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农妇正蹲在那看着他,说话时嘴里嚼着东西,声音含糊。   “大姐是?”   薛白低声问了,隐隐想起了昏过去前的一幕。   那农妇“呸”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吐在手上,接着,忽然掀开了他的衣袍,要把那东西往他伤口上拍。   “别。”   这一刻,即使是一向从容的薛白也有些惊慌,在虚弱之中还挣扎了两下。   他知道自己背上有伤口,沾了这个怕是会感染而死。   但那有些恶心的温热感已经贴在了伤口上。   “真别……”   “怕什么,草药!”   “消毒……”   “能有什么毒?村里从来都是这么治、这几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也知道,你们官府的人身子金贵,用不惯这些野草药,可眼下上哪给你找金贵药去?”   既然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薛白打量了一眼自己所处的地方,只见是一间寻常农舍。   “多谢大姐救命之恩,还未问怎么称呼。”   “劳你问我这种贱民,姓邓,没名字,都叫我‘四娘’。”   “可有吃食?”   邓四娘于是摸出了两颗带土的蘑菇,道:“难得采药时找到的,等着,煮给伱。”   薛白目光看去,发现它们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终究还是问了一句。   “这野菇没有毒吗?”   邓四娘正在生火,挽着衣袖,胳膊上全是伤疤,上山每次都会被荆棘划伤,她早就习以为常,为了这两棵蘑菇,今天又划破了好几道。   此时看着薛白脸上那谨慎的神色,她摇头道:“有吃的便不错了,叛军扫荡过,什么都没了。”   她想着,这些官府中人就是麻烦,怕这毒、怕那毒的,她从小就是摘到什么吃什么,不也活得好好的?就是这样不懂民生的官吏太多了,世道才变得这样乱了。   挑水,煮菇,又放了一些石头上刮下来的某种黑色植物,忙活了好一阵之后,邓四娘终于是煮出了一碗粘稠的汤羹。   “吃吧。”   薛白目光落处,看到端着破碗的手上,指缝里满是黑乎乎的污垢,还浸到了汤羹里。   他只当没看到,喝了热乎乎的汤,终于是稍有力气了些。   “你受了伤在水里泡了,发了热,给你熬了药汤,把热退了,我家娃儿们每次发热,都是摘这草药……”   邓四娘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之所以愿意救一个人,无非是想找些事情做着,才不至于沉溺于失去所有家人的悲伤。   薛白的手指摸着碗上的豁口,沉吟着,道:“可否请大姐带我到内丘县?”   他本以为邓四娘不会点头,已想着该如何说服她。没想到她虽是村妇,却极有侠气,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   这几日,叛军的主力已经陆续南下了,而后续兵马以及辎重还在源源不断地运送。   秩序并不算好,叛军士卒抢掳村庄的事情还偶有发生。正是在激励士气好造反的时候,将领们往往也不会重惩他们,这种纵容也许会致使更多的烧杀抢掠。   当然,安禄山不是山贼土匪,要成大业自要收买人心,因此一些大的城池还是保持了明面上的秩序。   薛白是幸运的,由邓四娘半驮着,平安地到了内丘县。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显得对县城十分熟悉,连抬头张望的动作都不曾有,道:“我们去市口。”   不论是飞钱还是酒楼茶肆,他铺开的生意往往都是在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叛军能够提防丰汇行的招牌,却没办法禁绝所有的商旅。   邓四娘最近十分辛苦,她本就经历大难,却还要照顾这样一个伤者,走到内丘县已经快支撑不住了,随时要倒下。   她勉力扶着薛白到了内丘县的南市附近,又饿又累。终于是栽倒过去。   等她再睁眼,已经躺在一张柔软干净的床榻上,旁边还有个三缕长须的老大夫正在给她诊脉。   邓四娘连忙抽回手。   “这位大娘子……”   “别说,我看不起病,你说了我也不会掏钱。”   “不要钱,不要钱,此间东家已经给过了。”老大夫连忙摆手,“大娘子就是劳累过度,心气郁结,近来遇到大伤心之事吧?”   邓四娘没答,意识到她已经救下了那个假太守,他们那些人杀叛军为她报仇,她也算报了这份恩,心事已了。   想到这里,她再次感到活着没什么意思,更想要到下面去找找她的男人和娃儿。   “大娘子不说便罢。”老大夫捻着胡须,沉吟许久,问道:“你……月事准吗?”   邓四娘连活着都不在乎了,岂还在意过这些?理都没理会这老大夫。   “好吧,老夫得去治另一名病人了。大娘子且好好歇养。”   ***   一个镊子被放在火上烤了烤,又用沾了酒的布擦过,缓缓刺进薛白背上的伤口,夹住了陷在里面的箭镞,往外拉了两下,没能拉出来。   “拿匕首来。”   老大夫说着,接过了匕首,继续处理。   薛白紧咬着一块布,大滴的汗水不停流淌下来。终于,“叮”的一声,箭镞被丢在地砖上。   伤口洒上药,敷上金创。   “好了。所幸原来的土法处理得及时,伤势没有进一步恶化。”   “多谢大夫。”刁丙道:“还请大夫多留两日。”   “好说,好说。”   那老大夫正要走,忽想到一事,道:“对了,那位大娘子……”   “怎么?”   “像是有喜了。”   “什么?”刁丙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薛白,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须臾明白了这是不可能之事。   薛白从剧痛之中缓了过来,问道:“敢问大夫想说什么?”   “那位大娘子,想必是在乱兵之中,有些遭遇。”   “大夫还未告诉她吧?”薛白问道。   “未曾。”   “那就好。”薛白道:“此事容她平复下来再说。”   他不知邓四娘能否承受得了一连串的打击,打算好好与她谈一场之后再告诉她,用他那后世人的思想观念告诉她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没有做错什么。   “这次若非邓四娘,我想必已经死了。”薛白道:“这份救命之恩,我得报答。”   “郎君放心。”刁丙道:“我已安排下去了,断不会有任何短缺。”   “那就好。”薛白虚弱地说着,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土门关被叛军封堵了,我们打探不到情况。”刁丙道:“但知道安禄山已经过了常山郡的地界了。”   “辎重来了?”   “已经开始运了,等后阵的兵马过去,时机就到了,要不了十天。”   薛白点点头,心想着还是得尽快往河东去。   “常山那边,袁长史如何了?”   “该是有惊无险,好像是安禄山派了幕僚安排河北诸县,盯着袁长史,但也没动他。”   “是吗?”薛白喃喃自语道:“攻土门关的兵马,粮草、箭矢是谁在筹划?”   刁丙答不上来,连忙去把负责打探情报的暗探唤来,那是丰汇行的一个掌柜。   “回郎君,小人买通了内丘县的吏员,据他们说,叛军已经把县仓搬空了,当时来了几个安禄山府中的幕僚。”   “名字有吗?”   “那吏员不敢问,也记不清。倒是有一个的名字很特别他记住了,名叫独孤问俗。”   薛白听过这名字,那是颜嫣与他说的。   因此,他对独孤问俗算是有些了解。   据崔氏当时给的情报分析,独孤问俗与李史鱼都曾是清正之臣,只是受到李林甫的迫好,最后流落到了范阳。   薛白没能顺利回到太原,这是计划之外的变故,他却在想,也许可以借此做得更多些。   若是能联络到安禄山幕府的核心人物,或许能对战局有更大的影响。   此事并非毫无可能,他记得自己还有一条暗线杨齐宣埋在范阳官员中。   还知道独孤问俗的打骨牌的爱好,或许可以试试。   正沉思着,有手下人匆匆跑了过来,道:“郎君,出事了。”   “怎么?”   薛白担心土门关已失守了,神色凝重起来。   “救郎君回来那个农妇,她……是小人没能看好,请薛郎恕罪……郎君?”   薛白没有听完,当即起身往客房走去,哪怕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推开门,有血缓缓流到了门槛处,邓四娘喉咙里插着一柄剪刀,已经咽气了。   此事太过突兀,薛白原本一些对她的安排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他由此像是呆滞了一般站在那看了许久。   邓四娘就是不愿接受一场兵乱带给她的一切,她宁愿选择去死,一点不留恋即将拥有的所谓富贵平安的生活。   至于薛白,他真的很希望能报答邓四娘,希望告诉她自己真的是常山太守,不是骗她的。他可以亲手给恩人安排出一个更好的未来,但他这个太守却没能保护住治下一个普通的农妇。   他一辈子求上进,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差劲的官。   他问自己,在这乱局之中,真正要保护的是什么?   若说安史之乱的爆发,有制度的腐朽、有矛盾的积累、有上位者的过失,以及各种各样的原因。薛白愿意承认,他也是这场雪崩之中一片并不无辜的雪花。   薛白于是执手向地上的邓四娘行了一礼,他痛定思痛,却不能就此气馁,还得继续去收拾乱摊子。 第421章 怂恿   太原城,天兵军大营。   李光弼走出粮仓,眉宇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思虑之色,随即有亲兵上前禀道:“副帅,王难得来了。”   时隔没几日,王难得便再次来见,必然是有要事。李光弼遂吩咐直接将人带到官廨。   王难得今日是独自前来的,没披甲,穿的襕袍,臂膀上壮阔的肌肉像是要把袍衫撑破,给人一种强大的侵略感。他入内匆匆执了一礼便问李光弼是否有地图,然后“唰”地一下把地图在桌案上铺开。   “安禄山反了!遣先锋田承嗣攻洛阳,兵马当已至黄河北岸,其主力刚经过常山郡。我今日得到确切消息,叛军李钦凑、高邈部正急攻土门关,关城包括杂役在内兵力不过千人,亟需支援。”   “确切消息?如何得到的?”   “薛白、李晟在土门关。”   王难得说得快,李光弼接受得也快,再细问了几句,大概掌握了情况。   “我立即请王节帅禀奏朝廷。”   “然后呢?”   李光弼正要转身出去,却被王难得一把拉住,他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道:“还有甚然后?我敷衍你不成?”   彼此同袍多年,王难得当知他不可能怠于职守,会立即想尽办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乱局。当然,若让他无视朝廷,完全依照王难得的心意擅自出兵,那确是强人所难了。   “我还想说一句话,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王难得道:“圣人盲目信任安禄山,只怕不能很快有所决断,我们……”   李光弼忽然皱眉,低声质问道:“你最近怎么回事?你知道你有多少次‘指斥乘舆’了吗?!”   “什么是指斥乘舆?”   “是杀头的大罪!”   “掉在地上的脑袋你我见得少吗?我凭心而论,圣人就是糊涂了,酿出这等兵变,两镇精兵十余万,浩浩荡荡南下,若不能迅速平叛,生灵涂炭即在眼前,我指斥乘舆又如何?”   “清醒点!”李光弼叱道:“你在急什么?”   “急着保家卫国。”王难得道。   他当年在陇右于万军丛中奋死拼杀,枪挑吐蕃王子,把敌兵挡在重重山峦之外,若只为富贵,何必血染黄沙?从军戍边,首先是“保家卫国”四字。   这都是写在唐诗里的志向。   李光弼却察觉到了王难得必然还有事未说,问道:“你想过后果没有?”   “想过。”   王难得开口又是一句指斥乘舆之语,沉着嗓子,缓缓道:“我想,圣人也该担些后果。”   这话换成旁人说,李光弼就已经要拔刀了。也就是王难得,他还继续听着。   “叛乱已起,哪怕平定了,圣人可愿下一封罪己诏?先帝两即帝位、三让天下,今圣人年旬花甲,安不能内禅退位?”   李光弼瞳孔微微收缩,一瞬间对面前的王难得感到有些陌生。   他不知这天下是怎么了,他到朔方,安思顺非要拉拢他为女婿、隐揣异心。他到河北,昔日的战友直接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更不必说安禄山已经叛了,天下由大治到大乱,仿佛只在一昔之间。   王难得等了一会儿,给了李光弼一个缓冲,也给了他一个拿下自己的时间,之后见他没动静,方才继续说起来。   “你我纵横沙场,何必听命于王承业?一寄挂名之庸碌之辈尔,到时贻误战机。倒不如挟制他,号令河东兵马。请奏朝廷,以太子为征讨大元帅,我等辅佐太子平定叛乱,如此方可放手施为,何惧结果……”   不等王难得说完,李光弼一把扯过他的衣领,目光中满是审视之意。   “这些话是谁告诉伱的?”   “心声。”王难得道。   “你瞒不了我。”李光弼冷冷道,“若无旁人怂恿,你不是一个能有这些想法的人,这些说辞也不是你能编出来的。”   王难得于是住口不言。   他不惧于因为指斥乘舆受罪于李光弼,却不愿出卖旁人。   但若是不将这些底牌抛出,似乎难以劝动李光弼。   “说吧。”李光弼神色愈冷,道:“这段时日以来,那些人是怎么在背后蛊惑你的……”   正此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副帅,王节帅请你过府一叙。”   “何事?!”   “王节帅说是,蔡希德押来契丹俘虏,解释雁门关一事。”   李光弼闻言,当即与王难得对视一眼。   “又一路叛军来了。”王难得怂恿道:“下决心吧,形势急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   常山郡,内丘县。   一队兵马押送着辎重抵达了县城外的营地。杨齐宣翻身下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心中思量着一個主意。   他随军奔波已经许久了,实在是想放松放松,于是等军务谈定,他便召过一个县吏,低声问了一句。   “城中可有妓家?”   那县吏很明显地愣了愣,以惊讶的眼神打量了杨齐宣一眼。   杨齐宣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心中直觉这小吏竟是知道他是安守忠的女婿一般。   “你……看我做甚?我替同僚们打听的。”   “将军真是好精力,城中有妓家,小人带将军去?”   杨齐宣才知原来对方是惊讶于他鞍马劳顿之后还有这样的精力,且他还是初次听人唤他“将军”,知对方并未认出他来,放心不少。   “那便去吧,我换身衣服。”   一路进了县城,进了南市,七拐八绕,终于走进了一家颇为素雅的小院。   只看庭院摆设,倒看不出是做皮肉营生的。由此,杨齐宣反而万分期待起来,他就喜欢那种良家妇人的温柔如水,与他两任妻子相反就最好。   院子看起来小,其中庭院却是一重又一重,他终于被领到一间屋舍中,只见里面摆着个大浴桶,桶中的水还腾着热气,洒着花瓣。   杨齐宣没想到在河北小城还有如此格调,兴冲冲褪了衣裳沐浴在桶中,闭着眼小憩。   身后有轻微脚步声传来,他只当是妓家来了,怀着憧憬的心情睁开眼……   一柄匕首已抵到了他的脖颈后方。   “啊?”   杨齐宣不及转头,只见有下人撤掉了屏风,有一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屏风后。   他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呼道:“你?你怎么会在此?不是在土门关?”   薛白根本不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道:“我忽然想到初次见杨钊时的情形,他也像你一样急着嫖娼,轻易就被找到了弱点。”   “弱点?”   杨齐宣低头看向桶中,陷入了沉默。   “但杨钊如今贵为右相了。”薛白道:“你呢?打算在叛军中混个高位?”   说心里话,杨齐宣近来也很纠结,一方面也偶尔想起在长安的儿女,甚至前妻,加上被薛白拿着把柄,不得不成为其眼线;另一方面,他真的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心理压力,真希望自己是纯粹的叛军一份子。   他嘴上却是不会承认的,赔笑道:“我没有,我记着要为你做事,你想知道什么,问便是了,不必如此,真不必如此。”   薛白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摩挲着,做着最后的思量,缓缓道:“我要你出卖我。”   “这里有份名单,你需要对名单上的人说不同的话,现在背下来……”   ***   次日,正忙于粮草调配的独孤问俗收到了一封拜帖,打开看后,微微疑惑。   “打骨牌?这等时候?”   “是。杨郎君是亲自来的,就在外面等候。”   独孤问俗这会儿就不可能有空与杨齐宣打骨牌,但既然对方已经到了,他只好将人请进来,煮茶招待。   “不瞒独孤公,此番我来,是来问计的啊。”   “哦?但说无妨。”   杨齐宣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周围一眼,尽可能地压低声音道:“我感到很不安,因为,有人要害府君。”   “何出此言?”   独孤问俗觉得杨齐宣神神叨叨的,不认为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他还忙,正感有些不耐烦之际,杨齐宣俯身向前,又道:“那人是薛白,他就在内丘城中……”   “什么?”   独孤问俗终于大吃一惊,不太相信,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比如忙着招人来要去捉拿薛白,而是也倾过身子,听杨齐宣细说。   “独孤公知道吗?薛白一直算计着府君,在太原他便是等着府君。如今又故意逼得府君举兵,为的就是前后夹击,取府君性命。”   “我也许知道。”这些对于独孤问俗并不是太过新鲜的消息。   杨齐宣又道:“另外,府君身边有人与薛白串通,意图行刺府君。”   “谁?”独孤问俗眉毛一挑。   杨齐宣咽了咽口水,眼神闪动了两下,道:“二郎。”   “哪个二郎?”   “安庆绪。”   “岂有可能?”独孤问俗完全不信,道:“二郎一直以来力劝府君举兵。”   杨齐宣愈发显得神秘兮兮,问道:“独孤公可曾想过,我们所有人……包括府君,全都被人利用了?”   “杨郎君,你病了?”   “我们都知道,府君与李亨有嫌隙,一旦李亨登基,必然不会放过府君,可薛白与李亨结怨,为何从不与府君合作?因为薛白一直以来就与二郎有联络啊。”   独孤问俗愣住了,他感到一切是如此突然、如此莫名其妙。   “大唐藩镇从未有世袭,府君若死,二郎又算什么?旁人只当二郎怂恿府君举兵是为了帝位,可大治之世,造反岂是容易的。独孤公可知天下间多少地方官吏心在大唐?薛白一直以来就在扶持庆王,如今他已将庆王扶为太子,故意逼反府君,借机助庆王掌握兵权,立下平叛大功,再将乱局归咎于圣人,逼其退位。”   说到这里,杨齐宣才回答了独孤问俗方才的问题,道:“到时,新帝自然会封赏安庆绪这个从龙功臣。”   “这太荒谬了。”独孤问俗道。   杨齐宣却不管他的反应,只顾自言自语。   “一切,都是一场阴谋啊。”   “不。”独孤问俗道:“薛白只是个年轻人,不可能布下这么大的局,绝不可能。”   杨齐宣背下来的说辞已经全部说完了,并不再说话。但他心里其实也很紧张,完全不知独孤问俗会有怎样的反应。   两人沉默以对。   许久,独孤问俗道:“这些你如何得知?”   他不等杨齐宣回答,当即问道:“你是薛白的说客,策反我?”   “我……”   杨齐宣惊愕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说辞,道:“我是来救独孤公的啊。”   “叛徒!”   独孤问俗忽然拍案大喝,骂道:“你敢背叛府君。”   “什么?”   “来人!将他拿下!”   独孤问俗招来心腹,目光再看去,只见杨齐宣已吓得面色发白,瑟瑟发抖。   ***   一队军士作布衣打扮,匆匆穿过内丘县城,冲进了南市附近的一间院落,搜寻许久,却是空手而出。   有南市的小贩见了这一幕,不动声色地把消息传递了出去。   薛白已转移到了城外的一间农舍,听了消息,向刁丙问道:“你怎么看?”   “郎君看错独孤问俗了,他忠于安禄山,并不能轻易被策反。”   关于独孤问俗的情报都是崔氏从妇人之间打探到的,无非是一些籍贯、履历、爱好,以及往日的一些言行,薛白仅凭这些就认为独孤问俗可以策反,依据似乎不足。   刁丙觉得有些可惜,为了策反独孤问俗,却把杨齐宣这个暗线给牺牲掉了。   “郎君,眼下内丘只怕已不安全了,我们绕道回太原吧?”   薛白沉吟道:“我倒觉得颇有把握能拉拢独孤问俗。”   他决定拉拢独孤问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颜嫣还在身边时说过的那些情报。   一则,独孤问俗到了范阳久不取亲,而是等李史鱼贬谪来了,才娶了其寡妇妹妹,非为美色,而是与李史鱼义气相投,那李史鱼又是一个进士出身、被李林甫打压牵扯进杜有邻案的人,若非有些气节,何至于此?归附于李林甫即可。   二则,独孤问俗是洛阳人,如今叛军过境虽不是寸草不生,但也不是禁烧杀掳掠的。世间愿意把这样的叛军引到自己家乡的人终究是少。薛白能安然抵达内丘县,便可看出独孤问俗是在维系秩序的。   大唐一直以来都是盛世,各地都不缺忠于国家的臣子,关键是看怎么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气节。   这些年,皇帝、宰相已经让他们颇受委屈了,安禄山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些官员其实迫切地需要有人能领他们走出一条新的出路。   薛白如今已能够感受到这种期盼,他希望他们不必等到新君在灵武登基了。   当然,对于独孤问俗的判断,全凭他的推测。他不敢贸然去相见,只敢先行试探。   “留意到了吗?独孤问俗是让人作便衣打扮去搜捕的,也没有大张旗鼓,他该是有意私下谈谈,我们再等等看。”   ***   杨齐宣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被独孤问俗关在一间秘室里,大概过了两天,他却觉得像十天一样漫长。   终于,这日独孤问俗命人来将他带出去,杨齐宣惊惧不已,一见面便哀求道:“独孤公,别把我交给府君,我真的不是叛徒……”   独孤问俗见他瘫软得像只虫一样,心中了然,道:“此事且先不提,我只当你与我开了个玩笑。”   “啊?”杨齐宣一愣。   “老夫问你,可识得柳勣?”   杨齐宣与柳勣一度是酒肉朋友,但突然听到这个问题,实在是不知如何回应才对,试探地问道:“他早已死了,独孤公何以发问。”   “我内兄来了,同行的还有李北海的一个孙子,字写得倒好。对了。他说与柳勣是好友,亦与你交情匪浅,问你可愿一道打骨牌。”   “打骨牌?”   杨齐宣愈发诧异了,同时也感到一阵惊喜。连连点头,道:“当然愿意!”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知自己很可能又要活过来了。   那桌骨牌却是支在城外的一间道观,位于太行山脚下。   策马到了道观前,杨齐宣匆匆跟上独孤问俗的脚步,忍不住问道:“不知来的是李北海哪个孙子?”   “李倩。”   杨齐宣有些迷茫,有些想不起来与柳勣的哪场酒局上见过这个叫李倩的孙子。   伴着道观中的悠悠钟声,他们绕过大殿进入后院,见到了十余道士正在打坐,但看着不像修行之人,倒像是彪悍的护卫。   屋堂中有两人正在打骨牌,发出了清脆响声。   见有人来,一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正是李史鱼。   “内兄。”独孤问俗从容打了招呼。   “来,我为你引见,李倩,在兄弟中行三,你唤他李三郎即可……”   杨齐宣站在后方,目光瞧去,当即大惊失色。   他万万没想到,薛白竟敢亲自前来,毕竟他可还没说服独孤问俗呢。   “上桌吧,边打骨牌边聊。”   独孤问俗道:“但不知李三郎实力如何?”   “技艺不精,好在总能有些运气,见笑了。”   杨齐宣见薛白一副谦虚模样,腹诽不已,骨牌便是这人发明的,说什么技艺不精。   这是一场他作梦都不曾设想过的牌局,有一天他会与薛白,以及两个安禄山的重要谋士在一起打牌。   夏日炎热,不一会儿,杨齐宣就汗流浃背,另外三人却是心静自然凉,很快从他手里赢走了不少筹码。   清脆的响声中,话题一开始聊的是书法。   “三郎的字写得固然好,似乎不像‘北海如象’,反有些张旭的笔锋?”   “独孤公好眼力,我的书法并非家学,我老师曾随张公学过笔锋。”   “哦?但不知令师是何人?”   “我学艺不精,怕污了老师的名声。”   “莫非是颜清臣?若如此,三郎与薛白还是师出同门?”   杨齐宣听着这对话,心想薛白果然瞒不下去了,偏薛白却顺势将话题引到了当年杜有邻一案之上。   李史鱼也是受此案牵连,被贬到范阳来的,但他其实与柳勣并不相熟,而是与杜有邻一样,都是亲近东宫而被李林甫排挤。   年方三旬的监察御史,前途无量,却被诬告陷害,他自然是十分不满。   但今日,那“李倩”却是说道:“说来,李司马当年并不完全是冤枉。柳勣当时确实是发现了一些重大隐秘,报于李林甫。”   “哦?是何隐秘?”   “杜有邻确实是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但并非交构了当时的东宫,而是如今的东宫。”   “何意?”   “杜有邻一开始就是支持庆王的啊。”   杨齐宣听得手一抖,放倒了一张错牌。他心里却在想,这些弄权者的话完全不能信,根本没有真相,怎么对他们有利就怎么说。   “此事,还得从当年的三庶人案说起,那是当今圣人成为昏君的开始。三庶人案之后,杜有邻与张九龄、贺知章等名臣一起,保护废太子一系,庆王则收养了废太子之子,意图拨乱反正……”   之后的内容与杨齐宣的话形成了对应,但薛白的侧重点却不同,主要说的是太子李琮一系如今的势力。   “我们平定了南诏之叛,寻得西南兵将的支持;在陇右,我们拉拢了哥舒翰,并从他手上借调了一批将领到河东;在河东,石岭关一战,足以证明我们的实力;在朝中,高力士也是我们的人,很快,太子就会挂帅讨伐安禄山。”   说话间,薛白还从容自若地打着骨牌,胡了一把。   旁人都在消化他所说的内容,反倒是他,一边洗着牌,一边还能继续说着。   “依计划,太子一旦挂帅出征,马上就能让安禄山死,到时河东兵马席卷而出,忠节官员纷纷响应,叛乱必平……独孤公,请掷骰子。”   “然后呢?”   “自然是请圣人禅位为太上皇,新帝即位,拨乱反正,延续大唐盛世。”   “未免有些天真了。”   “安禄山无德无才,尚妄想举兵称帝。太子作为圣人长子,心怀苍生,礼让兄弟,庇护子侄,望重于四海,仁播于寰宇,继位却成了天真?既如此,两位又何必过来?”   李史鱼摸着手里的骨牌也不打出去,苦笑着摇了摇头,向独孤问俗叹道:“我还真以为他是李北海的孙子。”   “我倒是猜到薛白会再派人来,只是不敢相信竟是亲自来了。”   杨齐宣不敢言语,目光看去,见对面薛白的手边已经摆了高高的筹码。   薛白则敛容,正色道:“这些年圣人昏聩,两位在官场上受了委屈,社稷更是出了大问题,但叛乱解决不了问题,两位何不追随新君,实现真正的抱负?”   此时此刻,薛白想到的其实并不是扶李琮继位之后如何如何,而是邓四娘的死。   事实并非他给杨齐宣的说辞中那样他故意逼反安禄山,邓四娘一人之死尚且让他感到痛惜,何况天下大乱。   而独孤问俗之所以愿意来,心中深刻的忧虑便是田承嗣一旦攻入洛阳,难免大肆奸淫掳掠,要阻止便要趁早。   李史鱼则是才华横溢,年轻登科,一度前程似锦。说心里话,跟着安禄山这样的无才无德之辈,心中那股气终究是不平。   牌局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口说无凭,我如何信你?”独孤问俗先开口道,“话说得虽好听,能实现几成呢?”   薛白道:“要我如何证明?我现在请安庆绪弑杀安禄山不成?”   李史鱼笑了笑,道:“薛郎既想来说服我们,总该拿出些诚意来。”   之所以还要这般问,归根结底,还是李琮的根基太浅,威望不足以让人信服,至今未止,并未在世人眼中有过亮眼的表现。   让人效忠于这样一位刚成为储君的太子,心里难免没底。   薛白甚至都没能证明他所做所为都是奉李琮之命行事。   “也好。”   薛白直视着前方,正好看到杨齐宣,把杨齐宣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还不曾与任何官员说过此事,今日便担着丢掉性命的风险告诉两位。我尽心竭力为太子奔走,因这大唐社稷本就有我的一份,这份大业,我必须做成。”   “何意?”   “你们想立从龙之功。”薛白道,“与其追随安禄山,远不如追随我。”   “当。”   一声轻响,杨齐宣想到一个传闻,惊讶地张了嘴,手里的骨牌落在地上。   独孤问俗与李史鱼却不解其意,继续追问道:“为何?”   “郎君。”   忽然响起的一声呼唤,那是正蹲下身子去捡骨牌的杨齐宣跪倒在了地上。   他慌不择言,还撞到了桌角。   若是让薛白自己抛出身份,未免显得不够有排场,他几乎是抢着开口,向独孤问俗、李史鱼报出薛白那呼之欲出的身份。   “还不明白吗?在你们面前的正是圣人嫡孙,前太子之子、现太子之养子!”   杨齐宣今日输了很多钱,却以最直接的方式把一份从龙之功递到了独孤问俗、李史鱼的面前。   这二人已是叛军中的重要人物,哪怕心怀对百姓的悲悯,且留存着一份气节,但若非立下大功,已很难再回到当今圣人治下。   那么,薛白这个身份正是最能让他们脑子一热的…… 第422章 自欺欺人   五月初,长安城。   叛军在河北日行六十里之际,长安城依旧一片繁华的模样,只是阴雨连绵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城门外的道路被踩得泥泞。   从太原被调回来任京兆尹的李岘刚从城外视查归来,身披蓑衣,策马而行,让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大唐宗室、朝廷高官。   在雨中望去,只见城门处正拥堵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农夫正在哭喊什么,有金吾卫从城门中出来,将他们驱散。   “吁。”李岘勒住马匹,吩咐道:“去看看如何回事。”   独孤子午领命去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李岘则牵马在柳树下耐心等着。   “是鄠县的农户,庄稼被雨水泡坏了,不知怎地跑到长安来哭闹。”   “农户岂有这等主见?怕是鄠县官员知交不了今年的租庸调。”   “这般做岂非官途不保?”   “若有别的办法,县官岂敢如此?可见杨国忠逼税之狠。”   说话间,那些哭闹的农户俱已被金吾卫驱走了,无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李岘其实已多次上书,奏禀雨灾浸坏庄稼,恳请朝廷减免税赋、开仓赈灾,只是杨国忠与圣人说“雨水虽多,但不害稼”,此事始终没有下文。   风雨渐大,即使穿着蓑衣,内里的衣裳也全都被浸湿了。李岘抬头看着上方纤细的柳枝,喃喃道:“柳树岂能遮雨啊。”   “那阿郎怎还站在这避雨?”   “掩耳盗铃。”李岘自嘲道,“自欺欺人嘛。”   进了城,还未到京兆府,早有人候在门前,迎道:“京尹,右相请你过府一叙。”   李岘正有许多话想与杨国忠谈,衣裳都顾不得换就立即前往宣阳坊杨国忠宅。到了之后,仆役见他模样,连忙让肥婢侍候他擦拭更衣,方才将他引入舒服的厅堂。   杨国忠非常热情,不停称他是“自己人”,李岘并不反驳,很快便提及雨灾之事。   “若是雨灾如此严重,御史何以不言?天下事,不是你我二人说的算的,得有章程。”   杨国忠笑着以一句话敷衍过去,反过来提起他找李岘的目的。   “你我是自己人,那我就直说了。你在太原定了杨光翙一些罪名,这不要紧,可我听说杨光翙似乎未死,而是被你私下扣留了?”   “右相为何会这般认为?”李岘故作讶然。   “有驿卒看到你带了人犯回来,却未移交大理寺,不是杨光翙是何人?”   “不过是个叛军俘虏,已病死了。”   杨国忠不信,挑眉道:“你私下藏着杨光翙,莫不是想收集我的罪证、谋相位?”   “绝无此事。”李岘神色一肃,赌咒起誓没有要取代杨国忠的意思。   杨国忠自己就是个不敬神明并且言而无信之人,根本就不相信这些话,暗忖李岘果然不老实,此事只能用一些别的手段了。   但眼下还不是与李岘撕破脸的时候,因为他们还有一個共同的敌人——安禄山。   “好,我也只是姑且一问。”杨国忠笑容满面,之后道:“石岭关一战的详情我已禀奏圣人,奈何圣人并不信我,更信杂胡。”   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须知就连雨灾这种事圣人都能够听信他,偏在这方面唯独输给了安禄山,如何不忌惮?   李岘回想着,揣测道:“想必圣人是想过安禄山造反的可能,但没能下决心相信?”   “许是我们的证据不足?”   “是吗?”   李岘对这句话抱着怀疑的态度,他隐隐觉得此事不在于证据,而在于圣人的心力、以及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   “得搜。”杨国忠加重语气,终于抛出了这场谈话的目的,缓缓道:“莫忘了,杂胡在长安城还有一座东平郡王府。”   “依右相之意?”   “你是京兆尹,带人去搜杂胡的府邸。”   这显然是把李岘当枪使,若真是自己人,杨国忠就不会让他去了。   但李岘没有拒绝,他也想激化矛盾,揭开那块“君臣相得”的布,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   ***   十王宅,太子别院。   铜镜里映出一张触目惊心的脸,几道长长的疤痕从额头直接贯到嘴唇边。   李琮嫌恶地拿开铜镜,转身,到屏风外坐定。   他把时间掐得正好,李倓也是刚刚到,执礼唤道:“大伯。”   “三郎来了,莫要多礼,坐吧。”   有一件事很巧,这些皇孙们并没在堂兄弟间排行,只在亲兄弟间排,否则只怕要有“李一百一十八郎”之类的称呼,李琮收养了李瑛的儿子中正缺一个“三郎”,李倓正好也是行三,平时称呼着,倒显得两人像是父子一般。   他们这阵子确实是走得很近,因为他们确实是互相需要。这种关系是微妙的,不宜与旁人言说的。倘若李琮继位后把李倓立为储君显然非常不合适,他们眼下的来往更可能导致往后出现社稷动荡,但另一方面,圣人却是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琮初时不明白圣人是怎么想的,后来渐渐意识到了,这是一种制衡。李倓是一个既能帮助、又能限制东宫的最好人选。   由此,朝臣们也尽可能地不去沾惹东宫,太子在朝堂上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今日长安出了一件大事。”   李倓一落座就开口说了起来,他之所以常来拜访李琮,就是知道李琮并没有太多的消息来源,他能帮东宫积蓄实力,也算是稳固国本,同时也是提高他自己的声望。   “哦?何事?”   “京兆尹搜查了东平郡王府。”李倓道:“并且真的找到了安禄山勾结朝臣谋反的证据。”   李琮问道:“什么证据?”   “朝中有安岱、李方来等等一批重臣向安禄山透露机密消息,妄称图谶。”   只听到“妄称图谶”四字,李琮当即有一瞬间的恐惧,下意识就怕后面跟着“交构东宫”,他很快恢复精神,问道:“然后呢?”   “眼下李岘已递了折子,且亲自去捉拿安岱了。”李倓道:“这是大事,何况还牵扯到安庆宗与荣义郡主,东宫得要出面。”   “出面如何做?”   “支持京兆尹。”   在李倓看来,安禄山必定是要谋反的了,那么,荣义郡主与安庆宗的联姻已经起不到安抚的作用了。李琮也根本不必再想着拉拢安禄山,这种时候争取李岘的支持,既能赢得声望,又能得到宗室、朝臣们的好感与支持。   他作为侄子,也只能尽到提醒之责,把道理说过,他就站起身来告辞。   李琮是个听劝的,等李倓一走,他便派人去宫中请求觐见。   没过多久,安庆宗却是来了。   李琮明知此时不该见安庆宗,但对于养女荣义郡主还是十分疼惜,终于是不够坚决,应允了见面。   “求丈人救我。”   安庆宗一入内就拜倒在地,哭诉不已。   若说这长安城除了圣人还有谁不相信安禄山会造反,那就是安庆宗。   在他想来,他在长安当人质,安禄山若敢举兵,首先死的就是自己,阿爷怎么可能舍得抛掉长子的性命。   “阿爷一辈子最向往的就是回长安颐养天年,他一定不会造反,是杨国忠让人造的伪证啊……”   仅靠这样的恳求不够,安庆宗于是又许诺,会劝安禄山支持李琮。   李琮不由犹豫了起来。   ***   与此同时,李岘已赶到了兵部,捉拿驾部员外郎安岱。   然而旨意尚且未到,他并无权直接处置六品官员,于是焦急地等待着。   忽然,独孤子午匆匆奔来,禀道:“安岱逃了。”   李岘当即就领着人马出了长安,发现安岱已与李方来汇合,带着一队人刚刚出了城,必然是打算投奔安禄山。   “追!”   “京尹,我们没有权力调动金吾卫。”   出言提醒的是长安县的捉不良帅魏昶,从当年颜真卿、薛白任长安县尉之时魏昶就是捉不良帅了,这么多年,官员们像流水一般来来去去,他却还钉在这位置上。   这种人最是八面玲珑,绝不可能为了李岘担责。   “驾!”   李岘眼看犯官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竟是亲自策马追赶上去。   旁人没想到堂堂京兆尹能奔出这种冲锋陷阵的架势,皆是震惊不已……   ***   李琮赶到兴庆宫时已经很晚了,勤政务本楼的大殿外站了几个重臣,正以比蚊子还细的声音低声交谈着。   他如今消息渠道还少,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唯独能感受到气氛颇为严肃。   相比于李亨当太子之时,如今效忠于李琮的官员还很少,李琮也不敢去结交,害怕惹怒了天子。他只是默默进了殿,在上首的位置站定。   等圣人到了,果然是招李岘询问搜查东平郡王府一事。   但李隆基开口第一句话,却是让李琮十分惊讶。   “胡儿的宅院是朕赏赐的,没有朕的允诺,谁让伱去搜的?”   杨国忠闻言吓了一跳,迅速瞥向李岘。   李岘并没有出卖他,而是道:“臣身为京兆尹,有保长安平安之责,乃是……”   “够了!”李隆基今日莫名地没有耐心,叱道:“谁让你杀了安岱、李方来两个朝廷命官?!”   杨国忠更是惊吓,但这件事还真不是他授意李岘的,他也没想到李岘这么果断狠辣。   李岘道:“臣已在安禄山府中搜得证据,他身为节度使,刺探京畿兵力分布。安岱、李方来透露机密,协同造反,臣前去追捕,他们犹敢拒捕抵抗,巨不得已,勒死了他们。”   李琮听了,吃惊不小,没想到李岘居然敢在天子脚下杀官,若仔细追究起来,这几乎形同于造反了,难怪圣人发怒。   他又听了一会儿,才知李岘竟是只带着几个私仆,冲进那有着颇多护卫的队列中,硬生生勒死了安岱、李方来。   李唐宗室之中从来不缺这种猛人,李岘的生父就曾横扫突厥。但,诸皇子当中,确实是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勇力。李琮有些自惭形秽,心中一瞬间有点担心李岘会抢了皇位。   当然,还没轮到他操这种心。   “陛下!”   李岘忽然提高了音量,执礼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请圣人容臣呈上证据,一看便知……”   “不必了。”李隆基却显得分外冷淡,“朕不听纸上的证据,只信朕亲眼所看到的。”   李岘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圣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什么叫亲眼看到的?他李岘确实是勒杀了安岱、李方来,但就此认定他是杀官造反吗?若非忧心于社稷,他何必做此大不违之事?看清这些,只需要最基础的判断力。   圣人是老得连这点明断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陛下!”李岘语重心长道:“臣自知有罪,唯请陛下看一眼臣搜到的证据,看看关中到底有多虚。安禄山久镇范阳,控弦十余万,到时……”   “闭嘴!”李隆基大喝一声,骂道:“李岘,你到底是何居心?!”   殿中官员皆感到错愕。   他们没有听错,圣人方才就是失态了。堂堂天子,公然在众人面前臆测一个有功于社稷的宗室,这是极不体面、极不明智的行为,他们还从未见过圣人如此。   “臣不敢。”   李岘连忙拜倒在地,不敢再继续劝了。   他看向了杨国忠,毕竟此事最初是杨国忠的授意。他希望杨国忠能说几句,然而,杨国忠竟是回避过了他的目光。   李岘于是看向了李琮,希望李琮能够有一个储君应有的担当,这么做会惹怒圣人,但收获也不会小。   接触到他的目光,李琮站了出来,执礼道:“父皇息怒,李岘也是尽忠职守,儿臣敢替他担保,他绝无私心。”   一句话,李岘欣慰了许多,认为太子还是明智的,接下来该揭发安禄山之罪证,哪怕不能使圣人相信,也可以表明东宫的立场。   然而,李琮只继续替李岘求情,绝口不提安禄山。   “传旨。”李隆基不耐烦地一挥手,道:“让李岘出京冷静冷静。”   “臣遵旨。”杨国忠连忙执礼应下。   李岘知道这是要贬谪自己了,对于官位他并不在意,但瞥向圣人那紧锁的眉头,他愈发确信了一件事。   圣人不是信任安禄山,而是圣人已经别无他法而只能信任安禄山了。   “自欺欺人罢了……”   ***   杨国忠原是想借李岘这把刀来砍一砍安禄山,没想到才一挥刀,刀便已经折断了。   他有些懊恼,但出了兴庆宫之后,转念一想,认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李岘早晚也要成为他的政敌,先除掉也是一样的。   这便是一种乐观的心态。   于是,他第一时间招过金吾卫将领,吩咐道:“你们去搜查李岘府,把杨光翙给我找出来。”   “喏。”   整件事由此显得有些荒唐。   李岘不久前才得了杨国忠的授意搜了安禄山宅,转眼间杨国忠又搜了他的宅院。   “找到了!”   一间地窖上方的石板被推开,显出了通往黑暗处的台阶,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榻前啃着胡饼,显得极为可怜。   “是他,杨光翙……”   杨光翙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重见天日的一天,他被关了太久,整个人都像是退化了一般,不知道怎么说话,连走路都不太会。   但等他被带到杨国忠面前,他非常迅速地恢复了以前的灵敏。   “右相!下官以为再也见不到右相了!”   杨光翙激动地扑上前,想抱着杨国忠的腿痛哭,却被杨国忠一脚踹开。   “废物,你出卖我了没有?给了李岘多少我的罪证。”   “没有,根本没有。”杨光翙在地上翻过身,又爬上前,道:“李岘从来就没向下官打听过右相的事。”   “哈?”杨国忠冷笑,根本不相信这句话,道:“他不打听我,暗中保留着你这条贱命做什么?”   杨光翙语气神秘了起来,小声道:“右相,下官打听到一桩秘事啊。”   “说。”   事实上,李岘虽然留着杨光翙,却没有完全相信其所言,暗中也在查三庶人案后皇孙李倩之事,渐渐认为杨光翙的口供没那么重要。   此时杨光翙眼珠转动了两下,却认为自己不能含糊其词,一定要展示出自己的价值才可以。   “右相,下官在石岭关发现……薛白就是废太子之子,皇孙李倩。”   “说什么?”杨国忠感到太过离谱,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杨光翙遂添油加醋地把故事说了。   “这些年薛白之所以做什么都顺遂,正是因为他背后有废太子瑛的势力一直在暗中助他。不仅是王忠嗣,李岘也是他们的人……”   杨国忠原本是不相信的,但杨光翙说得有鼻子有眼,再加上其确实是被李岘扣下了,终究还是产生了疑惑。   “他真是皇孙不成?”   “右相,薛白所作所为,所图不小啊。”杨光翙继续扇风点火。   杨国忠难得显得有些迟滞,问道:“你说他图什么?”   “以前下官还当他是要扶持庆王为储,如今看来,他只怕是……”   “这般上进?!”   杨国忠轻呼了一声,再回想与薛白相识以来,每每见他流露出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眼神,恍然大悟。   那么,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该怎么办?   此时便揭穿薛白吗?不,原本大家是联手对付安禄山的,那般一来便少了个朋友,多了个敌人,还是与贵妃先商议为好。   ……   由此,杨光翙便被暂留在右相府中。   而李岘则被贬为零陵太守。   ***   数日后,连绵的雨水浸坏庄稼的消息愈发没有官员敢在朝堂上提。   因为接连就此事上奏的京兆尹李岘已经被圣人贬官了。   但杨国忠堵得住朝堂上的悠悠众口,却堵不住民间的消息。商贾们是耳目最灵通的,确定关中明年必然缺粮,于是开始大屯粮食。如此一来,长安粮价顿时飞涨。   东、西市排起了长队,百姓们满脸苦意地拿出血汗钱来买粮,还有更多人买不到粮,很快开始怀念起李岘来。这位京兆尹上任时日虽短,却多有惠民之举措,更兼敢于仗义执言。   “想使米粟贱,莫过追李岘。”   长安城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歌谣。杨国忠走马往兴庆宫时听了,十分不悦,暗骂不已,自己为国事辛苦操劳,这些百姓却不领情。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圣人,以免扫了圣人的兴。   这已是五月中旬,杨贵妃的生日快要到了,今次杨国忠就是为了宴会的准备而来的。   宫中正在排练歌舞,李隆基特地重编了《霓裳舞衣曲》,让一百名舞伎表演。   杨国忠到时,李隆基正在台上,他正好先见了杨玉环。   “贵妃,生辰宴的流程已安排妥了,请贵妃过目。”   “不看,又老了一岁,有甚意思?”杨玉环懒洋洋的,“若非圣人兴致高,我才懒得又设宴席。”   单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杨国忠直接开口道:“我近来得到一个消息,是关于薛白的。”   “哦?”   杨玉环来了兴趣,偏过头,一双明眸转动,示意杨国忠继续说下去。   在杨光翙被带出来之时,那秘密就注定要流传开来了,杨国忠无非是早些让杨玉环知晓罢了。   “薛白其实就是……”   “咚!”   宫城墙那边传来了鼓声,打断了杨国忠的低语。   杨玉环转头看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入宫这么久以来,还从未在白天听到宫城城头上击鼓,登闻鼓也敲不到这里来啊。   “咚!”   鼓声又急又响,打断了台上正在排的舞。   “出了何事?!”   伴着这浑厚而带着些不悦的声音,李隆基从容下了台,看向匆匆向这边奔来的宦官。   “陛下!陛下……”   那宦官已跑得满头大汗,声音惊恐,结合着鼓响,给人一种心慌的感觉。好不容易,他趴到李隆基面前,直接跪倒,浑身都在颤抖。   “陛下!反了,反了……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传檄天下,奉命清君侧……已杀到孟津渡,兵逼东都!”   宫鼓已经停了,舞台上下却是一片寂静。   无比信任安禄山的李隆基并没有显得很惊讶,他就是站在夕阳里,努力想要挺直身板,但还是无可奈何地佝偻下去。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第423章 土门关   一声梆子响,营地里愈多人围到了说书先生跟前。   “却说圣人与武惠妃有个儿子,封为寿王。寿王妃名为杨玉环,美艳无双,风姿绰约。武惠妃死后,后宫上万美人没有一人能让圣人动心,他唯独对这个儿媳妇动了心,于是不顾礼节,将她抢进宫里……”   “哇。”   士卒们纷纷惊呼了起来。   若非今日听说,宫闱中这些秘事他们还真是不知道。   说书先生也是初次有这么多观众,说得兴致高涨,一拍惊堂木,继续道:“自从圣人有了杨贵妃,愈发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宫中为杨贵妃裁衣裳的就有七百人;为了让她吃上荔枝,开辟了长安到岭南数千里的贡道;为了修华清宫的浴池,命府君在范阳用白玉石雕成鱼龙凫雁与石莲花。官员们为了巴结杨贵妃,费心逢迎,奢侈之风越来越盛……”   营地中聚着好几群人,都在说着这样的故事,刺激着士卒们愈发兴奋,也对那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起了轻视之心。   原来圣人也和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抢儿媳妇,还不如凡人哩。   蔡希德大步从校场上走去,对这热烈的气氛颇为满意。   既然举兵造反,他首先要让士卒们对朝廷没有敬畏之意,目前看来,有了很好的开始。   他是叛军在河东一路的主将,与史思明、安守忠、李归仁齐名,属于安禄山麾下大将,品级与权力还要高于崔乾佑、田承嗣这些人。   若说史思明像蛇、安守忠像野猪、李归仁像熊,蔡希德则像一只猿,首先他长得像,他手脚很长且有强壮的肌肉,还懂得用策略来进行攻击。   太原城原本是该在叛乱之初就完成的战略目标,但因为安禄山上一次在石岭关挫败,叛军对太原有所畏惧,遂决定由田承嗣先奇袭东都洛阳,对洛阳的攻势发动了以后,蔡希德再攻打太原。   比起强攻,蔡希德更希望能智取,他先是假借澄清误会之名邀王难得到忻州,希望能扣下对方,奈何王难得并不中计。   于是,他献契丹俘虏到太原,望以此能欺骗王承业。   上次安禄山打着奉召入京的名义经过太原都没能成功,这次军中诸将对这计划并无信心。但蔡希德力排众议,认为王承业与王忠嗣完全不同,王忠嗣违背圣意到河东就是来坚决抵抗的,而王承业则是奉着旨命前来安稳局面的。   此时到了大帐,当即有人带着激动的口吻道:“将军,成了!”   “如何?”   “王承业中计了!”   果然,王承业见到了契丹俘虏,相信蔡希德夺雁门关是为了国事,遣人来邀蔡希德到石岭关会晤。   这便是蔡希德有智略的体现,故而在叛军大将当中被比作为猿。   他当即做了安排,打算等到王承业出了石岭关,便将其绑下,勒令太原守军开城。   到了次日,他点了二十余骁勇,欲亲自出营。他麾下判官耿仁智却是拦住了他,长揖一礼,道:“将军万不可冒险。”   “哈哈哈。”蔡希德大笑道:“王承业不知我等已反,岂敢乱来?不怕逼反了府君?且看我去引他上前,一把擒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王难得还在。”耿仁智道:“何不遣一猛士代将军前往?以防有诈。”   蔡希德听了,认为也有道理,遂招过一名亲兵,让其披上自己的盔甲前去擒王难得。   他自己刚换了一身文士袍,登上望车远眺,一派运筹帷幄之模样。   远远地,只见双方各二十余骑越奔越近,蔡希德再次哈哈大笑,道:“不出我所料。”   下一刻,他便见太原军忽然发作,杀向了他的骁骑,那披着他盔甲的猛士也中了两箭,带着金光闪闪的明光铠摔落马下。   “啖狗肠!他怎么敢?!”   蔡希德瞪大了眼,用力一捶胸,道:“他竟敢先动手,不怕逼反了我们?”   耿仁智捋着长须道:“如此看来,太原得到消息,知府君已举兵了。”   “如何知晓的,我已封锁消息。”   “是啊。”耿仁智转头看向东面,道:“如此,消息只能是从河北传到太原的了。”   “田承嗣没能封锁消息?误我大事!”   蔡希德大怒,智取不能,只好强攻。他一声令下,叛军浩浩荡荡逼近太原城,又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景象。   算时日,田承嗣想必已在攻打洛阳城。   大唐的东都、北都同时遭遇大军压境,叛军再也不掩饰他们的叛逆之心,要掀翻大唐社稷。   这样如火如荼的攻势之中,耿仁智有些忧虑。   “将军,大原东倚罕山、西临汾河,南北地势起伏,易守难攻。王承业既知我们已经反了,麾下更有李光弼、王难得等猛将,难以速取。”   蔡希德道:“王承业庸人,绝非我的对手,就怕等到田承嗣先取洛阳,我犹不能寸进。”   “太原北都,粮草充足,若长期相持,于我军不利。”耿仁智道:“将军何不先打通井陉,以便粮草转运?”   “好。”   蔡希德看向地图,手指划过,打算依耿仁智所言,遣一支精兵打通井陉,再绕道风月关,出其不意杀至太原南边,前后夹击。   他不是李归仁那头有勇无谋的熊,自有谋略。   ***   井陉,土门关。   城楼上的士卒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柄千里镜,视线转到西边,突然看到山峦上方有尘烟腾起。   “援兵来了!”   他当即惊喜地大喊了出来。   正在城头上杀敌的李晟大喜,大步赶来,夺过千里镜看去,果然见到了一杆大旗由远及近,正是云中军旗号。   看来是王难得很快说服了李光弼、王承业出兵了,不仅要守住土门关,还可支援常山郡,到时切断叛军路线,便可逆转河北形势。   “敌兵要杀上来了!”   此时东面的叛军攻势再次猛烈起来,李晟顾不得再看,把千里镜递还,执起弓便奔向城垛,还不忘交代一声。   “准备开城门让援军进来。”   “嗖”地一声,他已射出一箭,射向一名正在城下吆喝的叛军校尉。   但如今叛军已对城头上的暗箭有所防备,那叛军校尉只探头看了一眼,早已缩回了盾牌后面。   “攻城啊!”   战况正急,姜亥蹲在城垛下点起一包炸药,抡着胳膊往城下用力掷去,掷在一面巨大的盾牌上。   “轰!”   伴随着这一声响,叛军攻势顿缓。   得了空,姜亥连忙奔到西面城墙,往下方看去,向李晟招手喊道:“哪位是王难得将军?”   都是陇右出来的,哪个不崇拜枪挑吐蕃王子的王难得?   李晟整好了城头上的防线,方才匆匆赶到姜亥身边,抬手一指,道:“王将军穿的银……”   说话间,他忽然眼神一凝,皱起了眉,之后猛地大喊道:“关城门!”   他已经发现了,来的并不是王难得,而是蔡希德的人马。   此时城门才刚刚打开一点,守门的士卒听得命令,连忙奋力推门,与此同时,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也从城下响起了。   “杀!”   “杀入土门关,重重有赏!”   “……”   城楼中,李腾空听到动静,起身绕过长廊,从箭窗往外看去,眼神当即黯然下来。   她知道那是叛军先杀到了土门关。   在她想来,薛白为了她的安全把先撤离的机会给了她,结果,不仅他让河东兵马支援常山郡的意图没有达到,甚至叛军还先来了。   于是她心中愈感到愧疚、痛苦。   “腾空子?”   李季兰匆匆赶来,挽住李腾空的手臂。   她的脸色也是十分苍白,既是被外面的动静吓得,也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在担心薛白。   “咚咚咚咚!”叛军的战鼓也愈发急促了。   那是东面的叛军也听到了西面正在攻城的动静,士气大振,开始配合着两面夹击。   土门关的地形优势顿失,像一艘小船正在狂风暴雨里摇摇晃晃。   李季兰吓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十分后悔没听薛白的话、与颜嫣一起南下。   每一声喊杀都让她的恐惧加深一份,她拉了拉李腾空,哀求道:“别看了,我们回屋里去好不好?”   李腾空没动,愣愣地站着,嘴里轻声呢喃着什么。   李季兰凑近了,才听到她在说“弟子愿以阳寿换他平安归来”云云。   于她们而言,唯有见到薛白,她们那惴惴不安的心才能再落回去。   ***   于东面主攻土门关的叛军将领是李钦凑、高邈。   这两人都是安禄山的养子,因战功从八千曳落河中脱颖而出,独当一面,可见他们的勇猛。   按道理,田承嗣南下时,常山郡既降,属于常山郡的土门关按理也该与郡官一起投降,但田承嗣追捕薛白时出了岔子,让薛白占了土门关。对此,高邈心中十分不满,只是他出身卑贱,不习惯得罪旁人,才对田承嗣好言相向,结果揽下了攻打土门关的重任。   是日攻城不顺,忽听得关城那边传来动静,他们派敏捷之士攀上高山观阵,得知是蔡希德的人马正在攻城,当即重整旗鼓,继续猛攻。   “再有一两日,土门关必下。”   激战直至夜幕降下,李钦凑下令鸣金,却已有了信心。   “是啊。”高邈道:“我看唐军的士气马上要撑不住了。”   “夜里你我整杯酒喝。”李钦凑道:“攻城这许多天,也该犒赏自己一番。”   高邈觉得打仗时喝酒不好,但他也知李钦凑好酒的性格,能忍这么多天已经是难得。   他们这些人举兵造反,连君臣纲常都不愿遵守,又哪管军规。   于是夜里远不止整了一杯,两人在大帐里一共饮了三坛,倒也不算醉,只是次日醒来略有些昏,但并不耽误军务。   战鼓声中,李钦凑意气昂扬,拔剑大喝,表示今日奋力作战,他必会重重犒赏士卒。   高邈听了不由想到,辎重也该来了。   中午前,叛军一度杀上了城头,可见城中士卒低落,破城指日可待了。   同时还有个好消息,辎重也按时运到了。   对于安禄山新任命的那位常山太守袁履谦,高邈并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完全是因为薛白一事。   相信若不是薛白逃了,袁履谦哪怕送来毒酒,高邈也都会毫不怀疑地喝了,但如今他对常山郡辎重的兵丁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提防。   “一辆辆车查,牌符也仔细核对……”   “高将军。”有士卒上前道:“独孤司马、李司马来了。”   高邈讶然,转头看去,竟真是看到了独孤问俗与李史鱼。   他遂不再顾检查不检查的小事,亲自迎上前行了礼,问道:“两位先生怎到这里来了?”   独孤问俗与李史鱼对视一眼,直言不讳道:“我等是为薛白来的。”   高邈当即会意,他也明白薛白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道:“据我所知他还在土门关,蔡将军已经派兵攻到关城西面了。薛白不过是瓮中之鳖,两位先生很快便能见到他。”   “入帐聊吧。”   “请。”   高邈抬手一引,留意到独孤问俗与李史鱼身后还跟着几人,其中有杨齐宣是他认识的,另外却还有一人身姿挺拔,虽被毡帽遮了半张脸,却还显得器宇不凡。   “说起薛白,这些年确是闹出了偌大名声,如今要死在我们手上,成全了我等。”   入了帐,高邈不等落座就侃侃而谈起来。   土门关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他谈论起薛白来还带着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傲慢口吻。   说话间,却留意到那器宇不凡的年轻人脸上带着笑容,似觉这些话有趣。   “这位是?”高邈于是彬彬有礼地问道。   那年轻人神态坦然,答道:“薛白。”   高邈一愣,大笑道:“小郎子耍笑……”   话音未了,薛白身后一人已两步上前,手一扬,手中的匕首已经划破了高邈的脖颈。   高邈脑子里还在想着“薛白分明还在土门关内”,脖颈上飞溅而出的血已经像帘子一样遮在他眼前,他喉头“咯咯”了两声,人就倒了下去。   刁庚这一下迅捷利落,杀完人,独孤问俗与李史鱼还没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幕,惊讶于薛白竟不等一切准备好再动手。   “你……”   薛白用手指压在嘴上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开口道:“虽说蔡希德派兵来了,两位先生也不必动摇。”   ***   “杀!”   “破城就在今日。”   土门关前,李钦凑的大旗还在往前推进,激励着叛军的士气。   一个个盾牌手将他死死护住,防备着城头上不时射出的冷箭。   这等情形下,有着“万人敌”之称的李晟也根本没办法。   他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水,向姜亥低声道:“怕是守不住了,你早做准备。”   姜亥听了,当即往城楼走去,提醒李腾空做准备,如果再没有转机,那就得突围了。   原本的计划是,万一局势不利,他们便往太原撤。但没想到太原的路已经被封死了,如今唯有向东,若能突围则回到常山郡的地界躲藏。   敲门声起,皎奴打开了门。   李季兰转头看去,见了姜亥的脸色、听着周遭的动静,当即明白过来,道:“我走不了的,给我把刀。”   忽然,有突兀的鸣金声响起。   姜亥正要开口说话,听得这是从东面传来的,心想该是袁履谦来了。   “我是来请你们不必惊慌,援兵来了。”即使是他这样的凶恶汉子,也有些于心不忍,先是安慰了一句。   “是薛白吗?”   李腾空已站起身来问道。   她脸色很不好,但眼神中满怀期待。   “我去看看。”姜亥道,“还请你们也做好准备,随时突围。”   李腾空还想跟过去看,奈何姜亥不许,让人拦着。   她只好匆匆跑到城楼的高处的箭窗往外张望,只见东面的叛军听得鸣金声已开始缓缓退去。   具体是何情形也不知,她只能一直看着、等着。   这一等又是许久,城墙的影子被渐渐拉长,她等成了一块望夫石,一动也不动。   终于,有几骑奔到了土门关前。隔得太远,看不清身影。   “是他。”   “十七娘,别急,还没放进来呢。”   “不会错的。”   李腾空转身便往城下跑去,守在城楼上的士卒执戟来拦,她一矮身便从长戟下方钻了过去,灵活得像一只野兔。   出了城墙,眼前一幅炼狱般的场景,满地都是血,尸体横七竖八,残肢、碎肉,以及流淌出的大肠掉落着。   就连活着的士卒也有人还在作呕。   李腾空反而没有被吓到,她甚至踩着血泊匆匆沿着石阶下了城头。   “慢些,等等我。”   李季兰紧紧跟着,知道李腾空之所以这样是想要见薛白,心里也盼着千万要是薛白来了。   终于,她们跑到了关城之内,刚入城的几人正在系马,其中领头的一人转过身来,恰与李季兰对视了一眼。   这一瞬间,李季兰完全愣住了。   她认出了对方,是李十一娘那个始乱终弃的夫婿杨齐宣,她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也会在这里。   再仔细一看,薛白并不在那几人当中,顿时无比失望。   “小仙。”   恰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李腾空蓦然回首,腥风血雨之中,薛白正在那,展开了双臂。   她眼睛一酸,落下泪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李季兰也转身往薛白那跑了两步,末了又停下脚步,看着两人相拥的情形,自低头捏着手指。   ***   烛光下,两个匣子被打开,里面分别装的是高邈、李钦凑的人头。   杀了高邈之后,独孤问俗便以“延误战机”的罪名从高邈手里夺了兵权,鸣金收兵,然后故伎重施,把李钦凑也召入了帐中,灌了两坛酒之后,直接将首级斩了下来。   李晟凑上前看了看,感慨道:“真是神了,薛郎如何做到的?”   “不算什么。”   薛白神态认真,真心不认为斩杀这两人有何难处。   有独孤问俗、李史鱼、袁履谦等人的反正,要取得这种小胜利非常简单,难处在于需要调动出足够的兵力来保护他们。   事实上,他并不希望太早地暴露,但形势不由人。   “常山郡一旦檄召,河北心向大唐的官员不会少。”薛白道:“我担心的反而是河东,李钦凑、高邈这一死,必然引起安禄山的疑心,留给河东出兵的时间不多了。”   所有的计谋,策反、偷袭,对大形势的影响终究是微小,真正决定战事走向的还是兵力。   土门关这一战,提前暴露了独孤问俗与李史鱼,薛白很担心常山郡会有官员成了历史上颜杲卿的下场,遂决定尽快赶往太原。   然而,李晟反而皱起了眉,道:“薛郎要往太原?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这次来的并不是我们的援军,而是叛军。可见王将军还未说服李副帅,或者他们没能从王承业手上接管兵权。薛白真能请到兵马吗?”   “无论如何,必须试试。”   话虽如此,可从太原往井陉的道路只怕已被蔡希德的兵马堵住了。   ***   石岭关外,叛军大营。   面对蔡希德的猛烈攻势,王难得已经退进了石岭关。   同时,蔡希德已命一支轻骑准备后绕过石岭关,务必要逼王难得继续退。   但双方都很难迅速击败对方,这种对峙显然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到了五月下旬,一队攻打土门关的士卒回来,向蔡希德复命。   “报将军,我等已攻下土门关!”   蔡希德大喜,赏赐了他们,并询问如何攻下的关城。   “我等赶到时,李钦凑与高邈正在猛攻关城,守军见我等到了,士气大跌,牛将军遂下令攻城,两日便破城。”   “好!”蔡希德拍手称好,又问道:“府君很在意薛白,可将此子俘虏了。”   “薛白被交给了独孤问俗、李史鱼。”   “他们如何到了土门关?”   “这就不知了,但他们建议让将军分一半兵马绕道风月关,不必带粮草辎重,常山郡自会供给。”   蔡希德原本对于他们带走薛白略有不快,但这个建议与他不谋而合,他当即召麾下诸将商议,点将从井陉绕往风月关。 第424章 晋阳宫   夕阳缓缓下沉,映照着一座宫城巍峨的轮廓,晋阳宫始终沉默地屹立着,俯瞰着太原城,乃至一整个因它而兴盛的朝代。   衙署则相对要小许多,但不像晋阳宫那么冷清。入夜前,有美婢走进了书房,把一盏盏灯台点燃。   烛光惊醒了躺在那的王承业,他身形魁梧,脸上长着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对这个鼻子,他不以为耻,反而认为这是一种美,是真正的贵族才能拥有的。   他眯着眼看去,见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姿,以及一张美丽的面容,那美婢的仪态优雅,寻常难见。   “惊醒府君了。”她小步上前,行着万福,柔声请罪。   王承业抬起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拉,将那柔软的身体拉入怀中。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沁人的香味。   “府君,不要。”   细声的抗拒反而让王承业兴奋起来,他一把便剥掉了她的衣裳,将饿虎扑食一般,将这美婢压在身下。   哼哧哼哧,不知过了多久,书房中的声音渐渐停歇下来。   门外大概是站着人的,听到动静没了,便开口禀道:“府君,李光弼来了。”   “不见。”王承业道。   “可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那也不见。”   “府君,他是带着兵将来的。”   王承业“哼”了一声起身,并不好好穿衣服,把襕袍披着,随手拿了根腰带系上,显着他宽阔壮实的胸膛,趿了鞋便往外走,既有将军的威风,又有魏晋的风骨。   到了堂上,李光弼带着一众将领俱是甲胄在身,因炎热的天气额头上满是汗水,王承业清凉的装束便显出优越感来。   “李将军何事深夜来访?莫非是石岭关被攻破了?”王承业问道。   凭心而论,他并不只是如外人所说的“寄禄将军”,面对蔡希德的攻势,他表现得可圈可点,首先没有中蔡希德的诱敌之计,其次,在叛军压境的情况下十分着沉镇定,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像某些京官或监军那般一惊一乍。   因此,李光弼对王承业还是有几分敬意,执礼道:“府君放心,石岭关尚在,末将来,想为府君引见一人。”   “谁?”   李光弼于是侧过身,让出一人。   这是個年轻人,身披甲胄,风尘仆仆,显然是鞍马劳顿、刚刚赶到,但疲惫之下,眼神却还是极有神彩。王承业欺他年轻,依旧端着架子,淡淡道:“这是谁?”   “常山太守薛白,见过府君。”   “原来是你。”王承业的架子端得更高,板着脸训道:“可知你不在治处守城,擅离职守,乃是大罪?”   面对薛白,他的官腔打得比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还要响。   薛白体会着他的傲慢,道:“叛军南下,十数万大军经常山郡而过……”   “那你是弃城而逃了?!”   “我是来传递军情的。”薛白道:“我有两物,请府君一观。”   李光弼招了招手,当即有两个军士捧着木匣上前,打开来,里面是两颗首级。   王承业亲自接过烛台,上前仔细看了,能够从对方的眼神、表情中看出其凶狠。   “这是叛军大将李钦凑、高邈。”   薛白把与袁履谦的计划,以及叛军之中独孤问俗、李史鱼的反正之事大概说了,请王承业出兵常山。   这是初次见面,他是以非常客观的角度在说,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   听的过程中,王承业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长满黑毛的腿从袍子下露出来,不停地抖动着,他正在思忖此事。   一直到薛白说完,那只脚的抖动还未停下,小一会儿的安静之后,王承业忽然伸手“啪”地拍在桌案上。   “常山太守薛白弃城而逃,拿下!其余事,待我查明后再议!”   “府君?”   “拿下!”王承业目光灼灼看向李光弼,以官长的威仪逼迫着。   李光弼遂让麾下士卒先将薛白带下去,他则留在了堂上,问道:“府君这是做什么?”   “军情不可儿戏,他所言之事太过稀奇,未必可信,且待查明再议。”王承业道:“这年轻人恃才傲物,眼中没有朝廷,且杀杀他的威风。”   他看人是准的,薛白虽然不一定恃才傲物,但眼里没有朝廷确实是真的,连李光弼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另外,王承业这人傲慢,不遮遮掩掩,说是杀杀薛白的威风,就不会杀薛白这个人。   但李光弼还是道:“眼下是非常时节,薛白年轻热血,为平叛而奔走疾呼,万一挫了他的志气,对府君心生怨尤?”   “一个常山太守逃到河东地界,我拿下他没道理吗?!他若真有能耐,守着常山,派信使来递信足矣。”王承业喝道:“还有,我若真心对付他,不会假你之手,眼下你还不是想放就放吗?!”   李光弼无奈,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敌将首级在此,军情如何还有假?”   王承业沉吟起来,摸着下巴缓缓问道:“你与高仙芝关系如何?”   话题突然转到高仙芝身上,李光弼一愣,接着明白过来。   若依惯例,高仙芝灭小勃律国一战的战报应该是,在节度使夫蒙灵察的英明带领下,诸将协作,高仙芝领了军令,千里奔袭俘虏了小勃律王。如此一来,高仙芝得到的赏赐并不会减少,那泼天大功依旧足够他几辈子吃喝不尽,还能得到许多人脉。   但高仙芝不那么做,故意显得夫蒙灵察就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废物,安西四镇唯有他有胆有识,敢为人所不为。故而,在所有人都认为高仙芝坏了规矩的情况下,圣人还是调走了夫蒙灵察,那是对夫蒙灵察的无能的不满。   现在再看眼前这件事,安禄山一叛,短短十余日间河北沦陷。而井陉口乃是平叛的最关键之地,是连接山西、河北的要道,接下来若战事顺利,土门关一役就是平叛的转折点。   在王承业想来,如此大功,依惯例首功就该属于最高一阶的官长,也就是河东节度使,怎么能是一个弃城而逃的太守、一个投降叛贼的长史、两个侍奉杂胡的贼臣?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李光弼语带试探,道:“薛白年轻识浅,不知规矩。关于土门关一役的战报,请府君着人再写一封,如何?”   王承业之所以让他押下薛白,除了给个下马威之后,也是想要单独与他谈此事,由他去试探薛白的态度。   既然李光弼识趣,王承业也就点了点头。   ***   薛白并没有受到太苛刻的对待,被押在太原城的一间驿馆中。   杂役给他打了热水,在木桶里一直放到凉了,薛白却是埋首案牍,到最后还忘了洗。   等李光弼来了,他已标注了一张兵势图。   在这样的战乱初期,天下间能够掌握叛军意图、兵力分布,并且知晓如何平叛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也就是说,这样一张地图是极珍贵的。   薛白搁下笔,揉了揉眼睛,把兵势图递给李光弼,笑道:“我这个囚犯招供了,这是供状。”   “薛郎万莫介意,王承业虽然傲慢了些,对你没有歹意。”   “没关系,能出兵就好。”   李光弼略略犹豫,开口,尽量委婉地表达了王承业的意图,道:“薛郎知道,往朝廷报功自有些章程……”   “可以。”薛白听得懂,非常痛快地答应下来。   若是“贼臣不救”导致颜杲卿满门被割杀的悲剧,是因为颜杲卿写的奏报有问题、犯了与高仙芝一样的错误,那好,这次他薛白可以顺着王承业的意思写。   “真的?”   “只要能够出兵常山郡,战报随王承业怎么写。”薛白回答得依旧干脆,同时目光仔细观察着李光弼。   李光弼并未感受到薛白那打量的目光,一心想要尽快推进平叛事宜,道:“我这便去回复府君,薛郎且等我好消息。”   薛白道:“何不一道去?如此,等王承业答应下来,我们可第一时间商议出兵事宜。”   说着,他指了指李光弼手里的战略图。   ***   这是两人第二次去见王承业,经过一番折腾,天已经大亮了。   策马到了太原衙署前,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前方可是薛太守?”   薛白转过身看去,只见一队太原兵士正带几个风尘满面之人过来,他认出了其中几人,有袁履谦的家中管事翟万德,有真定县令张通幽。   “太守。”   “你们如何来了?”   “阿郎得知了土门关的消息,命我等连夜赶来。”翟万德一瘸一拐地上前,道:“府君听闻,叛军已巧渡黄河,攻洛阳甚急,局势紧迫,已举旗反正,传檄河北诸郡。”   “这般急,袁长史不怕叛军调头杀回常山?”   “阿郎说杀回来才好,正可解洛阳之围。”翟万德道,“何况薛太守已守住土门关,想必援军一定来得及。”   因这句话,薛白不由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没说什么,只想到要尽快让河东出兵。   接着,薛白的目光落在了张通幽的身上,微微蹙眉,他曾听过颜杲卿介绍张通幽,说的是“进士出身,大节不亏”,而他在常山太守的任上,与张通幽几次相处,确实能感受到其人对朝廷的忠心。   但有一件事,张通幽有一个兄长薛白也认识,正是天宝六载在长安科举不中之后到范阳幕府做事、如今成为安禄山谋士的张通儒。   此时,撞到薛白审视的目光,张通幽上前,郑重地长揖一礼,道:“下官的兄长陷于叛贼,故而向袁长史乞求前来报信,以期为朝廷立功,挽救宗族。”   薛白点点头。   有趣的是,他是实际上的主事之人,却也是唯一不被王承业允许入内见面之人。   他只能在衙署的前院等着,看着那一群人走向幽深的门洞,对于说服王承业并无期待。   很久,李光弼等人还未出来,薛白想着天下各地的局势,难免有些心焦。最后干脆找了个阴凉处,扫掉上面昆虫的尸体,枕着手臂和衣躺下,利用这样的时间补个觉。   有风吹来,落叶掉在他脸上,他睁眼看去,头上也不知是一棵什么树,枝叶稀疏,但从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枝叶看到湛蓝的天空,是往日不易见到的美景。   他就躺在那看着蓝天、树枝,以及被吹落后向他飘过来的叶子,心想,如果不是乱世就好了,自己能这样悠闲地躺上一整天。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院墙,有争吵声传了过来。   薛白遂起身,往大门外看了一眼,见王难得已经匆匆赶到了。   ***   “出兵?如何出兵?!”   大堂上,王承业正在怒叱李光弼。   “伱听到了几个附逆伪官的一面之词,就要把太原兵力调派出去?”   “有首级为证,岂是一面之词?”   “够了,我自有判断,我才是河东节度使!”   王承业倏然起身,走到了堂中的一张大地图前,大手“啪”地一拍,道:“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局面吗?叛贼的计划就是北都、东都要一起打。如今是我坚守太原,他们只好集结兵力去打洛阳。”   这话是对的,他所指的叛军路线,与薛白战略图是一致的。   “我守太原,蔡希德大军未得寸进。然而,河北诸郡不到半个月已沦陷于贼,俱是废物。”   “话不能这般说。”李光弼道:“太原山河襟带,地势险固。河北却是一马平川,无险可依。”   “不必为他们找借口!”王承业喝道,“我只看到他们逃的逃、叛的叛,城池尽弃,仅以两颗首级便要我出兵。但我问你,他们跑来请我出兵,到底是真要切断安禄山的归路,还是打算让安禄山以奇兵偷袭太原?”   “府君是不信薛白与袁履谦?”   “我不敢信。”王承业道:“雄武城就在北面,蔡希德大军兵临城下,我岂敢拿太原冒险?一旦我分兵出城,遭遇到蔡希德、安禄山的骁骑,战得过吗?”   “府君,薛白已设计引诱蔡希德分兵往井陉,这支叛军未带粮草。只要府君以一支轻骑出战,与土门关首尾呼应堵住井陉,则这支叛军进不得进、出不得出……”   “太原府是什么样的兵马?范阳、雄武城又是什么样的兵马?”王承业道:“常山郡可以丢,太原城若是丢了,长安早晚守不住,谁担得起这样的重责?!”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这些话显然是非常有道理的。   在不信任薛白等人的情况下,先集中精神守住北都,不被任何情报所迷惑,这是最安全稳妥的办法。   作为一个没怎么上过战场的羽林大将军,这样的思路其实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寄望他像王忠嗣一样,领着不熟悉的兵马,出城冒险,立下奇功,从某方面而言,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李光弼沉稳坚毅,但并不是一个擅于辩论的人,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正在此时,薛白大步从前院走来,高声问了一句。   “如此说来,你是铁了心不肯出兵了?!”   “当然。”王承业微眯着眼看向薛白,叱道:“谁让你来的?!”   薛白道:“你可知河北还有不少官员心向大唐?你可知你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严?只要切断安禄山之退路,叛军不战自溃,平叛即在眼前。”   “我问你,谁让你来的?”   “若不出兵,奏报怎么写,只怕不能如你的意了。”   王承业闻言,冷笑道:“此事不由你说的算,这里是太原,不是你一个逃官可以放肆的地方。”   薛白步入堂中,问道:“你未免太自信了?”   王承业眼神中愈发显出傲慢之色,满脸自信地仰起头,提高了音量,问道:“知道圣人为何遣我来吗?”   “不知。”   “我姓王,太原王!”   太原王氏当然是非常厉害的世族,当今圣人的第一任皇后都还是太原王氏出身。   王承业与王皇后是同族,是南梁右卫将军、中书令王神念之后,总之是显赫望姓,才得以一路高升为羽林大将军。   但在听了他这样一句气势磅礴的话之后,薛白反而失望地摇了摇头。   看来,道理是说不通了。都到了这样一个社稷倾覆在即的时刻,某些人还放不下世家大族的偏见与傲慢,岂能把希望寄托在其人身上。   也无妨,薛白这次来,本就不是为了说服王承业。   他是来说服李光弼的。   “李副帅,你怎么看?”   “我命你把这个逃官拿下,你缘何又放他进来?!”王承业一见薛白转向李光弼,当即喝道。   “府君,若只为奏报如何写,都可商量……”   “你还看不出吗?这竖子才是贪功冒进的那个。”王承业道:“他要拿太原去冒险。”   “呵。”   有人轻笑了一声,却是站在薛白身后的王难得。   王承业见了,当即叱道:“你不守着石岭关,擅自跑来太原城做甚?”   “若非我等冒险,石岭关早便丢了。”王难得懒得与他多说,转向李光弼,道:“还想劝他吗?动手吧。”   “你们想做什么?”王承业闻言顿时大怒,“王难得,你欲怂恿李光弼叛乱不成?!”   渐渐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光弼的身上,毕竟这个河东节度副使才是真正有将才,能掌控兵马、能打仗的那个人。   他的一个决定,关乎于北都太原的安危、河北诸郡的期望、朝廷平叛的决心,乃至于关乎无数生灵。   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李光弼开口了。   “我这里有两份奏折,请府君先过目。”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纸,摆在案上。   王承业拾起一看,只见第一封奏折上是为他表功,称在王承业的英明决策下,河东军挫败了蔡希德奇袭太原的阴谋,联络常山郡官员,斩杀李钦凑、高邈。   看罢,王承业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不需要李光弼报功,他自己就能报功,方才张通幽已经答应为他作证了。常山太守薛白弃城而逃、袁履谦投降叛军,真正的功劳是谁立下的?当然是他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如今平叛的最高长官。   “不知变通。”   心中对李光弼做出了这般评价,王承业拾起另一封奏折看了。   几列字落入眼帘,他眯了眯眼,大怒,倏然站起。   “李光弼!你好大的胆子,敢诬陷我?!”   “末将只是据实而述罢了。”李光弼道。   “放屁!”王承业道:“我到太原,连晋阳宫都不曾踏足半步,何时玷污晋阳宫人?当我不知你是想挟持我以夺兵权?你好大的胆子。”   原来李光弼的另一封奏折却是举报他玷污晋阳宫人,王承业久在长安执守宫禁,如何能不知这是死罪,根本就没犯过。   “昨夜府君强暴了晋阳宫人。”李光弼道:“今日便不想承认了吗?”   “你……”   王承业脸色一变,想到昨夜那个美婢,不由惊道:“你如何在我身边安插了人?!”   李光弼不答,再次郑重执了军礼,道:“唯请府君坚决抗贼,勿负朝廷之威严,勿使心向大唐之河北官员失望。”   “你!”王承业咬牙,一字一句道:“你也是反贼!”   他抬手一指,指向王难得,指向薛白。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是反贼!”   王难得被王承业一指,反而笑了。   他转过头,望着远处晋阳宫的方向,想到了一个故事——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李渊还只是太原留守,领晋阳宫监。当时李世民想要逐鹿天下,知李渊不会答应,遂与晋阳宫副监裴寂暗中商议。裴寂于是安排了晋阳宫的宫娥给李渊侍寝,却不告诉李渊她的身份,待到他们下次饮酒,方才全盘托出,请李渊起兵,李渊表面不答应,还要拿李世民送交朝廷,但他已经犯了玷污宫人的大罪,最后也只能答应,还说是因为父子情深,不忍告发儿子,才被迫起兵的。   这是谋反吗?当然是谋反。   但正因有了这场关于晋阳宫的密谋,才有了如今这“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   玄武门前太宗皇帝射出利箭;上阳宫中武则天改唐为周;紫薇城内中宗皇帝再次当政;大明宫里圣人诛杀韦后……大唐社稷从来都不害怕谋反。   他们是在破旧立新,是为了更好的未来。   王难得转头看了薛白一眼,神态愈发坚定,他大步走向王承业,一把将他摁住。   “不错!那就请王府君与我等共商大计吧!”   “李光弼,你看到了吗?你敢任他们胡闹?!”   李光弼却没有阻止,只是长叹一声。   王承业被摁着头,眼睁睁看着王难得掏出一封书信,勒令他照着抄。   当他看到那“请封一皇子为征讨大元帅”几个字,脸色又是一凝,反而不敢再叫嚣了。   因为他此时才算知道,原来这些人是真正的反贼,是真敢杀他…… 第425章 传檄   一封檄文正迅速地在河北各郡县传告,称朝廷任命太子李琮为征讨大元帅,统领三十万大军,即将出兵土门关。   这是薛白离开常山郡之前与袁履谦商议好的,先声夺人,既能迅速地策反各地官员,又能制造舆论,逼迫朝廷真正下达这样的任命。   两人是分头行动,十分考验彼此之间能否默契配合。袁履谦提前传檄,打草惊蛇,薛白就必须尽快出兵,可实际上留给薛白的时间是极短的,他不仅要争取到河东主帅的支持,还得整备好兵力。   哪怕有李光弼,此事依然很难做到。   在夺取了王承业兵权之后,李光弼很快就开始给薛白泼冷水。   他铺开了薛白画给他的战略图,连着摇了摇头,道:“薛郎在怂恿我们时,说得很轻巧。仿佛只要出兵井陉,河北诸郡响应,切断安禄山的后路,叛乱便可平定一般。可有一个关键之事却始终未提——兵力。天兵军名义上有三万人,可实额不过半数,马匹实则不过万余匹。且士卒拱卫北都,战阵经验少,远不能与安禄山之边军相比。”李光弼道:“扣除防御太原的兵力,能派出城野战者至多七千人,这点兵力,遇到蔡希德的两万余大军尚且无法取胜,何况安禄山的十余万人?”   “李将军这是不想出兵了?”薛白道,心知反正第一步已经迈出了,李光弼眼下再说兵力不足,也不可能像王承业一般对河北见死不救。   “我可以出兵,但只能起到牵制、威胁之作用,能守住井陉已是难得,真正要改变局势,还得如檄文上所言,朝廷派出三十万大军来。”   “可否在河东募兵?”   李光弼疑惑地扫了薛白一眼,方才道:“薛郎好像忽略了一件事,安禄山之叛,乃范阳、平卢两大边镇,十余万大军造反,如此规模,寄望于半个河东、半个河北的兵力来平定,绝无可能,必须由朝廷派遣大军。你觉得呢?”   不等薛白回答,李光弼又道:“哪怕是想借由叛乱为太子积蓄实力,也该向朝廷请求兵力才是。”   “误会了。”薛白摆了摆手,以一种过于坦诚的态度道:“并非存了私心,实在是对圣人没有信心罢了。”   这句话把李光弼击得沉默了许久,心想怪不得这些年每有“指斥乘舆”的大罪。   他只好道:“圣人再信任安禄山,很快也该醒悟了。”   薛白再一次问道:“可否在河东蓦兵?”   这次轮到李光弼苦笑,反问道:“钱粮从何而来?”   “榷盐。”薛白早有腹稿,答道:“解池盐。”   谈到这里,李光弼眯起了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怀疑他也许是几年前开始布局,蓄谋在太原练一支私兵。   十余万、三十余万大军的大局终究离他们还远,暂时还顾不到。他们很快还是先聊起眼前,如何在蔡希德的大军攻势下守住井陉,做到与常山互为犄角。   计划薛白已经给了,但施行起来还有更多细节。   正谈着,有校将快步赶了进来,走到李光弼身边,当着薛白的面,毫不忌讳地以有些不满的口吻禀道:“将军,朝廷派监军来了!”   ***   好不容易挟制了王承业,又来一个监军,难免让人感到气馁。   但薛白随着李光弼往外迎去,从高高的石阶上向远处望去,首先留意到的并不是一众骑士最前方那個身披紫袍、面白无须的宦官,而是策马在最旁边一个年轻人。   他一开始不敢确定,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年轻人穿的是一身青色官袍,面容英挺,脸上的皮肤略有些黑,隔得虽远,但很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有一股朝气蓬勃之感。   “颜十二郎?!”   “无咎!”   这个随监军队伍而来的年轻人竟真是颜季明。   夏日的晨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他在阳光中奔到了薛白面前,翻身下马,展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牙齿洁白,眼神真挚。   薛白有一瞬间的滞愣,上前扶住了颜季明的肩,感受到手掌处传来的实感,目光打量,连他皮肤上略大的毛孔以及里面的黑头都能看到。   他没有死,还实实在在地活着,而颜杲卿已经到了平原、太原实际已改由李光弼坐镇……这一切让薛白切身实地感受到自己是改变了一些事的。   像是费力地拿着木棍想要撬动历史的滚滚车轮,一根根木棍总是“啪”地断掉,但哪怕用短短一截继续撬,终于是撬动了一点。   相信有了这一点点的轨迹改变,渐渐能带动一个大方向的改变。   也许这世间少了一份《祭侄文稿》会是书法界的遗憾,但薛白不管。   “怎么了?”颜季明笑道:“许久未见,我更英俊了不成?”   薛白回过神来,道:“见到你真好。”   “你怎知我带了好消息……”   “咳咳!”   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叙旧,他们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紫袍宦官正站在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   薛白认得对方,曾经监军高仙芝灭了小勃律国的边令诚。   就好比猪被阉掉之后能长得更壮,边令诚其实有着一个高大威武的身材,若非脸上无须,任谁看了都要以为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也确实是,远征小勃律、渡婆勒川、奇袭连云堡,一路艰险跋涉,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薛郎如何还在太原?”边令诚脸色有些严肃,道:“圣人得到的消息,你已往常山赴任了。”   “我刚从常山赶到太原,个中情由,奏折昨日已递往长安。”   边令诚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于是看向了王承业。   王承业沉默着,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不说。   是夜,太原府设宴为边令诚接风。   薛白却早早地与颜季明离开宴席,走到城墙上说话。   站在墙垛间向远方眺望,虽只看到漫天的星空,但他们仿佛也看到了北方大地满目疮痍。   “关中阴雨连绵,地里的禾苗都被浸坏了。”颜季明道,“叔父接连提醒了圣人好几次,反而惹得圣人不快。”   “丈人回长安了?”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好消息。”颜季明转过头,再次露出他明朗的笑容,道:“苏毗部王子悉诺逻率部投降了大唐。”   “好。”   苏毗部归降是这两年颜真卿一直在忙的事,这是对吐蕃怂恿南诏叛乱的反击,若非安禄山叛乱,此事本可以对吐蕃造成更重大的影响。   颜真卿去往陇右时,颜季明正好在长安参加婚礼,薛白为了让他避免悲剧,故意请颜真卿带上他,如今总算是有了成果。   “此事亦是不易,吐蕃虽然松散,对苏毗部却很防范。”颜季明道:“我们暗中联络了几个吐蕃大臣才找到机会,上个月,悉诺逻与其部民到了长安,圣人封他为怀义王,赐姓名为‘李忠信’。”   “李忠信?”   薛白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很像之前听过的几个名字。   颜季明又道:“就在李忠信拜见圣人的那一天,叛臣李献忠也被押送到了长安。”   说着,他抬头看天,脑海中回忆起了当时的画面……   那是五月中旬,安禄山叛乱的消息刚刚传到长安,连刚从陇右回来的颜真卿都听闻了。但苏毗部归降还是受到了隆重的接见,圣人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大设宴席。宴席之前,还有北庭都护程昂的献俘仪式,被赐名“李献忠”的阿布思与妻子儿女,以及其族人被押着,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城,圣人下旨,斩杀阿布思。   这是一种震慑,既是向苏毗王子李忠信展示敢于背叛大唐的下场,也是让世人相信安禄山之叛很快就会被平定。   但,阿布思临死前的高声大骂却是极大地破坏了圣人的威望。   “昏君!”   颜季明小声又用力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道:“李献忠当时是这般喊的。”   薛白道:“你觉得呢?”   颜季明一愣,道:“我自然是忠于大唐社稷。”   “这是两件事。”薛白道,“忠于社稷,更该直言不讳,否则与奸佞何异?”   颜季明低下头想了想,缓缓道:“圣人涤荡武周妖风,创开元盛世,在我眼里,一直以来都是千古未有的圣明天子。”   若是这般说,薛白有些心思就不会对颜季明开诚布公,他们大可谈论些不那么隐秘的事情。   “但。”颜季明又道:“这次我回长安,看着圣人斩杀李献忠,却觉得李献忠说的没错,圣人纵容安禄山逼反他,如今安禄山也反了,圣人确实是有些糊涂了。”   “朝廷可有拿出平叛的办法?”   “我离开长安之时,听闻圣人要御驾亲征。”颜季明道。   薛白讶然,道:“真的?”   “据说杨国忠极力反对,结果如何,尚不可知。”   “最佳的平叛时间就在这样的决策过程中一点点被消耗掉了啊。”   颜季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感到心中畅快了一些。   很多他在长安不敢当着长辈们说的话,到了太原则可与薛白无拘无束地谈。   “圣人派出监军一事,朝臣们都很诧异。”颜季明道,“眼下分明是安禄山反了,却把连令诚派来监军河东,想不通……”   “我猜猜吧。”薛白道,“因为圣人认为安禄山之所以叛乱背后有别的阴谋。他虽然宠信安禄山,但心里根本就看不起那个杂胡,绝不认为杂胡能取代他。眼下,这位圣人真正在提防的只怕不是叛军,而是有人利用叛乱对他不利。”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道:“我没听懂。”   薛白的手指在城垛上轻轻点着,同时观察着他的表情,在心里做出了判断,决定坦诚争取他的支持。   非常时局,行非常之事。   “边令诚到太原府,确实能发现一些不对,比如,王承业已经被我们挟持了。”   “什么?”颜季明大为惊诧。   可是惊诧之后,他的反应却不是要检举薛白立功,而是压着声音道:“此事瞒不住的,你打算怎么做?把边令诚也控制了?”   薛白摇摇头,道:“边令诚与王承业不同,监军是天子的眼睛,蒙是蒙不上的,何况我们还得借由他,请封太子为征讨大元帅。他贪财,可以试着收买他。”   说到太子,颜季明一愣。   “之后,我们可在河东募兵,遏制安禄山,同时也壮大实力。”薛白道:“安禄山以清君侧之名举兵,杨国忠这宰相可能当不久了。等圣人发现叛军兵锋难挡,难保不会处置杨国忠以息叛军之怒。到时,你觉得谁适宜为宰相?”   “谁?”   颜季明还没反应过来,但薛白一直没答话,他遂立即便明白了,声音有些虚地问道:“叔父?”   若真是依了薛白的设想,李琮为征讨大元帅,颜真卿在朝为宰相,乃至于请李隆基退位。解决了权力关系,实际问题自然也就好解决了。   颜季明初到太原,很快就被薛白这些设想所震惊了。   “伱做这些,目的是什么?”   “还用说吗?为了平叛,为了保住大唐社稷。”薛白道:“我是常山太守,来太原是来借兵支援常山的。方才说的,收买边令诚,请他为我们说话,你能帮忙做吗?”   “要如何收买他?”   “汇丰行是我的产业。”薛白拍了拍颜季明的肩,道:“只要他答应为我们说话,要多少股都不妨。”   颜季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感到肩上被拍了两下,就已经上了贼船。   ……   数日之后,天还未完全亮,薛白已踏着星光赶到了石岭关。   朦朦胧胧地,他看到了一列列的士卒正站在关城内的空地上,一望无际。   不远处的篝火还亮着光,李光弼、王难得正在篝火旁进行着出征前最后的准备。   几日的整备,李光弼好不容易拉扯出了一支五千余人的兵马,命王难得带领着,随薛白去支援常山郡,以壮声势,让更多的河北郡县能够响应。   他们在天明时离开石岭关,转道向东,尽可能地避着蔡希德的探马。   在他们的前面,蔡希德已经分了一部分兵马进入井陉。   薛白与王难得只要击败这支叛军,就能减小太原的防守压力。到时,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叛军兵力空虚、各郡县都准备拨乱反正的河北。   而此时此刻,想必安禄山正在攻打洛阳。   薛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抢出时间,在安禄山攻下洛阳之前,切断其后路,断其粮草、乱其军心。   ***   六月初六。   这是安禄山起兵叛乱的第三十四天。   谁也没有想到,仅仅三十四天,他便自雄武城一路攻到了开封城下。   这其中占据河北、饮马黄河边只用了二十七天,几乎是所过州县望风而降,只在常山郡耽误了四天。   真正起兵了之后,叛军们才发现强大的大唐腹地原来兵力无比空虚,这一路上根本没有一座城池有足够的兵力能与他们略作抗衡。   唯有滔滔黄河差点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但为了这场大业,高尚早就做了十足的准备,他在运河上屯集了大量的船只,命令叛军们把船只绑在一起,这形成了极为壮观的场面,仿佛黄河之上一夜之间架起了一座座浮桥。   此时唐朝廷已经得到了从常山郡传来的消息,紧急任命张介为河南节度使,守卫开封。   张介见叛军把船只系在一起,下令士卒火攻,然而,在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前,火根本无法烧到连船。唐军士卒还未上前,已经被叛军的箭矢完全逼退。   张介这才想起,河南的士卒许久未经战阵,上一次出征还是随裴敦复剿海贼,但也是虚报战功。   不等他下第二道命令,田承嗣的叛军先锋大军已经蜂拥而至,张介只好下令退回开封城死守。   他策马奔回开封城,却不知从开封城头上看去,叛军十余万人的军阵密密麻麻、遍布黄河两岸,足以吓破留守官员的胆。   于是,等张介好不容易奔回开封,却发现留守的官员已经献城投降了。   张介大怒,勒马回刀,率着身边仅剩的寥寥几个士卒,迎向铺天盖地的叛军。   “杀!”   田承嗣亲自张弓搭箭,一箭将张介射落马下,喝道:“首级提来!”   才过黄河,他们便已拿下了河南重镇。   随后,叛军顺势便攻荥阳,而荥阳离洛阳已只有短短的两百多里。   “十天!十天之内,府君便要进入洛阳城!”   “城破之日,尔等予取予求!”   “……”   一道道振奋人心的命令被传递了下去,叛军声威炽天,以不可挡之势杀奔东都,而此时此刻,洛阳城哪怕得到了消息,也根本调动不了足够的兵力来防守。   是日,大雨。   雨中有一队人策马狂奔,追上了田承嗣的队伍。   “吁!”   为首的骑士赶到田承嗣身前,解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被烧伤的可怕脸颊。   “高尚?你怎追来了?”   “我随你一道。”高尚道:“路过偃师时办一桩事。”   田承嗣闻言立即明白过来,高声喊道:“壮士们都听到了?高先生把偃师县赏给你们了!”   接着,他挥手吩咐了几句,校将们遂纷纷把他的命令传递下去。   “将军有令,都加紧行军,夜里在偃师县落脚,破城之后,烧杀不禁!”   “哈哈哈,便当是攻洛阳前的开胃小菜了……”   欢呼声中,田承嗣看向高尚,问道:“可满意了?”   “你便是把偃师夷为平地,我失去的也不会再回来。”   高尚的脸色反而非常凝重,道:“我担心的是你攻偃师县城不会太顺利。”   “哈。”   田承嗣甚至懒得反驳,他长驱直入,一个月攻到洛阳,连开封这样的重镇都是一举而下,岂惧一小小县城。   高尚道:“莫忘了你在常山郡之事。”   “那又如何?薛白并不能守住真定城。”田承嗣道,“一只四处逃窜的老鼠罢了。”   “他到真定才几日,经营偃师又有多久?”高尚道,“我眼皮跳得厉害,越近偃师,越有不好的预感。”   “你是烧坏了。”   田承嗣在雨幕中往北面又看了一眼,道:“想必此时,薛白已经被蔡希德的大军剁成肉酱了。”   高尚正待说话,身后却又有骑士狂奔而来。   “何事?”   “府君让高先生在就近的驿馆等候,大军到后,府君有要事询问。”   高尚往西望了一眼,心里急着去偃师,好奇地问道:“可是开封出了何事?”   “好像是北面传了消息回来。”   高尚不由疑惑,整个河北都望风而降了,太原城的一点天兵军被蔡希德堵得死死的,北面还有什么消息能紧急到让府君在雨中行军?   他心念一点,试探道:“莫非与薛白有关。”   次日,高尚赶到安禄山面前拜见,果然是如他所料。   “常山郡反了,薛白、袁履谦布告诸郡县,谎称唐朝廷有三十万大军出井陉……”   一旁的安守忠骂道:“放屁,短短一个月,让昏君生出三十万大军我看看!”   “显然是谎称。”高尚道:“唐军在河北,哪怕加上河东,连三万人都没有。”   念战报的严庄却是眉头紧皱,道:“话虽如此,但唐军袭击了我们的辎重。”   “常山郡那点兵力?”   “不止,据消息来看,薛白的兵力只怕不少。”   高尚不信,伸手便要从严庄手里抢过消息自己看。   严庄却不愿意当众损了士气,躲了一下,把那纸消息卷好,斟酌着措词,缓缓道:“还有一件更荒唐之事。黄河以北已有十一个郡县响应他们,推薛白为所谓的招讨盟主……”   “绝不可姑息!”安禄山突然又暴怒起来,掷出酒杯,打断了他们的废话,喝道:“说,怎么办?!”   高尚对薛白最是重视,当即道:“请府君遣一大将北归,剿杀薛白,我愿随往。”   安禄山那双小眼睛里杀气迸发,环顾帐中,问道:“谁往?!”   高尚一心除掉薛白,当即看向了诸大将之中行军打仗最为稳妥的一人…… 第426章 盟主   北海郡。   这是在山东青州东部,潍坊、莱州一带,濒临渤海。   天宝五载,李邕任北海太守,被称为“李北海”,杜有邻案爆发时,李邕险被柳勣牵连。后来因为薛白的关系,案子草草了结,但李邕年事已高,没两年便致仕还乡,如今的北海太守则是贺兰进明。   贺兰氏出自鲜卑,汉化得很早,远在北魏时便是外戚,至今也称得“高贵”二字。他们家与薛氏一样,出俊男美女,联姻皇氏者众多,贺兰进明祖上与武则天沾亲,他祖辈里有个颇有名气之人,叫贺兰敏之,以“年少色美”而闻名。   贺兰进明时年已四十六岁,他长了一幅好皮囊,年轻时俊俏无双,如今则儒雅有风度。他才学也很高,二十岁就中了进士,诗写得好,好古博雅,风流有致。   这样一位人物,自然是看不上安禄山这种杂胡的。虽然安禄山大军过境,贺兰进明迫于情势,立即就望风而降了,但他深知大唐国力鼎盛、圣人英明神武,早晚要平定叛乱,对此忧心忡忡,深怕叛乱平定之后遭到朝廷的清算。   前两日,他倒是收到了常山郡袁履谦传告的檄文,有心响应,却又担心时机未到,朝廷尚未来得及出兵。   此事着实是不好把握。   “唉。”   是日天气炎热,贺兰进明身披素纱单衣,脚着木屐,坐在大堂上思虑着。   “阿兄,又有檄文了!”   他的弟弟贺兰至嘉匆匆从前院赶来,手持两个纸卷,先将其中一份展开在了他面前。   贺兰进明凝目看去,首先留意到的是那字迹,极端正大气的一手楷书,毫不掩饰笔锋中的杀伐之气,铁划银勾,大气磅礴。   “好字。”   再看内容,却是常山太守薛白所传告,自陈已杀叛将李钦凑、高邈,且从河东带来上万精兵,于井陉大破叛将蔡希德,斩首一千三百人。今传檄河北二十四郡,共倡大义。   相比于袁履谦的慷慨激昂,薛白这封檄文的字不多,内容却很有力。   贺兰进明动容了,连忙站起身来,道:“朝廷的大军到了吗?”   他不久前还害怕起事早了,此时却又担忧倡义反正得太迟了。   “这檄文里没说,可袁履谦说过朝廷已任命太子为大元帅,出兵三十万。”   “袁履谦说的不算。”贺兰进明皱眉自语道:“薛白怎不提?”   “平原太守颜杲卿也倡义了,阿兄看。”   贺兰至嘉又递了一封檄文,同时述说着最新的消息。   “不止是常山,据说平原郡的声势也很大。那边原有静塞军三千人,颜杲卿增招士兵至一万人,任命李择交、刁万岁等大将,在西门大犒兵马,士气振奋。”   “依你之意,如何做?”贺兰进明问道。   “我们也响应!”贺兰至嘉道:“颜杲卿初至平原,如此迫不及待,想必是他与薛白有姻亲,在朝中有门路,消息灵通。”   贺兰进明闻言当即点头,道:“好。”   “阿兄,依我看,我们不能死守在北海。”贺兰至嘉继续出主意,道:“北海地处偏远,若叛军杀来,无路可逃;若官兵平叛,则功劳不显。”   “那该如何?”   “募兵,率军至常山支援薛白、袁履谦等人。常山郡临近井陉,乃战略要地。可最快接应朝廷大军,见到太子,万一事有不偕,则可撤至太原,保全兵力。”   “好,便听你的。”   贺兰进明性格儒雅,许多事都是由弟弟帮他做决策,两人从小到大便是如此。   只在一件事上,他曾与弟弟有过分歧,那是关于他的第一任妻子。   贺兰进明十八岁时,俊美无双,才华横溢,为敦煌令狐家之女所爱慕,那令狐氏爱煞了贺兰进明,为讨他欢心,每每给他家人赠送礼物,甚得贺兰家满门喜爱。但贺兰至嘉却很不喜欢这个令狐氏,故意骗她说阿兄很想要右相府中的一面漆背金花镜,次日,令狐氏竟真跑到右相府去拜会李林甫长女,还悄悄潜入偃月堂,谁知逃跑时被护卫一箭射杀了。   此事听起来极为荒谬不可信,于是衍生出了一些奇怪的说法,说令狐氏是一只白狐化身,右相府的护卫当时只射中一只狐狸。但说到底,无非还是令狐氏爱慕贺兰进明太深,以至完全昏了头。   贺兰进明后来一度为此事很是怪罪过他弟弟,但贺兰至嘉却只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谁晓得她真会去,更没想到右相府的人不由分说就放箭”。   终究是无心之失,兄弟二人最后还是和好了。   贺兰至嘉无心仕途,一直以来就留在贺兰进明身边替他打点事务,不同于其兄的好古儒雅,他行事颇有手段。   于是,短短数日内,他们招募了兵马,加上北海郡原本的守军,合为五千人,奔赴常山郡响应薛白。   至他们抵达时,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五郡响应。   ***   远远地,已能望到巍巍太行山。   真定城已在眼前了,城外挖了深深的壕沟,堆起了一道又一道用于阻挡骑兵冲锋的土墙。   城头上旌旗林立,打的不仅有常山郡的恒阳军旗号,还有太原天兵军、平原静塞军、博陵北平军等等,在风中烈烈作响。   南面不时能看到有探马奔驰而过,向城头上挥舞着旗帜。   有百姓们扶老携幼,推着独轮板车向西而行,一列列官兵们策马在旁护送。   贺兰进明举目远眺,喃喃道:“那是做什么?”   “莫非是把人口送到河东?”   “薛白对守住河北没有信心吗?不是说朝廷三十万大军马上要到了。”   这么思量着,贺兰进明心中泛起忧色。   城头上早就留意到他们这一大股兵马的动静,有校尉率部上前询问。   他们遂高声答道:“北海太守率五千精兵前来支援!”   但常山方面却显得非常谨慎,哪怕核对好了官印牌符,依旧没有马上放他们过境,竟是等城中有官员下来辨认。之后才安排他们驻扎在已经扎好的城外营地。   “怎么不见薛太守?”   “贺兰太守见谅,太守刚见了平原郡来人,马上便来相迎。”   “哦?颜杲卿也来了?”   “不曾,是遣了使者来。”   贺兰至嘉道:“薛太守去迎了使者,却把我阿兄堂堂太守晾在此处?”   “住口。”贺兰进明喝止了兄弟,道:“先安营吧……”   话音未了,远处已传来了高声大喊。   “邺郡太守王焘,特率三千精兵前来响应薛太守!愿推薛太守为讨贼盟主!”   三千余人放声齐呼,声势震天。   贺兰进明转过头看向城门,见那里挂着一排叛将的首级,他不由向贺兰至嘉低声道:“讨贼盟主,倒是比预想中要威风许多啊。”   “原本同是郡守,他一声号令,则二十余郡同时俯首,自是威风。”贺兰至嘉喃喃道:“这是节度使的权力啊。”   “大丈夫生当如是啊。”   听得兄长这般说,贺兰至嘉立即就开始转动心思,他眼珠左右转动了两下,道:“薛白年轻无资历,倒不知有何功劳,能压服诸多郡守?”   “他檄文里说了,击败了蔡希德的兵马。”   贺兰至嘉道:“虚报战功之事,这些年见得还少吗?一個裙带之臣,来往的都是杨国忠那样的人物,最擅长的岂不就是弄虚作假?”   “杨国忠。”贺兰进明抚着长须说罢,摇了摇头,以示对杨国忠的不屑。   由此,在兄弟俩眼里,薛白的形象也鲜明了许多,他们还有现成的借鉴,也就是他们的小叔公贺兰敏之,一个擅长钻女人被窝、利用妇人来搬弄权术的浪荡子。   又等了一会,因各郡县都有派人来,薛白干脆设宴邀请贺兰兄弟到大帐共商平叛大事。   年轻人这般做难免显得无礼,贺兰进明遂打算看看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物。   “兄长不必好奇,我敢打赌,薛白必定镇不住这么多人。”   ……   大帐内没有任何豪华的装饰,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但守在帐外的士卒们眼神凌厉,浑身上下却都透着肃杀气,这不是仅靠训练就能做到的,唯有经过战场的洗礼才可以。   他们的长矛斜斜举着,木杆上沾着的血已经干涸发墨,矛尖却擦拭得很干净,铁器打磨得尖锐而锋利,映着慑人心魄的光。   贺兰进明才进大帐就认出了薛白,他正站在上首,与人谈论着什么。   第一眼,贺兰进明认为薛白太像自己年轻时候了,才貌双全,一派风流。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两人是不同的。   此时薛白披着甲,数日不曾清洗,那盔甲上满是血污,各种颜色都有,血上覆着泥,泥上覆着血,该是不同时刻都杀了人,他没戴头盔,因此能够看到擦脸但没能擦到鬓角而留下的血迹。   他的眼神坚毅,透着杀伐果断之气,半点不染长安城的风流蕴藉。   “我是薛白,这位是常山长史袁履谦、这位是云中军使王难得。今日诸位不顾辛劳艰险,到常山郡来响应大义。我与袁长史、王将军却怠慢诸位了。”   “薛太守客气。”   但薛白并不客气,语气理所当然的,道:“好在等平定了叛乱,加官晋爵,名垂青史。大家都不缺好的招待,如今且忍一忍。”   “好!”   帐中,有饶阳太守卢全诚、清河长史王怀忠、景城司马李帏、邺郡太守王焘等人,纷纷叫好。   薛白既被尊为盟主,毫无谦让之意,以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走到了一张巨大的地图前,指点着,说明“朝廷”下一步的战略意图。   “眼下安禄山抵达黄河,攻打洛阳。他号称二十万人,实则不过十余万兵力,且都集兵在黄河沿岸。而他的粮草辎重从何处供给?雄武城、幽州,整个后勤线已经被我们完全切断。”   才说到这里,远处传来了一阵哨声,之后是热烈的欢呼。   “报!”   一队骑兵赶到了帐前,翻身下马,禀道:“报太守,我等又击败一支叛军辎重队,斩首三十七人,缴获马车八十辆,健骡两百匹、粟五百石、豆八百石,另有羊一百余头。”   “传命下去,造饭烹羊,犒赏全军。”   “喏!”   邺郡太守王焘连忙跑出大帐,往营外看去,果然见到许许多多骡车归营的热闹景象,士卒们忙前忙后。   如此一来,众人都是信心大增,士气振奋。   薛白见怪不怪,甚至板着脸,略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地图,把众人的心神拉回到分析局势上来。   “你们问朝廷任命的征讨大元帅在何处,三十万大军又在何处,我来告诉你们。先锋军已经赶到太原,目前正在整备。所以我才能从太原借出五千兵马,打通井陉。其余的呢?在这里。”   地图上的“潼关”二字被薛白点了点,他神情笃定,仿佛对整个大战场都了如指掌。   “圣人已命大将兵出潼关,与安禄山决战于洛阳城下……”   忽然,有人打断了薛白,发出了第一句质疑,是贺兰进明,他不太相信薛白,问道:“圣人派何人统兵?”   “高仙芝。”薛白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道:“高仙芝正在长安,早已星夜赶赴洛阳。”   贺兰进明又问道:“三十万大军?仓促之间朝廷调得到吗?”   薛白脸一沉,道:“贺兰太守为何如此发问?京畿重地、神都洛阳,区区三十万兵马难道调不出来吗?!”   贺兰进明原本没有恶意,只是想到长安城那些南衙府兵根本不堪一战,随口问了一句。万没想到竟被薛白叱责,虽知是自己说错话了,心中还是大为不忿。   “竖子!”贺兰至嘉当即站了出来,道:“敢对我阿兄如此无礼,真当你官在郡守之上了?!”   薛白竟是根本不理会他,环顾帐内,向众人道:“我再重申一遍,非常局势,再有敢扰乱军心者,不论有意无意,定惩不饶!”   近来各郡县都有人来,什么问题都有,吃喝拉撒全都得由薛白管着。主持这种局势,好声好气地解释根本没有用,他必须有强硬的手段。   并不是针对贺兰进明,而是口无遮拦地问了这种问题,薛白若是答了,后果还会有更多,倒不如一开始就顶回去,尴尬也好、剑拔弩张也罢,要让旁人意识到盟主说话,就不能被打断、质疑。   贺兰至嘉见薛白不理会自己,愣了一愣,还要闹事,“咣”地一声,王难得已拔出佩剑,吐出两个干脆有力的字。   “议事。”   薛白遂无视了这点小冲突,继续道:“官兵既已与叛军对峙于河洛,当此时节,我等断叛军粮道以及归途,则叛军必然军心大乱,而安禄山若敢遣兵前来攻打我等,则兵力不足,必为官兵所败。”   说着,他在地图上从常山郡到平原郡划了一条线。   “我们只需集中兵力,守住常山郡、赵郡、平原郡诸地,足可断叛军粮道,集中兵力,坚守不出。静候叛军大败即可。”   薛白大概知道自己触发了哪些改变。他促使太原出兵,保护了井陉这条要道,而且让河北诸郡县归附大唐的时间提前到了安禄山攻下洛阳之前。   这对叛军的军心士气必然是有所影响的。   对于洛阳之战,他已做了能力之内所能够做到的全部了,至于朝廷能否取胜却不在于他。要派谁出战、派多少兵马,用怎么样的战略,只有皇帝一人能决定。   就算是太子,也要等登基之后,才能左右这样的大事。   而薛白连太子都还不是。   总之,他给这些人画了饼,话语中有很多欺骗的部分,用以激励人心,但也不全是假的。   他们坚守河北诸城,确实是能为洛阳之战创造非常大的有利条件。   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兵取胜的可能性应该是大增的。   ***   这场军议,杨齐宣也在帐中,虽是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却也听得信心倍增。   他摸着自己被打掉的门牙,意识到自己以前真是太傻了,竟选择与薛白争风吃醋。如今一场大乱盖下来,方才显出薛白的身世与能力,这哪是情敌?该是值得投效之人。   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军中各种杂事结束,杨齐宣马上就去求见了薛白。   “郎君!”   “起来。”薛白到现在还没有卸甲,揉着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瞥见杨齐宣跪倒在地了,道:“有话直说,莫说无用的。”   “是,我今日发现贺兰进明对郎君不服气,特意来提醒郎君。”   “他不服能奈何?”   杨齐宣并无主张,主要是来表现他一心为薛白考虑的态度的。   于是,他小步地上前两步,低声道:“贺兰进明那是有眼无珠之辈,嫉妒郎君被推为盟主。却不知他根本没有嫉妒的资格。”   薛白闭着眼假寐,似听非听的。   杨齐宣道:“依我看,目前为止,不论河北诸郡守不守得住,郎君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嗯?你为何说‘守不守得住’?”   “郎君可莫责我扰乱军心,我是私下与郎君谋划。”   “好。”   杨齐宣小声道:“旁人不知道,我从长安出来的如何不知?朝廷仓促之间连调出兵马守住洛阳都难,暂不可能出兵河北。安禄山那人脾性火爆,一定会马上遣大将杀回来,我们这几座无险可守的小城、几万各方拼凑的兵马,不说定然守不住,但郎君只怕难守。”   薛白不答,手指轻轻点着膝盖,脑子里又浮现起在偃师县的情形。   杨齐宣今夜来,真正想谈论的却不是战局,而是他更擅长的争权夺势。   “郎君不必忧愁,方才说,郎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首倡大义,被河北诸郡推为盟主,如此声望,足矣。”   “我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保大唐社稷!”   薛白竟没有反驳。   杨齐宣见自己说准了,又道:“如今叛军兵临洛阳城下,与长安只隔一道潼关。社稷岌岌可危,依我所见,郎君不需在河北坚守太久,而该以圣人安危为重,招募燕赵之士,率数万人经河东,回京勤王!”   他自诩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说到后来兴奋了起来,唾沫横飞。   “郎君你想啊,叛乱至今,唯有你一肩担起重责,得两镇大将信服。更是东宫之支柱,此时若回到长安,圣人必然要嘉奖于伱,太子必然更加倚重。以你的能耐,以及这数万兵马,设法让太子挂帅不难,再请太子平反当年冤案,你便可凭郡王之身份统兵平叛……”   果然,薛白睁开眼,看了杨齐宣一眼。   这一刻,杨齐宣与往昔有些不同,竟隐隐有些像是当年那个造反的王焊,不,更像是李十一娘。   只要敢想,他的野心就会被点燃,由此变得疯狂。   杨齐宣被薛白的眼神一对视,有些害怕,干脆再次跪倒在地,用发颤的声音道:“我出言不逊,但都是为了郎君考虑啊,河北必然是最受安禄山兵势袭卷之地,可提升郎君声望,然要保社稷,终究得看长安啊。”   “我问你。”薛白道:“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独孤问俗、李史鱼他们说的。”   “是……是……”杨齐宣犹豫了一会,道:“是我与他们交谈,深受启发。”   “那他们为何不与我说?”   “他们对郎君不如我赤诚。”杨齐宣道:“我是只为郎君考虑,他们的杂念太多。”   薛白摇了摇头,心知独孤问俗、李史鱼是有忠义在的,不会这么快就劝他做出弃河北而逃的事,毕竟现在守在这里还有意义。   但他并没有给杨齐宣泼冷水,竟是真愿意与之交谈几句。   “你知道我为何让袁履谦诈降吗?”   “因为,当时常山郡就是抵挡不住叛军。”杨齐宣道:“放叛军过境,方可从中切断,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是啊,眼下这局面也是我一手促成的,岂能轻易就罢手?”   “可即便如此,”杨齐宣小声嘀咕道:“朝廷哪有三十万大军守洛阳?”   薛白当然也知这一点,他想到安禄山应该快到偃师了,难得叹息一声,道:“有些事你说的不错,但不够极致。我若要回长安,也得在声望大到无以复加之时……” 第427章 背后的阴谋   偃师县以东四十余里,巩县。   安禄山行军至此,命先锋兵马先攻洛阳,他则停了下来,暂居于巩县休整。   他占据着巩县衙署来安置他那肥胖的身体,任由肚子上的肥肉垂在榻上,脾气便如山洪一般爆发了出来。   “啪!”   一声响,鞭子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李猪儿的背上,将他的衣裳抽裂,显出一条血痕。   “你知道我最近睡都睡不着吗?!”   安禄山哇哇大骂,眼睛通红,透着狂暴之态。   李猪儿俯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知道安禄山为何睡不安稳,是因为恐惧、因为后悔,可他不敢回答,这答案会要了他的命。   一股骚味从他胯下弥漫了出来,自从被阉掉之后,李猪儿便控制不住尿,在这种鞭挞之下情况更加严重,很快他的裤裆便被浸湿了,在“啪啪”的鞭响声中,那极为细微的“滴答”声,对他而言更为辱耻。他低着头,像是等被打死了都不会出声。   终于,严庄、张通儒来了,安禄山停下了鞭子,转身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插皮,听了你们的鸟声,我要死了,死了!到时官兵剖了我的肚皮,拿我的膏油点灯,照你阿娘的**”   越骂,越是些不堪入耳的词汇,安禄山犹不解气,干脆换作粟特语狠狠地骂。   张通儒被骂得面露羞愧,行礼道:“府君勿虑……”   “嘭”的一声,安禄山把那巩县县令最爱的一件玉雕砸在了张通儒身上,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也就此把怒火泄了,软趴趴地瘫在那,悲呼道:“完了!打不赢的,我好好的东平郡王,成了叛逆。”   “局面大好,府君何出此言?!”严庄掷地有声道,“若是因薛白占据了河北几座小城……”   “小城?”安禄山骂道:“二十四郡现在已有十九郡反了,你说几座小城。就凭这两片嘴皮,你要把我吹上天?”   “薛白声势虽大,空有名望而已,河北精兵早被府君抽调一空,他那寥寥数支兵马只是乌合之众,何况诸郡各有心思。不必等士卒们知晓消息、动摇军心,史将军一定已收复河北、擒杀薛白,府君难道不相信他吗?”   安禄山摸着光溜溜的肚皮,在榻上左右滚动,烦恼不已,嚷道:“你们说得好听,现在圣人派高仙芝到洛阳城坚守,他是灭了小勃律国的名将,短短几日便招募了八万兵马,洛阳肯定不好打,他与薛白一样,只要闭城不出,坚守一个月,我们粮草用尽,我就要被点油灯了!”   “府君且听我说,东都的市井小民,几个打过仗?只怕连血都未见过,这般八万乌合之众……”   安禄山腿痛得厉害,大叫着打断了他们的废话,说一旦攻不下洛阳,他干脆掠夺一番,杀回范阳,裂土封王、割据一方。   愈近洛阳,他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前方潜藏着危险。这是出于一直以来对圣人的敬畏与恐惧,就好像小动物闻到了猛兽留下的气味,并不敢轻易进入猛兽的地盘。   他虽肥胖,却是极敏锐的,这种直觉曾经无数次地救过他的命。   但严庄、张通儒绝不支持返回范阳,他们造反是出于“治国平天下”的野心,苦劝不已。   “十天,只要十天,府君只要耐心等十天,东都必属府君。”   “你惯会耍嘴皮,十天又十天。”   严庄跪倒在地,道:“长安、洛阳已经在昏君的醉生梦死里泡烂了,府君提二十万边军杀来,攻下长安、夺下帝位,轻而易举。十天之内,若不能破东都,请府君杀我!”   “真的?”安禄山狐疑起来,他不太有信心。   张通儒道:“到时昏君的一切都是府君的,请府君想想那娇艳的杨贵妃。”   “哈?”   安禄山乐了一声,答应再等十天。可等他们退了出去,他依旧觉得不安。   过了一会,安庆绪也到了。见到儿子,安禄山的脸色反而阴沉了下来,命人将一封书信递给安庆绪。   那是独孤问俗写给张献诚的信。   张献诚是张守珪的儿子,张守珪则是安禄山的老上司、义父,可见张献诚在叛军中的地位,其人如今任檀州刺史,留在范阳的后方。   信上的内容,则是独孤问俗劝张献诚归降朝廷,大部分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术。但其中有一句,称安禄山身边有极亲密之人已答应杀安禄山以平息叛乱。   看到这里,安庆绪惊得瞳孔一震,吓得抬起头,道:“阿爷,我……”   安禄山眯着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儿子的表情。   他每到长安都会在圣人面前跳着胡旋舞,消除圣人的戒心,这反而让他也变得多疑起来。他是擅于掩藏心迹的高手,也是最疑神疑鬼的猜忌者。   “伱觉得会是谁?”他问道。   安庆绪恐惧不已,道:“阿爷身边……都是可信赖之人,这只怕是他们的反间之计啊!”   此时,安禄山脸上竟透出了圣人的威严。   “想必是薛白的诡计,他就是这般策反了独孤问俗、李史鱼。”安庆绪咽了口水,补充道:“阿爷若是信他,才是真的中计了。”   提到薛白,安禄山心里的不安感更浓了,遂问道:“偃师县拿下来了?”   “是,攻下了。”   “可有异常?”   安庆绪迟滞了一会,道:“没甚异常,就是……城内官民得知消息,都逃了。”   “逃了?能逃到哪去?”   “逃到各地的都有,洛阳、南阳,还有一些人逃到了首阳山。”安庆绪道:“阿爷这般问,是因为高尚?他很在意偃师县。”   安禄山胖手一挥,挥退了安庆绪,想要独自待一会儿。   他没有告诉别人他在想什么。   前几日发生了…一件小事,那是在叛军攻下荥阳之后,荥阳太守崔无诐自刎于破城之战,但战前还派遣了一支兵马守在汜水关,由将领荔非守瑜统领。叛军继续攻破汜水关,进入罂子谷,荔非守瑜竟还在率残部抵抗,其人确实也是少见的勇猛、且箭术高超,在关城失守之后还杀了叛军数百人。   当时安禄山的战车还未进罂子谷,正在观望地势,忽然“嗖”的一声,利箭就钉在了他的战车上,箭支摇动,嗡嗡作响。他当即大怒,下令一定要擒下荔非守瑜,将其千刀万剐,结果,荔非守瑜竟是投入黄河自尽了。   这一战看似平顺,却在安禄山心里埋下了不小的阴影,他甚至没敢从罂子谷通过,而是往南边绕了一段路。   再加上张献诚的来信,以及高尚对偃师县的在意,他有些担心偃师县、首阳山会是下一个罂子谷,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不怕。”安禄山喃喃自语着自我劝慰,“小舅舅你在想什么我全都猜到了,不怕,我绕过去就好。”   之后,他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带着疑惑的语气,诚惶诚恐地问道:“可是圣人啊,你到底在想什么,胡儿可都攻到洛阳了。”   ***   长安,兴庆宫。   杨国忠诚惶诚恐地步入勤政务本楼的大殿,感受着其中肃杀的气氛,小心翼翼地行了礼,不敢去看李隆基那威严的脸。   安禄山叛乱的消息是在叛乱发生后的第七或第八天传到长安的,至今正好过了一个月。   这一個月内,李隆基先是不信,认为是讨厌安禄山的人,比如杨国忠在编造谎言。等到终于确信了叛乱的事实之后,则是勃然大怒,宫中所有人都不曾见过圣人那样可怕的怒火。   杨国忠自知逼反了安禄山,又是叛军清君侧的口号中首先要诛杀的对象,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圣人的怒火倾泄到自己身上,好在圣人没有,说要御驾亲征。   “朕要到洛阳,看看胡儿提二十万大军前来,敢杀朕,还是跪在朕的面前乞求朕饶命!”   年轻时提剑斩杀韦后、太平公主的英明神武之姿再次浮现,如同黄昏时的光芒照在了明镜上,如朝阳一般绚烂。   当时,杨国忠敬畏天子这份霸气,嚅嚅不知所言,可等来等去,却没得到圣人进一步的吩咐。   而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河北诸郡望风而降的消息如雪花一般传来。终于,杨国忠悟了,往宫中递了一道消息,当夜,杨玉环就跪在圣人面前,泪如雨下,请求他不要御驾亲征,说一个杂胡叛乱,怎须劳圣人亲自征战?   最动人的一句话是“三郎怎舍得亲冒矢石,让臣妾牵肠挂肚、寝食不安?”   圣人扶起了她,长叹道:“朕被太真的柔情绊住了啊。”   于是,御驾亲征之议便由此废置了。   朝中有许多官员为此暗骂杨国忠、杨玉环,而杨国忠深感冤枉,其实叛乱一起他就懵了,哪有主张。   很快,圣人任命正好在长安的高仙芝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出兵平叛。   这个任命,早些年薛白就向李林甫提过,一两年前也与杨国忠提过,如今终于是达成了。   可惜,晚了太多太多。   此时此刻,杨国忠站在大殿上回想着过去薛白劝他时的情形,后悔不已,唯恐圣人责他无能。   “王承业的奏折,你如何看?”李隆基忽然问道。   杨国忠愣了愣,惊讶于圣人的语气如此平静。安禄山都要攻到洛阳了,圣人似乎不慌?也没有前阵子那般震怒了?   他不明所以,迅速抬头偷瞥了一眼,但看不出什么来。心思这才回到王承业的奏折上,想起那是为薛白、袁履谦、李光弼、王难得、李晟、独孤问俗、李史鱼等人请功,一并送来的还有李钦凑、高邈的人头,很是振奋了朝臣之心。   “回圣人,可见河北诸郡心向圣人。”   先是溜须拍马地说了几句,杨国忠也说不出更有道理的话,依旧照薛白给他的信上所陈策略说起来。   “安禄山虽然杀到洛阳,但所过之处,纵兵烧杀掳掠,官民怨之。如今王承业、李光弼、薛白等人固井陉,守常山,传檄河北诸郡,叛军早晚必军心大乱,慌乱回师。依臣所见,可如王承业所言,任一皇子为征讨元帅,坚守洛阳,不出旬月,叛乱可定。”   杨国忠是很不希望高仙芝立功的,恨不能以心腹代替其职,可惜高仙芝几次献俘,很得圣人欢心,眼下只好先依薛白之计立功。好在,王承业是举荐的,这战略也是由他献上,一旦平叛,他正是首功。   说实话,献策之后,连他都能感受到薛白的苦心孤诣,已把各方面的功劳都分配好了,创造出了一个还算有利的平叛局势。   然而,李隆基再开口,却是出乎他的意思。   “朕并非问你此事,你可看出王承业奏折中的不对来?”   杨国忠讶然,见有宦官把那奏折再递了过来,连忙接过细看。偏是横看竖看,也没发觉到底有何不对。   “臣愚钝,请圣人恕罪。”   “胡儿叛乱至今不过一个月,须臾之间,河北二十四郡尽数望风而降,无一忠臣,又须臾之间,薛白一传檄,河北便再次归附朝廷,何也?”   “这……”   杨国忠答不上来,他对这些事不了解。   李隆基眼眸泛起猜忌的目光,问道:“倘若要任一皇子为讨贼元帅,你以为谁合适。”   “该是……太子?”   “为何?”   “太子地位最高,且东宫新立,正该让太子历练,若换作其余皇子挂帅,恐致失衡。”   “谁与你说的?”   “无人与臣说过,是臣……”   杨国忠原本想说“自己想的”,话到一半,却是住嘴了。   李隆基也不追问,沉默着。   气氛愈发压抑。   奏对到此时,杨国忠才发现殿内并无几个侍者,连高力士也不在。那么,今日所议,无旁人可听到。他在这一刻恍然大悟,觉得自己隐约捕捉到了圣人的心思。   “臣看,确有些不对。安禄山不过据两镇兵马,实力远不如王师,依常理,河北诸郡官员该不敢附逆,缘何出现让叛军杀到黄河,再重新归附的情况?倒像是,故意放安禄山到洛阳一般?”   带着试探之意说着,杨国忠再次偷瞥过去,发现圣人那隐在黑暗中的头显然轻轻点了点。   看来,这一下说到了圣人真正疑心之处。   “河北望风而降、河南一触即溃、河东仅靠太原坚守,叛军起兵不到一月,直接攻到东都,地方官兵如此狼狈,臣不得不疑惑……”   杨国忠顺着圣意猜测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一桩事,吓得他顿时不敢说了。   “疑惑什么?”李隆基追问道。   “仗打成这样,臣在想,也许,会不会是……”杨国忠迟疑道:“是否有人在利用安禄山,以‘清君侧’的名义逼宫?是否有些人在暗中交构?”   无比熟悉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仿佛是天宝年间一切异动的根本,每次发生了什么,李隆基总能从这两个字上寻找到答案。   “交构?”他缓慢而深沉地问道:“交构什么?”   “交构……东宫?”   好像这不是天宝十二载,大家又回到了天宝五载,杨国忠在脱口而出四个字之后,忘记了那近在咫尺的叛军,找到了他作为宰相的真正职责。   他再次审视王承业的奏折,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些不情愿,找到了一些模棱两可的暗示。   “臣有罪。”杨国忠跪倒在地,道:“臣近来听闻了一桩辛秘之事,因太过荒谬,臣尚在核实,未及禀报圣人。”   “说。”   “臣斗胆,请圣人召见一个证人,杨光翙。”   “杨光翙?他未死?”   “回圣人话,李岘别有用心,私自扣押了他……”   回到了熟悉的权力斗争上,杨国忠已经自信起来。   他早就在疑惑了,安禄山那么一个痴肥无能的废物是如何势不可挡地杀到东都的?   旁人总说是圣人怠政,搜刮民财、挥金如土,以致群奸当道、国事日非、朝政糜烂,使安禄山有了可趁之机……放屁!   庸人们目光浅显,看不到这背后其实是有人在故意操纵。   这一次,杨国忠确实不再受薛白愚弄,他要顺着圣意,把这一切揭露。让世人看看安禄山“清君侧”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阴谋。   “臣杨光翙,拜见圣人,臣冤枉啊!”   随着杨光翙到勤政楼中这一拜,一个个名字被吐露出来。   就好像李林甫办韦坚案、杜有邻案,交构东宫的人必然不会少,王忠嗣、李岘、李光弼、王难得、袁履谦、高仙芝……甚至于高力士、李倓都参与其中。   唯有把这些举足轻重的人物们都串联起来,所有的问题也都豁然开朗了。   分明值得信任的安禄山为何会叛?这些人逼的。   英明神武了一辈子的圣人绝不会错,一切都是有根由的。   “陛下!这些都是臣在石岭关亲眼所见啊!”   杨光翙愈说,愈能感到圣人对他的话十分认同,于是顺着圣意愈说愈起劲。   “还有一事,臣敢确认,薛白之所以如此肆意妄为,乃因他是三庶人案之遗孤,废太子瑛之子……”   “咣!”   李隆基忽然推倒了身前的御案,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震惊。   杯盘摔了一地,咣啷的声响之后,大殿内安静下来,杨光翙自知嘴快了,吓得连呼吸都不敢。   李隆基还维持着那伸手的动作,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当年那孩子的尸体他是亲眼见了的。后来荣王李琬又生了个孩子,他遂把“李倩”之名又赐给了那个新生的孩子,此事就这般过去,十余年来,他从未再去想过。   假的,或是薛白在冒充,或是杨光翙糊涂认错了。   但,高力士如何也会参与?难道高力士也认错了不成?   李隆基努力回想起来,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记得了,不记得在看到那具尸体之前所见到的那个孙子到底长什么样,只记得那孩子是有些让人不喜的,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不够胆大活泼。   后来能长成薛白那样吗?   说来,薛白那一身的才华,到底是遗传自何人?   李隆基猛地一个激灵,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危机感,想到万分之一的可能,杨光翙所说的是真的,那薛白是带着怎样的恨意来到他面前。   而一直以来,他竟没看出一丝一毫的恨意……这是最为可怕的。   “你。”   杨国忠稍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圣人是在唤自己,忙道:“臣在。”   “你去问问李亨,为何要活埋薛白?”   “臣……遵旨。”   “罢了。”下一刻,李隆基却是云淡风轻地一摆手,道:“杨光翙糊涂,朕却不会听信这等荒谬言论。”   话虽如此,他已意识到安禄山叛乱的背后恐怕是一场针对他的逼宫。   真正的危机不是直指洛阳的兵锋,一个流着肮脏血液的杂胡不该威胁到他这样尊贵无双的天子,威胁来自于他的血脉,唯有继承他高贵血脉之人,才能够伤害到他。   ***   东都洛阳。   这座城池分布于洛水的南北,有着穷极壮丽的气象。   它比长安还要富裕,江淮的粮食、琳琅满目的货物,首先是运送到洛阳,才会分散至长安或者其它地方。   对于洛阳城的官员百姓而言,战乱是突如其来的。   仿佛不久前,他们才赏过满城盛开的牡丹花,沉溺于盛世的美妙生活之中。下一刻,洛水之上分明还是万帆齐来,叛军的铁蹄声已经近了。   好在,一代名将高仙芝已抢在叛军兵临城下之前赶至了洛阳城。   他几乎是孤身前来的,在领到了任命的那天,他便策马狂奔,真正马不停蹄地直奔洛阳,赶到时,马匹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胯下的裈布已经完全磨破了,血流不止。   高仙芝是一个性格强势、冷酷之人,不管不顾便开始征兵。   从孤身前来,到征集了八万大军,他只用了短短数日。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之事,但他偏是有破除万难的决心,敢于把刀架在洛阳城中每一个勋贵的脖子上,不论对方祖上立过怎样的功劳,不论他姓李还是姓武,姓王还是姓崔,只要家中有仆役,他便要全部带走。   城中的游侠,城郊的农户,凡十四岁到四十岁的男丁,凡是有提刀之力,直接被他编入军中。   他知道这样的军队是乌合之众,毫无战力。但他哪怕逼他们的身体去阻挡叛军的骑兵,也要缓住叛军的攻势,他相信,用性命能磨砺出一支可堪一战的军队。   只要能守二十天,必然有陇右的边军赶到支援。加上河北诸郡的拨乱反正,局面便会不同。   然而,未等高仙芝准备好,叛军先锋已经到洛阳城外的葵园了。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当即决议亲自领兵迎战田承嗣。   当此大战将起的关头,却有亲兵匆匆赶来。   “将军,有人求见,还送来了这个。”   高仙芝眯眼看去,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千里镜…… 第428章 私兵   偃师县。   迎仙门外的码头上,叛军缴获了大量的船只与粮食货物,把漕工们收编。   热火朝天当中,严庄策马而来,赶到城门前,向守门的士卒问道:“高尚在何处?”   “在城西的丰汇行。”   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主街两边都是商铺,虽闭着门,看招牌却是五花八门,而丰汇行就隐在这繁华街市之中,外面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门面,内里却另有格局,四通八达。   严庄找到高尚之时,高尚正蹲在一个被劈开的木桩前。   “在看什么?眼下军务繁冗,你却还有闲情在这发呆。”   “这是被一刀劈开的。”高尚伸手摸了摸木桩的裂面,起身,指向旁边一个偌大的石锁,道:“你抡它看看。”   严庄力气亦大,走过去握住石锁,用力一提,它竟是纹丝不动。   “阿浩平常也抡石锁,这里竟有人抡的比他还重。”高尚环顾着这院子,“看得出来,有人常在此练武。”   “那又如何?”   “有此勇力之人,我倒是认识一人,名为樊牢。”高尚道:“以前我义兄在此任县尉,与他还打过交道,可惜此人后来归附了薛白。过去几年,樊牢常在县中招募流民,带往首阳山中。偶尔有人看到他来偃师小住,身边都带着十余悍徒,这院中痕迹便是他们留下的。”   严庄有些不耐了,再次问道:“那又如何?”   “巷子后面有个粮铺,也是薛白的产业,账簿都被烧了,但从它在北城门留下的税以及在车马铺的租赁记录来看,他们至少在首阳山上养了一千人。”   “你为何如此在意?十万大军,踏平首阳山易如反掌。”   “田承嗣急着攻洛阳,只留了一队人马堵着首阳山,但山路狭窄,一夫当关,暂时攻不上去。”   “癣疥之疾,办完大事再处置便是。”   “随我来。”   高尚带着严庄绕过小巷,进了一個仓库,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猜猜这里原本是堆放什么物件的?”   严庄不耐地皱皱眉,四下打量,喃喃道:“看路面与门槛,运送的东西很重……”   “铁石。”高尚道:“那边放皮革、牛筋、兽角,这些原料从各地采购来,运往首阳山,是制成盔甲、弓箭、马鞍、皮靴等物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私兵。薛白在首阳山上养了一支私兵,至少有一千人。这还只是我的估算,实际必然多于这个数目。”   严庄摇头道:“那么大的陆浑别业,招募些人手看家护院,正常。若真有一千精锐,田承嗣攻来,如何未遇任何抵抗?”   “这是最可疑之处。”高尚道:“偃师县丞颜春卿,是薛白丈人的堂兄,此人到任偃师以来,年年课考都是中,换了两任县令,皆被他与录事郭涣架空,半点县务都不能插手。这次我们大军杀来,新任的县令裴骥降了,颜春卿、郭涣却带着人逃入首阳山,不仅如此,你看他们带走了多少人。”   严庄一路而来,已经感受到了偃师县的空旷。   他沉吟着,缓缓道:“倒也不足为奇,薛白是最早猜测到府君要举兵之人,只怕是很早就在做准备了。”   “但他在偃师才任职多久?离任了这么多年,依旧对此地有如此强的掌控力。”高尚目露回忆之色,道:“县衙有个捉不良帅,齐丑,以前归附于义兄,此番也逃往首阳山了,带着大部分的差役、吏员。这些人如此令行禁止,如何就轻易放弃了偃师?”   “坚守又能如何?争取两三天,让高仙芝聚集更多的乌合之众,何用?”严庄道:“只能说,他们很清楚洛阳守不住。”   “薛白不会无的放矢。”高尚思忖着,疑惑道:“他甚至没把这些私兵调往常山,为何?”   严庄终于正视了此事,转头望向远处首阳山那隐在天边的轮廊,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眉头微微一蹙,道:“一直没顾得上说,府君没有从偃师过境,而是从伊水以南绕往洛阳了。”   高尚点点头,竟有些放松下来之感,道:“我确实怀疑薛白藏了一支精兵在首阳山,或有突袭府君之意。但若仅凭这点痕迹提醒府君,难免显得怯了。”   当然会显得怯,首先薛白怎么可能提前几年预料到安禄山会途经洛阳、做好准备设伏?且安禄山有十万余兵马,又岂会惧怕区区一支私兵的突袭?   但高尚是叛军之中对薛白最重视之人。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抚着脸上隆起的疤痕,提醒自己,面对薛白多谨慎都不为过。   “可要知道,薛白手里可是有惊雷一般的利器啊。”   “这般说,府君绕过首阳山,还真是有先见之明。”严庄道:“此前过罂子谷时,有唐军守将一箭射中了府君的马车。若换作是那炸药,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哈。”   高尚虽然笑了出来,但他那张可怖的脸还不如不笑。   他这几日对首阳山极在意,此时看来,不论薛白在首阳山留下的是怎样的布置,定是要落空了。   谁又能料到,荔非守瑜阴差阳错的一箭打草惊蛇,坏了薛白蓄谋已久的计划。   “若我所料的不错,等首阳山打探到府君已经绕过偃师了,也许还会支援洛阳城。”   “无妨”,严庄道:“一支私兵、一些投机取巧之物,救不了洛阳。”   ***   次日,洛阳城南,龙门县。   安禄山是冲着“龙门”这个名字来的,他希望自己跃过了龙门,便能成为一条真龙。   虽然他是拜火教的信徒,起兵之初许诺的是“以光明之火焚尽人间罪恶”,但他心里对大唐文化还是有着深深的敬畏。   他眺望着远处的龙门,看不到大禹积石导水的功绩,眼中满是对权力地位的渴望,招过张通儒,问道:“都说鱼跃龙门,可我看我不像鱼,也能跃龙门吗?”   “府君是潜龙……”   “不必你说,我知我像什么。”安禄山拍着肚皮,想着自己卑贱的身世,道:“我便是一头猪,我也要跃过龙门,成为猪龙。”   下了决心,正准备渡河,东边有信马匆匆奔来,递来了高尚、严庄的亲笔信。   安禄山听人念过,摇动胖手,又下令不渡河了,表示龙门晚些跃也无妨。   原来他们的来信上却是说,薛白在首阳山藏了私兵、兼有火器之利,这支兵马很可能已经赶赴洛阳增援了。   安禄山听闻过炸药如惊雷般的威力,心有忌惮,不愿离战场太近。决定把大帐暂设在龙门,方便指挥大军、调度粮草。   “我就说,我就猜到他一心要谋害我!”   想到薛白,安禄山的狂躁症又开始发作了,抢过鞭子就开始抽打身边的人,哪怕是张通儒也挨了他几鞭子。   实在是因为这些年来,薛白简直是处处针对他,早年就阻挡他除王忠嗣,现在甚至号令河北诸郡反叛他,太让人心烦了。   脾气上来,他再次失去信心,对局势也悲观起来。   “信了你们的鬼话,后路被他断了,前路也被他堵了,我要亲自杀回常山把他碎尸万段。”   “府君息怒,朝廷群奸当道,京畿糜烂,洛阳必一击即溃,非人力可阻……”   “取了洛阳,过不去潼关,这局面,我还当得了龙吗?!”   安禄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喜大悲像潮水一般起伏极大,又想到自己卑贱的身世,觉得自己不配跃过龙门。   “报!”   这次,信马是从北面奔来的,远远就以亢奋的声音大喊不已。   “田将军初战告捷,于葵园击败高仙芝!”   “我军初战告捷,高仙芝已退入上东门,田将军乘胜追击!”   高仙芝虽是当世名将,但洛阳只有一群毫无战阵经验的乌合之众,有此结果,早在张通儒的意料之中。   安禄山则感到有些惊喜,薛白在首阳山做了许多筹备,结果自己绕过偃师,这下让其私兵支援洛阳都来不及……   ***   洛阳,南市。   卢杞递出一大袋花椒,从马贩手里接过缰绳。   缰绳的另一头牵着两匹骏马,他利落地跨上其中一匹,驱马往皇城赶去。   他背了一个行囊,里面许多物件都有,唯独没有飞钱。   卢杞不用飞钱有个原由,因他打听到丰汇行背后的东主很有可能是薛白,而他与薛白有过节。他原有一个不错的前途,年纪轻轻就迁任京兆府法曹,奈何在竹纸案中得罪了薛白,只好借着父亲的庇保逃出长安,把自己贬到朔方。因嫌朔方艰苦,称病辞官了。   另外,他很清楚,如今战乱一起,河南马上要落入叛军之手,到时飞钱若还能用才是怪了。   此时的洛阳城已是人心惶惶,听闻叛军杀来,不少官民纷纷收拾家当逃路,而高仙芝入城后开始大征壮丁,闹得混乱无比。   现在城门关了,却有不少勋贵不满,领着部曲要冲开城门,逃往长安。   “卢杞!”   绕过道德坊,卢杞正沿洛水而行,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他一声。   转头一看,却是一群洛阳国子监的生徒们,为首的一人是卢杞的同窗,名叫冯盛。   他不愿理会冯盛,赶马便要走,奈何前方逃难的百姓拥堵,马匹走不快,冯盛大步赶上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卢杞,我等要去助官兵守城,你可愿同往?”   “我去皇城有公办。”卢杞道:“伱们莫挡我。”   “有何公办?可要我等相助?”   “不要,让开!”   卢杞毫不客气,坐在鞍上,抬脚便踹开冯盛。   他二人其实是有过节的,卢杞年少时也在洛阳国子监,一向鄙夷冯盛出身贫寒,有次为了捉弄冯盛,还径直搜了冯盛的背囊,发现除了一块墨什么都没有,遂大加嘲笑。当时冯盛气不过,上前抢过卢杞的背囊,把里面的物件全部抖落出来,结果发现竟有两三百份用于拜会官员的名刺,由此,卢杞在同窗中落了一个“名利奴”的称号。   此时他一动脚,一众生徒便气不过纷纷上前要拉他。   有人便骂道:“名利奴!你身为高官之子,往日里口口声声报效家国,今日逃命便算了,如何还敢打人?”   双方争执起来,混乱之中,生徒们扯下了卢朽的背囊,一应物件于是滚落了出来,都是些金银细软与干粮,逃命用的东西。   冯盛看着,愣了愣,道:“名利奴,你如今成了怕死鬼了!”   年少时的记忆涌上脑海,卢杞也是大怒,骂道:“滚,一群多管闲事的穷酸秀才!”   他着急之下,干脆拿起马鞭向他们挥去。   冲突愈加激烈,卢杞寡不敌众,很快被扯下马来,他连忙大喊道:“我阿爷是留台御史中丞,谁敢欺我?!”   因这一声喊,惊动一队洛阳城中的禁卫,连忙赶过来。   “还真是卢郎君,把那些穷酸书生赶开!快!”   “放开我们,我们要去助官兵守城!”   “卢都宪的郎君你们也敢动?!”   “啖狗肠!国难当头,你们不去保卫百姓,在此给权贵当狗,无怪乎叛军一个月就杀到东都!”   “指斥乘舆,全都拿下……”   上行下效,因朝堂上大家都喜欢用“指斥乘舆”的罪名排除异己,天下各处也是有样学样。哪怕是国子监的生员,落到这样的罪名,也要成为这些禁卫的功劳。   冯盛很快被摁住,不由气得热血上涌,面红耳赤。   “放开我!我虽一介书生,愿杀贼而死,不愿死于名利奴之手!”   “打!”   混乱之中,卢杞回头冷眼看了一眼他的同窗们,重新翻身上马。   在禁卫的护送下,他好不容易奔过天津门,赶到皇城。   洛阳是东都,圣人十余年前还是时不时有来就食,因此保留着一套留守官员,与长安同样的品秩。卢杞的阿爷卢奕如今已迁任留台御史中丞。   卢奕早便让妻子儿女带着官印偷偷去往长安,他则像平日一样继续到皇城御史台。   卢杞随家人出城之后,听闻最新的战报,又转了回来,想要把阿爷带走。   是日,偌大的御史台中空空如也,不见了往日官吏来来回回的情形。   “阿爷?!”   卢杞也不确定卢奕还在不在,脚步匆匆地奔入中院大堂。   迈入堂中,身披红色官袍的卢奕正坐在那翻书。   这情形,与过去每一次卢杞闯了祸回家时一模一样。   “阿爷!”   卢杞大呼一声,直接拜倒。   卢奕从书卷间抬起头,略略皱眉,问道:“何事回来?”   “高仙芝与叛军战于葵园,败了,现退守上东门。洛阳城恐怕守不住,阿爷快随我走吧!”   相比于儿子的着急慌乱,卢奕却显得极为淡定,放下书卷,用四平八稳的语气道:“东都皆是你这样一心名利之人,如何守得住啊?”   他竟还有闲心嘲讽一句。   远处突然传来了大呼。   卢杞回头看了一眼,道:“孩儿来时,见到有勋贵在宣辉门前要出城,此时想必已打开城门。阿爷快走吧,再不走贼就要来了。”   “贼要来了,却还打开城门。”卢奕闭上眼,摇了摇头。   卢杞起身上前,想要强行带走他阿爷。   “你敢?!”卢奕大喝道,“身可杀,节不可夺。你敢毁老夫之忠义,即为不孝!”   “孩儿……”   “滚!”   卢杞犹豫了一会,终于磕了两个头,转身往外奔去。   他奔出皇城,随着人群涌过了已被冲开的城门。   高仙芝确实是下了严令关闭城门,可高仙芝麾下的却不是当年随他奔袭千里的安西军,而是临时招募的洛阳市井小民,这些人平日见了勋贵就两股打颤,又如何敢拦他们?   奔出洛阳城,可以看到满山遍野都是逃难的人们。   危险面前,逃得最慢的是那些连盐都吃不起故而毫无体力的贱民,之后则是那些没有马匹、没有干粮的普通百姓。   卢杞跨着骏马,撞开那些挡路者,很快将许多人都甩在身后。   之后,他隐隐能听到像闷雷一样、上万匹战马同时奔腾的声音,混杂着号角与鼓声。   叛军杀到了。   不知洛阳城还能守几天?   卢杞回头看了一眼,心知往后若是再闯祸,可没有阿爷再给自己兜着了……   ***   十日之后,平原郡。   颜杲卿站在城头上,抬起一柄千里镜向远处的敌营看去,视线里出现了一颗头颅,挂在叛军的将旗下方,摇摇晃晃。   被斩杀的是一个五旬男子,虽死犹一脸正气,想必死前还在慷慨激昂地大骂叛军。   对方是一个名臣,颜杲卿在长安时曾见过他一面,故而认得他是留台御史中丞,卢奕。   与卢奕共同挂在叛军旗杆上的还有另外两颗头颅,颜杲卿不认得。   “城里人听着!”   渐渐地,叛军已推进到了城墙下一箭之地。   “给你们引见这三位唐廷重臣,御史中丞卢奕、洛阳守留李憕、洛阳采访判官蒋清!哈哈哈,你们可知斩杀了这三人,代表着什么?!”   放肆呼声传到了城头上,颜杲卿皱起了眉头,他心里预感到洛阳也许已经失守了,但不敢相信,更愿意相信这是叛军动摇军心的奸计。   他却无法阻止叛军继续说下去。   “告诉你们吧,府君已经攻下了洛阳!你们寄予厚望的所谓名将高仙芝,一败再败了!”   随着这句话,城头上顿时响起了惊呼声,将领士卒们之所以追随颜杲卿归附朝廷,是因为相信国力强盛的大唐能够平定叛乱,但若是国都被攻下来,对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   颜泉明见状,连忙哈哈大笑,喊道:“你等这种哄人的把戏,想骗得了谁?!”   话虽如此,平原郡静塞军士卒们心中的忧虑还是没有被打消……   “洛阳已克!城中将士此时反正不晚,杀颜杲卿者,封官加爵,重重赏赐!”   率领叛军攻城的将领名为段子光。   他奉了安禄山的命令,带着这三颗人头到河北示众,经过魏郡、平阳郡、广平郡都顺利威胁住郡守,成功收服了三郡之地。   但平原郡不同,郡守颜杲卿乃是薛白的姻亲,由此,叛军这边十分警惕,甚至放弃了劝降颜杲卿,动摇了其军心之后便准备攻城。   平原郡治所就在平原县,地势平坦,无险可守,颜杲卿上任时间又短,来不及加固城墙,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收服守军,此时面对叛军的攻势便十分吃力。   才战半日,叛军已第一次有人攻上城头,还是颜泉明亲自领人击退城头上的叛军,才险之又险地守住这一波攻势。   但不多久,远处已是尘烟滚滚,叛军的援军又到了。   如此一来,静塞军更是军心大乱,有将领本就在犹豫是否背叛颜杲卿以求保命,此时终于下了决心。   似乎是命中注定一般,颜杲卿还是陷入了困守孤城的情况。   他自己却是不以性命为忤,依旧镇定地执着千里镜向那面远远而来的旗帜看去。   “是我们的援军!”颜杲卿忽然放下千里镜,喊道:“王师已至!杀敌!”   连颜泉明都有些怀疑他阿爷是在说谎激励士气,然而,他目光远眺,渐渐还是看到了那杆旗帜上书的似乎是“常山太守薛白”字样。   “平叛!”   段子光得知后方的动静时,也以为是支援自己的兵马,然而,等对方冲到了近处,才发现竟是唐军的援兵,且有八千之众。   看旗帜,有常山太守薛白、云中军使王难得、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冲在前方的则是两千骑兵,号角齐响,对叛军发起了无情的进攻。   猝不及防之下,段子光已无法组织起有力防守。   唐军很快便撕开了他的后阵。   见此情形,段子光还想逃,却有一骑猛将快马追上他,一枪将他搠在马下。   随即,伴着风声,他的大旗缓缓倒下,重重砸在地上。   连带着那三颗挂在大旗上的人头也落下。   有人策马上前,拾起了头颅,仔细打量了两眼,带着进入了平原城。   ……   “无咎?真是你!”   颜杲卿大步迎出城门,双手揽住薛白,激动道:“你如何来了?!”   薛白见颜杲卿无恙,却是在心里大舒了一口气。   于他而言,颜杲卿没死,他方才敢于确定自己是在一点点做出改变的。   这份心思薛白却不会宣诸于口,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应道:“听说叛军很快要北归了,我来支援颜太守。”   说话间,他留意到颜杲卿身后的将领们都有些不安,遂回过头,朝他们目光所视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三颗人头。   “假的。”   薛白云淡风轻地便道:“我当过偃师县尉,洛阳官员我都识得,都是假的。安禄山也是走投无路了,一心逃回范阳,用这种小伎俩。” 第429章 明堂   “我认得东都留守李憕,知道那人头是真的。”   贺兰进明憋了半天,等入夜到了住处了,掩上门当即便与贺兰至嘉讨论起今日所见之事。   “我看颜杲卿的眼神,卢奕的头颅也该是真的。难道,洛阳城被叛军攻破了?”   这虽是一个疑问句,但兄弟二人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进而对朝廷的敬畏也有了一丝动摇。   安静了片刻之后,贺兰进明忽然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自语道:“还有潼关,叛军绝不可能攻破潼关。”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薛白一直在骗人,局面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好。”贺兰至嘉道:“且看吧,他早晚瞒不住。”   贺兰进明原本皱着眉忧愁国事,听他如此说,把心思转到怪罪薛白这件事上,心理负担顿时就小了很多。   “各个郡守都是冒着风险在效忠社稷,全都听一个年轻人的命令,倘若他估错了局势,我等丢了性命无妨,只怕误了大局啊。”   “一开始便是他们杨党逼反了安禄山……”   有了这样的抱怨,贺兰兄弟对薛白就很难做到同心协力,难免就带着些抗拒排挤、看笑话的心态。   次日,眼看薛白站在城头认认真真与颜杲卿商议守城的具体事项,他们冷眼旁观,想的是“竖子真当自己是讨贼盟主了,何德何能?也就是颜杲卿为攀附贵妃,肯腆着老脸听一年轻人胡乱指挥”,待看到薛白鼓励士卒,他们想的是“竖子又在装模作样,早晚要众叛亲离”。   有时他们会想到平原城被攻破、薛白一败涂地,此事带给他们的快感,竟超过了对叛军的恐惧。   他们希望更多的将士能够看破薛白的虚伪、无能,清醒过来,推贺兰进明为盟主,号令河北。   终于,不等平原城修缮好防事,伴随着漫天尘烟,大股的叛军由远及近,向平原城推进、包围过来。   那动静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很嘈杂,而且一直没有停下来,就像是把千军万马装在一个盒子里罩在耳边。   “报,东面有叛军杀来!”   “北面有叛军!”   贺兰进明连忙在城头上策马奔行,赶到了城墙的东北角,放眼望去,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叛军的兵力比他预想中要多得太多,他原本还想着最后若是不敌,可退出平原城,眼下却是四面合围,连退路都被封锁了。   “来的是何人?”   贺兰进明赶马到了城西南,发现叛军主将的大旗已经很近了。   那旗帜正在风中翻卷,他努力瞪大了眼看了一会,终于看清那是個大大的“史”字。   “史……来的不会是史思明吧?”   贺兰进明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揉了揉眼。   他作为北海太守,对安禄山、史思明都有一些了解。认为安禄山的才能更多的表现在“欺骗”二字上,早年间讨了张守圭的欢心,后来讨了圣人的欢心,也常常能把各个部落首领哄得团团转。可若论行军打仗,史思明是个比安禄山更可怕的人。   只看史思明年轻时的一件小事便知其人之才干,他曾路过奚人的地盘被擒获,于是扮成了大唐的使者,并凭气度让奚王相信了他,之后甚至带着奚人的一个名将去朝拜天子,到了平卢之后,将对方连同三百奚人精锐当成俘虏献了上去,不仅保全了性命,还由此立了功劳。   眼看着是这样一个叛军大将率大军杀到眼前,贺兰进明连忙赶到薛白面前,问道:“你可料到了这情形?朝廷真能有援军吗?!”   这次薛白没有怪贺兰进明动摇军心,因为此时惊慌失措的远不止贺兰进明一个,平原郡的将领们乃被颜杲卿临时说服归附朝廷的,决心本就不够坚定。   史思明仅仅亮出一个姓氏,守军已是军心动摇。   但,薛白脸上竟是流露出喜色,抬手一指,朗声道:“看到了吗?叛军要逃回范阳了!”   贺兰进明一愣,若非亲眼确认过洛阳留守李憕的人头,差点就要信了薛白的。   “叛军粮道被断,加上在洛阳遇到了高仙芝的大军,进退无路,安禄山已别无他法,唯有转回范阳以自固。”薛白高声道:“偏偏我等封锁了叛军北归的道路,故而他们心急如焚,先是以假人头威慑,意图骗开城门,如今连大将也派出来了,我等只须闭门坚守,则叛军自溃,到时人人有功,封妻荫子,厚赏自不待言!”   ……   这是史思明大军围城的第一夜,平原将士们的士气暂时还算稳得住。   到了后半夜,薛白下了城头,没遇到颜杲卿,便往衙署走去,入内,颜泉明迎了出来,低声道:“阿爷在后院。”   “怎么?”   “无咎看了便知。”   薛白遂悄然随颜泉明过去,到了一看,堂内只点着寥寥几根烛火,光线昏暗,颜杲卿正坐在烛光前,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身旁摆放着成堆的稻草。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薛白上前,见到颜杲卿正在把茅草一根根缠绕着。   “丈人这是?”   颜杲卿指了指面前的三个匣子,道:“给他们扎一个身躯。”   那匣子里放的是李憕、卢奕、蒋清的头颅,此事倘若传出去,士卒们便要知道这三人是真的死了。   不等薛白开口,颜杲卿又补充道:“放心,老夫没有假手于人,此事绝无旁人会知晓,悄悄地做。”   “何苦呢?”   “洛阳这么快失守,不用看也知,满城官员弃城而逃者必不在少数,屈身事贼者更是不知凡几。国危而秉忠持节者,几人?我不得已,否认了他们,连一块墓碑也不敢为他们竖,草草一葬,心中何等愧疚?唯有亲手为他们扎个全尸。”   大敌当前,薛白忙碌得厉害,但还是道:“我帮把手吧。”   说罢,他也坐了下来,帮着扎好一个茅草身躯,拿起针线,对着烛光穿孔。   “洛阳丢了,加上史思明兵临城下,你的计划怕是已经败了吧?”颜杲卿问道。   光线太暗,线不好穿,薛白把线头放在嘴里抿湿,继续穿过针眼,嘴里道:“我在从偃师到洛阳的路上安排了一场伏击,就在离白马寺不远的官道边,叛军的必经之地。本想着能阻一阻叛军攻打洛阳,争取时间,如今看起来该是不太顺。”   穿好了针线,他打开一个木匣,捧出卢奕的头颅,卢奕的一双眼显得十分的明亮,那被缚之后怒叱叛贼的神情还栩栩如生,他伸手一拂,想让卢奕闭眼,但那眼皮很快又睁开了。   薛白遂开始缝,仔细地把头颅与草人缝在一起。   “得益于这些年的准备,我这支私兵应该不算弱,吸引了许多陇右、剑南的老卒,带着流民操练,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装备也精良。也许是因为没有良将指挥,也许出了别的问题。但我不得不承认,洛阳失守的时间比我预想中快得太多了。回答方才丈人的问题,第一个计划确实是败了。”   颜杲卿问道:“那你为何还来?何不退入土门关?”   “第一个计划败了,还有其它好几个计划嘛。”薛白道,“而且,必然是要来支援你的。”   他不想让颜杲卿陷入孤立无援的局面,这似乎快成了一种奇怪的执念,因此,甚至有些享受此时与颜杲卿并肩坐在一起缝尸体的时光。   “还有何计划?”   “比如,独孤问俗、李史鱼联络了安禄山留在后方的官员,有了几个不错的回应,范阳留军贾循、平卢军将刘客奴,都遣人来联络,表示愿意率范阳、渔阳归顺。”   如此大事,薛白竟是以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同时缝好了人头,给针钱打了个结,给卢奕整理了头发。   颜杲卿听了有些激动,道:“如此,叛乱或可早日平定?”   “他们要归附,能争取到多少人还不好说,关键得看朝廷能不能重塑威望。”薛白道:“好比我们在平原面对的情形,朝廷但凡争一口气,我们的军心士气便会大有不同。”   说着,他捧出了洛阳留守李憕的头颅,放在颜杲卿面前,让他感受李憕的愤怒与不甘。   “唉。”   薛白重新穿针引钱,没能一下穿过去,遂略有些烦躁地道了一句。   “故而早便说圣人昏庸不可救药了,这种皇帝不换掉,叛乱怎么能平定?”   颜杲卿停下手中的动作,体会着指斥乘舆带来的新奇之感。   也就是被敌军围在孤城中,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才没有就此说薛白什么。   “丈人现在不信,但早晚会明白,天下得换一个新君才有指望。”   ***   安禄山自己都没想到能那么快就攻下洛阳城。   带着犹疑,等田承嗣攻破洛阳的十余日之后,他才终于进入城中。此时高仙芝已经奔往陕郡,洛阳城中所有抵抗的势力已经几乎被清除了。   至于投降的官员们早已被押到龙门拜见过安禄山了,此次则在车驾前方引路。   “达奚珣。”   一名绿袍官员回过头,竟还真是曾经的吏部侍郎达奚珣。但已完全没了当年的官威官仪,沧桑了许多,神情中透着落寞。   安禄山大乐,胖手一招,让人把他招到了车驾边。两人以前都在李林甫门下,颇为熟识,安禄山每次入京还给达奚珣送礼哩。   “还真是你?怎穿着这绿袍子?”   “拜见府君。”达奚珣不忘先行一礼,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来,道:“回府君话,我早些年被贬官了,先是被贬为鲜州别驾,打点关系,散尽家财,好不容易才调回洛阳。”   安禄山来了兴趣,问道:“怎被贬官的?快快说来。”   “是因骊山的刺驾案……”   达奚珣苦着脸述说了他当年的冤屈,他因那件事死了个儿子、自己也被贬官,确实是很惨的。安禄山听罢,却是眨了眨小眼睛,问道:“那这么说来,你是被薛白害的?”   “正是。”   彼此原先关系就不错,因此事,安禄山心理上与达奚珣又更近了一层,感慨道:“当年十郎就总夸你的才能,我记得那时好多公务就是你在做?”   “回府君,是,下官是个劳碌命。”   安禄山大笑,一指达奚珣身上的绿色官袍,问道:“伱可愿将这绿袍换成紫袍?”   达奚珣惊喜不已,连忙拜倒谢恩。   队伍进了洛阳城,虽已被叛军洗劫了一遍,但东都的繁华还是让人咂舌。   安禄山的车驾穿过南城,直接过桥,往紫微宫而去。   做这决定之前,张通儒倒是提议让他先去看看含嘉仓,因天下粮食聚集于含嘉仓,田承嗣拿下洛阳之后,哪怕纵兵劫掠,却也不敢动含嘉仓,而是派重兵把守着,等安禄山亲自清点。   当然,此事不急,如今叛军诸事繁冗,暂时还不缺粮食,可慢慢来。   行了一段,前方宫城在望。   “这洛阳宫城我还没来过,长安宫城倒是常去。”安禄山远眺着前方,目露憧憬,说话却还带着些土气,“长安宫城居中,洛阳宫城怎缩在西北一角?”   这问题叛军将领们回答不出来,达奚珣连忙道:“这紫微宫乃是隋时宇文恺修建,因洛阳地势西高东低,西北隅乃全城之最高处,宫城选址于此,可高屋建瓴,俯瞰洛阳。”   “哈哈哈,原来如此。”   安禄山大笑着,忽然支起肥胖的身体,想在马车上坐起来。   他最近脚疼得厉害,此时连脚疼都忘了,眼睛像绿豆一般瞪大,紧紧盯住了前方的应天门。   “走中间。”   宫城久闭的正门难得大开了一次,中间的御道宽阔,气派非凡,那是唯有圣人可以走的道路,臣子则只能行在两边,天然就是低圣人一等。   这一刻,安禄山忘掉了他所谓“清君侧”的名义,毫不掩饰他的野心。   虽然他常常觉得自己做不到,常常因为畏惧圣人而打退堂鼓,但现在所有风险都没有了,他心里满是对权力地位的贪婪。   过去,总有人骂他“杂胡”,他很介意,所以会在哥舒翰说“狐向窟嗥不祥”时大发雷霆。   他分明拼死拼活从卑贱的杂胡混成了两镇节度使、东平郡王,但还是有很多人瞧不起他,以他的身世来嘲讽他。他很想看看,若他当了皇帝,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马车驰过御道,其实也就那样,既不会飞起来,地上精美的石刻安禄山也欣赏不来。   可当他侧头看去,见所有的臣子都老老实实从两边的侧门入内,无一人敢逾矩,包括达奚珣这种官位曾经高于他的人也是恭恭敬敬。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与他们划分成了两种人,天子与臣子的区别就像神与人一样大。   前方遇到了螭陛,达奚珣连唤宫人去把御辇抬过来,还贴心地安排了两倍的力士。   这些力士都是净过身的宦官,个个人高马大,体形比李猪儿要大一倍,抬着安禄山却还是累得直喘气。   “那是什么?!”   安禄山终于抬头,盯着眼前高高的圆顶建筑,不肯再移开眼睛。   其实他远远就望到它了,初时还以为是邙山上的一个亭子,此时近看顿时就被它的美丽壮观迷住了。   “回王上,那是明堂。”   达奚珣小心翼翼地上了旁边的台阶,趋步到安禄山近前,继续为他介绍。   “垂拱三年春,武后拆除了乾元殿,在此建明堂,历时近两年方成,号‘万象神宫’,后因薛怀义纵火被毁了一次,次年重建,号‘通天宫’。王上请看,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其中只用了一根都柱……”   “一根柱子,顶这么高?!”安禄山惊叹道。   “正是。”达奚珣抚着长须,感慨不已,又道:“王上可看到顶部的火珠?那原本是一只金凤,所谓‘铁凤入云,金龙隐雾’,寓为武后称帝,如今……”   “火珠好哇!”安禄山激动不已,想说些什么,奈何文才不足,只好再重复道:“火珠好!又是火,又是猪。”   关于明堂,达奚珣有太多可以说的,从结构布局到彩绘装饰,每个细节都有着太多巧思。   安禄山听不懂这些,但却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它的好来,赞叹道:“神了!则天皇帝可比圣人还要有气魄!”   这一刻,他对武则天升起了一股敬畏与向往。   他凝视着这座雄伟的洛阳宫城,一个念头开始在心里越来越强烈。   走进明堂,内里巨大而开阔,一张御榻摆在了最为醒目的位置。   安禄山一见它就直着眼,毫无避讳地让力士们把他搬到御榻上,发现它完全足够容纳他肥胖的身躯,可见皇帝的位子是最适合他的,别的位置都坐不下。   其实他近来深受病痛折磨,这次被逼着举兵造反,也是想着既然病痛,不如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没想到如此顺利,若是再当一把皇帝,那就更值了。   于是,他扭着屁股,便不打算再起来。   大家都看明白了安禄山想要称帝的心思,都是追随他造反之人,当然都不会反对。不少人都想要劝进,只不知时机如何,纷纷看向张通儒。   张通儒思忖着眼下田承嗣正在追击高仙芝,担心眼下称帝会耽误战事,犹豫间,达奚珣已抢先开口了。   “今圣人昏庸,宠信奸佞,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王上班师振旅,伐罪吊人,功在天下,臣请东平郡王顾念黎元,重振纲纪……”   殿内,一众怂恿安禄山造反之人见最后关头被达奚珣这个俘虏抢了先,顿时心生不满,但此时总不能反对,只好纷纷劝进。   往日暴躁的安禄山难得喜得搓了搓手,但哪怕是他,也知劝进这种事不能第一次就答应下来,遂故作为难。   “是否有人不服我当皇帝?”   达奚珣道:“王上刚进洛阳,恐人心尚未安稳。不如,由臣召集些洛阳的耆老、僧道,听听他们的心声,王上以为如何?”   安禄山先是哈哈大笑,之后收敛笑容,学着李隆基的样子,道:“允了。”   就在次日,一众耆老僧道便由达奚珣引入宫中。   为首的是一个气质极为出众的道士,极有傲气,见了安禄山也不行礼,一双丹凤眼颇为无礼地打量了安禄山两眼,却是摇了摇头。   “道长为何摇头?”   “东平郡王有疾在身,暂不宜称帝。”   安禄山又不满又惊讶,试探了两句,没想到那道士竟是将他身上的病症说得一清二楚。   他难免惊疑不定,带着些希冀之情问道:“道长可有法医我?”   话虽如此,这道士若真开了药,他也是不会轻易吃的。   却见那道士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方巾,看了一眼,道:“拿错了。”   接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一挥,那方巾竟变成了一个布袋,殿中众人不由纷纷惊呼。   “此为兴阳袋,东平郡王系于胯下,两日知效用。”   “我代阿爷一试可否?”安庆绪当即出列。   老道微微点头,闭目不答,算是允了。   达奚珣又问道:“那称制之事?”   “待贫道算个时辰。”老道转身,仰头,眯眼看向明堂。   高高的明堂下,他们每一个人都显得那样渺小…… 第430章 选择   时至七月,天气愈发炎热。   平原城被包围了一个月之后,粮食与物资愈发短缺。   薛白隔了许多天才偶然间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见到的是个胡子邋遢、满脸血污、目露凶光的男人,他回头看了一眼,未见到旁人,方意识到那就是自己。   他并没有卢奕那种临死前还拾掇得一丝不苟的优雅,城外的水源已经被切断了,只靠着城中的井来饮水,没人会打水洗脸。薛白终于失去那种养尊处优的身体记忆,开始习惯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生存。   天蒙蒙亮,他走出住处,沿着夯土路走向城头,举起望筒往史思明的营地望去。看到有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散在营地外围,低着头,在地上找吃的。   或是运送辎重时漏出来的米粟,或是马匹嚼剩的草料,叛军对于养马非常舍得下本钱,草料里有不少豆类、高粱,甚至还有一些盐,而困在平原城内的士卒都已经无法得到足够多的盐了。   城外的难民从泥土里一粒一粒地拾着粮食,迫不及待地便往嘴里塞着。忽然,有箭矢“嗖”地向他们射来,一小队骑兵从营地中出来,射箭驱赶。   难民们累得跑不快了,踉跄地往两旁的树林里避去,在留下几具尸体之后,营地前静下来。   薛白还在眺望,过了一会,看到有难民又出来,艰难把地上的尸体拖进了树林,之后,一道炊烟从林子里升起。   号角声起,叛乱大营前的拒鹿角被搬开,一队队叛军往平原城开进,开始了新一天的攻城战。   他们并不是一股脑地冲到城下架云梯往上攀,而是架着盾车在城下挖掘。   史思明不是要通过地道杀入城中,而是要挖空城墙下的地基。他甚至贴心地让士卒用木头支撑着挖出的地洞,直到挖到城墙下了,放火把木头支架一烧,城墙便要坍塌下来。   守军只好努力拆掉城中的屋舍,抛射石土砸叛军、地洞的入口。   前几天的夜里,王难得甚至偷偷率军出城,把地洞填上,填到一半,遭遇了叛军的攻击,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之后险之又险地撤回了城内。   叛军也会用投石机对平原城抛射石块,或寻找守军兵力不足的城墙段对城内射火箭。   总之,他们用尽一切消耗守军体力、意志的办法,笃定城墙或守军一定会有崩溃的一天。   薛白能做的就是鼓舞士气,然后带着士卒们对城墙进行修补,这过程太像抗洪救灾了,使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父亲追着被洪水卷走的猪的画面了。   “薛太守。”   薛白回过头,见是静塞军中一个校尉,名叫范冬馥。他特意记了很多将士的名字,虽然其中一部分人没多久就死掉了。   “范校尉,何事?”   “方才贺兰太守与将军私下谈了话,末将随着李将军听到了一些。”范冬馥压低了些声音。   这里的“李将军”指的是颜杲卿临时任命的静塞军使李择交。   薛白面不改色,拍了拍他的肩,拉着他走下石阶,到了无人处,问道:“具体的呢?”   “李将军其实知道叛军攻下了洛阳城,只是没告诉士卒们,问题是,贺兰太守说叛军得了洛阳就是得了含嘉仓,那就根本不缺粮食,我们切断叛军的粮道已经毫无意义了。”   “不会毫无意义,即使有了含嘉仓,他们的根基还是在范阳。”薛白首先宽慰了范冬馥,让他不必担心,方才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范冬馥很崇拜他这种沉稳亲切的态度,低声道:“贺兰进明说相信薛太守坚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请李将军随他一起突围。”   “往哪突围?”   “常山,他说薛太守你早知河北守不住,把家小都偷偷送到了太原。”   薛白当时到太原见李光弼,顺带着便把李腾空、李季兰安顿好。不知如何传到贺兰进明耳里,便成了其编排他的理由。   范冬馥加重了些语气,有些不忿地道:“太守要小心,贺兰进明趁现在军心不稳,夺了你的权……”   正此时,远远看到李择交往这边走来,范冬馥连忙闭嘴、走开。   “一!二!”   城头上的士卒们喊着号子,卖力地抛射着土石。   在这样的背景声中,薛白与李择交登上了城楼高处。   “贺兰进明言下之意,突围之后,利用颜太守与薛太守吸引史思明的追击,他与我则领兵抛下你们。”   “李将军为何会告诉我这些?”   “薛太守可知我的名字?”   “择交?”   “不错。”李择交道:“我阿爷总说,人生在世,择友乃第一要义,所谓‘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贺兰进明貌似高雅,实则傲慢好妒,自私自利,不可交。”   薛白道:“近来忙,无暇与李将军增进了解,你信得过我。”   李择交道:“何必赘言?眼神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   他自诩人如其名,是个很懂得选择朋友的人,能看到薛白眼神里平等待人的真诚。   ***   傍晚。   一名仆妇连续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倒在厨房的大釜里点柴烧热了,端到贺兰进明屋中。   洗漱之后,贺兰进明整理着胡须,与贺兰至嘉走到院子中纳凉,仰头听着远处的动静,喃喃道:“叛军今日还不鸣金,真不知这城何时就要被攻破了。”   贺兰至嘉道:“只怕不等城破,便要有将士献了我们的脑袋投降史思明。”   “我们能在史思明的攻势下坚守这么久,我是不曾预料到的。”   “那是他根本不着急,未尽全力攻城。”   “今日我与李择交谈过了。”贺兰进明压低了声音说起正事,“他答应我会劝颜杲卿、薛白突围,到时,他会随我到常山。”   “太好了。”   贺兰至嘉对李择交的反应并无怀疑,他兄长一直以来就是個极富魅力的人,最擅于说服别人追随他。   这次,他们之所以选择与薛白一起支援平原郡,是因为当时局面向好,本以为是个立功的机会,没想到最后却是身陷重围。   可若是能突围出去,尤其是把薛白、颜杲卿甩掉再回到常山郡,那放眼整个河北,贺兰进明就会是功劳最高、威望最显著的一人。   有一件事很奇怪,这次薛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原本以为朝廷会封赏一个河北招讨使之类的官职,但如今竟还没等到朝廷的封赏,不知是为何耽误了。等贺兰进明到了常山,也许正好可补上这个阙。   “问题是,能劝动薛白突围吗?”贺兰至嘉沉吟道:“他若不答应,有王难得在,阿兄怕是做不了主。”   “眼下这局面,真以为薛白还能够撑得住吗?李择交只需告诉薛白,静塞军已经士气低迷、怨声四起,快要弹压不住了。”   正在此时,远远地,叛军的鸣金声终于响了,贺兰进明松了一口气,庆幸安全度过了今日。他并不想再次附逆,很害怕在他的举措起到作用之前平原城就被攻破了。   是夜,又轮到王难得带着云中军值守,贺兰进明下令让北海军早早休整。他麾下将士需要等到突围时再卖力杀敌,眼下还是该补充体力,避免伤亡。   当然,营防还是得做好的,守夜的士卒听到夜里城墙那边闹了一阵动静,似乎是叛军偷袭了一次。   ……   次日一大早,又有难民跑到叛军的营地附近寻找吃的,他们明知这可能让他们丢掉性命,可若找不到吃的,他们必然丢掉性命。   贺兰进明则在竹圃下用热水泡开了硬梆梆的饼,饮尽了他酒囊里最后的一滴酒。   他已有四十九日不曾听过丝竹之声,觉得自己变得俗不可耐,为此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在叛军进攻之前,颜杲卿派人来邀他去商议战事。贺兰进明猜测很可能是李择交的劝说起作用了,但也保持着警惕,遂点了一队心腹亲兵随他前往。   好在没有剑拔弩张、自相残杀,颜杲卿与薛白果然答应了要突围,但薛白的理由,却是让贺兰进明惊讶于他脸皮之厚。   “好消息。”   薛白等将领们来齐,走到地图前,开口道:“昨夜有常山郡的信使冒死突围到城下递消息。”   贺兰进明扫视了堂中一眼,并没有看到那信使。   薛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道:“这位壮士中了叛军三支箭,已经晕了过去,正在救治,但他成功将消息送到了。”   说着,他拿起佩剑,在地图上“哒”地一点,点中了范阳的位置。   “我们已策反了叛军的范阳留守贾循,此人是京兆府人氏,曾在剑南击败吐蕃军,亦曾在平原郡营田,文武双全,后为张守珪麾下将领。十天前,他已据幽州、举义旗,归顺朝廷并传檄范阳各地!”   一封檄文被传递给诸将,上面是贾循的慷慨陈词,还有范阳留守的印章。   诸将皆感惊喜。   薛白沉得住气,除了颜杲卿,事先并未与旁人提过此事,以免走漏了风声。等到现在事成了才说,对于士气的提升便是巨大的。   “不仅如此,我们还策反了平卢将领刘客奴,他现已诛杀了安禄山任命的平卢节度留后吕知诲,据渔阳而响应贾循。另外,还有安东将领王玄志,亦举旗与刘客奴遥相援助!”   “好!”   军中已有急性子的将领拍掌大喊道:“端了安禄山的老巢,看他还拿什么作乱!”   “朝廷这么快就收复了范阳?”   “平原之围很快也要解了吧?”   这一片议论声中,自然也有一部分人不信,一部分人半信半疑。   贺兰进明完全不信,在他想来,安禄山经营范阳这么久,根基深厚,人心所向,故而一旦起兵,三十余日即攻破洛阳,所向披靡,这种情况之下,怎么可能会出现后院失火的情况?根本不合常理!   而且,薛白一向是爱撒谎的,为了骗士卒们洛阳没丢,否认了李憕、卢奕、蒋清之死,把忠节义士的头颅随意埋入乱葬岗,后人无法祭奠。一个如此言而无信之人,以如此突如其来的方式,宣布如此重大的消息,必然是假的。   “出于谨慎,此事一点预兆都没有,是否可能……”   “要何种预兆?倘若贾循、刘客奴等人效忠朝廷之心为安禄山所察觉,如何还能有今日之义举?!”   薛白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喝止了旁人的质疑,马上进入了下一个议程。   “想必此时,甚至更早一些,史思明已经得到了消息,如此一来,他必然要尽快赶回范阳,这也是我们突围的机会,到常山集中兵力。”   这般激励了军心,薛白才肯提起了突围一事,他把原本分为许多天慢慢吃的军粮、盐正常供应给士卒,让士卒们吃饱。   贺兰进明则根本不相信薛白这一套,认为局势必然没有这般可喜。他当即找到李择交商议,认为突围之后一定得分头行进,抛下薛白、颜杲卿,以牵制史思明的主力。   李择交遂问道:“贺兰太守若不信,何不再去与薛太守确认?”   “有何用?再多听他一番花言巧语,我便认他了吗?”   然而,城头忽然响起了欢呼声。   贺兰进明一愣,连忙赶到城头,定睛一看,极远处,竟还真看到有一部分叛军正在向北面而去。   “竟然。”   他喃喃一声,心里百般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薛白说的是真的。   虽然贾循拨乱反正之事明显不合常理,可细思之下,贺兰进明还是想清楚了缘由。   这大唐,朝廷糜烂是真、京畿空虚是真,但天下各地有许许多多官员们依旧心属大唐也是真。   如此盛世,怎会没有人想保护它?   ***   与此同时,薛白与颜杲卿正对坐在城楼中,听着城头上的欢呼。   “可惜贾循、刘客奴等人心向大唐,局势却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颜杲卿脸色的喜色一凝,问道:“何意。”   “丈人请看吧。”   薛白拿出一封沾着血的书信,递了过去。   颜杲卿连忙打开,迅速扫了几眼,长叹道:“大好局势,一落千丈。枉费了贾循一腔热血啊。”   这信是与贾循的檄文一并从常山郡寄来的。   袁履谦是先收到了檄文,正高兴,给薛白写了一封报喜信,还没来得及寄出,新的消息就已经到了。原来,贾循原本已与范阳副留守向润客说好了要归顺朝廷,向润客是因为见河北诸郡倒向朝廷,方才答应了此事。然而就在他们举事的当日,安禄山攻下东都洛阳的消息也传回了幽州,向润客遂杀了贾循,重归叛军。   “倘若,洛阳再多守半个月,叛乱可就平了!”颜杲卿无不遗憾道。   “我还是那句话。”薛白道:“忠臣做再多对的事,抵消不了昏君做一件错的事。”   他显得有些疲惫,往后倚在墙上,揉了揉眼。   “为了阻止这场叛乱,我做了很多,可全都是无用功。大乱的根源在田制、税制,要改制很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人老迈,不愿操这份心,那不管是宇文融、李林甫都做不到。说一个最基础的事,圣人连‘勤俭’都不肯听,勤俭是以身作则、是改制整顿的开始,不开始,我们这些忠臣一天到晚在枝节处吵吵嚷嚷,触不到根本,有何用?”   围城以来,颜杲卿已经听习惯了这些指斥乘舆的话,闻言很平静,只是叹道:“眼下这时节,抱怨还有何用?倒不如说些实际的。”   “好,我这里还有两封信,是昨夜的信使从常山郡一并带过来的。”   那两封信函的用纸并不一样,其中一封是贴在布帛上的雪白滕纸,薛白先将它递了过去。   “这是朝廷给贺兰进明的密旨,丈人先看这份吧。”   颜杲卿接过,只见上面有象征绝密的封条,上说“贺兰进明亲启”,一经撕毁,就不可能再复原。他愣了愣,看向薛白。   “这?”   “我拆的。”薛白道,“还有个信筒,丢掉了。”   颜杲卿打开一看,脸色又是一变。   这密旨上竟是任命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并命他擒下薛白,押往长安。   “旨意是真的?!”   “不错。”薛白道:“幸而袁履谦未拆,而是遣人送到平原郡来。也幸而昨夜王难得交给了我,而不是贺兰进明。”   “可为何?”   “圣人昏聩。”薛白道:“丈人信吗?不把能臣杀尽、不等叛乱把皇位掀翻,圣人是不会醒悟、罢手的。”   颜杲卿依旧不相信,抖着手里的密旨,喃喃道:“可这是为何?你守住了土门关、救援常山郡、号召河北诸郡。为何功臣不赏,反遭猜疑?”   “我是太子的人,圣人怀疑之所以叛军声焰浩大,是太子在为叛军虚张声势……”   “胡闹!”   颜杲卿猛地拍了桌案,因愤怒而脸色涨红,也不知是在骂薛白还是骂圣人。   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阳光从小小的箭窗透进来,照在薛白的脸上,他没有回避,在阳光中直视着颜杲卿。   “我在常山郡,攻可号召河北诸郡、截断叛军;退可返回太原,回京勤王。可我率部到了平原,因为我确实没想到局势会如此迅速地恶化,但我知道原因了,也因此有一个计划。”   “什么?”   “之前说过,我在首阳山有一支私兵。”薛白道:“他们本该伏击叛军,助高仙芝守住洛阳。也许,洛阳多坚守半个月,一切都有可能不同,也许吧……总之一开始是这么计划的,守洛阳、据河北、策反范阳。但洛阳失守了,我的私兵也没动作,丈人可知为何?”   “为何?”   薛白递出了他昨夜收到的第三封信。   这是从首阳山递到常山,又从常山再递到他到手中的,辗转了许多路途。   颜杲卿拆开看去,同时,薛白也说出了答案。   “高仙芝之所以弃守洛阳,因为他发现……含嘉仓里的粮食不见了。”   “怎么可能?”   颜杲卿死死盯着手中的信,无法置信。   但信纸上关于此事的内容非常简短,唯有“入城见仙芝,言大仓空,洛阳不可守,兼禄山未过偃师,故未设伏”一句。   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更多,末了,抚须喃喃道:“据老夫所知,天宝八载,天下储粮一千二百万石,含嘉仓占五百八十三万石,如此大仓,怎么可能无粮?不可能的。”   薛白道:“那我便不知了,也许是高仙芝没有信心守住洛阳,找了个借口。”   颜杲卿问道:“你方才说,由此有一个计划?”   “不错。”   薛白怀里像是有个信箱,又掏出一张小地图,在桌上铺开。   这地图虽小,画的地域却很广,包含了整个大唐各道。   “眼下洛阳丢了,潼关危急。河北这边,史明思回师,叛军声焰大振。朝廷既不派兵到河东支援,还要擒我回长安。既如此,我们突围回常山郡,率河北义军穿过井陉,经河东到关中勤王,如何?”   “何谓勤王?”   “拥立太子,请圣人退位。”   颜杲卿倏然变色,盯着薛白,摇头道:“绝不可为!”   还是时机不到。   薛白遂道:“那第二个计划。”   他抬手指了指地图,又道:“假设,含嘉仓里真没有足够多的粮食。我们要尽快平叛,要做的还是绝断叛军粮道。但河南打成这个样子,东都留守已死,高仙芝已退守潼关,叛军要粮食已经有了别的路子。”   “江淮。”   “不错。”薛白道:“圣人昏庸,朝廷惊慌无措,眼下必然顾不到江淮,甚至连含嘉仓有没有粮食都搞不清楚。那一旦让叛军南下,取江淮粮食,则叛乱绵延无期。”   颜杲卿当即明白过来,道:“我们突围南下,守运河重镇。”   他目光落在地图上,很快指了指一个地方。   “不错,但还不止如此。”   薛白点了点地图上颜杲卿方才所指的位置,继续道:“我们领兵去这里,首先保证粮草充足,而若有机会,未必不能奇袭东都。叛军虽众,但主力攻潼关,加上史思明北返,洛阳反而空虚,加之我在首阳山还有布置。”   颜杲卿点头道:“可,但如何突围?我猜史思明看似退兵,但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是啊。”   薛白拿过朝廷给贺兰进明的那封密旨,卷了起来。   他一直以来在颜杲卿面前指斥乘舆,眼下就是看效果的时候了。   “贺兰进明才是河北招讨使,还要扣押我。我们若需要他的兵马,并请他助我们声东击西,丈人认为他会答应吗?”   颜杲卿听懂了薛白的言下之意,他是正直之人,若是平时,他绝不赞同杀贺兰进明。毕竟,贺兰进明也是在国难之时倡义之士。   “容老夫与他再谈谈?如何?”   “李择交已与他谈了,看他选择,如何?” 第431章 南下剿贼   终于等到了突围的时刻,贺兰进明披上威风凛凛的盔甲,对着镜子里儒雅俊美的形象看了良久。   “阿兄不必紧张。”贺兰至嘉道:“若真是被史思明擒了,大不了便降了他,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住口。你我祖上历代皆大唐忠臣,岂可忘国危而谋身?!”   贺兰进明义正词严地喝叱了兄弟,伴着盔甲铿锵的声音大步往外走去。贺兰至嘉则心想道,不论兄长是何心意,若真遇到危险,他哪怕拼着被责怪也一定要保全兄长性命。   至于背叛社稷、为青史唾骂,罪名他担。   兄弟俩各怀心思,赶到了城中校场,他们麾下的三千余北海郡兵已经列队待发。   为首的将领名为马相如,是青州人士,名字比司马相如只少了一个“司”字,形象却完全不同,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老马。”贺兰进明招手让马相如到近前,道:“依前日所说,李择交会带着平原郡兵与我们一道走。”   “喏。”   马相如为人颇为耿直,因此贺兰进明不与他说太多阴私之事,又低声嘱咐道:“薛白、颜杲卿若要率部断后,你不必理会他们。”   “喏。”   “出发吧。”   “兄弟们!”马相如拉长了声音,以他那山东大汉特有的热情重重扬手一挥,“杀贼立功讨婆娘嘞!可中?!”   “中!中!中!”   马相如十分相信薛白所言,整个河北、乃至范阳都已经举义反正了,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事,不会有假。那平叛显然指日可待了,眼下可不得是立功的好机会。   若依他说,都不必突围,追着史思明杀过去才叫英雄。   “咚!”   战鼓突响,平原县西城门大开。   率先杀出的依旧是王难得,名将的能耐并不仅是他武力有多强,还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到了任何军队士卒们都对他服气,能让他如臂使指。   云中城处于边镇,乃河东劲旅,远不是常山、平原、北海三郡兵马可以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王难得能镇住。而镇住之后,这支兵马就能够很好地带动它的同袍们。   就好像一柄枪,云中军就是它的枪尖,足够坚硬、锋利。   王难得狠狠地刺出了他手中的枪,马蹄踏在叛军的盾牌上,向前,踏碎了一个叛军士卒的胸骨。叛军像往常一样正在掘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了個措手不及。   “杀!”   云中军的喊杀声传到了城中,所有唐军士气振奋。   马相如听了也是跃跃欲试,他以前横行青州,总觉得自己豪横得不得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次还真是被史思明军中一些将兵打怕了。   王难得则是能将叛军将领打怕的人物,由不得他不服气。   然而,正当他想请令杀出去时,贺兰进明已命令他等候着。于是,仅仅片刻功夫,薛白已带着常山郡兵杀了出去。   毕竟是三郡联盟,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几支兵马列在城门内的校场各自为政,倘若再多些私心与计较,还真是很有可能出现无人支援云中军的情况。   马相如本以为下一支出城立功的兵马就是自己了,又听贺兰进明道:“随我登城楼。”   “喏。”   爬着摇摇晃晃的木梯,登上城楼最高处,放眼可望到天与地的交界,也可远远看到城外四个方向叛军的调动。   由此史思明的主力已经撤了,留下的兵力要应对唐军的突围就比较吃力。肉眼可见地,随着旗帜摆动,绝大部分的叛军都在向西面包围过去。   贺兰进明看了好一会儿,等颜杲卿带着平原郡兵的副将刁万岁出城了,他便道:“我们从北走。”   马相如还在想着立功的事,闻言愣了一下,但本着对太守的服从,还是应喏,观察好了敌势,下城楼向各个校将们传令。   等颜杲卿一出城,留在城中的李择交并没有依着颜杲卿的吩咐继续守城,而是忽然调集了他的一队心腹兵马,人数不算多,仅有两百余人,但全都是精锐骑兵。   这些兵马早有准备,立即奔向北城。   “开城门!”   “传令下去,跟上李将军的旗帜!”   一切都依照贺兰进明的计划在进行着,他遂不停督促着北海郡兵立即带走城中所有的战马,随李择交出城。   城洞长三丈五尺,幽暗而狭窄,驱马穿过城洞,踏过护城河吊桥,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与夏日的炎热。   这是贺兰进明被围困以来第一次出城,他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无比的自由。   正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去常山郡!”   前方,李择交所率领的都是精锐,很快杀穿了叛军已然变得稀疏的阵列,迅速向北面进军。   平原郡兵显然更熟悉地形,贺兰进明遂再次下令强调让北海郡兵随着李择交的旗帜。   渐渐地,太阳偏西。   “突围成功了。”   贺兰进明长吁一口气,回过头望去,平原县城已经在天边成了手掌大小的轮廓,西边的尘烟却还在高高飞扬,可见战事之激烈。   很可能薛白与颜杲卿等人是脱离不了了,但要怪只能怪他们名声太响,非要抢着号召河北诸郡、贪图盟主的威望。   忽然。   “报!”   李择交派出的探马正在迅速回奔,队伍停了下来。   贺兰进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兄弟俩便驱马上前赶向李择交,一边高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没等到回答,他们已经看到前方的树林传来一阵躁动,有烟尘从树林上空腾起。   “伏兵?!”   很快,一杆“史”字大旗出现在了视野当中。鼓噪四起,叛军从树林里冲出,往这边涌了来。   “史思明?!”贺兰进明不敢相信,惊道:“他为何还不去范阳?!”   贺兰至嘉横眉倒竖,道:“薛白中计了,范阳留守贾循叛乱只怕是假的,是史思明诱我等出城的计。”   “快撤。”   下一刻,有二十余骑兵包围了过来,包围住了他们。   贺兰进明大为错愕,看向李择交,问道:“你做什么?”   “请太守下令,所有北海郡兵听我指挥吧。”   “什么?!你……”   “呜——”   号角声愈近,李择交懒得多说,当即吹响了撤退的哨声。   两百余骑的机动极为灵活,兜了个圈调整方向,绕过北海郡兵的阵列,向南逃去,此时三千北海郡兵还臃肿地杵在那儿。   “跟上!跟上!”   李择交与一个个北海郡兵擦肩而过,不停大喊。   “快快快!”   情况危急,不断的催促迫使着北海郡兵没时间多想,不过脑子地,继续追着李择交的旗帜。   ***   那柄“史”字大旗下,史思明神色冷峻地跨坐于战马之上,盯着远处的旗帜,微微有些诧异。   他也得到了从范阳传回的消息,知道贾循、刘客奴、王玄志等人背叛了,如今安禄山已任命他为范阳留守,他必然是要返回范阳去处理的。好在,向润客已斩杀了贾循,让他还有时间先击败还在河北活跃的唐军主力、以及安禄山的心腹大患——薛白。   前几日的夜里,有常山来的信使借着夜色的掩护跑到平原城下,被守军接应进城了。他便预料到只要假装撤走大部分的兵马,守军认为他退兵了,必会突围,他遂藏兵于城外树林,散出大量探马,等着守军上钩。   今日守军所有的动向其实都在史思明的掌握之中,他确认了守军佯攻西面,实则向北突围,方才收紧包围圈。   可真等到兵戎相见了,史思明察觉到不对,唐军往北走的并非“薛”字大旗,而是“贺兰”二字。   因此,他并不想集兵围剿这支兵马,以免薛白从别的方向逃脱了,毕竟,薛白远比贺兰进明值得重视。   “将军!”   忽然,史思明麾下的候骑赶了过来,禀道:“我们擒下了一队唐军的信马,截获重要情报!”   “给我!”   史思明虽是突厥人,但十分好学,不仅识得字,还会写诗,他大手夺过那情报,展开一看,发现竟是一份从长安来的诏令。   “任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   史思明喃喃自语着,目露思索之色,偏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下令道:“把信使带来,我要亲自问话。”   六个信使便被带到他面前,他根据他们的口音、靴子的磨损程度等细节,很快便确定其中两人是从关中来的。   “为何任命贺兰进明为招讨使?”   “这……他德高望重,乃皇室姻亲之后,忠于圣人。”   “让你老实交代!”   “是,是,圣人递了密旨给贺兰进明,要他擒薛白进京。过了几天,当时贺兰进明不能服众,遂派我等前来当众宣读任命,面授机宜。我等也是到了常山郡,才知贺兰进明与薛白同往了平原,连忙赶马追来,没想到……有幸遇到了将军。”   “面授何机宜?”   “薛白似有交构东宫、故意纵容贼兵,不,纵容贵军袭卷河北、进犯洛阳之嫌……”   “放屁!”   叛军将领纷纷大骂。   “我等凭本事打下来的洛阳,如何是薛白纵容?!”   “狗皇帝昏庸到这地步,该从皇位上滚下来了……”   史思明审视地看了这信使两眼,确定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目光于是重新移到了那杆大书“贺兰”的大旗之上。   此时贺兰进明在他眼里的分量就大不相同了,乃真正的河北招讨使。   “传令合围!务必截杀贺兰进明!”   “包围平原城,绝不可让他们回城!”   兵马调动,叛军骑兵四面八方往贺兰进明的大旗杀了过去。   午后的天气愈发闷热,天空中乌云渐渐凝聚、低沉。   忽然,雷声响起。   叛军中有士卒吓了一跳,以为是唐军竟还有炸药的,抬头一看,才意识到是真的要打雷了。   “报!”   “将军,唐军从南面突围了!”   “继续探!”   史思明没有立即作出应对,因为唐军不该去南面,这很可能是为了救援贺兰进明而使的诈。   但又过许久,他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报!将军,唐军抢夺了我们在徒骇河上的浮桥……”   “追!”   ***   伴着惊雷,大雨滂沱落下。   在平原县以南六十里,一条大河,波涛汹涌。   只听河名“徒骇”,便知河水难驯,乃是大禹疏通的九河之一。   傍晚时分,有尸体砸入河中,很快被卷走,无影无踪。   “唐军杀来了!”   “噗通。”   随着叛军被杀败,唐军迅速占领了河上的浮桥。   “快!渡河!”   作为先锋赶到的是平原将领刁万岁,翻身下马之后,用力搓了一把满是泥巴的脸,喊道:“让颜太守先过河!”   “将士们先过。”   颜杲卿焦急地回望着,等后续兵马相继赶来,直到看到了薛白的旗帜,当即迎了过去。   “可还顺利?死伤多少?剩下的粮草带来了?”   “比预料中顺利。”薛白往雨中回望了一眼,道:“史思明押了更多的兵马去北边,李择交竟还未回来。”   “为何?”   “许是我们没自己想象中的重要。”薛白道:“许是朝廷已公布了河北招讨师的任命。”   颜杲卿忧愁不已,连忙招过刁万岁,道:“速领兵救李择交,尽可能带回北海郡的将士。”   依他们的计划,贺兰进明欲弃他们而逃,可以将其抛下,但北海郡兵却是要让李择交带回来的。   “刁将军再去来不及了。”薛白道:“我已命姜亥断后,尽可能救援李择交。”   “他们还能突围?”   “会在能自保的情况下尽全力。”薛白道:“三郡兵马互不统属太过不便,突围之后,重新整编如何?”   “依你便是。”   ***   此时逃窜的北海郡兵处境并不好,因叛军的包围封堵,他们无法进入城池。李择交借着王难得击穿了西面叛军的机会,带着他们从西边绕过了城池,向南逃。   但因为与主力隔得太远,他们奔了三十余里之后,在傍晚时分还是被包围住了。   “太守?!”   大雨中,马相如用力擦了一把脸,瞪大了眼睛,努力寻找着贺兰进明兄弟。   “你们可看到太守嘞?!”   前方,李择交掉转马头回来,挤过人群一把拉过他的缰绳,叱道:“还在犯什么糊涂?!还不指挥士卒随我突围?!”   “我的太守……”   “贺兰太守让你们跟着我!是官重要还是胜败重要?把伱的兄弟带上,随我走!”   马相如愣了愣,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雨幕中根本找不到贺兰进明。   “随我走!”李择交再次喊道,这是他最后的试探,若是马相如还不下决心,他便要杀了马相如夺权。   “中!”   马相如很快有了主意。   “兄弟们莫乱,听好了,薛太守已经突围了,在前方夺了浮桥,我们去与他汇合!”   “喊起来!跟上我腚锤子!”   “随将军杀嘞!”   他之前没得到贺兰进明的命令,一直魂不守舍的,此时才终于打起精神来,挥动大旗,敲响战鼓,并且让士卒们大声喊杀,好在大雨中确认他的方位。之后,挺起长槊就向前杀去。   “杀嘞!”   如此,北海郡兵便知道了他们将领所在的位置,吆喝着随着他的方向冲杀。   这种天气中,能见度太低,而围剿要调动更多的兵力、有更多的指挥,十分不利。很快,叛军的包围圈就出现了松动。   而此时,南面也响起了喊杀声。   “王师在此!北海郡的袍泽这边走!”   马相如瞪眼看去,于雨幕中看到了姜亥的大旗,不由大为兴奋。   “姜将军够攒劲!”   他暂时忘了贺兰进明,一踢马腹,奔向了姜亥。   至于阻拦在他们之间的一点叛军,很快便被他的武器与盔甲撞开了。   “突围!突围!”   混乱的局面中,贺兰进明一直被挟持着,可他们在包围圈中破出的口还很小,前方很快就出现了叛军。   “嗖。”   因贺兰进明的金色盔甲引起了叛军的注意,一支利箭顿时射中了他的马匹,伴随着“咴”的马嘶,他摔倒在地,当即受伤不小。   “阿兄!”   贺兰至嘉迅速勒住缰绳,下马扑向贺兰进明。   此举惹怒了挟持他的骑兵,一矛便搠在他腿弯处。   “还敢逃?!”   贺兰至嘉不理,打了个滚,在马腹下爬向贺兰进明,喊道:“阿兄,他们要害你,降了吧!”   因此,他又挨了一矛。   “太守!”   “保护太守!”   终于有北海军的将领留意到他,连忙赶上前相救。他们挤上前,勒住战马,不让马踩住这对兄弟。   如此一来,平原郡的精兵没机会再挟持他们,干脆策马逃离。   局面很混乱,这动静吸引了更多忠心耿耿的北海郡兵,以及叛军,双方纷纷涌来,近身肉博。大雨中旁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涌出包围圈,向南逃窜而去。   “二郎!”   贺兰进明从满是血泊的泥土里爬了起来,抱起贺兰至嘉,道:“走。”   “阿兄,你不能死,降了吧。”   “不,我们世代忠臣,断可不降贼……我们的家业在京兆府。”   “阿兄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贺兰至嘉已是气若游丝,但想到今日被李择交陷害,呕着血也要骂道:“阴险小人……真该杀啊。”   “二郎,我带你走。”贺兰进明拖不动贺兰至嘉的身躯,只好不停拍着他的脸,以期让他清醒一点,“走啊。”   贺兰至嘉闭上眼,竟是用最后的力气喃喃着什么。   贺兰进明附耳去听,听到了几句诗,是他写的诗。   “君不见岩下井,百尺不及泉。君不见山上蒿,数寸凌云烟。”   贺兰至嘉声音愈低,嘴角却微微含笑。   在这风雅的大唐盛世,他阿兄是最风雅的人之一,本不该上战场。   “人生相命亦如此,何苦太息自忧煎?但愿亲友长含笑……”   ***   “追!”   叛军从夜色中一直追杀着唐军,直到次日天明,终于听到了前方愈来愈响的水流声。   “他们在浮桥上!”   “追过去!”   此时,刚刚登上对岸的是马相如部,而姜亥还在浮桥上过河。   叛军立即下马冲了上去,也纷纷奔上浮桥,张弓搭箭,向唐军士卒们放箭。   “嗖嗖嗖嗖。”   箭雨中,姜亥一手执盾,大步跑过摇摇晃晃的浮桥,摔在马相如怀里。   他回头一看,咧了咧嘴,喊道:“斩!”   “虎——”   执刀在浮桥边的士卒们同时挥斩,齐唰唰地斩断了浮桥。   “嘭!”   大河迅速吞噬了浮桥,以及桥上的叛军。   经历了一日一夜厮杀的唐军们驻足望着那滔滔的河水,回过头,南下。   ***   一场雷雨来的急,去的也快。   次日,阳光洒在禹城驿的院落当中。   薛白铺开地图,环顾了一眼周围的诸将,没有再做太多的动员,只用坚定的眼神给他们信心。   “说一个不好的消息,洛阳失守了,这也是史思明去而复返的原因。”   一句话,马相如当即呆愣了,嚷道:“可是,洛阳好像是东都……”   “你对朝廷平叛没有信心吗?”薛白问道:“昭昭大唐,平定不了一个杂胡的叛乱不成?”   “那肯定不会!”马相如毫不犹豫道。   “不错,故而河北十七郡,加上范阳、渔阳、安东皆举义。你看叛军现在有任何长期经营的疆域吗?没有!他们只有路线,一条迅速进攻长安的路线。”   薛白提起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   “从范阳到魏郡,到开封,到洛阳,到潼关。如今叛军绝大部分兵力、物资全都在这一条线上,像雨前的蚂蚁一样忙碌。为何?他们急了,他们经不起消耗,一心只想着速克长安。大唐的国力太强盛,他们只有很短的时间能趁着关中空虚直逼天子。”   马相如挠了挠头。   刁万岁一把揽过他,道:“没懂吗?眼下看似危急,是捞官位的好时机。”   “懂,就是不知咋做。”   “我与颜太守之所以带你们南下,为的就是立功。”   薛白画着情势图,继续道:“眼下,淮南、山南、关中、河东、陇右各道的兵马都在围攻叛军,攻何处?洛阳,安禄山如今正在洛阳。故而,我们去淮南道,粮草充沛、物资充足,还能立下合剿贼首的大功,岂不好过在平原死守?”   “啊!”马相如道:“原来是这样!”   “史思明原本要返回范阳,担心我们南下是为了攻打安禄山,妄图阻截我们。”   薛白并没有太过渲染,微微冷笑,眼里流露出立功封侯的野心与憧憬,让所有将领们都感到他南下是要捞功劳的。   于是,困厄之中,众人反而更振作起来。   “说具体的路线。”   “好!”   一个个带着头盔的头便挤到了地图上方。   “方才说过,叛军兵力都集中在这条路线上,故而,平原郡的东南方向他们一直是无暇理会的,我们传檄河北,便有不少郡县响应,能够提供我们近日的粮草,我们沿途都可休整。”   说到这里,诸将皆喜,认为可以走济南。   薛白却话锋一转,道:“可史思明必然也知道这些,他很可能会在我们渡过黄河之前赶上来。我们若从东南方向走,难保不会被他追击。”   “那?”   “此处。”薛白在地图上一点,道:“以攻代守,袭击叛军在河北中转的重镇,魏郡。缴其粮草,打出更大的声势,一旦拿下魏郡,则西可过太行山,南可渡黄河,使叛军猜不到我们的心思。” 第432章 渡河   一队叛军候骑探寻着地上的马蹄、车辙痕迹一路向南,在前方再次听到了河水怒吼的声音,比徒骇河还要汹涌的黄河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唐军的所有痕迹最后都汇集到了黄河渡口边,破碎的帐篷、地上挖出的土灶、篝火的残留,以及那些沉重到无法带走的釜,岸边一片泥泞,证明唐军就是在此处渡过黄河的。   出于仔细,叛军候骑又往两边搜寻了一番,并未发现别的痕迹。遂立即回报于史思明。   “唐军渡过黄河了!”   “怎么可能?”   史思明并不相信,拧眉思量,一艘小船来回渡过黄河至少要一个时辰,载二十人,一天也只能渡二百四十人,唐军要渡过万余人,得有五十条船,可这是最极限的情形,事实上还有马匹、辎重,以及各种麻烦,如何会这么快就影都不见?   此事尚未想通,军中再次来报,却是蔡希德遣使来了。   来的是范阳节度判官耿仁智,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说的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现在河北诸郡被策反,只有将军收复了一个平原郡,可时间已不多了,李光弼在河东征兵,准备出兵井陉。另外,昏君已命郭子仪为朔方军节度副使,西北各军严阵以待,随时将大举东进。”   之后,耿仁智转述了蔡希德的意思,打算放弃攻打太原,退回飞狐口留兵坚守,再与史思明集中兵力攻打常山郡,先封堵住官兵进入河北的要道,再一个個收复被策反的河北诸郡。   由此可见,唐军四面合围,叛军面对的局势并不好,幸而主力已出乎意料地占下洛阳,否则眼下就是另一副局面了。   史思明听的过程中,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耿仁智遂问道:“蔡将军是来配合将军的,将军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平原郡一战,我俘虏了唐廷河北招讨使贺兰进明。”史思明先述了功绩,又道:“可惜,让薛白、颜杲卿、王难得等人流窜到了黄河南岸。”   “将军,恕我直言。”   忽然开口的是史思明帐下一名掌书记,名为周贽,道:“河南、南淮两地,多的是朝廷的兵马,不缺薛白这区区一万人了,将军还是尽快收复常山,讨伐刘客奴为妥。”   周贽这番话算是在帮着耿仁智,在他看来,薛白狡猾,追着薛白跑无益,而河北才是根本,孰重孰轻很明显。   但没想到,耿仁智沉吟着,竟是道:“薛白是一根棍子,从井陉这个瓶口插到了河北这个瓮中来,搅得翻天覆地,不得安生。若是容他在河道附近流窜,确是如鲠在喉。”   周贽听了,大恼,暗想自己替耿仁智说话,劝将军与蔡希德配合,这个蔡希德的人竟来拆台?   史思明若在山东一带攻略,必然要让蔡希德承担更多来自河东、朔方的压力。   他问道:“依耿判官之意,渡河追击?”   “可追。”   史思明目露赞赏,难得地笑道:“那就请耿判官于我帐中暂留几日,等斩了薛白,一同北上,如何?”   耿仁智认为蔡希德自大愚蠢,早有转投史思明之心,连忙起身行礼,语含深意道:“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周贽见此一幕,方知这耿仁智不是为大局考虑,而是为了勾搭史思明。   ***   薛白并没有渡过黄河,而是佯装渡河之后,转道西向。   他打算前往魏郡,有三百里路途,全速行军需五天。   第三日下午,他们已进入了博平、清河二郡的交界处。薛白不知前方详情,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姜亥打探消息归来,在平原郡被围困以来,他的许多消息渠道都断了,只能重新打探。   于是他下令扎营休整,同时整顿着这支军队。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城,数日的突围行军,他已基本能掌控这支兵马,如今则是将一些事务明确下来。   “我们来自云中、常山、平原、北海诸地,倘若继续互不统属,如何在这样的变局中存活、立功?我与颜太守、王将军商议过,从此我们合为一军,便叫‘光武军’,在此河北沦陷之际,以光复朝廷为己任……”   军中刁万岁、马相如等人还有顾虑,心想朝廷没敕封、叛军也不认,这算什么回事。但很快,他们竟都提升了,权力虽然没太大变化,可听起来却完全不同。   抛开朝廷官职来看,确有着很清晰的统属,薛白为主,颜杲卿为副佐,王难得为先锋大将,诸将麾下的兵马则重新整编,方便调派。   偶有一些不太服从的,难免被杀了祭旗。   驻营了两天,整编出雏形,而军中携带的粮草已经告罄了。   薛白坐在山脚下的石头上等着姜亥打探消息回来,又摊开了那封从首阳山传来的信,边看着边皱眉思忖,相比于含嘉仓没有足够多的粮食供应军需,他更愿相信是高仙芝找了一个难以验证的理由弃守洛阳。   可他太饿了,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姜亥在陇右时就是候骑,对打探情报有一手,果然依约回来了,还给诸将领带了些食物。   “你们猜怎么着?博平、清河二郡也是响应了举义,但史思明杀回河北,并没有攻下这两郡治所,而是让人围着他们,直接就率军攻平原郡,先冲我们来。”   薛白点点头,清河郡太守李萼甚至还派长史王怀忠领兵到常山支援,之所以这么做,因为常山郡有井陉,朝廷王师得先出了井陉,才会增援到清河郡。   总之博平、清河二郡治城还在,但被叛军围攻着。   姜亥道:“我在前方五十里的瓦村中俘虏了一队叛军候骑,分别审问了其中几人。得知叛军驻守魏郡的主将为袁知泰,兵力有三万余人,他遣麾下将领白嗣深、乙舒蒙分别围攻着博平、清河二郡。”   “战力如何?”薛白道:“眼下叛军攻潼关甚急,能被安排守在后方的,想必不是精锐?”   “看盔甲马匹,远不如史思明部……”   ***   位于永济渠以南二十余里有一大片沼泽,沼泽东边的村子名为瓦村。   猎户闫三的家则安在沼泽深处,家中有一个老娘,两个兄长、两个嫂子。   是夜,闫三打猎回来,推开门,首先便见桌上摆着一桌酒菜,他阿兄正陪着几人在吃饭。   “将军,你怎么又回来了?”闫三连忙关上门,弯着腰上前,道:“不都说好了,小人给你消息,你便放过小人吗?”   姜亥咧嘴一笑,道:“再做一回买卖。”   闫三连忙跑到窗边,往山脚下看去,生怕自己上次给官兵通风报信的事情被人知晓,或因自己引来官兵把村子给抢掠了。   毕竟官兵未必就恪守军纪。   “放心,不从你们村子里过。”姜亥道,“坐下,不会亏了你。”   前一次,闫三把叛军候马所在的位置告诉姜亥,得了两串钱,又喜又怕。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没想到钱都没花掉,买卖又上门了。   容不得他拒绝,他屁股挨着破凳坐下,余光往屋里瞥去,见到阿娘与嫂子们都在往外偷瞧,可见官兵没为难她们,这才放心下来。   “你们兄弟几个,常到永济渠码头上偷东西吧?”   “没,没有。”   “啪!”姜亥拍案骂道:“还敢抵赖?!我已听村中的货郎说了。”   闫三骇然色变,连忙跪在地上,请官兵饶他一遭。   姜亥这才说出来意,道:“货郎说,你们知道一条野路,能通到永济渠,还有船,是吗?”   “是,是。”   姜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金来,“这是今天的饭钱,还劳伱们兄弟给我带个路。”   “将军,那野路可不好走,荒得很。”闫三道:“将军怕是走不惯。”   “啖狗肠,你过得了,你阿爷就过得了……”   闫三说的那条野路并不从村子过,乃是在沼泽西边。他在芦苇荡里等了半日,姜亥便领着官兵来了,一万余人马,队伍极长。   “那个,将军,马匹可过不了,也不能披重甲。”   姜亥不放心卸甲,让闫三不要胡扯。   薛白则选择相信这个向导,让颜杲卿、马相如、刁万岁率部驻扎在树林中,看着马匹辎重与伤员,等待命令。   “喏!”马相如应了,心道:“又让我候命。”   之后,光武军半数士卒卸下了重甲,少量人换上少量轻便的皮甲。随着这向导穿过沼泽,竟真在芦苇荡中趟出一条能够通行的路来。   这条路走到后面,薛白的腿酸得不行,大汗淋漓。   他一直在思考着战局,但渐渐地,脑子里总浮现出一些别的东西……上一次腿这么酸,还是与杜家姐妹在西厢。   由此,他想到那个春风抚槛的夜里,他在疲倦中进入香软的大唐盛世;想到杨玉瑶醉酒般酡红的容颜,伴着娇切的喘息。   想到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又想到了与颜嫣的约定。   在夏日闷热、潮湿的沼泽深处,薛白开始无比怀念他的红颜知己。   走出沼泽,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此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继续穿过森林,一路上劈开荆棘,终于在夜色中抵达了永济渠。   月光下,隔着渠水,能看到叛军营地的轮廓,一排篝火竟给人带来了家的温暖。   “船呢?”   “拉出来。”   “这么小?能载十个人吗?”   闫三小声道:“能载十二个。”   “永济渠不深,能泅水的游过去。渡河之后迅速列队,往篝火方向攻击。”   “喏。”   “告诉将士们,杀败叛军,今夜饱餐一顿……”   等布置妥当了,他们才开始渡河。   薛白亲自带队游过了永济渠,冰凉的河水使他的杂念消散了许多,到了对岸,他还在集结兵马,却听到了马蹄声正往这边来。   “惊动叛军候骑了。”姜亥道。   薛白估量了一下,渡河的只有不到三千人,果断下令道:“通知王难得,进攻。”   队伍前方,王难得听着马蹄声,道:“弓。”   他接了弓,猫着腰往前走了十余步,眯眼看着夜色中奔来的候骑,忽然“嗖”地一箭射出去,一名敌兵当即应声落马。   马匹嘶鸣一声,还在继续往前奔着,王难得已两步窜上前,一拉马缰,翻身上马。   他的亲兵们纷纷有样学样,动手抢马。   “枪!”   一杆银枪被递在王难得手中,他耍了个枪花,掉转马头,奔向那篝火照耀中的兵营。   “吹号!”   “呜——”   叛军主将的大旗立在大营的正中,大书一个“乙”字,是一个不常见的姓。   乙舒蒙已经率部在清河郡包围了很久了,奈何清河治城墙高河深,郡守李萼守城之心坚决,加上乙舒蒙兵力不足,一直没攻下来。   当然,他只要围着城保证史思明能北上攻克常山郡就行,毕竟他领的不是叛军精锐之师。   是夜乙舒蒙早早便睡下,半夜却被惊天动地的杀喊声惊醒过来,掀帘往外一看,营地里已经是混乱不堪,无法挽回了。   “走!”   乙舒蒙匆匆套了盔甲,来不及系就出了帐,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准备退往魏郡。穿过营地,迎面便见一大将提枪跨马横冲直撞,他连忙带人转向东面奔去。   赶到粮仓所在之处,恰见一队唐军正在抢占粮仓,为首一员大将回过头来,甚是年轻挺拔。再一看,对方身后还有士卒举着一杆旗帜,这竟是唐军主将。   “薛?!”   “拦住他!”   “杀!”   乙舒蒙大喝一声,驱马便往前冲,欺对方主将年轻,且没有骑马,他便要斩杀对方。   “咴!”   他还在蓄力,忽然一声马嘶,却是地上出现了一条绊马索。他沉重的身子便飞起,重重砸在对方主将面前,剧痛之下,他还不忘奋力刺出长刀。   “叮!”   一声响,那年轻的唐军主将挥刀格开,膂力竟是相当骇人。紧接着,一刀便劈在乙舒蒙手腕上,将他手腕劈断,血流不止。   薛白一脚踩住乙舒蒙的左手,喝道:“拿下!”   ***   营地里火光通明,新整编的光武军初战告捷。   薛白一边清点粮仓,一边听军士禀报着。   “此处是运河边,常山郡截断了运河之后,叛军的物资正滞留在此,另外还有他们掳掠的妇人,是否分发给将士?”   “此例不可开,军纪一乱,往后便拘束不住。”薛白道:“明早送到清河郡,交给李太守处置。”   说罢,他顺着那军士所指的方向一看,在火光中见到了一排排衣衫褴褛的妇人。   其中忽有三个衣裳完好的身形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体态,还是妙龄少女。   “把她们带过来。”   “过来!”   “哎呀,做什么?放开我。”   薛白走到篝火旁,等她们被带上来,很快便认出了其中一人,其余两个则是她的婢女。   她正用手捋着头发遮挡脸颊,见终于避不开了,方才抬起头来,露出勉强而亲切的笑容。   “薛郎,好久不见了。”   “史小娘子,如何在此?”   史朝英再次捋了捋头发,篝火照着她,可以明显看到汗水从她的脸、脖颈上流下来,浸湿了她的抹胸。   “薛郎,我们好歹也是朋友一场。”她声音放软了许多,全无平日的飒爽,小声道:“放过我可好?你还记得吗?我们在长安写诗、论诗呢。”   “大是大非面前没有私交。”薛白道:“或者,史小娘子能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劝你阿爷投降?”   “好呀。”   史朝英双手理着她的头发,道:“我可以劝阿爷……”   下一刻,她忽然从胸衣里掏出一封信要往火里抛,薛白猛然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   信便落在地上。   史朝英当即抬脚去踢,想把它踢进火里,薛白遂狠狠地撞开她,俯身拾起那封信,她却是如母狼般扑上,捉住薛白的手便往篝火里摁。   薛白一肘将她击倒在地。   “哼。”   史朝英还在挣扎,想咬他的手,用脚勾住他的腿把他绊倒,死死缠住他不让他拿着信起身,直到被薛白掐住了喉咙、按在身下才终于老实下来。   “你……休想看。”   她喘着气,全身都动不了了,脚尖还在薛白两腿间动着。   战乱当中,她身上竟还带着女子独有的香味,身体柔软,薛白与她磨蹭得久了,火气腾地就上来。   “你……想做什么?”史朝英柳眉倒竖,怒叱起来。   薛白许久未近女色,狠狠盯了她一会,硬梆梆叱道:“老实点!”   史朝英被吓到了。   薛白却还是站起身来,喝道:“绑了!”   倒不是他婆婆妈妈,只是治军若不以身作则,便难以服众。今日图一时之快,明日别的将领犯了事,甚至因私欲误了军情,如何处置?   等平了叛,他自有他的温柔乡,到时方有尽兴之时。   薛白深吸几口气,在心中狠狠给自己许诺了一翻,撕开了史朝英所带的那封信。   竟是安思顺写给安禄山的。   内容是,安禄山起兵之际,他已被召入朝中为兵部尚书,责怪安禄山背叛圣恩,要害死他。   这样一封信,若说是作为提醒,让安禄山知晓安思顺不能举兵响应,说得过去;若说是安思顺站在朝廷这边,据大义喝叱安禄山,也说得过去。   薛白遂看向史朝英,问道:“如何会在你手上?!”   史朝英冷眼扫了眼他的裆下,哼了一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从长安逃出来,安思顺让你带的?你可交给安禄山看过?”   又问了几个问题,史朝英始终不答,薛白道:“不必敌意这般重,朝廷四面出兵,叛军已经快要穷途末路了。你有我这个朋友,也许是保全你父女的重要人脉。”   “你……想做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   史朝英道:“安思顺暗中助我出城的,让我劝说安禄山归顺。我自把信带给我阿爷,让他知晓。”   “他如何助你出城?”   “自然是用他的信令放我出城。”   “你见到他了?”   “没有,是他的心腹手下安排的。”   薛白又问了几个问题,道:“带下去,明日交给李郡守收押,她阿爷是史思明,留为人质必有用处。”   “你!”史朝英没想到还要被收押,怒叱道:“你说话不算数……”   薛白懒得理她,把那封信收入怀中。   ***   史思明渡过黄河之后,向南面追了二十余里,候骑却始终未搜寻到唐军的踪迹。   他当即起疑,遂下令停止行军,遣儿子史朝义率一部分人马前往济南招兵买马,他则亲自调转马头,招过麾下的几名精骑将领。   “唐军未渡过黄河,必西去,随我来!”   奔回黄河岸边,放眼看去,浪水滔滔,渡河又是一番大动作。   但史思明是个极为坚毅之人,毫不犹豫挥手下令道:“渡河!”   花了两日光景,叛军方才把一万骑兵重新渡到黄河北岸。   “薛白必在博平、清河二郡,追!”   一路狂奔,同时候骑四出,在唐军突围后的第七日,史思明终于得到了薛白的消息。   “报!”   “报!”   候骑的声音难掩激动之色,堪堪奔到史思明面前,便翻身下马,大喊道:“魏郡急报!袁知泰求援!”   “何事?”   “唐军夜袭清河郡城外乙舒蒙大营,乙舒蒙遣人求救于白嗣深。白嗣深乃率部从博平赶赴清河郡支援,路上遇伏,中箭而亡,两军被斩首一万余级,唐军声势大振,集三郡之兵力,猛攻魏郡,袁知泰请将军火速支援!”   史思明怒叱道:“废物。”   越是这种关头,为将者越不能着急,他反而是下令全军歇整,继续派出探马,打探更详细的情报。   如此,一直到次日清晨,才有更准确的消息回来。   “报!”   “袁知泰早已弃魏郡,逃往邺郡,其求援消息乃唐军放出,意在伏击将军!”   史思明还未说话,他麾下候骑们已是惊得汗如雨下,唯恐被问责,连忙拍马屁道:“幸而将军英明,并未中唐军奸计。”   “传令,召史朝义回师!”   “喏。”   “拔营,进攻!”   叛军是想要野战的,但唐军只在伏击地点等了一天,见史思明不至,当夜就缩回了清河、博平二郡。   至于魏郡,唐军并不分兵去守,只是带走了叛军的辎重与粮草。   等史思明攻到清河郡城下,还未攻城,却听城上鼓噪不断,紧接着,清河郡守李萼亲自押着一个女子走上城头。   史思明眯了眯眼,策马上前,当即脸色一冷。   “史思明!”   李萼喝问道:“你本是营州一杂胡,侥立战功,入就觐见,得天子赐名,圣恩不可谓不厚,何以叛国?!”   史思明不答,只盯着女儿的身影。   他想到了他一无所有之时,是幽州大族之女辛氏执意要嫁于他,改变了他的命运。而他的妻子辛氏最疼这个女儿。   “今叛军已穷途末路,你若有悔改之意,此时举义归顺,犹未晚也!”李萼还在继续呼喝。   “待我考虑!”   史思明喊了一句,勒马便走。   回到营中,他大怒不已,不断遣兵催促史朝义把主力带来。   终于,两日之后,史朝义重新渡过黄河赶到了。   “阿爷,可是薛白逃到清河郡了?”   “薛白……”   史思明话音未落,有候骑匆匆奔回。   “报!报!找到唐军踪迹了,薛白所部追着袁知泰,由邺郡渡过黄河了!”   才从黄河南岸渡回来的史朝义不禁讶然,问道:“什么?” 第433章 秋后算账   常山郡。   城北,叛军大营绵延一片。   因井陉为唐军所夺,蔡希德久攻太原不下,只好先退回飞狐口,再绕道杀到常山郡,可惜如此已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常山郡早已传檄河北,各郡皆有兵马支援。   井陉要道,不可不夺,否则河东、朔方的兵马便可源源不断地杀入河北。蔡希德只好接连派出使者去求助于史思明。   没想到,史思明没来,李光弼反而先到了。   “该死,耿仁智怎还不回来。”   这边蔡希德还在营中破口大骂,那边,常山郡里却是一片欢腾。   “援军到了!”   欢腾声中,城门大开,李光弼当先策马而入,袁履谦连忙从城门赶来相迎,人未至,已道:“王师一至,河北诸郡无忧矣。”   他没有穿安禄山赐的紫袍,也没有因常山郡城被攻破而被碎杀,在阳光下展露着笑容。   “袁长史居功甚伟。”李光弼翻身下马,略略寒暄,却是让出一步,道:“边监军也来了。”   袁履谦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壮硕、面白无须的将领策马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常山太守薛白何在?如何不来相迎?”边令诚问道。   “薛太守领兵往平原郡支援了。”   “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何在?”边令诚又问道。   他之所以知晓此事,乃因贺兰进明单独进了一份奏折报功。   “贺兰太守随薛太守一道往平原支援了。”   边令诚不由皱起了眉,甚是不满地扫了袁履谦一眼,当即要求传令河北诸郡,尽快召薛白、贺兰进明回常山接旨。他是监军,李光弼也只能听了。   但打发了这个监军,李光弼坐镇常山郡,很快便心无旁骛地布置起军务。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兵到城外救助百姓,搜寻并埋葬尸体,并设祭坛,酹酒祭奠叛乱发生以来阵亡的军民。   一时之间,唐军骑兵四处,蔡希德却不敢妄动,任由李光弼重振民心。   同时,唐军还有一道道好消息传了过来。   先是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亦遣人传信,已收复静边军,斩杀叛将周万顷,并在河曲击败叛将高秀岩;同时,听闻平原郡阻挡了史思明的大军足够长的时间,河北诸郡还未重新陷落;之后,又得到清河、博平郡传来的消息,薛白竟还率军带着史思明兜了个圈,还大败叛军,攻破了魏郡……   那李光弼的战略目的就非常清晰了,他将与郭子仪配合,击败叛军蔡希德、史思明,稳固河北形势,甚至收复河北全境,使据守洛阳的叛军成为无根之萍。如此,哪怕洛阳失守了,还是能尽快平定叛乱,将危害降到最低。   既然史思明还未到,李光弼立即点齐兵马出城反攻蔡希德大营。   蔡希德依旧不敢接战,只好移驻远处,等待史思明前来汇合,此战伤亡虽不大,却使得叛军愈发士气大损,军心动摇。   加上李光弼祭奠军民的行为博得了极大的人心,有一部被叛军练为团练的常山子弟遂决意举义,当夜便擒下了他们的将领蔡明义,投奔常山郡。   李光弼亲自安抚了这些团练子弟,看向他们擒来的叛军将领,问道:“蔡明义?你可是蔡希德的兄弟?”   “不是,我不过贱民出身,为攀附蔡希德,改名换姓罢了。”   “大丈夫岂可如此作贱自己?!”   李光弼深深看了蔡明义一眼,当即有了判断,上前为其松绑,沉声道:“叛军失道寡助,你可愿归顺朝廷?”   ……   次日,叛军有五千兵马依之前蔡希德命令,由行唐县运草料回营,才渡过磁河,忽然遭到唐军袭击,被半渡而击。   他们万万没想到唐军会悉知他们的动向,并绕到叛军大营以北,毫无防备,几乎被杀得全军覆没。   李光弼遂夺下这批草料,以及这五千叛兵的战马,依原路绕过叛军大营返回常山郡。   蔡希德得知消息,先是讶异,之后怒而提兵截击。奈何李光弼早有准备,已遣了三千轻骑隐匿于树林当中,此时便忽然杀出,以劲弩连番伏击。   叛军伤亡惨重,只好退回大营。   接连战败,蔡希德不敢轻易出营,唯有速遣信马催促史思明。邀其率大军火速北上,夹击常山郡。   史思明正包围清河郡城,却不强攻,且分兵渡黄河寻找薛白踪迹。得了蔡希德的催促,知道河北局势耽误不得了,只好恨恨放过薛白,召集兵马北上。   至于史朝英,想必李萼绝不敢轻易杀她,那与其苦等在清河城下,倒不如先击败李光弼,收复井陉,则河北诸郡自然会投降。   两万余骑兵先行,仅三日便杀到了滹沱河南岸,与蔡希德部夹击着常山郡。同时,史思明还在不断调集兵马,要以兵势先压垮常山郡的军心。   李光弼早有准备,与袁谦履在常山郡砌起了深沟高垒、严阵以待,提出了“贼来则守,去则追之,昼则耀兵,夜斫其营”的战术,不求退敌,只求让史思明、蔡希德两部叛军疲惫不堪。   史思明也是名将,很快就察觉到李光弼的目的,火速遣使到蔡希德营中,询问他郭子仪何时会到达战场。   得到的回答是形势并不好。   “高秀岩于河曲大败,退守云中、马邑,郭子仪步步紧逼,高秀岩再败,现已退至雁门关坚守,遣使求援,我不得不分兵支援。”   史思明遂知,留给他们击败李光弼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此战若败,唐军将如洪水泻堤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井陉这个缺口杀进来。   他终于舍得下令强攻,叛军士卒们遂制好云梯,驱赶团练乡勇、蚁附攻城,不惜伤亡也要夺下常山。   一天之内,常山郡城上下伤亡三千余人,将四面城墙全染成血色。   是夜,史思明还忧心忡忡,到后半夜才睡下,盔甲都没卸。他才进入梦乡,又听到了营外的鼓噪,心烦地捂住了耳朵。   因为每天夜里,李光弼都会派一支轻骑骚扰他的营地。那是陇右骁骑统领,他伏击过几次,被耍得疲惫不堪,此时根本不想理会。   然而,听了一会之后,史思明倏然坐起。   今夜的声音不对劲。   “敌袭!”   他大喝着,出帐,到旁边的帐篷里一脚踹醒了史朝义,骂道:“敌袭!还不鸣鼓?!”   “阿爷?不是每晚都……”   史朝义也听出了不对,连忙窜起,随史思明出帐。   但此时,整個帐中营地都因李光弼一直以来的骚扰而显得滞后、僵硬。而今夜确实不是骚扰,一支唐军已经踏马进了营中。   喊杀声中,火光四起,映照出了一杆大旗。   “郭!”   “是郭子仪?!朔方军来了!朔方……”   郭子仪若至,代表着叛军在河北所有的布置被打破、朔方与河北之间的通道被全部打通,代表着朝廷的西北精兵已经能随意杀入战场。   叛军顿时感到巨大的绝望。   “不是郭子仪!”   史思明还在试图激励士气,遣信马到蔡希德营中求援,很快,他得到了回复。   “报!将军,不好了,蔡将军已经败逃了!”   “什么?撤!快撤!”   史思明知战事不可挽回,只好独领一支心腹精锐撤师。   才逃出营,混乱之中,忽有一支利箭“嗖”地射来。   破风声至,史思明迅速勒马。   “噗。”   利箭顿时射中他的战马,伴着马匹悲嘶,他摔下马来。   “叛贼哪里逃?!”   唐军中一员将领执弓奔来,正是李晟。   “阿爷!”   史朝义见状,回首一箭射向李晟,弃弓,飞马上前,将坠马的史思明拉上他的战马,高喝一声“断后”,马不停蹄地便逃。   李晟一箭射落史思明,正待再追,感到有箭矢袭来,连忙一低头,“叮”的一声,箭矢射中他的头盔,等他再抬头,史思明父子却已被其亲兵挡住了。   是役,史思明、蔡希德大败,向北逃往博陵。   ***   “大胜!大胜!”   “常山解围,河北光复!”   天光照在常山郡的城楼上,忙碌了一整夜的袁履谦猛地听到城外信马的呼喝,抬头看天,忽然眼睛一酸,泪如雨下。   他想到了自己站在那痴肥的安禄山面前,弯腰埋首,捧起那件紫色的官袍。   再多的屈辱,熬到了这一刻,终于是熬完了。   “袁长史,袁长史?”   袁履谦泪水朦胧地回神看去,却见李光弼已到了他面前。   李光弼昨夜命一支兵马与郭子仪夹击史思明,自己则率军大破了蔡希德部,此时盔甲上满是血污,脸上却难得显出轻松的笑容。   “走,随我去迎郭子仪。”   “容我换身衣裳,以免失礼。”   “不必。”   李光弼上马,当先便走,走着走着,忽道:“我与郭子仪素不和睦。”   “什么?”袁履谦尚未反应过来。   “总之是合不来。”   袁履谦闻言,忧心不已,心想倘若这河东、朔方的两位大将不合,如何是好。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大摆阵驾的边令城,更让人担忧了。   他们赶到叛军营地,只见唐军正在清点叛军的首级,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像白菜一般被装在板车上。   边令诚一见就欣喜,上前查看,并在此等着,等郭子仪来拜见他。   李光弼则与袁履谦往大帐走去。   袁履谦先进了帐,只见一个身长六尺,长须美髯花白的老者正倚在史思明的榻上呼呼大睡,甫一听有人进来,立即睁开了眼。那时而呜咽,时而高亢的呼噜声顿时停了下来,也不知他睡熟没有。   他没披甲,袁履谦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郭子仪,转头看了李光弼一眼,李光弼冷着脸没说话,目光盯着史思明落下的长槊,上前捧起一看,目露惊喜。   “敢问可是郭公?”   “不是。”   袁履谦一愣,盯着对方的眼袋发了片刻的呆。   “哈哈哈,兵不厌诈。”郭子仪哈哈大笑,高大如山的身体站了起来,道:“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幸会,此番破贼,袁长史居功甚伟啊。”   “不敢当。”   说话间,郭子仪已看向李光弼,两人睇目相视,不交一语,让袁履谦感到十分尴尬。   末了,郭子仪先开了口。   “那槊,我看中了。”   李光弼遂放下那杆长槊,又听他接着道了一句。   “你既喜爱,赠你便是。”   “好。我得人举荐,今官职已不逊于你。”   “哈哈哈。”郭子仪哈哈大笑,干脆趿了鞋上前,拍着李光弼的背,道:“今叛贼乱国,迫需你我齐心协力,岂还好再怀私忿?”   李光弼亦是爽快,当即执礼一揖,道:“愿合力破贼。”   “好!”   袁履谦原以为他们的“不和睦”是怎样的党同伐异,没想到竟是如此孩子气的斗气,见两人能尽弃前嫌,不由大喜。   “两位节帅一直就在合力破贼,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   “默契罢了。”郭子仪摆了摆手。   “换身衣裳,去迎边监军吧。”李光弼道。   郭子仪也不见外,当着二人的面便开始穿戴,如叙家常一般问道:“怎么未见到薛郎?我久闻其名,却还未见过一面哩。”   “薛太守前往平原郡支援,不久前攻破魏郡,已追着贼兵杀过黄河了。”   “河北有此战果,薛郎功不可没啊。”   说着,郭子仪抬起手,指了指远处几个将领,道:“那是薛嵩、薛岿兄弟,这次能重新夺回雁门关,多亏了他们。而正是薛郎安排他们来接应老夫,先见之明啊。”   之后他又指向了远处的李晟,道:“李晟驻守土门关,风雨不摧,使井陉畅通,亦是老夫能赶到常山的原因。”   李光弼点了点头,道:“薛郎在数年前便识破安禄山的逆心,阻止他谋夺河东节度使,守住了太原,今日有此局面,我等不可忘了他的功劳。”   “方才袁长史说,薛郎与贺兰太守一起支援常山。昨夜,我麾下军士于叛军中发现一名战俘,自称……”   郭子仪说到一半,已看到了监军边令诚就在前方。   另外,站在边令城身边的,不是昨夜那自称是贺兰进明的战俘又是谁?   “哈,他倒是很快。”   郭子仪整理了花白的胡须,上前,以热情洋溢的笑容道:“边监军,有失远迎,是郭某的不对!”   李光弼心中轻哂,他此前与郭子仪不和睦,便是认为其人太过圆滑了。但如今共事,他才意识到,很多事情由郭子仪在前面挡着,他才能轻松不少。   “某亦久闻郭公大名。”边令诚朗笑道:“方才看郭公与李公、袁长史相谈甚欢,不知在谈什么?”   “在谈常山太守薛白的功劳。”   “薛白?”   边令诚略作沉吟,有些事还是让旁人来说的好,遂侧身引见道:“这是北海贺兰太守,出身名门,想必诸位都听闻过他的诗作?”   郭子仪很凑趣,抚须道:“贺兰太守诗风博雅,好诗,好诗。”   “贺兰太守亦是朝廷新任命的河北招讨使。”边令诚笑着拍了拍贺兰进明的背,“他陷于贼营,然威武不屈,凛然无惧,忠义可嘉。”   贺兰进明当即上前两步,一脸正气,与他们见了礼。   “方才郭公、李公提到薛白的功绩,他有功绩……两位只怕是被他骗了。郭公复河曲、夺雁关、破贼兵,皆将士用命,兼郭公指挥若定,与薛白有何干系?此人惯会逞口舌之利,将旁人功劳安在他头上。”   听着,郭子仪与李光弼对视一眼,各自转开目光,不复言语。   贺兰进明继续道:“薛白居心叵测,蓄意逼反安禄山,我奉朝廷秘旨押他入京,他提前得到风声,故意夺我兵权,陷我于贼,使我二弟惨烈战死。”   “此事只怕有误会。”   袁履谦脸色一肃,明知贺兰进明背后有边令诚撑腰,还是上前道:“我与薛太守共事,了解他为人,断不至……”   “够了!”   贺兰进明忽然抬手一指,喝道:“当我不知是何人与薛白通风报信,陷杀我兄弟,正是你!”   袁履谦并不惧他,道:“贺兰太守?你陷于贼营,难免激动,还请冷静了再说!”   “我问伱,独孤问俗、李史鱼、杨齐宣等贼臣何在?薛白之家眷何在?”   “他们联络贾循、刘客奴,策反范阳、渔阳,有大功于社稷,你这又是何意?!”   “我只问你他们在何处?!”   “总之不在常山郡。”   “袁履谦,你降于叛贼,给要犯通风报信,纵其部曲家眷,罪同谋逆!”   “贺兰进明!你敢血口喷人?!”   边令诚忽然笑了笑,摆手止住了愈发激烈的争吵,看向郭子仪、李光弼,问道:“此事,两位节帅是何看法?”   郭子仪当先道:“国事当前,这些小事还是等彻底平定了叛乱再议为妥。”   “两位节帅自是可信的。”边令诚笑呵呵地道:“至于旁的……不如请贺兰太守与袁长史,以及一众反正的‘功臣’先回往长安报功,可妥?”   说着,营地另一边响起了马嘶声,似有旗帜远去。   边令诚转头望向那飞扬的烟尘,问道:“何事?”   郭子仪微微眯眼,道:“哦,是老夫方才下令,遣李晟先返回土门关驻守了。”   “原来如此,那我方才的提议?”   李光弼正要上前,郭子仪不动声色地一挡,哈哈笑道:“我等管战阵杀敌之事,至于这些事,由监军定夺便是,各有分工,同心协力嘛。”   边令诚听得明白,这郭老头言下之意是,战阵之事自己这个监军就不要插手了。   于他而言,反正都是坐享功劳。   “好,便依郭公所言。”   此事便定下来,贺兰进明这个河北诏讨使新官上任,准备带着袁履谦回长安报功,至于独孤问俗、李史鱼、杨齐宣等,也是重要证人,需找出来。   当日,一道公文便随着军令递往河北各郡,在宣布唐军大胜的同时,也要求各郡守官一见薛白立即押下、报于河北招讨使。   仅仅两日之后,清河郡守李萼便见到了信使,才刚为河北的情势欣喜,很快又是一讶。   “蓄谋不轨?薛太守?”   “不错,今河北光复在即,也该处置薛白了。”   李萼继续反问道:“河北光复,却要处置薛白?”   “不错,还请李太守将人交出来吧。”   “随我来。”李萼登上城头,遥指南方,道:“唯请招讨使往黄河南岸擒薛白了。”   ***   黄河南岸,灵昌郡境内,薛白正驻军在山林中休整。   若往东南,则可去往还掌握在唐军手中的几个运河要冲;若往西,则可去往首阳山,但得经过如今已陷落的开封、萦阳诸地。   光武军的士气还算高,因为清河郡一战,让他们感受到整个河北的平叛局面很不错,诸郡都坚守住了,河东援军很快也要到了,史思明气势汹汹地来,结果却打得顾此失彼,被耍得团团转。   这种情况下,军中对薛白坚持选择南下,其实是有所疑虑的,连王难得也提出了问题。   “答应了听你的,危急时我便没问,但我不明白,为何占下魏郡而不守?”   王难得是懂战略的人,蹲在地上,随手便画出了形势图,继续发问。   “魏郡以东,就是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李萼说了,朝廷已命原北庭都护、右金吾大将军程昂为上党郡长史,很快要兵出滏口陉,我等若坚守魏郡,可与程昂配合,速定河北。而运河上官兵不少,并不缺我们这一万余人,至少眼下不缺,你为何一定要渡黄河南下?”   薛白沉吟着,道:“大概是我有私心吧。”   “私心?”   “一直没告诉你,朝廷任命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要押我入京。”薛白再次把那封密诏拿了出来,道:“我如今不是河北各郡的盟主,成了通缉犯。”   他之所以先告诉颜杲卿,却一直没告诉王难得,因为他需要说服颜杲卿,反而是王难得之前并不需要被说服。   “在清河郡,我一天都不敢多待。”薛白苦笑道,“深怕才解了清河之围,李萼得到朝廷消息,反手就要把我押下。”   王难得看着诏令,道:“事发了?”   他说的是他们私下血书为盟,拥立太子之事。   薛白却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   “那是?”王难得疑惑起来,更不明白。   薛白很犹豫,好一会方才缓缓道:“应该是因为我的身世被揭穿了。”   “什么身世?”   “……”   当时薛白对颜杲卿用一句“圣人昏庸”就带过了他被通缉的原因,但他更信任王难得,敢把更深层次的秘密透露出来。   王难得听了,眼神先是透露出一些震惊,之后渐渐凝重,最后变得坚决了起来。   到了这次清河郡之战后,他与薛白的情义、对薛白的佩服,已经足以支持他选择辅佐薛白。   “你想怎么做?”   “你就没想过,押下我,当河北招讨使?”   “男儿之间的情义不必多言。”王难得道:“只说你的计划。”   “我在首阳山有一支私兵。”薛白道:“你莫看它人数不多,怎么说呢,首阳山我经营多年,不说固若金汤,但也是易守难攻,陆浑山庄便相当于是我的‘雄武城’,其中的粮草、军备若能给我们这一万余兵马装备上,可称雄师。”   王难得不由笑了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薛白继续道:“叛军正全力攻打潼关,洛阳反而防备空虚,且人心浮动,我甚至听闻含嘉仓也是空的,我们手握雄师,或可冒险一试,一举平叛?”   之所以冒险,因为野心大。越大的野心,要冒的风险自然也就越大,若只求加官进爵,王难得只要守在井陉、滏口陉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又安全,又一定有功劳。   但薛白要的远远不仅是这个。   “只有亲自平叛这样的不世之功,我才能一时声势无两,才足以对抗叛乱结束之后圣人的……迫害。到时方可借河南河北之势,请圣人退位,请太子登基。”   “做了!”王难得回答得很干脆,须臾,又道:“杨国忠这等奸佞小人也该斩了,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繁盛之下,制度糜烂,我辈须重整河山。”   “好,我们去东都!”   王难得昂然站起身,先是望向北面的滔滔黄河,之后,在烈风之中西望,试图望到陷于叛军的洛阳,壮志凌云。   他誓要登凌烟阁。   薛白反而思虑重重,他说的这一切,都是此前就计划好的,必然也会有很多的变故。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消息渠道断了,首阳山如何、洛阳如何、乃至于长安如何,他都不知道。   今日两人能聊的,更多的是畅想往后的志向,直到远远看到姜亥从山脚下过来。   “郎君。”   姜亥奔到薛白面前,一拱手,道:“打听到了,南面的陈留早便陷落了,之后雍丘县令令狐潮投降了叛军,现在西、南两面皆是叛军地盘,由叛军李庭望镇守……” 第434章 都在努力   沼泽边,瓦村。   闫三推开门,他阿娘立即回过头来,呆滞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当你们回不来哩。”   “阿娘别烦神,看儿子带了什么。”闫三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样贵重物件,“儿子给官兵带路,官兵赏的。”   他阿娘却没被那些金玉钱币迷了眼,而是目光落在破桌上的一张文书上。   “阿娘不识书,看它做甚?是官兵给我的团练告身,说我要是想从军了,往后听到光武军,拿它去投军,算我是老兵。”   “不从军,不从军。”   见阿娘摇头,闫三的两个兄弟直接从怀里拿出他们那份文书,丢进灶里烧了,道:“莫烦神,儿子们哪都不去。”   待他们伸手要拿闫三那一张时,他却是迅速一伸手,将它揣回怀里,嬉皮笑脸道:“留个念想呗,几回能做这样的大事。”   “莫教叛军见了,要你的小命。”   “叛军哪能成气候?万一我凭它换个吏员当当。”   “你想的美,烧了。”   闫三嘴上应了,却提着他自制的小弓出门打猎,走在沼泽边,却是一只鸟都没射中。   前几日给官兵带路之后,那个姜将军便问了他一句,“要不要跟我走?你家反正有三個兄弟。”   他当时有一点点动心,想着万一从此发达了。可兄长们却说,一旦去了,更可能是死掉。他遂没去,姜将军也不勉强,可一回了这瓦村,忽感到这方天地好小好小。   摊开怀里收的那份团练告身,他以前只识得上面的“三”字,现在也识得“闫”字了。   “三啊三,你被关在这个‘门’里了咧。”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聊地过了几天,官兵大胜的消息传来,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便在说河北很快就要光复了,能买到盐了。   闫三的两个兄长便有些后悔把那团练告身烧了,闫三思来想去,却是揣着它独自走到了清河郡城,向城门处的兵士问道:“光武军还在清河郡不?”   “不晓得。”   闫三挠了挠头,正不知去何处时,忽留意到城墙处贴着张告示,画着个俊俏的年轻人,他走上前歪着头看了一会,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认得他吗?薛白。”   “薛太守?”闫三道:“画得只有一点像哩。”   “认得?”   “我给他带过路。”   “随我来……”   仅仅三日之后,一张团练告身便被贺兰进明递到了边令诚面前。   边令诚揣着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还挺像样,可这能证明什么呢?”   贺兰进明急于拿到薛白妄图僭逆的证据,道:“清河郡不少兵士都听到了他们用这个番号,仅看‘光武’二字,薛白之逆心路人皆知。”   “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贺兰进明犹豫片刻掷地有声道,“有个乡民,给他带路时亲耳听到,那薛白与麾下言‘借叛乱逼圣人退位,拥立太子’。”   “真的?”边令诚终于得到了圣人想要打探的消息,站起身来。   “千真万确!”   当夜,方才有人走到了闫三面前,道:“记住,到时只要有人问你,你便说亲耳听到他们的图谋,明白吗?”   闫三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吓坏了,结结巴巴道:“谁,谁会问我。”   “你不必管,等到了,伱只管答。”   “到……到哪?”   前面的狱吏转身西望,吐出两个字。   “长安。”   ***   长安。   因一场叛乱所扰,兴庆宫已许久不闻丝竹之声。   东都失陷使得长安城混乱了好一阵子,所幸天子打开内帑,招募了许多长安游侠,加上河西、陇右、西羌十二部,总计二十万兵马镇守潼关,局势方才稳定下来。   当然,仓促之间能调集起这么多兵马,其实是以少数精锐的西北边军、中央禁军作为骨干,以招募的新兵作为血肉充实。   至于统帅人选,唯有哥舒翰。   彼时哥舒翰正在陇右,李隆基以五百里加急召他回朝,欲任命他为兵马大元帅。没想到,哥舒翰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长安,却是跪倒在殿中推辞不已,不敢接受任命。   李隆基劝慰再三,末了,哥舒翰无奈称自己最多只敢为兵马副元帅,绝不能僭越。   这是常理,自古以来,兵马大元帅多由亲王承担,少予于臣子。李隆基听了心里却不太高兴,认为哥舒翰是在为自己谋后路,可眼下是用人之际,他亦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诏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哥舒翰为副元帅,实际统率大军镇守潼关。   如此一来,薛白通过王承业呈上的谏言终究还是实现了,李隆基想到此事如鲠在喉,其后又再派使者往常山郡押薛白回朝。   然而,哥舒翰竟还得寸进尺,称自己病重在身,于军务有心无力,恳请任颜真卿为行军司马。   李隆基原本因为颜真卿是薛白的丈人而心有芥蒂,压着颜真卿在吐蕃的功劳,此时不得不封赏,无奈任颜真卿为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   等军队匆匆做好了准备,李隆基亲自到城郊为哥舒翰饯行,等那绵延数百里的大军离开长安,他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处置一些别的事情。   近来,天子与宰相都显得十分勤政,日日在勤政楼奏对。   “圣人,高仙芝又上表请求觐见,欲与圣人当面解释洛阳之败。”杨国忠双手叠放在身前,很恭谨的貌样,实则手里没有拿任何奏折。   李隆基并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微微有一些虚言试探之意,听到高仙芝就感到厌烦,立即蹙眉道:“不见。”   这已是高仙芝第三次遣使求见,无一例外地全都遭到了拒绝。   洛阳失守,高仙芝退入陕郡,之后又弃守陕郡,退守潼关。李隆基曾经无比信任、喜爱他,可也正是因此,希望越大,越是失望透顶、怒火中烧,只不过是因为局势危急,不得不遏制住怒气,眼下既命哥舒翰守潼关,必然要处置他了。   洛阳失守这样的大败,不杀不足以平心头之恨,唯一的顾虑是临阵斩大将,是否会招致非议。   “杨卿认为高仙芝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低着头、眼神闪动,应道:“八万大军守的洛阳,却败得这般快,圣人哪怕不听高仙芝的解释,或可听听监军的说法?”   “吴元孜回来了吗?”李隆基向左右问道。   “圣人忘了,他早已返回长安。”高力士一开口就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也是因为近来事情太多太杂,就连他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李隆基侧目一瞥,心中不喜,淡淡道:“召。”   杨国忠心想,也怪高仙芝自己倒霉,这次监军的不是与之一起灭小勃律国的边令诚,若是,边令诚只怕还会包庇他。   不多时,吴元孜到了,他与边令诚一样也是宫中近侍,不声不响的性格却能够爬到高位,乃因他擅于附和圣人的心意。   他十余日前就回到长安候见,但李隆基一直顾不上见他,此时他不说是圣人忘了,而是道:“圣人辛劳,还是该以龙体为重。”   “朕问你,洛阳、陕郡如此大败,为何?”李隆基不肯看高仙芝的三次陈情,更相信身边人的话。   “高仙芝到洛阳,招募的八万兵众皆是市井之徒,难当范阳骁骑精兵,这是实情。”吴元孜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先是如此说道,之后他话锋一转,又道:“但失守得这么快,只怕还有一个原由。”   “说。”   “圣人曾下旨开洛阳仓库赏赐将士,以振士气,但高仙芝克扣了士卒的军粮与赏赐,导致军心动摇。”   李隆基闭上眼,对一切都有了答案,不是他的布置有问题,原来国事坏在高仙芝的利欲熏心。   他冷着脸一挥手,以示不愿再听到高仙芝的任何解释,以冷冰冰的语气道:“当斩。”   此二字一出,杨国忠也是松了一口气。   等退出了大殿,他与吴元孜走过长廊,低声道:“吴将军一言而决,高啊。”   吴元孜回看了一眼勤政楼,淡淡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是日,回到守备森严的府邸,杨国忠在书房中打开他那上了锁的柜子,从中拿出高仙芝那三份奏折。   他也不唤仆婢来,四下看了一眼,把书房中一个金盆摆饰放在地上,把这三份奏折点燃丢了进去,看着火苗将它们卷成灰烬,冷哼了一声。   “怎么可能?”   自隋炀帝开大运河以来,洛阳就是天下河运的大枢纽,大唐一半的储备粮食都存在含嘉仓。高仙芝却说含嘉仓供应不了他的八万兵力坚守洛阳,滑天下之大稽。   此事说破了天杨国忠都不信,若是真的,怎么可能连他这个宰相都不知?   另外,他虽然极力遮掩此事,但含嘉仓并不是他贪墨的,至少不全是,他也没能耐短短几年就把天下一半的储备粮贪墨了。   过了一会,杨国忠看着金盆上漂浮的灰烬,转念开始思忖自己的人到底有没有动过含嘉仓,那是战备储粮,若不是杂胡突然叛乱,所谓的五百八十余万石也只是数字,不会有人去仔细清点。   再一想,圣人十余年不就食洛阳,这些年间那么多聪明人、用尽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办法使关中粮食充沛,这些粮食是变出来的不成?自开春以来关中就阴雨连绵,今年若遇粮灾,无非是动用储粮赈济,可圣人似乎不愿承认雨水伤苗,他也只好不在圣人面前说这些扫兴之事。   杨国忠眼神中泛起狐疑之色,起意要去查,可这些账目千头万绪,想想都让人头疼。   末了,他喃喃道:“管它呢,叛军已攻占洛阳,死无对证了。”   ***   两日之后,吴元孜带着一百陌刀手赶到了潼关。   彼时,哥舒翰也堪堪行军抵达,吴元孜请哥舒翰不必插手,向高仙芝道:“圣人对你有恩旨。”   高仙芝闻言,毫无二话,卸了盔甲,换上麻衣听旨,听到后来,嘴唇抖得厉害。   “我不能守住洛阳,其罪当死,但休要污蔑我截留兵粮与赏赐!”   他愤然抬手指向那些正守在关城头上的唐军将士,瞪着吴元孜问道:“天在上,地在下,将士都在,你扪心自问一句,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不知吗?!”   吴元孜不为所动,道:“高将军不必问我,我只是个奴才,传的是圣人的旨意。”   这句平淡如水的话,让高仙芝愈觉悲愤,他转身西望,天际处只有一轮落日、没有长安。   他跪倒在地,朗声喊道:“陛下!洛阳城陷以来,臣三度奉表,不蒙引对。然臣非求苟活,唯愿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述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酬万死之恩,以报陛下一生之宠。今长安日远,谒见无由,潼关路遥,陈情不暇……”   话到这里,他想到自己之所以没死在战场上,本就不是为了苟且偷生地活着,而是有要计禀呈天子,谁知却换作了这般屈辱的冤死。   哽咽着,高仙芝低下了一直以来高傲的头颅,道:“吴监军,我有一封《谢死表》想呈给陛下,可否劳你递呈。”   吴元孜比边令诚心软些,叹道:“高将军,何苦又为难我呢?”   “不提详由,唯向陛下谢恩,可否?”   “我为将军留个全尸,如何?”   高仙芝双拳攥紧,忽然在吴元孜没留意到的情况下起身奔到城垛边,大呼道:“儿郎们,我可曾截留你等兵粮赏赐?!”   “冤枉!”   “冤枉!”   “冤枉!”   刚进潼关城的哥舒翰听着这惊天动地的呼声,感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意。   “颜公以为高……”   还想与颜真卿谈论几句,哥舒翰转头一看,却发现颜真卿已不在身后了。   “颜公呢?”   “好像是方才遇到一个潼关兵将,带他离开了。”   ***   河南府。   薛白正在向雍丘行军,忽然远远望到了天边腾起的尘烟。   前方,姜亥领着探马匆匆赶回来,禀道:“郎君,遭遇到叛军精骑了,有五千余人,对方也发现了我们,正在向这边赶来。”   身在敌境,这是难免的情况。薛白早有心理准备,在夺下魏郡之后便特意保留了一些叛军的旗帜、戎袍,未必能瞒得过去,求的是交战时能占个先手。   于是光武军停止了前进,开始原地休整、列阵。   薛白与王难得领着先锋兵马上前,挥动着叛军旗帜,以逸待劳。   随着马蹄声,对方的探马上前了,远远喊道:“我等乃睢阳太守麾下,你等是哪路兵马?!”   薛白手持着千里镜看着那杆高高扬起的“张”字大旗,确定是叛军的纹样,心中疑惑着莫非是睢阳丢了。   他心中好奇,吩咐候骑上前,互报军号。   “魏郡太守麾下偏将李倩,奉命支援雍丘,行军至此。”   不多时,候骑回报,称对方是安禄山任命的睢阳太守张通晤,好在,如今睢阳其实还不在叛军治下。   张通晤原本是要去雍丘与令狐潮合力攻打睢阳,因为叛军大将杨朝宗奉命东略,遭到了东平、济南一带的官兵抵抗,他遂奉命领兵前往支援杨朝宗。   薛白听了,遂让候骑去询问张通晤是不是张通儒、张通幽的兄弟,套个交情,邀对方到阵前交谈。   张通晤遂以为遇到了故人,领着亲兵上前,快到一箭之地时,王难得便张弓搭箭,准备射杀对方,击溃这支叛军。   然而,应该是看到了光武军兵马众多、列阵齐整,只前方有几杆叛军旗帜、衣物,后方依旧是唐军衣甲。张通晤突然勒马,向后回奔,同时大喊道:“是官兵!”   “杀!”   王难得当即大喝,率军向前冲杀过去。   双方遂于这片平原野战。   张通晤原本极有自信,认为河南官兵未经仗阵,一定远远不敌范阳精骑,然而,交锋之后却意识自己太过轻敌了。当即心下一凉。   鏖战了一个时辰,败迹已现,张通晤正想撤军,忽然,后方尘烟高扬,号鼓大作。   “报!”   “后阵遇到敌袭!”   渐渐地,又一支兵马出现在视线之中。   张通晤认为自己被官兵包围了,大为惊慌,顾不得麾下将士,驱马便要只身逃亡。   马蹄声哒哒作响,他奔出了百余丈,一队披着轻甲的官兵追了上来。   箭矢射来,将张通晤射落马下,为首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持刀上前,一刀将他的首级斩下。   那边,薛白见有别的官兵来,反而颇为警惕,与对方合力包围、俘虏了叛军的同时,下令士卒整理阵列,严阵以待。   他用千里镜扫视,留意到前来的这支官兵大概在两千人左右,大部分都只是经过简单的训练,甲胄、武器并不齐整,但士气很高。   待战事落定,对方持刀挂着张通晤的首级上前,喊道:“大唐单父县尉贾贲,举兵讨逆,敢问是哪位将军?!”   “常山太守薛白。”   贾贲大喜,连忙将手中的长刀丢给旁人,驱马上前执礼道:“久仰薛太守之名,今至河南,可是河北局势已定?”   薛白观察着贾贲的表情,推测他还没有收到河北的旨意,遂心中有数,笃定地应道:“安禄山已成瓮中之鳖。”   “太好了!”   贾贲再看向光武军那万余人的阵列,更是大喜,推心置腹道:“我与真源县令张巡约定,合兵收复雍丘,薛太守可有意同往?”   薛白答应下来,问道:“雍丘县情形如何?”   “雍丘县令令狐潮与逆贼高尚早有交构,叛军一至他便反了。”   当夜,薛白与贾贲便合力一处,在野外驻扎下来,对着地图商议起取雍丘的计策。   “令狐潮蓄谋已久,雍丘城高粮足,强攻不易。”薛白道:“不如由我领兵佯攻陈留,逼迫李庭望招令狐潮来援,声东击西,你与张巡则拿下雍丘……”   ***   雍丘。   令狐潮早已经脱下了原本那身绿色的官袍,换上了叛军赐给他的红袍。   而他的升迁将远不仅于此,据高尚与他所言,安禄山已准备称帝,连国号都想好了,就叫大燕国,只等筹备就绪就要登基。   大典那一日,令狐潮也能凭元从之功得一身紫袍。他当然是元从,他的女儿早年间随高尚私奔,这些年一直遮遮掩掩不敢与他相认,但至少他还算是接受了高尚。   总之他对成为一朝重臣十分期待,因此近来做事干劲十足,投降之后立即偷袭了邻近雍丘的襄邑县,襄邑令与他是旧识,不知他已背叛大唐,不仅打开城门放他进城,还设宴款待于他。   令狐潮遂在襄邑令背后捅了一刀子,并借机俘虏了驻扎在襄邑的淮阳军将领雷万春及其部下百余人,大胜而归,将俘虏囚禁于雍丘,准备斩首示众。   正在此时,驻于陈留郡的叛军大将李庭望遣信马来了,听闻信马所述,令狐潮颇为惊讶,接连反问了好几句。   “谁?薛白?他跑到河南来了?”   他当然听说过薛白的名字,他女婿高尚就是因对方而毁了容。虽然毁容之后的高尚更得他的喜爱,但他却很清楚,能够让他那傲慢女婿吃亏的人,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李庭望亦很重视薛白,称薛白率万余兵马进犯开封,被他挡在陈留。令狐潮有心立功,当即点齐兵马,亲自率领前往支援。   在从雍丘通往陈留的平原上,树林中正有光武军的哨探趴在树梢上持千里镜远远眺望,待看到有尘烟,立即便向树下灌木丛中的同伴打招呼。   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简单,拿石头掷他的脑袋。   “来了,围点打援开始了。”   “看清楚是不是叛军旗号。”   树梢轻轻晃动,上方的士卒双腿夹紧了枝干,伸长了身子。   终于,一杆大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正是“令狐”二字。   而在相距百余里之外,一杆大旗也出现在了雍丘城的南方,守城的士卒远远见了,大呼道:“官兵来了!快击鼓!”   “咚咚咚咚。”   鼓声渐渐传到了雍丘城内的大牢中。   一个身处牢房,却还浑身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大汉原本正在打鼾,听闻鼓声,猛地醒来,一个鲤鱼打挺,大喊道:“来人!”   “雷阿大,我真是服了你,马上要被杀头了你还能睡得这么沉。”有狱卒过来,指着雷万春骂道:“老实待着,别吵吵!”   雷万春道:“听到城头的鼓声了吗?王师来了。”   “那又如何?”   “你也不想想,杂胡叛逆能成吗?等王师破了城,你得连累你一家老小。”雷万春爬到栅栏边,劝道:“眼下是反正的好时机。”   “吓唬我?我看你是想吃鞭子……”   那狱卒上前,抬手正要对雷万春挥鞭子,“嘭”的一声,他整个人竟是被雷万春一把给搂住了,重重摔在栅栏上。   “你……你怎么挣出来的。”   “你以为老子在睡觉,老子早就把绳索磨断了。”雷万春那铁钳般的大手扼着狱卒的脖子,道:“我口才不好,方才劝你不听,现在听不听?”   “听,听。”   “把门打开,等我那百余儿郎出来,带你谋一场富贵,曲里的花魁想点哪个点哪个。”   伴着锒铛声响,雷万春拿着条铁链走过牢中的通道,见了守卫便是铁链一甩,砸在其脑袋上,接着一把勒住其脖子直接勒死。   之后,让他的百余部下夺刀杀人,冲出县牢,直杀向城门处。   “开城门,迎王师!”   很快,雍丘城头上,叛军的旗帜倒了下去。   雷万春站在满地叛军的尸体前,啐了一口,啐出了心中郁气,看着一列列官兵涌入城中。   待看到一杆“张”字大旗立在城头,他咧了咧嘴,大笑出来。   ***   喊杀声中,一杆“令狐”大旗摇摇晃晃,十分狼狈地向北逃去。   薛白本待追击,却听得北面探马来报,称从开封前来支援李庭望的叛军尹子奇部已然开进到十余里外了,他方才作罢,下令道:“穷寇莫追,围攻雍丘。”   于是令旗挥动,指向南面。但出乎薛白意料的是,他还未到雍丘,已有快马赶来。   “报!真源令张巡已攻下雍丘县,请太守入城歇整,共商大计。”   如此快的速度,薛白反疑是敌人的计,遂仔细问了经过,哑然一笑,没想到初至河南便遇到贾贲、张巡、雷万春这些忠臣义士。   却不知等朝廷的圣旨传来之后又如何?   且不管,抢在此之前,他这个河北诸郡共推的盟主,大可与河南诸县官员也歃血为盟,在被“押”往长安之前再壮一壮声望…… 第435章 相惜   雍丘城门大开。   薛白策马穿过城洞,很快就见到一个穿着绿色长袍的官员往这边迎来。彼此还未见礼,他便知这就是张巡。   因为薛白还从未在旁人的眼睛里见到过这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张巡显然是一个内心极有主见、且不容易被外界所干扰之人。   但另一方面,他并不死板,相反,甚至有些洒脱、不拘小节,比如见礼时他没有一板一眼地叉手行礼,只是稍稍一揖,之后便以热切、真诚的目光看向薛白,毫不掩饰他对收复雍丘、迎来援军的欣喜。   不像旁的官员喜欢展现自己,张巡见到薛白这个一方太守,寒暄之后首先做的就是引见了身后的几个将领。   说是将领,其实大多都只是一些县城中的巡捕、兵丁,官职最高的就是淮阳军的郎将雷万春,也是这次夺下雍丘的功臣。   薛白耐心听着,并不因他们官小位卑而有轻视,末了,还看向张巡身后身披盔甲、气势不凡的两人,询问他们的名字。   “他们并非将领,这是南霁云,我起兵讨逆时,他在真源玄元皇帝祠前第一個响应我,我嘉其壮勇,欲举荐他为将。”张巡回身引见了左手边身材高大的一人,抬手引出右边一个,道:“这是姚訚……”   薛白上下打量了他们,赞道:“都是好壮士,大将之才。”   “小人是运河上的操舟人,原本连名字都没有,就叫南八,还是县尊为我起的名字。”南霁云颇实在,道:“当不得大将。”   他开口便是很浓重的乡间口音,但谈吐却还不错,该是个出身贫贱却好学之人。   “当得。”薛白拍了拍南霁云的肩,“男儿不怕出身低,时值变乱,正是挺身而出、建功立业之时。”   “我一定不辜负太守厚望!”   此时光武军已有大半进入城中,薛白遂领着张巡过去与诸人相见。   “这是云中军使王兄难得,是我们的先锋大将,曾于万军之中一枪挑下吐蕃王子……”   说话间,薛白忽停顿了片刻,更郑重地把张巡拉到了另一人面前。   “平原太守颜公,讳杲卿。丈人,这是真源令张巡。”   “好啊,军务繁冗,正愁没有帮手,张县令来得正好。”   “正想向颜公多请教。”   这年,颜杲卿已年过六旬,张巡则是四十五岁,官位也有尊卑,但两人甫一相见,莫名便十分投机,才聊了几句,便因为对河南形势看法一致而惺惺相惜。   颜杲卿更是开了个玩笑,说薛白是他的养女婿,故而没成为他的忘年交,张巡却必须与他为友。   薛白见此一幕,不由想到一句诗“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说的是张巡守睢阳,陷落被俘,敌将发现他只剩下四五颗牙齿,却是因卫国心切,咬碎了牙;颜杲卿被俘后大骂安禄山,被钩断了舌头。   眼下,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薛白也不愿让它们发生。   ***   薛白暂驻在雍丘,算是达成了南下之前他与颜杲卿所议的第一个战略目的——阻止叛军染指江淮粮食。   倘若如高仙芝所说含嘉仓并没有储备粮,那这对叛军而言,将是一件极为不利之事。可若高仙芝只是找了个借口,那至少一年之内叛军都没有粮草之虞,而雍丘肯定是守不住一年的。   另一方面,薛白还不知首阳山的情况如何、守住了没有?   他迫切地需要得到情报,无非是两个办法,一是打响旗号,等待他的人把消息送来,但如此也势必吸引来叛军与朝廷的批捕文书;二是尽快杀向首阳山,亲眼看看局面如何了。但不管是哪个办法,都被萦阳、开封、陈留的叛军堵着道路,必须得将其击败才行。   不等薛白想出办法攻打陈留,叛军却已先行一步攻到了雍丘。   光武军还没在雍丘城中休整完善,伤员们身上的伤口尚未来得及结痂,候骑从城外归来,称发现了大股叛军兵力自西而来,看阵势恐有五万余兵马。   薛白召众人商议,皆认为该坚壁清野,防守反击。   张巡却有些不同的看法,道:“坚守固然不错,更宜‘守中有攻、以攻代守’,叛军虽五倍于我军,必是诸将合兵,互不统属,号令不齐,今若趁其立足不稳,出其不意击之,必然惊惧,贼势小折,则城更易守。”   薛白至今也见过一些名将,各有不同,王忠嗣用兵统筹全局、擅于驭下;王难得悍勇无双,锐不可当;张巡却与他们不同,心志虽坚定,战术却十分灵活。   更为难得的是,张巡一直以来都是任文职,从未打过仗,偏有这般独到的见解。   “叛军既是诸部合兵,我军可分兵出击,使他们各生自保之心,不敢互相支援,方可全身而退。”   计议既定,薛白遂开始布置,由王难得、姜亥、李择交、马相如、刁万岁各领一千人出城突袭,张巡自告奋勇,愿领真源县兵出城,好让王难得在城中随时接应。   待叛军近了,果然是诸将旗帜繁杂,由叛军李庭望统领,兵马由令狐潮、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杨万石等部组成,他们抵达当日,还在扎营,唐军便分头杀出,直捣其阵。   叛军不得已,只好暂撤了几里,士气为之一折。   唐军诸将纷纷回城,各报斩获,其中,张巡所率县兵斩获首级虽是最少,但竟是赶回了百余头牛羊。   “巡杀敌甚少,让太守见笑了。想必叛军必围困雍丘,断绝交通,遂驱了些许牛羊,聊添粮秣。”   薛白遂看出张巡用兵不仅是战术灵活,更重要的是,他时刻都记得大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一人的斩获与功劳,而是抓住一切机会取得后勤补给,早做准备。   一场变乱,倒显出这个真源县令极为不凡的名将天赋、兵法造诣……   “呜——”   天还未亮,薛白再次被敌军攻城的号角声吵醒。   他披了盔甲登上城头,望着远处那乌云一般的阵仗,意识到叛军的兵力补充得非常快,反贼从来不忌惮于强征百姓。   远远地,有几骑赶到了城下,令狐潮在盾牌的掩护下,对着城头大喊了起来。   “贾贲、张巡,我等往日邻县任官,今有一事好言相告!且看箭信!”   随着这句话,有叛军骑兵上前,将一支利箭射向城头。城上守军不管原由,当即张弓也向他射去,他连忙狼狈逃窜。   “此为圣人之旨意,府君举兵,皆为薛白之迫害逼迫!今圣人所命河北招讨使贺兰进明已发文书搜捕薛白,你等听命于他帐下,岂非违旨不遵?!”   张巡过去拾起那支箭信,也不看,递给南霁云,让其射回去。   他则走到薛白身旁,道:“太守,贼欲以离间计乱我军心,可否容我压他气势?”   “如何做?”   “令狐潮妻儿尚在城中羁押,可当众斩之。”   薛白转过头,看了眼张巡的眼睛,发现他并非是不仁,眼神冷静但也是有悲悯的,只是那悲悯很远,悯的是全天下的苍生与大唐的社稷,不为寥寥几人所动。   “若任令狐潮胡言乱语,恐伤军心,不如先伤他之心。”张巡很清楚该怎么做,再次开口。   薛白也不知在想什么,此时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很快,令狐潮的妻儿便被带上城头,站定之后,城上呼喝令狐潮看清楚,然后,刀斧手举起刀,利落地斩下。   人头滚滚落下城头,无言地述说着战争的残酷。   令狐潮目眦欲裂,大怒,喝令士卒强攻,誓要将雍丘城夷为平地。   叛军遂在雍丘城外架起投石车,往雍丘城头抛射石头。   但薛白早已令人在城中造好了两座巨石砲,等叛军才架好投石车,城门抛射而出的巨石已经猛然砸向他们。   “嘭!”   伴随着巨响声,叛军的投石车轰然碎裂,同时碎掉的还有他们攻城的信心……   如此,攻城月余,双方历经大小两百余战,中间还过了一个中秋节,李庭望见久攻不下,而雍丘守军对叛军却已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便起意撤去。   毕竟对叛军而言,眼下最关键之处在于攻下潼关,精锐悉集于潼关,无暇东顾。   ***   张巡十分爱惜地擦了擦手中的千里镜,往城外的叛军大营望了许久。   末了,他心中不由感慨道:“真是利器。”   凭借千里镜,他方才观察到了一些异样,遂大步赶上城楼,到了薛白面前,道:“太守,我推测叛军要撤了。”   薛白正与姜亥对着地图在低声商议着什么,闻言回过头来,目光闪动,问道:“张县令可是想出城追击了?”   他近来向张巡也学到不少兵法,在战术的运用上灵活了许多。   “正是。”   张巡道:“叛军既退,我军若乘胜追击,必有所获。”   薛白问道:“若是佯退,实设下伏兵又如何?”   “叛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已无战心,我等岂惧伏兵?”   张巡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奇怪的是,薛白也总是对张巡很有信心,但凡他提出计策,薛白总是依言调兵遣将。   于是,叛军才退,雍丘城立即城门大开,唐军袭卷而出,追着叛军杀了过去。   事实又证明张巡的判断是对的,叛军根本无心应战,但也没想到唐军会死缠烂打地追杀不止,直追了十余里,叛军终于大溃。   战场上血流成河,南霁云正远远盯着李庭望的帅旗追击。   他虽是船工出身,却有着不俗的骑术与箭术,是几年前由一个流放的将军教给他的,对方从来没说过姓名,只说是陇右节度使皇甫公麾下。   这次,南霁云见到了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王难得,有心效仿,今日便一直追着李庭望不放。   忽然,另一杆摇摇晃晃的旗帜落入了他的视线,是令狐潮。   “令狐潮在那里!”   南霁云拍马便追,同时张弓搭箭,刻意压低箭矢,连着几箭鱼贯射出。   他射箭天赋很高,只是练习的机会少,还有些生疏,好在终于射中令狐潮的马匹,他忍不住展颜一笑,不等叛军士卒们反应过来,上前,猿臂轻舒,一把提起了令狐潮。   是役,唐军斩首两千余级,杀得尸横遍野,俘虏叛军四千有余,辎重、粮秣无算。   ***   “令狐潮呢?”   “没有与别的战俘押在一处,在县牢单独押着。”   “带我去。”   城中还在清点着战利品,不时响起几声欢呼,薛白却已走进了昏暗的牢房。   他能听到令狐潮在里面咒骂着。   “薛白、张巡,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你活着才能做到。”薛白随口说着,走进了牢中,丢了一个酒囊进去,道:“我有事想问你,你是捱着极刑招供,还是一边好吃好喝,一边与我聊聊。”   令狐潮满怀恨意地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是不会说的。”   “你想清楚。”薛白道:“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软骨头,否则也不会附逆了。莫等受了刑开始后悔。”   “你们杀了我妻儿!”   薛白摇头,转身往外走去,同时向姜亥招了招手。   他看透了这些权欲熏心之人,只要有权力,他们从来不会缺妻子儿女,因此自私自利,肯定是捱不住酷刑的。   令狐潮见他走远,忽然问道:“我若回答伱的问题,你给我什么。”   “放你回叛军之中,你大可继续当你的高官。”薛白停下脚步,从令狐潮最感兴趣的话题聊起,“安禄山没许诺赐你一身紫袍?”   “等大燕立国,我自是开国功臣。”   “大燕?已经建国了?”   “元月初一。”   薛白道:“安禄山等得住?”   “元月初一,是他的生日。”令狐潮道,“明堂还要稍作改建,让则天大帝供奉于明堂上的五神愿意接纳祆神,共佑他治天下。”   “嗯?”   令狐潮遂稍做了解释。   明堂第三层乃天子祭祀之所,曾经供奉着武氏先祖与李氏先帝的牌位,武氏先祖的牌位早已拿掉了,如今李氏先帝自然也要被请到别处,却有五方天帝神位不能乱移,即青帝、赤帝、白帝、玄帝、黄帝。安禄山又有自己的信仰,得人提醒,得重修明堂,才能把他信奉的祆神也移入明堂。   “谁主持的此事?”   “一个道士。”   建明堂者信佛,改明堂者信拜火教,掺和此事的却是个道士,难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薛白听得略略皱眉,问道:“什么道士?”   “我想想。”令狐潮有些不记得了,回忆着他收到的那份“诏书”,喃喃道:“明应全德开化护国真君,讳名该是……李遐……李遐……”   “李遐周?”   “对。”   令狐潮回过神,目露疑惑,喃喃道:“你如何知晓?”   “是我在问你话。”薛白道:“安禄山是如何寻访到李遐周的?”   “据说是洛阳名宿,河南府降官达奚珣引见的,据说,李遐周曾经在御前供奉,但算到昏君气数将近,便在长安壁上留诗而去,寻找真龙天子。”   这些话倒是几乎都有佐证,连令狐潮也是十分相信,还举了几个有鼻子有眼的传闻。   “东平郡王相信李遐周所说的真龙天子就是他,因此非常欢喜,加他为护国真君。”   薛白又问了几句,令狐潮对洛阳之事也就知道这些了。   “我若没记错的话,高尚是你的女婿吧?”他遂换了一个话题。   令狐潮目光有些闪躲,担心因此遭薛白杀害,但还是故作硬气,应道:“不错,高尚早年间拐走了我的女儿。”   “他如今在何处?”   “本在洛阳,前几日得知你在雍丘,已赶来了。”令狐潮语带恫吓,道:“他率领的乃范阳精锐骁骑,与我麾下这些临时征召的兵马可不同。”   高尚的威胁越大,他的价值也就越高。   薛白却根本不在意,问道:“首阳山呢?他可拿下了?”   “不知,忙大事尚且不及,谁关心你那一点别业?”   薛白打量了令狐潮的表情,见他是真不知此事,随意地笑了笑,就当是随口一问。   “还有一桩事你听说了?含嘉仓其实是空的。”   “什么?”令狐潮讶异了一下,第一反应便道:“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我为雍丘令,每年江淮粮食通过运河从我眼前过,输往洛阳,其中储备粮半数集于含嘉仓,岂会是空的?除非……”   剩下的话令狐潮没说,大家都明白,要么是朝廷账目有问题,要么是仓库里的储备粮被运走了。   别的不说,薛白在雍丘已待了一段时间,看过官账与令狐潮的私账,知道仅仅是他每年都有从运河上调走数艘粮船。   “不会是空的。”令狐潮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东平郡王据洛阳,从未说过含嘉仓无粮。”   “安禄山为稳定军心,自是不可能说的。”薛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潼关战事如何了?”   令狐潮原本不想答,但知此事没有瞒的必要,还是老实招了。   “朝廷任太子为兵马大元帅,哥舒翰副之,率二十万兵马镇守潼关。东平郡王命安庆绪为元帅,统大军攻打,被哥舒翰击退了……”   ***   出了县牢,薛白一边踱步,一边思忖着。   李遐周跑到安禄山身边,此事坚定了他的某种决心。   “太守,既有大胜,今夜犒赏将士们一番,如何?”   “可。”   薛白点了点头,却是招过张巡、贾贲,道:“我另有一事与两位商讨。”   “太守但说无妨。”   “这边来吧。”   薛白引着他们进了县衙大堂,走到地图前。   “我等之所以有此大胜,除了叛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之外,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目前来攻雍丘的并不全是范阳精兵,只是以少量边军扩充的叛军,那叛军精锐在何处?这里。”   说着,他点了点地图上的潼关。   他在兵法上不如张巡,但得益于一直以来的信息渠道更多,在对大局的把握上更为精准。   “我在想,这次李庭望为了攻雍丘,把周围各地的兵力都调来了,包括开封、荥阳,换言之,洛阳一带是相对空虚的,也许我可以出兵往洛阳一探虚实。”   “什么?”   张巡十分惊讶,道:“不妥,太守言叛军空虚,然我军兵力更少,而雍丘乃运河要地,守住此地,王师平贼无忧,大可不必冒险。”   薛白要冒险的理由早已与王难得说过,倒不必与张巡再说一遍。   他们这些大唐的忠臣只要坚守到叛乱平定就是功臣,而他只会被清算,他务必尽快拥有更大的声望与权力。另外,李琮终于被封为兵马大元帅了,薛白希望能尽快联络到哥舒翰。   “此事我有我的考虑,不必多谈。”薛白道:“我需要你们配合,可否?”   这是他对二人的一次小小的试探,想看看并肩作战了这段时日,张巡、贾贲是否愿意帮助他。   “太守只管吩咐。”   “好。”薛白道:“既击败了李庭望,我们可传檄河南、淮南诸郡,共御叛军。造出声望,同时,我会打出旗号,佯攻陈留、开封……”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地图。   去往偃师县的道路大概有两条,一是沿着黄河走陈留、开封、萦阳、巩县,这是平坦的大道;二是从绕过伏羲山、嵩山,经由登封,到伊水,再北上,这条路崎岖难行,但好在并不在叛军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需要张巡等人辅佐颜杲卿继续打着他的旗号坚守雍丘、佯攻陈留,而他则与王难得领一支精骑,穿小路直奔偃师。   到时,只要首阳山还在坚守,那薛白或可提兵东进,与颜杲卿、张巡夹击河南诸郡;或可偷袭洛阳,联络哥舒翰,夹击陕郡。   ***   “走吧,去庆功。”   这个计划商量定了,几人走出县衙,已能听到远处将士们的欢声笑语。   “阿郎。”   身后忽响起一娇柔的呼声,薛白转头看去,只见是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那,之后,张巡便回过身走了过去,颇温柔地与她对答了几句。   “你怎过来了?”   “妾身听说今日大胜了,才敢来扰阿郎,带了些酒食……”   他们走得稍远了些,之后的对话便听不到了。   “那是张县令的妾室,名唤莹娘。”贾贲道,“近月守城以来,她常常在军中缝补,太守也许见过几次。”   “想起来了,常跟在张县令之姐陆家姑身后,倒不知是张县令的妾室。”   “他妻子早亡,前两年纳了这侍妾,很是喜爱啊。”   “嗯。”   薛白回头又看了眼月光下那女子的身影,心想等自己下次再见张巡,一定能再次见到她吧。 第436章 都是对的   潼关。   北面是黄河怒吼,南面是秦岭峻拔,东面是贼势汹涌,西面是社稷重托。哥舒翰担着多大的压力,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他已数不清连续击退了多少次的进攻,但因不敢出城追击,无法对叛军造成歼灭性的攻势,敌势依旧绵绵不绝,仿佛永远无止尽一般。   好在如今河北局势向好,坚守下去,先撑不住的必然是叛军。哥舒翰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他把他在长安的相好曹不遮也接到了潼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十月中旬,天气愈冷,趁着叛军攻势暂歇,曹不遮烧了热水,让哥舒翰褪去盔甲洗去那满身的血污。   “看你,脏得都结块了。”   “洗净了,今夜好与你在榻上厮杀一番?”   “老东西先洗洗嘴吧。”   哥舒翰在沐桶中倚着,舒服地叹了口气之后揉了揉额头,拉过曹不遮的手,道:“去给我拿一囊酒来。”   “别再喝了,喝得还不够多?!”   “你知我爱煞你,便是爱你酿的烧春酒,快拿来。”   “那是我在酒里下了迷魂药,没药死你。”曹不遮骂道。   此前在陇右,哥舒翰已因身体不适而减少饮酒了,到了潼关之后却变本加厉,酒不离口。可她骂归骂,也知哥舒翰近来心烦,只好去给他拿酒。   哥舒翰继续泡了一会,忽听到城头鼓声大作,士卒们又在大呼“敌袭”。   他撑着高大的身躯从热水中站起来,才要迈出浴桶,忽感到脑袋昏沉,接着眼前一黑便重重摔在地上。   “咚!”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转醒过来,与眼皮努力搏斗了良久才睁开眼,想动却动不了,只能虚弱地骂上一句“啖狗肠,鬼压床了。”   眼珠一直在微微震动着,看什么都不太看得清。耳畔传来曹不遮嘤嘤的哭声,他心想这恶妇竟也会为自己哭。   “别吵了,你出去……攻势怎样了?”他开口,感到舌头无力。   “节帅问的是哪场攻势?你已经昏迷五日了,曹娘子用汤水为伱吊着。”   “我动不了了。”   哥舒翰还在疑惑,便听人道了一句“大夫说你中风了”,他愣了愣,既觉悲凉又感到释然,悲自己一世英雄落得瘫痪的下场。   周围旁人不停地安慰着,说养一养就好了,他懒得听,道:“上封奏表,请圣人另择良将吧。”   本以为这一病就要卸下肩上沉重的担子,没想到,长安传来的旨意,却要他继续任帅、平定叛乱。   哥舒翰瘫在床上已不能理事,只好把军政之事交托于田良丘。   田良丘这个名字此前并未出现在陇右军的任何报功簿上,不论是石堡城或是收复河曲的战役。哥舒翰之所以让他暂代自己,因田良丘乃是圣人派来盯着这二十万大军动向的,虽无监军之名,却有监军之实。   另一方面,哥舒翰并不放心田良丘的才能,又让颜真卿总揽后勤,王思礼统领骑兵,李承光统率步兵,故意让他们与田良丘争权。   安禄山叛乱、圣人下旨斩杀高仙芝,已让他感受到胡将开始不被信任,近来总有如芒在背之感。   如此,他要操心的便不止是眼前的战事了,还要为身后事做出安排。   他老且病,儿孙众多,部将更是无数,他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却必须得给他羽翼之下的所有人一个妥善的交代。   于是,待病症才稍稍转好了一些,他便请颜真卿单独见面。   “颜公对局势有何看法?”   颜真卿道:“不久前,河北传来捷报,郭子仪、李光弼又收复了景城、河间、信都、赵郡,目前正准备攻打范阳,另外,叛军东略之势已被完全遏制,雍丘一战,官兵杀贼万余。四面合围,安禄山已穷途末路。”   “年节前或可平定叛乱?”   “即便不是年节前,也该差不了两月。叛军的士气,以及……洛阳的存粮,当支撑不了太久。”   哥舒翰坐不起来,转动脖子,问道:“那,颜公还在忧虑什么?”   颜真卿虽然疲惫,但一直保持着笃定的神情,唯有眼神深处,带着隐隐的忧色。他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摇了摇头以示并无忧虑。   “可是与薛白有关?”哥舒翰问道,“颜公可是害怕被这个女婿牵连了?”   他舌头无力,却还坚持点出了颜真卿面对的处境,继续道:“我听闻,圣人任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任东平太守、嗣吴王李祗为河南节度使,唯独对薛白平叛的功绩绝口不谈,似乎还要押他回长安?”   “平定叛乱方为紧要,何须计较个人前途?”   “不瞒颜公,我很忧虑啊。”哥舒翰喃喃道:“我近来在想,等叛乱平定了会如何?”   有皇甫惟明、王忠嗣这两任陇右节度使的前车之鉴,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涉及储君之事,可随着圣人日益衰老,此事根本就避免不了。身为臣子,一旦为往后考虑,就很难拒绝亲近东宫,除非像杨国忠那等佞臣只顾眼前风光、愿为圣人打压储君。   可前两年,哥舒翰稍不注意,让李岫到了幕下,本以为李林甫之子与东宫无涉,等庆王成了太子,他才猛然发现薛白正是太子党魁,而李岫是薛白的人,颜真卿更是薛白的丈人,彼时陇右将领当中受李岫拉拢之人已数不胜数,除了王难得、李晟,还有王思礼、李光弼、荔非元礼等等。   至此,哥舒翰再想独善其身已经不可能了,尤其是变乱一起,圣人对大将愈发猜忌,不容他再模棱两可,而他哪怕在平叛之后以病请辞,这些事也将由他的子孙、部将来担。   换言之,他面对的处境与颜真卿其实是一样的,故而很想听听颜真卿对薛白之事的看法。   或者,他想知道,薛白是否与颜真卿联络了?   但颜真卿长叹了一句,只道:“国事为重,其余事平叛之后再想如何?节帅宜宽心静养。”   哥舒翰见颜真卿到了这個关头竟还如此沉得住气,想了想,在见过颜真卿之后又召过了麾下大将王思礼。   “你与薛白关系如何?”   事实上,王思礼与薛白并没有见过面,但一听到这个问题,他立马就上前了几步到哥舒翰榻边,小声道:“我虽不识薛白,却为他不平。”   “为何?”   “安禄山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圣人刚愎拒谏,宠信纵容此獠,招至叛乱,却说是因薛白逼反了安禄山,何等昏聩?圣人早已不复壮年时的英明,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个昏昏欲睡的老糊涂!”   “住口,你太放肆了。”   哥舒翰喝止了王思礼,过了一会,却又问道:“你可是在李岫那份血书上按了手印?”   “节帅竟知晓了?”王思礼眼神一变,连忙执礼认罪,“若事发,请节帅赐死我,以免连累节帅。”   “你不怕死?”   “末将十三岁便追随王节帅,从朔方到陇右,眼见他蒙冤受难,再到如今眼见叛军袭卷东都,总算看明白了,若圣人不退位,我早晚免不了王节帅、薛白的下场。”   哥舒翰闻言,没有再喝叱,局势至此,已不是王思礼一个人蠢蠢欲动,他喝叱不住。也怪不得王思礼如此,圣人的昏聩确实是有目共睹的,原本的英明神武的光环已经被打碎了,威望大跌。   人心就像是汹涌的洪流,没人能阻挡得了,不葬身其中已经很难了。   “既然节帅洞悉一切,那不瞒节帅,我早便想劝你了。”王思礼想了想,竟是开口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叛乱平定在即,节帅统率二十万大军坐镇潼关,可想过……为子孙计、为天下计?”   不必多言,意思很简单,一个昏聩、刚愎、满怀猜忌的天子,谁都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来,倒不如借着眼下的兵势,拥立太子,从此哪怕致仕也能安享富贵,保子孙无忧。   此事很简单,而收益极大。   但哥舒翰躺在那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一般。   王思礼见他不言,反倒大喜,因知哥舒翰已对此事有所考虑,又道:“等叛乱平定,圣人必要收回节帅之兵权。若志在匡扶社稷,节帅该早做准备……上表请诛杨国忠如何?”   “不可。”   “安禄山起兵便是打着‘清君侧’之名,这场叛乱,杨国忠有不可推卸之责,此奸贼不得人心,诛杀他必朝野欢腾。圣人身边不再有奸佞环绕,自然便不能穷奢极欲。百官也知节帅卫国之心,必然拥戴东宫。”   哥舒翰也就是中风了动不得,否则必要踹王思礼一脚,道:“如此一来,那我便是谋反了,与安禄山有何差别?”   “安禄山狼子野心、倒行逆施。节帅出于肝胆忠心,为保全社稷,岂可相提并论?”王思礼道:“我只需携三十骑回长安,不出两日,可将杨国忠劫持至潼关,斩首示众,以励军心。这是我擅自行动,与节帅无关。”   哥舒翰无奈,只好吐露了他真正的顾虑,道:“你不了解圣人,这般做,你打压不了圣人,只会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   潼关当中类似田良丘这种由圣人安插来的将领为数不少,一旦上表请诛杨国忠,必会打草惊蛇,提高圣人的警惕,须知圣人本就猜忌于他。   “那便直接拥立太子。”   “不可。”   “节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住口,如此绝不可,莫让我再听到你提!”   王思礼心想,倘若有薛白在长安,或许能在太子身边推一把,但圣人或正是提防于此,才不顾河北、河南形势,迫不及待便要押下薛白。   他想了想,道:“若暂不除杨国忠,可先杀安思顺。”   “安思顺?”   话题有些突兀地移到了安思顺的头上,哥舒翰却是沉思了起来。   他一向是与安思顺有私人恩怨的,此事暂且不提。   过去,他与安思顺同在王忠嗣麾下,后来分别任陇右、河西节度使,至此都还是实力相当,直到安思顺兼任了朔方节度使。朔方军是名副其实的精锐,战力不输于陇右军。   安禄山叛乱之后,圣人命安思顺回朝兼兵部尚书,同时将朔方军一分为二,一部分由郭子仪统领东击河北。   至于另一部分,据秘闻,如今正在准备由灵武南下,支援关中防御。   那么,为何在哥舒翰已率二十万大军守住潼关之后,圣人还要秘密调朔方军来保卫长安呢?   答案很明显了,必然是用来制衡他哥舒翰的。   圣人之所以把安思顺调回朝中,未必是认为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只怕是要考察他的忠心,再决心是否用他来统领朔方军。   王思礼是朔方军将王虔威之子,从小就在朔方长大,关于安思顺与朔方军的动向便是他的故人递给他的消息,对此事知之甚详,道:“节帅若不除安思顺,恐为安思顺所害。”   “我一向不喜安思顺,你可知为何?”哥舒翰缓缓开口道:“他分明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不错,却要故意装作不和;他分明也拥兵自重,暗命河西诸部逼迫朝廷留他在任;他逼反阿布思,拉拢李光弼,真到了关键时刻,却不敢与安禄山共同举兵……”   历数了安思顺的几桩大罪,哥舒翰想起一事,问道:“史朝英逃出去了?”   “是。”王思礼道:“我弄巧成拙,没想到真让她逃了。”   “安思顺与安禄山潜通的信呢?还找得回来吗?”   王思礼想了想,应道:“找得回来。”   圣人对安思顺本就不是完全信任,那么,指认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借圣人之手先除掉一个威胁,是比直接杀杨国忠更稳妥的办法。   ***   长安。   杨国忠走出兴庆宫,脸色十分严肃,招过金吾卫,道:“知道安思顺府邸在何处吗?”   “知道。”   “去将他拿下!”   是日,安思顺正在家中逗弄孙儿,眼看金吾卫撞进门来,万分诧异。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羁押,本以为危机已经解除了。   自从安禄山准备叛乱,他已提前上书提醒朝廷安禄山必反,并在罢他朔方节度使的旨意抵达后,毫不犹豫地卸任、回到长安,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在叛军攻破洛阳之时,圣人大怒,处决了定居长安的安禄山之长子安庆宗,却没有牵扯到安思顺,可见圣人当时已经相信了他。   而安庆宗在万众瞩目之下被腰斩之日,圣人还下旨要赐死荣义郡主,倒是李琮如今当上了太子,有了一些势力,竟是一反往日的懦弱,拼着忤逆圣意也要保下他的养女。此事使得圣人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为此,长安城暗中风波诡谲,圣人甚至秘调朔方军入朝,考虑起用安思顺。   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任命状,而是一副铁镣……   “右相?!”   当昏暗的牢房中现出杨国忠的身影,安思顺从茅草堆中站起身,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你悄悄送给安禄山的信件,被找到了。”杨国忠随手把一封信件丢进牢中,“哦,潼关外拿到的。”   “这是栽赃,如此浅显的伎俩,右相还能看不出来吗?!”   “不重要。”杨国忠道:“我今日来,是为你送行的,另外问问你有何遗言要交代。”   “何意?你还真敢杀我不成?”   “非是我要杀你,而是圣人要杀你。”   安思顺摇头大笑,根本不相信。   “右相可知,我不久前还入宫与圣人探讨关中形势,讨论哥舒翰或有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之大罪。如今哥舒翰便恶人先告状,欲诬陷于我,圣人岂会相信?”   他怒气上涌,大吼道:“哥舒翰才是要叛乱的那个!他岂敢冤我?!岂敢冤我?!”   听到那个熟悉的罪名,杨国忠也笑了笑,招手让人拿了案几、座垫、酒菜过来,隔着栅栏,与安思顺对饮而谈。   这举动让安思顺心凉了半截,沉默了许久,饮着酒,目带思量。   “进了这死牢还能出来的,我平生记得的只有两人,可惜,你不是薛白。”杨国忠道:“不必多想了,不管你招不招,你必定要死。”   “为何?”   “你选了一条错的路,手握兵权,却只知道向圣人表忠心。高仙芝难道是因为不忠而死吗?这都想不明白,你不死,谁死?”   安思顺先是一愣,之后有了片刻的呆滞,猛然醒悟过来。   直到身陷囹圄,他才从杨国忠这句话里懂得了自己为何陷入死地。   自从安禄山叛乱,高仙芝弃守洛阳。圣人心里就埋了钉子,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们这些胡将了。然而,圣人环顾一看,能用的只有胡将,遂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   甚至不仅是胡将,只要是有可能威胁到天子地位之人,都会受到猜忌。毕竟早在天宝五载开始,那“妄称图谶”的罪名就一直没断过。   猜忌已经不可能消除,表忠心没有用。反而是像安禄山那样起兵造反、或向哥舒翰那样拥兵自重,才能够自保。   “不。”   安思顺猛地摇头,道:“圣人不会这样,他一向胸襟广阔,最有容人之量,断不至于如此,我所识的圣人断不是这样的。”   杨国忠不答话,只是饮酒,他又不是将死之人,没必要把这些问题说透。   他之所以来,自有他的目的。   “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告诉我,如今在灵武的朔方军之中,何人可以信任?”   安思顺摇头不已,喃喃道:“圣人若连我都不信,还能信谁?”   杨国忠道:“自然是我。”   “哈?”安思顺气急反笑,看向空荡而黑暗的牢房,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所谓的忠心,与安禄山、哥舒翰,有何区别?”   “圣人还信我,这就够了。”   “那是因为你废物。”安思顺啐了一口。   杨国忠脸皮厚,懒得与他计较,道:“你不想帮我,无妨。可你麾下的将军、幕僚,你也不想帮他们吗?”   安思顺不答,闷头饮酒吃肉。   可吃着吃着嘴里还是味道寡淡,他摇了摇头,叹道:“知道吗?召我回朝的圣谕到朔方,安禄山邀我举兵的使者也到了。我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封王裂土犹未可知。”   说这些,他不指望杨国忠能为他翻案。   只是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没敢举兵,因为他感受到朔方将士绝大部分都是忠于朝廷的。   当时,郭子仪私下找到他,与他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说他若是叛了,从此大家兵戎相见,过往的恩义一笔勾销,沙场相见,郭子仪绝不手下留情。而他若愿忠于朝廷,今次虽卸任朔方节度使,却始终会是他们这些兵将心中的节帅。   安思顺预感到自己无法控制朔方军叛乱,遂决定回朝,当时本以为圣人会让他荣养,他有足够的理由。   “圣人不该杀我!”   “是吗?”   “我卸下兵权回朝、指认安禄山,是朝廷的忠臣!哥舒翰倚仗兵势、逼迫圣人,如此跋扈,圣人却还要依他,天子威望势必还要再跌,往后藩镇大将人人效仿,才叫国将不国!”   “够了,你敢指斥乘舆?!”   “人之将死,我有何不敢?!安禄山叛乱不可怕,怕的是圣人的懦弱为世人看穿,从此皇威荡然无存,则社稷分崩离析……”   “安思顺!”杨国忠一摔手中的酒壶,叱道:“你果然是叛逆。”   “哈哈哈哈,我是叛逆?”   安思顺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大笑不止。   但笑了许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与那可恨的哥舒翰一样,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忠臣。   他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亲密,但后来彼此都兵权在握,因害怕圣人猜忌,才故作不和,为的是都能保住前途。   安禄山得罪了太子李亨、又得了李林甫的授意,准备在圣人百年之后起兵阻止李亨登基,此事安思顺也是知晓的。而他的做法则故意与安禄山相反。   他私下交好李亨,比如当时李亨的心腹杜鸿渐被贬到朔方,他便几次提携杜鸿渐,短短几年内让其官至节度判官。他也确实授意河西诸部酋长自残以求留任,也因欣赏李光弼而强求其为女婿。   如此种种,边镇大将常做之事罢了。哪有什么忠心不忠心、冤枉不冤枉?无非是有没有时机罢了。   恰如薛白当时那首诗所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只是这次他技不如人,败给了哥舒翰一招。   但他相信,哥舒翰、李隆基,乃至整个大唐,必要为他的死付出代价。   次日,安思顺被拉出了独柳树狱、拖到了刑场,被腰斩之前,他朝着兴庆宫大呼不已。   “冤枉!”   “冤枉!”   ……   “噗。”   随着一刀斩落,又一个名将就此陨落。   而圣人的猜忌却远远没有结束。 第437章 无贵贱   冬月,河南大雪纷飞,伊、洛河的河面都结了冰,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上了冻,一切事情都变缓了下来。   处在叛军势力范围内的偃师县十分寂静,直到一队叛军的马蹄踏过冰街,直奔县衙。   “高丞相来了,县官速来迎接!”   之所以称“丞相”,乃因大燕朝的立国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任高尚为侍中的诏书已经写好了,众人都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   很快,两个披着大燕官袍的男子赶了出来,为首一人先行了礼。   “卢龙军裨校、代偃师令朱希彩,见过高丞相。”   朱希彩身材伟壮,很有武夫的气势,不过武艺其实一般,就是花架子漂亮。他是叛军将领李怀仙的部将,因会攀关系,舍得花钱,在大燕立国之初谋了这个京畿县令的官职。   跟在朱希彩身后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举止畏缩,虽披着官袍,倒像是随从,趋步到了高尚面前,深深弯腰,道:“偃师县尉赵崇义,拜见丞相。”   高尚并不正眼看二人,大步入内,在花厅坐下,开口便问道:“攻下首阳山了没有?”   他之所以答应任命朱希彩为偃师县令,看中的就是这是個武将,麾下有千余兵力,能在他不在之时主持对首阳山的攻势。   两个月以前,他得知薛白率部到了雍丘,遂亲自率兵东向,意图一战歼灭薛白,倒没想到他抵达之时薛白正统领万余唐军进犯陈留。   于是,两月以来,高尚整顿了叛军诸部四万余兵力,在陈留、雍丘之间与唐军历经大小百余战,互有攻守。   让他震惊的是,薛白竟是深谙兵法,战术运用自如,计谋变化无穷,而且越战越强,也许是因为最初领兵还不熟练,且与士卒生疏,随着战事的进行,唐军的军纪愈发严明、士气愈发高涨,指挥也愈发顺畅,防御战、伏击战、夜袭战、反击战、追击战,打得叛军拙于应对,甚至,陈留郡城差点被唐军攻下。   可渐渐地,高尚也从一些俘虏处听说薛白并不在那支唐军之中。   对此,他不相信,一则,薛白的旗帜就高高地矗立在对面,二则,唐军将领所展现出的军事才能、兵法天赋,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能做到的。   高尚无数次咬牙切齿,几乎将牙咬碎,誓要击败薛白。但安禄山的一纸诏令却将他召了回来,大燕很快就要立国了,他这个元勋得在。他只好在最后远眺了一眼雍丘城头上那杆“薛”字大旗,赶往洛阳。   路过偃师,难免要关心一下久攻不下的首阳山。   面对高尚的问题,朱希彩答不出来,只好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赵崇义。   “回丞相。”赵崇义恭敬地应道:“贼据首阳山,以火器坚守。我军原本每次攻山都伤亡惨重,县令屡败屡战,终于想到了办法,操练死士,准备绕道攀上北面峭壁,奇袭陆浑山庄。”   朱希彩连连点头,道:“丞相,正是如此。”   首阳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而是邙山山脉在东边的最高峰,处在群山之间,且北峙黄河,并不好攻。   高尚自己都没打下来,亦不打算太为难朱希彩。略又聊了几句话,让他们为他安排食宿,歇一夜再启程往洛阳。   他并不住偃师城中的驿馆,因为驿馆曾经被纵火烧过,而他很不喜欢火,会感到不安全。赵崇义便将他安顿在县衙当中,屋内也不置火炉,只多铺了几床被褥。   安顿妥当,赵崇义正要离开,高尚忽然唤了一句。   “赵六。”   “在。”赵崇义停下脚步,鼻翼微张,无声地深吸了两口气,转回身来,赔着小心问道:“丞相,是否安排几个美婢,为你暖暖身子?”   “不必,坐下说。”高尚道:“你如今已是县尉了,如何举止还像个贱吏?”   赵崇义小心地在高尚对面坐下,因屋内漆黑,下意识想要点蜡烛,却又因高尚怕火而停了下来。不需要看高尚那烧得不成样子的丑恶面容,他松了一口气。   “小人惶恐,下官惶恐,旁人都是追随东平郡王……追随陛下的元从功臣,下官却是个小吏,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下官总觉得自己不配。”   “恐惧什么?我们之所以造反,便是疾呼一句‘王候将相宁有种乎?’我年少家贫,不止是家贫,而是低贱到泥土里,我阿娘老迈,为了养活我还要乞食于人。赵六,你家世代都是吏员,论出身,你比我好得多。而我只比你多了一份志向,我曾说‘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如今终于做成了!”   黑暗中,高尚的眼眸却在泛着微微的光亮,显得有些兴奋。   “陛下原本只是塞外放牧的胡人,如今却贵为九五之尊。大燕正是这样一个不问出身,容许低贱之人封候拜相的崭新朝廷!直起身来,不必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赵崇义听话地挺了挺腰。   高尚满意地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是薛白把你从门房提携为县衙士曹。”   “丞相,下官的名字是你起的……”   “不必解释。”高尚语气笃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敢用你,便信伱必然心在我这边。薛白那种出身的人不会懂,他只当把你从杂役提为县吏就是大恩大德,我却把你提携为官,这是天壤之别。我们才是一路人,你只有为我做事,才能把旁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是,丞相对下官恩同再造。”   高尚每次来到偃师,都会想起当年从贱民迈入士人的时光,情绪上来,因此聊得多了些,一抒胸臆之后便意兴阑珊,道:“你要对大燕有信心,下去吧。”   “喏,还望恩相早些歇下,勿为国事太过劳神,下官必然辅佐县令攻下首阳山。”   赵崇义得了一番教导,反而显得愈发的崇敬、谦卑,如仆人一般把高尚褪在地上的鞋履摆好,方才告退。   高尚很满意他的态度,点了点头。   ***   天不亮,县衙后院便升起了炊烟,赵崇义特意吩咐后厨煮了高尚最爱吃的晚菘炖面汤。   窗外大雪纷纷,一碗暖洋洋的酸汤让人颇为惬意。   高尚吃过,竟是不急着马上赶往洛阳,而是吩咐道:“去首阳山看看。”   这一段路他十分熟悉了,向北面策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抬头能够望到风雪中的高耸的群山,而围山的兵马营地就在山脚下,离着山路却还有些距离。   “再往前便须小心了,贼人在山上架设了巨石砲,有时是能砸到此处的。”   高尚驻马,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离开了两个月,对首阳山的攻势并没有推进。反而撤掉了许多兵力,改为封堵。   朱希彩感受到了高尚的不悦,上前道:“丞相,说到底这就是一窝山贼。大燕国兵马虽众,眼下可不是剿山贼的时候。我已封锁了下山的要道,断绝了他们的粮草,早晚能困死他们。”   “这么大一片山林,你困得死他们?”   朱希彩嚅嚅不敢答话,心想的是这窝山贼除了死守首阳山,也没做什么,高尚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   事实上,首阳山一直还未被攻下,恰是因为它并非是战略要地,自叛军到了以来,薛白的私兵就从未从山中下来过。唯有可怖的陷阱、紧固的防事挡在进山的路上,不惹它就无碍。   高尚眯着眼,扫视了那延绵的群山,忽道:“你说,纵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如何?”   “这可是邙山!”朱希彩惊道。   首阳山虽在东,亦属于邙山山脉,而邙山之中葬着不知多少帝王,只朱希彩自上任以来听说的就有东周的八位周王,东汉有五位皇帝,三国时的两任魏帝以及吴、蜀后主等等。   “山林都是连成一片,万不可放火啊,一旦烧到了帝王陵……”   “我不管什么帝王。”高尚冷笑道:“我一介贱民,既已举事造反,何惧几个死去的帝王?”   这话狂傲,朱希彩却不以为然,他并不认为造反与烧山有何相关,反正他是不可能做的。   幸而,高尚也只是说说,并没有今日就要放火,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当众询问哪个士卒敢为信使,很快便有一个谈吐不俗的兵士出列。   “守山的主将必是樊牢,告诉他是故人来信,大燕很快就要立国,我最后给他一次当开国功臣的机会。”   “喏!”   那信使应了,当即奔进了登山的小路,很快就消失在树林当中……高尚一直等到午后,再也未见到他下来。   风吹雪落,天地寂寥。   “丞相,是否起行了?”   “走吧。”高尚还得赶赴洛阳,得要起行了。   正此时,有一队快马从西边狂奔而来,两队人马迎面相遇,对面远远大喊道:“高尚可在?!”   高尚见是安禄山的旨意到了,遂翻身下马,迎上去,应道:“臣在。”   如今安禄山虽还未称帝,身边却已不缺宦官,一部分是洛阳紫微宫中原有的,另一部分则是刚净身入宫侍奉的。今日来传旨的宦官虽老,声音却很尖细,该是变声前就阉过的,属于洛阳宫城中归附过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的贱奴,竟也敢在高尚这个元从功臣面前摆起了架子。   “陛下有口谕并旨意,高尚接旨。”   “臣接旨。”   高尚叉手应了,等了一会,见老宦官一手高高托着皇绫,始终不说话,只睥睨着他,愣了一会明白过来,只好跪倒在地,再次道:“臣接旨。”   “你个废物!”老宦官忽然掐手一指,模仿着安禄山那气急败坏的语气,骂道:“当初你与严庄说得好听,眼下全然不是你等所言,还敢要当丞相?滚!休要再来相见。”   高尚先是一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传口谕,连忙作出惊慌之色。   接着,那皇绫便递到了他面前,他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竟真是一道骂他的旨意。   “汝与我道万全,必无所畏。今四边至此,唯赖郑、汴数州尚存,向西至关,一步不通,河北已无,万全何在?!更不须见我!”   安禄山一向是脾气暴躁、任性妄为,往日高尚只觉得府君真性情,遇到事劝一劝也便是了。如今登基在即,仍旧这般发脾气就显得非常不妥了。   高尚那没有眉毛的眉头一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卷轴随意一卷,问道:“敢问中使,是何人将圣人的无心之言拟成旨意?欲动摇军心,离间大臣吗?!”   老宦官竟不惧他,上前两步,小声却又严肃地问道:“你知陛下有多生气吗?”   高尚心中一颤,能够感受到安禄山那可怕的怒火。   目前叛军面对的形势确实是非常严峻……   ***   黄昏,偃师县。   原本要去往洛阳的高尚又回到了县城。   是夜,朱希彩置了两壶酒,招赵崇义一起饮了几杯,之后问道:“今日之事你也见到了?”   “这……不曾见得分明。”   “我们的这位圣人,有时脾气是暴躁了一些。”   “县尊不可妄语,若让旁人听到,便是指斥乘舆之大罪。”   “我才不管甚‘指斥乘舆’,我们也不玩这一套。”朱希彩道:“我怕的是,眼下的局势可真不是很好啊。河北丢了,潼关打不进,唐军在东面步步紧逼。”   赵崇义道:“这都是一时的,县尊不必忧虑。”   “我忧虑啊。”   朱希彩感慨着,又灌了赵崇义几杯酒,待他有了些醉意,方道:“东边唐军的统帅薛白,与你有旧吧?”   赵崇义正在夹菜,吓得筷子都掉在地上,连忙道:“县尊这是何意?高丞相给我官身,这才是大恩。”   “官也得有命才能当。”朱希彩小声道:“我的意思,倘若局势有变……算我一份?”   赵崇义甩着头,道:“县尊说了什么,今夜我只当没听到。喝醉了,听不清了。”   说罢,他不敢再饮,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回到住处之后,赵崇义掀开窗子往后偷瞥了一眼,不见有人盯着,于是悄悄出了门,再次到了高尚所住的院子,小声地通禀,请求连夜见高尚。   “何事?”   高尚似乎没睡,从榻上支起身,声音还十分清醒。   “恩相,朱县令似乎有所动摇啊。”赵崇义躬身上前,仔仔细细地把今夜的遭遇说了。   “目光短浅。”高尚淡淡评价了朱希彩一句。   “是。”   “你呢?不曾动摇?”   “实话与恩相说,下官不想丢了这官身。”赵崇义道,“我出身卑贱,不像薛白有裙带可攀附。县尉于他而言是起家官,于下官却是光宗耀祖。下官宁死,也不愿重新活为贱吏。”   “聪明,薛白已被昏君通缉,看着吧,东面的唐军很快要溃败。”   高尚这次动身回洛阳之前已经想过了,他稍稍放缓一些对雍丘县的压迫,也是给唐军一个内斗的机会。   倒没想到赵六也能看明白这些局势。   “去吧。”   “下官告退,请恩相安歇。”   等赵崇义退走了,高尚却没有安歇,而是招心腹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朱希彩便到了。   “见过丞相。”   “赵六来过了。”高尚道,“他经受住了我的考验啊。”   朱希彩道:“是,下官一直以来也没有发现他与首阳山有所联络。”   “看来,借由他来攻克首阳山是不成了。”   高尚之所以用赵六这个门房,从一开始就不是因其出身卑微而同病相怜,天下间卑微者多了,他也怜不过来。他只是想着赵六或许是首阳山留在偃师县的一个暗桩,遂将计就计,将其提拔为县尉。   “罢了,就当收获了一条忠狗。”   “是。”   “还有你。”高尚淡淡瞥了朱希彩一眼,道:“放心吧,唐军虽众,不过乌合之众。圣人一时虽恼我,不出三日,气消之后必还要重用于我。”   “下官一直很放心。”   ***   高尚非常笃定,最多三日,安禄山必然会再遣人来召他回洛阳。   因这样的事过去发生了太多次了,安禄山一直有些孩子气,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就当留在偃师县,设法攻克首阳山。   但这日,他还没出城,却有骑兵从城外赶了回来,禀道:“南面有一队兵马来了。”   “怎么回事?”   “是武令殉的哨探发现的,说是在万安山一带遇到了军队行进的迹象,不知是哪路兵马。”   “何时之事?”   “两天前。”   高尚思虑或许有唐军想要偷袭洛阳的可能。   对此,他不得不慎重面对,遂招过自己的亲兵统领,道:“你带人回洛阳一趟,提醒圣人防备唐军偷袭。若见不到圣人,也务必报于严庄。”   “喏!”   “还有一事。”高尚走了两步,倾过身,压低了些声音,道:“让严庄查,圣人身边是否有唐廷的细作。那封责问我的诏书是出自谁手?从这件事开始查。”   “喏!”   才吩咐完,已能望到南面的天际,大雪纷飞中出现了一条黑线像潮水般涌来,高尚平静以对,道:“你不必理会,速去。”   送走了亲兵,他站在城垛边眺望着那远远而来的兵马,猜测是哪路唐军,南阳太守鲁炅?颍川太守来瑱?襄阳太守魏仲犀?   不论是谁,运气都不太好,恰好遇到了他高尚在偃师县……   ***   同一时间,洛阳。   明堂依旧高高耸立,远在洛阳城门处就能看到。   田乾真从潼关战场回来禀报军情,进城首先便想见高尚、再一齐觐见安禄山,由此听闻了高尚、严庄被叱责一事,只好匆匆赶往紫微宫求见。   他从小就在范阳军中由安禄山看着长大,兼武艺高强、打仗勇猛,颇得安禄山喜欢,顺利便进了宫城。   “阿浩来了。”   安禄山正在试他的龙袍,眼神里却忧心忡忡,一见面,便迫不及待问道:“潼关还能攻得下吗?”   “能!”田乾真道:“据可靠军情,哥舒翰已病重,将军事交于田良丘,唐军军令不一,我等必可胜。”   “真的?你不是安慰我?”   其实打仗之事,哪有说得准的,田乾真就是在安慰安禄山,但他偏能知晓安禄山的心意。   “真的。请陛下放心,自古帝王,成大事前皆有胜败,哪有一举成功的?如今四面的唐军兵马虽多,都是新招募的乌合之众,远不能比我等范阳精锐。纵使事不成,收取数万众,也能横行天下,裂土一方,怕得谁来?!”   田乾真是年轻人,一番话锐气十足,倒是让安禄山开怀不少。   他遂借机为高尚、严庄开脱。   “高先生、严先生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功臣,若不见他们,让诸将知晓,人心动摇,那才真的危险了。”   “阿浩也知道,我这脾气上来,什么都拦不住。”   安禄山之所以下诏骂高尚、严庄,乃是因听说了各种战事不顺的消息,想到这两人劝自己造反,结果长子安庆宗被李隆基斩了,事态也不顺,恨不能真杀了两人泄愤。   他暴怒时虽可怕,但气消了却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捧着肚子,愁道:“现在骂也骂了,怎么办哩?”   “陛下不如设宴请他们回来?”   “好吧。”   安禄山抚着身上的龙袍,想着还得用能臣,助自己当皇帝,遂道:“那便依阿浩,我设宴款待他们,亲自给他们唱歌听。”   ……   如高尚所料,甚至没出两日,安禄山就已经消气,要继续重用他了。   当日,一封旨意便由洛阳发往偃师。   ***   偃师县。   随着高尚的一道道命令,城中守军正在有条不紊地应对着奔腾而来的敌军。   收吊桥,闭城关,点烽火,击通鼓,乱而有序。   “快!把洛水上的冰面砸开!”   高尚大步赶到投石机旁,冲着士卒大声呼喝,于是士卒装填着石头,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   忽有人抬手指向城外的大雪,道:“丞相你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唐军终于奔到了洛水南岸。   之后,一杆半卷的旌旗被朔风展开。   高尚眯眼看去,瞳孔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薛?”   虽然天下姓薛的将军无数,可他心里有种预感,来的怕是薛白。可若来的是薛白,与自己在陈留、雍丘之间鏖战了两月的又是谁?   他眼珠稍转,看到了另一杆旗,上书“常山太守”等字样。   合了预感,他却是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也好。”   只在片刻的震惊之后,高尚已镇定下来,心想,正好与薛白一较高下,报当年烈火烧身之仇。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城下,有披甲的将领出列,策马到了洛水边,没有踏过冰面,只是抬头望着偃师县城……隔得虽远,高尚知道,薛白来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放声大喊。   “薛白!来的正好,你注定死在我手上!”   喊声很大,震落了城垛上的积雪,也使得高尚没能听到他身后那靴子踏过雪地的声音。   直到有人喊了他一句。   “恩相。”   高尚回过头,见是赵崇义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   他便道:“赵六,为我披甲……”   “噗。”   匕首已毫不留情地扎进了高尚的胸膛。   他愣住了,僵在那儿,像是被寒冷的冬天冻住一般。   远处,朱希彩站在那,正在大雪中迫不及待地脱下大燕朝的官袍。   “为……什么?”高尚喃喃道:“我给你取的名字……”   “你说你出身卑贱,要带着我把别人踩在脚下。”   这片刻工夫,赵崇义竟是拔出匕首,再次捅了下去。   “但,你把我也踩在脚下了,那就让开吧。”   高尚只觉十分恍惚,没听清赵崇义在说什么,耳畔听到那吱吱呀呀关上的城门又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想必薛白很快就要入城。   他的对手是薛白,并不是眼前的赵六。赵六,一个杂役、门房,无名之辈而已。   高尚努力想要转过头,再看一眼薛白,那个真正配与他为敌的人。   “噗。”   又是一滩鲜血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第438章 威严落地   冬月寒冷,朱希彩大部分时候穿着官袍,并在外面披一件貂裘,好看又威严。今日听闻敌袭,他才匆匆忙忙换回了那沉重而冰冷的盔甲。   赶到南城城头时,他恰见到赵崇义一匕首捅在高尚的胸膛上。   “拿下叛贼!”   “谁敢妄动?!”   赵崇义再次捅出匕首,同时转身冲着城头上的叛军士卒们大喝着。   与此同时,密集的脚步声响起,百余名团练子弟已登上石阶,执刀护在赵崇义身前。这些都是在偃师招募的新兵,却在事先已被赵崇义策反了。   朱希彩麾下士卒纷纷举刀,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住手!”   “朱县令说过,若局势有变,算你一份,此言可还奏效?”赵崇义昂首挺立,毫无惧色地问道。   高尚的尸体此时才缓缓倒了下来,砸在赵崇义的脚边,溅起积雪。   只要一声令下,朱希彩很轻易便可杀了赵崇义为高尚报仇,可他在偃师当县令的两个月内,有很多感触是高尚至死都不知道的。   首先,偃师很富,这种富并不体现在粮仓里还有多少存粮,而是体现在所有归附的官吏、差役、丁壮们的生活细节上。他们对食物挑剔,注重洁净,不饮生水,谈吐间时常流露出一种别处少见的优越感来,凡是留在县域内的大户,家家粮食多、铁器多,部曲也多,敢于结寨自保。   据说偃师县之前商贾兴旺,居民十分富足,喜欢把钱存在钱庄里,利钱往往够他们每餐都添一份肉食,故而许多人都逃了,不必带金银细软,凭着飞钱到朝廷治下任何地方都能兑换。这便罢了,朱希彩偶然间还偷听到吏员们私下里的谈论,说眼下到了还在朝廷治下的地方,只要不是被叛军包围,哪怕东平、南阳郡这些地方,还能够在丰汇行兑到钱,且利钱不变。   另外,朱希彩还感受到他的家眷正在被薛白深深地影响着,妻妾们每日打骨牌、看戏曲,儿子们顿顿不离炒菜,女儿们闺中都藏着几本薛词,后院中不时能听到她们唱上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这样的词句。   薛白任偃师尉的时日虽短,带来的改变却是巨大的,常常让朱希彩感觉自己处在薛白的身影之下,他此时下令杀赵崇义简单,击退薛白却殊无信心。   城门处的喊杀已经停下,城门被打开,吊桥发出“嘭”的响声搭在了护城河上,唐军先锋驱马入内。   “大唐卢龙军裨将朱希彩,恭迎薛太守光复偃师!”   朱希彩眼见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喊了一句,丢掉手中的刀,快步踩着石阶奔下城头。   他没去看倒在地上的高尚,因心中满怀着对薛白的惶恐。   高尚这些年顶着一张烧焦的脸到处晃,对凡与薛白有关之事就格外在意,像是恨不得教旁人都知道薛白很可怕,现在如愿了。   ***   时隔多年,薛白再次回到了偃师县。   洛水结了冰,与他离开时一样。城门处却不见了那繁华热闹的场面,只有一列列冰冷的盔甲在雪中闪着寒光。   “赵六。”薛白驻马,向石阶处看去,“好久不见了。”   “县尉。”   赵崇义目光落处,先见到的是一张略有些陌生的脸,满是血污与霜雪,以及许久未刮的胡子,遮掩了他印象中的英俊,很快他便看到了薛白的笑容,带着由衷的、因故人相见而泛起的喜意。   除了薛县尉,少有哪个贵人会因为见到他这样的杂役而由衷欣喜。   于是,赵崇义忘了纳头便拜,站在那挠了了挠头。   “县尉,我没看好县署的门。”   “可你为我打开了城门。”薛白翻身下马,拍了拍赵崇义的肩,道:“与我说说首阳山的情形。”   “是,得知安禄山叛乱,颜县丞立即亲自去洛阳报信,县令为了逃命也跟着颜县丞去了。当时贼陷河北太快,郭录事遂安排百姓逃难,把粮草物资移到了首阳山。殷县尉原是要守城的,但得了颜县丞的信,便往洛阳支援了,临行前让我留在偃师,以待来日。”   他说的颜县丞乃是颜春卿,是颜真卿、颜杲卿的族兄,当年薛白离开偃师时,举荐颜春卿为县丞。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赵崇义把他所知的大概都说了,至于其它,还是得等薛白见到了殷亮、郭涣等人方知。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斗,那是不听朱希彩命令擅自逃跑的叛军士卒遇到了唐军的格杀。朱希彩站在赵崇义身后十步的位置,惊讶于薛白的年轻、温和,与他预想中凶神恶煞的模样并不相符,待二人说过话,他才上前相见。   “见过薛太守,末将愿随太守……”   才行礼到一半,朱希彩忽想起一个问题——大唐朝廷正在通缉薛白之事都已经传到洛阳了,这种时候,他向薛白表态归附大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原本还想着请薛白替他讨些恩赏,此时登时有些后悔。   随着他话语一顿,薛白已明白了他的顾虑,两人目光对视,他不由一笑,问道:“随我做什么?”   “匡扶社稷。”朱希彩用了一个很宽泛的词。   “你打算如何匡扶社稷?追随安禄山烧杀抢掠吗?!”   “不敢,罪将正是不忍百姓遭难,才花钱买了……才谋了这偃师令一职,不,是无奈授了伪朝偃师令一职。”   “你很会说话。”   “罪将是边境粗俗之人,不会说话。”   薛白看了一眼朱希彩身后那些兵将,还算是矫健,他遂沉吟着,道:“我从嵩山过来,花了些时日,想必我被问罪一事已传过来了?”   “是。”朱希彩试探道:“太守既然知晓,还甘冒锋矢,真是忠心耿耿。可难道不考虑個人安危吗?”   在这唐军初入城之时,这样的问题看似不合时宜,却干系着他之后的选择。薛白虽顺利入城,可若不能降服了他,城中的叛军依旧能造成不小的麻烦。   两人走了几步,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城头,薛白问道:“你与独孤问俗、李史鱼关系如何?”   朱希彩原本在卢龙军中只是一员裨将,远不如这二人与安禄山关系更近。闻言才意识到,连独孤问俗、李史鱼都在薛白的劝说下归附,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很崇敬两位先生。”   薛白又道:“那你怎么看待我被问罪一事?”   朱希彩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笃定,以及不把长安天子当一回事的轻描淡写,猛然反应过来,心道,莫非这也是一个反贼?那真是从一个贼窝,跳到另一个贼窝了。   “我是军伍粗人,见识浅薄,太守莫怪。”   先是这般垫了一句,朱希烈带着继续试探的心思,表明了自己的一些态度。   “以前都说天子圣明,要我们这些兵将跟着安禄山造反心里也打鼓。可后来,我们都听说,圣人抢了自己的儿媳,把国事都交给杨国忠,这奸相欺我们也是欺得狠了,我们便一咬牙造了反,不曾想一个月就攻陷东都。我可算看明白了,坐在长安龙椅上的就是个昏君。”   说到这里,他转头瞥了一眼,见这等言论并没有引起薛白愤慨,于是大胆起来。   他捧起一团积雪,压实成一个雪球,手伸出了城墙,道:“圣人的威望在我心里就像这样。”   大手张开,雪球从高高的城头上落下,砸得稀碎。   薛白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了自己初至大唐,也是在一个冬月的大雪天里。当时李隆基最忌讳的就是“指斥乘舆”,为此屡兴冤狱。现在好了,全天下都在指斥乘舆,而李隆基已无能为力。   朱希彩曾听高尚说过天下形势,知道当圣人威望降到最低点之时,要想挽回,只有三个办法。一则迅速平定叛乱,但很可惜,暂时还未做到;二则下诏罪己,可这其实是在降低威望安抚人心,可人心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抚回来的,只怕还要适得其反;三则,把变乱的原由降罪于其他人。   他顺着这些思路侃侃而谈,末了,道:“圣人降罪于薛太守,无非是为了让你担当变乱之责。天下乱成这样,并不是因他昏庸,而是因为你逼反了安禄山。”   高尚虽死,朱希彩却觉得自己就快要用高尚说过的话反过来劝降薛白了,他差点没忍住痛声疾呼一句“薛太守何必再为昏君奔走?不如降了东平郡王!”   “圣人昏庸,连伱一个叛将都看得明白。”薛白问道:“你当朝中衮衮诸公看不明白吗?”   “太守之意是?”   “我不会被问罪,也绝不会让人乱了大唐社稷……”   薛白已能颇为熟稔地给人画饼,他一边说着话蛊惑朱希彩,一边思考着一些别的事情。   今日听到了这些叛将的心声,让他愈发体会到,安史之乱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只怕不止是在于叛乱本身造成的破坏,更深远之处在于引发了藩镇割据。   而大唐藩镇割据的土壤是早便埋下的,根由还是土地兼并对租庸调、均田、府兵制的巨大破坏。朝廷拿不出土地来养府兵,自然便改为募兵,不必均田,却能得到战力与战斗意志更高的兵源,故而开元年间唐军十分强盛,横扫四夷,开疆扩土。   而随着兵员招募、物资调配运输愈发繁冗,只好授予节度使一部分的任免以及财政权力,遂有了各大军镇。同时,随着世家大族对科举的垄断,大量的寒门庶族人才涌入节度使幕府任事,军镇实力不断膨胀。   过去,朝堂上还有出将入相的习俗,世家大族子弟也热衷于到边塞立功,军中有大量望族将领,这些世族的根本利益还是在朝中,所以裴宽任范阳节度使时李隆基想招就能将他招回来,王忠嗣也不曾想过举兵造反。后来,随着朝中鄙视边将的风气渐生,加上李林甫为了揽权而做出的一系列嫉贤妒能的举动,节度使多出身于边地胡人,军镇自成体系,与朝廷愈发疏离。   河北本就是问题丛生,一场叛乱更是打碎了长安天子在边镇将领心中的权威,朝廷往后若是处置不好,不能以强大的武力、魄力震慑住这些骁兵悍将,加解决制度上的根本矛盾以及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自然会使那些藩镇将领们喊出“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的话语……   ***   “围在首阳山下的是谁的兵马?”   “一部分是我麾下将士。”朱希彩答道,“还有一部分是高尚留下的人。”   “去召回你的兵力,不愿归降者,格杀勿论。”   “喏。”   朱希彩应下,留心观察了薛白带来的兵力,并不多,三千人左右,虽然人人有马,但都只披着轻甲,可也未带粮草。   哪怕他愿意归降,算上他的兵力以及偃师的团练,再招募士卒,扩充兵力到六千人,偃师县的几个粮仓却都是空的,所有的粮食都被运入洛阳了,只怕供应不了这么多人坚守太久。   叛军虽然被围,可十余万精锐都在洛阳、陕郡。而荥阳、开封、陈留等地亦有大军,到时两面夹攻过来,倒不知薛白想如何应对。   当然,薛白既敢来,想必还有援军。官兵在河南、淮南的兵马也许很快要大举进攻陈留,偃师若出兵从后方偷袭叛军,局势依旧是有利于官兵的。   带着这些分析,朱希彩还是依令向北,很快杀了数十名高尚的手下,命令剩下的士卒投降,解了首阳山之围。这算是他投降薛白立下的投名状。   薛白率着一队骑士跟在后面,身后还有人举着一杆大旗。   他抬着千里镜向山顶上看了一会,待见到有旗帜飘摇,招过朱希彩,道:“随我登山。”   朱希彩原本并不愿意,担心薛白杀了他,收编他的人马,可薛白的语气不容拒绝,看着也不像是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遂只带了少量亲兵,跟着上了山道。   沿着逶迤的山道往上爬,穿过一道巨石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这还是朱希彩第一次登上首阳山,他原以为陆浑山庄只是一个小寨子,如同山贼土匪的据点。可渐渐地,他发现其中占地广袤,远比他想像中大得多,分明是一座山城。   城墙与山壁相连,上方筑着一个高台隐在参天大树当中,有人在其中瞭望,早早便望到了薛白。   “郎君来了!”   随着这声喊,顿时间山门大开,有人迅速迎了出来。   “少府。”   “殷先生。”薛白脸上再次泛起了与故人相见的笑容,道:“许久未见了。”   殷亮脚步有些跛,却还是快步赶上前,他苍老并憔悴了许多,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少府早便称安禄山欲反,不料局势还是到了如此地步啊。”   “河北局面已经逆转了,不必过于忧虑。”薛白搀着殷亮的小臂,走进那高耸的山门,道:“开封、荥阳、洛阳都陷了,难得殷先生还据着一座小山坚守至今。”   “少府料事在前,我却不能助王师守住洛阳,惭愧啊。”   殷亮有许多话想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当时贼势汹涌,开封、荥阳陷得太快,打乱了一切计划,与太原的消息也断了。我等本打算与高仙芝联络,共同抵御,可叛军未至,洛阳守军就出现了哗变,有士卒称高仙芝克扣朝廷赐物。我见偃师守不住,便退守首阳山,期伏击安禄山,等叛军兵临洛阳城下与守军大战之时,奇兵击叛军腹背。料想以火器之利,出其不意,或有胜机。却未料到,洛阳失守得那般快。”   “据说含嘉仓没有储粮,可是真的?”   殷亮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此事是颜县丞来信提及,信上并未细说,他到了洛阳之后便再未回来,许是与高仙芝一起撤入潼关了,可我听闻圣人下旨斩杀了高仙芝,此后便再无他的消息。”   薛白问道:“李遐周为何成了安禄山的国师?”   “李道长当时是与颜县丞一道去往洛阳的,还带了两车火药,意在助高仙芝布置防事。可当时洛阳守军几乎是一触即溃,高仙芝败逃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之后呢?李遐周可有联络过你?”   “没有。”殷亮道,“我担心的是,那两车火药若是被他献于安禄山,用于攻打潼关,局势便坏了。”   “樊牢呢?”   “亦与颜县丞同去了,带了三百余人,想必是陷在了洛阳的兵乱里,或是到了潼关。”   殷亮是一个很合格的幕僚、官员,但却并不是一个统帅,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战阵经验。面对袭卷而来的大叛乱,洛阳迅速失陷,颜春卿、樊牢、李遐周等人都不在,唯他苦苦支撑,领着军民守到了现在,已可谓是尽力了。   说着话,前来迎接薛白的人已经涌了过来。   郭涣已老了许多,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唯独脸上那见人三分笑的气质未变,站在了薛白身前几步,佝着背,抬着头,等着薛白与殷亮聊天的间隙留意到他。   “郭录事,许久未见了。”   郭涣笑了起来,竟是短短几年内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道:“小老儿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少府,托得少府料事如神,小老儿才得以保全了这一大家子。”   他老了许多,也啰嗦了许多。   薛白上前,道:“这么多军民聚在陆浑山庄,人心能够不乱,定然是少不了郭老的功劳。”   “小老儿把粮草的册子交到少府手里,死都安心了。”   其实以前薛白当偃师尉时,郭涣对他未必有这么忠心,反而是这几年,他在长安官越做越大,成了郭涣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郭涣愈发以薛白门下自居。   “粮草一会再看,相信郭老的本事。”   说着,薛白目光落在前方空地上的一排排私兵。   这些人是老凉、姜亥在时训练出来的,多是从流民中挑选出来,虽未打过太多战仗,但胜在忠心、听指挥,这些年养的亦是颇为强壮,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们的甲胄、兵器,装备精良,隔得虽远,竟也能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威武之气。   但还差了些杀气,须交给王难得磨砺一番。   站在薛白身后的朱希彩却已经大为惊讶了,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些私兵身上移开,便发现山谷中竟还有河流与草地,养着数十匹战马。   虽然才刚刚进入陆浑山庄,他却已能从这冰山一角中看出薛白暗底里的实力,哪怕称不上兵强马壮,却也可见其人是蓄谋已久了。   这里便相当于是薛白的雄武城。   ***   一队叛军骑兵奔到了偃师城外,看着紧闭的城门,有些疑惑起来。   “我等奉圣人之命前来传旨,召高尚回朝觐见!”   马匹不耐烦地打着响鼻,骑士在雪地里策马兜着圈,等了一会不见开城门,遂又喊道:“圣人置酒,邀高尚前往赴宴。”   “那是什么?”   叛军骑兵眯着眼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城门上挂着一颗头颅。   “嗖嗖嗖嗖。”   城头上的箭矢不断向他们射落下来,须臾便留下了几具尸体。   于是,侥幸逃难的伤者奔回洛阳,便带回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消息。   “报!高尚不能赴圣人的酒宴了,他……他似乎被挂在偃师城头上。”   此时安禄山已经见到了高尚派回来的亲兵,知道有一支唐军正在奇袭偃师城,遂召见了田乾真,准备问他看法,没想到转眼间形势便成了这样。   “怎么会?”安禄山抬起胖手指着先后奔来报信的两拨人,道:“这才不到一日工夫,高尚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死了?”   “薛白。”   田乾真忽然开口道,语气沉郁。   他少孤失怙,是在范阳军中由高尚抚养长大,情谊不同于旁人,此时得知高尚身死,双眼通红,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私心里,他也有些埋怨安禄山乱发脾气,不见高尚,使高尚恰好留在偃师遇害,在这一刻,连安禄山的威望在他心里也产生了动摇。   当然,这一丝怨念只能藏在心里。   越愤怒,田乾真越冷静,很快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偃师能这么快陷落,必是有内应。而能在短时间内联络内应,控制偃师之人,只有薛白。请圣人允末将点齐兵马杀奔偃师,取薛白首级,祭先生在天之灵!” 第439章 都不团结   厅内摆着一张河洛地图,朱希彩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偃师以东的叛军情况。   “驻扎在荥阳的李怀仙已率部支援陈留了,郎君可能还与他交战过哩。我以前曾在李怀仙麾下,对他很熟悉,他是契丹人,精通骑射,可全无忠义之心,能跟安禄山造反就因给的好处多,总之有奶就是娘。”   “雍丘一战,我们击败过李怀仙部。”王难得随口说道。   朱希彩遂感敬畏,道:“郎君只要引兵东向,占下荥阳,与东面的唐军夹击李怀仙,他必降郎君,让他反过来给我当裨将。”   薛白听归听,只当了解叛军将领。对向东攻荥阳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绕道嵩山花了许多时日,朝廷要羁拿他的消息既已传到偃师,河南、淮南、山东诸郡必然也已知晓了,寄望于那些官军与他夹击叛军,恐怕对方还指望着出卖他立功。   最符合他利益的做法还是攻打洛阳,并联络哥舒翰与潼关大军前后夹击叛军主力,然后挥师长安拥立李琮。   看似是最危险的办法,得直面最精锐的十余万边境骁骑、直面安禄山亲自镇守的洛阳城。可事实上,随着河北形势扭转,叛军主力被围在河南数州之内,连安禄山都慌了。若能一战破洛阳,潼关、陕郡之间那十余万精兵顿时便成了瓮中之鳖,粮草全无,士气崩塌,只有投降一途。   若如此,薛白再说服哥舒翰,他们麾下就远不止二十万兵马,而是三十余万精锐在手,何愁不能重整河山,树立新君的天子权望?!   到时,一切罪名、猜忌都将烟散云消。   可具体到这一战该如何打,眼下还缺少情报,且只靠薛白这区区数千兵力是不够的,他多少也需要西边的哥舒翰,东边颜杲卿、张巡一定程度的配合。   于是他没有冒然奇袭洛阳,而是筑城挖沟、固守偃师县城,派出大量哨骑打探情报的同时也造声势,宣扬叛军已经陷入绝境,动摇其士气。   一日之间,整个偃师县内的团练与百姓几乎都被征召了起来参与修筑防事,每人一日可分得两到五个饼。这粮食并不是偃师县仓房里的,而是陆浑山庄的存粮。   除此之外薛白对兵民还有更多的鼓舞,告诉他们“王师收复河南河北,平叛在即”的形势,许诺了大量的奖赏,且做到赏罚分明。其中还有不少居民听闻平叛后他们的钱票还能把存在钱庄里的家当兑出来,干劲十足。   冬日的泥土坚硬,他们便在城濠前铲了积雪筑起矮墙,将削尖的竹子冻在其中,形成一道道天然的拒马。入夜以后则挑水灌在城墙上,天亮前便能结冰,坚固光滑,难以攀援。   在县城北面筑的工事尤其多,为的是保证与首阳山可为犄角,相互支援。又有大量的民夫将首阳山上的辎重搬进城中,之后团练们也装备上盔甲、弓弩,由王难得麾下老兵操练。   城墙内部,一座座巨石砲正在架设,能抛射的却不仅是巨石,还有一包包的炸药。   “呜——”   尖锐的号角声响起,高高的城楼上,守军隔着极远的距离就望到了从天边奔回来的哨马,连他们挥舞的旗子是何颜色也一清二楚。   “叛军来了!入城!”   有这样的侦察利器,加上满地的拒马,根本不等叛军骑兵到近处,城外的兵民已经从容退进城中。   ……   风雪之中,旌旗半掩。   田乾真眉头紧锁,毫不爱惜地挥鞭摧动着胯下战马,誓要夷平偃师,为高尚报仇。   当远远望到城外的最后一批人正在进入偃师城西的瞻洛门,他下令道:“杀过去!不许减速!”   “报!将军,前方有拒马。”   最前方,已经有几名奔腾的骑兵因风雪遮了眼而没注意,撞在了那冻在矮墙里的竹竿上,或被刺穿了肚子、或伤到了腿,也有战马的马腹被划破,正倒在地上悲伤地厮鸣。   田乾真过去,一刀了结了悲鸣中的战马,喝道:“砍断这些竹竿!”   虽极为愤怒不耐,他竟还懂得鼓舞士气,又喊道:“唐军自作聪明,免得我们去找安营下寨的竹料和柴禾!”   可不论如何,叛军们一路赶来,原想着大开杀戒,却不得不停下来在风雪中劈竹子,还是受挫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一名士卒踩着积雪走上前,正劈砍着那斜插在冰墙里的竹子,突然听到了风声,他抬起头,只见天空中有好几颗落石正向他飞来。   可他离城墙分明还有两百多步呢。   “嘭。”   巨石砸裂了他的头盔,之后将他面前的冰墙砸得四分五裂,冰渣四溅。   只死十余人,伤亡不算大,田乾真的声音依旧冷酷无情,下令道:“传命下去,后退五十步安营下寨!”   入夜,朔风呼呼作响,士卒们好不容易扎好营歇下,忽然听得一阵鼓噪,接着便有火箭射在了靠营地外围的帐篷上方。这支唐军的火箭有些不同,能淌出黑色的石墨,极易点燃。   田乾真没想到薛白敢于出兵夜袭,毕竟他身后就是洛阳以及叛军主力。好在他出于行军打仗的习惯,有安排防备,加上士卒又都是精锐,是夜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是影响到了士气。   次日,叛军以更稀疏的阵型向前推进,破坏唐军的防御工事,以小伤亡消耗唐军抛出的石块。   另外还有一小支大胆的骑兵奔到了城门下。   “城上的唐军听着,立即将高丞相的尸首归还!否则破城之日,屠尽城中所有人!”   城上的守军并没有向他们射箭,而是以言语恫喝进行反击。   “高尚怂恿安贼造反,千刀万剐难赎其罪!今日贼势唯洛阳尚存,深陷绝境,故罪诏放逐高尚,杀高尚者,亦安禄山也!”   随后,还有一个老宦官被押上城头,被逼迫着,用尖细的声音高声念着安禄山给高尚的罪诏。   如同田乾真所言,此事传出去就是军心动摇,再加上偃师城陷,薛白像钉子一样嵌进了叛军之中,这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一旦他没攻下偃师县,甚至万一被薛白击败了。那么,他手下败逃的兵力就会像瘟疫一样,把恐惧的情绪带给所有人。   之后,城头上还有一声问话引起了田乾真的注意。   “含嘉仓没有粮食,贼在洛阳还能撑多久?!”   ***   大雪纷飞,有骑兵绕过了开封城,沿着运河南下,奔向了雍丘。   很快,张巡就赶到了颜杲卿面前。   “颜公,有消息!”   颜杲卿正在看着一封信,目露忧虑之色,闻言抬起头来,略作猜想,问道:“薛白有消息了?”   “我还担心薛太守绕不到偃师,看来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是一个文化人之间的笑话,因雍丘就是杞国的封地所在。   张巡说着话,已快步到颜杲卿面前,指点着地图,道:“哨马打探到敌军有动向,支援开封城的李怀仙正在率部西进。此举,必因薛太守。”   他不是瞎猜的,而是有许多根据。   此前,他们佯攻陈留,收复了雍丘以北的杞州城。如今贺兰进明率部渡过黄河,便驻扎在杞州,但首先做的却是勒令颜杲卿交出薛白,并听从其调度。   不论贺兰进明的目的为何,于叛军而言,唐军就是增兵了,且兵力不少。   这种情况下,李庭望请求支援尚且来不及,如何会放李怀仙走呢?只能是因为腹背受敌,必须赶回兵力空虚的荥阳。   那么,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薛白已经占据偃师了,如果是哥舒翰来了,那叛军的反应则会是投降或者败逃。   “李怀仙竟西撤了?”颜杲卿有些惊讶于叛军无视了贺兰进明的威胁,道:“可如此一来,薛白的风险就更大了。”   他眯着老眼,俯下身去,指着地图道:“偃师只是小县,地势不算险固。薛白兵力又少,陷于贼中,四面受敌,如何能胜啊?”   “故而须立即出兵。”张巡道:“此前我等佯攻,已使叛军疲于应付,今薛太守在贼后,正是收复开封,重挫贼势之机。”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只要这边出兵,薛白腹背夹击则顺势可攻下开封、荥阳。哪怕这计划不成,也能减轻薛白的压力,进而继续切断叛军于开封、洛阳之间的联络。   这是必须出兵之时。   “你看看这個。”颜杲卿却是把方才正在看的文书递给了张巡。   张巡先是看了落款,见到是“贺兰进明”四字已蹙了眉,并非是他不喜欢这位河北招讨使,而是如今社稷危难、苍生受厄之际,对方统兵而来,却不平贼济世,反而尽日只知排挤功臣。   耐着性子将信看过,张巡更是目光惊怒,道:“他岂敢?”   信上说,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因久不见薛白复命,疑颜杲卿有包庇之嫌,现已缉拿了颜泉明。贺兰进明自称一直在为此事转圜,却需颜杲卿配合,至于如何配合?则是交出兵权,由他接手雍丘的兵马。   颜杲卿若答应,大局不谈,军中如李择交这样得罪过贺兰进明的将领是必死的。事实上,贺兰至嘉之死,颜杲卿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报!”   恰此时,南霁云匆匆赶来,禀道:“北面贺兰进明的兵马,绕过雍丘,往南边的宁陵城去了。”   “什么?”   张巡、颜杲卿对视一眼,脸色皆严肃了起来。   贺兰进明此举当有几层深意,或是猜到了李怀仙的兵马西向是为了攻打薛白,有意让叛军无后顾之忧,借刀杀人;过雍丘而不入,该是对他们毫无信任,甚至可以说是戒心极重;从前线退往后方,弃守杞州城不说,显然是想让他们挡在前方面对叛军,包藏祸心。   张巡踱步思忖,担心这些事对军心士气造成打击,遂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请求贺兰进明一起出兵,共击叛军。   另外,为了不让将士们觉得委屈,他不惜在信中责问了贺兰进明为何在此宗社尚危之际争权夺势。   写过信,南霁云自告奋勇往宁陵送信,张巡不放心,派了三十骑随他前往。   ***   若没有这一场叛乱,在运河上操舟的南八不会被发现原来他有着惊人的骑射天赋。   随着武艺的迅速精进,短短数月之间,他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锐气十足,颇具大将气度。   从雍丘奔往宁陵,路上遇到了一队叛军哨骑,南霁云甚是凶狠,毫不犹豫就率人杀了过去,连续开弓射杀了两名敌兵,趁着叛军惊吓,三十名唐军杀上去将他们杀得溃败,南霁云眼尖,认出了敌军的小头目,又是一箭杀落对方。   小小一场遭遇战之后,他赶马过去查看缴获,拿到了叛军哨骑打探到的消息。   “进明疑诸将交构东宫,欲陷白,必不出。”   南霁云刚刚开始习字,对着这军情揣摩了很久,依旧不甚明白,另外还奇怪叛军骑兵又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他继续赶路,到了宁陵城外,通报之后,城内唐军开了门,引他到了县署。   还未入县署大门,隐隐便听到了其中传来了丝竹之声。   再往内走,有曼妙的声音正在唱歌。   “崇兰生涧底,香气满幽林。采采欲为赠,何人是同心……”   南霁云身上的血迹还未干,走到了厅上,一抱拳,故意朗声大喊道:“颜太守、张县令命我送信!”   前方,披着彩帛犹遮不住雪白肌肤的歌女回过头来,被他的样子吓到,怯生生地捂了捂嘴。   南霁云还没这么近见过这样打扮的美人,再闻了她身上的香气,胯下立即就挺了起来,顶在他的裈甲上。   但只在下一刻,他就没再看她,把信递了过去,道:“颜太守、张县令请贺兰太守一同出兵,共击叛军,收复开封!”   贺兰进明长叹一声,道:“贼势汹涌,我军立足未稳,不是冒然出兵之际。”   至于逼迫颜杲卿交权之事,他不必与南霁云这等身份的人说,只低头看着信。颜杲卿亦有回信,说得虽好听,称甘凭驱使,若收复开封,愿推贺兰太守为首功云云,绝口不提交出兵权,也不管颜泉明。   张巡信上竟有威慑之意,言河南诸州县皆齐力抗贼,奉劝贺兰进明不可在此时触了众怒,末了,还敢以下犯上责问了几句。   贺兰进明心头愠怒,有心给张巡一个下马威,又恐逼反了对方。正思量时,留意到南霁云十分英武,遂决定先策反了他。   “你辛苦远来,且坐下饮杯酒。来人,给壮士再上些肉食。”   说着,贺兰进明一招手,便有挽着轻纱的美婢上前,要扶南霁云落坐。   那纤纤玉手还未落到南霁云带血污的盔甲上,他已惊得退了两步,道:“小人不敢饮酒吃肉,只求太守出兵。”   “让你坐下。”贺兰进明加重了语气,“你不给我这份薄面吗?!”   顿时,堂中诸多将领站起身来,不容主将被人落了面子,而堂外的守卫也纷纷转向南霁云,盔甲锵锵作响,仿佛他不坐,便不让他离开此处。   南霁云以前只是一介船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难免有了片刻的无措。他目光扫视,堂中有美人、美酒、美食,也有随时可能砍向他的刀锋。   朝廷重臣的权威逼来,不容他拒绝。   “咣!”   南霁云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拦住他!”   “保护太守!”   堂中诸人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这莽夫真要行刺贺兰进明。   然而,刀光一闪,南霁云竟是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左手一截中指割了下来。   那中指掉落在青石板上,还轻轻跳了两下。   “你这是?”贺兰进明原是惊惧,此时则是惊讶。   “我来之前,雍丘县里大家已经都饿了很久,太守命我坐下吃肉,我不敢不遵,可这份独食实在吃不下。干脆留下这根手指陪太守,还请容我回去向县令禀报国事。”   这是运河上的江湖人作派,但贺兰进明还是第一次见,确实有被那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吓到,一时不知所言。   南霁云再次抱拳,转身便走,众人被他气势所慑,竟是无人敢拦。   出了县署,随他来的士卒们纷纷涌上来,有话想说的样子。   “走吧。”   众人出了城,便有人拿出几张海捕文书来,道:“看,他们在搜捕薛太守。”   那画的工笔不错,画了一个英挺的年轻男子,可惜并无薛白神韵。他们是通过下方的文书直接看出这是在搜捕薛白的,罪名的字很复杂,他们虽不认识字,却因经常听说而知道那是“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云云。   “怪了,这有甚用?”   “明知薛太守不在此间,为何还要海捕?”   南霁云这时才知晓为何叛军的哨马能够打探到消息,他转念一想,忽然大骂了一句。   “啖狗肠!我明白了,贺兰进明是故意放出消息,好让叛军知晓他不会出兵,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调兵去攻薛太守。”   “国难当前,怎可如此?”   南霁云一想,此时才明白过来。颜太守、张县令所以让他传信,是担心雍丘单独出兵了,贺兰进明在背后有小动作。   “驾!”   他调转马头,重新向宁陵城策马奔去,同时不顾手指再次流血,拿起弓、搭上箭。   这阵势吓坏了城上的守军,亦是纷纷搭弓。南霁云才到一箭之地,已一箭射出,“嗖”地钉在城墙之上,竟是半支箭竿都没入墙缝之中。   城上顿时一片惊呼之声,亦放箭向他射去。   南霁云却已然回马,同时大喝道:“今日留箭明志,待我破贼归来,必杀贺兰进明!”   ***   马蹄滚滚,一队兵马已出现在了偃师城以东。   这是在田乾真攻打偃师之后的第七日,李怀仙也终于赶到了。   他怕自己若再不到,偃师已经被攻下来,所有功劳都归了田乾真,自己只剩下纵敌的罪名。但到了之后却发现局势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田乾真非但没有攻下县城,似乎还吃了不小的亏。   都是常打仗的人,一看战场就知道,田乾真用的是蚁附攻城的强攻手段,伤亡很大,收效却甚微。   “阿浩,仗不该这么打。”   李怀仙带着亲兵到了田乾真的大营,仗着比对方年纪大,开口就教训了几句。   “薛白多的是守城器械,你让士卒们用命去填,只会让士气越来越弱。依我的看法,只要将城围住。不出半月,城中粮草便要用尽。”   田乾真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当即大怒,道:“薛白据着偃师小城,便是要切断洛阳与开封之间的联络。若不速拔此城,不出半月,大军的军心便要散了!李怀仙,我看你是只顾保全兵力,不为大局着想!”   李怀仙被骂得下不来台,又不愿像田乾真这样损兵折将去强攻偃师,遂道:“我知道你与高尚感情最好,被仇恨冲昏了头,但怒而兴师,必败。伱先冷静下来,我再寻破城之法。”   “我让你来,无非以大军夷平此城。”田乾真道,“旁的话不必多言,明日两面齐攻,攻城便是!”   话虽难听,可确实只有歼灭了薛白,洛阳、荥阳才无忧,李怀仙才算在安禄山面前过了关,他只好讪讪应下,回到自己的大营。   才到辕门,已有士卒迎了上来。   “将军,敌军遣使送信来了。”   “有什么用?”李怀仙不屑道,“薛白还想劝降我吗?绝无可能。”   “是朱希彩的信。”   “叛徒。”   李怀仙目露憎恶,却还是接过了朱希彩的信件看了起来。   内容却让他有些意外,一开始他甚至有些茫然,说薛白并不是杨国忠那种一心为昏君做事的奸佞,而是与安禄山一样为社稷大局着想的忠臣。   “什么狗屁话,我们是反贼。”   接着往下看,待看到薛白想要扶立李琮,逼李隆基退位,李怀仙方才想起了“清君侧”的口号,懂得了薛白与安禄山一样确实都是忠臣。   其后,朱希彩开始分析起目前的局势。叛军这边,被阻在潼关外,一步不通,被官兵包围于河南寥寥数州,局势十分不利,而薛白的计划也被昏君察觉,被通缉。那么,若是双方联手会是如何?若如此,薛白说服哥舒翰,打开潼关,三十余万大军杀入长安,拥立太子,封安禄山为亲王,据河北之地,两全其美。   末了,信上说李怀仙若有意,只需回信一封,朱希彩一定负荆请罪,到大营中当面解释。   看罢这信,李怀仙沉吟着,转回大帐,翻出了几份情报,包括海捕文书、哨骑打探到的唐将贺兰进明等人的态度。   “怪不得,忽然跑到偃师来。”   李怀仙低声喃喃着,认为此事可以利用,哪怕使诈,骗一骗薛白,只要拿下此子,也许还可以计取潼关。   他想到田乾真那火爆性子,倒不必与之分功,于是铺开笔墨,给朱希彩写了回信,邀其出城相见。   最不济,拿下朱希彩这个叛徒,斩首示众…… 第440章 离间计   田乾真再次对偃师县发动了强攻,通过此前的消耗,城头上木石已经用尽,守军已开始控制箭支的用量,很少再以漫天箭雨杀敌,而是“有的放矢”。   是日,付出了惨重伤亡之后,明显能感到守军的体力下降,终于有愈多的叛军士卒开始能够攀上云梯。这让田乾真看到了破城的希望,遂投入更多的兵力。   可恰在此时,北边首阳山上忽然杀出一支唐军,直取叛军营地,意图纵火烧粮仓。   烟气一起,叛军士气顿乱,田乾真不得已只好再次收兵,可惜还没能截留,对方的哨探在高处瞭望到他的兵马调度,通知唐军恰到好处地撤离了。   “李怀仙在做什么?为何没能包围敌军?!”   田乾真非常恼火,李怀仙调兵既来,叛军兵力多了两倍,可他却没感觉到守军有因此变得更加吃力,兵力调度依旧自如。   他遂遣使前去质问,得到的回答是李怀仙就是在全力攻城。   次日再次强攻,确实能听到远远从城东面传来的鼓噪与喊杀声,可田乾真始终感觉不对,干脆驱马绕过城池,赶到东面去望阵。   一眼望去,直气得他咬牙切齿。却见李怀仙麾下兵将闹出偌大动静,却根本没进城头一箭之地,一边造着攻城器械,一边对着城头放箭,倒像是在给守军送箭支一般。   田乾真当即纵马冲向李怀仙的大帐,路上纵然有士卒来拦,他也根本不稍减马速,横冲直撞。   “滚开!”   赶开帐前的几个守卫,田乾真掀帘入内,只见李怀仙盔甲都没披,穿着战袍裹着皮毛大氅,坐在案几后方,身边还摆着一盆炭火。   “阿浩,你这是做甚?”   “我还问你在做甚。”田乾真眉头倒竖,“不攻城,又在保全实力、应付军令吗?!”   “这……这不是正在想仗该怎么打吗。”李怀仙指了指案几上的地图,“我这两日病了,命将士全力攻城,怎地?你嫌他们不尽心?误会了,我军初到,立足未稳。”   田乾真目光落处,却看到了案几两边都搁着一个碗,地上还有几个酒坛,登时疑惑起来,问道:“你与谁对饮?”   “当然是军中将领。”   “哪个?”   “朱……朱怀珪,昨夜与他饮了几碗。”   田乾真又问道:“你就只与朱怀珪饮酒?”   “阿浩,你这是在查我?”李怀仙板起脸,道:“我军中之事,只怕还轮不到你插手。”   “你莫不是勾结薛白,要叛变吧?”   “嘭!”   李怀仙拍案叱道:“胡说什么?薛白自身难保,我能投降于他吗?”   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可仗还得继续打。谈到最后,李怀仙不耐烦地答应一定全力攻城。   可又过了三日,田乾真依旧没感到李怀仙有给守军带去更大的压力,于是,他的哨骑犹豫着向他禀报了一個消息。   “将军,小人留意到一件事,每天夜里,城东门外每有火光,好像是有人夜间走动。”   “走到何处?”   “好像是李将军大营一直在与官兵书信往来。”   田乾真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当夜便亲自带着哨骑往城东去探,隐在黑暗中观察着。   等了许久,果然见到有两个骑兵从李怀仙大营出来,一路往偃师而去,此时若说是巡视亦说得过去。但随着他们到了城头下,城头上有火光摆动着,隐隐能听到吊桥放下的声音。   “驾!”   田乾真一挥鞭,胯下战马如离弦的利箭般窜了出去,他麾下哨骑吓了一跳,连忙追上。   城下那两个叛军骑兵亦被惊扰,往不同方向逃去。   “拿下他们!”   田乾真大喝着,张弓搭箭,在黑暗中径直射中一人的战马,同时追上另一人,带回营中审问。   搜查之下,果然是有一封信,且是李怀仙亲笔所写,内容是让薛白不必担心田乾真,只要双方合作,东平郡王会让他撤兵。   “呵。”   田乾真看罢,杀气毕露,问道:“李怀仙与薛白通信多久了?”   “一两次……四五次……”   “到底几次?!”   “算上朱希彩回营那次,应该是五次。”   正此时,营外又响起动静,士卒禀报是李怀仙来了。   李怀仙是带着一队亲兵进入大营的,田乾真反而没命令士卒阻拦,若他真要杀李怀仙,那一队人也拦不住他,遂一脸不屑地坐在那冷眼相待。   “阿浩,怕伱误会,我连忙赶来解释。”   甫一见面,李怀仙便放低了姿态,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勾结薛白,我是假意配合,诱他出城。”   “是吗?”   “当然!”李怀仙从袖子里掏出几封书信,“这是朱希彩亲笔,你自己看。薛白也准备清君侧,扶李琮登基,唐廷正在追剿他,此事假不了,可以说他立场与我们是相似的。”   可以看出他深受影响,连说话都不自觉地引用了薛白的话。   田乾真接过那些信,扫了几眼,却见上面有许多涂抹的痕迹,而且多是涉及到合作之后的条件。   “此处原本莫非写的是‘诛杀’我,被改为‘说服’了?”   “阿浩,你不信我?”李怀仙道,“我有什么理由背叛府君,勾结薛白这么一个竖子?”   “心里没鬼,你为何瞒着我?”   “你能答应吗?你不能。”李怀仙苦口婆心道:“你与高尚情义深重,高尚死在薛白手里,你绝不可能答应。此事若有你参与,薛白一定能猜到我是骗他的,不告诉你,才不会被他识破。”   “明知我不答应,你还敢?!”   “潼关,此事关乎于潼关啊,我一开始只想赚朱希彩这个叛徒出来,可你知道吗?薛白与哥舒翰是一伙的……”   田乾真勃然大怒,喝道:“你要做成此事,欲先杀我不成?!”   “只等潼关一打开,我必杀薛白为高尚报仇!”   为了说服田乾真,李怀仙当即发了狠,要赌咒发誓,他四下一看,找到一支箭,用力一掰,将它折成两段。   “若有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田乾真不为所动,却道:“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你太蠢了,中了薛白的离间计却还毫不知情,妄想着贪图天大的功劳。”   “离间计?”   “读点书吧。”田乾真道:“这是曹操离间马超与韩遂的计谋。”   李怀仙奇道:“韩遂又是何人?”   田乾真懒得与这蠢人多言。   他虽明知是薛白的诡计,也不愿当马超,但对李怀仙实在不能信任,不可避免地还是心生猜忌。   是夜,李怀仙走后,他遂招过麾下将领,命他们对李怀仙的兵马有所提防。同时,他还修书一封遣快马递于洛阳,劝安禄山不可信了李怀仙的蠢主意。   ***   “狗崽子。”   李怀仙出了田乾真的大营,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忧虑的并不是能否攻下偃师,而是叛军还能不能攻破潼关,这才是事关前程富贵的大事。而在如此大事面前,田乾真却只在乎高尚的仇,岂非可笑至极。   劳他还要在这寒冷的夜里亲自跑一趟,费尽唇舌解释。   夜路并不好走,今晚没有月光,四野漆黑。火把的光亮照着马蹄下的积雪,有些晃眼。一行人与城墙隔着差不多百余步的距离,不虞被城头的守军射到。   “将军。”   前方忽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李怀仙看向黑暗中,示意亲兵执着火把过去,一照,果然是朱希彩,没有骑马,带着几人站在那儿。   “你怎来的?”   “从城墙上吊下来的。”   李怀仙道:“你怎知我到了田乾真营中?”   “今夜出了事,我没得到将军消息,很担心,就出城来见将军。”   “你怎知我从这边过来。”   “有千里镜。”朱希彩道,“城外的很多动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李怀仙道:“给我一个吧。”   “喏。”   朱希彩像以往一样应了,转身向身后的士卒们伸手,道:“给我。”   “对了,将军,薛白给了更好的条件。”   “哦?”李怀仙来了兴趣,问道:“是什么?”   “他说,让我顶替你的位置。”   “什么?”   李怀仙发愣的片刻工夫,昏暗的火光下,朱希彩已持弩在手对准了他的面门,扣下弩机。   “嗖。”   怒箭激射,正中面门,李怀仙甚至来不及惨叫,已跌落马下。   “李瑗!记得我借你七贯钱为婆娘看病吗?”朱希彩一箭射杀李怀仙,当即后退了两步,向那些想对他动手的亲兵们喝道:“跟着我,保你们荣华富贵。”   ***   夜愈深。   城东叛军大营中,几名将领正聚在篝火旁商议。   “朱怀珪,大半夜把我们叫醒做什么?”   “将军去了田乾真的大营,还未归来。我放心不下,恐出了变故。”   朱怀珪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儒雅将领,他祖父曾任赞善大夫、父亲当过太子洗马,他自己早年间则在裴宽手下为将,后来安禄山接替了裴宽,他便被调到李怀仙麾下。   他妻子前些年病逝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他家人也不在范阳,如今跟着叛军造反,只好把儿子们带在身边。长子名为朱泚,十二岁;次子朱滔,八岁。   是夜,朱泚也醒了,揉着眼蹲在角落里,听着朱怀珪与将领们议论。   “见田乾真而已,能出甚变故?”   “我们都知将军近来在劝降薛白,田乾真必是绝不同意此事,安知两人会起怎样的口角。”   “朱怀珪,你莫非是不想造反?要劝我们归顺朝廷吧?”   “我不过让大伙小心谨慎些。”朱怀珪道。   却有将领道:“眼看这局面,归顺了也未必不好。”   “你们知道将军与薛白在谈的是什么?”   “像是拥立太子?那我们也算有功了,比被围剿了好……”   众人聊着聊着,夜风吹来了远处的喊叫声。   “不好了!”   有一骑狂奔入营,却是李怀仙身边的孔目官李瑗,正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田乾真杀了将军,马上要提兵杀来了!”   “什么?!”   营中诸将顿时慌作一团,纷纷惊道:“这如何是好?”   “田乾真眼见了高尚之死,已丧心病狂!”朱怀珪道:“将军已死,我等不是田乾真对手。”   “避入城中吧?”   “对,找朱希彩!朱希彩素来有义气……”   ***   “呜——”   夜色中忽然响起了激烈的号角声。   枕戈而卧的田乾真倏地坐起。   “怎么回事?!”   “报!将军,李怀仙派人请援,叛军偷袭了他的大营!”   “该死。”   田乾真大步出了帐篷,捧起地上的积雪用力搓了搓脸,冰冷的刺激让他脑子清醒了许多。   出于谨慎使然,他并不想在黑夜里贸然出兵。但,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正中了薛白的离间之计?   好像曹操离间了马超、韩遂之后,使之不能互救。   田乾真本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愈想愈是不安,终于有了决议,下令让副将看好大营。他则于仓促之间点不到两千骑,火速往李怀仙大营救援。   偃师城中鼓声大作,吵得人心烦意乱。出了营一看,果然见城头上火光通明,薛白正在调动兵马。   待奔到城东,能看到城门大开,一支唐军骑兵已经出城了,正往李怀仙的大营杀去。   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唐军放缓了进军的速度,其中十余骑直冲田乾真而来,挑衅般大喊道:“云中军使王难得在此,贼头还不投降?!”   看似大胆,其实唐军正在整理队列,显然是没想到叛军支援得如此迅捷,原本奇袭李怀仙的计划被打乱了,只能仓促应对田乾真。   “龟儿子终于冒头了。”   田乾真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挥师杀了上去,他早就想会一会王难得了。   双方交锋,唐军就像是一只敏感的乌龟,很快又想缩回城中。   田乾真便确定,是他识破了薛白的离间之计,救援及时,反而创造出了破城的机会。   今夜且将偃师夷为平地,以祭高尚在天之灵。   “杀!击败唐军后,追他们杀入城中!”   “传将军命令,绝不可让唐军关闭城门!”   厮杀了一阵,王难得眼看兵马不能脱身,遂亲自领小股精骑断后,突入叛军阵列,往田乾真的方向杀来。   “来!”   田乾真自恃勇武,丝毫不惧王难得,挺枪便上,欲把这一代名将挑落马下。   双方隔着战阵,越来越近,前方忽然响起一声大喊。   “小贼,且将高尚还你!”   田乾真抬头看去,漫天雪花当中,一颗头颅正在向他飞过来。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他还是个孩子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缩在路边乞讨,快要冻死、饿死了,是高尚俯身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而他之所以视高尚为至亲,并不仅是因为这样的恩情,而是因为高尚还说了一句让他感触至深的话。   “我们是一路人,出身低贱,但我们早晚要把那些自诩高贵者狠狠踩在脚下。”   因这句话,年幼的田乾真回报给了高尚一世的情义。   只是他却不知,高尚由此觉得这句话太好用了,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每个人,于是成了空中这颗飞落的头颅。   “先生。”   田乾真驱马上前,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冰僵的、有些腐烂了的高尚。   “嘭!”   眼前火光亮起,他的恩人、他的长兄,在他前方突然炸开,腐肉瞬间化为齑粉,碎骨与牙齿激射,杀伤了周围的士卒们。   田乾真的半条手臂也在突然间不见了,他满脸都是血,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将他掀翻在地。   “啊!我没事!”   他痛不欲生,竟在第一时间怒吼道:“我没事!不许退!”   “杀啊!”   杀喊声在他身后响起,但并不是来自于他身后的士卒,还在更远的地方。   “报,将军,李怀仙的兵马来支援了!”   “啊……”田乾真痛得嘶气,却还是道:“给我杀进偃师!”   然而,战事并不如他所愿。   从后方杀过来的同袍,给了这支叛军狠狠一击。   许多叛军还面朝着偃师的方向,冰冷的刀锋已经从他们身后挥下,劈断了他们的脖颈。   鲜血扬起又落下,显出的是一张张疯狂而冷酷的脸。   “朱希彩?来的是朱希彩!”   叛军校将们大为惊讶,拥着重伤的田乾真便往营地逃窜。   然而,南城门、西城门也相继有唐军杀出,驱赶着溃兵冲破了营栅。   兵败如山倒,局面已不可收拾。   ***   “追!”   朱希彩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大胜,兴奋过头,追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薛白的吩咐,遂连忙招过麾下兵将吩咐起来。   “一边追杀,一边让败兵们知道,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还有,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喏!”   “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于是,一个个骑兵纵马赶上,一边追砍,一边呼喝,加深着溃兵的恐惧。   并且要他们将恐惧像瘟疫一样带往洛阳。   朱希彩还想多立战功,却有传令兵赶来,称薛太守命他立即往李怀仙大营善后。   “为何?我已经策反了朱怀珪。”   朱希彩与朱怀珪是同乡,交情还算深厚。他知道朱怀珪父祖多在长安为官,家族利益在关中,并不情愿造反。因此,他提前写了一封信,借着进入李怀仙大营的机会,偷偷将信递给了朱怀珪。   正是因局势使然,叛军中又有不少心向社稷的官员,才有了今夜的成果。   可信使却道:“朱怀珪重伤了。”   “什么?”   “李怀仙营中有叛将发觉了朱怀珪归顺一事,率部反抗。镇压过程中,朱怀珪为了保护儿子,中了一箭。”   “我就叫他打仗不要带两个娃儿碍事。”朱希彩骂了一句。   他当即调转马头,飞速赶往李怀仙大营。   本以为营中一定已乱成了一锅粥,但到了一看,却发现薛白已亲自来了,几个不肯归顺的叛将们的脑袋被挂在了辕门上方,正在往下滴血。   薛白正在好言安抚那些归附的将领们,见他到了,指了指一个帐篷。   朱希彩赶入内,只见朱怀珪正躺在毡毯上,有军大夫正在努力救治,两个孩子则在帐中嘤嘤哭泣。   他上前看了一眼,道:“救不活的,别折腾他了,让他走得轻快些吧。”   “唉。”   朱怀珪睁开眼,抖动着嘴唇,道:“我两个……儿子……”   “知道。”朱希彩上前,蹲下道:“往后他们就是我的儿子。”   朱怀珪无气力再说旁的,欣慰地点了点头。   “对了。”朱希彩道,“我与李瑗婆娘偷腥那事,你没告诉他吧?”   “咳。”   朱怀珪垂死之际还是被气笑了,想到了大家在范阳时做的那些荒唐事,不知做何感想。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葬我在……积粟山。”   “你不是日日都想回长安吗?我葬你到长安,毕竟还近些。”   “我……戍边一生……为大唐开边……至积粟山……”   “尸骨太沉,我把你的骨灰留着,看以后能否带过去。”朱希彩转头,向两个还在哭泣的孩子道:“你们两个,过来与阿爷道个别。”   然而,再一回头,朱怀珪已经死掉了。   朱希彩骂了一声晦气,大手掌“啪”地盖在两个孩子头上,道:“往后,你们就是我的儿子。”   “不!”   “再敢嚎看看!”   朱希彩还在教训人,转头一看,连忙躬身道:“郎君。”   薛白走进帐中,看向朱怀珪的尸体。   他想到了李白的几首诗,从《幽州胡马客歌》中的“报国死何难”,到《北风行》中的“北风雨雪恨难裁”,范阳军中从来不缺那些曾经立志保家卫国、最后随着叛军造反之人。   原本都是一腔热血的勇士,提剑救边,征战蓟门博取封侯,如何变成这样的?   他们没有选择,只不过是野心家的祭坛上摆的牺牲品罢了。而这野心家,既是安禄山,又何尝不是李隆基?   “我知他不是叛逆,会遣人将他的尸体安葬到积粟山。”薛白开口道。   朱希彩一愣,心想原来郎君刚才都听到了。   “郎君,积粟山远在蓟门,眼下叛乱未平,要遣人将一具尸体运到那般远,何等费事?不如……”   “凭他一句‘戍边一生’,值当。”   “喏。”   那原本跪在阿爷尸体边哭哭啼啼的两个孩子闻言转过头来,向薛白拜倒,道:“谢郎君!谢郎君!”   朱希彩心道,自己分明也是答应了,却不见这两个小兔崽谢自己,真是白眼狼。   薛白则已扶起了他们,问道:“叫什么名字?”   “朱……朱泚,这是我阿弟朱滔。”   薛白听了,略略一顿,道:“你们的阿爷不是叛将,是为国戍边,并且为了保护黎民而拨乱反正的英雄,你们往后不可负了他的英名。”   “嗯!”   朱泚用力点了点头,抹了眼泪,道:“我一定也要当英雄!”   “好,往后跟着我。”   薛白也没问朱希彩,径直便带走了这两个孩子…… 第441章 梦游通天宫   洛阳。   烟云卷舒,洛水泱泱,万木森下,千宫对出。   紫微宫前为朝区、后为寝区,安禄山入主之后喜欢住在亿岁殿,除了喜欢宫殿的名字,他每日睁开眼还可望到东南方向的天堂、明堂。   明堂已快要完成最后的改建,他则将在元月初一生日那天登基称帝。当然,那不过是一道仪式,他如今已与称帝无异。   预想中,成为圣人会非常快乐,可真走到了这一步之后,安禄山发现并非如此,相反,他比以前忧虑得多。   他付出的第一个代价是长子安庆宗的死,在他攻进洛阳不久之后便听闻了此事,安庆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腰斩,身体断为两截之后依旧未死,承受着剧烈的痛苦用双手爬行,拖着半截身子请求禁军给他一个痛快,肠子与脏器流得满地都是,哀嚎声经久不绝。   得到消息时,安禄山正在乾元门接受洛阳官员们的朝拜,因长子惨状而暴虐发狂,突然下令士卒们砍杀那些投降的官员们。于是,青的、绿的、红的、紫的,身穿各色官袍的人们被关在乾元门内遭到了屠杀,任他们如何求饶哭诉都没有用,伤者倒在地上被反复踩踏,比安庆宗临死前哀嚎得还要久,到最后,只有数百降官在这场屠杀中活了下来,总共杀了七余千人,尸体堆积成山,像是另起了一座血红色的明堂。   树立了威望,并未让安禄山感到满足,他下诏让官员们为他献上美人。可那些美人一个个都无比呆滞,不仅远没有杨贵妃的明艳动人,甚至不如边塞的胡女鲜活。她们眼神里除了恐惧毫无其它。他把她们一个个杀掉,威胁她们在他面前展现出美来,可她们却愈发空洞乏味,只会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就连过去的旧部也开始与他愈走愈远,严庄、张通儒、平冽等人总是对他提出各种要求。可他之所以要当圣人,并不是因为没事找事做,他只想要享受。   他没能享受,因为局势已每况愈下。   十余万大军猛攻潼关不克,而洛阳的储粮让人极为失望。   到了洛阳不久,有一日,严庄捧着粮册进了殿,与他说粮食清点出来了。他看过之后非常震惊,终于摆驾去了含嘉仓。   含嘉仓有“天下第一大仓”之称,有四百余个粮窖,粮窖是挖在地下的,呈圆缸形,挖好之后以火烘干,窖底摊着草木灰,上铺木板,再铺上夹着谷糠的两张草席,以免粮食受潮。大窖可储粮一万石以上,小窖亦可储粮数千石,故而安禄山一直听闻含嘉仓储粮五百八十余万石,足够大军支用无忧。   “打开!”   到了一个大窖前,严庄大喝了一声。士卒们上前挖开封木、掀开粮窖上的木板,掀开铺在上方防潮的席子,便显出里面的粮食来。   “这不是有吗?”安禄山凑近了,眨了眨眼。   “圣人请看……掀开!”   严庄挥了挥手,便有人走进粮窖,踩着粮食往前走了几步,任粮食没过他的靴面,但他也没有再陷下去。   遂有一队力士上前,铲出粮窖上层铺着的粮食,只见下面竟还铺着一层木板,掀开木板,一个空空如也的巨大仓窖便出现在了面前。   安禄山用力揉了揉他那豆子大的小眼睛,不敢相信,他可是总在长安听说“东都有粮”才决定先攻打洛阳的,此时不由有种深深的受骗感。   “这是怎么回事?!”   严庄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的,他侧过身,任安禄山将达奚珣招来询问。   安禄山屠洛阳官员之日,达奚珣亦在乾元门,当时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他也险些被杀,是躲在一具尸体下装死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此后每次见安禄山都是诚惶诚恐,两股发颤,再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在心里嘲笑安禄山的肥胖与滑稽。   “据臣所知,至少在开元二十四年,含嘉仓的存粮确实是满的。”面对询问,达奚珣思忖着缓缓应答。   “为何是开元二十四年?”严庄问道。   “那正好是在裴耀卿办成‘转漕输粟’的第二年,长安昏君下旨罢免了张九龄、裴耀卿。右相……李林甫代张九龄成为中书令,曾经清点过含嘉仓,存粮超过五百万石。”   达奚珣当时正在户部任职,亲自参与了此事,因此非常确定,且印象深刻。   接着,他话锋一转,有了些不确定的语气,道:“此后,存粮必然得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天宝八载,超过了五百八十万石,占天下储粮的一半。可此事,臣思来亦感到疑惑。”   “有何疑惑?”   “裴耀卿在运河上修了三个粮仓,江淮船只把粮食运至河阴仓就卸货返航。之后分两路走,东都所需粮食沿洛水至含嘉仓;关中所需粮食沿黄河至集津仓,再开凿十八里山路避过三门峡天险,把粮运至盐仓,由盐仓继续船运至长安。如此,三年内关中储粮便达七百万石,昏君不再至东都就食。”达奚珣道:“可我疑惑的是,运粮之费虽然节省下来了,农夫所种的粮食却未增多,甚至兼并愈烈,隐田、隐户渐多,而田亩日稀。然天宝以来,昏君十年不出长安,糜用日增,挥霍无度,漕运至长安之粮犹源源不绝,而无论灾年、丰年,洛阳储粮依旧只增不减,岂非怪事?”   严庄听懂了,脸色愈发深沉。   开元盛世是不假,可正因是盛世,关中人口急剧增多,田地不堪重负,在最盛世的时候,关中一年尚有四百万石的粮食缺口,昏君犹要带着几十万官员、禁军就食洛阳,怎么随着他越来越怠政、越来越挥霍无度,关中的粮食反而够用了?   转漕输粟之法,只能让天下各地运粮往长安变得方便,至于牛仙客的和籴法,杨国忠的轻货法,也只是节省朝廷征粮的花费,却都不会使固有的粮食增多。   “你是说含嘉仓的粮食也被运到关中了?”   “这……皆有可能。”达奚珣道,“河南常有灾年,常需开仓赈灾,再由江淮漕运粮食补上,也许是赈灾之后便未再运进来。”   他愈发为难,沉吟着,又道:“这些年,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等人相继担任转运使,为昏君运送无数珍宝钱粮,何止亿万贯?若说他们没动这六百万石粮食,我是不信,毕竟谁都知昏君不愿再到洛阳。”   “韦坚?杨慎矜?王鉷?这些人皆被斩了,岂非成了无头冤案?”   “说是无头冤案,确是贴切,这些财宦皆已无头矣。”   “我没与你说笑!”严庄怒道。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泛起一个想法,喃喃道:“莫非那昏君心中知晓,他挥霍的无数钱粮里便包括了含嘉仓的储粮?所以他明知韦坚、杨慎矜、王鉷不可能造反,还是斩杀了他们。”   “还有高仙芝。”达奚珣小声补充道。   “可这是国家的储备粮!他岂可为一己之欲,不顾天下人之死活?!”   严庄转身瞪着那空空如也的巨粮窖,双拳紧攥。   这一刻,面对李隆基留下的乱摊子,这个纵容了叛军烧杀掳掠百姓的反贼竟显得十分正气凛然。完全忘记了这一路而来他们把无数的无辜者杀得血骨累累。   既得利益者之间的互相指责轻而易举。   安禄山才不管什么转漕法、和籴法、轻货法,听来听去,听到了最关键的问题,道:“你们是说,昏君把我的钱粮都花光了?!”   “臣猜想是如此。”   “我不信,他那么大方,家底一定很厚!”   安禄山想到粮草不足,心情又开始烦躁起来,命人把一个个粮窖都打开看看。   最可气的是,每掀开一个粮窖,都能看到上面铺着的粮食,让人心怀期待,可只要拿竿子一捅,便知那只有薄薄一层。   安禄山终于忍不住,不顾肚子大得已经快要拖到了地上,亲自奔到一口大粮窖边,喊道:“掀!我不信全都是空的。”   众人一掀,下方又是个巨大的土窖。   “该杀!该杀!”   骂声在窖壁上引起了回音,像是土地用它沉闷的声音呐喊着。   “该杀……该杀……”   安禄山怒气上涌,眼睛却愈发的模糊起来,好像有脓水遮住了视线一般,他看不清粮窖里的景象。   起兵以来,也许是因为太过操劳,近来他一直眼睛不舒服,此时病情忽然恶化到这等地步,身子晃了晃,差点摔了下去。   周围有士卒连忙赶上前来扶他,他却已愤怒到不可遏制的地步,怒吼着一推,将一人推进两丈高的粮窖。   同时,他死死掐住了另一人的脖子,口中发出可怕的呓语,是在用粟特语说自己快看不见了。   “是我……严庄……咳咳……我是严庄……”   过了一会,安禄山眼前稍微清晰了一点,才发现那险些被自己掐死的原来是严庄,他这才松开手。   “怎么办?怎么办?”安禄山问的是眼睛怎么办。   严庄却会错了意,答道:“万不可告诉旁人,会动摇军心的。”   “我知道,还有呢?”   “得派兵马夺取江淮,保证粮草……”   由此,安禄山任命了李庭望为陈留节度使,张通晤为副,出兵东略,意图占据江淮富庶之地,保证长久的粮草供应。   此事一开始还算顺利,谯郡太守望风而降。然而没过多久,河北竟接连战败,连史思明都没能挡住薛白、李光弼、郭子仪等人的反击。之后,薛白更是渡过黄河,联合真源县令张巡、单父县尉贾贲等人收复雍丘,堵在了叛军东略的路上。   听到薛白的名字就让人心烦,但是叛军主力正在潼关鏖战,难以调动。安禄山遂命高尚赶赴开封,希望高尚一人能抵万军之力,击败薛白,打通江淮粮道。等到冬月,登基大典将近,同时叛军粮草即将告罄,偏偏陈留郡却还不明所以,没能攻破雍丘。   安禄山原是想召高尚回来面授机宜,让严庄将洛阳无粮之事相告,商议出办法。结果,严庄却反过来劝他亲征潼关,惹得他大怒不已。当时他甚至拿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严庄。往日他鞭打李猪儿这样的奴才是常有之事,眼下对待身边的重臣却也如此,可见脾气已然失控了。他还命令达奚珣拟旨、叱责严庄、高尚,严庄恐惧无比,不敢再有谏言。   此事之后,薛白突然杀到偃师,斩首高尚。形势急转直下,安禄山连忙命田乾真东向抵御,等到李怀仙兵至偃师,局势稍缓,他遂依着田乾真的谏言,摆酒设宴,邀严庄到紫微宫。   “严卿,上次打了你,我向你赔罪。”安禄山竟再次显得憨态可掬,与发怒时的凶恶模样判若两人,亲自陪了一杯酒,道:“来来,我为你唱歌。”   “圣人厚爱,臣万万不敢当。”严庄脸上鞭伤未愈,却是感动得眼中隐有泪水。   安禄山眯着那不太舒服的眼睛看了一圈,抚着肚皮叹道:“可惜没有人打羯鼓啊。”   “臣等一定擒来长安昏君,为圣人打鼓。”座中不少将领识趣地应道。   “哈哈。”   安禄山身体很不舒服,不仅是背上生疮、视力模糊,脚也开始发烂。但想到若有一日李隆基称自己为“圣人”,心里实在是期待。他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之所以造反,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遂命人拿了琵琶,边弹,边唱了起来,唱的是粟特的歌谣,是一首思乡曲。他近来常常想起来幼年时随阿娘改嫁、寄人篱下时的生活。   而当年那个小杂胡,如今贵为圣人了……   有宦官匆匆入内,打断了安禄山的歌喉,趋步到了他面前,小声禀道:“田乾真败退回来了,薛白已经杀往洛阳了。”   “什么?阿浩败了?!”   座中一个大将当即站了起来,惊讶于田乾真之败,之后议论纷纷道:“来的是薛白。”   “又是他。”   安禄山的愁思被打断,小眼珠子里透出惊惧与怨恨的神情来,道:“命安庆绪火速遣兵回来救洛阳!”   “不可啊!”严庄连忙站起,道:“薛白不过数千兵马,哥舒翰却有二十万大军。防备薛白,岂需主力精兵回援……”   “都是你!”安禄山猛地将手中的琵琶砸向严庄,骂道:“若不是你劝我造反,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声大响之后,严庄擦了擦脑袋上的血,依旧为大业尽心尽力,道:“圣人勿虑,洛阳有兵力三万,有大将镇守,足以击败薛白。此子兵力不足,并无攻下洛阳的可能,此来必为动摇我等军心,万不可中计。”   安禄山不听,依旧下诏道:“传令陕郡,命安庆绪回师!”   严庄还想再劝,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痕,想了想,只好应喏。   其后,田乾真入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他一只手断了,脸上亦是血肉模糊。   “阿浩,你这是怎么了?”   “末将愧对圣人!”   田乾真拜倒在地,述说了偃师一战的详细经过,末了,他总结战败的原因,咬牙切齿道:“此战败在了李怀仙、朱希彩的背叛。唐军都是新招募的乌合之众,战力不足为虑。需要提防的是他们的攻心之诡计,请圣人务必防备城中的叛徒!”   随着这一句话,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了达奚珣。   达奚珣本就惊魂未定,遇此情形,吓得手一抖,手中筷子掉落在了地上。   “我,我不是叛徒……不是我,我与薛白有怨……”   ***   晨光洒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   一队叛军匆匆登上石阶,站在洛阳城上东门的城头向外看去,能看到还有溃兵往这边涌来,正聚在城下嚷着要进城。   渐渐地,追在溃军后方的唐军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最先出现的是王难得的旗帜,经过数月转战,那杆旗已经有些残破了,却更能给人一股威慑。等唐军先锋进行到城门前五百余步,其主力也跟上了,正是常山太守薛白亲自率军来了。   “唐军来了,快击鼓!”   鼓声中,一员大将走到了城门楼上,正是安守忠。   安守忠披着盔甲,里面穿的却不是戎袍,而是一件紫色的官袍,他昨夜没去宫中宴饮,而是在家中饮酒、赌搏,天亮前得到任命,才匆匆赶来的。   他的头太大,不喜欢带头盔,任由卷发垂在脸边,却遮住了他眼睛下方深深的眼袋。   事实上,叛军大将们进入洛阳之后,眼看潼关攻不下来。以安守忠为首的一批人已经迅速失去了上进心,每日沉湎酒色之中,尽可能地享受这一段时日的富贵荣华。   也许,安禄山也正是知道他们这种德性,才决意调回一部分精兵阻挡薛白。   “将军,与其等唐军杀到洛阳城下,动摇城中士气,不如主动出城迎击。”安守忠麾下有将领劝道。   “不。”安守忠看着远处薛白的旗帜,并无信心,摇头道:“圣人已下诏,调回陕郡精兵,现在不是由我出风头的时候。”   “可是……”   那将领欲言又止,他已经听到了溃兵的言论,说是开封、荥阳都退了,唐军才会杀到偃师,又说洛阳已经粮绝了,总之,叛军已有被剿灭之势。   叛军战力虽不俗,可眼下遇到的最大问题在于人心浮动。   安守忠毕竟是久在边疆的大将,随着太阳升高,他渐渐从酒色中清醒过来,数了唐军兵力,抬手一指,又道:“唐军只有数千人,连一面城墙都排不满,看他们如何攻城。”   “是。”   不多时,只见十余唐兵策马上前,其中两人赶到城下,喊道:“我们是李怀仙麾下校将,被官兵俘虏,受命递信!”   “将军,唐军派了使者前来。”   “不见。”安守忠道:“射杀他们!”   城上遂箭矢齐发,将那两人射杀当场,远处的唐军骑兵见状,连忙遁去。   安守忠这才命人吊下城墙,去翻那二人的信件,展开看过,不由眉毛一挑。信是薛白写的,先说虽与安守忠从未蒙面,彼此却常有生意往来,可谓神交。   此事不假,安守忠确有不少产业,让他这种粟特人不做生意就像是让男人不碰女人一样难受。而他手下的商队近年来难免有用到飞钱之处,竟是因此被薛白的人收买了好几个管事、账房。   薛白今日在信上正是以此来试图策反他,称只要他愿意倒戈,过去的罪名既往不咎,朝廷还会承认他平贼的大功,边境的生意可以继续做,且做得更大。   末了,薛白说安守忠的女婿杨齐宣是个聪明人,已经为丈人铺好了退路,唯请他屈步走上这条康庄大道。   “安将军!”身后响起了田乾真的呼喊。   安守忠一听,连忙把手里的信收起来,转头道:“阿浩,你伤还未好,怎又上城头?”   田乾真往城下一瞥,道:“薛贼又遣使玩攻心计了?他信上说什么?”   “一些离间我们的小伎俩,不要看。”   安守忠故作爽朗,哈哈一笑,拿出那封信,随手撕成碎片,往城外一抛。碎纸被风一吹,漫天飘散。   田乾真用他仅剩的左手一捉,捉住一小片,见上面写的是半个“钱”字,微微冷哼。   ***   千里镜的视线里,看不到那漫天飞舞的纸片,却能够看到城头上两个人的动作。   薛白驻马看了一会儿,转回营寨,命将领们防备叛军夜里袭营,这是他如今常用的计划。   他兵力虽少,但此番提兵洛阳却准备充足,王难得在前为先锋、殷亮在后保证后勤,据着白马寺为辎重中转。他们不求很快攻入城中,只要把旗帜在城外晃一晃,已足够打击叛军士气。   当然也怕陕郡的十余万边军骁骑,可若是安禄山真的到了要调精兵回援的地步,那对主力的士气又是一种打击,而薛白大不了再撤回偃师,另外,哥舒翰或许还能捕捉到机会。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薛白想要知道颜春卿、李遐周、樊牢等人如今的情况。   颜春卿见了高仙芝,可如今高仙芝已被处决,那他去了何处?樊牢带了数百人以及火药,为何没有用上?李遐周成了安禄山的国师,是降贼了还是另有目的?   脑子里总想着这些,是夜,薛白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那巍峨壮丽的明堂,他登上那象征黄踪的台基;踏上台阶,每阶二十五级,象征从凡人到圣人二十五等;走过象征四季的四个殿宇;穿过象征每季三个月的三道门;登上象征十二时辰的第二层、象征二十四节气的第三层;在象征上天的二百九十四尺之上……他终于见到了李遐周。   衣袂飘飘的道人回过身来,淡淡看着他,问道:“你来了。”   “你知我会来?”   李遐周问道:“这明堂,比你后世所见的如何?”   梦中的薛白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两步,身子一晃,差点摔下近三百尺的高楼。   李遐周长袖一挥,自往内走去。   薛白快步跟上,却见前方肥胖的安禄山披着龙袍,手持一柄火杖,正在鼓乐之中准备登基。   “你来做甚?”安禄山道:“我马上要化龙了……快!”   说着,两队拜火教的祭司向薛白拦了过来。   安禄山则几步卧在了金色的御榻之上,化为了一头黑猪,然而,随着殿中的祭乐作响,黑猪竟是渐渐长出了龙首。   与此同时,明堂上方的火珠开始晃动,嗡嗡作响,像是感应到了主人一般。   “荐奠之日,神室梁生芝草,一本十茎,状如珊瑚盘迭。”龙首黑猪口里念念有词道:“臣当重寄,誓殄东夷……”   薛白眼看安禄山马上要化龙,偏是被那些祭司们拦住,不由向一旁袖手旁观的李遐周喝道:“你还不拦住他?!”   “贫道已尽力了。”   “人神协从,灵芝瑞应!”   安禄山大喝一声,口一张,吐出火来,要点燃明堂上方的火球。只要火球一亮,他便真的要化龙了。   “拦住他!”薛白喝道。   然而,火光在点燃的瞬间,也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   “轰!”   “不!”   爆炸吞噬了一切,也把安禄山的猪身炸烂,他遂怒吼着,扑向李遐周。   而李遐周只顾大笑,张开双臂,与安禄山一起化为齑粉。   巍巍明堂,在这个瞬间爆炸开来,轰然倒塌。   而薛白站在那,看着眼前的一切消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炙得他的脸发烫。   ……   “轰!”   薛白猛地惊醒过来,见到前面有一团火光正在闪动。   有人把脸凑近了。   薛白屏息以待,以为会见到李遐周,但不是,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   来的是王难得,正举着灯笼在看他。   “做噩梦了?”王难得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看你,一头的汗。”   “明堂……”   薛白晃了会神,转头看向洛阳城,喃喃道:“我在想,李遐周的计划也许是在安禄山登基之日,炸毁明堂?” 第442章 内应   “轰!”   “不!”   安禄山猛然惊醒,瞪大了眼,视线里却一片模糊。   朦胧的火光凑得很近了,他才看清那是李猪儿举着油灯上前。   “圣人,怎么了?”   “嘘,闭嘴。”   安禄山侧耳听去,果然听到了有“轰隆”的爆炸声传来。   他慌慌忙忙下了榻要走,溃烂的脚踩到地上,一阵剧痛传来。他遂给了李猪儿重重一巴掌,骂道:“还不扶我?!”   “是,是。”   李猪儿连忙搁下油灯,招过两个侍儿,努力扛着那三百多斤的笨重身体往殿门处移去。因常年这样扛安禄山,他的腰椎很不好,一开始只是疼痛,如今还伴随着强烈的刺痛。这种腰疼的折磨让他整夜都睡不好,再加上轮值为安禄山守夜,常年无法安睡使得他精神极是疲惫,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已有四旬模样。   殿内灯火昏暗,奇怪的是安禄山没有因此发火,只是往前走着。走了好几步,李猪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安禄山眼睛已经快坏掉了。   “轰隆”声还在传来,终于到了门边,安禄山抬起头往外望去。   “明堂毁了吗?”   “圣人,明堂还在。”李猪儿目光看去,只见天堂、明堂里虽无人,却还燃着灯光,煞是漂亮。   “还在?”   安禄山揉了揉眼,好不容易,才依稀看到那在星空下屹立的两座高堂,他不由疑惑了起来,喃喃道:“那哪里传来的雷声。”   李猪儿倾耳听了会,应道:“圣人,那声音好远,该是城外传来的哩。”   唐军夜夜偷袭,试图用炸药炸开城门,虽然几次都没成功,但这动静带给洛阳城内叛军的威慑却是极大,眼下叛军人心惶惶,李猪儿心底其实也很害怕,不敢在安禄山面前表露罢了。   “城外传来的?”安禄山再重复了一遍,终于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道:“去把严庄、阿浩喊来。”   “喏!”   这大半夜,严庄已经睡下了,脸色很憔悴。田乾真不愧是年轻人,虽然身受重伤,可一双眼睛还是精光迸露,像是一只随时要为主人叼老鼠的狗。   二人匆匆入宫,见了礼,严庄看安禄山满脸都是汗水,问道:“圣人,可是出事了?”   安禄山先是问道:“城外这动静,薛白不会杀进来吧?”   “不会,薛白好用炸药,其声势虽大。”严庄应了,瞥了田乾真的断手一眼,继续道:“然,欲用炸药每每需点燃引绳,动作繁琐,易于防备。何况我等已加固城门,他定然进不来。”   “我做了个梦。”安禄山提及此事还有些惊魂未定,喃喃道:“我梦到,我登基那一日,薛白忽然来了,炸塌了整个明堂。”   严庄问道:“不知是如何炸塌的?”   安禄山忽然发怒,叱道:“那是梦!你问我如何炸塌的,我能知道吗?他就是手一抬便炸了,你待如何?!”   严庄挨了教训,低头想了想,道:“明堂确实是被毁过一次。”   此事之前他未与安禄山说,不吉利。   “那是证圣元年,元月十六,女帝的面首薛怀义,因上元夜争宠不成,心怀怨恨,纵火烧了天堂。天堂倒塌,砸在了明堂之上,火势蔓延。据传,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把神都洛阳烧得如同白昼,天堂、明堂一同化作灰烬。”   安禄山听了,这才意识到宫中那两座高堂太高了,任何一座要是倒塌了,都有可能砸到他,不由悚然而惊。   “薛怀义?面首?薛白莫不会是此人转世投胎,要再烧一次明堂吧?”   “这……”   严庄不知所言,心道你们拜火教终日嚷着要用光明圣火燃尽世间罪恶,又何必怕一个竖子?   田乾真一直没有说话,听了这些对话,回头望了一眼,道:“圣人这个梦,也许是预兆呢。”   “这是何意?”严庄道,“我不信薛白能够闯进洛阳城、毁了明堂。”   “他虽不能。”田乾真用仅剩的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脸,带着惨痛的教训缓缓道:“可他若是策反了城中将领呢?”   安禄山像是听到了鬼故事一般,头一缩,本就很短的脖子更是看不到了,惊呼道:“他真会这样?”   田乾真道:“朱希彩就在薛白军中,而洛阳城内未必没有下一个朱希彩。甚至,在圣人进入洛阳之前,难保他没有提前安插人手。”   “是啊。”严庄叹惜了一声,“比起官兵的战力,眼下更危险者是我们的军心。不敢瞒圣人,如今确实是人心浮动。”   “杀!”   安禄山眼神没有聚焦,可杀气却不减,嚷道:“我让你们把洛阳城内有可能投降薛白之人都杀尽!杀杀杀!”   “是!”田乾真当即应下。   严庄本想劝上一两句,可转念一想,一个人脚也烂了、背也烂了、眼睛也开始烂了,饱受这样的病痛折腾,犹能支撑着没有完全发疯,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坚毅心志了,再劝他心平气和,如何可能呢?   “臣一定督促,稳固军心。”   “不是督促,一定要杀,把有心害我的人杀掉。”安禄山咬牙强调了一句。   ***   是夜,陷入噩梦的还有达奚珣。   他一不小心睡着,又回到了在乾元门朝拜安禄山的那一天。人命甚至不如屠宰场里的猪羊,他逃着逃着,踩到了留台户部侍郎杨冽的肠子,于是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杀我……”   之后,他把杨冽的身子举起来,盖在自己身上。很重,但压得他很安心,觉得这样叛军就不会砍杀自己了。   血流得他满身都是,湿漉漉的,接着,似乎听到了杨冽正在喃喃自语着,鬼使神差地,他于血泊之间把耳朵凑到了杨冽嘴边。   “义仓储粮,取于百姓,用于赈灾,至于含嘉仓储,乃国家战备,尔等岂敢为奉一人之心而搜刮一空?”   听到这里,达奚珣突然想起来了。   那年韦坚为谋相位,从洛阳调了百艘大船;李林甫为彰显开源节流之成效,又调了二百艘;王鉷上奏说他奉呈给圣人的钱粮并非出自于租税;之后是杨慎矜兄弟三人……还有,还有他达奚珣,为了给母亲供奉舍利,凭为圣人在陕郡办田庄的名义从河南府支了两万贯。   同年河南洪灾,义仓就已经拿不出粮了,他们合力将此事压下去。癸酉科状元、监察御史徐征上奏揭发此事,他们借着杜有邻案把徐征贬于泉州晋江县丞,之后,正是他安排人员远赴晋江县,把徐征杀死,抛尸大海。   杜有邻案,杜有邻尚且没死,而朝中敢言直谏之人,他们整整杀了三十七个。   血泊中,那留台户部侍郎还在念叨不已。   “尔等为一己之私而蛀社稷之基,瞒得过圣人,亦有天瞩,尔等所为,必有天谴!”   达奚珣心想,瞒得过圣人吗?   不,圣人知道。   都是为圣人搜刮的,圣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贬徐征的圣旨,便是圣人亲自下的。   天谴?反正是没看到。   心里这般想着,达奚珣忽然看到有面容狰狞如鬼的叛军扑了过来,执刀狠狠向他劈下……   “不!”   他猛地惊醒,于榻上坐起,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方才那是梦,因为留台户部侍郎根本就不是杨冽,杨冽是一个因不愿配合他们而死掉的官员。   夜还很长,达奚珣不敢再入睡,生怕一不小心就回到那个地狱,他遂起身,独自煮着茶,品着那一份苦涩。   到了这一步,可惜了过去搜刮的无数财宝,已完全失了作用。   忽然。   前院响起了动静,没有人通禀,一队人已闯进了庭院。   尽管早知会有这一天,达奚珣还是手一抖,茶水泼得满裆都是。   严庄入内,四下看了看,吩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去搜。”   “喏。”   “达奚公好雅兴,夜半不眠,还在品茗。”严庄在达奚珣对面坐下,道:“犹记得天宝六载,我只是一介举子,你已是吏部主官,如今我可有资格与你对坐?”   “严相请,不知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疑你勾结薛白。”   达奚珣摇头道:“真没有。”   严庄道:“看来不用刑的话,伱是什么都不会招的了?”   达奚珣大为惊恐,喃喃道:“我是降臣,你们这般对待降臣,会不得人心的。”   “还顾得到这个?”   严庄捧着茶盏吃了一口,满嘴都是茶沫,使得他神情也有些苦意。许久都没再说话,等着搜查的结果。   庭中一直很安静,达奚珣看着众人没能搜出什么来,安心了些,以为自己要没事了。   然而,忽有人提着一个带土的包裹过来,道:“严相,挖出了这个。”   “挖?”达奚珣大惊失色,急道:“你们怎么能……哇!”   严庄随手就把茶盏里滚烫的茶泼在了达奚珣脸上,接过包裹,打开来。只见里面有些金银细软,一大摞飞钱,一小包伤药,几封书信。   把那些信封拆开来一一看过,多是朝廷重臣给达奚珣回信。其中有封家信,字迹娟秀,诉了些长安之事,说遣人带了礼物给阿爷,该是其女儿写的。另外,还有封达奚珣的手笔,想必是城陷时没来得及寄出去,乃是对杨国忠的阿谀奉承。   忽然,一张图纸从中掉落了出来,拾起一看,是张很旧的紫微宫的详细地图,清晰地标注了禁卫的巡防路线,甚至有宫人走的夹墙小道。严庄看过,又打开那些伤药瓶,仔细闻了闻,把其中几个瓷瓶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有些是丹药,却有一瓶里面装的像是水,但酒味极浓。那是薛白麾下将领用来浇伤口的酒,他在石岭关外见过。再打开其中一包药材,气味刺鼻,舔了舔,果然是火药。   “带走吧。”   “严相?我冤枉啊!这些,只是防身用的啊。”   严庄冷着脸不答,向麾下士卒道:“记住他现在说的,等重刑之后,看他又是如何说。”   ……   “我招。”   半个时辰后,达奚珣坐在“驴驹拔橛”的刑具上,涕泪俱下,喃喃道:“洛阳城破之前,我确实见过偃师县丞颜春卿。”   “颜春卿?此人与颜真卿、颜杲卿是何关系?”   如今,颜真卿在哥舒翰麾下为行军司马,阻叛军主力于潼关。颜杲卿则率军坐镇雍丘,阻叛军掠夺江淮。兄弟二人皆是叛军的大敌。故而严庄一听到这个名字,当即就警惕起来。   “他与二人是族中兄弟。”   严庄道:“那便也是薛白的姻亲了,任偃师县丞……他与你说了什么?”   “我并未与他说话啊,真的。”达奚珣道:“我不过是见到他率了乡勇数百人到洛阳支援,有两天一直随在高仙芝身旁。对了,他们还带了数十车辎重。”   “数百人支援洛阳还带辎重?能是什么?”严庄道。   达奚珣恐慌道:“想必,想必是火药。哦,我那些物件,便是向颜春卿手下一人买的啊,用来防身的。”   “那数十车火药呢?”   “不知啊。严相,你信我,我知道的全说了。”   事到如今,严庄已经没办法再相信达奚珣了,冷冷道:“你必与薛白有所勾结,那宫城地图是谁让你拿出来的?”   “没有,没有勾结。那地图此前一直在我公房里,是收拾细软时无意放进去的啊。”   严庄遂再次让人用刑。   可怕的惨叫声登时充斥了牢房,达奚珣捱不过刑,只好招供,他声音虚弱,断断续续,但为了不受刑,还是想尽办法多说一些。   “早年间,我收养过一个义女,名为达奚盈盈,原是进奉于寿王李琩,后来不知怎地,此女勾搭上了薛白。”   “如此说来,你勉强与颜真卿、颜杲卿一样,算是薛白的丈人了?”   “不。”达奚珣惊得魂飞魄散,连连摇手,“不不不,达奚盈盈投靠薛白之后,便与我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了。我儿达奚抚便是薛白害死的……”   “还不招。”   “招,我被贬之后,无人愿意伸出援手。达奚盈盈遣人找到我,将我安排回洛阳养老,说是还了我当年的养育之恩。”   严庄道:“她让你为薛白做事?”   “不是,只是让我为庆王李琮造势。近一年来,朝堂虽为杨国忠所把持,可暗地里,薛白利用李琮的储君名义,以钱庄、报纸为触角,拉拢了许多州县官吏、边镇校将,我奉命做的一直也是这些事……”   达奚珣吞吞吐吐,此时才肯老实招供,原来他真就投靠了庆王一系。至于他反复宣扬的杀子之仇,事实上薛白只是诈过达奚抚,达奚抚当年乃是因牵扯进骊山刺驾案而死,官场上,真真正正的利益面前,他才不会管过往的小恩小怨。   真审出达奚珣竟是薛白的人了,严庄反而有些吃惊,再想到那钱庄、报纸带来的影响,他已感到有些可怕。   “说!洛阳城内还有哪些人是薛白一系?”   “留台御史中丞卢弈。”达奚珣道:“达奚盈盈正是托了他的关系,将我调回洛阳。”   严庄回想起来,攻破洛阳之时,卢弈因为不愿投降且破口大骂安禄山已经被杀了。   “卢弈官位不低,为何会被你们拉拢?”   “为长远考虑,自是尊奉太子。再有,卢弈很赞同薛白献于太子的中兴之策。”   “呵。”严庄冷笑。   他以前只顾着造反,成功以后如何治国却从未想过,近来也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一扫大唐沉疴。当然,这绝非易事,以安禄山眼下的处境,根本顾不到。   “他能有何中兴之策?”   “简单而言,重新核查田亩,简化税制,取消杂税,以田亩、屋产多寡课税,征钱而非征物,另外,开征商税,增加科举名额,减小门荫……其内容繁冗,足有九卷、十数万言,装在一个大木箱中,非一言可述。”   “那木箱在何处?”   “在卢弈手中,或在他宅中,或在洛阳御史台。”   严庄转头喝道:“去找!”   这一回头间他想到了当年与薛白相识时的情形,那是在国子监外的酒肆中,薛白与几个当代鸿儒一起,表现得却十分沉静。   他虽不承认,可心底里却知晓薛白比自己有本事,那样的人拟出的国策,他确实是愿意看看。可惜,安禄山屠了洛阳数千官吏,短时间内大燕朝要想变革,恐是很难了。   “继续招,你引荐给圣人的洛阳耆老当中,可有薛白暗线?”   “没有。”   “你还想继续受刑?”   “我说,我说实话。”达奚珣道:“他们并不信任我,洛阳城里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有,可我也是被利用的。”   严庄依旧让人用刑,帮助他再想起些什么。   “严相!求你信我,城中便是有内应,主事人也必然不是我,他们信不过我啊,这真是实话了!”   这次的严刑并没能让达奚珣吐露出更多的东西来,直到他奄奄一息了,也没再想出新的内容招供,末了,只是嘴唇抖动,低声喃喃了两个字。   “天谴。”   “什么?”   “我们毁了社稷的根基,它也要毁了我们。”   达奚珣回想起了今夜做的那个梦,此时才明白过来,今日的恶果早在当年就种下了。那些受迫害的官员们一声声的叱骂当时听得可笑,可现在终于应验了。   圣人也逃不掉,因为圣人才是罪魁祸首……   那边,严庄出了刑房,没有多想,径直便点出了他下一个要缉捕的对象。   “走,去找李遐周。”   ***   洛阳城西北,宣辉门。   因为洛阳的皇宫并非在正中,就在西北隅,故而只要攻破这道城门便可杀入紫微宫。   今夜,薛白突然偷袭了宣辉门,用炸药炸开了城门,吓得叛军将领们惊慌不已。   所幸的是,城门内还有隔城,隔城内还有城门,叛军兵力众多,守备森严,没能让唐军冲杀进来。   自战事以来,安守忠夜不敢寐,今夜正挑灯在打骨牌,听闻动静连夜狂奔过来,命令亲卫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堵住城门。   “将军,薛白给你递了封信。”   混乱之中,却有将领悄然把一封箭信塞到了安守忠的手上,他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一沉。   这次,薛白的语气比上次已严厉了许多,语带威慑,称留给安守忠弃暗投明的机会不多了,倘若洛阳城是王师攻下的,便要将安守忠以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插皮!”   安守忠先是不忿地骂了一句,可想到今夜薛白已经破门了。若是下一次再破门,而叛军的兵力不能正好将其挡住,那洛阳可就真的守不住了。   如此一来,他心里不免有些没底。   ……   夜更深,几排火箭从城门向城外射落,亮光在空中闪过,射入雪地之后很快熄了下去。   有唐军士卒遂往这边而来,迅速收集了地上的箭支,匆匆奔回大营。   不多久,姜亥很快赶进了薛白帐中。   薛白正坐在案几后对着一张地图发呆。姜亥不小心看了一眼,只见那地图中所画横平竖直,较大的几个字分别是“圆壁城”“玄武城”“左藏宫”“大内”,似乎是一张宫城图。   “郎君,来信了。”   “给我吧。”薛白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接过信,问道:“刚从城头射下的?”   “是。”   薛白打开一看,是安守忠写的,内容十分简单,唯有“明夜三更徽安门”七字。   把信也递给姜亥看了看,薛白问道:“你谈谈看法。”   “末将这才明白,郎君今夜偷袭,目的并非在于破城,而在于它。”姜亥指了指桌案上的地图,道:“可竟是连我也不知,这是谁给郎君的,还有无别的信件。”   “继续说。”   “至于安守忠这封信。”姜亥沉思着,道:“确实也到了他扛不住的时候,我不太信安守忠有胆量害郎君。而且,目前探马还未探到陕郡的叛军回援。”   “倘若信不是安守忠写的呢?”   “怎会?”   薛白沉吟着,脸色泛起些担忧之色,道:“我怀疑安禄山已经不相信安守忠了。”   “那……这是一个局?”   “进入徽安门之后,既非宫城也非皇城,而是含嘉仓城,倘若含嘉仓无粮,那便是最好的设伏地点。若安守忠真心助我,岂会选择这里?”   姜亥眼珠转动,想了想,小声问道:“那我们可将计就计?声东击西?”   “嗯。”   让安守忠被怀疑,算是薛白的离间计又成功了,以眼下叛军的局势,离间可谓是百试不爽。   可另一方面,安禄山如此多疑,只怕如今在城中的内应也很危险了,薛白也必须想办法救一救…… 第443章 将计就计   殿中烟气袅袅,有头发花白的女巫赤足做着法事,手持草束晃动。安禄山手舞足蹈,对着灵光神的画像喃喃祷告。   末了,他长舒一口气,累得重新在胡床坐下。   李猪儿遂上前,很小声地禀报道:“圣人,李道长来了。”   因为拜火教的祭司才刚刚下去,李猪儿担心安禄山并不方便见李遐周,不免有些忐忑。但安禄山却道:“快,让李道长进来!”   那瘦小的身影才入了殿,不等李遐周近前,安禄山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我的登基大典可否提前?”   “圣人的生辰不曾提前,大典如何能变更呢。”李遐周语态超然,甚至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道:“不必说,不必说,贫道知圣人在忧虑什么,一切都只是劫数罢了,渡劫之后,圣人自可黑猪化龙。”   在安禄山这里,黑猪并非一个侮辱的词,而是战斗神的化身之一,故而“黑猪化龙”其实是他们想出来的能说明世人相信一个粟特人、拜火教徒是真龙天子的说法,近来一直在到处传播。   “道长,你可别是骗我!”安禄山眼睛依旧没有聚焦,脸上微微抽搐,透着狠意,道:“我便是要死了,也得在死之前当一回皇帝!”   虽然他的生日在元月初一,可若非李遐周怂恿,他早几个月就要登基称帝了。如今李遐周所描绘的顺利景象一个都没有实现,局势就像那该死的病症一样越来越差、越来越差,他开始觉得自己被李遐周骗了。   先是被骗得攻取了没有储粮的东都,接着要是被骗得连皇帝都没当成,岂不是太蠢了?!   “圣人不可有如此不吉之言。”李遐周捻着长须道:“贫道夜观天象,圣人命星为中天,恩光阳火、龙池凤阁。近来有凶星照命,欲夺圣人命格,幸得左辅右弼,贪狼、巨门、廉贞、武曲相见,保命星有惊无险。故而,待至元月,必转危为安。”   “你还在骗我!”安禄山发怒,大吼了起来。   “元月未至,圣人何以认定?”李遐周泰然自若。   “等到了元月就来不及了!”   之后,任安禄山如何暴怒威胁,李遐周始终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哪怕安禄山扬言要腰斩了他,他也不肯松口让安禄山提前登基。   “当年贫道在长安,得天子尊奉。然贫道见他命星黯淡,飘然而去,不为功名富贵所累。至今,贫道亦不为刀锯斧钺所慑。”   安禄山见他这样,终于消了气,又后悔起方才的无理,于是在胡床上打起滚来,像孩子一般撒泼卖乖道:“我想要早些登基,道长便不能依我一次嘛?”   “生辰未至,强行登基,命格恐为凶星所夺啊。”   “为何哩?”   李遐周正要开口,殿外忽然响起了一片骚动。   “田将军,你不可硬闯啊!”   “我要见圣人!”   安禄山眼睛看不清楚,听得田乾真的声音,便问道:“阿浩,你这是做甚?李道长正有要事要告诉我!”   “圣人不必再听李遐周的鬼话,此人是薛白的内应!”   “哈哈哈。”李遐周似听到了笑话,爽朗而笑,声音清透,仅凭笑声便显得真诚坦荡。   安禄山拍着胡床,大骂道:“滚出去!李道长当年离开昏君,隐居山林,怎么会是薛白的内应?!”   田乾真从怀中拿出几封书信,道:“圣人,此为高丞相写给我的信,他曾擒获陆浑山庄之人审问,得知为薛白炼火药之人是个老道,身材瘦小,长须飘飘,岂不正是李遐周?”   他显然有更多的证据,不等李遐周狡辩,又道:“臣查过,李遐周虽曾供奉御前,不过一个献假药的江湖骗子,事败后悄悄潜逃,昏君为全名声,不敢张扬,只称他隐居了,可不少王公用兴阳蜈蚣袋而无效,知此内情。而这些年,李遐周全无消息,并非隐居山林,实则一直在薛白手下效力。”   安禄山将信将疑,道:“道长,你如何解释?”   “贪狼星动,主星危矣。”李遐周不以为意,手中拂尘一挥,道:“此为薛白离间之计罢了。”   田乾真叱道:“是否离间,我还分不清吗?!”   李遐周淡淡一笑,不答。   田乾真道:“这几夜,你皆与安守忠推骨牌,有吗?”   “那又如何?”   正此时,有内侍上前禀道:“圣人,严相来了。”   安禄山当即召见,很快,严庄大步入内,见李遐周也在,径直执礼道:“圣人,臣是来拿李遐周的。臣已审讯过达奚珣,确是薛白内应,李遐周由他引见,甚是可疑。”   “李道长!你还有何好解释的?!”   “巨门星动,危矣,危矣。”   严庄道:“圣人不必理会他妖言惑众,只需将他交于臣。三木之下,并有实情。”   田乾真不与严庄争夺这件事的主导权,而是任他将李遐周带走。他则单独留下,因有更重要的事与安禄山禀报。   “圣人,安守忠也暗中倒向薛白了。”   “我不信。”   “臣有实证。”田乾真道,“臣前几日便发觉到安守忠不对劲,细察之下,发现他的生意一直与薛白的丰汇行有所关联,更不必提他与李遐周走动频繁。故而,臣安插了心腹在他身边盯着,今夜果然发现了他的异动。”   安禄山很受打击,倒在胡床上,抬拳重重一砸,再次嚷道:“我不信!”   “今夜薛白以火药攻城,实则是为了向安守忠传递秘信,而安守忠得了信却私藏起来,想必还未报于圣人?”   “他也许一会就要报给我呢?”   田乾真知道,安禄山虽然时常喜欢说些天真言语,其实大事上并不糊涂,因此,径直道:“臣有策,可将计就计,歼灭薛白!”   “阿史那承庆已经在领兵回来的路上了,范阳骁骑一到,薛白自然死路一条,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安禄山狠狠赌咒发誓,之后又想到城中人心浮动,万一再出些别的变故,遂问道:“阿浩有何妙计?不是妙计,我可不听。”   ***   “找到卢弈的箱子了吗?”   严庄出了紫微宫,第一件事便是向手下人询问此事。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很讶异。   “没有。”   “怎么会?”严庄道,“卢宅、御史台都找过了?”   “都找过了,那口箱子此前应该是放在御史台。据说,卢弈死前还在看里面的书卷。”   严庄想了想,道:“我记得,卢弈的儿子,名叫卢杞吧?可是他带走了?”   “应该不是,小人询问过捉拿卢弈的兵士,说是破城当日确实是看到了那口箱子,见里面都是书籍,他们碰都懒得碰一下。哦,卢弈就缚之前,还把手里的那一卷放了进去。”   “也就是说,我们入城之时,那一箱书还好好地摆在那?”   “是。”   “既如此,还能到何处去?”   “小人不知。”   “让你查!”   看似一桩小事,严庄却意识到事态十分严重。若是大燕朝堂中的哪个文臣拿走了那份治国之策,很可能又会全倒向薛白。   可会是谁呢?   张通儒?平冽?此二人以往便与薛白相识,很有嫌疑。只是他们如今跟着安庆绪去攻潼关了,当无法将那么一大箱书籍带走,可查一查他们的府邸。   另外,颜春卿带入洛阳的炸药在何处呢?   严庄转过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明堂,举步往那边走去。   紫微宫是前朝后寝的格局,明堂处于前朝,相当于长安的皇城,乃是处理国策之所在。武则天时期,甚至容允百姓入内参观。   为了给安禄山筹办登基大典,如今它正在日夜赶工进行修缮,增设神位。   “把工匠全都拿下!”   “喏!”   捉拿工匠之事十分顺利,并没有人反抗,严庄先是查看了所有的物料,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其后带人进入其中仔细查看,依旧未有异样。   末了,他把目光锁定了龙椅,愣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严相。”   严庄转过头,见是李猪儿过来了,遂点了点头。   两人并不算熟悉,但因为都挨过安禄山的鞭子,彼此之间隐隐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龙椅圣人已经命人排查过了,并没有发现炸药。”李猪儿道,“整个明堂都是,带了十多只猎犬细细闻过,一点儿刺鼻的气味也没有。”   “那就好。”   “还有一事。”李猪儿道,“既然李遐周是个假高人,圣人不愿等到元月初一再登基,想要更早些。”   严庄沉吟道:“那也不宜在唐军攻城之际登基,待歼灭薛白如何?”   “便知严相会这般说,圣人让奴婢转告严相,很快便能歼灭薛白。”   “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严庄依旧检查了明堂,还是没发现异常,他遂站在最高处,等了没多久,见到一轮金日从流向天外的洛水上缓缓升起。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却不能结束忙碌,转身去审问李遐周。   ***   “不必动刑,贫道招便是了。”   李遐周才被绑到刑架上,已然换了一副神情,脸上甚至浮起了亲切的笑容。   严庄道:“用了刑,能助你想到更多,招得更快。”   “我会造火药。”李遐周依旧在笑,眼底里的笑意却不像是在讨好,似有一丝丝的得意。   “慢着。”   严庄还是抬手,停止了用刑,道:“先招。”   “当年我骗了长安的昏君之后,确实是被薛白那小子给拿下了,他看中了我炼丹的本事,手里捏着我的罪证,说我若不为他效命便是死罪,没奈何,只好为他做事。”   李遐周招得很痛快,又道:“等到范阳军杀到,颜春卿便带我到了洛阳,欲让我布置火药,助高仙芝守城。可才见到高仙芝,没多久洛阳便发生了兵变,没得到赏赐的士卒杀人开城门。我遂趁乱脱身,离开了颜春卿,可这老胳膊老腿逃得慢,范阳大军已经入城了。恰好,我在道边见达奚珣为新君引路,因过去与他是旧识,便找上了他,让他为我引见。”   “莫总说没用的。”严庄倦怠地冷笑了一声,道:“我要知道,你们带进洛阳的炸药在哪。”   “若我未记错,高仙芝运往陕郡了。”   “他未将它们留在洛阳以便突袭?”   李遐周道:“炸药留下,必须有死士引燃。高仙芝孤身入洛阳募兵,岂会有人手布置?”   “他没有,薛白岂能没有?”严庄道:“比如说……你。”   “高仙芝得此利器,自是不愿轻易放手。于他而言,善用火器于黄河峡窄道,若能胜叛军主力,方为大功。”   “老家伙脸皮厚,不用刑是不会招了。”   “我知道的都可以说,还有首阳山的许多事你可想听?”李遐周道:“范阳大军渡黄河前,达奚盈盈曾亲自到首阳山,与殷亮谈及拥立太子一事,他们拉拢了哥舒翰。”   严庄神色一动,无法忽略潼关的二十万大军,遂道:“仔细说来。”   “……”   李遐周侃侃而谈了许久,却有人来请严庄,称是安禄山召见。   刑房内光线昏暗,外面却是天光炽亮,严庄眯着眼,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光明,进到亿岁殿内,里面又是十分昏暗。   “圣人。”   胡床上的安禄山像是一堆死肉,忽然活过来,道:“薛白遣使来了!”   “什么?”严庄愣了片刻。   “他问我是否愿意一起杀奔长安,拥立李琮。事后封为我燕王,世袭罔替,永镇幽州。”   严庄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殿内的田乾真,见对方未开口,遂应道:“事可一,不可再。薛白既以此伎俩骗过李怀仙,如今故计重施,欺我等是傻子吗?”   应该是安禄山、田乾真说好了,都不表态,先看严庄如何说。此时一听,田乾真便兴奋起来,道:“圣人,严相所言有理啊。”   “我先当回皇帝,长安攻不下来,再退回幽州有何不可?”安禄山想要尽快登基,本就是破罐破摔,眼看有了生路,心态又有不同,道:“阿浩你之前也说了,事不济就裂土封王。”   “关键在于,薛白并无诚意,他此前就欺过李怀仙一次。”   “李怀仙的来信我可看了,薛白当时也是这意思。”安禄山狐疑道:“阿浩,真不是你杀了李怀仙?”   “我从小是圣人你看着长大的,圣人若不信我,我把心掏出来给圣人看!”   “你莫看薛白现在威风,昏君也想要他的命。且看,等阿史那承庆大军一到,薛白走投无路,他当然得求我。”   严庄忽道:“圣人所言有理……”   田乾真眼看严庄态度变化,着急之下,反而顿时想通了,忙道:“我明白了,薛白必是为了试探!”   “何意?”   “我与圣人定下一计,以安守忠之名引薛白入含嘉仓城歼之。”田乾真道:“薛白谨慎,得信,不敢贸然出兵,故而遣使来探,必是为联络安守忠,确定此事虚实。”   “该是如此。”严庄点了点头。   安禄山依旧忧虑,道:“他从来都蠢。若一开始便与我合作,才叫合则两利哩,非要找死。”   “薛白如此可恶,圣人绕开他,径直与哥舒翰谈便是。”   “妙。”安禄山大喜,道:“不愧是严相,此事便这般,除掉薛白,招揽哥舒翰……那也是个狗贼,当年在昏君面前羞辱我,为了大业,且忍他一忍。”   ***   “大唐恒阳军裨将胡来水,奉常山薛太守之命,入城招抚!”   随着这一声大喊,一个披着盔甲的年轻将领驱马到了洛阳城门前,颇为张扬地大喊道。   胡来水追随薛白也有七年了,一开始只是丰汇行的伙计,渐渐被培养成暗探、护卫,近两年来则在首阳山上随樊牢练私兵,也在长安、洛阳奔波。这次,能随王难得打仗历练,于他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是薛白心腹,战乱中被临时授了一个裨将之职,已是他们全村从未出过的***,而等平定了战乱,前程只会更好。   他却觉得配不上这样的官职,有心立功,这次便请命入城。   很快,城门缓缓打开,两侧俱是扬刀立马挺立的骑兵,煞是吓人,胡来水却不怵,驱马入城。   “喝!”   城门才被关上,两边的卫士突然大喝,挥刀做出要劈砍胡来水的样子。然而,他却是哈哈大笑,放声道:“我奉薛太守之命,递来国书,安禄山若不想要便罢,要杀便杀,不必虚张声势!”   城头上,田乾真见此一幕,微微冷笑,眼中虽有杀意,却不是针对那猖狂的小卒。只要能把薛白骗入含嘉仓城,这所有唐军都要被他歼灭。   “安将军,务必让他信你。”   “阿浩,我真没与勾结薛白。”安守忠苦着脸道。   “我不管。”田乾真道,“我只管让你将计就计,请你摆出威风,让唐军看到你还在主持洛阳守卫。”   “好吧。”   安守忠叹着气,策马在城头上奔驰起来,身后有人竖起他的大旗。他看着虽还是大将军,可城中防事都已经转交到了田乾真手中。   严庄在明堂上看着这些情形,等田乾真进了明堂,不由问道:“临阵换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你真的能歼灭薛白吗?”   “上次是他运气好,这次,我一定要他死。”田乾真咬牙切齿道。   严庄隐隐不安,认为田乾真为了给高尚报仇,有些太过冲动了。怒而兴兵败了一次,往往容易败第二次。   好在,含嘉仓城还有隔墙,今夜安禄山之子安庆和会亲自防御,田乾真的计划便是不成,也不至于让薛白杀入洛阳。   “可惜,来的不是薛白、王难得,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此时,安禄山已被抬了过来,摆在明堂的二层,揉了揉眼,视线里一片模糊。   “圣人,使者到了。”   安禄山懒得看,喃喃道:“真想杀了他啊。”   明堂下方,胡来水只能走到台基,一列列兵士已抬起弓箭对着他。   他全然没有无名小卒的自觉,对于这样的待遇非常不满,抬起头,望向上方的安禄山。   “太守欲与东平郡王共议大事,王又何惜赐末将一见?”   喊罢,胡来水解开腰带,当着无数箭矢,脱掉了自己的盔甲,连里面的衣袍都脱得一干二净,赤身站在寒冷的雪地上。   “如此,东平郡王可愿赐见?!”   可惜,他做到这一步,明堂上方的安禄山根本就看不到。   安禄山只听人说那使者***了衣服,鸟都要冻掉了,便道:“让他冻着。”   过了许久,安禄山坐不住了,问道:“冻死了吗?”   “回圣人,还没有。”   “真耐冻啊。”   终于,田乾真忍不住了,道:“圣人,还需让他回去给薛白报信。”   “好吧,那就让他披上衣服。”安禄山大为扫兴。   “喏。”   李猪儿遂趋步下了堂,走到胡来水面前,道:“圣人命你披上衣服。”   “请东平郡王赐见!”   李猪儿高声喝道:“把信给我,你回去告诉薛白,范阳雄师不日即至,他若想和圣人谈,便亲自前来,你滚吧!”   “请东平郡王赐见!”   “嘿,你个蠢材。”   李猪儿见状,只好拾起地上的衣服,给胡来水披上,嘴里骂骂咧咧。   大概是因为胡来水当众露出了跨下之物,偏偏李猪儿已经失去了这个物件,心情很是复杂,于是,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周围侍卫虽都看到了,却知安禄山没看到,也没人就这点小事多嘴。他们都听说过,李猪儿是被圣人亲手阉掉的。   ……   那边,胡来水出了洛阳,路过上东门时,正见安守忠巡城经过,淡淡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意思很明显,今夜可以袭城。   ***   众人散去,严庄依旧站在明堂上,望着夕阳中的洛阳城,心里重新回想了一遍,意识到安禄山竟是对的。   薛白看似声势很厉害,却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兵力不足、无法强攻,二是时间不足,无法久战。而城中的内应也被筛查出来了,薛白缺少一个能真正迅速攻破洛阳的契机。   田乾真劝安禄山撤换安守忠,那便是立于不败,不论计划成不成,洛阳城都能守得住。   除非,田乾真是内应,但那显然不可能。   “严相。”   再次有人走到了严庄身后,问道:“严相找到城中更多的内应了吗?”   “该是没有了。”严庄道,“目前为止,薛白还没有一个真正能助他夺城的人。达奚珣、李遐周都不行,他们一开始就不被信任,安守忠也不行,他下不了决心。”   “那……奴婢为严相指出一人,如何?”   “哦?”严庄想到那莫名不见了的一箱子书,问道:“谁?”   “就是严相你。”   “我?”   严庄哑然失笑,连连摇手,道:“你误会了,我一直在找城中的内应,我又岂会是内应?”   下一刻,他脸色凝固了下来,若有所悟,于是回过身去,又问了一遍。   “我?原来是我啊。” 第444章 猪龙   傍晚时分,安守忠不必再向城外的唐军展示他雄武的身姿,终于脱下了那一身沉重而冰冷的盔甲,换上暖和的皮裘。   临走前,他与田乾真又起了个小冲突,原因是田乾真却还问他要大燕国洛阳留守、羽林大将军的将印,而洛阳的外城驻军兵符他都已交出来,私印如何能交?他遂怒气冲冲地把田乾真大骂了一通,下了城头。   很快便有亲随牵着高头大马过来,道:“将军,邀你打骨牌,他们已凑了三人。”   “走。”   安守忠把近来遇到的晦气一口啐掉,懒得再理会城防上的诸多麻烦,正要回去放松心情。转念一想,却是道:“只先进宫一趟。”   自叛军入城之后,洛阳并无宵禁,叛军将领们到紫微宫也是说进就进。安守忠到了亿岁殿前,换上了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虽说他并不想担着守城的重责,可也不想失去固有的权力。   殿宇虽大,却弥漫着药味与血腥味,地上倒着一具宫人的尸体,几个内侍正在清理。安禄山的病症愈发严重,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终日赖在榻上哼哼叽叽,让人感觉每次进来就像是到地府见阎王。   “阿兄,你怎能不信我?把军务交给阿浩那小子……”   话音未了,安禄山已经暴怒,大骂道:“我听到你脑袋里的狗屎在晃荡了!”   安守忠原本是来叫屈的,可面对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每一个背叛我的人都是和你混在一块吃喝嫖赌,打骨牌,我拿掉你冤吗?自从打进洛阳城,潼关都没攻下,你就只顾着当皇亲国戚,气死我了!”   “那是阿浩诬陷我的。”安守忠道:“阿兄你怎么能信外人,不信我呢?早年间我跟着阿兄在张守珪手底下熬的时候,阿浩毛都没长齐哩。”   “你看我胖便觉得我傻吗?没有外人,能有大燕国的江山吗?”   安禄山心里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太多的雄才大略,是那些不忿于朝廷的幽州将领们把他推上了皇帝之位。田乾真这种出身不高,难以出头,遂有着强烈不满的人正是他的铁杆支持者,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这些人宁愿忍受他的打骂,也不能忍受一直被薄待。   当然,这种薄待是相对于关中世家大阀而言的,不与普通百姓比较。   说到大燕国的江山,安守忠争权的心思反而淡了一些,不再争辩。毕竟安禄山一直只是在骂他蠢,没有怀疑他的忠心,也没说要削他的官职。眼看时辰差不多可以回去打骨牌了,他遂告了罪,退了出来。   “哼,背叛的都与我打骨牌?那是伱局面不利,众叛亲离了,哪能怪我?”   心中这般不忿地想着,安守忠绕过明堂,身后忽然有人追过来呼唤他,转头一看,却是严庄。   “严相,你还在宫中?”   “正要出宫,与将军一道走吧。撤换之事,将军不必介意,阿浩为了给高尚报仇,心急了些。”   既然严庄又提及了,安守忠便摆起谱,指斥了田乾真一番,直到听到严庄肚子里咕噜地响了一声,两人哑然失笑,他遂邀严庄到府中用膳。   “走,我府里的厨子好,原先是一个什么国公府中的掌勺,炒菜是一绝!”   赞到后来,安守忠加重语气,还吞咽了口水,其实他也饿了。   严庄则心中暗道:“家中一個擅炒菜的厨子,底细都没摸清楚,竟也吃得下去。”   叛军入城之后各自占据了城中的大宅,安守忠如今住在洛水南岸的道德坊,离皇宫近,离南市也近。   这里原先住的是大唐开国功臣高士廉的后裔,高士廉是长孙无忌之舅,曾参与玄武门之变,乃凌烟阁功臣之一。   渤海高氏虽不属五姓,却也是北齐、隋朝就显赫无比的门阀。另外,能住在洛阳祖宅里的都是嫡支正统,远不是高适那种旁支庶族的寒门子可以攀附的,早不在同个阶层,根本就不来往的了。   总之,叛军最厌恶这些门阀贵胄,安守忠把高家来不及逃走的人都杀了个精光,鸠占鹊巢。   “其实这些世家大族的宅子并不好住!”   引着严庄入内,安守忠大声介绍,是真心不满意,随手便指出诸多缺点。   “这里是沐浴更衣用的,那里也是,哪有那么多脏要洗,这还是前院。”   “那是主人见客之后,须换一身适合的衣裳见下一个客人。”   “为何?”   “名门世族,重礼仪,凡事讲究‘匹配’二字。”   “哼,严相再看那,过道藏在墙后边,又绕,又挡事,我恨不得砸了哩。”   “那是专门给仆役走动的,以免打搅到主人会客。”   “不好住,不好住!”安守忠嘴里嚷着,身子已经坐在了长廊前的软榻上,由着两个婢子给他换了鞋,方才继续往前走,若真教他再回到范阳,已未必习惯。   晚膳甚是精致,用过之后,严庄起身到隔间里洗漱,悄悄打了个哈欠,用水帕浸了热水敷眼以消除眼中的血丝,装作兴致勃勃地出来,笑道:“吃饱喝足,倒想打打骨牌了。”   “严相公务繁忙,竟也有时间?”   “有何不可?淝水之战的捷报送到时,谢安正在下棋。”   安守忠虽然不知谢安是谁,但他如今已经很能够掌握附庸风雅的要决,抚掌笑道:“好,等捷报送到,也许严相一轮骨牌未打好,又是一桩佳话。”   严庄遂顶替了一个牌友,准备与安守忠打骨牌,然而,才上桌,他忽道:“赌钱无趣,不如换个赌注?”   “换什么?”   “将军若输了,将大印借给我一夜如何?”   “好你个严庄!”安守忠勃然大怒,骂道:“你原来是田乾真的说客!”   “我是为了将军而来的。”严庄道:“阿浩要将印,绝非是要夺将军的位置,而是一心打败薛白,害怕你忽然私下调动兵马。到时若是胜了便罢,可若是败了,可就谁都说不清楚了……”   “不必说了,你便是说破了天,我都不会把私印交出来!”   严庄拿起桌上的骨牌,摩挲着,缓缓道:“圣人让我来的,不如打一局,定个输赢。你我都好向圣人交代,如何?”   ***   夜深,城北,徽安门城头上。   寒风吹灭了挂在城头柱子上的几个花灯,许久都没有守军士卒重新点燃,看起来像是因为雪夜太冷,他们躲到某处去饮酒取暖了。   可事实上,田乾真整夜都趴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城外。雪花堆积在他的盔甲上,使他与城墙融为一体。主将如此,将士们也不敢有所异动,人人效仿。   “来了。”   远处,有火光晃动了两下,显然是唐军在向安守忠示意。   田乾真当即下令,命打开徽安门,放唐军入内。   同时,他再次确认了一遍,含嘉仓城是否已经完全封闭锁死了。   “将军放心,整个城洞都用巨石堵住了,官兵就算用炸药也炸不开。”   “很好。”田乾真道:“告诉安庆和,不必理会我的死活,只管坚守洛阳。”   “喏。”   如此一来,含嘉仓城就成了一个单独的瓮城,并不通向洛阳。薛白一旦进来,就会被关在这个瓮城里与田乾真决一死战。   对这一仗,田乾真下定决心要胜,可若不胜,他无处可退,亦无援军。无妨,陕郡精兵很快就要到了,薛白是必败无疑,于他而言,这主要是一个亲手为高尚报仇的机会。   时间过得很慢,终于,唐军到了眼前。   “去一个人,确定薛白在不在,以安守忠的名义放他们入城。”   事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那哨探出城之后,薛白果然没有怀疑,很快打出了旗号,之后,进入了城门。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城,长宽约两百丈,占地六百三十亩,一个个圆形的屋顶上盖着雪,像帐篷一样整齐排列着,像是一个军营。   这便是含嘉仓,天下储粮所在,唐军攻占了这里,便相当于夺取了叛军的粮草。   可惜,唐军似乎不知道含嘉仓已经是空的了,没有粮草,只有陷阱……   ***   夜色中,忽有喊杀声远远传到了紫微宫内。   殿内,安禄山的呼噜打得像雷一样响,可因病痛,他睡得并不沉,一下就惊醒了。   “薛白攻进来了?!”   “圣人放心,那是田将军的计策要成了。”李猪儿道:“正在含嘉仓城内围杀他呢。”   “你过来。”   李猪儿遂躬身凑近了,没想到,“啪”地一下就挨了个重的,安禄山一巴掌打在他脖子上,差点将他的颈骨打断。   “奴婢知罪,圣人饶命!”李猪儿顾不得痛,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哀求起来。   然而,安禄山这次却没有继续惩罚他,而是坐在那喃喃了一句。   “我还看得到。”   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为了确定自己看得没有错,挥手打了黑暗中那个人影一巴掌,果然打中了李猪儿。疼痛带来的暴躁感也由此消散了不少。   李猪儿跪在那,两股发颤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来,等待安禄山下一道命令。   “把灯火都点亮,通通点亮!”   “喏。”   殿内才亮起烛火,很快已有内侍赶来,禀道:“圣人,阿史那承庆的军情送到了,乃是午间从新安送来的。”   安禄山看不到,让李猪儿去接了。   拆开封漆,将信纸从信筒中拿出、展开,李猪儿在这亮如白昼的光线下看去,愣了一下。   “念!”安禄山很急,挥舞着手臂,又有了要发怒的迹象。   “阿史那承庆称他将连夜行进,在明早之前赶回洛阳。”   “嗯。”安禄山先是沉闷地应了,过了一会忽傻笑了两声,道:“不管怎么样,今晚我就要拿到小舅舅的脑袋。”   “是。”李猪儿点头称是。   “不,最好是活捉他,我要亲手把他割成碎肉。先割哪一块肉好哩?不能是舌头,我得听到他惨叫。”   喃喃自语着,安禄山兴奋起来,忽然转向李猪儿,道:“你说!我先割薛白的哪里?”   听到这句话,且感受到言语里那以折磨人为乐的残忍之意,李猪儿一瞬间肩胛骨收紧、脖子内缩,有个无意识的紧张戒备之态。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眼神充满了恐惧与怨恨,嘴里的话却显得很乖巧,道:“奴婢以为,该让薛白与奴婢一样,先割了他的……”   “轰隆隆!”   含嘉仓城处传来了爆炸声。   安禄山当即竖起耳朵听,脸上的表情又阴晴不定起来,喊道:“怎么回事?我要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一闹,原本就忙碌的内侍们更加慌张,跑去把负责洛阳防御的安庆和请了过来。   大燕准备立国,已拟定好封安庆和为郑王,对此安庆和也是迫不及待,生怕出了变故,因此特别支持田乾真尽快歼灭薛白。   “阿爷放心,含嘉仓城固若金汤,唐军并没有炸进来。”   安庆和刚才就在城隅观战,对此很有信心。至于洛阳外城的各处城门他也巡视过一遍,并无任何异常,详细禀报之后,他道:“李遐周虽是内应,但他有一件事却正好说中了,阿爷很快要渡过险厄,成为真龙天子……”   “你听。”安禄山道,“什么声音?”   安庆和倾耳听去,道:“那是阿浩在含嘉仓城杀敌的声音。”   “不,不对,扶我去明堂,我要过去看。”   因为忌讳李遐周动手脚,安禄山原本是不敢去明堂的,可今夜,他很想看薛白是如何败亡的,而且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得多看看。   安庆和遂安排了好几个宫中力士,抬着安禄山去往明堂。   他们从后寝区域穿过烛龙门,到了前朝区域,一直登上明堂的第三层,凭窗眺望,可望到含嘉仓城那边的火光。   “阿爷你看,唐军还困在里面。”   安禄山已经听不到方才那几声有些近的惨叫声,依稀能望到火光,喃喃道:“真美哩,像长安上元夜的灯花,我好想念长安。可我的脚已经烂喽,跳不了胡璇舞,圣人却还在打鼓。”   “阿爷放心,阿兄信上说已快要攻破潼关。”   “我许久未见到贵妃了,她真美哩,我的眼睛快要坏了,这之前我想要她。”   安禄山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隔着数百里的距离闻杨贵妃身上的香味,并因此陶醉。   “什么人?!”明堂下方响起了喝问。   “严庄求见圣人!”   “……”   安禄山指向大殿当中那座金灿灿的龙椅,道:“我看到它在那里了,我要坐在上面见严庄。”   过了一会儿,严庄脚步缓慢地登上了明堂。   安庆和目光看去,见他身后跟着不少人,皱了皱眉,上前伸手拦住严庄,道:“严相方才是从烛龙门过来的?”   “是,臣本想到亿岁殿求见圣人。”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通传?”安庆和道:“我带阿爷到了明堂,你是如何擅闯宫城的?”   严庄竟是不回答,而是反问道:“四郎为何将圣人带到明堂,欲挟制圣人吗?”   “你说什么?”   安庆和一愣,忽留意到了严庄衣袍上带着血迹,他猛地反应过来。向后跳了一步,大喊道:“来人!严庄反了!”   随即而来的是破风声,严庄身后的士兵一刀劈下,若非安庆和恰巧反应过来,此时已是刀下亡魂,他用力吹响哨子,于是各个城头有了鼓声回应,一队队大燕禁卫往明堂赶来。   “杀!”   严庄向后退了一步,他带来的士卒杀上。殿内护卫立即迎上,挡住他们。   “保护阿爷!”   安庆和连着退了许多步,退到安禄山前面,把那些内侍也推上前去挡刀,自己则打算带安禄山避到安全处。   然而,他用力一扶,那三百余斤的身子竟纹丝不动。   “扶我!”   “阿爷也使点力啊!还不来扶?!”   “噗。”   安庆和还在努力,忽感到脖颈一凉,转过身一看,只见是方才被他推到一边的李猪儿把什么东西放到了他脖子上,此时还伸着手。   “阉奴,还不……”   李猪儿举起手,原来手里竟拿了一柄小小的匕首,上面带着淋淋鲜血。   安庆和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捅了一刀,血顿时从伤口狂喷而出。   没等他动作,李猪儿愣生生又是一匕扎下,刺进他的锁骨处,被他用肩胛卡住。他想杀掉眼前的叛徒李猪儿,却感到气力在迅速流逝。   “是阉奴啊!”安庆和努力大喊着,提醒安禄山。   之后,他奋力向前一扑,把李猪儿扑倒在地,试图反杀。   “啊!”   李猪儿通过尖叫来宣泄心中的恐惧,他被安庆和那披着盔甲的沉重身体压住,以为自己要被安庆和杀掉了,可过了一会,才发现安庆和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把匕首拔出来,之后努力从尸体下爬出来,欲杀安禄山。   “呼——”   迎面却是一刀劈了过来,虽没劈中他,但只差之毫厘,刀锋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李猪儿骇然又摔倒,抬头看去,只见安禄山坐在龙椅上,手持一柄刀,正用那浑浊的眼珠看着他。   “阉奴!你敢害我?!”   暴怒之下的安禄山显得极为可怖,满脸的肉像是虬枝峥嵘一般皱起来,杀气毕露。   李猪儿控制不了自己对安禄山的恐惧,手指像失去自主一般,无论他有多想要发力,却还是握不住那匕首。   “我饶你的性命,给你起名字,亲手阉割你让你陪在我身边,你竟敢害我?!”   若不是脚烂了安禄山便要扑上前杀人,但此时只能坐在那里,身子前倾,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可他的肚子太大了,前倾时压到了肚子,无法俯得太深,每每被肚子弹起些许。   于是那刀劈下,正劈到李猪儿胯下。   “啊!啊!”   李猪儿恐惧地尖叫,而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安禄山竟觉得那些所做所为是对他好的。怎么不是呢?猪是拜火教的战斗神,安禄山是把他当成义子来起名的。   可他只觉得恨。   他每天喝很少很少的水,可还是有好几次得要排尿。蹲在那时,哪怕他很努力了,也无法控制住那股温热淌到大腿上,浸湿衣裳,浸到他挨了鞭子而破开的伤口里,屈辱、剧痛。   鞭伤常常因此发烂,他有时得自己把烂疮刮掉。   前几个月,李遐周给他施了一些药,另还给了他一个漏斗。   “贫道很擅长治胯下之疾。”   有一次,李遐周半开玩笑地这般说。李猪儿便应道:“可是四郎挂了兴阳蜈蚣袋,不见效果,还有些烂皮了。”   “是吗?他未与贫道说。”   “四郎怕丢了面子,不愿说。”李猪儿道:“我是瞧见他与宫人私通了。”   “你瞧得倒细。”李遐周问道:“你怎也不说?”   “道长待我有恩。”   那次之后,又过了半月,他们恰好聊到了一件事。   “你识字?”   “道长莫看我这样,我也读书哩,近来还看了些很深的书,却有许多地方不懂,不知向谁请教。”   “什么书?”   “说税法的哩。”   两人遂在暗中有了更多的来往,直到某次李遐周为李猪儿处置新的鞭伤,无意般地叹道:“这样下去,安禄山若不死,你便要死了。”   ……   “死吧!死吧!”   明堂中满是血色,安禄山因为愤怒眼睛里已布满了红血丝,像是没看到李猪儿般,只顾乱劈,那刀一次次地劈在他的胯下。   混乱中,有人拽住李猪儿的后领,将他拖出了这个危险的处境。   随即是愈发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叛军在呼喊着“保护圣人”,但更为整齐有力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王师入城,贼首已擒,敢妄动者杀无赦!”   明堂外暂时静了一下。   同时,有一人缓缓登上了明堂,于是殿内也稍静下来。   安禄山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抬起头来,向来人的方向看去。   因愤怒而激得血气上涌,他那不大的眼睛里血丝密布,脓水像泪一般流了下来。   依稀却还是看到来人有着极为优越的轮廓,扑面而来地,让他有种很熟悉的嫉妒之感。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对方,眯了眯眼,顿时一阵刺痛。   “不!”   安禄山感到眼睛要因对方的样貌而瞎掉了,不愿再看,嘶声喊道:“不会是你,你不可能到这里来。”   “为何不能?”对方平静地问了一句。   “薛白?!”   安禄山听得那声音,惊了一下。   与此同时,远处的含嘉仓城中的喊叫陡然拔高,有大火在含嘉仓熊熊燃起。安禄山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望到半边天空如白昼一般,刺得眼疼。   待他再一回头,明堂内的火烛在瞬间被人熄了,只剩一片黑暗。   “谁灭了灯?!”安禄山大怒。   没人回答。   “薛白!你想偷袭我吗?!”   “你是这般想的?”那个平静的声音更近了些。   “不,你不是薛白,薛白已经烧死在含嘉仓城了,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   安禄山忽然嘿嘿憨笑起来,手中的刀乱舞,不让人近身,嘴里哇哇乱叫。   “我瞎了,我知道是我瞎,可我瞎之前看到薛白烧死了,其它一切都是假的!我看不到,看不到!” 第445章 猪不化龙   “呼——”   破风声不停响起,安禄山眼睛虽瞎,战力却似乎更强了,手里的刀舞作一团,防止旁人近身。   在他想像中,唐军们想要上前,被他一个个逼退。   “谁能杀我?谁?!”   可事实上,薛白与他的部下们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像在欣赏一段不停歇的胡旋舞。   终于,随着最后一个大燕国皇帝的忠诚侍卫被砍倒在了龙椅前,薛白开口道:“这里没有人想杀你,哦,除了李猪儿。而我们想的是活捉你。”   “你不是薛白。”安禄山哇哇大叫,道:“我已经瞎了,你没办法对我证明你是薛白,哈哈哈。”   “不重要,结束这场丑剧就行。”   薛白转头示意了一眼,胡来水会意,从地上提起一个受伤的叛军士卒,推向安禄山。   当时,胡来水以使者名义进入洛阳,实则是来送口信给李猪儿的。   因唐军刚到,李遐周已通过打骨牌接近安守忠,并以箭信的方式向薛白通风报信,给出洛阳皇宫的地图,并告知已策反了安禄山身边人为内应。   而洛阳皇宫地图正是通过达奚珣得到的,其中却还有桩小故事。达奚珣盗图之后并不愿直接交给李遐周,提出了不少条件,李遐周遂言一时难以做到,须先看一眼地图再尽力而为,可就这一眼,李遐周回去后就重新画了出来。   那夜薛白得了地图,方知李遐周的计划并非是要炸毁明堂,而是希望能引他杀入宫城。之后收到了安守忠从城中射出的信,薛白意识到李遐周的频繁联络恐怕要使之暴露,遂遣使递了一句话给李猪儿。   胡来水光着身子站在冰雪之中时,以唯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俯耳说的是“许诺严庄,待唐太子登基必重用之。”   薛白是个有野心的人,也能看到严庄的野心,凭着这一份对“旧友”的了解,他作出了选择,严庄也作出了选择,没有让他失望。   “噗。”   一声响,安禄山终于劈中了一人,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他更加疯狂起来,想要扬起刀再劈,然而这一刀太大力,卡在了对方的肩胛上。   与此同时,胡来水兔起鹘落地上前,手持哨棒,重重砸在安禄山的手上。   这一下极重,换作是旁人必要被砸得骨折,安禄山皮肉厚,虽未骨折,却也是疼得握不住手里的刀。   胡来水遂立即用哨棒压住安禄山,要立下擒贼首的大功劳,也出一口恶气。   “狗杂,小爷外面脱得精光你不敢见,还不是要挨这一棒?!”   “哇!”   安禄山竟真有些勇猛,以相扑的姿势扑倒了胡来水。   三百多斤重的身体在这一刻成了他最好的武器,他像野猪撞树一般狠狠地用头拱在胡来水下巴上,发出“咚”的巨响。   “捆住他!”   然而,烂了脚、瞎了眼的安禄山并不再试图站立奔逃,而是四肢着地爬行,乱冲起来,同时用手摸寻着,想要捡一把刀。   他看起来极为笨重,肚子垂到了地上擦拭着满地的血液,可实际上他却异常灵活,仿佛化身为了拜火教的战斗猪神。   胡来水翻身爬起,努力捉住了安禄山的脚,偏是他的体重尚不到其一半,被拖着向前。   “拦住他!”   安禄山嘴上不认,可看到是严庄带队,其实已知道来的正是薛白了。而薛白若要的不是他的命,那就是想要他的十余万边军骁骑了。   他绝不肯给!   “嘭。”   一声重响,破子楞窗被撞碎,木屑纷飞。   明堂第三层是二十四边形,象征着二十四节气,安禄山撞破了其中的“清明”,于是,一个巨大的身影冲出了明堂,跃向了夜色中的天空。   李白说“危楼高百尺”,而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虽说是三层,换作普通楼屋却足够建三十层。   如此高空,风声烈烈。   安禄山一头撞出,感受到的是无比的自由。一瞬间,他这辈子受到的轻蔑、侮辱、谩骂、怪罪,以及折磨他许久的病痛,统统被他战胜了,因为它们终将消逝。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化为猪龙了,翱翔于天际……   忽然,身后有人大叫起来。   安禄山这才意识到,有两个无名之辈正捉着自己的腿。   胡来水拼了命想要拉住安禄山,结果却被带着飞出了明堂,一瞬间,他有种翱翔天际之感,看到了远处的火光,也看到了漫天的星斗。   可他不想死,心中极是不甘。   “拉住他们!”   有反应快的士卒拉住了安禄山的另一条腿,也有更多的士卒们扑上前,拼命拽住他们。   但安禄山太重了,一下子没能拉住,竟是随之一起飞出了明堂。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龙,有着猪一样大的头,将要俯冲向地面。   “嘭。”   又是一声响,安禄山以为自己要被砸成烂泥了,可他却感到身上的疮疖被砸得巨痛。   没死?   真的化龙了吗?   接着,他才发现自己头朝下,原来是撞在了明堂的板门之上,并未落地。   “拉住!”   “用力!”   一条俯冲的龙突然泄了力,软趴趴地挂在了高高的楼墙上。   唐军士卒们一齐拥上,硬生生地拉住了肥硕的安禄山。   “啊!啊!啊!”   胡来水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发现自己没有摔死,当即大叫了好几声。   他感到双手剧烈的酸痛,一条腿也被拉扯得像是断掉一般。   “把他们拉上来!”   薛白也上前,与众人合力,一点点地把跃出去的士卒与安禄山拉回来。   他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今夜,他真的在安禄山黑猪化龙之时,将其阻止了。   活捉安禄山,他可以更好地完成他想要做成之事。   “没有用!”   安禄山的肚子卡在楼板上,还拼命想往下跃,却像待宰的猪一样被五花大绑,他只好放声大骂。   “我马上要病死了,你活捉不了我!我是个出身卑贱的杂胡,一身的烂病,你们敢沾我?哈哈哈,我如此卑贱,我当了皇帝!”   薛白并不去听安禄山的咆哮,只下令将其带下去。   在他眼里,安禄山所谓的皇帝十分可笑,然而,嘴角才扬起,他转头间看到了那张摆在明堂正中的龙椅。   工艺很漂亮,纯金的龙首气势非凡,可真正吸引人的并不是工艺,而是它所代表的权力。   薛白目光一凝,心里涌起一股想要过去坐一坐的冲动。   严庄目送着安禄山离开,向薛白道:“可知我为何会拥立他?”   “为何?”   “我们这些贱民从小受到的苦楚,以及不公正。”严庄微微叹息,“伱们身为贵胄,恐怕是不能体会的。”   薛白知严庄意有所指,是在暗示听闻了他是李瑛之子的传言。   这是好事,严庄经历了安禄山之后,愿意选择辅佐一个有身份与能力的可靠人选。毕竟,严庄之所以造反是想成为权贵,而不是推翻权贵,故而一直在学着世家门阀的风范。   薛白不必解释,只需淡淡点个头便好,可他再次回望了那把龙椅,却是道:“不,我能体会。”   “是吗?”   “我没忘了我也是贱奴出身。”薛白道。   严庄笑了笑,心中不置可否,暗忖薛白为人太过谨慎了。   ***   李遐周走进明堂,得知薛白还在上方,遂登上了阶梯。   到了第三层,只见薛白正拿着千里镜在看着含嘉仓城的方向。   “贫道还以为,郎君会坐在那里。”李遐周一指龙椅,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急坐。”薛白道。   李遐周站到了他身边,负手观星,道:“我曾与安禄山说过,倘若他的左辅右弼不能护住他,他的命格便要为郎君所夺,没想到一语成谶了啊。”   “并不觉得他的命格有甚好的。”薛白道:“我不信你这些神神叨叨的,我信我自己。”   “毕竟是大燕的皇帝,还未登基。”   李遐周这些年待在陆浑山庄研制火药,显然对薛白的野心有所猜测,才会这样装神弄鬼,故作高深。   “说正事。”薛白道,“你带了炸药随颜春卿入城,炸药呢?”   幸而,李遐周道:“由樊牢押送着,随高仙芝一道,运往陕郡了。”   “然后呢?”   “当时高仙芝见洛阳不可守,准备在陕郡的窄道上布置火药,以求奇效,他撤得仓促,却将我给落下了,往后他如何,我却是不知。”   薛白的视线方向,含嘉仓城中已着了大火,他是有些担心炸药落到了叛军手里,王难得有危险,既问明了情况便放心下来。   忽然,远处陡然响起了号角声。   ***   安禄山被关在了一片黑暗当中,忽听到号角声,不由竖起耳朵。   他耳尖,听得那声音是从西面传来的,顿时惊喜。   “阿史那承庆到了!”   之后是几句咒骂。   “薛白,你不让我死,你马上要死了……”   ***   含嘉仓城。   却说田乾真眼看着薛白的旗帜进了城中,正准备要瓮中捉鳖,然而唐军一入城,很快便引爆了炸药。   与他预想中不同的是,唐军并非是想炸穿城门攻入洛阳,而是直接杀上城头,炸塌了城门楼,于是半片角楼坍塌,叛军的令将、大鼓等物滚滚坠落。   而这么大动静传到了紫微城中,安庆和却根本看不到,认为唐军并不能炸穿内城门,计划一切顺利,殊不知田乾真已陷入了苦战之中。   伏击不成,反被伏击,这便罢了,叛军毕竟占据着地势,伤亡并不重。而且唐军来的兵力似乎并不多,只是鼓噪不已。   但随着战事的进行,竟然是紫微宫那边却先传来了坏消息。   “唐军杀入宫城了!”   最开始是隅城望楼上的哨兵看到了宫中的火把阵,看出有一队人马从西隔城一路杀到了亿岁殿,又从亿岁殿杀到了明堂,很快与宫中禁卫们杀成一团。当时田乾真麾下的将领们还不信,喝令那哨兵休得动摇军心。   可皇宫中很快传来了求救的鼓声,明堂上方,安庆和的旗令不停摇晃。   “主帅传令,所有兵马火速救援明堂!”   到处都是这样的叫喊,终于传到了田乾真的耳朵里,他顿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回师先救安禄山。   于是他发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含嘉仓城已经完全封闭了,原本是为了不让唐军杀入内城,可现在却使得叛军无法支援。   田乾真心中暗道中了薛白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由甚是担忧安禄山的安危。   他尚且如此,叛军士卒们更是军心大乱,于是许多人不肯继续等着,冲下城头,他们却忘了正是他们亲手把含嘉仓城布置成了陷阱。   有火把落在地上,瞬间点燃了那泼了火油的茅草。四百个粮窖挖在土中,是烧不掉的,但它们顶上的茅草盖却很易燃,上面的积雪已经被提前扫掉了,火势一起,很快便蔓延开来,火舌狂卷,将一个个叛军士卒卷进嘴里。   田乾真无法忍受自己的妙计到头来全害在了自己队伍身上,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冲下城头与唐军拼命。   “杀!”   也许田乾真还寄望着能杀败唐军,救援安禄山。   他没想到的是,含嘉仓城内的一把大火,反而把原可能驰援安禄山的兵马吸引到了城北来。   ***   “报!”   哨马赶到了阿史那承庆面前,禀道:“发现洛阳城北面火光大作,唐军似乎攻入城中了。”   “全速行进!救援洛阳!”   阿史那承庆先是下了命令,要亲自率三千骑兵先锋击敌,同时大喝道:“阿史那从礼!你从西门入城,求见圣人。”   “喏!”   边军骁将做事果决,马上兵分两路,向着火光奔袭而去。   很快,号角声响彻一方,为叛军助威,也震慑着唐军。   ***   “将军,敌军到了。”   正与田乾真鏖战的是王难得,他声势虽大,其实兵力并不多。   今夜,唐军主力都随薛白进入洛阳去控制局面了,他则只率了八百人佯攻含嘉仓城。   “薛太守已攻入明堂,可以退兵了。”有将领建议道。   “不可!”王难得喝道,“局势尚未完全控制住,若让叛军精兵杀入洛阳,犹有变故。”   他遂果断下令道:“告诉他们杂胡已败亡,不降者杀!”   于是唐军士卒们高声呐喊,反过来震慑着叛军。他们要尽快击败田乾真部,然后据城而守,再抵御刚刚赶到的叛军精锐。   而田乾真与其麾下士卒见到有援军赶来,已是士气大振。   “范阳骁骑到了,官兵必败!”   田乾真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手中大刀翻飞,连杀了几名唐军。渐渐地,他已能清晰地听到援军的马蹄声。   只要阿史那承庆冲锋过来,他们便可歼灭不可一世的陇右名将王难得。   “来了,来了!冲杀他们!”   ***   “吁!”   与此同时,阿史那承庆的麾下骑兵们已勒住缰绳,进行调整。   他们披上盔甲,各自换乘了随行的战马,系紧马鞍,一手举着长槊,另一只手捉紧鞍环,准备着冲杀。   但在此时,阿史那从礼回来了,径直驱马到阵前,禀道:“阿兄,安守忠到了!”   “你进城了吗?见到圣人了吗?”   “让安守忠与你说吧。”   阿史那承庆皱着眉,目光一转,见安守忠没有披甲,穿的是家中的常服,喝问道:“出了何事?!”   “圣……东平郡王已投降了。”   安守忠没有说实话。   事实是,他被严庄赚走了将印,而薛白正是利用他的将印从西城门进入洛阳皇宫。当时守城的主帅安庆和还只顾盯着含嘉仓城没有防备。   安守忠原本举棋不定,并未决定投降。可他骨牌还未散局,严庄已回来了,并未归还他的将印,只说是大局已定,问他是想生还是想死,这次,他很快便作出了选择。   “你说什么?!”阿史那承庆喝道。   “薛白已入主紫微宫,府君被他擒获,投降了。”   “怎么会这样?!”   “田乾真、安庆和夺了我的兵权。”安守忠痛心疾首,道:“临阵换将,再加上他们年轻、不会打仗,让薛白把握了战机,一举杀入城中。”   阿史那承庆大恨,道:“我精兵马上就到,为何多一个时辰都守不住?大事未成,就开始争权夺势!”   “眼下再说这些已经无用了,败亡已成定局。”安守忠遥望了含嘉仓城,道:“田乾真是罪魁祸首,你救援他无用。倒不如归顺朝廷,谋一个好出身?”   “放屁,十余万精锐犹在,杀回范阳裂土称王,也比归附朝廷快活。”   阿史那承庆叱罢,打量了安守忠一眼,目泛杀机。   安守忠大为吃惊,不明白为何安禄山都被擒了,阿史那承庆竟像是不在意。   “阿兄。”却是阿史那从礼道:“我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府君被捉了,大家该为前程做考虑……”   ***   “杀啊!”   田乾真鏖战得越来越久,已身中数十创,完全成了血人。   然而,那近在咫尺的援军始终没有杀过来。   他认为阿史那承庆是在调整阵列,不停鼓励着士卒们再坚持一下。   可战场的残酷之处在于,它不管你有多想赢、有多拼命,也不管你武艺有多高、智略有多出众,它总是不顾你的意志,无情地将人辗杀。   “噗。”   一杆长枪从田乾真破裂的胸甲刺进了他的身体,他怒吼着,紧紧握住它,不让敌人把它拔出去。   他依旧站着,但失血过多,身体已毫无力气,反而是倚着那枪杆站着。   眼皮缓缓合上,却又睁开,因为看到朝阳已经升起,洒在了人间。   垂死之际,田乾真才意识到活着真好。   他第一次感觉到舍不得死,偏偏他这一生敢闯敢冲,非要将一条性命糟践到此地步。   ***   有一点积雪堆在了千里镜的镜筒之上,薛白的眉毛上也染着霜雪。   他看到含嘉仓城的城头上叛军的旗帜被拔下,换上了王难得的旗帜,也看到大火被扑灭了。   “果然是空的。”   当粮窖的盖子被烧塌,显出下面空空如也的仓窖,薛白叹息一声。能想象到安禄山的郁闷,更能体会到失去了储备粮的河南百姓的艰辛。   千里镜移开,能看到阿史那承庆已在城北安营下寨,既没有选择攻城,也没有选择投降,那就是要谈条件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漫天的雪花盖住了乾元门广场上的尸体与血泊,像是把叛乱的影响也掩盖下去。   雪中,严庄带着安守忠向明堂走来。   “薛太守……郎君。”   安守忠样貌威武,却显得有些怯懦,随着严庄有样学样地对薛白行礼。他不是一直就这么懦弱,而是越富贵,想保留的越多,越豁不出去,胆气就越小。   “阿史那承庆说他可以归顺,但朝廷得封他为范阳节度使,并让他率兵北归。”   薛白问道:“他可有说他凭什么?”   “他说,若是不答应,他便攻入洛阳。”   感受到薛白的气场,安守忠转述了这句话之后,紧跟着便补了一句,“真是猖狂。”   “不猖狂便怪了。”   薛白没有被阿史那承庆的态度激怒,相反,他早有准备。   历史上,安史之乱后大唐逐渐形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在他看来,李亨父子是有不可推诿的责任,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对于这些归附武将的处置,远比杀一个安禄山要复杂得多,也重要得多。   首先,薛白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怯场,眼睛中自然而然地闪过一些轻蔑之色,悠然问道:“他带了多少粮草,或者说陕州还有多少粮草,敢发这样的狂言?”   安守忠站在那发了会呆,才反应过来,薛白是要让他出城问话。虽然心中不情愿,但还是道:“是,我去问问他。”   等安守忠走了,严庄道:“阿史那承庆虽不知含嘉仓是空的,但见了昨夜的大火,笃定我们粮食不多。另外,荥阳、开封应该还未被攻下吧?”   作为安禄山的谋主,他对大局还是有所了解的,因此能看到薛白的处境有些隐忧。   “万一安庆绪为了救父而杀奔过来,再加上李庭望包围。洛阳一座孤城未必能守得住,那不如假意应了阿史那承庆的条件,往后再谈。”   “不。”薛白坚决摇了头,认为严庄的做法虽解决了眼前,却会在往后造成更大的问题,甚至大到难以弥补,“不可被这些军头扯的虎皮吓到,安禄山在我们手上,事实上他们主将心虚、军心动摇,却犹贪得无厌,贼心不死,此例若开,后患无穷。”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叛军十余万精兵夹在洛阳与潼关之间,西进东归,一步不通,要不了几日必定撑不住。   这场大乱,基本上就要在前期被平定下来了,只差最后一步…… 第446章 驱狼吞虎   冬月过半,长安城中已有许多人在盼着上元节。   兴庆宫东北隅名为“金花落”的宫院中,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宫娥不知世情,聊及那场袭卷到潼关的叛乱,犹觉远在天边。   “真讨厌,要是叛乱再不平定,怕要耽误上元节呢。”   “我可是盼了上元节好久,既进了宫,该能在花萼楼见到薛郎吧?”   “薛郎还有何瞧头?名声传了许多年,定是老了。如今长安最少年俊俏的才子可是崔峒,崔氏嫡子,出身高贵,文彩炳然……”   “你看那边,消息来了,贵妃一直关注着战事,那定是来给贵妃送消息的。”   她们偷眼瞥去,能见到谢阿蛮脚步匆匆地走过,有些鬼祟地四下一瞧,拐过长廊。   杨玉环正慵懒地倚在窗边观看雪景,微敛着眼帘,显得有些无聊。   “贵妃,打听到了。”谢阿蛮趋步上前,小声禀道:“他月余前在雍丘,大败了叛军,想要收复开封。”   “去拿他的人呢?圣人可是催促得厉害。”   谢阿蛮道:“据说贺兰进明也过了黄河,但贵妃放心,据说叛乱很快要平定了,等太平时节,什么事不能慢慢说清?”   可其实连杨玉环也不知薛白这次犯了什么大罪,使得李隆基如此严令要捉拿他。   她试着像过往那样故作不经意地以妙语化解圣人的怒气,结果却被喝叱了一通,之后圣人遂开始冷落了她一阵子,显然是要她好好反省,休再为不相干的人操心。   “你也知道,三姐总在打听薛白,故而让你对此上心些。”杨玉环解释了一句,脸上难得泛起了笑容,道:“总之叛乱要平定了便好。”   想必等到太平时节,薛白回来了,无非是像以往那般于御前谈笑之中把罪名洗清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谢阿蛮又道:“我方才来时见有五百里急递,该是有新的消息来了,却是打听不到。”   杨玉环遂招过张云容,道:“你去圣人处探探,是晴是雨……”   雪还在下,这日是个阴天,云压得很低,有种沉闷之感。   勤政务本楼外,侍立的禁卫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在风雪中不见一点晃动。远远见得张云容过来,他们也不敢有往日的讨好,两柄长戟径直架在她面前挡着。   “贵妃想求见圣人。”   “圣人正在见杨国忠,不许任何人打搅。”   “又出了甚大事,这般严重?”张云容故作轻松,巧笑嫣然地问道。   禁卫们冷峻地摇了摇头,虽无言,但也表露出显然是出了坏事。   ***   “最新消息,薛白攻克偃师,兵进洛阳了。”   殿内,李隆基的脸色十分凝重,亲口把刚得到的情报告诉了杨国忠。   潼关不通,消息是贺兰进明从宁陵发出,经南阳,走武关道递至长安的,驿马日行五百里,非常及时。可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   “看来,叛乱很快要平定了。”杨国忠小心翼翼地应了,轻声道:“无论如何,此事可喜可贺。”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也不敢露出喜色来。   “朕早有所料。”李隆基并不惊喜,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胡儿痴心妄想,敢以区区河北之地叛乱,如何抵得过朕的雄师?”   一股帝王之气顿时从御榻上散发了出来。   他一直都是有战胜安禄山的信心的,并在叛乱发生后做出了最妥善的应对。   最初,以羽林大将军王承业镇太原,以金吾大将军程昂坐镇上党,保证安禄山无法从太行山以西威胁长安;再以卫尉卿张介然坐镇开封,高仙芝坐镇洛阳,保证安禄山无法从河南威胁长安。只是没想到张介然、高仙芝如此让他失望,叛军在一个月内杀破东都,天下震动,这确实是打破了他的布置。好在局势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从容调度,以哥舒翰率二十万大军驻守潼关,遏制住了他们的西进攻势。   战争一旦进入这样的消耗阶段,大唐朝廷的胜局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因为叛军不能久战。这一点,当了一辈子皇帝的李隆基非常了解,可于他而言,若只是打败安禄山,远远不足以挽回他的威望。他需要一场大胜。   于是,他命郭子仪统朔方军、李光弼统河东军,大举东进,一次次地击败叛军,收复河北。于是,各地的官员也纷纷参与平叛,睢阳有许远、颖川有来瑱、东平有李祇、南阳有鲁炅,甚至雍丘有张巡、贾贲……在李隆基的地图上,洛阳四周已经插满了唐军的旗帜。   安禄山甚至来不及称帝,就随时要被唐军如潮水般淹没,这一切都是因大唐国力强盛、天子英明。   胜利是理所当然的,李隆基从来没把杂胡放在眼里,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于是语气一沉,问道:“让你操练的新军,如何了?”   杨国忠连忙俯身答道:“正驻于灞上,日夜操练,以拱卫圣人!”   他们原本是想调朔方军进入关中护驾的,结果哥舒翰拿出了人证物证指出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对此李隆基更多感受到的是哥舒翰的威胁,可对安思顺也心生警惕,遂派了信得过的大臣往灵武先整顿朔方军,又让杨国忠操练新军。   这支新军的主将叫杜乾运,是这对君臣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心且擅战。   此时李隆基先说了薛白在偃师的胜战,紧接着便问起这支新军,言下之意显然是要防备薛白与哥舒翰勾结。   杨国忠非常清楚,一旦薛白、哥舒翰要拥立新君,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自己这个佞臣,以正天下视听。他遂一扫过往报喜不报忧的习惯,道:“圣人,还有一事。”   “说。”   “哥舒翰称潼关战事吃紧,为以防万一,请求让灞上新军隶属于他,方便危急之时紧急调动。”   李隆基听了,脸色愈沉,没有说话,因他以往没有发现哥舒翰有这么厉害的权术手腕。   在灞上屯兵,自然不会是以“防备哥舒翰”的名义,而是抵御叛军、随时支援潼关。如此一来,哥舒翰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让朝廷难以拒绝。   杨国忠身为宰相,自是该想好了应对才敢来禀报,遂道:“臣以为,未尝不可。此事若不允,倒让哥舒翰有了戒心。而若允了,臣敢断言,哥舒翰依旧调动不了新军,反而能让杜乾运试探他的心意……”   ***   杜乾运登上潼关,放眼眺望,北边黄河滔滔,东面叛军如云。   他是被哥舒翰邀来商议军情的,待观望了军势,潼关中设了酒宴,王思礼频频向他敬酒,欲将他灌醉打探圣人的态度。   杜乾运心中了然,装醉吐露出杨国忠正忧心忡忡叛军攻破潼关一事。   然而,待到夜里有人敲门,他立即便醒了过来,双眼明亮,岂还有半分醉意?   来的是圣人安排在军中的忠臣田良丘,闪身进了屋,道:“可是圣人命你来的?”   “正是,圣人疑哥舒翰有异动,命我改隶于他,以方便探知他的心意。”   田良丘问道:“疑在何处?”   杜乾运道:“疑他交构东宫,此事有薛白于其中串联,然也?”   “我确是在军中发现了些异常。”田良丘眼神中满是忧虑之色,犹豫着方才说了出来,道:“哥舒翰军中藏着一些人,轻易不肯让我见到。”   “谁?”   “不甚清楚,其中有一人,颜真卿称作‘阿兄’。”   杜乾运惊奇道:“可是平原太守颜杲卿?我听闻此人与薛白转战雍丘,岂会在潼关?”   田良丘道:“我不曾见到人,无法确定。我是有次借着军务之名,悄悄潜在屋外,听了他们的谈话,虽断断续续,其中却有些关键之句。”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声音,道:“他们说‘薛白是对的’、‘高仙芝对圣人深感失望’,另外还说‘炸药已然布好了’。”   “什么?!”   “嘘,小声些。”   杜乾运大感惊恐,问道:“这些话是何意?高仙芝不是已被斩首了吗?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眼下尚无更多实证,唯请圣人小心防备,无论如何,待平定了杂胡的叛乱再谈。”   夜里不便多聊,田良丘说罢,很快离开,悄然消失于黑夜之中。   杜乾运则望着夜色中秦岭的轮廓消化着今夜听到的消息,渐渐地,他感到前方山势像是要夺人而噬,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了一句。   “等平定了叛乱,只怕就来不及了啊。”   整夜辗转反侧,次日天光微亮杜乾运已起身,在潼关城内各处巡视着,有意无意地往监军吴元孜的住所去。待到了附近,果然被两个士卒拦下。   寒暄了几句之后,得知吴元孜病了。   “原来如此,盼吴监军早日康复。”杜乾运不经意地道,“听闻高仙芝被斩首以后,是吴监军亲自核验,把首级与尸体葬在一处?”   “是,当时高仙芝从城头押下来时还在大喊,军中士卒们是亲眼见他被斩首的,杜将军有何疑惑。”   “我没问这个。”杜乾运笑道:“我是说吴监军心善。”   等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脱去,向亲兵吩咐道:“走,立即离开潼关!”   匆匆取了马匹奔向城门,前方却见王思礼正在赶来。   “杜乾运,节帅还未下令让你离开!”   “我有紧急军务要回灞上!”   “立即停下,否则以违反军令处置!”   杜乾运反而一挥马鞭,冲向城门。他知田良丘一定已经被扣押了,他必须尽快离开潼关,向圣人禀报高仙芝以及炸药之事。   “停下!”   “驾!”   西边城门还没关,杜乾运直接撞了过去;王思礼跨坐于战马之上,也不多话,双手抡起长刀,径直横扫。   这是决心与力量的对决。   “驾……”   “噗!”   战马还在往前奔,马鞍上杜乾运的身体依旧坐在那,可是头颅已经不见了,唯有脖颈的断口处还有鲜血激射……   ***   “陛下!陛下!”   杨国忠几乎是撞进勤政楼的,脚步踉跄,差点要摔在李隆基面前。这些都顾不得了,他仓皇禀道:“哥舒翰……斩首了杜乾运!”   李隆基眼睛一瞪,良久无声。   他突然老了很多,并非是脸上突然多了一道皱纹,而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衰竭感。原本他虽也有七旬老者的样子,精神气质却不会让人意识到他老了,可在这一瞬间,老态就像是破茧的蝶一样,再也关不住了。   “圣人,哥舒翰一定是要反了!”杨国忠见他不语,只好再次提醒道。   “把李琮押下,审!”   “臣遵旨。”   杨国忠领旨,却不走,因为他知道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甚至要激化冲突。果然,李隆基很快又否掉了这个命令。   “慢着!不妥。”李隆基道:“你是朕的宰相,伱说,如何处置?!”   “臣以为,或撤换了哥舒翰?”   “他故意‘中风’,便是为了试探朕的心意。当时朕尚且未曾换了他,何况今日,一旦下旨,二十万大军西进兵谏,你来挡吗?!”   大冷天里,杨国忠额头的汗水不停淌下,“兵谏”二字就像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待哥舒翰兵至,拿什么来谏圣人?当然是他这个宰相的人头啊。   “有安禄山叛军牵制……”   “牵制?哥舒翰与安禄山两个胡人联手又如何?”   “这……”   杨国忠答不出了,只好道:“也许,哥舒翰只是与杜乾运起了冲突,未必便是要反。”   见他到此时还心怀侥幸,李隆基心中愈怒,却已懒得再与他多言,自顾自地来回踱步,思忖对策。   良久,李隆基眼神闪烁着,缓缓问道:“倘若朕主动退位为太上皇,让李琮登基,如何?”   “不可!”   杨国忠惊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   李隆基带着冷嘲热讽之意道:“世人都说朕纵容安禄山导致叛乱,怨声载道,朕若退位,方可让天下人出一口怨气。”   他倒是对旁人指责他酿成叛乱的言语非常不满,反觉得全天下人都是错的。   “陛下!万不可作此想啊,那是薛白为了扶立太子酿出的阴谋啊,他们故意逼反了杂胡,陛下如何能引咎?万万不可!”   大唐开国以来,一直都不缺太上皇。李隆基若退位,至少能继续享乐。可杨国忠显然是必死的,否则连圣人都引咎了,新帝还能一个罪人都不杀吗?   杨国忠惶恐地哀求了许久,忍不住抬头一瞥,见到了李隆基那冰冷的眼睛,终于反应过来——圣人怎么可能愿意退位?绝不可能的,只是在拿话敲打自己而已。   他本该是最了解圣人的,方才确实是太过惊恐,一时忘了圣人是最在乎权力的。   “冷静些,仔细想想,眼下该如何做。”李隆基叱道。   “喏。”   杨国忠咽了口水,思忖起来。   既不能撤换哥舒翰,更不能让圣人退位。眼下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一则凡事照旧,只需依既定战略,平定安禄山毫无疑问,到时明升暗降把哥舒翰调回长安荣养。可如此一来,一切就只寄望于哥舒翰忠心听话了,实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条路断然是不能走的。   “圣人,臣有一个办法。”   “说。”   杨国忠也知自己接下来说的办法十分无耻,担心被责罚,语气很虚,道:“驱狼吞虎。与其坐等哥舒翰兵谏,还不如命他尽快与叛军决战。眼下,任何处置哥舒翰的旨意都可能会逼反他,唯有催促决战是他无法拒绝的,若怯懦不战、违抗圣旨,他何以服众?”   这办法,李隆其不可能想不到,但他不说。由杨国忠提出来,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因为郭子仪、李光弼一封封的奏折就摆在案上,字字句句,已将天下大势剖析得非常清晰了。   ——臣等引兵北取范阳,覆贼巢穴,以贼党之妻儿为质,招之,则贼必溃。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以岁月毙之,万万不可轻出。   这种时候,叛军就像是被关在陕郡这笼子里的一只饿虎,自知将死,最是凶恶之时,把哥舒翰那二十万老兵带新兵的大军赶进笼子,要被咬成什么样子?要死多少人?   但不管死多少人,肯定是能胜的。本就是让他们去死,到时两败俱伤,再没有人有本事兵谏了。   李隆基与杨国忠其实一样,为了坐上现在这个位置,都付出了很多……   “陛下!”   杨国忠跪着往前爬了两步,道:“薛白已兵进洛阳,若再不决战,叛乱就要被抢先平定了啊!”   李隆基闭上眼,双唇一张,轻而易举地吐出了一个字。   “允。”   他根本看不到那正在潼关拱卫关中的二十万男儿,更想不起他们也是旁人的丈夫、儿子、父亲……他就是要他们去死。   他用一个字就能断送掉数百万人的幸福,因为他是这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双手轻抚着的,只有他屁股下的那一把椅子。   ***   潼关。   关城西边的官道上,被马蹄扬起的尘烟就没落下去过。圣人一日三旨,严词命令哥舒翰立即出兵。这已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正式的旨意。   “若要我说,奔回长安,擒杀杨国忠便是。”   城楼内,王思礼咬牙说了一句,双眉倒竖,颇显果决。   “住口!”躺在榻上的哥舒翰却是喝叱了一句,道:“叛乱未平,一旦长安动荡,叛军绝处逢生,天下还要乱到何时?”   “可这旨意是何意?那唾壶若非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安禄山清君侧,你也清君侧吗?!”哥舒翰气得须发皆张,方才镇住王思礼。   他咳咳两声,接着放低了声音,道:“军中之事,绝非我一言可决。不谈田良丘、吴元孜等人盯着,哪怕是陇右将领中,有多少人敢随我们兵谏?”   “扶立太子,有何不敢?圣人这些昏招,还不够让他们失望吗?”   “你忘了,庆王才入主东宫多久?圣人一世英名,真是所有人都不满吗?”哥舒翰道:“还有,军中有多少人是忠王的心腹?若兵谏时忠王出面镇压,你真有把握吗?”   “忠王……”   “他必不会让庆王轻易登基。”   王思礼遂无言以答。   “如今兵谏,你以何名义?召告天下‘我等不愿平叛,唯愿扶立太子’不成?”哥舒翰道,“不论如何,先平定了叛乱,才有再谈这些的资格。”   事实上,他们有另一条出路,那便是与叛军合作,一起“清君侧”,此事,安庆绪已不止一次遣使游说过哥舒翰。   但他们是陇右兵。   在边塞的黄土地上守卫了半生,他们守的不仅是圣人、长安,也是身后的无数人,因为他们是那些人的丈夫、儿子、父亲、兄弟、朋友,甚至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们上阵杀敌,早就习惯了遇到任何事情都用自己的命去扛。   “好!”   王思礼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些沉郁地吐出了一个字。之后,他反而痛快了许多。   “那就先平定了叛乱,再以平叛之威振臂一呼。”   “这才是陇右将士。”哥舒翰道,“请颜真卿与高……张光晟他们来。”   不一会儿,几人遂聚集到了城楼上,商议与叛军决战之事。   颜真卿先入内,身后跟着的一人与他十分相像,也是一样的身材雄阔、面容沉毅,只是岁数更大些,须发皆已花白,正是偃师县丞,颜春卿。   颜春卿身后又有两个将领,头上的盔甲都压得很低,脸上缠着带血的裹带,让人看不清面容。   “圣人既下旨催促,我意与叛军决战,一战歼之。”哥舒翰道,“几位若是同意,我再传告全军。”   他之所以如此,乃因这几人是他军中最可能不同意之人,可没人有异议,他们都点了点头。   “圣意既决,也唯有如此了,否则再拖下去,朝廷追咎起来,断了潼关的粮草,万一大军哗变,更是不妥。”   颜真卿根本未提杀奔长安之事,只说了抗旨的后果,总之也是拿圣人无计可施。   王思礼听了,心想,这丈人还真是不如其女婿果断,今日若是薛白在,或是有别的说法。   “那便商议如何破敌。”哥舒翰道。   “也好。”   地图铺开,众人却是先看向了其中一名缠着裹带的将领。   “高……张光晟,你先说吧。”   张光晟身材高大,一双眼睛极是凌厉,当仁不让,上前道:“我退守潼关之前,曾想过要伏击叛军,因此在桃林塞设下了布置。可惜,还未决战,我已……罢了。”   说着,他看向另一人,道:“樊牢,你说。”   “好。”樊牢掀开了脸上的裹布,指向地图,道:“桃林塞西塬,有一狭道,乃是当年掘出灵符之地。”   众人都知此事,桃林塞就在潼关以东,也叫桃林县,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到了老子,老子告诉他“有无疆之体,还有非常之庆”,于是便有官员看到老子显神在尹喜故里藏了灵符,一挖,果然挖到了,于是把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并将“开元”的年号改为“天宝”。   在很多朝臣们看来,圣人从英明到昏庸的转变也就是从此开始的。   “于是,我们便把伏击地点设在那里。”樊牢道:“准备在那结束叛乱……” 第447章 喜与狂   “朕昨夜又梦到了太上玄元皇帝。”   宫院中梅花点点,杨玉环刚让宫婢们温了一壶酒,准备赏梅自饮,便见李隆基难得过来了,更难得说话时还带着三分笑意。   “朕遂问老祖宗,近来叛乱频发,是何原因?他说……金身旧了。”   杨玉环正倾耳听着圣人的高见,闻言,眼眸中闪过讶然之色,不料圣人给出这样一个说辞,又能安慰谁呢?   李隆基背过双手,道:“朕打算重修迎祥观,再续老祖宗的无疆之体、非常之庆。”   “三郎今日心情好,想必是国事已理顺了?”   “快了,或许还不耽误上元节。”   这日是个晴雪的好天气,加上眼前景致怡人,李隆基不由吟道:“北风吹同云,同云飞白雪。白雪乍回散,同云何惨烈。”   杨玉环抬眸看天,觉得这诗真是应景,但不知那云与雪可是意有所指?又是怎样北风一吹,云飞白雪,双双散消?   “未见温泉冰,宁知火井灭……”   诗还未念完,长廊处有宦官匆匆奔来,显然是有重要消息到了。叛乱发生以来,常常让人连好好交谈都难。   “陛下,捷报啊!”   “这般快?”   李隆基反倒讶然,心道才驱哥舒翰出潼关,如何便有了战果,却不知那二十万兵马伤亡几何。   他抬手止住那要说话的宦官,道:“去勤政楼。”   “三郎?”   “朕迟些再来看太真。”   眼见着李隆基匆匆走了,杨玉环眼眸闪动,召过张云容,低声道:“这次可得打探清楚。”   “喏。”   勤政楼内,杨国忠已然到了,李隆基一进殿便屏退左右,问道:“如何?”   “陛下,并非是潼关消息,是洛阳。”   “捷报?”李隆基反而脸色凝重。   不久前才听闻薛白兵进洛阳,今日便得了捷报,他遂在猜疑薛白难道是得了小胜,在洛阳城外击败了哪支叛军不成?   杨国忠道:“消息未必是真的,说是……薛白已收复洛阳,活捉了安禄山。”   他虽然说了出来,首先自己就不信,道:“因叛军主力陈于陕郡,封锁了洛阳与潼关之间的道路,消息先是送到南阳,再由南阳太守鲁炅递往长安。”   好一会儿之后,李隆基才问道:“你信?”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安禄山被薛白擒获不合常理,那必然藏着阴谋,李隆基首先感到的是扑面而来的威胁。   “不论真假。”杨国忠道:“薛白屡次抢功已是不争之事实,甚至与叛军暗有勾结,否则岂能如此顺遂?可见,他们必要借平叛之机拥立东宫。”   “先封锁消息。”   现在天子威望都跌到了谷底,李隆基绝不允许那些不臣者功勋彪炳,果断下了第一个命令。   然而,就这般简单一件事,杨国忠竟是有些为难了起来,语气吱唔道:“陛下,只怕是晚了。”   “嗯?”   “鲁炅得知战报,不问根由、不辨真伪,已大肆宣扬。驿骑入长安时,在朱雀大街已沿途高声宣扬……”   ***   “捷报!王师收复洛阳,薛白生擒安禄山,叛乱已定,天下太平!”   奔过朱雀大街的驿骑以几句话使得长安沸腾了起来。   因为战乱而承受着各种煎熬的人们纷纷涌出门来,讨论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有从洛阳逃难来的一家人相拥大哭,有困在旅途的商贾拍掌而笑,也有亲人陷在河南的居民喜极而泣,世间百态,不一而足。   “咻——”   “砰——”   宣阳坊,虢国夫人的宅邸上空燃起了烟花。   有仆役匆匆跑出门,扯着嗓子大喊道:“散钱啦!虢国夫人为贺薛郎平贼,拿出十箱铜钱散予大伙!”   此举顿时引得众人拥抢,以一种混乱、嘈杂的方式,把喜庆更推高一层。   不仅是宣阳坊热闹,大雁塔的题名处,已有不少文人举子跑过去抚摸薛白当年的题名,以盼能沾上些气运、往后立得功勋。   他们把这个小动作称为“上进”,高举着手挤在人群里纷纷嚷着“让我也上进,上进。”   有官员骑马路过,转头见此一幕,眼中透出了思索之色,喃喃自语道:“谁不想上进呢?”   说罢,想到得薛白辅佐的太子正是讨征大元帅,他眼神一亮,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往升平坊杜宅去。   满城狂喜,如烈火燎原,已是扑都扑不灭了。   很快,连兴庆宫中都口口相传。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杨玉环听得殿外响起兴奋的叫声,从栏杆往外看去,只见是几个小宫娥正不顾规矩地聚在一起议论。   “听说薛郎已收复洛阳,活捉了安禄山呢!”   “真的吗?”   “驿骑入城时喊的,哪还有假?”   “啊!怎会有这样的郎君,文武双全,英雄了得。”   “不归你提,你仰慕的是更年少的崔峒崔公子嘛。薛郎是我的。”   “不要脸,哪就是你的了?”   “……”   不一会儿,只见那些宫娥们已嬉笑着闹成一团,既盼着上元节,又盼着能见一见薛郎献俘于阙下时的英姿。   杨玉环看得好笑,心道这些小丫头未免太傻了些,之后,偶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期,觉得是那般遥远之事。   此时,张云容才急急忙忙地跑回来,道:“贵妃,这次打探到了。”   “我已知晓了,还用你吗?”杨玉环虽在叱责,可转过身来,那倾国倾城的脸上却是带着丝笑意。   张云容看得一呆,心道贵妃已许久不曾这般开怀过了。   毕竟,处于叛乱威胁之中,再多的锦衣玉食又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我这义弟,还从未让人失望过。”杨玉环自语了一句,道:“如此一来,想必天大的罪过,圣人面前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   勤政楼。   殿内气氛压抑,杨国忠道:“臣以为,唯今之计,得在叛军余部投降之前,再派禁卫督促哥舒翰与叛军决战,对待附逆者,不可宽纵,务须严惩!”   眼下,安庆绪正统帅着田承嗣、崔乾佑等大将,以十万主力攻潼关,这批人若是倒向东宫一系,后果不堪设想。   那留给朝廷的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必须得在消息传到哥舒翰耳中之前下达旨意。   见李隆基没说话,杨国忠又道:“哥舒翰二十万对十万人,原本已是必胜,再加上这个变故,要想让他们两败俱伤只怕已难了,是否传一道旨给田良丘?”   “速办。”   “遵旨。”   杨国忠当即去办,争分夺秒,唯恐薛白提前平定了叛乱。   他亲自飞马到南衙,招过禁军将领吩咐道:“圣人不止要五百里加急,要八百里加急,你今日就得赶到哥舒翰军中。”   “喏!”   一声应喏已在三步之外。   杨国忠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还有许多事得办,南阳来的驿骑得要拿下,南阳太守鲁炅有交构东宫之嫌需要撤换。   另外,薛白的罪名也该尽快定下。   这是圣人催促了许久之事,此前,杨国忠还想着薛白万一会顾念旧情,有留条退路的想法。如今已看明白了,一旦让薛白趁势而起,兵谏不可避免,不狠不行了。   “去大理寺。”   ***   升平坊,杜宅。   杜有邻近来正赋闲在家。   自从有了薛白逼反安禄山的说法,他便因此事牵连被罢了官。在叛乱面前,他对个人的宦海沉浮倒也看得开。   倒是这日,杜有邻在家中看书,前来拜访的官员便络绎不绝,且多是些他在善春坊的同僚。   先是,得知了薛白收复洛阳一事,杜有邻脸色平静,淡淡道:“我待他如子侄,却未想到他能为社稷立下如此大功。”   可等到第一个客人走后,杜有邻踮着脚看着对方的背影离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手舞足蹈起来。   其后,更多人登门求见,谈话内容大概也都是示好,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激进之词。   “圣人年迈,所幸太子用人有方,使社稷免于大祸啊。”   面对类似这样的话,杜有邻往往都是回过头,看向他墙上挂着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数字。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天宝五载的遭遇。   忽然,前院传来了一阵马嘶声,之后,男装打扮的杜媗、杜妗姐妹匆匆赶了回来,二话不说,一个赶往后院,一个向书房这边来。   “你们像什么样子?!”杜有邻板着脸叱道。   “事发了,阿爷速随我们走。”   “什么?”   杜妗十分强势,脸色凝重,道:“走!”   当即有两个伙计过来带着不明所以的杜有邻便走。   那边,卢丰娘、薛运娘等家眷也被带了过来。   “出了何事?五郎不在家呢!”   “他去了何处?”   “说是去大理寺探望好友。”   “那管不了他了,先走。”   一家人匆匆上了马车,短短一柱香之后,已有禁卫窜门而入,叱喝不已。   “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拿下!”   ***   大理寺狱。   杜五郎穿过熟悉的过道,走到了一间牢房面前,打着打笼一看,道:“呀!还真是你。”   正坐在牢中的颜季明抬起头来,见是杜五郎,展露出了笑颜,忙起身上前,问道:“伱怎么来了?”   “我有个同窗朋友,是杨国忠的儿子,我听他说你被捉了,便托人让我进来看看你。”   “为五郎引见。”颜季明在牢中走了几步,引见了隔壁牢房中端坐的中年男子,道:“常山长史袁公,河北首倡大义者。”   “见过袁公。”杜五郎连忙执礼,“久闻袁公事迹,没想到是在此相见。”   袁履谦点了点头,微微苦笑。他精神并不好,显得有些萎靡。   颜季明遂在栅栏边坐下,小声地说着入狱的经过。   “目前看来,我们受到了贺兰进明的迫害。他在平原郡时与薛白争功,心生隙怨,之后便大肆报复薛白的部下。李晟在土门关保下一部分人,贺兰进明不敢动他们,遂以此为借口称我们有异心,当时我在太原助李光弼募兵,被指为招募私兵……”   杜五郎听得惊讶,问道:“如此说来,我与薛白更是亲近,却还未拿我。”   “想必你无官身,威胁不大吧。”颜季明笑道,“可你也须小心些。”   “我试试能否救你出来。”   看着这些一心为国之人被无端下狱,杜五郎十分不忿,但才说到这里,典狱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五郎,对不住了。”   “探视时间到了?”   “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得将你捉拿。”   “我?”   大理寺狱做事很快,半个时辰之后,杜五郎便被绑在了刑架上。   他入狱过许多次,受刑的次数却是不多,难免感到了紧张。眼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发呆,便有一人走进了刑房。   “五郎,还认得我吗?”   “咦?元载?”   “我奉右相之命,办理这桩大案。”元载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还请你配合,如何?”   他知杜五郎有些呆气,遂问道:“你的家小已尽数逃走,可是自知罪大恶极?”   “啊?逃了?那……也许是吧?”   “杜有邻一直居心叵测,收容了三庶人案中的罪眷薛白,且暗中勾结庆王。你们借着荣义郡主与安庆宗联姻一事,勾结安禄山身边的谋士严庄,逼迫、怂恿安禄山造反,再联络叛军中的内应平叛,以壮声势,再联合哥舒翰兵谏,是吗?”   杜五郎听得呆愣愣的,应道:“我阿爷做不出这么大的事啊。”   “你是说,薛白才是主谋。”   “我没这么说啊!”   元载拿出了一些供状,道:“这是杨光翙的证词,指出薛白拉拢军中大将、逼反安禄山;这是河北百姓的证词,称见到了他们自立光武军;这是颜季明招募的私兵兵册;还有这个,是袁履谦受的伪朝官袍……证据确凿,狡辩得了吗?”   杜五郎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干脆闭口不言。   “你招或不招,不重要。”元载道,“这是谋逆大罪,不缺你一个口供。”   “啊?那你还问我。”   元载上前两步,俯到了杜五郎耳朵边,小声道:“圣人只想知道一件事——薛白,是不是废太子瑛的儿子?”   “什么?”   元载仔细地观察着杜五郎的眼神变化,笑了笑,道:“你不知道?但你豁然明白了是吗?”   杜五郎确实是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为何薛白有那样从容自若的不凡气质?为何薛白与两个阿姐总有许多秘密?这一刻,就连他都认为元载所说的是真相。   “你我相识一场,让你死前少受些罪。”元载懒得再审,高声道:“押到独柳树狱,等待斩刑!”   杜五郎早听过独柳树狱的大名,自知此次再无生机,不由道:“杀我不要紧,可颜季明、袁履谦是无辜的,他们……”   “放心,他们会与你一起处斩。”   ***   陕郡。   这里地处于长安、洛阳之间,位置特殊,因此许多名臣都曾担任过陕郡太守,比如韦坚、李齐物。   后来的陕郡太守则是窦廷芝,叛军杀奔而来时,窦廷芝直接就奔逃回河东老家了,当时官吏皆散,高仙芝从洛阳退守陕郡之后,担心潼关兵力不足,叛军绕过陕郡夺下潼关,则长安危险,只好匆匆退守潼关。   腊月,历任太守修缮过的衙署大堂已没了原本的风雅,到处都是酒坛子,以及叛军抢掳来的赃物。   安庆绪眼圈很黑,坐在那显得忧心忡忡。   他已经陷入绝境了,西边是二十万唐军杀奔而来,东边的洛阳已失守,连他阿爷都被擒了。虽有十余万边军骁骑在手,可粮草已撑不得几日。   正饮着酒消解心中的烦躁,平冽快步进来,道:“二郎,阿史那从礼到了。”   “我去见他。”   安庆绪以一种破罐破摔的态度丢开手中的酒坛,大步向外走去,远远见到阿史那从礼,便觉对方有些无精打彩。   “怎么?阿爷果真被捉了?”   “是。”   “还能救吗?”   阿史那从礼摇了摇头,叹道:“二郎,降了薛白吧。”   “嗬。”安庆绪道:“你来便是与我说这个?我还有十万精兵在手!”   “我阿兄也想吓唬薛白,可不起作用。摆在面前的就是,我们的大军陷在秦岭黄河之间,无地可进、无路可退,要不了几日,粮草用尽便要大溃。”   “可降了又怎样?我们已经反了,昏君还会放过我们不成?!”   “故而不降昏君,我们降的是太子李琮。”   安庆绪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何意。但他首先考虑的不是摆在眼前的局面,而是有些羡慕李琮。   他近来有一个想法藏于心中总是没说出来——倘若安禄山是死了,而非被擒,局面反倒还好些。   如今再看李琮,让人有一种“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之感。   回过神来看眼前的局势,暂时投降似乎已是唯一的办法,助薛白扶太子上位,到时新君即位,难免要拉拢他们这些将领,也许还能谋一个回到范阳的机会。   “哥舒翰呢?”安庆绪问道。   “薛白早在陇右军中做了安排。”   安庆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条件还需我亲自与他谈一场。还有,我得见到我阿爷。”   他们做事干脆果断,既有决议,阿史那从礼立即便往薛白军中回报。   双方互派使者,很快议定,在黄河峡谷中让安庆绪与安禄山相见,共议投降事宜。   至此,叛乱几乎要很快终结了。   安庆绪对着锃亮的刀面稍稍整理了仪容,换上一身白袍,披头散发,无精打彩地走出了大营,看了看天空,只见冬日萧索。   “出发吧。”   队伍启程不多时,身后却有马蹄声追来。   “二郎!”   安庆绪回过头看去,却见来的是张通儒。   张通儒原本还在崔乾佑军中处理军务,在冬日里赶路赶得满头大汗,上前匆匆道:“二郎且慢,事有转机。”   “嗬?”   安庆绪不信事到如今还能有何转机,但还是驻马听张通儒细禀。   “此前,崔将军便留意到唐军的哨探似有两批人,他遂亲自率人前往截杀,果然,一批是哥舒翰所派,而长安却也派了一批哨马随时打探潼关战事。”   “为何?”   “必是昏君不信任哥舒翰。”张通儒道:“崔将军便利用此事,往潼关派遣内应,唐军互不统属,果然未曾发现。原本是打算等适合的时机打开城门,此番却发现了一桩隐秘军情,或可借此大败唐军。”   安庆绪犹无信心,道:“只怕难啊。”   “事在人为,唐军虽二十万,乌合之众,号令不齐,更兼勾心斗角,我方精兵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张通儒一把拉住安庆绪的缰绳,道:“只请二郎再等半日,必有结果。”   ***   黄河峡。   大雪中,胡来水抬手一指,道:“对岸便是我的家乡,平陆。”   薛白驻马望去,这段黄河水流湍急,在寒冬腊月里还未结冰,依旧是波涛汹涌,而平陆县则于风雪中隐于对岸。   “天宝元年,李齐物开黄河三门漕运,我爷娘便是死在黄河里。但李齐物从河中挖出古刃,上有‘平陆’二字,反倒献了祥瑞。”胡来水又道。   “看来,陕郡处处是祥瑞。”   薛白想到改元“天宝”的灵符也是陕郡境内挖出来的,灵宝与平陆,隔得不远。   渐渐地,他们到了与安庆绪约定之处。   哨马四散,回禀道:“报!安庆绪还未到。”   “等等他吧。”   薛白有千里镜,在高处观望着,并不怕遇伏。   他们把安禄山捆着,摆在一辆大车上,像是一个祭祀用的牲口,却是一个抵三个。   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安庆绪依旧不至。   姜亥不由向薛白道:“郎君,恐怕有变,莫不是安庆绪反悔了?”   “除非他一夜之间攻破了潼关,还能有何出路?”   “出路?跳进了这黄河不成?”   “来了。”   薛白放下望筒,又等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小队没有披甲的骑兵往这边过来,隔得远远地便停下了脚步。   姜亥驱马上前,喊道:“安庆绪,还不来拜见你阿爷?!”   安庆绪并不往前,只道:“待我派人认一认我阿爷,可否?!”   “可!”   很快,一个瘦小的士卒就策马而出,也没带武器,到了近处,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安禄山。   “就站那看吧,还能是假的不成?”周围的守卫没让他离得太近,在他还隔着两步时便喝止了。   “谁?!”   安禄山眼睛还是瞎的,警觉地坐了起来,显得有些不安。   接着,他鼻子一皱,用力嗅了嗅,忽然大喊道:“什么气味?这是什么气味?!”   姜亥正在盯着安庆绪,闻言正要回过头看安禄山。   忽然,在更远处的天边,似乎是在灵宝的方向,响起了几声冬雷。 第448章 驱狼吞虎   灵宝县原名桃林县,与平陆县一样因为出了祥瑞而更名,而“天宝”这个年号便是由此而始。   此地处于小秦岭与崤山山脉、沟壑纵横,西塬更是有一段隘道,两旁皆是峭壁。   有漫天的喊杀声从西向东而来,震得悬崖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崔乾佑的旗帜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下来,却还是被扛着进入了隘道。跟在后面的是数千叛军士卒,被官兵杀得溃不成军,稀稀落落地奔逃。   “杀啊!”   在叛军身后,唐军正紧追不舍。   依原本的计划,是要在两军交锋之时,遣一支奇兵攀山越岭至此炸塌悬崖,使叛军首尾不能相接,倒没想到一交战,叛军很快便溃败了,这边准备好的计策甚至来不及用上。   作为先锋统兵的正是王思礼,他感到隐隐有些不妥,于是勒住战马,抬头看向高耸的峭壁,略皱了皱眉。   “将军?”副将庞忠问道:“如何不追了?”   “贼兵败得太快,恐有诈。”   正此时,后方有将领赶了上来,道:“将军,有捷报送到,王师已收复洛阳,活捉安禄山!”   “真的?”   “朝廷下旨,火速平叛,凡附逆者,不可宽纵,务必严惩!”   战事紧急,王思礼既知晓了崔乾佑速败的原因,不再犹豫,当即下令全速追击。   他的战马在狭道入口处踟躇着不愿进,他狠狠地拉了缰绳,把那倔强的马头拉正,又狠狠给了它一鞭子,方驰进隘道。   “杀贼!”   同时,朝廷的旨意也被迅速传递向军中,到处都响着“不可宽纵,务必严惩”的呼声,在两面高耸的悬崖中荡起回声。   ……   高耸的悬崖背面是坡度稍缓些的山峦。   有一队身影正艰难地行走在峦峰上,忽然,队伍停了下来。   “帅头?”   乔二娃抬手一指,喊道:“就快到了,在前面的山洞。”   “俯下。”樊牢却是迅速俯低,道:“听到了吗?”   “嗯,贼兵已经过去了?”   乔二娃倾耳听了一会,能听到远处的马蹄与喊叫声。   “你看后面。”   樊牢说着,转过身指了指身后的山林,可以看到林中有惊鸟正在飞起。   他再回过头来,指着前方,低声道:“这边林子一直没有鸟。”   “帅头你是说?”   “有伏兵。”   “那我们……”   突然,几支箭矢“嗖”地向他们这个方向射了过来。   巨岩后方,有贼兵闪身出来,大喊道:“人在那里,放箭!”   “中伏了。”   樊牢怒喝一声,心知叛军设伏不会是只冲他们这一小队人来的,更大的目标还是为了那二十万大军。   “快发信号提醒王将军!”   ***   这日是冬至。   冬至是二十四节气的倒数第三个节气,也是民间祭祖的日子。   不止是民间祭祖,圣人也祭祖。   潼关战事最激烈之时,在长安,李隆基也亲至迎祥观,祭祀了太上玄元皇帝,并修缮了其金身。   “唯愿祖宗保佑,朕有万寿无疆之体,非常之庆。”   无声地在心中祈了愿,李隆基抬头看去,只见老子像上的面容微微含笑,似乎在告诉他已经允诺了。   他于是放松下来,心想只要眼前的麻烦解决了,自己还是功盖尧舜。   ***   独柳树狱。   黑暗的牢狱中亮起火光,之后是铁链锒铛作响之声。   “真要斩刑了?”杜五郎被带出牢房之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有些不习惯于这沉闷的气氛,也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总觉得也许与过往的几次入狱一样还有转机。   但这里的典狱没有给他笑脸,只是冷着脸向他挥了一鞭,如同在驱赶牛羊。   此时,杜五郎才发现,要被处斩的远不止他们三人,还有许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有身材高大到吓人的管崇嗣,与好些王忠嗣的亲兵;还有几个杜妗手底下的管事,众人都垂头丧气,沉默地走着。   颜季明抿着嘴,等走到了法场,四下看去,见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站在那棵孤零零的柳树下了,才大喊道:“冤枉!”   “闭嘴!”   “把他们的嘴塞上!”   “我是河东帅府掌书记颜季明,为李节帅招募兵马平叛,蒙冤受屈!”   颜季明很快挨了好几鞭,有典狱试图堵住他的嘴,被他侧头避开。   “这位,乃常山长史袁履谦,袁公高义,首倡大义,方有今日河北之转机……”   话音未了,他很快重重挨了一下,被打倒在地,一块破布被塞进了他口中。   杜五郎见状,连忙跟着大喊道:“冤枉!他们都是忠良……唔!”   “还有我!”   当这些人都被堵了嘴,却有一人跟着大喊起来。   “我闫三不是大人物,但也是被冤枉的!冤枉啊!”   他们的喊叫并未引来任何人打抱不平。   独柳树在长安城南的偏僻之处,再加上今日是冬至,许多人家都忙着祭祖。   在这个沉闷、冰冷的冬日,他们就像是祭祀用的牲口一样被按上了法场。   一般而言,行斩刑每年都是在特定的日子的正午,但他们显然是特例。   杜五郎被堵嘴跪在雪地里受冻了许久,几次抬头没看到那案几后面有官员坐落,不由又抱了侥幸,心想也许是阿姐正在想办法救自己。   在他想来,她们在长安也算是颇有能量,既然能提前得到消息逃掉,总该是能想想办法的。   可快到傍晚时,督刑官还是来了。   那人走在队伍最前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官袍,被洁白的积雪衬得愈显鲜艳,走近了,却是元载。   元载面容有些疲倦之色,落座之后,没有二话,拿起惊堂木便往案上拍去。   “轰。”   一声雷忽然在空中响起,之后,连着又是几声“轰隆隆”的大响。   因冬雷少见,众人不由纷纷抬头看向天空,心生敬畏。   杜五郎瞪大了眼,看着雪花飘来,听着冬雷震震,心想圣人枉杀忠良,要引得上苍震怒了。   元载脸色愈发难看,嘴唇开合,念叨道:“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今日是冬至。”   他是信这些的,掐指心算着,眼中渐渐绽出了惊意来。   “冬至日雷,天下大兵,盗贼横行。”   ***   “轰。”   冬雷响起之时,姜亥回首西望。   在他的视线当中,安庆绪正驻马在那,没有被雷声所惊,显得十分沉着,目光死死盯着安禄山。   “不要过来!”   忽然,安禄山疯狂地大吼了起来。   姜亥猛一回头,只见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已扑向了安禄山,死死抱住一条胳膊,任两个看守的士卒怎么扯也扯不开。   他当即便要上前,忽又见到火光一闪。   “别过去!”   “退开!”   “射杀安庆绪!”   诸多声响几乎是在一个瞬间响起。   安禄山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感受到周围的混乱。他的胳膊被人用力扯住,怎么甩也甩不脱。   那感觉就像是一只猎狗趴到了自己身上,但不是猎狗,因为那人还带着恨意与疯狂之意,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肥猪,你打死我啊!”   安禄山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是过去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亲兵,不知名叫什么,后来被安庆绪要走了。   一股刺鼻的烟火味猛地浓烈了起来。   “安庆绪!”   安禄山惊恐地大喊着,感到死亡的迫近,同时竟感到那杀意是来自于儿子。   他早就察觉到了,那个表面恭敬的儿子每次扶着他的时候,总有些心神不属。   “安庆绪!你……”   “轰。”   像是一锅热汤泼下,地上的积雪顿时被泼融了一大片。   安庆绪始终没有眨眼,他的瞳孔里,安禄山那三百多斤的身躯一瞬间被炸成了无数块的血肉。   仿佛是一棵蒲公草被黄河边的烈风一吹,就完全被吹散了。   他不自觉地咧了咧嘴,像是想笑,那笑容有些轻松,但很快就收住了。   “薛白!你敢杀我阿爷?!”   ***   “听到了吗?!唐廷没有招降之意,要杀我们每一个人!”   阿史那承庆驱马从士卒中走过,手中高举着崔乾佑派人递来的情报。   “七旬昏君,耳聋目瞎,国事尽操于佞臣之手,我等能让他们任意残杀吗?!”   “不能!不能!”   “那便杀破潼关,直驱长安……”   “轰。”   才喊到这里,天空中雷声大作,叛军士卒们抬头看去,纷纷讶道:“是冬雷。”   “苍天也不满昏君当道,必胜!”   阿史那承庆适宜地利用了这天气,亲自举起大旗,高喊着向西奔去。   ***   入夜,长安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叛乱马上就要平定,人们祭奠了先祖,安心过完腊月便是年节了。   杨宅大堂内,杨国忠焦急地踱着步,还在等潼关的战报送来。   两地相距三百里,消息最快半日便可送达。   以目前的分析来看,唐军是必胜的,需要把握的是得尽可能多地消耗掉哥舒翰的实力,同时,陈玄礼近来已经在整顿禁卫、操练新军。   “右相。”   “消息到了?”   杨国忠倏然回头,生怕安庆绪向薛白、哥舒翰投降了。   但来人并非是禀报潼关战事的,俯身道:“太子去了独柳树,不让行刑,元载不敢擅专,派人来问右相。”   “哈?”杨国忠不由大怒。   他眼珠只转动了一下就想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思。   李琮为何一扫往日的懦弱,冒着激怒圣人的风险出头?无非是眼看薛白、哥舒翰等人在平叛中立下大功,自认为羽翼已丰,敢试着与圣人叫板了。   元载背后有圣人、右相支持,面对一个无权太子,为何就“不敢擅专”了?无非是心思摇摆,想着万一太子真登基了,今日做个人情,好留条退路。   “不是坏事。”须臾,杨国忠却是笑了出来,道:“我正愁没有罪证问罪东宫,他自己送上把柄……走,去法场!”   长安城的宵禁拦得住普通百姓,自然是拦不住杨国忠这等权贵,何况他还带着金吾卫。   今夜无月,天黑得厉害,到了法场才看到独柳树下已聚集了许多人,正执着火把在对峙,同时听到李琮朗声喝了一句。   “圣人若怪罪,我一力担着便是!”   可以看到,在场的还有不少官员,听了李琮一番话,纷纷交头接耳,说的是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李亨当太子的那些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担当,韦坚案、杜有邻案,都只是写一纸休书自保。如今同样的情形摆在李琮面前,他却是如此有魄力、有担当。   杨国忠却嗤之以鼻,心知这是李琮与李亨面对的情形不同罢了。今日若依旧是李亨为太子,且有薛白、哥舒翰支持,逼圣人退位的决心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人里哪有什么忠孝?心里只有两个字,权力。   “太子殿下!”   李琮回过身,他今夜穿得很隆重,那张满是疤痕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反倒显得十分威严,沉声道:“右相既来了,正好,我要将他们带走,右相把文书办了吧。”   “殿下这是何意?”杨国忠语气毫无恭谨,问道:“这些人犯的是谋逆大罪,殿下莫非与他们有所交构不成?”   当年李林甫不怕李亨,如今他更不会怕李琮。他既要助圣人废掉这个太子,那就更是连储君的颜面都不给李琮留了。   “是否谋逆,岂凭你一面之词?”李琮叱道:“我绝不纵容冤假错案发生!”   杨国忠有些出乎意料,不知李琮有何凭恃,竟如此强硬,干脆冷哼一声,负手道:“是否有冤,自有圣裁。”   他已遣人去请示李隆基,只等圣旨一到便捉拿李琮,此时耐心等着便是,站在那也不再说话,倒是狠狠瞪了元载一眼。   元载并不害怕杨国忠怪罪,脑子里想的却是今日出门前见到王韫秀的情形……他刚刚穿好官袍准备出门,在前院被王韫秀拦下,她把一封和离书摆在了他面前,道:“我阿爷牵扯谋逆大案,恐我早晚要连累你,倒不如今日和离了干净。”   当时,元载看着和离书有些震惊,然后抬起头,看到了王韫秀身后站着的杜妗。   他于是想到,李亨写了休书,如今已不是太子了,自己若签下和离书,同时也就向年已七旬的圣人递了投名状。   ***   皇城,尚书省,走廊上不时有人提着灯笼走动,像是官吏们正在连夜公务一般。   公廨中的烛火被点燃,显出杜妗那张冷艳的脸,如今金吾卫正满长安城地捕搜她,寻找每一个食肆、茶舍、钱庄、商铺,却没想到她会堂而皇之地躲在皇城。   而坐在杜妗身后的是王韫秀,正以惊疑的目光看着她翻着一份份情报。   许久,杜妗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伸了个懒腰。王韫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轻声道:“只要元载放了杜五郎,你便放了我吗?”   “伱以为我带你来是为了当人质?”杜妗问道。   “不是吗?”   杜妗摇了摇头,道:“元载是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且捉着你,也威胁不了他。”   王韫秀微微蹙眉,有些不快。   杜妗很快又道:“我带你过来,是把你当作同伙……或者说朋友。”   “何意?”   “圣人昏聩,酿成大乱,你看到了,不必我多说。你阿爷与薛白为匡扶社稷,一力辅佐太子登基。”   “我不信。”王韫秀道,“真说起来阿爷更亲近忠王,但他所作所为从无私心,哪怕北上太原,他也是为了圣人、为了大唐,而不会是与薛白合谋僭越。”   杜妗没料到王忠嗣有个如此了解他的女儿,微微一笑,道:“可圣人不信他,也不信你。信不信若没有我救你,你早晚也会死?”   “我是个妇人,能为你做什么?”   “你武艺比许多男儿都高。”杜妗说罢,方才想起来,又道:“我也是妇人。”   她手指轻敲着桌案,道:“圣人威信破碎,薛白收复洛阳,很快即可降服叛军,到时与哥舒翰回师长安,你觉得,太子能不登基吗?”   王韫秀道:“有件事,薛白的身世……”   “此事先不谈。”杜妗道:“我只问你,元载会看不明局势吗?他会站在哪边?”   “所以,你确信太子能救下杜五郎等人。”   “不,莫要小看了圣人的狠心。”杜妗神色微凝,“薛白回长安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他回来之前护住尽可能多的人。”   “你是说,圣人会动兵?”   “怎么?还相信‘虎毒不食子’吗?”杜妗嘴角勾起一丝讥嘲之意。   王韫秀听到这里,不由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忽然,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之后是“笃笃笃”的敲门声。杜妗特意看了王韫秀一眼,见她依旧平静,不愧是将门虎女。   “进。”   一个吏员持着火烛推开了门,小声禀道:“二娘,杨国忠遣人入了宫,宫禁已打开,陈玄礼已亲自带人去捉拿太子殿下。”   “高力士呢?”   “已入宫了。”   “知道了。”   那吏员很快便退了出去,杜妗则摊开一卷地图,提笔标注着。   王韫秀隐隐有了猜测,问道:“你不会是想……?”   “告诉你也无妨。”杜妗反问道:“记得裴冕吗?”   “前些年死在城外驿馆的一个官员?”王韫秀道:“被军中的陌刀劈死,此事有人怀疑过是我阿爷所为。”   “薛白所为。”杜妗道:“重要的是,裴冕死前交代了李亨的罪证,私藏军器。”   “你们既知道,为何没有借此扳倒李亨。”   “可知那些军器藏在何处?”   王韫秀目光落处,见到桌案上还铺着一张大明宫城图,并不详细,只画了从玄武门入宫的一部分地方。   她再一看杜妗的标注,道:“广运潭?”   “嗯。”   “你们果然要兵变。”王韫秀首先表现出的并不是惊慌,竟是一种兴奋,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道:“可圣人今夜在兴庆宫。”   “不错。”   杜妗把几张地图拼在一起,道:“陈玄礼出宫缉拿太子,宫中宵禁打开。此时,兴庆宫若突然着火,圣人会怎么做?”   “撤离?”王韫秀道,“未必,出了兴庆宫可并不安全,除非你能一把火烧掉整片宫城。”   “不能,我只能利用烟花来打草惊蛇。”   “那圣人不会离开。”   “忘了?”杜妗道:“长安城是有夹道的。”   她一指,王韫秀才想起来,自圣人把潜邸时的王府改建为兴庆宫之后,便沿着东城墙又建了一面城墙,两墙之间夹着御道,方便通往大明宫、曲江。   “你看,太子到了兴庆宫,百官赶来求情,忽有烟花爆炸惊了圣人,圣人避入大明宫。太子遂安抚百官,稳定局势,次日一早,圣人回想夜中之事,自知惭愧,再思及纵容安禄山致使天下大乱,下诏退位。”   王韫秀道:“你已在大明宫安排了兵变?”   “嘘。”杜妗道:“我要你一会带人到兴庆宫前,以武力为太子解围,记住,先救管崇嗣。”   待王韫秀离开,杜媗回来了,道:“阿爷已与几位大臣谈好了。”   “嗯。”   杜媗入内坐下,轻声道:“仓促举事,能成吗?”   “岂有事事皆做万全准备的?”杜妗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薛白还未回来。”   “正是因为他还未回来,我们才得把这些做好,否则待他回来,那些人已经死了,我们如何交待?”   杜妗说得很果断,可她心里却知道,事情到这一步,人力所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局势如何变化,已是由天定。   ***   兴庆宫。   勤政务本楼内逐渐亮起一盏盏灯火,直到整座楼都灯火通明。宫墙内外,一队队的禁军执着火把,整齐列队。   李隆基已披着鲜亮的襕袍坐在了龙椅上等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染得黑漆漆,没有一根白发露在外面。   今夜于他而言非常关键。   处斩几个罪人,果然试探出了李琮有异心。眼下若处置得好,废了太子且能够服众,进而威慑到在潼关那一边的薛白、哥舒翰麾下将士,或可逼得他们不敢妄动。   “圣人,高力士求见。”   李隆基知高力士又是要来进言,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稳”这字,当即道:“不见。”   只稍等了一会,袁思艺便入内禀道:“圣人,右相、陈将军带着太子到了兴庆宫外了。”   “知道了,让他们等着。”   李隆基闭目养神,并不马上召见,故意消耗着他们的状态。   最好能等到潼关的消息回来,他可以通过这个消息,再决定处置李琮的分寸。   这是他与儿子之间的一场硬仗。于他而言,安禄山的叛乱也只是这场硬仗中的一部分。有许多人终日叫嚣着平叛,却不知他要的到底是怎样的胜利。   ……   与此同时,春明门的城门上,守军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是潼关消息回来了?”   “还真是,快去报右相!”   春明门离兴庆宫很近,很快,战报回来一事便报给了杨国忠。   杨国忠瞥了一眼被禁卫包围的李琮,吩咐道:“让信使把情报递上城头……快,我要准备面圣。”   他搓了搓手,哈了一口气,表情里带着一种赌徒在揭开牌面时的兴奋。他倒想看看薛白还能剩下多少兵力,接下来能怎么出牌。   很快,勤政楼内,李隆基站了起来,眼中难得泛出急切的神情,嫌弃杨国忠的脚步太慢。   好不容易,杨国忠跑到他面前了,偏是喘着气,没有开口。   “告诉朕,那些逆贼还剩多少兵力?”   “陛下!”   李隆基暗道不好,下了两步到杨国忠面前,问道:“还剩很多?贼兵投降他们了?”   “败……败了!”   杨国忠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惊慌到动作夸张变形,张大了眼道:“哥舒翰败了,二十万大军灰飞湮灭,叛军杀奔潼关了!”   李隆基的第一反应是这消息是假的。   之后他迅速冷静下来,想到其实也没关系,驱狼吞虎,必然是有胜败的,只是没想到败的是哥舒翰。   这情形,也许还更好处置。   “叛军伤亡几成?还有多少兵力?”   其实问出这句话,李隆基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威信跌至谷底,叛军怕是会只增不减。   果然,杨国忠眼睛瞪得更大了。   “嘭!”   忽然,一声大响,在他们头顶上炸开来。   长安城上空,有绚烂的烟花划过,像是在庆祝这一条驱狼吞虎之计…… 第449章 风吹去   兴庆宫,明义门。   陈玄礼与龙武军在前,元载领着李琮在后,已等了好一会儿。   元载余光瞥处,留意到了有士卒从东面而来,向杨国忠递了一封情报,之后,杨国忠匆匆入了宫,不一会儿,陈玄礼也离开了。   由这点细节,可看出官兵在潼关战场上很可能已大获全胜。于是,威望渐渐移向了太子这一边。   近年来,圣人越来越难以让人信服了。   元载看似还忠于杨国忠,今日的所作所为,却已是受了旁人的指使。   “元郎!”   听得呼唤,他回头一看,只见王韫秀穿着一身武士袍、带着一队护卫赶了过来,他遂问道:“你一妇人,如何深夜至此?”   “我倒要问郎君,如何能迫害忠良?”   元载正色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奉圣谕行事罢了!”   “可他们若是冤枉的呢?!”王蕴秀一指被捆着的袁履谦、颜季明等人。   对此,元载早有所料,他不愿自己公然站到东宫一系,而他妻子的身份却实在是很适合。这般一来,夫妻俩对台唱戏,不论最后局势如何,他都稳立于不败之地。   偏是要争执,争执到满朝官员皆知他的忠,皆知他妻子的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说着说着,眼前忽然刀光一闪,竟是王韫秀拿出一把匕首来,迅速无比地割掉了管崇嗣手上的绳索。   一条七尺二寸的大汉顿时站起身来,高出周围人一个头。   “做什么?!”禁卫顿时惊动。   “谁敢动手?!”管崇嗣一声怒喝,已护在了李琮身前。   变故突起,元载惊愣了刹那,第一个惊醒过来,猜到今夜将有一场宫变。可他还未完全准备好,该怎么选?   这个问题同时也摆在了在场的许多官员面前,其中显然不乏敢于投机之人,很快便有人大喝了起来。   “谁敢伤太子?!”   “袁长史倡河北大义,扭转时局,谁要斩他?可是蒙蔽了圣人?”   “必是杨国忠这个奸佞,堵塞圣听。”   此言一出,顿时引燃了许多人的不满,一句口号横空出世,很快在兴庆宫前响彻。   “请太子进谏圣人,罢免杨国忠!”   真说起来,这与安禄山的“清君侧”很像,不同在于,这次真的是民心所向,甚至可以说是众人的忿郁已经在心中压了太久、太深。   他们都知道洛阳大捷,平叛只在眼前,对于拥戴太子已毫无顾忌,于是,尽情地把心中的忿郁宣泄出来。不仅是对杨国忠,更是对圣人。   就连李琮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得人心,有了片刻的慌张。   但很快,那慌张感就退了下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适应得非常快速,恰当地表现出了应有的威仪来。   他甚至感受到了皇位就在眼前。   薛白手底下的那些长安市井之徒正在暗中为他奔走,潼关那边,哥舒翰、薛白很快就要带着大军回来。想着这些,过去那个让他无比惧怕的父皇,突然之间,变得一点都不可怕了。   于是,李琮上前一步,道:“我要求见陛下!”   正在此时,兴庆宫西面有一道光亮划过,伴着一声大响在宫城中炸开。   “走水啦!”   众人一惊,李琮却很快反应过来,大喊道:“杨国忠见势不妙,欲害陛下,速让我等进宫!”   他如此明确地表明了政变的决心,必不会缺乏追随者,大唐本就政变频繁,何况李隆基正是最让人失望之时。故而火势虽起,众人的情绪反而更加地高涨。   李琮情绪兴奋,许久之后才想起一件事。   今夜,李倓本该也来支持他的,但此时还未见到。   ***   “快!”   夹墙内的御道中,火光驱散了黑暗,盔甲的铿锵声不断作响,一队龙武军正在飞奔上前。   今夜大变突发,兴庆宫又起了火,他们正在把圣人护送至大明宫。   前方,延政门城楼在望,禁卫们连忙上前,喝令开门。   即便是天子亲至,要在宵禁时打开宫城也绝非易事,好在夹墙内安全无虞,李隆基只好耐心等着。   等了许久,却有一名宦官被从城墙上吊了下来,匍匐在地,请求觐见。   “圣人,他自称李辅国,说是有关乎圣人安危的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召。”   很快,李辅国便拜倒在李隆基面前,未语先哭,以示对圣人的关切,之后他不敢隐瞒,径直禀报。   “奴婢是忠王身边人,今日,建宁王来找过忠王,称要拥立太子登基,希望忠王到时能够表态支持。忠王很震惊,叱责他们不忠不孝,建宁王遂命人看着忠王……忠王担心陛下安危,想方设法,才让奴婢来通风报信啊!”   对于这一套说辞,李隆基没有完全相信,因为李琮若是要政变,没有理由让李倓去说服李亨。   但,他还是信了一部分,问道:“李倓可有说他们的计划?”   “有。”李辅国道:“建宁王说,太子在广运潭附近藏了一批军器。”   一瞬间,李隆基脸色凝重了起来。   此事数年前李林甫便提过,称皇甫惟明入京时带了一批“披甲死士”,只是韦坚案查办了许多人,一直也没找到实证,李隆基遂当是捕风捉影。   “李琮如何来的军器?!”   “是薛白运过去的,据说他身边一直有陇右老兵,想必是收养他的人留下的部曲。”   这般一说,李隆基也感到有些事豁然开朗,当年裴冕案便有人指是薛白所为,却被那竖子蒙混过关,如今思来,确实可疑。   他却也未完全就信了李辅国,问道:“李倓为何与李亨说这些。”   “这……奴婢也不知,都是忠王转述的。”   李辅国挠了挠头,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很容易被看出来是乡下人,但也因此反倒可信了几分。   好一会,他恍然大悟,道:“奴婢明白了!建宁王并不想支持太子,故意把这一切告诉忠王,怪不得奴婢能从十王宅顺利出来,原来是建宁王暗中放奴婢过来。”   李隆基招过陈玄礼,吩咐了几句,陈玄礼遂立即派人往大明宫去,同时命人去把李亨带来。   夜风把长安城内动静吹来,隐隐在耳边作响,长安城外的局势则更让人不安。这种情况下,李隆基的等待显得无比煎熬。   许久,陈玄礼回来,附耳禀道:“圣人,只怕大明宫不安全。”   李隆基毫不意外,微微冷哼道:“这便是朕的儿子,杨国忠镇住李琮了吗?”   “还未。”   “李亨来了吗?”   “回圣人,到了。”   李隆基已许久没有见到李亨这个儿子,没想到再次相见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   但今夜,李亨已不是他的威胁,而是李琮的威胁。   “李琮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朕希望你能去揭穿他,能做到吗?”李隆基问道,却并不说潼关大军战败之事。   “能!”   李亨咬了咬牙,沉声应道。   他被幽禁在十王宅,打探消息十分不易,还是安禄山叛乱之后,没有在意他,才使得他能稍微了解一些时事。待知薛白在洛阳活捉了安禄山,他的判断与李隆基一样,认为李琮兵谏已不可避免。   那么,若他还要争一争皇位,留给他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故而,今日他甘冒风险,强行离开十王宅,带着长子李俶到了三子李倓处,逼李倓支持自己。   只要说服李倓与高力士相助,李亨认为,凭借自己多年的声望,还是有办法为圣人稳定今夜的局面。   李亨离开之后,李隆基却依旧忧虑,他第一次意识到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除了自己的儿子,确实还有旁人。   “圣人,杨国忠到了。”   杨国忠赶到时有些衣衫不整,头上的幞头也是歪的。   李隆基一见他勃然大怒,叱道:“便是你出的主意!”   “臣……罪该万死!”杨国忠慌忙跪倒,磕头请罪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当传告四方兵力回关中勤王!先保陛下安危,而臣死而无憾!”   “发快马,召诸镇平叛。”   李隆基也知此事不敢耽误,很快便允了,之后问道“李琮呢?你可镇压了?”   “太子得知了潼关之败,再加上忠王赶到,声势已小下去,兴庆宫的火也灭了。”   “哼。”   李隆基冷哼一声,却没有立即下令回宫。   他以往有时在大明宫、有时在兴庆宫、有时在太极宫、有时在华清宫,潇洒不羁。可今夜,却是觉得整个长安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去何处呢?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第二封战报传来了。”   “唉。”   “叛军佯败,哥舒翰兵马被引至隘道,连珠炮响,木石齐下,只好收兵退却,但道路狭窄,叛军又在南山设疑,以精骑横截。官军溃败,士卒逃散,或淹死于黄河,或陷入重壕,死伤不计其数。潼关……潼关失守了。”   李隆基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觉得这事情是如此的不真切,可杨国忠言之凿凿。就像是眼看着一个精美的瓷器跌落,不想它碎,可它还是碎了。   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若要守长安城,当然是很可能守住的,可凡事就怕万一。洛阳丢了无妨,长安再丢了,他被活捉,那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惨状。   对于他这个皇帝而言,还需要考虑更多可能面对的状况。比如叛军兵临城下时,李琮或者哪个儿子政变了;比如某一路勤王的兵马再起了异心。这些显然都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如何做呢?连李隆基自己也知道,总不能是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天子就弃守长安……太过怯懦了。   他英明一世,绝非如此没有担当之人。   云朵中透出一点月光,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相对了许久,在空旷的夹道内投下无言的暗影。   杨国忠从被处斩的担忧之中回过神来,终于捕捉到了一些圣人的心思。   他试探着,缓缓开口,道:“长安城高墙固,必能守得住。”   李隆基不愿说话,嘴唇只张开一点,吐出两个字,道:“粮呢?”   杨国忠便不知如何回答了,皱眉思忖着对策。   他平时把很多精力放在争权夺势之上,于权术一道十分擅长,到了要抵御叛军、平定大乱这种正事上难免无能为力。   至于揣测到的那一点圣人的心思,他亦觉太过荒唐,不敢提,又实在提不出别的来。   “圣人,长安的数万禁卫与新军,战力未免弱了些……若是在臣常居的蜀郡,臣必有信心召川中男儿平贼。”   断断续续地说着,杨国忠心虚地抬眼瞥了下李隆基,很怕这种心思被叱责。缔造了开元盛世、功盖尧舜的一代英主,岂可能未见到贼兵便逃到川蜀去?   然而,预想中的喝骂没有出现,李隆基似乎坐在冰冷空荡的御道上睡着了。   杨国忠暗自吃了一惊,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继续道:“陛下身系社稷,不可立于危墙之下。叛军能攻下潼关,此事太过蹊跷。陛下何不……移驾蜀郡……震慑吐蕃、南诏……”   便是他一张巧嘴每能吐出万金之言,此时也是编不下去。   李隆基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何感受,人生在世,活到了要面临这种决择的状况下,个中滋味,也唯有他自己冷暖自知了。到最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唉。”   一声叹落在杨国忠耳里,仿佛雪水一样顺着他的耳朵流进了他的心里,滋生出了一些奇异之感来。   他第一次觉得坐在眼前这个老朽之人不配为国君,有了这想法之后,他进一步想到,等到达了蜀郡,那里是自己的地盘,或许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瞬间,杨国忠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骂自己胆大包天了,岂敢心生异端。但很快地,他想到了李亨、阁罗凤、阿布思、安禄山、李琮、哥舒翰、薛白……这些人难道是一开始就心怀叛逆吗?   回想天宝五载,薛白还与自己一样,坐在南曲的妓馆里吃软饭,转眼已要拥立太子了,逆心原来是这般来的。   由此,杨国忠的心态与以往亦有了些不同。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天空的云与雪。可没过多久,滚滚浓云重新压了下来,雪花愈大,原本凌厉的北风却在吹过御道时为夹墙所隔,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不甘的哭声。   ***   皇城,尚书省。   杜妗之所以选择藏身此处,便是为了传递消息、调派人手不引人注目。   一整夜,提着灯笼的人在衙署外来来回回,甚至有小股的金吾卫调动,旁人还以为是某位郎官在皇城办差。   但政变不是小事,终究还是脱离了她的掌控。   藏在大明宫的埋伏落空、李亨赶到兴庆宫阻挠,变故接踵而来,她判断是李亨与李隆基联手了。   “快,把我们的人手都派出去,以武力支持太子进宫。”   接连做了诸多安排之后,一个重要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二娘,我们安排在春明门的内应递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消息。”   “什么?”   “哥舒翰败了,潼关失守。”   杜妗秀眉一蹙,不小心手一挥,将案上的烛台挥倒在地。   火油淌在地毯上,差点要燃烧起来,杜媗及时将它拾起,柔声道:“别慌,潼关大军尚未得知薛白消息,是有可能的。”   她虽不如杜妗有才干,遇到事却沉得住气,依旧温柔如水,颇能鼓舞人心。   “若大军守着关城,绝不至落败。”杜妗思忖着,冷哼一声,道:“如今看来,此事只怕是昏君有意为之。”   “你是说?可一国之君,岂会如此?”   “若不是坏,便是蠢得不可救药,那便不堪为国君了。”   杜妗语气里透着鄙夷之意,心里对李隆基的恶感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即便推翻了这个皇帝。然而,恰是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她反而意识到现在不是逼李隆基退位的好时机,否则朝堂一乱,长安真要为叛军所夺。   好比富户家中一对父子正在争产,也许还加上一个孙子,总之是内斗正欢,此时忽有外贼闯门而入,那便无论如何该等驱了贼再继续争了。   “该死。”杜妗咬牙骂了一声。   杜媗懂她的心思,轻拍着她的手,道:“慢慢来吧,造反岂是简单的。”   “派人去告诉太子,各退一步吧。今夜不求圣人退位,唯求斩杨国忠,再请太子毛遂自荐,担当长安防御。”   “斩杨国忠,是否太为难圣人?”   “要的就是为难他,否则太子何以立威?又何以顺利守城?”杜妗语气淡淡的,“危急之下,各退一步吧。”   “嗯,且稳住局面就好,待薛白回来。”   “想必他就快回来了。”   杜妗自认为气量狭小,但国难当头,这点格局还是有的。   ***   兴庆宫。   李琮身后的官员越来越多了,为了支持他清君侧,众人敢于犯长安宵禁,足见决心。   他这个太子往日不见有何实力,今夜莫名地却有一些人作禁军打扮,赶来支持他。再加上有管崇嗣这样的边军将领带头,气势汹汹。   反观兴庆宫,因今夜事发突然,又起了火,加上陈玄礼不在,宫门处的武备不算多。   “圣人再不召见,我等便要闯宫了!”   众人簇拥着李琮上前。   只要冲进了宫,人心一倒,他们再趁乱打死杨国忠,局面就更有利了。   而宫门那边,李亨得了圣旨,正号令着禁军严守宫门,眼看对方要破门而入,抬手便给了附近的士卒一个耳光。   “还不去拦住?!”   双方势如水火,愈演愈烈之际,李辅国赶来了,附耳对李亨说了一句。   “真的?”李亨讶然,眼中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是。”李辅国道,“杨国忠已去准备,圣人派人来接了几位妃嫔。”   “如此突然?”   李享喃喃着,思忖着倘若自己留守长安会发生什么。之后摇了摇头,自语道:“不行。”   “殿下?”   “你去,接上张良娣,再通知俶儿他们。”   李辅国微微一愣,领了喏,匆匆而去。   李亨再向宫外看去,发现李琮的动静也停歇了下来,心知对方也是得到消息了。   果然,不久宫外便传来了故作恳切的大喊声。   “儿臣不敢冲撞陛下!确有十万火急之军情,恳请陛下相见……”   “呵。”   李亨一眼便看出李琮打的是何主意,转身就走,嘴里喃喃自语道:“如阿兄所愿,你便留在关中继续御敌吧。”   ***   兴庆宫,宫墙边,一名金吾卫士卒执戟站了整整一夜,待天明时,雪花落满了一身。   昨夜很乱,他先是随将军准备带太子入宫,随即右相命他严守宫门,之后太子又命他打开宫门放其入宫,再往后忠王赶来与太子对峙……让人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作为一名小卒,他能做的唯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于是任那些大人物们在面前来来往往、不停刁难,他独自挺立守着宫门。站了整夜,挨了至少六个耳光,脚也麻得不像自己的,好不容易听到晨鼓响,他下衙了。   他住在长安城西,城墙边的待贤坊。位置很偏,从兴庆宫回家要在大雪天里徒步走上半个多时辰,他并不像旁人想象中那样有私人的马匹,养不起。北衙禁军中确实有一些世家子弟,可大部分人其实远没有看起来的那样风光,盛世的长安,物价极高,一个普通士卒活在其中其实是很艰难之事。   路过一个卖胡饼的小摊时,他犹豫了一下,想到家中人口众多,忍着饿没有去买。此时忽然有人骑马过来,喊了他一声。   “你!停下。”   “金吾卫刘二,见过将军。”   刘二认得来人,是龙武军中的一名校尉,穿着一身春衫,裹着锦裘就出门,幞头也未带,像是刚睡醒一般,上前便颐指气使地问道:“伱知圣人出城了吗?!”   “没有啊。”刘二听得一头雾水,“我没得到任何静街的命令。”   “蠢货!”   鞭子毫无征兆地砸了过来,刘二脸上登时多了一道刺辣的伤痕。   “潼关大败,圣人西逃。你一整夜守在兴庆宫,你说你不知道?!”   “我……”   “长安就是养了太多像你这样的废物!局面才会像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那校尉脾气甚是暴躁,再次恨恨骂了一句,马鞭一挥便向城门外驰去,还不忘抬脚将刘二踹倒在路边。   “光会领饷的死结!”   刘二砸在雪面上,爬起身来,只见已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着他,或迷茫、或惊恐、或好奇,议论纷纷。   “说叛军攻来,圣人逃了,是真的吗?”   “早上确实看到很多人出了城,车马没完没了哩。”   “这些禁军,平日作威作福,吃我们纳的租。到了打仗时只会尿裤子……”   刘二才爬起来,擦着身上的马屎,忽然感到脸上一热,竟是有人将一口浓痰啐到了他脸上。他遂大怒,吼了起来。   “啖屎!我干几多白役,领几个饷,你就晓得?!”   周围的好事者登时跑了个鸟兽散。刘二满腔委屈,也不知该找谁发泄。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破毡帽,想到方才听说的圣人已经逃了,荒诞之余又感茫然。   国难当头,堂堂禁军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保家卫国,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可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第450章 长安乱   天光大亮,边令诚犹在睡梦中,却被人喊醒过来。   他此前在河东监军,随李光弼支援常山之后,押解了袁履谦、颜季明回长安。   倒没想到,自从他离开之后,李光弼又立下了诸多战功,略有些可惜。但无妨,他回长安办的是谋逆的大案。   近来他正在追查薛白的身世,以杨光翙为帮手,仔细查访了李瑛的太子妃薛氏的娘家。   昨夜,二人审问人犯一直到三更天,遂在私牢旁的宅院睡下。   “边将军,夜里长安出大事了。”   “什么?”边令诚迷迷糊糊醒来。   杨光翙一个时辰内已听到了各种说辞,有说兴庆宫发生了政变,有说大明宫中发生了刺杀,有说叛军夺下潼关了,有说圣人已逃出了长安,如此种种,反而使他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边令诚惊道:“如此大事?怎夜里不报与我知?!”   “全城宵禁,我等都是天明方听说的。”   “可那些官员为何能及时赶到兴庆宫?”   “这……想必是太子蓄谋?”   边令诚待不住了,匆匆披了衣袍便往外赶。   出了门,今日的长安却有些异样。长街上有金吾卫正在捕人,同时喝骂不已。   “圣人犹在北内,凡敢造谣者,一律拿下!”   边令诚一听,转身就想往太极宫赶去,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心想圣人从不住太极宫,而且又怎会把自己的行踪报给寻常小民知晓?   他遂还是继续往兴庆宫,到了宫门前,却发现禁卫少了许多,而且执防的将领也换了人。倒也没有不让他入宫,却是将他引往了勤政楼。   勤政楼前,能看到许多官员站着交头接耳,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到底出了何事?”边令诚问道,可没人回答。   他左顾右盼,终于见到了袁思艺,于是连忙上前,问道:“袁将军!我听闻圣人西幸,可是真的?”   “胡说!”   袁思艺转头就怒叱了一声,道:“圣人就在北内,刚下旨安抚百姓,你岂敢听信谣言,动摇人心?!”   边令诚低头不语,随着袁思艺往勤政楼走去,到了无人处,方小声道:“袁将军,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好歹我也是侍候了圣人十余年的老人了。”   “唉。”   “潼关失守,可是真的?”   “哥舒翰一战葬送二十万大军,误国啊。”   边令诚大惊,遥想在河北所见到的诸郡归附,李光弼屡败叛军的情形,不明白两地叛军的战力为何差距这般大。   “圣人果真是?”   袁思艺脸上终于是浮出了苦色来,也不说圣人逃了,开口道:“圣人还未走远。”   当然还未走远,夜里才得到的消息,天亮才出的城门,又能走多远。   边令诚一跺脚,急道:“我去追圣人。”   “别急。”袁思艺一把拉住他,骂道:“我还在呢!”   边令诚只好回过身来,跟着袁思艺继续走。奇怪的是,袁思艺竟是开始把发生的一切都交待给了他。   “圣人确是往川蜀募兵去了,太子则自请留守长安,圣人答应了,旨意确实是有的……”   ***   勤政楼上,李琮正站在阑干处看着袁思艺、边令城。   “圣人确实是逃了,天明时出的城。我遣人去追上了他,与他……谈了些条件。”   站在李琮身后的是袁履谦、颜季明等人。   “殿下。”颜季明开口道,“最好还是留住圣人,贼兵未至而天子弃城,影响的远不止是长安的防御,而是整个社稷!”   “我岂能不知?”李琮反问道。   颜季明依旧怕他不知,强调道:“永嘉南渡,五胡乱华……”   此前局势最坏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开元天子某一天会与晋怀帝相提并论,这是何等荒谬?得昏聩到何等地步才能让晋时那沧海奔流的惨状在大唐盛世重演?   可眼下若稍有不慎,局面就是有可能万劫不复。   “我知道。”李琮叹道,“奈何圣人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也不愿回来。”   “殿下既劝不动,何不留住圣人?”   “圣人带走了北衙六军,岂能留得住。”   颜季明与袁履谦对视一眼,皆感恐怖。末了,他们只能面对这样的现实。   “消息万不可传出去。”袁履谦道:“否则长安人心惶惶,必然要守不住。”   “不错,我已让金吾卫全力封锁。”   李琮接下来说的就全都是冰冷的条件了。   “圣人要西幸川蜀,却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他如今已过渭水,可缺了马匹,下旨调走禁苑的所有骏马;下召封我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西京留守,全权负责长安防御;同时,留下袁思艺掌宫闱管钥、以张垍为京兆尹、任颍王李璬为剑南节度使、任忠王李亨为朔方节度使……”   袁履谦、颜季明听得明白这些话是何意。   贼寇当前,圣人与太子还是互相作了妥协,只是这妥协之中又有太多的忌惮。   且还有深深的隐患,假设,太子在长安抵御住了叛军,以圣人今时的威望扫地,到时太子有可能迎回圣人吗?或者说,圣人认为太子能守住长安吗?   冷风吹来,颜季明感到身上冷汗直冒,再加上多日以来的牢狱之灾,他体力不支,脚一软,险些要栽下去。   李琮却是用双手扶住他,道:“危急存亡之秋,唯盼袁卿、颜卿,不吝才智,助我守住长安啊!”   颜季明稳住心神,站直了,道:“我有信心。”   “有信心?”李琮道,“好教你知晓,长安几乎已无可战之兵啊。”   “薛白既已收复洛阳、活捉贼首,必速至长安勤王,我等守城以待便是!”   ***   “圣人接连下了好几道圣旨,天下兵马很快便会来勤王。”   袁思艺说着,停下脚步,抬眼往勤政楼上一瞥,压低了声音,道:“勤王,勤的是哪个王?你可知晓?”   边令诚不愧是久侍圣人,眼珠一转,很快明白过来,小声问道:“庆王?”   “是啊。”   袁思艺收回目光,道:“若非庆王突然宫变,圣人也不至于离开长安。”   边令诚于是明白了如今这一对天家父子隔着渭水正在进行的是怎样的过招。   两人进入了勤政楼的偏殿,袁思艺走到案边,从诸多圣旨中找出一份,提笔,写了寥寥几个字。   边令诚心想,还是得尽快赶上圣人,随驾去川蜀,就像是晋室南渡,留在北边的肯定更危险些。   正恍惚着,突然又听到了袁思艺扯着嗓子说了一句。   “边令诚接旨。”   “奴婢在,奴婢领旨。”   “右监门将军边令诚植性谦和、执心恭懿、弥彰勤励,迁知内侍省事,加骠骑将军,掌宫闱管钥……”   边令诚只惊喜了片刻就已察觉到了不对,再听到“掌宫闱管钥”几字,顿时脸色煞白。   袁思艺却已把圣旨往他手中一递,道:“去办吧。”   “奴婢领旨。”   这是边令诚过去最羡慕的差事,如今却觉得烫手得很。   他先是去了内侍省,安抚了那些猜测纷纷的宦官们,并宣布了任职。   过程中,他能够感觉到太子一党正在努力隐瞒圣人逃跑一事,稳住长安局面。   忙了小半天,很明显地能感受到,宫城内外,人心安定了许多。太子摆出监国的架势,至少是维持住了秩序的稳定。   然而,当边令诚再去找袁思艺,却是始终没找到。直到听闻一个消息。   “袁将军已经押着内帑的财宝出城去了!”   “什么?!”   ***   大殿内无人,李琮特意把旁人都驱了出去,独自站在御榻前,伸出手摸了摸那鎏金扶手。   忽然,有人入内。他迅速回过身,发现进来的是边令诚。   彼此立场其实是对立的。李琮是由薛白辅佐方得以入主东宫,边令诚却一直在迫害薛白,因此,李琮立即警惕起来。   “殿下。”   边令诚却显得非常恭谨,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奴婢来是想说,袁思艺逃了,且还带了内帑的许多宝物。”   “你怎不逃?”李琮问道。   “奴婢……被抛下了。”边令诚略作犹豫,答道:“他们想要留下奴婢监视殿下,可奴婢认为,殿下才是大唐社稷的柱石。”   李琮瞬间明白了边令城的心意,却不作表态。因为担心接纳了这样一个品性恶劣的宦官,会引起他的支持者们不满。   “奴婢欲助殿下守住长安、守住大唐,此心亦诚,天地可鉴啊!”   “你迫害薛白,还敢信口开河?!”   “没有,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啊。”边令诚磕着头道:“奴婢深知殿下欲守住长安,必得薛白支援……奴婢近来还查到了他的身世。”   李琮正要将他踢开,闻言愣了愣。   许多事,他其实也是听说过的。只是心里不信,而且以他的处境也顾不上那些。   “你是说,他真的是?”   “确是废太子瑛的儿子。”边令诚当即应道。   他近来确实在查薛白是不是李瑛之子,但根本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之所以与李琮如此说,自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边令诚没有文才武略,只是一个侍候人的奴婢,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了。   李琮有四个儿子,都是过继的李瑛的血脉。那么,若是薛白也是李瑛之子,李琮往后便愿意传位给薛白吗?绝不可能。   所谓生养之情,生也好、养也罢,无非是父子关系的建立与心理认同,简单地说就是“感情”二字。即便是李琮的四个儿子之中,李俨、李伸因收养之初年纪略大了一点点,受到的关爱就是没有李俅、李俻多。   李琮作为庆王时就一心想把嗣庆王之位传给李俅。因为于他而言,李俅就是他最喜欢的亲生儿子。   薛白却是谁?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外人……   边令诚敏锐地感觉到了李琮心里渐渐生出的忌惮。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当年,圣人就是这般开始忌惮太子李亨,让一些人得以通过打压太子而青云直上。   “好教殿下知晓,圣人之所以命奴婢‘迫害忠良’,便是确定薛白是废太子瑛之子,其人所作所为,皆有不可告人之图谋……”   “圣人确定?”李琮挑了挑眉。   “是。”边令诚道,“殿下若不信,可召杨光翙,一问便是。圣人身边的高力士、袁思艺亦对此事知之甚详。”   李琮已不可能去问高力士、袁思艺,可心里已确信了几分,由此,恐惧也加深了几分。   “薛白亲近殿下,想必是心里一直视殿下为伯父……”   “闭嘴!”   李琮叱喝一声,指着边令诚,怒骂道:“休以为我不知你这贱奴打着何等心思,敢离间我与薛白,死吧!”   他很清楚,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与薛白反目成仇,眼下他还深深地倚赖着对方。   “奴婢不敢!”边令诚道:“奴婢一开始便说,殿下守长安、守大唐,需靠薛白,又岂敢离间?奴婢只是一心为殿下着想,为殿下长远考虑啊。”   李琮俯下身,咬着牙,轻声问道:“怎么?伱是在劝我传位于他不成?”   “殿下倚重他,可……只倚重他吗?奴婢放眼看去,如今殿下身边,杜有邻、元载、袁履谦、颜季明,可皆是薛党啊。”   一句话,李琮终于沉默了。   边令诚跪在地上用膝盖走了几步,掸着李琮的鞋面,道:“殿下身边,必须要有奴婢这样,纯粹忠于殿下之人啊。”   看着地上殷勤的身影,李琮想到了李亨身边的李静忠,听说曾差点活埋了薛白……诸王攥取权力的路上,似乎总免不了有这样的奴婢。   就像粪池里,总是少不了蛆。   ***   时近傍晚,已有更多的消息从东边传回来,潼关失守的消息渐渐为更多人知晓。   好在朝廷也在全力稳定着人心,张榜布告,宣扬着河北与洛阳的大捷、安禄山已就擒,表明这是叛军的垂死挣扎。   渐渐地,城中局势安定了一些,至少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迎战了。   “闭了城门就能稍歇了吧?”   忙了一夜一日的杜有邻在尚书省内坐下,捶着酸疼的腿自语着。   杜妗有很多官场上的事不方便出面,正需借着杜有邻来一展拳脚,闻言当即便皱了眉。   “阿爷未免太不上进了些。”   “什么?”   “女儿一番谋划,便是把阿爷扶上相位也有可能。当此危急存亡之秋,阿爷却说要歇?”   “相位?”杜有邻摇头道:“我不擅变通,不可为相,不可。”   杜妗当即将一迭公文推到他手中,道:“岂是真需你做什么。”   “你这是在羞辱为父不成?!”   “请阿爷尽快办事。”杜妗道,“你得与张垍、韦见素等人好好谈一谈,为殿下探明这些重臣的态度。”   “哼!”   杜有邻一出门,闷不吭声躲在一边偷歇的杜五郎连忙跟上,嘴里还称奇不已。   “就前两日吧,我们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谁能想到忽然间朝廷逃走了,我们反而成了朝廷?”   二人还未到前院,迎面已有信使赶来。   “不好了!”   “何事?”   “张垍、韦见素以及一应朝廷大臣,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投奔圣人去了!”   场上唯有杜五郎觉得这些人走了还更清净。   旁人却知,朝廷若是一分为二,必然使天下更加动荡。   他们匆匆赶到西城,于城楼望去,只见追随李隆基而去的队伍络绎不绝。   “敲暮鼓!闭城门!”   “咚!”   眼下唯有尽快宵禁,以暮鼓驱赶百姓归家,方能阻止圣人出逃的消息传开。   然而,六百声暮鼓还未响完,忽有人一指城外,喊道:“起火了!”   ***   咸阳桥架于渭水之上,是由长安通往西域、川蜀的要道。桥建于汉代,也称西渭桥,因与长安城便门相对,又称便门桥。   长安城的人送客往东往往到灞道,往西则是在咸阳桥依依惜别。比如天宝十载,杜甫回长安时见朝廷用兵吐蕃、百姓苦于兵役,遂写了首《兵车行》,就有“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之句。   谁曾想,短短几年光景。当年挥师讨伐吐蕃的大唐天子,已狼狈逃过咸阳桥。   而随着李隆基逃过咸阳桥、一众王公大臣追上,桥上忽然起了雄雄大火。   许多原本跟在圣人的队伍后面想要逃难的百姓顿时被拦住了去路……   “圣人走了。”   杜有邻明白圣人为何临走前还要放一把火,一是防止叛军追上,二是防止太子再有不利之举。   “走得这般仓促,可也没带粮草啊。”   其实他已没有精力再关心李隆基的粮草了,随着这一场大火,长安城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舆情顿时再次汹涌起来。   原本随着暮鼓,城门正在缓缓关闭,可火势一起,顿时有许多人吓得往城门拥去。   “放我们逃命!我们要随着圣人一起逃!”   这却还不是最坏的情况,长安城的恶霸、盗贼、游侠们得知圣人出逃,纷纷开始聚集起来,打算趁着城中无序,打家劫舍,抢掳一番再出逃。   乱象四起。   对于李琮这个太子而言,眼下莫说守住长安。能在叛军抵达之前维持秩序都已是困难重重。   ……   “不好!有人冲击了永丰仓!”   颜季明刚刚带着人手镇住了一群抢劫西市的盗贼,忽又听到一声大喊,转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又有浓烟冒起。   永丰仓中储藏的乃是军饷,一旦被抢掳乃至于被烧毁,长安城必然守不住。   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奔去保护永丰仓。   “快,告诉太子,派更多人来!快去!”   “小心,前方有暴民拦路。”   颜季明才奔出西市,方才那些盗贼的同伴们已经蜂涌而至,执着刀斧,竟是敢与朝廷官员、禁军作对。   “堵住他们!我去永丰仓……驾!”   “嘭。”   颜季明毫不犹豫地驱马撞向那些盗贼,吓得对方纷纷避让,可他也挨了好几下。其中有一把长柄斧劈到了他的大腿上,鲜血直流。   他顾不得许多,一路奔到永丰仓,远远便看到数不清的人围着仓库要粮。   若全是盗贼便罢了,偏颜季明看到有许多老弱病残也守在那儿。   “咴!”   他猛地一勒马,马蹄差点踏死路上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她也无人看管,正坐在地上惨兮兮地大哭着。   颜季明胯下是好马,通人性,猛地被拉住也没有受惊,但不可避免地,他还是摔下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巨痛传来,他还想爬起来,却发现腿已经骨折了,只能躺在那看着小女孩哭,看着许多身影在眼前嚎啕着要粮。   天子出奔,给长安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惊慌,此时才开始具象地显现出来。   颜季明终于没忍住,眼中一酸,泪水不停洒落。   自从他赶到太原,见到了太多太多人都在为平定战乱拼尽全力。早早预料到叛乱的薛白、屡屡冲杀在前的王难得、忍辱重负的袁履谦、指挥若定的李光弼……   他们这些人,费尽心力去筹备钱粮、招募士卒、策反敌将,还要拼命厮杀,如何就把一场原本不难控制住的叛乱越剿越大,终于到这个地步。   是他们还不够努力吗?   还是皇位上的圣人太努力了,努力把他们的每一个成果都打翻。   想到这些,颜季明情绪崩溃。而此时,又有马蹄声向他这边而来。   他回头看去,没见到来者披着盔甲,便知是那些盗贼到了。   “停下!停下!”   颜季明怒吼道,他希望这场天下苍生的厄运到此为止、事情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   “吁!”   马蹄声在他身边停下。有人下马,抱起了不远处的小女孩;也有人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男儿大丈夫,与个小丫头在这哭,坐起来吧。”   颜季明抬头看去,愣了一下,喃喃道:“叔父?”   出现在他眼前的人披着霜雪,满脸都是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沉稳、刚毅,正是颜真卿。   “起来,先解了永丰仓之围再谈……他骨头断了,替他接上。”   “嘶。”   颜季明坐在那接骨,疼得咧嘴。   转头看去,发现颜真卿是带了一些人马回来的,正在镇压暴乱,打杀带头的暴徒,安抚百姓的情绪。   渐渐地,永丰仓终于安定下来。   篝火映着颜真卿的背影,依旧是气格雄壮,让人顿时感到有了主心骨。   “叔父。”   颜季明忍不住唤了一声,问道:“潼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真卿回过头,神色黯然,眼神悲痛,久久都没有开口。   颜季明却仿佛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战火、兵戈、血光,以及一具具倒下的尸体。   此时无声胜过了千言万语。   “可我们本可以胜的。”颜季明不甘,道:“你们见到薛白了吗?他活捉了安禄山,也许还能挽回局面,叔父知道他在哪吗?” 第451章 祭婿文稿   李隆基出逃时虽给李琮加了一个西京留守的差事,却十分谨慎地没有下旨令太子监国,两者间有着微妙的差别。故而,李琮安抚了百官之后便不能住在兴庆宫,且战事将近,兴庆宫紧临东城,也十分危险。   不过,掌宫闱锁钥的边令诚徇了私,请李琮夜入大明宫,在宣政殿接见颜真卿。   “颜公!”   李琮没敢坐到御榻上,让人在殿侧摆了两张凳子,待颜真卿入殿,他热情相迎并拉着他坐下相谈,避免了礼数上的尴尬。   颜真卿却不肯落坐,执礼道:“臣蒙陛下信任,托以国事,今二十万大军一日覆没,罪该万死,请殿下斩我以平众怒。”   李琮原以为他是说说而已,几番劝慰之后才发现颜真卿是真愿赴死,好为哥舒翰等一众大将担罪。可他连哥舒翰也不想斩,这些人他拉拢都来不及,遂以国事为由,严词让颜真卿戴罪立功。   接着,他语气迅速回归客气,问到了他最关切之事。   “敢问颜公,叛军多久会攻来?眼下长安可没有兵力,禁军已被陛下带走了。”   “王思礼、李承光等将领如今正收拾残兵,试图稍阻一阻叛军,具体能阻多久……请殿下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李琮听了这两个名字,疑惑道:“那哥舒将军呢?”   颜真卿道:“哥舒翰中风,腿脚瘫痪。依当日情形,恐难撤离战场。”   李琮心想,连一军主帅都被贼兵擒了,对双方士气的影响该有多大啊,由此也可见当日败状之惨。他心态遂转为悲观,监国的兴奋情绪就消退了。   之后闻到了一阵臭味,他仔细一看,发现是颜真卿满身都是血污与鸟屎。   颜真卿这一路而来,竟连落在身上的鸟屎都顾不得擦,一刻都不曾歇过。   感受到李琮的目光,颜真卿道:“臣虽欲战死,王思礼让臣先回长安,以联络薛白勤王。敢问,殿下可知洛阳情形?”   “我还盼着颜公告知我啊。”   隔着叛军,再加上兵败仓皇,潼关军中自然未得到洛阳消息,此事还得派信使从南阳绕道联络。李琮担心薛白不至,请颜真卿写了封亲笔信诉说长安的危急局势,请薛白尽快来援,这已是第三封往洛阳的求援信。   在战乱时节,看到那一手极漂亮工整的颜楷,李琮感到了一种从容笃定的气质,仿佛事情因那一笔一画都重新有了秩序,于是,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颜公当为宰相。”   颜真卿才收起笔,闻言惊讶。   李琮连忙补充道:“危急存亡之秋,颜公万不可推辞啊!”   “殿下恐无任官之权。”   “我遣快马去请陛下的旨意。”   颜真卿道:“殿下若真有保全长安之心,该排除万难,请陛下归来才是。”   李琮才刚刚感到一点自由,巴不得李隆基逃走,并没能领会到颜真卿这句话的意思。   碍于臣节,颜真卿也不便多言,婉拒了李琮的封官,以御史中丞之职襄助守长安。   对此,李琮想不通,皱着眉头思忖不已,等边令诚再过来,竟很快察觉到了他有心事,开口询问。李琮没想到这宦官如此体贴,叹息着将所遇的情形说了。   “奴婢猜,颜公该是误会了殿下的意思。”   “何意?”   “他是误以为殿下是要登基了,故而他说殿下无权任官。”   “登基?”李琮此时的反应是惊讶的。   边令诚道:“他不赞同殿下如今登基,认为最好是带回圣人……以圣人的名义行政。”   他说得委婉,无非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一套。   李琮便问道:“颜公端方正直,竟是这个意思?”   “再正直,若看不清局面就是迂腐了。”边令诚道:“更何况,等到了蜀郡,杨国忠难道就不会挟持圣人了吗?”   李琮没说话,他虽然没有想过要登基这件事,其实潜意识里却认为自己就该登基。颜真卿只是意识到了这点,并揭破了。   “你说,我该如何请颜公助我?”   边令诚应道:“殿下不该想着请颜公相助,而是该用他。”   “有何区别?”   因在李隆基身边待得久了,边令诚对用人之道也略懂一些,应道:“权在殿下,当然是殿下想用就用。”   ***   次日,李琮封锁长安,召集百官于大明宫宣政殿朝议,不顾颜真卿的拒绝,依旧矫诏迁颜真卿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加银青光禄大夫。   圣人不在长安,而颜真卿昨夜才回城,官员们一听,自然知这圣旨是假的。   才有人想要开口质疑,嘴唇嚅了嚅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哪怕到目前为止,朝廷从未承认过圣人逃了。敢质疑,难免要以“动摇军心”之罪被重惩。   颜真卿则是错愕,正要开口,李琮却不让他说话,马上安抚人心。   “颜公已与洛阳取得联络,薛白如今正以安禄山为质、招抚叛军,很快即可扭转颓势,转危为安。颜公国之柱石,可倚为长城……”   被架到这等地步,颜真卿再想拒绝就会把众人才提起的信心磨灭掉,只好默然不语。可待他捧过所谓的圣旨,展开一看,果然没有天子信印。   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可就目前而言,李琮的说词确实减轻了圣人出逃给长安城带来的惶恐。   颜真卿仓促拜相,连裁制官袍的时间都没有,穿的是张垍逃离长安时留下的紫袍,也接手了这个乱摊子。   其后两三日,城中渐渐有了秩序,进入战备。   而叛军的哨骑也开始出现在了长安城郊,从城头经常可以望到他们驻马在远处张望。   李琮每日都很紧张,担心叛军突然兵临城下。他已经习惯了听到坏消息,因此,当又有信使赶来禀报,他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听的。   “叛军占据潼关之后,没有立即西进,似乎遣兵去洛阳了。”   “确定?”   “小人到黄河北岸望阵,亲眼看到有大股叛军东向。”   李琮猜想那是去攻打洛阳了,不可避免地,他那紧绷的心弦顿时放松了许多。为了鼓舞长安人心,他很快召集百官宣布此事。   众人听闻,皆感庆幸。   唯杜有邻心里十分担忧,没忍住说道:“薛白的兵力最多只有万余,叛军十余万众,挟大胜之势攻洛阳,他如何能拦住?”   长安的安危太过重要,此前从未有人提过薛白的兵力,每次都强调“活捉安禄山”给人一种洛阳兵力充沛的错觉。也许在杜有邻心里不把薛白看得比长安城轻,才会在这场合,如此不合时宜地指出来。   “颜公以为呢?”李琮问道。   颜真卿又不能说“贼兵不趁势取长安,肯定是因为没想到圣人会逃跑,一旦得到消息必会杀来”。   他略作沉吟,道:“臣猜测,也许王师在洛阳打了胜仗,叛军受到威胁连忙回师。”   “薛白是颜公的学生、佳婿,必如颜公所言……”   出了大明宫,杜有邻与颜真卿同行。两人也不骑马,徒步往皇城走去。   “颜公如何能认为在此等局面下薛白还能打胜仗?”   杜有邻的语气中带着抱怨之意,像是在亲家面前回护自家子女。   他自认与颜真卿也算是亲家,当年收养薛白,他本就起意过要认薛白为义子,可惜被杜妗搅和了。再加上没有适龄女儿能嫁给薛白,这方面,他对颜真卿也是有些嫉妒的情绪在的。   把当前的崩坏局面细数了一遍,杜有邻激动地挥着手,道:“贼兵十余万众大股东向,我不求立功,唯盼着那孩子能早日平安归来。而颜公与他才是亲族,反倒只在乎他能否牵制叛军?于他安危毫不关心吗?”   “我岂能不关心?”颜真卿叹道:“眼下不是展露忧虑之时啊。”   这个道理杜有邻也明白,方才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宣泄了情绪也就是了。   叹了口气,两人各自去忙。   杜有邻见到杜妗,不情不愿地说了叛军东向洛阳之事;颜真卿则忙到傍晚才还家,推门而入,韦芸正在写家书。   “不慌动。”   见韦芸要起身,颜真卿抬手止住她,道:“我回来拿些物件,夜里还在春明门城楼歇。”   韦芸是个明事理的妻子,对此没有不满,只是提醒道:“马上要年节了,莫忘了犒赏将士们。”   “你不提我还忘了,要过年了啊。不曾想,这场变乱竟拖到了天宝十三载。”   “欸,阿郎等等。”韦芸见颜真卿要走,连忙道:“等我写完这封家书,你让驿马带到扬州给三娘可好?”   “眼下驿力珍贵,前线消息尚不及递,岂可公驿私用?”   颜真卿没有等韦芸,径直出了家。韦芸又追出来,问他可有薛白的消息。   “放心吧,全城都寄望着他。”他本不太会安慰人,借用了李琮的话,道:“倚为长城。”   ***   次日,李琮又招颜真卿议事,说到该去信给诸道官员,提前安抚,以免待他们得到圣人出逃的消息措手不及。   长安的防事有了颜真卿操心之后,李琮的目光就变得长远了起来。此举还考虑到了等圣人至蜀郡,朝廷令出二门的问题,包括往后江淮的粮食如何运送。   虽藏着若有若无的心思,此举毕竟还是以大局为重。颜真卿遂到中书门下去派。   很快,一封封公函写就、封好,分派驿马递出。   “慢着。”   递送扬州府的公函的小吏才出大堂,颜真卿忽喊了一声。   “颜相?”   “我写封家书,请驿骑一并带去吧。”   虽性情板正,颜真卿却不是迂腐之人,思量再三,还是展开笔墨,准备给颜嫣写信。   落笔才寥寥几字,他却又停了下来。   给女儿写信,如何能不提薛白?可如今消息隔阻,又如何给女儿交代。   正思量着,有人从衙署外匆匆赶来,道:“消息回来了!”   这次回来的哨骑背上还带着一支箭矢,带着伤,以虚弱的语气对颜真卿禀报着。   “颜相节哀,薛郎已经……被叛军枭首了。”   这一句话,说的并不仅是薛白,还是留在长安城的许多人守城的希望,众人听了皆不信。   “怎么会?他可是擒了安禄山。”   “小人俘虏了一个落单贼兵,他说叛军中已传遍了。薛郎想利用安禄山炸死安庆绪以及麾下大将,不成,反被田承嗣、阿史那承庆大军围攻,战死了。”   “消息是假的。”颜真卿道:“他不会以安禄山的性命换安庆绪的。”   “小人到潼关前看了,薛郎的首级就挂在城门处示众。”   “欺骗人心的手段罢了。”颜真卿依旧不信。   然而,边令诚已匆匆赶到了,远远便喊道:“颜相,殿下召伱入宫……”   ***   到了大明宫,与李琮当面陈词之时,颜真卿依旧不相信薛白已死于叛军之手。   然而,之后赶回来的哨马,虽未见到潼关前的那个人头,也都说安庆绪当众斩薛白、为父报仇之事,已在叛军中传遍了。   李琮更关心的则是,少了原本最大的助力,该怎么办?他已明白为何李隆基宁可逃了。   “若没有安禄山在手上,长安城一定是守不住的吧?”   颜真卿心情更沉重,需要思虑的问题很多,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答李琮这些暂时还没实际根据的问题。   “殿下稍安,等臣确认此事。”   无论消息真假,诸多事务已不得不开始安排。颜真卿寻了借口退出大明宫,到城楼安排新防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连着忙了两夜几乎不曾合眼,疲倦到撑不住时,他才假寐了一会儿,南阳方面递来消息了。   “如何?”   “南阳太守鲁炅称……洛阳再次为叛军所夺,安庆绪准备称帝了。”   从得知圣人出奔那一刻起,这样的局面颜真卿就料想过,并不意外。然而,这个消息却似在告诉他,薛白确实已经死了。   那信使却不给他侥幸,继续道:“鲁太守还称,薛郎已战死了。”   颜真卿夺过那信,目光看去,鲁炅的消息来源是从洛阳逃出的士卒。   那是真的了。   “颜相?”   颜真卿回过头来,发现将士们已经围了过来,全都在看着他。   杜有邻也在,刚从别处过来,恰听了这消息,一双老眼通红。   “至少,叛军在年节之前,不会进攻长安。”颜真卿收起了沉重的神情,以泰然自若的语气道:“我们还有时间。”   安抚了众人,他才回了中书门下省,走进衙署,那封要写给颜嫣的家书还铺在案上。   颜真卿看着它,不由恍惚,想到薛白厚着脸皮要认他当老师的情形。   “老师。”   “莫再唤了,我不是你的老师。”   不知何时,有吏员进来,问道:“颜相,家书还带吗?”   颜真卿摇了摇头。   他艰难地迈开脚,自顾自地上前,拿起那墨水已经干了的毛笔看了一眼,重新磨墨。   本是想继续写家书的,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颜嫣说此事。   末了,笔尖落下,先是写了四个字,   “祭婿薛白。”   之后,他干脆笔走龙蛇,不再收笔了。   这次写下的却不是楷书,而是行书,甚至根本不管笔墨工整与否,情绪一起,笔锋已如流水一般泻出。   同时也将他满腔的忿郁之情倾泻而出。   “维天宝十二载,岁次癸巳己亥朔廿八日,师……”   写错了一个字之后,颜真卿随手就将它划掉,继续写下去。   他方才写这年号时是有些气闷的,气圣人自改了年号起,便耽于享乐,不再悉心治国。   此事他感触极深,因为就在挖出祥瑞的灵宝地界,他亲眼看到唐军中伏,一声天雷之后伴着巨石滚落,砸死了无数兵士,也砸碎了“天宝”这个年号。   天宝天宝,由灵宝而起,由灵宝而终。然而,苍生何辜?   这便是圣人所谓的“改年为载,功盖尧舜”吗?   由此,颜真卿负气地写下了李琮封给他的一系列官职。   “岳父银青光禄大夫,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颜真卿,祭亡婿常山太守薛白之灵,惟尔挺秀,英隽异才……”   脑海中那些旧事不停翻涌,往日里总被他嫌作不成器的学生,如今才知他的好处。   过去从不曾开口的称赞之言,如今倾洒而出,一直写到薛白与颜嫣的婚事,之后,话锋一转。   “新婚燕尔,琴瑟在御,方期戬福。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   文字写到转折处,颜真卿的情绪是大转折,“福”字饱满如五谷入仓,“逆”字已有了怒气显现,再写到“犯顺”,墨水用尽,笔锋却更烈,仿佛把纸也划裂了一般。   其后,详述了薛白于平叛之中的诸多功绩。   “河北方炽,人心屡摇,履艰危之际,贞节弥坚,率振荡之众,势动中原……”   他写得心情激荡,随心所欲,字迹时疏时密,战况激烈处便写得密不透风,给人以喘不过气的感觉。写错了便一笔抹掉,行文疏阔,像是随着薛白渡过黄河,转进河南。   “开封拒敌,伸威方厉,邙山突围,筹策迈伦,洛阳擒贼,建殊功于大唐,事临垂克,突遘陨丧。”   写到薛白之死,颜真卿停了一下。   本要写的“天子出奔”才写了两笔,他涂掉。心中的郁忿之情因这一压,反而愈发的浓郁了。   他是臣,若骂君王终究是发泄得不痛快。干脆把潼关之败揽在自己身上,以此抒发。   于是最后的几句话如飞瀑流泉、急转直下,由行书渐变为狂草。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最后一个字写罢,颜真卿也像是失了力气一般,手中的笔陡然跌落在地。   他本想再誊写一遍,此时却已悲恸沉重至极。踉跄几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许多官员,但颜真卿没看到,因此忘了在他们面前打起精神来。   ***   到了次日,李琮明显感到人心动荡。   他招颜真卿来,得知颜真卿病了。于是招来了杜有邻,可几番问策,杜有邻却是一句建言都没有。   “杜公这是何意啊?”   “臣非不愿说。”杜有邻悲道:“臣是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这等情形,李琮几乎想要逃出长安了。但他根本没有任何退路,无论如何,他得守到河东郭子仪、李光弼的援兵赶来。   边令诚既背叛了圣人,与李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见此情形,也是头皮发麻。   但他却知道许多内幕之事,毕竟他原本就是追查薛白的。   “殿下,杜有邻并非是不想为殿下出主意,而是确实平庸。想必是薛白一死,杜家二娘无心国事了。”   李琮亦知杜妗有不少的势力,问道:“召杜二娘来见?”   “只怕是招不来。”边令诚道:“恐需殿下亲去问询。”   “好吧。”   李琮并不想倚重宦官,可越是用人之际,越是只有这些宦官可用。   他容貌不好,往日就喜欢微服,并且罩着面。今日出了大明宫,亦是仪驾从简,路上便听到了不少官员都在议论颜真卿的字。   “出了何事?”   “殿下,可知颜公写了篇祭婿文稿。”   “何意?”   边令诚道:“许多人见了,都说是,不同于《兰亭序》,却可比与《兰亭序》。”   李琮讶道:“都何时了,你与我说书法?”   边令诚又道:“奴婢想说的不是书法,而是众人都看重薛白,都认为他……”   “他们认为是薛白助我登上储位的。”李琮把边令诚那含蓄未语的话也说了,道:“他们觉得,没有薛白我什么都不是。”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那张满是伤痕的脸。这种丑陋,与书法的美又是一种强烈的对比,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到了杜家,递了名帖,等了许久,才有人迎出来,却是杜五郎。   杜五郎脸上还带着泪痕,失魂落魄的样子。   李琮不好说是来拜访杜二娘的,只好跟他一道进去,在大堂坐下。   “那年也是这般大雪,我就是在那边廊下见到薛白,他脑袋坏了,什么也记不得,问我是哪年哪月那日……”   杜五郎并无眼力见,开口说的都是薛白,絮絮叨叨。   从天宝五载一直说到天宝九载,却只说朝堂上发生的诸事,不提薛白暗中积蓄的实力。   李琮耐心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听闻,杜府诸多杂事都是杜家小娘子在打理,是吗?”   “嗯。”   杜五郎点了点头,还是懵懂愚蠢的模样。但接着,他却是不经意般地又说了一句。   “阿姐们做这些,心愿就是帮薛白找回身世。”   “身世?”李琮一愣。   “是啊。”杜五郎道:“自从薛白到了杜家,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连名字也是从那天的白雪来的。这些年却还一直受牵连、迫害,阿姐遂起誓要为他找到身世。”   “唉。”李琮叹息一声,“奈何天妒英才。”   “阿姐说,不希望他在九泉之下也没有原本的名字。”   李琮脑中一闪,忽然明白了杜妗的要求是什么。但这要求太过分了,他遂怀疑自己是想岔了。   他摇头驱散这念头,拍了拍杜五郎的肩。   “殿下。”   杜五郎转过头来,眼神悲伤,语气诚恳,缓缓又道:“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   李琮都还没听,就张了张嘴,想要否认。话未出口,却又收住了。   薛白死了,而他需要收服薛党,此时怎能把这股辅佐自己成为储君的势力往外推? 第452章 身份   “我会给薛白一个高贵的身世。”   李琮与杜五郎谈到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承诺。   对此,杜五郎感觉到有些不对,以他的了解,薛白想要的从来不是高贵,可薛白想要的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了,反正人都已经死了。   他遂带着李琮去二进院的书房。   杜妗披麻戴孝,正坐在那整理着籍册,余光见李琮进来了,既不行礼,也不抬头,没有表现对太子的重视与尊重。   以她的身份,其实是没有理由为薛白戴孝的。那从这身装扮可见她已不在意旁人议论她与薛白的关系。   “杜二娘。”李琮近来对谁都很客气,道:“节哀。”   “我当然可以节哀,便当心死了。”杜妗的声音很平静。   李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站在一旁倒像是她的手下,想了想,干脆直说,道:“薛白的身世……”   “比起谈论他的父母是谁。”杜妗打断了李琮的说话,道:“倒不如谈谈他为何要助你成为太子。”   “我知道,他视我为伯父。”   “不,是因为他能做到。”杜妗道,“他不做没把握之事,辅佐你只因他确有这样的实力,远不仅是你看到的长安市井中这点。”   这话并不好听,可李琮听得很认真,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怕她不继续说。   “他既会造纸、刊报,便有能耐以此左右民心舆情,诸王孰贤孰愚,圣人如何想是一回事,报纸如何刊是另一回事。”   “你是说,天下诸州县皆有薛白之报纸?”   “报纸算甚?还有飞钱。我们在偃师时即开始私铸铜币为储备,为商旅、富户、官员甚至军队兑钱币,仅放利一项,年收便比得了一府的租钱。你想,这些钱足够做哪些事?”   李琮不敢想,他目光落在杜妗手里的籍册上,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有看不完的文书。   “还有。”杜妗继续道:“杨国忠怂恿圣人到蜀郡,他却忘了,南诏之乱是谁平定的。”   “薛白在蜀郡也有部下吗?”   不怪李琮总问这样的话,他被禁锢在十王宅太久,对国事的接触太少,许多事确实是不知道。   杜妗没答,而是道:“圣人察觉到了,认为他居心叵测,可其实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   “平冤昭雪。”   李琮一愣,喃喃道:“薛平昭?”   “是,他被发落为官奴时,旁人问他名字,他虽还是个孩子却懂得用平生志向起名。”   杜妗说罢,不再开口。   李琮等了很久,想问她如今薛白既死,所遗之物如何处置。但话显然是不能这么说的,他遂道:“待解了长安之围,我一定平反三庶人案。”   “这是他的愿望,可惜他看不到了。”   杜妗悠悠叹息了一声,却没有表态愿意效忠李琮。   李琮只好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问道:“不知二娘你往后有何打算?”   “我?我能有何打算,只想着若是他能恢复姓名,重回宗祠,我便再无所求,他留下的这一大摊子,交出去罢了。”   李琮听闻薛白留下这些势力有可能交到自己手上,不由激动,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子,假作不知情,问道:“薛平昭?”   他是第二次念到这个名字,这次,杜妗听了却是语气立即淡漠下来。   “殿下既收了边令诚为心腹,何必故作不知?若不愿出手,直言便是。”   “误会了,时隔已久,当年旧事许多已无法辨别真伪……”   杜妗再次打断他的话,道:“我明人不说暗话,薛白正是废太子瑛第三子李倩,殿下若愿让他重返宗祠,成全他的遗志,那他谋划的一切,本就是为了助力殿下,物归其主便是。”   李琮听得“物归其主”四个字,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他是长子,储位、帝位原本就应该属于他。   比起能得到什么,人更在意的是不能失去什么。他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落入了杜妗言语的陷阱。   “若殿下做不到。”杜妗又道:“那便是薛白看错人了……”   “没有看错人。”   李琮语气顿时坚决了起来,展现出了他一直便有的担当。   “我始终相信三个弟弟蒙受了大冤,故而收养二弟的孩子们并视为己出。当年我到宫中领他们,听闻李倩夭折,心中震恸,但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他如今还是死了。”   杜妗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道:“我累了,殿下请回吧。”   她已懒得再应付李琮的试探。   杜五郎遂上前,很恭敬地引李琮出门,还说二姐心情不好失态了,请殿下勿怪。   可李琮现在最需要的并不是恭敬与道歉,他迫切需要的是权力。   ***   “你说,我为三庶人案翻案,如何?”   “殿下有何顾虑?”   “兵危战凶,恐眼下并非好的时机,更害怕激怒了圣人。”   “殿下稍坐。”   延英殿中没有别的宫人,边令城先扶着李琮坐下了,去点亮了烛火。   待光线渐渐明亮,可以看到李琮方才坐到了御榻上。但两人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不合礼制的地方,继而谈起了正事。   边令诚道:“殿下怕激怒了圣人,可若殿下掌控了民间的纸报,又有了钱庄的财力。也许可以请回圣人,当面解释清楚?”   李琮自然听得懂“请回圣人”的含义,道:“你也觉得可以答应?”   “为一个死人正名,而能得到实实在在的支持,殿下自然该答应。”   边令诚彻底背叛了他原有的立场,又道:“至于时机,眼下正有一个时机……”   次日,宣政殿小朝。   颜真卿的状况已经缓了过来,拄着一根拐杖到了殿下,依旧勤于任事。   简单宣布了几道政令之后,李琮勉励着颜真卿,道:“听闻颜相手书了一封《祭婿文稿》,可否给我过目?”   颜真卿惭愧道:“国事危急,殿下何必理会这些小事?”   “有大功于国者,不可使之寒心。”   李琮先是盛赞了薛白的功绩,坚持要亲自祭奠薛白。颜真卿只好让颜季明去把那篇文稿拿来。   等颜季明再回到宣政殿,双手将文稿呈给李琮,不由落下泪来。他无声地抹了抹,站到一旁。   李琮展开,一字一句轻轻念着,声音先是沉郁,之后愈发悲愤,念到后来,竟是声泪俱下。   “呜呼哀哉!尚飨!”   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字,李琮竟是踉跄退后了两步,跌倒在地。   “殿下!”   百官皆大吃一惊,纷纷上前搀扶。李琮却是悲痛至极,无法起身,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满面泪流地看着天空。   “殿下可是担心薛郎一去,贼兵攻破长安?”   “不,我与长安共存亡,何惧之有?”李琮道:“我所悲者……颜公祭婿,而我祭侄……”   “殿下这是何意?”   李琮情难自控,拍着腿,大哭道:“薛白乃我二弟李瑛之子,与我名为君臣,实为叔侄,情如父子啊!”   “什么?”   “殿下这到底在说什么?!”   大部分官员都是惊讶错愕的,却也有小部分人此前就听过一些传闻,如今终于得到确认,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并不简单。   尤其是李琮的四个儿子,俱是不信,上前扶着他,七嘴八舌地质疑。   “阿爷莫非是弄错了?薛白若非孤儿,那也是薛锈之子才对。”   “是啊,阿爷一定是误会了。”   李琮摇了摇头,道:“当年之事,我是亲历者,岂有不知的?”   他拉过李俅的手,柔声问道:“四郎,一直以来伱只有两个兄长,可知为何你是四郎?因为你还有一个三兄,正是薛白。”   “三兄已经夭折了。”李俅道:“从小阿爷就告诉过我。”   李琮不擦泪痕,以讲述的口吻娓娓道来。   “此事我不说,是为了保护他。世人皆知三庶人是被武惠妃冤枉的,可当时没有一个人敢说,只有一个六岁的孩童敢于直言,拿着李瑛的遗书,要去圣人面前控诉武惠妃。”   “武惠妃的心腹见了,当时便打伤了他,混乱之下,负责督办此事的李琎救下了他。我赶到之时,他已幽幽转醒,我说‘随大伯走吧,往后当大伯的儿子’,你们知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请大伯收养我的阿兄阿弟,可是,阿爷不能没有了儿子,我得继阿爷的香火’。我骂他是傻孩子,告诉他活着更重要,他却说‘过继出去就是承认阿爷有罪,可阿爷是冤枉的’,我当场动容,请李琎网开一面。”   “李琎答应我会保护这孩子,找了一具相似的尸体让圣人相信李倩死了,把人送到了薛锈的别宅里。却没想到,那别宅很快也被抄没了。之后的事情,你等就都知道了。这些年来,李倩化名薛白,却从未放弃过为三庶人案平反。”   李琮话音方落,杜有邻已跟着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触动了百官的伤心事,众人想到自从圣人一日杀三子以来,国事日坏,终于导致了如今的局面,纷纷恸哭。   连着李琮的四个儿子,也是抹着泪,后悔没有早些与薛白相认。   李琮让边令诚把那一封《祭婿文稿》展开,让百官能够看到那纸卷上颜真卿悲愤之下写出的字迹,给人一种极强烈的视觉冲击。   “自武氏怂恿圣人杀三子,十六年来,国事日非。”   他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公然指斥乘舆,却也在树立着自己的威望。   “父皇宠信胡逆,终酿成大祸。今我与诸君同守长安,欲重整山河,从何事起?!”   杜有邻被他煽动情绪,拜倒在地,恸声喊道:“请殿下平反三庶人案!”   百官中当即许多人纷纷附和,却也有人对此深感忧虑,如今圣人出奔,太子擅自推翻圣人定的谋逆案,那便与谋逆无区别。大敌当前,内斗再起,平添变数啊。   但这些担忧阻止不了李琮。   “薛白身负大冤,不忘李氏宗社,履艰危之际,身当矢石,尽节用命,奈遭天妒,殒于国难。我有子侄如此,宗室有子孙如此,犹不能还他一个名字吗?!”   语罢,李琮手一抬,高喊道:“拿笔来!”   马上有宦官备好了文房四宝,李琮收拾了哭得散乱的胡子,过去,提起笔便写就一封为薛白恢复宗室身份的诏书。   那封《祭婿文稿》还展示在那里,很快,另一封诏书也被展开。   薛白虽死,却也由此多了一个名字,李倩。   ***   杜宅。   后花园里,杜妗难得清闲下来,坐在廊下赏雪。   杜媗走了过来,也是披麻戴孝的打扮,柔声道:“你达成他的心愿了。”   “没有。”   杜妗摇了摇头,马上否认了这个说法,道:“阿姐太喜欢他了,却不了解他,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当李氏子孙、不是当李隆基的孙子。这些只是手段,为了他的野心,多脏的手段他都愿意用。”   “二娘啊。”   杜媗长叹一声,泪水如珍珠般滚落。自从消息回来,她茶不思、饭不想,已清减了许多。   杜妗则始终很平静,道:“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他的遗愿,不是,这其实是我的计划。”   她一直是个不肯轻易言弃的人,眼神中那野心的光,没有因为薛白之死而熄灭。   “我根本不信他死了,叛军放出的消息,我能信吗?”   说到这里,杜妗的嘴角甚至挂起一丝冷笑,道:“我早知边令诚这个小人到了李琮身边,我本可以杀他,但我故意留着他,就是要他告诉李琮,薛白是皇孙一事乃是圣人怀疑的。这次,我骗了李琮,让他先给薛白一个身世,然后……”   她向长廊的方向看去,喃喃道:“我们等他回来。”   ***   次夜是年节。   大雪纷飞,长安没有等来援军,却终于等来了叛军的先锋兵马。   第一个率军攻到长安的是阿史那从礼,他是故意选择年节这个时间点,想要趁着长安守军因年节而疏于防备之际偷袭。   幸而颜真卿早有防备,紧闭着城门。   但长安守军绝大部分都是新招募的,不仅战力低下,意志也并不坚强,更遑提有任何经验了。大过年的,见到贼兵杀到,慌乱之下,军心动摇。   颜真卿只好亲自到城头上不停激励士气。   “守住了今日,晚上是年节,军中准备了肉食。”   “颜相放心,长安城墙如此高大,城门一关,叛军怎么也攻不下来。”   说话的人披着一身铁甲,十分威风。颜真卿定睛一看,有些讶然,问道:“神鸡童贾昌?”   “正是我。”   颜真卿再次上下打量了贾昌一眼。   读懂了他的疑惑,贾昌苦笑道:“圣人出城那日,我本也想跟去的,奈何我骑术不精,从马上跌下来摔伤了只好留下来。”   “何人任命你为军将?”   “我可不想当将军,这不,长安没有守军,凡是男子都被拉上城头了。我捐了钱财,家中部曲又多,比一般队正都多哩。之前我在西城,颜相未见到我。”   “西城我亦去了。”颜真卿道:“休当我不知,点卯时你使人冒名顶替了。”   “那日伤未养好嘛。”   贾昌嘻嘻笑着,躲过这话题,开始侃侃而谈他麾下的斗鸡小儿平时吃得多、有力气,是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   之后又说,打仗与斗鸡相似,无非讲究一个扬长避短。   颜真卿听了,也没责备贾昌什么,因为他率领的斗鸡小儿确实是长安守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了。其他人,往日盐吃得都少,开弓的力气都没有。   “那是什么?!”忽然有士卒大喊了起来。   颜真卿也有一柄千里镜,抬起来一看,只见到风雪中有骑兵向这边狂奔过来,看旗号,却是潼关败军王思礼、李承光等人的兵马,更远处,阿史那承庆的兵马正在紧追不舍。   那些败兵原本是在渭南休整,想必今日叛军是围点打援,引他们出城来援长安,路上伏击了一场,故意驱他们冲城。   果然,原本围在春明门外的叛军很快从两边包夹过去,不让他们绕城而走,要在城下交战,引城上的守军出城救援。   颜真卿倒是想救,转头看了一圈,一个个将领都低头不语。倒未必是胆怯,而是有自知之明。   如此一来,他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叛军在城下歼灭援军了,这对士气是个巨大的打击。   “颜相,怎么办?”贾昌问道。   这时候他又不说打仗就像斗鸡,要扬长避短了。他已经意识到这边全是短,没有长。   颜真卿不理,一直盯着城外看,见王思礼令旗摇摆,不断向城头示意求援。   他想过这会不会是叛军在使诈,可随着战事进展,一个个唐军死在雪地上,他便明白叛军根本不用使诈。   他恨不得亲自率兵去救援,可眼下这情形不救才是对的,只是他得担着更大的压力。   “叛军战力这么高吗?”   城头上的士卒们已经被战况吓到了,这些都是长安居民,享受着大唐盛世最好的生活,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些厮杀于苦寒之地的悍卒们是怎么杀人的。   如此下去,军心溃败,只怕不等贼兵杀到面前就会有兵士倒戈。   颜真卿终于能体会到高仙芝洛阳之败时的无力感,偏他还远不如高仙芝这个当世名将。   而长安若破,他心里已做好了殉节的准备。   移动着手中的千里镜,忽然,视线里出现了什么东西,颜真卿迅速看向北面,看到风雪之中,又有一队骑兵远远而来了。   ***   “报!”   哨马狂奔而来,赶到阿史那从礼面前,禀道:“唐军援军到了。”   “北面?”   阿史那从礼啐了一口,道:“河东还是朔方的兵马?多少人?”   “不多,两三千人。”   “谁的旗号?”   “还未望到。”   阿史那从礼遂决定尽快围杀了从潼关逃过来的唐军败兵。   “勇士们!”他扬起刀,大喊道:“杀敌!攻破长安,应有尽有!”   这些大燕将领如今尚没有任何治国的主张,激励士气的办法与以前一样,主要还是靠抢掳的快感。   虽然短视,但有用,叛军士气大振。   正杀得过瘾,号角声已在他们北边响起,唐军的援兵已经快杀到了,哨马也终于确认了他们是哪个将领所率领。   “报!探到了,敌军援兵旗号上书一个‘薛’字,官名是常山太守。”   “不可能!”   阿史那从礼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之后大喝道:“薛白已经被我围杀了!”   当时他本已劝安庆绪投降了,但才回到大营,便见崔乾佑的信使赶过来,与阿史那承庆言之凿凿地说一定能战胜哥舒翰的大军,并让他围杀薛白。   而他率军赶到之时,安禄山已经死了。薛白正要退走,他当即命人围杀过去,击杀了断后的唐军,薛白的残部走投无路,唯跃进了黄河。   那是三门峡段的黄河,水流湍急,隆冬也没有冻上。即使是漕运的老水手掉进河里也活不下来,何况是那些披着甲的人,因此薛白必然是死了。   确定薛白死了,安庆绪才会对外宣布,否则只会自降威信。   “不是薛白。”   阿史那从礼很确定,认为或许是唐廷又任命了一个新的常山太守,或许是唐军将领的伎俩。   他亲自策马上前去观阵,看到了那柄常山太守的旗帜旁边,还有解县令元结的旗帜。   因解州出盐,元结在河东很有名气,阿史那从礼深知其狡猾,当即讥笑着自语道:“原来如此。”   一定是元结听说薛白收复洛阳、活捉安禄山,故意扯着他的名号来吓人了。   ***   “擂鼓!”   阿史那从礼不相信薛白来了,城头上有千里镜的颜真卿却已高声下了命令。   “咚!咚!咚!”   鼓声大作,颜真卿已挑选了一队骑兵,翻身上马,要从南面的城门出城,去接应王思礼。   当然,此举是存在着让长安失守的风险的。   ***   入夜。   今夜是年节,到了子时便是天宝十三载了。   在升平坊杜宅之中,还能听到城外的喊杀声。   杜妗两耳不闻窗外事,独自待着时也不再披麻戴孝,如往常一般在屋中看着文书。   忽然,她听到了前院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她愣了愣,想放下手中的文书,之后怕自己失望,遂又作罢。   “二娘!”   曲水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差点撞翻了桌案。   “快去!二娘快去看……”   杜妗心念一动,猜到了什么,连忙往长廊那边奔去。   她虽一直表现得极为笃定,可到了这一刻,心里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生怕自己猜错了。   脚步愈来愈快,拐过厢房时却又停下了。因前院并没有欢喜的声音传来,她犹豫着是否回去。   正要转身,风雪中有人大步赶了过来。   “妗娘。”   杜妗目光看去,原本满是野心与坚定的眼神忽然融化了。   像是烈日照在了冬雪之上。雪花瞬间化成了水,从那美目中不停地流下。   她抬起手,怎么抹都没能抹干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杜妗竟是哽咽,语气偏还带着骄傲,仰着头道:“你知道吗?我送了你一个大礼,以后你就是……”   话音未了,她已被眼前人拥入怀中。   历经大半年的乱世烽火,这一抱犹为不易。 第453章 速去速回   薛白抱杜妗的动作小心翼翼的,这段时日他见到的都是动辄将人砍成两段的暴行,面对眼前洁白细腻带着香气的美人,生怕一用力就碰坏了她。   再回长安,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杜妗却是不顾他满身的血污与臭味,努力将他搂得紧紧的,有许多话想说。   “先吃饭吧。”   比起那些阴谋权争,眼下薛白更想填饱肚子,他觉得自己饿得能吞下一头牛,饥饿是开战以来的常态。   杜宅的两个前院支起了许多个小桌子,摆上了胡饼,腊肉、醋渍萝卜、糖蒜,以及林林总总的小食,供应薛白带回来的诸多亲卫。   怕他们不够吃,杜有邻又让人把后院几只用来下蛋的母鸡也烧了。   院子里顿时热闹不已,一众汉子如饿虎夺食般抓着饼便往嘴里塞,狼吞虎咽。杜五郎也被安排着与他们同桌,才举起筷子,便发现盘里的菜肴已经空了,他把伸出的手收回,挠了挠头,以掩饰尴尬。   “五郎,给。”   有一个大汉遂撕了半块胡饼递了过来,杜五郎接过,道:“多谢将军。”   “五郎莫客气。”   杜五郎听那声音耳熟,转头看去也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再一打量,不由惊讶起来。   “胡来水?你现在这么壮了?”   他认得胡来水,丰味楼刚开张时,他常去开发新菜,胡来水还是他招募来的伙计哩,当时虽已十分勤劳肯干,倒没想到短短几年内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其实胡来水并不仅是变壮了,而是有一股威武的杀伐之气,使得杜五郎方才还以为是哪个将军。   两人出身不同,一个勤一个懒,虽同在薛白身边,职位的差距如今也有所扭转。   “前些年伙食好,这个月饿瘦了些。”胡来水傻笑了一声,随着口音,原本的土味就显现出来。   “那你多吃些。”杜五郎把胡饼递还回去,“我方才吃过了。”   “谢五郎。”   杜五郎抬头看着薛白从后院走出来,傻笑两声,觉得那小子回来了真好,不由感慨道:“我们还以为他死在叛军手里了,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吗?”   “知道。”   “啊?”   杜五郎没想到胡来水还真知道,连忙催他说,胡来水遂把胡饼塞进嘴里咽下了说起来。   “安庆绪本是要降了的,谁知忽然反悔了,派兵来围杀郎君,我们被逼进黄河峡谷,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河水,无路可逃了。我就想到,当年李齐物开凿漕运时,我的乡亲们在山壁上凿了许多夜间休息的洞穴。”   “想起来了,你是平陆县人。”杜五郎道,他对此事有印象,胡来水爷娘就是开漕而死的民夫。   “我们故意遗留了衣甲在河边,伪装成渡河被冲走。等叛军搜索过了以后,夜里我泅到了对岸,找乡亲划船接应。”   “然后呢?”   “到了黄河北岸,郎君原想回洛阳,听闻圣人逃了,叛军大股东进,封锁了往洛阳的道路。遂北上寻找河北援兵,到了解县,与元县令会合,连忙来支援长安。”   说着这些,哪怕胡来水出身卑微,却也不由表露出了他对圣人的不满。   “我等拼死厮杀,擒贼首,堵贼势,平叛在即,圣人无端命潼关守军出战,又弃守长安……嗐!”   这话不是胡来水的说话风格,显然他也是听来的,想必军中报怨很多。   两人唏嘘了几句,胡来水感觉不够饱,往盘子里看去,里面的吃食已经一干二净了。   “我再让人拿些吃的。”杜五郎起身道。   他走到大堂,正听到杜有邻与管家全瑞在说话。   “回阿郎,真是没有了,圣人一逃,城内就什么吃的都买不到了,明日起家里恐是要断粮了。”   长安人多地少,粮食本就是长期需由关外转运。战事一起,粮道自然是断了。   连杜宅尚且无粮了,普通人家的情况可想而知。   ***   天宝十三载,元月初一。   朝阳洒在了恢宏雄伟的大明宫,这是新的一年,李琮也有了新的问题。   “殿下,薛白到了。”   边令诚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安,作为得罪过薛白的人,对于薛白的归来他是有着强烈的警惕的。   连李琮也意识到了不对,他当众宣布薛白是李倩,前提是薛白已死了,他需要得到薛白所遗留的势力,眼下不免有种深受欺骗的感觉,另外,还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可眼下不是翻脸的时候,他以让薛白休养为名,用了一整晚来消化情绪,此时搓了搓脸,已能够显出欢喜之色。   一见薛白入殿,他当即亲自迎上,双手亲热地揽住薛白的双肩,满满关切地道:“好,好,终于回来了!”   “我没能带回安禄山,让殿下失望了。”   “不,你平安,我就很欣慰。”李琮笑道:“还有,你的身世不必再瞒了,我都知晓。”   薛白故意愣在那儿,像是不知如何应对。   李琮转身,向他的四个儿子招手道:“来,与你们的兄弟相见。”   “三郎。”   当先过来的是长子李俨,已有三十余岁,相貌风度颇佳,只是气势不甚强,彬彬有礼地点头唤了一声,站在一旁不语。   次子李伸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打量着薛白,眼神中透着些怀疑之色,之后摇了摇头,向李俅附耳说了一句,声音虽轻,却还是让人听到了。   “我看,与小时候不像。”   李俅是第四子,时年已十九岁,身长玉立,气质温润,像是没听到李伸的耳语,迈步而出,向薛白执了一礼,道:“三兄。”   薛白退了一步,道:“当不得。”   李俻只比李俅小一岁,也许是因为对三庶人案没有印象,性格开朗得多,径直问道:“你真是三兄?阿爷说是,可二兄始终不信。”   “是或不是已不重要了。”薛白道:“只要当年的冤案能平反即可。”   这句话虽没承认,却又像是承认了,且把众人带到了共同的立场上。李俨遂点了点头,他对于能够平反三庶人案最是欣慰。   李伸则心中冷笑,认为薛白很会算计,遂道:“怎能说不重要,阿爷已经宣布了你的身世,伱也该拿出信物来,好让宗室信服。”   薛白并不被他的言语牵着走,道:“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平定叛乱,至于个人荣辱的小事,往后再谈如何?”   他手中有实力,这些事自然是由他说的算。   李琮能看出这活薛白是不打算兑现杜妗为死薛白做出的承诺了,他心情郁闷,却知多言无益,遂叱责了李伸,转头好言与薛白商议长安的防事。   “我策反了叛军之中的不少重要人物,如李史鱼、独孤问俗、严庄,他们之所以愿意弃暗投明,是因他们很清楚,叛军成不了事,为何?没有一个明确的纲领。”   “纲领?”   “叛军没想过要如何治国,起兵以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抢掠,甚至最初还把抢掠到的财宝运到范阳。他们是盗,是贼。正是因为这种特性,安禄山被擒了之后,叛军并未方寸大乱,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带着他们抢掠,由谁作主根本不重要,安禄山死了还有安庆绪,安庆绪死了还有史思明。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性,攻破潼关之后,安庆绪没有马上逼近长安,而是选择东向洛阳,他想要能随时撤回范阳。”   李琮道:“你是说,圣人若是不走,安庆绪还能撤军?”   “潼关之战,叛军虽大胜,但大唐精锐尚存。若圣人守着长安,安庆绪很可能会遣一支兵马试探。逼郭子仪、李光弼回援,他便可从容退守范阳。而我等只需将计就计,等叛军主力回师时大败叛军,三五个月内,便可彻底平叛。”   “唉,圣人既已走了,说这些还有何用?”   薛白道:“想必圣人还未走远。”   李琮一愣,之后挑眉道:“你不会是想把圣人追回来吧?圣人身边有北衙六军禁卫。”   “正是如此,更需带回圣人与禁卫,来守住长安。”   “可叛军马上要杀到了,如何来得及?”   薛白道:“兵法无非是扬长避短,叛军战力强悍,却人心混乱。攻心为上,或缓他们进攻长安。”   ***   洛阳。   这个元月初一,紫微宫显得更加的金碧辉煌了。   一根根崭新的旗帜被树立起来,都上书“燕”字,象征着大燕国终于立国了。   安庆绪一身朝服,高坐于明堂之上,接受了诸人的朝拜,开始大封百官。   这种登上权力之巅的感觉让他飘然欲仙,也平复了他之前被围困时的担忧。   说实话,在击败哥舒翰之前,他是真觉得走投无路,只能投降了。是因为害怕被清算、赐死,他才在崔乾佑等人的劝说下决定背水一战,期待的是能回到范阳。哪怕潼关之战大胜之后,他也不认为能攻下长安,首先他自认为没有安禄山的威望,不能降服诸将。   没想到,诸将并未如何缅怀安禄山,而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推上皇位。   更没想到,李隆基竟是逃了。   安庆绪认为自己运气很好,这是上天眷顾,天命所归。有此想法,他心态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有信心攻破长安,有信心为天下之主。   倘若再给他一些时日,他便要开始意识到大燕国需要一个纲领,比如,为那些在边境艰苦厮杀却没有得到应有回报的士卒制定更公平的赏罚制度。   他隐隐地意识到,那些将军愿意追随他造反,是出于对不公平的怨恨。   当然,这一切得等到攻下长安、收复河北之后再谈。目前安庆绪最在意的其实是郭子仪、李光弼占据了河北,切断了他与范阳的联系。   想必等攻下长安了,他们自然会退兵。   心中正满是雄心壮志之时,有士卒从旁边绕过来,匆匆赶到安庆绪耳边,低声道:“陛下,阿史那从礼连夜从长安送来的消息。”   “什么事不能等晚些再说?”安庆绪并不习惯当皇帝,随口抱怨了一句。   “阿史那将军称,薛白还活着,且率着河北的兵马赶到了长安支援。”   “活着?”安庆绪讶然,愠道:“原先也是他说已杀了薛白。”   此事算不得大事,眼下这局面,薛白不论是死是活也很难有大的改变了,安庆绪忙于登基,只命人将消息压下来,暂不理会。   过了数日,张通儒却提醒了安庆绪一桩小事。   “陛下似乎该留意军中传闻。”   “何意?”   “臣听闻,先锋军中有一个谣言正在士卒间流传。”张通儒停顿了一下,方才开口道:“他们说,陛下……弑父了。”   不易察觉的瞬间,安庆绪眯了眯眼,眼中闪出防备之态。当时,他命阿史那从礼歼灭薛白,原因就是不希望此事传出去。   “荒谬!”安庆绪拍案怒道:“这是薛白放出的谣言,阿史那从礼是个废物,堵不住吗?!”   “问题在于,薛白首级犹挂在潼关城门上,而人却已站在长安城头上,士卒们难免心生疑惑。更有甚者,以为他有死而复生之神通,心生恐惧。”   张通儒没有明说的是,这件事显然引发了先锋军中士卒们对安庆绪的信任危机。   既然当众斩首薛白是假的,那弑杀安禄山是否是真的呢?往日许诺的诸多前景是否又是真的?   “还不把潼关挂着的人头取下来?!”   安庆绪没好气地叱了一声,对此也是无奈,总不能继续坚称长安城里的薛白是假的。   当然,这只是一桩小事,对军心是有影响,可改变不了总体的战力,安庆绪遂下旨,命崔乾佑、田承嗣率主力尽快攻破长安。   这二人刚在洛阳参与了大燕的立国典礼,很快便开始调兵遣将,准备西进长安。   恰在此时,有人向安庆绪告密,说了一个让他大为惊恐的消息。   “崔乾佑想要追究陛下弑父之罪,以不忠不义之名杀陛下,自立为帝……”   “不会的。”   安庆绪一开始并不相信,可随着流言越来越广,他杀安禄山一事渐渐开始瞒不住了。   如此,他难免有些疑心崔乾佑是否真的有自立的想法。   ***   长安,宣阳坊。   自从归来,薛白连着忙碌了许久,今日终于有时间回到家中看看。   宅院已经空了下来,颜嫣、青岚等家眷被送到了扬州。往日常来往的李腾空、李季兰犹在太原。长安城不免显得有些寂寥。   薛白拿了些换洗的衣裳,出了门,转头看到对面杨玉瑶的宅院已经重建好了,遂迈步过去。   他很久不见杨玉瑶,有些想她了。   然而,李隆基出逃那日,杨玉环并没有忘记这个姐姐,也带走了杨玉瑶。入内,只见宅中散落着各种物件,表明了杨玉瑶离开时的匆忙。   薛白正要离开,忽听到有歌声从院子深处飘了过来。他循着歌声走了过去,远远见到一个红衣女子一边弹琴,一边在唱他当年的旧词,却是念奴。   “郎君?”   念奴抬眼间见到有人来,连忙奔了过来,拜倒在薛白面前,泣声道:“郎君终于回来了。”   “起来说话。”   薛白伸手拎起她,只觉手中轻飘飘的,仔细一看,她已是十分消瘦。   “饿吗?”   念奴羞愧地点了点头,愣愣看着薛白,愈显得娇弱。   薛白心想着“念奴娇”三个字,道:“走吧,吃些东西。”   他遂带着她出了虢国夫人府,像是带着她出了教坊。   可教坊中的那许多的乐师、伶人,他如今是管不到的了,不知何时他们才能再次载歌载舞。   到了杜宅,薛白把念奴交给杜妗安顿。之后,回到西厢说话,他沉吟着,道:“哨马回来了,李隆基走得不快,还未到扶风郡。”   “你还是想去追?”   因今日见了念奴,杜妗便有些醋味,悠悠道:“莫不是为了把你的瑶娘找回来?”   薛白摇了摇头,道:“一则,长安需要兵力。北衙六军必须带回来了;二则,不能放李隆基在外,否则令出两门,遗祸无穷。我必须得去,解决了李隆基的问题,才能解决叛军的问题。”   他如今已愈发清晰地看到,安史之乱造成的影响,远不止是安禄山叛乱带来的损失,而是随之引发的一系列深远影响,这其中,李隆基的自私、昏庸所造成的决策失误亦是不容忽视的。   原本的历史上,大唐王朝有过无数个尽快彻底平定安史之乱的机会,偏是因为一笔又一笔的政治账而错过了,终三代天子也没有彻底地解决祸乱,只是与叛军媾和,使藩镇尾大不掉,甚至国都六陷、天子九迁,朝廷的威望一次次跌入谷底。   这些,竟都不是安禄山造成的,而是在皇帝与储君、太上皇与皇帝的勾心斗角中导致的。   那既然除掉安禄山没用,薛白这次便要去解决李隆基。   他很着急,明知长安、洛阳还有很多亟需解决之事,却得把它们排在后面。   杜妗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却还是不无忧虑地道:“留下的兵力,守城尚且不够,你如何能对付得了禁军?”   “无妨,我在蜀郡、汉中皆有布置。”薛白道:“眼下叛军军心略有浮动,有老师与王思礼、李承光等人守城,十天半个月当是无虞,等我回来。”   “你也要小心。”杜妗道:“我耍了李琮一手,他必是不甘心的,宗室之中不相信你的人也有许多,我担心他们要害你。”   “我会防备。”   薛白想了想,道:“让五郎随我走一趟吧。”   说到杜五郎,因其当过金城县尉,而马嵬坡就在金城县内,薛白近来一直有一个疑惑。   他派了哨马去打探李隆基的行踪,发现队伍行过马嵬坡时并未发生兵变。   这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事,可他还是在想,具体的变化是在何处?   禁军士卒们为何不哗变?这次出逃亦是仓促,带的粮食不多,他们肯定是饥饿的。另外,对李隆基、杨国忠的昏庸,那怨气必然也是在的。   几乎同样的情形下,却有两种结果,难道只是情绪恰好没到那一步吗?   薛白思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件事是不同的——李亨不是太子。   假设历史上的马嵬坡兵变是李亨一手策划,那如今李亨没有这么般做,是否有什么其它打算?   这些问题,唯有到了扶风郡才知道。   长安城风雨飘摇,他必须在半个月内快去快回。   ***   “我听说朝堂上对你有所非议,说你是想跟着圣人逃到蜀郡去。”   杜五郎翻身上马,驱马挤到薛白身边,低声说道。   “无妨,此事回来了再收拾。”   “回得来吗?”杜五郎十分担忧,“这次西行我们就只带了五百骑兵,而圣人身边却有近万的北衙禁军。”   “他们都是长安人,之所以随着走,是因为害怕长安城守不住。眼下他们看到长安还在,会想要回来的。”   “我懂了。”杜五郎道:“你是要去说服禁军支持太子,怪不得你要带上我,原来是要用我的口才。却有一个问题,只怕你还未到六军将领面前,就要被圣人斩杀了。”   “带你不是因为你的口才,而是因为你与杨暄相熟,可以替我联络。”   “联络谁?”   “到时便知了。”   薛白一鞭挥在杜五郎的马股上,其胯下马匹便瞬间窜了出去。   杜五郎差点摔下马来,连忙握住鞍环,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的,你今日去了虢国夫人府,定是拿信物去了……”   队伍袭卷而过,很快消失在长安城郊。 第454章 挟天子   扶风郡,陈仓县。   此处是陈仓道的出口。秦汉时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从此经过。   县南便是秦岭北麓,有周时散国之关隘,名为大散关,乃关中与川蜀的咽喉。   李隆基仓皇行到此处,也就算是初步安全了。即便有叛军追来,他只需退入散关,叛军骑兵之利便发挥不出来。   于是,南狩的队伍终于可以稍微休整,暂时在陈仓县城驻扎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吃食。   因逃得太匆忙,自出京以来,饥饿一直就伴随着他们。莫说万余禁军士卒一直没有吃食,便是天子本人也是时常饱一餐饿一餐。   好几次,都是杨国忠亲自派人去乡村市集上“征纳”,才给李隆基带回些干粮、野菜之类的吃食。   由此事就显出了善征税之臣的好处了,哪怕是兵危战凶,他也不忘本职。   但李隆基已经受够了那些硬梆梆的干粮,难得进了城池,立即就命杨国忠献上佳肴。他带着杨玉环坐在陈仓县署大堂内,眼看一盘盘热菜端上,方觉前阵子落掉的面子找回了一些。   “太真,你近来受苦了,今日多吃些。”   杨玉环原是有种丰腴之美的,现已清减了许多,成了一个有些清瘦的美人,完全是另一种风韵,这自然是饿出来的。   危难之时,还是能看出后宫之中最受圣人宠爱者依旧是她,此番同行的虽有江采萍、范女等妃嫔,今日赐宴却只有她在圣人之侧。   菜肴不算多,一只现烤的全羊被分切成小块端上来,再配上胡饼。   难得的是胡饼也是热的,之前路上即使有胡饼,那也是冷硬难咬,李隆基年纪大了咬不动,每次都需要用水泡过才能下咽,今日终于可以用胡饼卷着羊肉嚼用了。   杨玉环饿得狠了,等圣人一开动,亲手捧起一块吃着,她往日嫌羊肉膻,今日却觉那肉味混着谷面入口真是香。   “啊!”   忽然听到旁边的李隆基大叫了一声,还伴随着细碎的“哒”的一声。   “三郎?”   杨玉环转头看去,唯见圣人捂着嘴,脸色痛苦。之后吐出了一颗断牙来。   其实换做寻常人到了李隆基这个岁数,牙差不多要掉光了,而他原先之所以没掉,吃得精细而已。可当这些光环被拿掉,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老人有的一切缺点,断牙、体臭、佝偻、长斑,他不可避免地都开始显现,老态龙钟,狼狈不堪。   杨玉环见了,莫名眼一酸,红了眼眶。也不知是心疼李隆基还是什么。   “圣人!”   宴上的重臣们纷纷一涌而上,关切不已。杨国忠毫不嫌恶,用手指拨开李隆基方才吐出的食物,捡出掉落的龙牙,又找出了一小块羊碎骨。   他大怒,转头向那切羊肉的厨子叱骂道:“你怎么切肉的?!”   那厨子一辈子在陈仓县,从未伺候过天子、朝臣,如何能答得出来?连忙慌张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拖下去,斩了。”   “饶命啊!”   李亨站在一旁,眼看着这一幕,年迈昏庸的圣人、青春美貌的贵妃、作威作福的宰相……心中涌起无尽的忧虑。   ***   “今日因一块碎骨,杨国忠便要斩杀一個无辜百姓。来日到了蜀郡,是否他想要杀我父子,也是想杀便杀了。”   入夜,李亨住在城中驿馆,召来了长子李俶、三子李倓,同时在场的还有他的王妃张汀,以及宦官李辅国。   摆在他们眼前有一个已无法忽视的问题,等队伍转进陈仓道前往蜀郡,便是去往了杨国忠的地盘,须知杨家本就在川蜀,杨国忠早年为新都县尉,平定南诏之乱时还是名义上的主帅,一直坐镇蜀郡。   李亨与李隆基的立场不同。   若长安城破,李隆基在蜀郡能安全,李亨却不安全,只怕不等他讨好李隆基以再次被册封为太子,或已死于杨国忠之手了;而若李琮真的守住了长安,还是得与李隆基谈条件,迎他回长安,李隆基至少也是个太上皇,李亨却只会彻底丧失争夺皇位的资格。   立场摆开,他便看两个儿子的态度。   先开口的是长子李俶,他态度果决,没有任何废话,径直道:“绝不可使圣人入蜀,阿爷若入蜀,必为杨国忠迫害。”   “三郎以为呢?”李亨又看向李倓。   李倓因与高力士、李琮关系颇好,近年来在政堂上颇活跃,如今竟是这父子三人之中声望最高者。   可某些时候,他的立场总显得有些暧昧。比如,那夜他预感到李琮有可能要宫变,出手阻止,将此事告知了李亨。可等到李亨要随李隆基逃出长安时,他却劝阻李亨留在长安助李琮守城,是李亨、李俶苦苦劝说,方才将他劝出长安。   这种在皇位之争中摇摆不定的立场,使得李倓有些两边不讨好。   “阿兄说得不错。”   李倓一开口就支持了李俶对这件事的看法,同时,也给出了一些不同的理由。   “一旦圣人南下,而贼兵烧绝栈道,则散关以北再非大唐所有,百姓失望,民心既离,无以复合,中原之地拱手予贼。”   同样是拒绝南下,但一番话在格局上却高了一筹。   其实这也是李俶的心声,只是今夜是私下商议,他遂用个人荣辱安危提醒了李亨,以为不必要谈论大局,却没想到被比了下去。   既然父子三人都是第一个看法,之后则是商议该如何做了。   李俶先开口道:“阿爷不妨劝圣人就留在扶风郡,观长安战事?”   “观望?你莫非认为李琮还能守住长安?”李亨问道。   “长安无兵、无粮,必守不住。”李俶道:“然李琮得薛白支持,手中有安禄山为质,或能阻挡叛军些许时日。今安西四镇、河西、陇右、朔方边军将士已在赶来。阿爷可借机招兵买马,静观其变,待叛军立足未稳而收复长安。”   道理很简单,想要渔翁得利,首先得在一旁观战。另外,既是“收复”长安,自然是先等李琮兵败,除掉这个储君,再谈平定叛乱了。   相比于叛军攻破长安,李琮能守住城池,反而是对李亨最不利的结果,也是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   “大郎所言有理……”   “不可!”   这次,李倓却是表露了完全相反的意见,道:“阿爷万不可坐壁上观,待贼兵攻破长安,伤的不仅是庆王之性命,乃宗室之威严。阿爷确当尽快收边屯之士,请圣驾东归,与庆王并力守城,使社稷危而复安,方为上策。”   李亨听到了最后一句“与庆王并力”时,脸色不由凝固了一下。   他想要开口反驳,但作为父亲,那样的言论是不方便说的,遂转头看向了李辅国。   李辅国当即会意,连忙上前道:“三郎所言极是,却没考虑到人心险恶。难道忘了?庆王当夜欲宫变逼圣人退位,圣人南狩正因他所逼。一旦助庆王击败叛军,他岂非更要加害圣人以及殿下?”   “闭嘴!”   李倓叱道:“我父子相谈国事,没你这奴婢开口的份,往后休再教我见你干政!”   平日李辅国与李倓关系不错,他平生最在意的人是宫婢小蛾子,她正是得李倓收容才一直平安无恙,彼此间一直多有来往,没想到,一旦牵扯到国事,李倓竟是如此不假颜色。   “奴婢知罪。”李辅国惶恐,退了一步。   李倓其实知道如今这情形,根本离不开这些宦官帮忙,可李辅国既敢开口离间皇家兄弟之情,务必要狠狠叱责,遂又厉声道:“自去我帐中领三十鞭……”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   张汀忽然笑着开口了,打断了李倓的话。   她年岁与李倓差不多大,却是故作老气横秋。自从李亨被降为忠王,她反而得了一个好处,那便是由太子良娣改封为忠王妃了,名正言顺的正妻,有了说李倓几句的资格。   “这奴婢话不中听,却是为了你阿爷好。李琮欲行谋逆,此为事实,他驱走圣人,占据长安,是为叛贼。如今两个叛贼相斗,你却要与一个并力守城,岂非太心软了?”   李倓闻言,那双剑眉不由皱了起来,正要开口反驳。   李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伱是以李氏社稷为重。”   “阿爷……”   “我问你。”李亨问道:“你是更支持李琮继位吗?”   “不敢。”李倓道:“孩儿当初之所以表态支持庆王,乃因局势所迫,又实在不愿朝堂动荡。可庆王既敢逼宫政变,孩儿自是支持阿爷,可是如今逆胡犯阙,四海崩分……”   “殿下莫怪这孩子了。”张汀柔声道:“他总不能是为了给李琮当太子才说这些话。”   李倓脸色一变。   “好了,不说了。”李亨道:“既然你们兄弟都认为不该入蜀,而该收边屯之兵,那便这般做。至于之后是与李琮并力而守,还是收复长安,到时再谈便是。”   “是。”李俶拉了拉李倓。   “奈何圣人昏了头,不听良谋,只听杨国忠之言,他一心要入蜀。”李亨叹道:“这岂是我能左右的啊?”   话题终于是到了他近来一直在思忖的事上。这一点,两个儿子都非常支持他。   “入蜀误国,阿爷唯有扫除逆贼,迎圣人回宫城,方为至孝,万不可因区区温情,而犹豫不决!”   这是要发动政变的意思了,被打压、猜忌了这般多年,李亨终于走到这条路上,手指都微微有些发颤。   可摆在面前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而今我非储君,名不正而言不顺,何以号召边屯之军,扫除逆贼?”   李俶道:“当请圣人下诏,废李琮,复阿爷储君之位。”   “岂可如此?”李倓道,“一旦如此,长安必定不守。”   “长安本就守不住,圣人如今下诏,待消息传回长安,李琮早已败亡。而阿爷有了名义,方可尽快招兵买马,克复二京,削平四海。”   “外敌当前,岂可自乱阵脚?”   “李琮宫变在前,岂可存妇人之仁?!”   吵来吵去,话题竟又绕回了方才纠结之处。但这次,张汀、李辅国却没有开口,只是看向李亨。   此间谁是自己人,谁胳膊肘往外拐,已经是很清晰的事了。   李亨没有责怪李倓的想法,反而勉励了他几句。次日,私下里与李隆基说了对李琮的担忧。   ***   一路上都只顾着逃窜,如今终于停下来,李隆基才顾得上处理诸多事务,关心长安城到底如何了。   他连番派出人去打探,同时也遣使西向,督促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领兵回援。   “朕出城之日,李琮非但无认罪之意,反而敢以粮草马匹要挟于朕,索要监国之权,其心悖逆,以至于斯。若他真守住长安,岂非要逼朕退位?”   “圣人明鉴。”杨国忠应道。   他们这个判断当然是对的,只要李琮守住长安,必然登基称帝,到时天下归心,谁也阻止不了。   李隆基遂沉吟道:“朕若现在罢其储位,你以为如何?”   原本他们都考虑好了,长安那点兵力、粮草,肯定是守不住。暂时不罢免李琮,是为了让他挡着叛军好让他们逃到蜀郡,现在既然安全了,也就不那么用得上李琮了。   这与杨国忠无关,问题在于,一旦罢了李琮,该由谁来当太子?   立储之事,杨国忠当然想要插一手,于是毫不犹豫道:“圣人何不等到了蜀郡再行定夺?”   “朕恐薛白是个变数啊。”   这般一说,杨国忠也担心带到蜀郡的皇帝变成了个太上皇,觉得得给薛白加一点难度,遂道:“庆王有悖圣意,当有所惩治,但……立储之事,恐将等平叛之后再行定夺了。”   一提醒,李隆基也知该防备着李亨,点了点头。   当此战乱危急之际,本是社稷最需要储君之时,有国本方可使人心稳定。偏这君臣二人却是默契地认为该在此时把储位空悬。   “拿笔墨来。”李隆基开口,准备下达他安全之后的第一份诏书。   “圣人,是否再考虑一二?”高力士不得不提醒道:“或许待长安的消息回来?”   以高力士与李琮的关系,大可以留在长安的。随圣驾出逃,倒不是他年逾七旬还怕死,而是一心要服侍李隆基。   也就是仗着圣人知他这份忠心,他才敢开口,可李隆基依旧有些不悦,招手道:“去拿来。”   “遵旨。”   高力士无奈,退出这残破的大堂,只见陈玄礼正执守在门外。   两人相对一眼,同时叹息。   陈玄礼道:“朔方节度使判官杜鸿渐前来迎圣驾了。”   “怎不去禀报?”   陈玄礼走了两步,低声道:“杜鸿渐还未入城,广平王到城外去见了。”   高力士脸色有些凝重,叹道:“若让圣人知晓,恐要有所疑心了。”   “疑不疑的,眼下摆明了杨国忠想让圣人入蜀,忠王想留圣人在扶风,庆王想挟圣人回长安。”   一番话,竟有了一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的意味,两人皆感不安,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高力士遂让人去取了笔墨,伺候着李隆基写字,同时颇为委婉地提醒了方才听到的杜鸿渐一事。   李隆基笔尖一顿,接踵而来的叛乱与异心,终于让他感到心力交瘁。   但他想了想,依旧是继续动笔,写完了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正吹着笔墨细细思量,有消息到了。   “圣人,庆王递来了奏折。”   高力士连忙上前接过,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动作飞快地用目光扫了一眼,递到圣人面前。   一瞥之间,他隐隐看到了“洛阳复失,薛白已死”的字样,心头一惊。   “逆子,如今想起朕来了。”李隆基看过,淡淡说了一句,将信丢在一旁。   这是李琮在最慌乱的情况下写出的信,以无比恳切的姿态请求他回守长安。   李隆基当然不会回去,可却无意识地把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折了起来……薛白若死,这暂时当是不必了,等到了蜀郡再谈。   没过多久,又有消息传到。   “圣人,李齐物赶来了。”   李齐物前两年被调回朝中担当将作监,这次没来得及随队伍逃出长安,本是想那就不逃了,可待了几日之后,听闻薛白身死的消息,连忙出逃,正与李琮派出的信使一前一后抵达。   跪在御前狠狠地哭诉了一番对圣人的担忧之情,待被问及长安之事,李齐物道:“庆王软弱无能,易为奸人所左右。”   “他上奏求援,称只要朕遣兵,即可守住长安,可是真的?”   “陛下万不可信。”李齐物道:“庆王一边遣使请援,次日便当众平反了三庶人案……”   “什么?!”   李隆基顿时大怒,须发皆张。   相比于背地里的各种勾当,这是在明面上否认他这个天子的权威,他决不容忍。   然而,更让他发怒的事情还没说完。   “不仅如此,庆王还称薛白是废太子瑛第三子李倩,已下诏宣告长安百姓。”   一言既出,众人皆讶,反应却各不相同。   高力士首先想道原来薛白真是李倩,庆王才是当年的知情人,若薛白未死,或是宗室之中最能平定叛乱、再造盛世的一个。   杨国忠则是想到了与薛白同起于微末的当年,心说原来是皇孙,难怪能像他那般上进,不过那竖子处心积虑终究还是死在正名之前,而他犹身为宰相,将挟天子入蜀。   李隆基那双原本怒瞪着的双眼则是眯了起来,显得十分警惕,更准确地说是后怕。   他早就意识到薛白的居心叵测,以及渐渐对他产生的威胁了,果然,竟是那么一个满怀仇恨的孽种。   “假的!”   他忽然暴喝了一声,眼前闪过的是三个儿子跪地诉冤的情形,是张九龄在激愤进言,是武惠妃惊恐大喊……前尘往事桩桩件件,他要厉声喝破它们。   “那不是朕的孙子,假的!”   李隆基竟是上前,一脚踹翻了李齐物,旋即回身把方才那诏书摔在李齐物脸上。   “朕要废了李琮,再诏告天下,那废物是被薛白给骗了,薛锈之子薛平昭居心叵测,上欺君王,下蒙百官,该开棺戮尸!”   一封诏书轻飘飘的,砸在李齐物脸上并不痛,但因为它,是夜,小小的陈仓县城里开始风波暗涌。   ***   “圣人已下诏了,废太子。”   一个宦官把圣人的衣物送出衙署浣洗,第一时间递出了这个消息。   很快,正在亲手缝补衣物的张汀得知了此事,放下手里的针线,牵着她的儿子李佋回到了住处。   李亨皱着眉在来回踱步。   张汀却没有马上说话,任由他发着愁,她径直坐下,道:“我想吃馎饦了。”   在战乱中的小县城,这显然是个为难人的事。李亨却是被她支使惯了的,当即招过李辅国,吩咐他去找馎饦。   张汀这才转嗔为喜,勾了勾手,让李亨上前说话。   “殿下可以一展抱负了。”   李亨闻言大喜,拉着张汀的手称了谢,方才快步而出,先去找到李俶。   “计成,速去准备。”   “是。”   吩咐妥当,李亨抬头看天,长舒了一口气,一时间想到了很多。   天宝五载,他先因韦坚案牵连,无奈休妻,又因杜有邻案迫害,无奈休妻,这休掉的是什么?是他作为太子,甚至一个大丈夫的尊严。   如今,终到了把这一切屈辱还回去的时刻。   隐隐有歌声从高墙大院中传了出来,声音很远,但很美。   那是杨玉环在唱歌。   ***   杨国忠不停地抖着脚,听着属下官员的禀报。   “朔方节度使判官杜鸿渐想必很早就是忠王一系,早年在大理司任官,因对付薛白不成,被贬至朔方。这些年得了安思顺的重用,官位升得很快。我看他着急赶来,不似要迎圣人,倒像是要拥立忠王……”   说话的是杨国忠的心腹,御史大夫魏方进,功劳不显,却已是朝中重臣。   “我就知道,到了陈仓,李亨是不想入蜀,准备有所动作了。”杨国忠啐了一口,道:“我得让圣人处置李亨。”   魏方进听了不由着急,暗忖杨国忠凡遇事只会告状是没用的。   “右相,此事圣人当已知晓。”   “那为何不召见我?”   “该是……杜鸿渐不可轻动,万一逼反了他带来的朔方军。”   “那便棘手了。”杨国忠沉吟道:“我当拉拢禁军,早日带圣人南下才是。”   “事宜急,不可缓。”   “我去见陈玄礼。”   杨国忠才起身出门,迎面却与匆匆赶来的杨暄撞了个满怀。   “阿爷。”   “滚开。”   “我有事与阿爷说。”   “回头再说罢。”   杨国忠正要走开,杨暄却是一把拉住了他,附到他耳边道:“阿爷,有危险,我们得救杨家啊。”   “你在胡说什么?”   “李亨已收买了禁军,马上就要来杀阿爷了。”   杨国忠大怒,叱道:“谁与你说的?”   杨暄缩了缩头,眼珠子四下一瞥,却是吐出了一个死人的名字。   “薛白。”   杨国忠惊愣地瞪大了双眼,虽不知薛白如何还活着,确知对方前来必是为了带圣人回长安,他是绝计不允许的。   既然薛白未死,那便由他来弄死。   “竖子竟敢追来?他人在哪?”   “让阿爷去虢国夫人处便知分晓。” 第455章 思长安   傍晚时分,离圣人驻跸的衙署不远处,一间民宅中点起烛火。   杨家姐妹诸人与杨国忠的妻妾正带着子女们挤在堂上,哭哭啼啼。   “别嚎了。”杨玉瑶不耐烦地叱了一声。   她穿着一身襕袍,作男子装扮,因心情不好正来回踱着步。   不久前她听闻了薛白的死讯,对此自是绝不相信的,遂派了明珠去找了杨玉环打听,如今消息还未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听着像是杨玉环在唱,可杨玉瑶却是愕愣了片刻,听出那似乎是念奴的声音。   她不由出了官廨,放眼看去,满街都倒着横七竖八的禁军士卒,因饿得没力气了不少人连盔甲都放在一边。   所幸那歌声还在隐隐飘来,不少人被它打动,站起身,向长街那头看去。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禁军多是长安人,听到这最后一句,竟是有人哭了出来。   杨玉瑶则加快脚步,向一个守在十字长街边的校将问道:“哪里来的歌声?”   “有官员来投陛下,带来的家眷在唱歌。”   “李齐物?”   李齐物是杨玉瑶的邻居,明珠刚才打听到他正在觐见。   “不是,是陈希烈。”   “陈希烈?”   杨玉瑶暗道陈希烈一大把年纪了如何会跟着离开长安?心中那个猜测就愈发确认了。   她加快脚步,往城东赶去,见到陈希烈带着一队马车正在接受禁军的询问,其家眷正从马车上卸下带来的粮食,此举使得他甫一入城就受到了禁军们的欢迎。   “谁在唱歌?”杨玉瑶上前劈头盖脸便问。   她素有“雄狐”之称,这般火急火燎,旁人若不知她是女子,看着倒像是个浪荡游侠要来调戏小娘子。   陈希烈一路而来累得不轻,愣了愣方才应道:“是老夫的孙女。”   “让我见见。”   “念娘,你出来。”   陈希烈转头一说,马车里的歌声停了下来。一个瘦小的少女下来,却长得十分丑陋,皮肤黝黑,脸上长满了红疹。   周围的人们原本听得歌声,都以为歌者会是美貌绝伦,此时出乎意料,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少女才探头,见此情形,当即又把头缩了回去。   杨玉瑶似有些失望,却也心生怜悯,过去安慰了几句。之后,她看到陈希烈带来的物件里竟有一箱果蔬,随手一指,道:“这些搬到我那吧。”   “是。”   一個呆头呆脑的小厮应了,当即捧起那箱子,跟着杨玉瑶走。   民宅中,裴柔还在哭啼不已,杨暄没心没肺地坐在一边,手捧着一个小笼子,逗弄里面的蛐蛐。   “我不想回蜀郡,长安多好啊。”裴柔推了推儿子。   “阿娘啊,你本来就是蜀郡人啊。”杨暄道,“这不是回你娘家吗?有甚不好的。”   坐在一旁的秦国夫人便道:“她哪有娘家?一个妓户出身。”   裴柔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杨暄嫌吵,带着他心爱的蛐蛐避到一旁。再一转头,便见到杨玉瑶身边跟着一个呆头呆脑的人,不是杜五郎又是谁?   他当即就上前去,将杜五郎拉过,道:“你给我过来。”   两人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杨暄便匆匆跑去找了杨国忠。   ***   “你与他说了什么?”   “虢国夫人,这是薛白给你的信。”   杜五郎没有立即回答问题,而是将一封信件递了出来,当即被杨玉瑶一把抢过。   “他人呢?”   “来了。”杜五郎道:“他要请回陛下,带了兵士,还没有入陈仓城。”   “他为何不与我们去蜀郡?”   在杨玉瑶想来,薛白大可与她一起去蜀郡。以他当年平定南诏的经历,在蜀郡亦可得到不小的声望与支援,很快便能位极人臣。相反,圣人虎落平阳,权威必然大跌。   如此一来,他们在蜀郡自是十分快活。   她这种儿女情长的自私想法,就连杜五郎都知道不对,皇帝退入蜀道,损的是关中人心,毁的是天下大局。   眼下与她解释这些是解释不清的,杜五郎遂道:“禁军多是长安人,一旦转道南下,军心肯定会生变。而且薛白还打探到,李亨打算利用禁军不愿南下的心思煽动兵变,杀了杨家,挟圣人到朔方。”   事实上,眼下就连李亨自己都没想过要前往朔方。   杜五郎自然也不知薛白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心虚。好在,杨玉瑶并未就这个消息的来源多问,相信薛白的判断。   危险感顿生,杨玉瑶便问道:“他要我如何做?”   “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亨。之后,召集禁军,带圣人返回长安。”杜五郎道:“薛白已带了两千精锐骑兵候在城外,虢国夫人只需说服了杨国忠答应,举火为号,打开城门,他便可入城保护杨家诸人。”   说话间,杨国忠已大步流星地赶到,不由分说便勒令士卒将杜五郎拿下、要搜索薛白。   但此间多是杨家人,自是不由他胡闹的。杨玉瑶大步上前,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给我老实听着!”杨玉瑶柳眉倒竖,字字句句道:“事关杨家存亡,先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   杨国忠已是位极人臣,今非昔比,往日为李林甫含啖不觉屈辱,如今挨了妇人一巴掌却感到落了颜面。   同时,他也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既然连薛白都知道李亨要兵变,此事当是确凿无疑了,还真是燃眉之急。   “好,我先处置了李亨一事。”杨国忠道。   说着,他摆出宰相的架势,口风一转,又道:“但薛白要把圣人带回长安,此事绝计不行。这样吧,待除了李亨,你请他来,好好谈一谈,我们带他到蜀郡去,如何?”   去蜀郡自然是更符合杨玉瑶的心思,她遂点点头,道:“除了李亨再谈。”   “呜!呜!”   杜五郎被堵着嘴捆在一旁,闻言不由焦急大喊起来。   杨国忠本要杀他,但有杨玉瑶、杨暄要保他,杨国忠遂懒得再理会这个呆子,自匆匆去设法对付李亨。   见此情形,杜五郎神色愈发焦急,心中却是暗道:“好!且让他们起了冲突,薛白才好趁乱行事。”   他来,可没想过只凭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杨国忠带圣人回长安,无非是挑拨两虎相争。   或者说,这两虎本就要争,他在做的则是打草惊蛇,让薛白能够更好地控制局面。   ***   逃出长安以来,李亨自由了许多。   入夜,他裹了一件斗袯,包着脸,出了驿馆。李俶很快迎了上来。带着他绕过长街,进了一间临时被征用的酒铺。   推门而入,一个中年男子回过头来,才见李亨便激动地拜倒行礼。   “朔方节度判官杜鸿渐拜见殿下,久别经年,殿下更憔悴了啊。”   前半句话报了官职,杜鸿渐的口吻是有些骄傲的,当年他无奈被贬,远走朔方,全靠李亨利用东宫的隐藏的实力保护他,他也没有辜负李亨的厚望,短短几年内迅速升迁,有了今时的地位,足可助力李亨。   而到后半句话,则是满满的关切。他与李亨,不仅是君臣,还有着深厚的情谊。   “国事如此,如何不让人憔悴,快起来。”   李亨双手搀起了杜鸿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欣慰道:“黑了、糙了,但也壮实了,成了国之栋梁。”   得此一言,杜鸿渐顿时感动,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他终于可以被李亨倚为柱石了。   两人很快说到正事。   “圣人已下诏废了李琮。”   “若能设法请圣人再复立殿下,则更名正言顺了。”   “圣人心中猜忌,只恐不会答应。”   杜鸿渐会意,压低了些声音,道:“今日臣入城时,广平王已交代过,命臣派遣士卒私下告诉禁军将士们不可南下。”   “好。”李亨大为满意,又道:“务必要留住圣人。”   因为他还不是太子,故而是一定不能让圣人走掉的。收买了禁军之后,必须挟持圣人,使之下诏册封他。   谋划已定,行事只在这两日了。   忽然,有人匆匆赶了过来,却是李倓。   “阿爷,出事了!”   ***   杨国忠见过了杜五郎之后,愈想愈觉得情形急迫。   他原本还打算去拉拢陈玄礼,请对方一起劝圣人南下,此时得了薛白的消息,反而有了别的主意。   “快,我要见圣人!”   赶到衙署,杨国忠也顾不得守在前面的陈玄礼,径直奔向李隆基。   “圣人,大事不好了!”   李隆基刚刚见过陈希烈,正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凳子上揉着额头。   他本以为杨国忠是来说杜鸿渐一事的,此事确实棘手。当然,他对自己的威望有信心,仅凭一个朔方节度判官,在禁军当中翻不出太大的波澜。   但杨国忠开口却是道:“薛白带着两千精骑追来了,要抢圣人回长安!”   “你说什么?他敢?!”   “臣探知,陈希烈所带家眷里就有薛白的人,已暗中联络忠王,使忠王为内应,以兵变挟持圣驾……”   来之前,杨国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他的立场与李亨、薛白都不同,必须把圣人带到蜀郡。   勾心斗角,他未必斗得过李亨、薛白,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圣人吓走。   果然,李隆基倏然站起,龙颜大怒,叱道:“他们敢?!”   “臣请圣人以安危为重,尽快入蜀。”   “立即准备,尽快入散关。”   “遵旨!”   杨国忠大声应了,心中略有些自得。他没有被薛白牵着鼻子走,用自己的方式处置了眼前的危机。   还想利用他与李亨两虎相争,等圣人一入散关,让薛白自去与李亨斗吧。   ***   旨意由校将们告知给一个个禁军士卒,让他们早些入睡,天一亮便启程。   于是,城中的灯火一盏盏被熄灭,士卒们蜷缩在黑暗中,打算度过在关中的最后一夜。   渐渐地,又有动人的歌声飘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这是李白被赐金放还之后思念长安所作,却十分贴合士卒们此时的心境。许多人听得辗转反侧,思念起在长安的亲友来。   几个将领都意识到此夜不宜听这样的歌声,不安地按着刀走了几步。   “谁在唱?”   “该是贵妃吧。”   “不该唱的啊。”   他们叹息着,但也不敢前去阻止,只好默默地听着。   谈论的声音更少,夜更静,唯有那歌声一遍一遍,飘在小县城里。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忽然。   马蹄声击碎陈仓城的寂静,有两骑并辔驶来,身影皆是高大挺拔,手执火把。   他们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不去蜀郡!不去蜀郡!”   “今赴散关,何日再归长安?请陛下暂往河朔、点集豪杰,谋为兴复!”   这声音惊醒了才刚刚入睡的禁军士卒,将领们翻身而起纷纷大喝。   “什么人?!”   “射杀他们。”   “谁敢放箭?广平王、建宁王在此!”   众人目光看去,却见来的真是李俶、李倓兄弟二人。   依他们的原计划,该先暗中串联了禁军再举事。可今夜突然得知了圣驾立即南下的消息时,他们根本还没做好充足的准备。   摆在李亨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老实随圣人南下、垂首听圣人摆布;二是放弃挟制圣人、谋太子名义,只以忠王身份独自西向;他的两个儿子皆是果决之人,当机立断选了第三条路——临时兵变。   此时,面对着禁军的箭矢,两个年轻人凛然不惧,依旧大喊道:“不去蜀郡!”   “我知伱等皆不愿离开关中,随我去劝圣人!”   这等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李隆基。   他本就是和衣而眠的,起身便问道:“出了何事?”   是夜,杨国忠就守在屋外,也是被吓得措手不及,忙道:“圣人,是他们发动了。”   “现在就走,去散关。”   ***   散关。   御驾才到陈仓之时,陈玄礼就已经派了心腹将领来守散关,以确保圣人随时可进入散关。   这将领是郭千里,是禁军中的老人,且心思简单。   是夜,郭千里早早就睡下了,呼噜声大作。直到被亲兵推醒过来。   “将军,醒醒!圣人很快要到了!”   “嗯,嗯?”   郭千里揉着眼坐起来,艰难地睁开眼皮,向窗外看了一会,见天还黑着,奇道:“夜里过来?”   “好像是陈仓出了兵变,已派了一队人先来,将军可要见见。”   郭千里起身披甲,出了城楼,看到月色中有数十骑鱼贯入城。   “陈仓如何了,圣驾此时在哪?”   边说边走着,才走到一半,郭千里忽然警觉起来,大喊道:“拿下他们!”   他分辨出前来的兵马虽是禁军,穿的却是南衙千牛卫的盔甲,并非圣人身边的北衙禁军。   首先跳出来的念头便是,莫非长安被叛军攻下,叛军扮成禁军来劫圣人了。   随着城头上一阵响,箭矢已纷纷指向了来骑。   “郭将军,好久不见了。”   恰此时,却有一骑越众而出。   郭千里凝神一看,先是一讶,接着便是一喜,道:“薛郎?竟是你来了?”   月光下,那身披禁军盔甲,样貌英挺之人,不是薛白却又是谁。   “不错。”薛白展颜显出一个欣喜的笑容,道:“长安已然守住了,殿下让我来迎圣人回宫。”   “哈哈哈哈,太好了!”   郭千里大喜着上前,薛白也翻身下马,两人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   “我前日还在想,这般逃出关中也不是个事……”   伴随着这爽朗的声音,郭千里脸上展露出了灿烂之色,忽然,他眼神一凝。   “不对,方才说陈仓出了兵变,圣人要加快入蜀。”   “没错。”薛白道:“杨国忠不愿圣人回长安,发起了兵变。”   郭千里看着粗莽,却不算傻,已不相信这番话,正要退后,却发现已被薛白的人簇拥在中间了。   “将军,私下谈谈如何?”   “谈什么谈。”郭千里道:“你运气好,恰遇到我这个故人,不然早被万箭射死了。”   薛白摇了摇头,道:“我是运气不好,散关守将恰好是郭将军,你虽与我亲近,其实对圣人却是愚忠。换作旁人,早便知该拥护太子守长安了。”   “薛郎,你莫是要造反不成?”   “带回圣人,守住国都,再造大唐,岂是造反?”   “当我不知吗?庆王兵变,将圣人逼出长安,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杨国忠、李亨才是真的兵变,为一己之利欲挟持圣人,将军难道觉得圣人逃亡在外,胜过守在长安吗?”   郭千里终于是被他说动了,犹豫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道:“要是圣人回去,长安真能守得住?”   “那是自然。”   薛白想了想,无意间说了一句最打动郭千里的话。   “回去吧,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   郭千里一愣,看着眼前的薛白,仿佛回到了天宝六载,他抱着他家的小孙女在坊楼上看灯花。   他其实很明白,一旦圣人逃离关中,天下人心一变,再要平定叛乱,就得要更多的时间、兵力。   于是,他在心里问自己,忍心让孙女长大以后活在一个乱世吗?   “说好了,守得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薛白知道,能说服郭千里,靠的不是两人平日的交情,而是大义。   这次他运气好,站在了大义的一边。   ***   夜风很冷,薛白登上散关的城头,拿着千里镜向北面看去,等待着李隆基、杨国忠。   他的计划很简单,首先,他知道李亨不愿南下,即使在马嵬坡没有兵变,到了陈仓也要有所行动,至少是有这个动机在。   那么,他以此来敲打杨国忠,打草惊蛇,相信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的杨国忠会立即带李隆基慌不择路地南下,落入他布置好的圈套之中。   另外,为了防止过程中出现不可挽回的损失,他命姜亥带了一队骑兵埋伏在陈仓县西南,随时盯着局势的变化。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薛白的心境却并不放松,反而十分忐忑。   叛军也许已兵临长安城下,他迫切需要带回李隆基稳定人心,时间紧迫,经不了太多变故。   内心深处,他偶然间也会想起几道美艳的身影……但眼下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   散关位于秦岭之上,地势远高于关中平原,山川陡峭,如高墙一般竖立,站在城上看关中平原,有种“星垂平野阔”之感。   薛白等了很久,渐感不耐之际,终于看到有火光沿着山道向这边而来。   “郎君,来了。”   薛白招过胡来水上前,低声吩咐道:“到时让郭千里斩杀杨国忠,坚定其心。”   “郎君放心,末将明白了。”   “嗯。”   薛白还没有把安禄山已死,李琮承认了他的身世等等这些事告诉郭千里,等挟持了李隆基之后再谈为好。   今夜若成,数年谋划便算有了初步的成果。若是让李隆基逃入蜀郡、李亨避入河朔,必然要对他进行反扑。   马蹄声越来越近,火光终于到了城下。   “开城门!”   来的是一队龙武军骑兵,进城之后也不下马,径直喊道:“郭千里接旨!”   “臣在!”   “圣驾已至神农镇,命你火速迎驾!”   薛白走下城头,向火光通明的城门处看去,观察着。没看到李隆基、杨国忠,也没看到哪个朝廷重臣。   他低着头,继续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些马匹的背,全是马的汗水,可见来得很急。再一看,来的这些龙武军士卒靴尖上的湿泥是带着血的。   那边,郭千里问道:“出了何事?为何要迎驾?”   “还问,让你速去护驾!去便是!”   薛白正好转到了郭千里面前,隔着这几个龙武军的将士,使了个眼色。   之后,他一挥手,他带来的人便一拥而上,将他们全都押下。   “郭千里,你反了吗?!”   “别给我吆五喝六的,问你便说,出了何事?”   “圣人要连夜南下,结果军中有人哗变,竟然冲撞了圣人的队伍。”   郭千里大急,问道:“圣驾现在何处?!”   “该是正在向散关赶来,请郭将军火速去救,否则恐圣人就要被掳走了啊!”   ***   李隆基、杨国忠自认为看破了一切伎俩,且做好了应对,唯独没想到自己的掌控力这么低。   在事前得到提醒,并且有所准备的情况下,还是让李俶、李倓兄弟二人迅速就拉拢了禁军,哗变一起,连陈玄礼都弹压不住。   当时他们刚刚赶路到神农镇,忽然听到后方的禁军们大喊着口号,便加快脚步冲了过来。   “请圣人暂往河朔,收整兵马,兴复大唐!”   杨国忠当即大惊失色,连忙喊道:“快!带圣人走!”   他原要亲自过去牵李隆基的御马的,然而才一出声,便引起了远处禁军的注意。   “杀了杨国忠!”   “杨国忠误国误民,先杀之以谢天下!”   这种清君侧的言论一出,连李隆基都慌了,无圣旨而杀宰相,李亨可谓是图穷匕现了。   虽然李隆基有过无数次的猜忌,可真当这场面出现,他反而不知所措了。   杨国忠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去捞李隆基的缰绳,飞马便走。   一支利箭向他射来,落在他身后,他人狂奔向南,直冲散关。   “快!李亨反了,快招散关守将前来勤王。”   安排完此事,杨国忠才想到薛白的提醒,后悔早不听薛白之言,放其两千精骑入城对付李亨。   他遂又派人去转告杨玉瑶,让她速去找薛白求助…… 第456章 哗变   骏马奔在山道上,前方的骑士高举着火把照路,杨国忠则跟在后面。   他努力用双腿夹紧了马腹,不时掠过的低垂树枝挂掉了他的幞头,抽打着他的脸,这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逃并不是放弃圣人了,而是先保住性命,并找郭千里救驾。   忽然,一声闷响,前方举火的骑士被一支箭射倒,空马受惊,抬起马蹄向后一踹,把杨国忠的骏马也惊了,杨国忠顿时摔落在地,背部着地,腰椎剧痛。   火把掉在那犹在燃烧,照亮了周围两步见方。杨国忠连忙一个打滚,躲进黑暗中。   很快便有十余骑从山林中斜冲过来,月光下隐隐能看到是禁军装束,显然是投靠了李亨的士卒。   见射落了人,他们中便有人喊道:“张小敬,好箭法。”   “啖狗肠,不是杨国忠。”   “他跌马了,跑不远,就在这附近,找!”   那些禁军士卒们翻身下马,持刀向黑暗中走来,不时劈砍向灌木。   杨国忠害怕一动弹反而弄出声响把对方引过来,吓得汗流浃背也不敢擅动。他好不容易位极人臣,绝不想轻易死在此处,偏是名为张小敬的禁军士卒已越走越近了,到了他藏身的灌木丛附近。   刀已举起,在月光下闪着寒芒。   恰此时,有马蹄声从散关的方向而来,当是郭千里带着兵马前去接应圣人。   “快走。”   禁军士卒们不敢逗留,纷纷撤散。   却有数人来不及逃,干脆躲在黑暗之中看着,其中那张小敬就与杨国忠躲在同一个灌木丛中,随手一搁,那柄刀正好摆在杨国忠的大腿之上。   “吁!”   郭千里的队伍已赶到了,见了地上的尸体,纷纷勒住缰绳,查看情形。   见此情形,杨国忠便开始估量着如果喊上一声,是郭千里救自己快还是张小敬一刀结果了自己更快?   “薛郎,你看这是怎回事?!”那边,郭千里道。   火光照着的官道上,遂有一骑越众而出,杨国忠一看那挺拔身姿便认出了是薛白,心中不由大为惊讶,差点一下坐起,还是压在腿上的刀刃提醒着他不能乱动。   他满脑子都是疑惑,薛白怎会在此?不该是在陈仓城东吗?   这问题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他心中暗骂道:“竖子假意与我联络,实则躲在散关想抄后路,好个烂心肝的狗杀才!”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里的骂声,薛白忽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同时与郭千里道:“逃的是杨国忠的人马,李亨派人追上了,地上没有无头尸体或第二滩血迹,杨国忠要么被活捉了,要么逃进山林了。”   “找!”郭千里喝道。   杨国忠眼见他们要向这边搜来,既感庆幸,又担心落入薛白手中。心情纠结之际,他隐隐听到了有弓弦绞动之声。   他遂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珠往张小敬躲藏的方向看去,张小敬拿起了腰间悬挂的一支弩,对准了薛白。   这一幕顿时让杨国忠心里喝了一声彩,暗道:“好啊!这小卒射杀了薛白,我来说服郭千里保护圣人入蜀,两全齐美。”   然而,张小敬端着弩,盯着薛白盯了好一会儿,像在找机会,也像是在听着薛白与郭千里说话。   等到那些搜过来的士卒近了,忽然把弩的方向一转,“嗖”地一箭射在另一边的树干上。   “什么人?!”   “走!”   张小敬大喊一声,同时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吹哨,他的马匹遂从密林中冲了出来,带着他一路向北窜去。   “追!”   郭千里大怒,亲自追上。很快,这些骑兵的队伍如流水一般向秦岭下倾泻而去。   杨国忠此时才感到胯下凉嗖嗖,一摸,方知刚才竟是吓得失禁了。   他当然很怕死,恨不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远离这种动刀动枪的乱局。可才支起身,感受着腰间的剧痛,他想到往后若是没有了声色犬马、锦衣玉食,再也享受不到高高在上的权力带来的快感,活着还有意思吗?   “不。”   杨国忠无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得往上爬。   利欲熏心也好,自私自利也罢,那些出于无知或嫉妒指责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享受,可他却绝不会让自己再坠回他们那种卑微、清贫的生活里。   他得把圣人带回蜀郡,才能保住一切。   ***   月色下,几個骑士奔过沟壑,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张小敬,你方才怎不射杀了那叛逆?”   他们口中的“叛逆”是薛白,这是圣人不久前明确下旨宣布过的事情,圣旨否认了薛白是李倩一事,反而冠以“冒充皇孙,怂恿叛乱,阴谋僭越”的大罪。   作为最接近圣人的禁军,他们比天下旁人更容易视薛白为罪人。   张小敬却是道:“我方才听到他与郭将军说话了,听他的意思,是要把圣人迎回长安。”   “因为他是叛逆,助庆王夺位,居心叵测!”   “知道了。”   张小敬驱马登上山崖,眺目望了一会,指向一个方向,道:“走,往那边投建宁王。”   “方才不射杀薛白,你下次可别再心软了,那是与杨国忠一样的奸臣,拿了首级也是大功。”   同伴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张小敬终于不耐烦了,道:“我不在乎。”   “我们在乎,不是为了大功,哪个愿意跟着你冒死追来?”   “我不在乎庆王篡不篡位。”张小敬大喝道:“我只知道他们守着长安!”   “别恼嘛,你冷静些。长安肯定是守不住了,忠王才是对的,往西北招募兵马,收复二京。我们这些小卒既能保住命,也能立功劳,不比回去送死强吗?”   “老三,你就不想你失散的家人?”   “我就是想,才得活下去、立功劳。等收复了长安,把名字写在功劳榜上,他们才能找到我。愣头跑回去送死,谁能从那么多无名尸体里分辨出哪个是我?”   张小敬没再说话,驱马走了好一会,唱起了歌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他们与李白一样,都被放逐出长安了。   ***   “诛杨国忠以谢天下!”   离神农镇还有一段距离,薛白勒住了缰绳,听着那被风吹过来的呼喊声,能够感觉到禁军群情激愤。   莫说是他这个被李隆基下诏降罪之人,只怕就连陈玄礼都弹压不住了。   薛白深知此时自己若轻易上前,不等分辩,必要死于乱刀之中。可若不往,李亨势必要挟李隆基往西北,如此一来,再想把边军拉拢到李琮这边来就很难了。   若没有薛白在,郭千里今夜想必是等到最后,看谁挟制了天子就听谁的。   至于此时,他肯定是不敢冒然上前的。万一圣人命他杀了薛白,薛白请他杀了李亨,李亨让他杀了杨国忠……或者士卒们哗变,把他给杀了。   “薛郎,怎么办?”郭千里遂问道。   “得找到杨国忠。”薛白道,“拿杨国忠在手,杀之,以安抚禁军之心。”   他知道李隆基、李亨都想杀他,那唯一的解法就是以杨国忠的头颅来把士卒们的怨气宣泄掉,然后才能以守住长安为由取得禁军支持,否则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懂了!”   郭千里转头向麾下士卒喝问道:“追到了没有?”   “回将军,追丢了。可末将看了,杨国忠就不在逃跑的人当中,那全是披甲的禁军骑士。”   薛白听了,略一沉思,道:“派人往山林里找,他必在其中。”   “这哪能找得到啊,黑漆漆一片。”郭千里嘟囔着,却还是依言而行。   然而,只过了片刻光景,远处的动静已更大了。诛杀杨国忠的呼喝声排山倒海,像是要把整个镇子湮没。   还有禁军骑兵赶到他们队伍前,遥遥大喊,让他们交出杨国忠。   郭千里便骂道:“我也想交,找到了自便交了!”   也许是禁军们意识到杨国忠已逃了,发出了不甘的怒吼之后,喊的要求也有了改变。   “诛杀杨氏!”   郭千里听了,转头看向薛白,道:“怎么办?现在要杀你的姘……义姐们了。”   薛白看似平静,可他胯下的骏马已能够感受到他的焦急,开始用马蹄刨着地。   他回头向黑色的树林里看去,知道杨国忠很可能藏身在其中,偏是找不到,唯有那愤怒的喊声还在弥漫着。   “诛杀杨氏!”   “诛杀杨氏!”   ***   李隆基坐在镇外的一间破庙里,也坐在如潮的喊声中间,更像是坐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之上。   他的眼神全无往日里的神彩飞扬,身姿更不见半点潇洒。正抻长了脖子,以呆滞、苦楚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陈玄礼。   陈玄礼骑在马上,正在努力平息局势,但仅凭他这位龙武军大将军已经完全压不住那些被鼓噪起来的将士们了。   甚至,他反而因为他们的声势感到了害怕,手心里满是汗水,生怕有人一箭射来把他给射杀了。于是,他来不及禀报圣人,独自作了决定。   他已意识到,李亨是在利用诛杀杨国忠的口号,拉拢禁军。那要收服军心,唯有让圣人主动杀杨国忠。   “好了!”陈玄礼朗声喊道:“且听我一言!今天下震荡,社稷不守,皆杨国忠所致,若陛下诛之以谢天下,伱等能否冷静下来?!”   “杀此奸佞,众望所归。待他人头落地,我听凭将军处置便是!”   有将领这般一喊,诸将纷纷叫嚷,将诛杀杨国忠的气氛推高。   事实上,哪怕李隆基顺了他们的意思,天子权威也要跌落,他们得了便宜,还会提出更多的要求。   陈玄礼则已顾不得这些了,连忙回马赶到李隆基面前。   “陛下!”   他双手抱拳,半跪在李隆基面前,道:“群情激愤,请陛下循将士之意,诛杨国忠!”   事已至此,李隆基连着抬了几下手,道:“允吧,允吧。”   如此,反而有了一个问题,陈玄礼四下看了一眼,道:“杨国忠呢?!”   他们此时才留意到杨国忠已经逃了,遂连忙与将士解释,提出派人去追。有将领留意到郭千里的兵马已赶到,遂跑去讨要,却也无结果。   士卒们怨气更大。   还有认为圣人包庇杨国忠的,愈发倒向了忠王李亨。   而当年李隆基逼迫李亨两次休妻的报应也来了,他们想到杨国忠乃因是杨玉环的兄长才得到重用,遂喊道:“还有杨贵妃这个祸水!”   “不错,杨贵妃才是祸乱的根源!”   “祸根尚在……”   李隆基愣了愣,转过头,看向随行的妃子们。   江采萍、范女等人,见他目光看来,吓得退了一步,让出了杨玉环。   杨玉环也是被吓到了,脸色惨白,与李隆基的眼神相对,首先竟是有些惊恐,低声道:“三郎?”   李隆基听到了这一声呼唤里的恳求之意,道:“太真放心,朕定然会护得住你。”   说罢,他转回身向陈玄礼道:“太真是无辜的,当可赦免,你去命郭千里把杨国忠交出来平抚军心。”   陈玄礼匆匆去了,这一去又是许久,等他再回来,却是瞥了杨玉环一眼之后马上低下头。赶到李隆基面前,小声道:“臣请秘奏。”   杨玉环见此一幕已有不好的预感,吓得捧心退后两步,不知所措。   那边,李隆基无奈起身,走了几步,听陈玄礼禀报。   “追杀杨国忠的禁军士卒回来了,称他逃入了暗林,一时半会的只怕找不到,另外,郭千里也是这般禀报。”   “郭千里既来了,能否让朕进入散关?”   “禁军包围着,不肯放行,难。”陈玄礼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他们看到了薛白在郭千里军中。”   “怎么会?”李隆基大为惊讶,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朕离长安时他尚在洛阳,如今一路追到了这里?!”   “臣也不知。”   陈玄礼应了,再次瞥向了杨玉环,发现她那双若含秋水的眼眸也在向这边看来。   他心中浮起了一丝杀意。   “陛下,诸将皆说,红颜祸国,安禄山叛乱皆因贵妃而起。陛下若不诛,难慰军心,今夜之事,恐难罢休。”   陈玄礼有几分惭愧,自知没办好差事,要圣人诛杀最心爱的女人。   他已做好了被狠狠叱骂的心理准备,同时也想着,倘若圣人不肯,自己也只能逼一逼了,如此,才有可能保护住圣人。   然而,有些意外地,只听李隆基干脆利落地问道:“朕若杀了太真,便能安全吗?”   “若平息众怒,臣有把握说服一部分将士听令,带陛下继续入蜀。忠王没有了借口,当不能继续逼迫。”   “他若以武力相挟呢?”   “请陛下信臣。”   “薛白勾结郭千里,不想让朕南下。”   “郭千里忠直,只是一时被利用罢了。若能让臣平息众怒,当面可喝令他归正。”陈玄礼道,“陛下,当务之急,是众怒如潮啊。”   “朕知道了。”   李隆基声音有些冰冷,像过去他杀了他的发妻、宠妃、儿子时一样,没有任何的怜悯与犹豫。   他平日里再多情,心里对个人权力、个人感情、天下大义的排序却是清清楚楚,壁垒分明,没有任何可逾越的可能。   “高将军。”   转身,开口,招过高力士,在这个动作过程中,李隆基脸上的冰冷之色迅速融解,像是雪化了一般。   他的神色开始变暖,也变得无奈、悲伤,眷恋此时才爬上了他的眼角。   “陛下。”高力士上前。   “薛白在郭千里军中,心怀逆谋,不肯交出杨国忠,六军将士不肯罢休。”李隆基颓然闭上了眼,“他们要杀了太真。”   高力士张了张嘴,转头,看向杨玉环。   事已至此,鉴于往日圣人的各种山盟海誓,最好是由贵妃主动提出要殉难,以保护圣人。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在长安准备过上元节,无数的花灯点缀着盛世的辉煌,那时候的圣人就像是人间的神,而这个神,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神了。   两行泪水从杨玉环的眼中划落。   庙中没人知她在想什么,她只是跪倒在地,低声道:“只要能使三郎无恙,臣妾愿死。”   “太真,你何苦至此啊?”李隆基摇着头,悲叹一声。   “臣妾心意已决,只求圣人成全。”   高力士见了,遂亲自去请出了一条白绫。   ***   “吁!”   兵变起后,杨玉瑶赶在御驾被包围之前,带着杜五郎策马逃出了禁军的包围,往陈仓县东郊赶去,寻求薛白救援。   然而,他们才奔出一里地,忽然听到了夜风吹来的呼声。   “请诛杨氏!请诛杨氏!”   杨玉瑶遂勒住马匹,倾耳听了一会儿。   杜五郎催促道:“快走吧!”   “你去,让那没良心的速带兵来救我。”杨玉瑶调转马头,道:“我得去救我的姐妹。”   “啊?你不怕再也见不到薛白吗?”   “我若死了,让他后悔一辈子……刀给我,驾!”   杨玉瑶腿长,控马技艺娴熟,双脚一踢马腹,径直向回奔去。杜五郎倒是想追着再劝一劝,却根本追不上,遂继续去搬救兵。   骏马如流星般驶回了神农镇外面,杨玉瑶心想,杨玉环身为贵妃,有圣人护着,该是无恙。遂先往她两个姐姐所在的方向而去,还未赶到,远远已听到了喊叫声。   月光下有二十余骑正在奔逃。   她驱马过去,果然见那是杨家诸人。   “往林子里走!”   杨玉瑶抢先赶到了一片竹林间,翻身下马,把系马绳割下,绑在一根竹子上,冲着杨家诸人招手,引领他们骑马穿过竹林。   待最后一个杨暄也跑过去了,她便把系马绳的另一端也绑好,做成了绊马索。   此时追兵已经很近了,箭矢射来,落在杨玉瑶马匹后面,好在她马术高超,控制着缰绳穿行于黑夜的竹林之中。   但前方的裴柔却没能控住马匹,撞在竹子上,摔下马背。   “阿娘!”   杨暄连忙下马去扶裴柔,道:“阿娘快起来。”   “疼!”   裴柔惨叫一声,痛得眼泪直流,推了推杨暄,道:“你快走。”   杨暄大哭,尽显草包模样。   “别哭了。”杨玉瑶不由骂道。   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借着夜色脱身,这一哭必然又要引来追兵。   果然,四周顿时亮起火光,哗变的禁军们开始向这边包围过来。   裴柔吓得面如土色,她是杨国忠的发妻,自知绝无生路,又怕一旦落入禁军之手要受尽折磨,拿起一柄匕首便要自尽,偏是手抖得厉害,根本下不去手。   “我儿,给我个痛快,逃吧。”   杨暄闻言,吓得坐在地上。   裴柔只好看向杨玉瑶。   “好。”   杨玉瑶二话不说,上前便是一刀搠进裴柔心口,将她结果了。动作利落,确是“雄狐”。   一刀捅罢,她看向杨暄,问道:“你呢?要痛快还是逃?”   “哇!”   杨暄连滚带爬,也不要马匹,窜进了竹林深处,忽然,却有一箭射来,贯穿了他的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杨玉瑶见状,再看向她两个姐姐,只见一队人马已然赶到,向她们包围了过来。   “三娘快走!”   事已至此,杨玉瑶也走不掉了,径直将手中的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准备自刎,唯想到薛白就在附近,万一能来相救,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划过去。   “来人听着。”她高声道:“杨氏之恶,杨国忠占七成,我占三成,自知该死,今夜认便是了。可我两个阿姐是老实人,她们宅院加起来没有我一半大,放过她们如何?”   火光中,有一个中年官员驱马而出,道:“国家大事,岂容妇人讨价还价?杨氏罪在误国,今逆胡指阙,乘舆震荡,你等犹不知悔改?!”   杨玉瑶不知该怎么悔改才能阻止安禄山叛乱,也不在乎,正准备自刎,已听到了马蹄声赶来。   然而,那马蹄声却是从南面来的。   “来者何人?”   “我奉散关守军郭千里之命来迎陛下,敢问谁在林中?”   “陈仓县令薛景仙,擒杨氏罪人。”   “薛县令是奉了谁的命令?”   来人的声音很年轻,但满是威严,说话间已率人赶到了近处。   薛景仙略一停顿,高声道:“我奉的是广平王之命。”   “广平王有何权力发号施令?”   “别再过来!”薛景仙已感到不对,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姓薛,薛白。”   说话间,为首的骑士策马从黑暗中踏进了火光照亮之地。   “逆贼?”   薛景仙大吃一惊,喝令士卒防备,同时命令手下人去擒杨家姐妹诸人。   见此情形,薛白没有时间去解释谁是逆贼,径直下令冲杀过去救杨玉瑶。   “果然反了。”薛景仙大怒道,“薛白与杨氏合谋……拦住他!” 第457章 劫持   杨玉瑶知道世人对她与薛白之间的关系多有非议,说他攀附裙带,说她养小白脸,更有拿他们的结拜关系打趣的,说他们是“肉姐弟”。   可此时此刻,她深陷危难,唯有薛白在向她赶来。她遂愣愣站在那看着,连架在脖子上的刀都忘了拿下。   直到薛景仙带着官兵撤逃了,薛白终于赶到了她面前,伸手接过她手中那柄刀。   “放下吧,手不酸吗?”他莞尔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杨玉瑶嗔了一句,伸手揽住薛白,把柔软的身躯贴上,感受着许久不曾有的拥抱。   可其实她也没有真的怪薛白来得晚,紧接着又道:“都嚷着要杀杨氏,你跑来救我,让李亨说你勾结杨氏,对你可不利。”   “没关系。”   “你本可以收服方才那陈仓县令,因为我,他可要与你作对了。”   “没关系。”   “我太想你了。”   薛白环顾一看,见周围正有许多人看着,偏杨玉瑶不顾旁人眼光,他只好容着她。   可没过多久,杨玉瑶抬头一看,便见到林子外有了更多的火光,向这边包围了过来,远远地还传来了呼喝。   “逆贼薛白与杨氏勾结,就在竹林里!”   “包围他们……”   杨玉瑶似乎很享受薛白因为她而冒险的感觉,趴在他肩头,又道:“我还害得你被包围了。”   “没关系。”薛白拍了拍她的腰,道:“走。”   这片竹林位于神农镇以东,两人隐约能听到西面禁军犹在大喊“诛杀杨氏,根除祸水”,遂停下了动作。   “他们在逼圣人杀了玉环。”杨玉瑶倾耳听了一会,等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不免大为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薛白不觉得这是坏事。   他想要挟持李隆基,正可利用群情激愤的情形。   薛白遂扶着杨玉瑶上马,吩咐手下的一队骑士护送她,道:“伱往那边突围。”   “你呢?”   “我去救贵妃。”   薛白不给杨玉瑶再说话的机会,用力一拍她乘坐的马匹,一队骑士很快便窜了出去。   很快,竹林外响起了“嘭”的爆炸声,那是他麾下士卒引爆了带来的炸药,趁着禁军混乱之际突围。   顿时有人大喊道:“薛白往东逃了!”   竹林中,还跟着薛白的只剩下十八人,他们穿的都是郭千里麾下的龙武军盔甲,带的是郭千里麾下校尉的令牌。   稍稍整顿之后,他们向李隆基所在处赶了过去。   “诛杀杨氏,根除祸水!”   近万禁军正围在那儿,挥舞着手臂,大部分人其实都看不到李隆基的身影,只能看到前方同袍的后脑勺或是头盔,但这并不阻碍他们宣泄情绪。   薛白遂也跟着呼喊,挤进了人群之中,并没有人查看他的牌符。   禁军的将领们正因混乱而焦头烂额,已完全忽略了防备。薛白遂渐渐挤到了最前方,看到了一间破庙,以及寥寥百余人的守护队伍。   官员们正以韦见素、张垍、李齐物等人为首,诸皇子则以永王为首,纷纷立在破庙前方。   薛白嘴里喊着“诛杀杨氏”,绕着庙墙走动、观察着,绕到了破庙的后院。   过了一会儿,人群欢呼起来。   “赐死!赐死!”   薛白目光落处,能看到庙墙上方的树枝,一段白绫正在被挂上去。   他走了几步,透过后门上的裂缝,隐约见到了杨玉环的身影,她正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月亮,旁边站的则是高力士。   在这所谓“天下震荡,逆贼犯阙”之际,数千的男儿大丈夫没有守在国都,而是站在这里喊着事态危急,等着看一个老宦官吊死一个女子。   他们似盼望着她一上吊,天下就能太平了。   薛白不觉得凄美,更没看到什么动人的爱情。   他觉得窝囊。   以豪迈著称的大唐儿郎,被一个昏庸、自私、懦弱的君王带领着逃窜,全都沾染上了那种窝囊气。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弥漫着一种老死之人要带进棺材的腐臭。   今夜,薛白要达成目的有两個办法,一是当众斩杀杨国忠,争取禁军支持,挟迫李隆基回长安;二是反过来,先挟持李隆基,再命令禁军返回长安。   事起仓促,他立即做出了选择,于是,大步向前迈去。   守在破庙前后门处的守护队伍很单薄,但哗变的禁军士卒们并没有冲过去,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帝王最后的威严,是壁垒分明的阶级观念。   薛白无视这等阻拦,径直冲向了院门,他带来的十八骁勇也跟着冲了上去。   “不许过来!”前方的守卫大喝道。   “敢拦我们?!”   这场冲突被禁军士卒们看作是针对他们的,纷纷怒喝着声援,吓得门边的守卫纷纷后退。   混乱之中,薛白不管不顾走到门前,却发现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他二话不说,拔出刀来就劈。   ***   杨玉环抬头看去,一轮明月朦朦胧胧,将圆未圆。   快到上元节了,不久前她还听宫娥们谈论着等平定了叛乱今年上元节要如何如何,没想到转眼间自己就要死了。   她一直没有安全感,那年七夕在长生殿许愿也是自知和美岁月难以长久,求上苍给她一个好结果,看来祈福终是没用的。   至于圣人宠爱?前一句还是信誓旦旦,下一刻便赐死了她。   也好,人老珠黄之前死去,省得惹人嫌恶。   这般想着,杨玉环踩上了那摇摇晃晃的矮凳,把白绫套在了脖颈上,闭上眼。   正在此时,她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声更激烈,还有人在劈砍着柴门。心里觉得有些悲哀,自己都要死了,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   她足尖一踮,踢倒了脚下的凳子。   裙摆飘落,随风而动,白绫勒紧了她的脖子。   她的身体也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跳平生最后一支舞,却伴随着剧烈的痛苦。   “嘭!”   忽然,有人踹门而入,朗声道:“高将军,得马上带圣人走,否则圣人有性命之忧。”   “你……”   高力士惊呼了一声。   紧接着,杨玉环便感到身躯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当中。   她被人一把抱起,于是那窒息的感觉瞬间褪去,新鲜空气涌入肺腑,给她的身体一种强烈的幸福感。   她的手先是摸到冷冷的腕甲,之后摸到了温热的手背,她遂紧紧握住了它。   转头看去,果然是薛白,她方才已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一抱,其实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于杨玉环而言,却是由死入生,恍如隔世。   薛白很快将她放下,注视了一眼她脖颈上的勒痕,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像是想要触碰,须臾,他转过身,面对着高力士。   “请高将军速带圣人随我走。”   高力士的神情极为复杂,紧紧盯着薛白,道:“你若想活,就不该来。”   “我守河北、复洛阳,何曾背叛大唐社稷?!”   圣旨已下,斥薛白为叛逆,可薛白若不是叛逆,谁是?   这答案高力士很清楚,遂有片刻的工夫答不出话来。   而此时,拥到庙门处的禁军士卒们眼看杨贵妃被救下来,顿时如炸了锅一般。   “诛杨氏!诛杨氏!”   “走。”   薛白果断下令,当先就向破庙里冲去,十八勇士迅速跟上,簇拥着高力士。杨玉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则紧紧攥着薛白的手,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一行人撞进破庙。   李隆基本以为是禁军不再受控,竟敢冲撞圣驾。但回头一看,见来的是薛白,他瞳孔一缩,流露出了一副见到鬼的惊骇之色。   “你!”   “请圣人下旨,长安局势已定,立即返回!”   薛白大步流星,不给旁人反应的时机,径直抢到了李隆基身前,出手,揽住他的胳膊。   此时,庙中除了妃嫔、宫人,还有陈玄礼、袁思艺等人,大门处的韦见素、张垍、李齐物也是纷纷往这边过来。   “咣”地一声,陈玄礼第一次拔出了他的佩刀,叱道:“放开陛下!”   “拟旨!”   薛白气势丝毫不弱,手中的匕首已抵到了李隆基的腰间。   双方这般对峙着,如同立在浪涛之中的两块石头。   ***   “殿下,有士卒看到薛白在郭千里军中。”   “召来。”   李亨正在亲自接见禁军士卒张小敬,详细询问秦岭官道上的情形。   不多时,有人来禀道:“殿下,薛白出现在竹林中,救走了杨氏三姐妹,向东逃了。”   “追!”   “殿下,在东边发现了数百骑兵,接应了杨氏。”   李亨闻言大为警惕,很快接见了陈仓县令薛景仙。   待听了薛景仙述说了在竹林中遇到薛白的情形,他沉吟着道:“你的判断不错,薛白一定是与杨氏勾结,准备合力对付我。”   把一张地图在石头上铺开,他们商讨着如何对付这数百人马。   “殿下放心,仅凭他这一点兵力,改变不了大局……”   正说着话,李俶大步赶入内,以一种震惊的语气道:“阿爷,薛白挟制了圣人?!”   “你说什么?”李亨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真的。”李俶道。   “走,去看看。”   李亨换上一副担忧、愁苦的表情,匆匆赶到了破庙外。   杜鸿渐迎了他,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回事?”   “没留意到他。”杜鸿渐道,“臣原本打算等圣人赐死了贵妃,便请御驾至河朔。没想到他忽然窜了出来。”   “只差最后一步了啊。”   当此动荡之际,请御驾到西北本是救国之良方,却有宵小逆贼又跳出来作乱,自然是让人烦躁。   李亨拨开人群,看向破庙,只见薛白昂然站在当中,左边是李隆基、右边是杨玉环,那英气逼人的身姿落入他眼中,让他觉得十分刺眼。   这个瞬间,他不由想到了过去的许多事,薛白屡次相逼害他失去了太子之位,甚至于看到薛白与杨玉环站在一起,他还想到了薛白与杜妗的苟且。   李亨原本认为自己并不恨薛白,他自诩能够在权争中克制个人情绪。可今夜相见,他发现自己对薛白的恨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薛白,放开我父皇!”李亨上前喝道,“父皇年迈体衰,让我来替他,你挟持我吧!”   薛白并不理会,喊道:“长安局势已定,我奉太子之命,前来迎回御驾,你等阻挠,是要造反吗?!”   “薛白!你与杨国忠勾结,救走杨氏,这便罢了,还敢刺杀陛下,大逆不道!”   今夜,薛白当众救下了杨家姐妹是最大的破绽,李亨紧捉着这一点不放,让他的人不断宣扬,生怕禁军被薛白安抚了。   争取禁军支持的这一场仗,他已大获全胜。   若非忌惮伤到了圣人,只怕已有禁军士卒放箭,要射杀薛白这个与杨国忠勾结的逆贼了。   之后,李亨转念想到他真的怕伤到圣人吗?   眼下圣人对他唯一的用处就是得再次册封他为太子,而薛白支持李琮,若是今夜圣人死在薛白手上,李琮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必然是不保的。   那么,能担起大唐社稷的,便唯有他一人。   一念至此,李亨回过头,深深看了李辅国一眼,李辅国愣了一会儿,会过意来,转身就去安排。   他招过一队禁军士卒,低声道:“陈玄礼将军吩咐,薛白不敢伤圣人,你们扑上去救下圣人,立一大功。”   那几个士卒正是方才见过李亨,随着李亨一道前来的张小敬等人。   张小敬也是艺高人胆大,接到这种命令,竟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他再次持弩在手,挤过旁人,转到了一旁的黑暗处,观察着薛白,缓缓移动过去。他留意到薛白很警觉,身子半侧着躲在圣人身后,若是冒然射出弩箭,很难不伤到圣人。   渐渐地,张小敬走到了离薛白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此时,薛白已发现了他。   “不许过来!”   张小敬不仅不退,陡然加快脚步,苍鹰攫兔般地向前扑去。   薛白果然不敢伤李隆基,用力将他一拉,避入十八勇士的队伍当中。   李亨眼见时机到了,退后几步,又是一个眼神意示,立即有死士一箭射向薛白,“嗖”地箭矢激射而出,将薛白麾下一名勇士射死当场。   见了血,场面顿时大乱,便有勇士挥刀斩向冲上来的张小敬。   同时,陈玄礼已惊喝道:“张小敬,你敢?!”   “不是我!”   张小敬举起弩对准陈玄礼,让他看自己的弩箭尚在。   陈玄礼吓得一个躬身,手中的刀已挥砍过去。   “保护圣人!”   至此,李亨便知事成了,只要杀了薛白,不论圣人是死是活,今夜他都会是最大的赢家。   正此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庙里被抛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向篝火处落去。   “郎君走!”   “是炸药!”   众人大乱,推搡着往后逃去。   “嘭!”   随着这一声巨响,那团篝火瞬间绽放开来,火星四溅。与此同时,“咻”的一声响,有烟花在天空中炸开。   很快,神农镇以东的天空上,也绽起了一颗烟花。   “咻——”   李亨正与众人一样,捂着头躲避着被炸药溅出的火星,背上被打得又疼又烫。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敢抬起头来,眼见了那两朵烟花,他便知是薛白在东边的数百骑兵前来接应了。   “拦住!”   李亨不由分说地命令禁军去东边拦载。   周围很混乱,天色又黑,他来回扫视了两遍,才在遍地披着同样盔甲的禁军之中,发现了圣人那显眼的龙袍。   “救回陛下!”   一时之间,诸皇子、官员、将领们纷纷抢着赶向圣人。然而,忽然又是“嗖”的一箭,正射在圣人背上。   “噗。”   圣人倒了下去。   见此一幕,众人惊骇欲死,拥上去一看,那并不是李隆基,而是一个披着龙袍的宦官。   唯有李亨,原以为大局已定,此时反而大为失落。   “人呢?!”   李亨绝不容薛白拐走圣人,可环顾一看,周围的禁军士卒已乱成了一锅粥,哪还有薛白的身影?   ***   “别动!”   李隆基想要挣扎出来,薛白匕首一压,毫不留情地割破了他肩上的皮肤,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趁着爆炸,他的披风被人摘了下来,有人给他戴上了头盔,押着他冲进了人群,避过篝火照耀之处,匆匆进了不远处的山林。   李隆基想喊,才开口,身后又是“嘭”的一声,之后,便被薛白的人押着迅速穿梭于秦岭黑暗的山林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喊叫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太清了。   “朕跑不动了。”李隆基不愿再跑,径直坐下。   这是一片陡峭的坡,高大的古树遮挡了月光,伸手不见五指。   喘了好一会气,让人惊讶的是,李隆基竟是笑了笑,道:“你这竖子,算是将朕从哗变的乱军中救出来了。”   听他这语气,不像是被挟制,反而像是回到了往日的御宴上。   薛白没有回答,低声吩咐了两句,便有人爬上大树放哨。   “你打算带朕回长安?”李隆基再次问道。   “不错。”薛白终于应道。   “你做错了,你该与李亨合作,斩杀杨氏,如此才可安抚禁军,而你反其道而行,大错特错。”   若说李隆基昏庸,他一眼便看出了今夜的人心算计,且一语中的。   薛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救杨玉瑶、杨玉环,还劫持天子,形同谋逆,连带着李琮作为太子的威望也降低了不少。虽然擒获了皇帝,可情势反而更是倒向了对李亨有利的方向,可谓得不偿失。   此时,薛白的局面并不好,可以说是很糟糕。他没能在第一时间与姜亥的骑兵汇合,躲藏在秦岭之中撑不了太久。天亮后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找到,而李亨已可以放开手脚拉拢禁军。   真到了这一步,李隆基担心薛白破罐破摔。   “不妨。”薛白道:“李亨能用这些借口拉拢的终究是少数人,最多只有数千、一万,而陛下若能回到长安,振奋的是天下人心。”   李隆基没有问叛军是否有可能攻下长安,而是缓缓道:“等回了长安,朕也该退位了,到时诏告天下,由李琮继位。”   “陛下该服老了。”   黑暗中,李隆基脸色冷硬得像是铁一样。   他平生最忌讳之事便是有人要谋他的皇位,可眼下还得与薛白虚与委蛇,保全性命。   “你做这一切,是因为恨朕吗?”   “不是。”薛白道:“因为我不想看大唐社稷一蹶不振。”   李隆基微微叹息,难得以一种惆怅的口吻道:“朕做错了。”   莫说薛白,这也是高力士、杨玉环初次听这个皇帝承认自己的过错。   “三庶人案,朕知道冤枉了李瑛,更不该下诏杀他……至于你,朕一直以来并不知道你还活着。”   此时若是在长安城的宫殿当中,这样一番温情脉脉的话,便可奠定薛白皇孙的身份,赋予他争夺皇位的资格。只可惜这是在荒郊野岭,只有廖廖数人听着。   李隆基很清楚薛白想要什么,以悔恨不已语气继续叹息道:“这些年,朕任人不善,以李林甫、杨国忠、王鉷、杨慎矜之流敛财,奢侈无度,又错信安禄山,终至大乱,朕老了,糊涂了,也该传位给太子。”   林中响起了“簌簌”的鸟儿振翅高飞之声,该是有追兵逼近了。   李隆基略略停了停,考虑着落入李亨手中又会如何,之后继续道:“朕很欣慰,百孙之中有你这般英才,你往后,需辅佐好李琮,再造大唐盛世。”   恰有一缕朝阳透过婆娑的枝叶照了进来,薛白回头看去,隐约见到李隆基眼神里可怕的敌意,与那温情的话语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他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李隆基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但没关系,现在他把他挟持在手中了。   不多时,飞鸟振翅那“簌簌簌簌”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的禁军追到了这里来。   那鸟儿是被什么惊飞的?   高力士忽然吸了吸鼻子,道:“陛下,老奴似乎闻到了烟味。”   “郎君!”   随着这声喊,在树上放哨的人已爬下树干,有些惊慌地道:“山林着火了!”   “沙沙沙沙”的枯叶被踩踏的声音传来,众人转过头,感到有野兽正在成群奔走。   ***   “依我看,薛白劫持了圣人,并不是坏事。”   当李亨把发生之事与张汀说了,张汀却是嘴角微扬,显出些轻松的表情来。   “经他一闹,庆王在禁军之中大失人心,殿下虽无太子之名,已是储位唯一的人选,只须率禁军北上,招募边军,复克两京,再造大唐,谁还能与殿下相争?”   李亨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有些忧虑地道:“唯有一个担心啊。”   “怕薛白把圣人带回长安?”   “是啊。”   张汀眉头微蹙,颔首道:“万一圣人归了长安,诏告天下,却也是麻烦。”   李亨道:“我已命禁军搜山,唯恐夜长梦多。一怕士卒分批上山,再被薛白策反;二怕陈玄礼等人先找到圣人;三则,是担心我那些兄弟,他们也没一个是安份的啊。”   “我倒是有个办法,一了百了。”   “什么?”   张汀招了招手,让李亨附耳到她嘴边,她方才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烧。” 第458章 宝鸡   火势在山林下方,看着很远,实则一旦蔓延过来,以人的脚力是根本逃不掉的。   薛白举着千里镜环顾四看,见东面有三座山峰,如玉笋排空,山体一面全是刀削斧劈般平整的巨岩石,壁立万仞,气势非凡。   他遂向一个熟悉当地的手下问道:“能登上那里吗?”   “郎君,那是陈仓山的主峰,元始天尊峰,能上去。”   “走!”   陈仓山西北侧完全是岩石耸立,火势当烧不到,要登山唯有从它背面绕上去,也是极为陡峭。道路倒是有的,相传春秋之时,秦文公在此狩得一只鸡,飞到山顶化为石鸡,于是立祠祀为“陈宝”。   薛白领着众人急忙赶路,以刀斧劈开路上的荆棘,终于看到了上陈仓山的小道,说是小道,因平时少有人走,道路两边已被草木占据了不少,许多地方甚至已经完全断掉。   “烧过来了!”   火势已经追到了他们身后,热浪滚滚逼来,浓烟弥漫,唯一庆幸的是风被陈仓山像墙壁一样挡住,火龙减缓了袭卷的速度,往山峰两边包裹过来。   “咳咳咳……”   “郎君快走,前面有个灵官池。”   跑了三十余步,前方有个豁口,两峰矗立,夹着陡峭而笔直的山道,上挂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穿过豁口,旁有一破旧木牌,上面刻字勉强能看清是“三峰如削,徙巅者必援铁索而上”。   薛白本担心杨玉环力气弱难攀,让她先上,自己跟在后面。所幸杨玉环久习舞蹈,身手灵活,近来更是轻了许多。   反而是李隆基,年轻时弓马娴熟,如今却是老而力衰,爬到一半便没了体力,脚下一滑,挂在那悠悠晃晃。   “陛下!”   高力士年迈,尚须旁人扶助,在下方只能干着急。   薛白遂回过身,一把搀住李隆基,带着他登上了这段险道。   “好……好。”李隆基喘了两口气,拍了拍薛白的腰,勉励道:“好圣孙。”   烟已经飘了过来,众人来不及歇,继续向上攀行。   到了中午,当火苗开始在下方窜起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池。   这是一处天然矿泉,透澈清凉,池边不远处有個石窑,被人用石木搭盖成了寺庙,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姑姑庵”三个字。   此时庵中并无动静,不知是已荒废了,或是里面的尼姑看到着火逃走了。   倒是在庵门处掉落着一条腰带,闪着玉光,像是官员的蹀躞带,也不知尼姑庵里怎会有这样的物件?   他们顾不得细看,匆匆在灵官池里泡湿了衣物,用湿布裹着口鼻继续避火。   “没路了!”   前方又是一片巨岩,如铜墙铁壁一般。   “有路,那是剑劈石。”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石壁从中开裂,显出一条石缝,宽不过半步,只许一人通过,果然是如剑劈出来的一般。   挤进剑劈石,上方有水滴到了头上,是山上的雪水融化了顺着裂缝往下淌。也是因为水流常年冲刷,剑劈石里面的石头并不锐利,不会割伤他们。   但不知躲在这里会不会被山火蒸熟。   “啊!”   杨玉环忽然尖叫了一声,停下了脚步。薛白撞在她身上,抬头一看,竟见到一条黑色的巨蟒正在石壁上方蠕动,极是骇人。   它该是在夏季于此饮水、冬季在此冬眠,今日被火势惊扰,提前醒了。可惜它很快便滑过山岩不见了,不肯带着他们逃命。   穿过剑劈石,再前方则是阎王砭。   那是处在另一座绝壁上的,形似虎口的一个石洞,因洞口高度有限,人不能从中走过,只能匍匐着爬行,动作像是蛇一样,故而此处又名“蛇过道”。   爬进去之后便发现里面并不平坦,有斜斜的坡度,更骇人之处在于,转过弯之后,可看到它下方的万丈悬崖,一旦爬不动向下滑去,便要葬身于深渊。   杨玉环爬了一会,双臂发酸,偏是洞内太低,连屁股都抬不起来。等到前方坡度愈陡,她手捉到一片湿湿的苔藓,不能借力,身体便开始下掉。   她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不知所措之际,薛白一手捉住她的脚底,将她往前一送,送出了洞。   眼前豁然开朗,杨玉环翻身坐起,拍着胸脯只觉惊魂未定,终于知道此地为何名叫“阎王砭”,又想到自己真是当了一回白蛇。   “啊!”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久久不绝,直到渐不可闻,是有人掉下阎王砭了。   “怎么能掉这么久?我们爬了有这么高吗?”   “秦岭本就比关中平原高很多。”   薛白语气虽平静,眼神却显出些悲凉之色。清点了人数,身边已只剩六人。他拿出纸笔把死者的名字都记下来,以便回去之后抚恤。   幸存下来的诸人却没有就此安全下来,下方的山林已完全被点燃,大火对他们垂涎欲滴,不时向他们吐出一条贪婪的火舌。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再次到了两座巨峰之间。   前方是千仞绝壁,下方是万丈悬崖,唯有一座小桥正在深涧上摇摇晃晃。   桥这一边钉着两桩青冈木,用茶杯粗的龙头铁挑檐系着由藤木制成的小桥。而在对岸的悬崖上,桥头则系在一棵向外长出的大树上,扎根在岩石内部,因土层不够厚,虬盘的根部露在外面,像是一把铁犁挂着岩石。   “有别的路吗?”杨玉环小声问道。   薛白遂看向了那充当向导的手下。   “没有,这是通往元始天尊峰的必经之桥,叫‘黑虎桥’,也叫‘奈何桥’。”   “为何叫‘奈何桥’?”   这问题不用回答,那勇士指了指对面,道:“那边有玉皇洞,穿过洞,山道就好走些,下方也没有草木,想必火烧不到这里。喏,洞口那块石头很像将军吧?名为‘将军石’,像是驻在南天门的大将军……”   说话间,李隆基已率先过了桥。   “王留根,汤老四,你们跟上。”   遂有两人连忙跟上,看护着李隆基。   风吹动藤桥,晃晃悠悠,看着极是吓人。   高力士虽姓高却十分恐高,一路强撑着走到这里,终于感到双腿发软,扶着身后的石壁坐下,道:“只要圣人无恙,老奴只能送到此处。”   “高将军。”薛白扶起他,道:“闭上眼就过得去了。”   这种情形下,激励却是有用的,高力士站起身,深吸了几口气,道:“老夫走在最后一个吧。”   “好。”   薛白遂让杨玉环先走。   李隆基已经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对岸,扶着大树下了桥,爬向了玉皇洞,以他的帝皇身份倒有些玉皇归位的意思。   而跟着他的两人,一人也已下桥,跟了过去;另一人则下了桥之后,拽住了摇晃的藤桥,方便杨玉环过来,嘴里喊道:“汤老四,你跟着圣人。”   “知道。”   因李隆基一句“好圣孙”,以及说要传位给李琮的态度,这一路而来大家确实也是相扶相持。   正在此时,一道身影忽然从玉皇洞中窜出,一把推在了汤老四身上。   “啊!”   偌大的汉子顿时跌下悬崖。   这一下连李隆基都十分惊愕,转头看去,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国忠?”   窜出来这人还真是杨国忠,披头散发的模样。   原来他此前就在那尼姑庵里歇息,看到起了火也在往山上逃,快他们一步。   “陛下!快!”   杨国忠二话不说,手持一柄匕首,立即扑向了还在扶着桥的王留根,匕首狠狠扎下。   “噗。”   王留根虽是猝然遇袭,竟还是反手捉住了杨国忠的手,怒吼着,要把杨国忠摔下悬崖。   他很强壮,一发力,双臂上的肌肉仿佛要把衣袍撑炸。但杨国忠也是身材高大,体格敦实,一手紧紧抱着树根,一手拼命地铰动着手中的匕首。   血不停从王留根的伤口流出,滴向悬崖,这使得他的力气开始流失。   桥的另一头,薛白被杨玉环挡着,想挤过她到前面,偏是桥太窄,她双手死死拽着两边,不肯松开,他挤不过去。   “杨国忠!那边可没有第二条路下山!”   杨国忠面红耳赤,生怕被王留根摔下去,嘶声大喊道:“陛下!”   李隆基刚稳往呼吸,看着这般场面,俯身拾起了一块碎石。   “杨国忠只有一人!”薛白喊道:“登此山峰,只有一条道,陛下还不喝令他住手?!”   这种威胁让李隆基犹豫了片刻。   “圣人,别信他。”杨国忠道,“老尼姑说还有一条路下山,臣带你去蜀郡。”   李隆基的目光遂看向了王留根。   “圣人?”   王留根一介草民,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与圣人对视,惊了一下,道:“杨国忠是奸臣……”   话没说完,李隆基手里的石块重重砸在了他额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   “嘭!”   “圣人?!”   李隆基像是没听到这饱含期许的呼声,于他而言,眼前的只是一个贱民,一个逆贼。芸芸众生在他脚下就像蚂蚁一样,蚂蚁的声音人怎么能听到?   又一块大石举了起来。   王留根瞪大了眼,看着圣人双手高举石块砸了过来,还有些发愣。   虽说是要随着郎君逼宫造反、发动政变,可在他眼里,无非是请老糊涂了的圣人退位为太上皇,何况圣人此前已经答应了……   “嘭!”   “李隆基!”薛白大怒,喝道:“你敢?!”   王留根已没了力气,手一松,坠落深渊。   悬崖间唯留下那怒吼的回声。   “李隆基!李隆基!李隆基……”   李隆基身子晃了晃,扶住岩壁,喝道:“断桥。”   杨国忠迅速俯身过去,开始割那藤桥最薄弱之处。   李隆基原本只管发号施令,眼见薛白已拿下了杨玉环的一只手、快要绕到她前面来过桥,他连忙拿起一块锋利的石头,上前帮忙杨国忠割桥。   “三郎!”   一声娇呼传了过来,转头看去,杨玉环正站在桥上,可怜巴巴地向他求饶。   风吹着,她衣袂飘飘,凌空而立,真合了那霓裳羽衣曲里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此前让她自缢是出于无奈,此时割断绳索,他却是为了不退位在做拼死一搏。那连他都拼死了,又何惜一妇人?   只看了一眼,李隆基已迅速低下头去割那藤索。   “阿兄?”杨玉环喊道:“阿兄你收手吧!”   “收手?我怎么可能收手?!”杨国忠手上动作不停,有些疯癫地笑道:“我爬得这么高了,一松手我就要跌下去,粉身碎骨!”   看他那兴奋的样子,仿佛摔死了薛白,就没有人能阻碍他与圣人继续向上爬。   他们要一直爬,离芸芸众生越远,越高,越高贵。   他们要上天。   藤桥的一边已经断了,摇晃得愈发厉害,杨玉环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搂着薛白,不让他过去,哭求道:“回去……回去吧……求你了……”   这一耽误,薛白显然已到不了对面了,只能往后退。   “走。”   “快!”杨国忠愈发兴奋,喊道:“摔死薛白!”   他全身都在发力,腰背前后晃动着,像是一头在用尽了全力拱树的野猪。   终于,“咔”的一声,桥断了。   “啊!”   杨玉环尖叫着,紧紧捉着桥索,被它带着砸在了崖壁上。   她纤嫩的手掌握不住粗壮的藤蔓,向下滑去。   可当她再次以为必死无疑之际,薛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她已分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救她了,唯感到他的臂膀是那么有力,用力一提就止住了她的下坠之势。   “薛白!”   对岸,李隆基回过身来,以帝王的霸道语气喝道:“放开朕的太真!”   薛白顾不上回应,额头上的汗水滚落,滴在杨玉环的脸上。   “朕重新告诉你一遍,朕没错!”   李隆基收回了天亮前对薛白的许诺,抬手指天,声若惊雷,掷地有声。   “朕开元而有天下,纠典刑、明礼乐、律轨仪,扫除妖风,缔造升平,文治何其盛也!朕之武功,华戎同轨,西蕃竞款玉关,北狄争趋雁塞,四夷膜拜丹墀之下,献歌立仗之前,冠带百蛮,车书万里!这样的圣人……怎么会错?!”   深涧中回响着他声音,像是能传遍天下。   “朕早就看出李瑛心存异端,韦坚案、杜有邻案,朕没有冤枉李亨,你看到了吗?他果然反了!还有伱,你不是朕的孙子,冒充的,你心怀僭越,罪该万死!”   李隆基搓了搓脸,用手掌搓掉了他脸上的疲色,重新振奋起来。   “朕会去蜀郡,励精图治,再造盛世,至于你们,不过是像韦后、太平一样的逆端,扫除了,也就不值一提……”   他一番话说完,薛白还可怜巴巴地挂在断桥上晃来晃去。   而山下的火势已经越来越大,有向这边烧过来的趋势。   “圣人,走吧。”杨国忠低声道,“不论是被熏死,还是落在忠王手里,他都活不了。”   李隆基很快便穿过玉皇洞,还拍了拍那块将军石,像是嘱咐它守好南天门。   ***   风声烈烈,杨玉环的手腕已经被薛白勒得生疼。   她在想,若是到最后还是要被李亨捉住,也许坠崖而死更痛快呢?   但薛白还是将她拉上了坚实的地面。   他的身体也像大地一般坚实可靠。   火苗倏地窜了起来。   烟气开始弥漫。   “郎君,这里只怕还不安全,得继续向上爬。”   “还有什么办法过悬崖吗?”   “没有了,只有这一道桥。”   “桥是怎么建的?”薛白问道。   有个瘦小的勇士当即越众而出,道:“郎君,我有办法。”   这人名叫缑六,乃是偃师缑氏镇人,与唐僧是同乡,却像是孙悟空一般好动,最爱听说书人说《西游记》。   他擅于攀援,想了想,拉起藤桥边上的一根作为护绳的藤绳,众人见他吃力,纷纷上前帮忙。   “我把这根藤绳拆下来,系在腰间荡到对面,再攀上去就行。”   听起来很简单,只有三个步骤,可诸人目光看去,见到他指的却是对面悬崖下方一片突出来的灌木丛,一时皆是无言以对。   缑六又道:“待我过去了把藤绳系上,你们也就能挂在上面滑过来了。”   众人更加沉默。   高力士更是闭上眼,他是绝不会过去的。   渐渐地,火熏黑了对岸的将军石,这块屹立于此的石头从此便成了黑色……   ***   “圣人,这是‘回心石’,由此再向上攀登,就到了东峰最高处的混元顶。到了那里,便能安全躲过大火了。”   “如何去蜀郡?”   “臣昨夜在下面的姑姑庵借宿,问了老尼姑,由混元顶迂回攀到元始天尊峰之后,峰顶有一座铁庙,铁庙中有食物,可暂歇一夜。而元始天尊峰以北有一处惊险之地,名为‘鹞子翻身’,须捉着铁索,攀到西峰药王山。”   “鹞子翻身?朕如何翻得过去啊?”   仅捉着一条铁索,像鹞子一般渡过深崖,李隆基听着便感绝望,终于有些后悔没有先与薛白回长安。   也许到了长安再通过权术脱身更容易些。   “杨卿,有吃的吗?”   “有。”   杨国忠从怀里拿出一块硬梆梆的胡饼,看了眼李隆基的嘴巴,惊讶圣人一夜之间又掉了好几颗牙。   他竟还带了水囊,只是里面已经空了。   “那边有泉水,臣为圣人打些来,圣人可到前方去歇歇。那有块石床,上有石崖遮挡,臣方才就在那躺着……”   “多亏杨卿细心啊,到了蜀郡,朕重重有赏。”   “臣只求圣人平安。”   杨国忠捧着水囊便去打水,这陈仓山上水源丰富,不远处还有一个黑虎池。   他蹲在池边,向山下望去,极远处,能看到渭河流淌在关中平原之中。   此时已是黄昏,四周烈火熊熊,却都在他的脚下。   杨国忠觉得这场面像极了他在朝堂上面临的处境,爬得足够高,也被架在火上烤。那么,唯有爬得更高才能解决问题。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杨国忠像只受惊的羚羊跳了起来,惊呼道:“你怎么过来的?!”   “拿下!”   “滚开!”   杨国忠掷出水囊,转身便逃,奈何山路陡峭,前方陡然变窄,成了沿着绝壁而行的栈道。   脚才踏上栈道,“哗啦啦”地许多沙石掉落,那栈道是以前的帝王祭天时用的,不仅年久失修,还没杨国忠的肩膀宽,他一颗心差点吓掉出来,身子晃了晃,停下了脚步。   “继续逃。”   薛白不紧不慢地追上来,脸上、身上还带着些擦伤,额头上一片淤青。   “你杀了我两个人,若不敢逃,我拿你的脑袋祭奠他们……逃啊!”   话到后来,薛白突然喝骂了一句。   杨国忠吓得差点掉了下去,退后一步,将要走上栈道,犹豫着,却还是收了回来。   他转念一想,终究是跪倒在地,痛哭起来。   “阿白啊,我们是结义的兄弟啊!”   薛白挥了挥手,让两人过去将杨国忠捆了。   “阿白,别这样,你可记得我们一直在南曲饮酒?我多少次给你通风报信,多少次同生共死,多少句真心提醒啊……贵妃,我是你兄弟啊……求你们饶了我吧。”   “别嚎了,李隆基呢?”   “圣人在那边的石床上。”   高力士再次跑过去,却只见石床上散落着胡饼的碎屑,以及一颗牙齿。   他们在附近仔细搜寻了一遍,没看到李隆基,看来是单独走栈道攀上山顶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山下的火光不足以照亮栈道的阴影处,黑暗中走过去十分危险。   好在李隆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势下逃掉,天这么黑,过了栈道也只能停下,万一还没过栈道,恐怕得挂在那等一夜。   杨国忠不肯闭嘴,逮着机会便向薛白求饶,道:“阿白,你听我说,我有用。我与你一起带圣人回长安吧?我是宰相,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是我的手下,我可助你守城。”   “闭嘴。”   “哦,你知道吗?圣人已下旨召封常清率安西军勤王了。”杨国忠抛出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封常清?到哪了?”   “该是快到河西了……”   因山峰下还有大火在烤着,夜里并不冷。薛白拷问了杨国忠许久,之后便在那石床上睡去。   他连日奔波,入睡之后再警惕也不可避免地睡得很沉。   梦中,隐隐感到有人枕着他的手臂,之后,山下传来了鼓声,把他惊醒过来。醒来时手臂还有些发麻,但却没见到人,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天还未亮,该是四更时分。   薛白起身,只见杨玉环正双手抱肩坐在悬崖边发呆,听得动静,回眸看来,月光下泪眼迷离。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在看什么?”   “大唐天下。”   薛白坐过去,看着山火弥漫的情形,喃喃道:“下场雨吧。”   “他们说我是祸水,你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说什么祸水,天子耽于享乐,没有杨玉环,也有李玉环。”薛白道,“我救不了你一世,但只要能救大唐,谁还记得要杀你。”   “你念我名字?”   “又不是什么贵妃了。”   杨玉环一愣,竟觉得有些轻松下来。   忽然。   “喔喔喔——”   一声嘹亮的鸡鸣惊醒了诸人,声音又大又清澈。   薛白有些讶异,对向导问道:“这等陡峭的高山上,还有鸡?”   缑六也是大为惊奇,道:“我听着这也不像野鸡,像是家养的哩,山上还有人养鸡?”   “哪有人在山上养鸡啊,还这么能叫……那也就只有秦文公献在山顶上那只石鸡哩。”   听了这样的言论,众人都觉好笑。   待到天明,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栈道,登上混元顶,再迂回到元始天尊峰,果见到那只石鸡还屹立在山顶,历经千年犹昂然眺望着关中。   可是却没见到李隆基。   “看!那是什么?”   诸人过去一看,见前方的铁庙墙上写着一列龙飞凤舞的血字。   “陈仓宝地,山鸟神鸡;石鸡啼鸣,祥瑞之兆;助朕化劫,天佑大唐。” 第459章 余烬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终于渐渐熄灭了。   疲惫的禁军们撤出秦岭,驻扎于陈仓城外休整,感受着山林中传来的热浪。   城中县牢已关满了人,多是以谋逆之名被拿下的。   “冤枉啊!李亨排除异己……”   偶尔传来类似这般的呼喊,很快,喊冤的官员便被乱棒打杀,尸体被拖出去,给旁人腾出了地方。   之后又有官员自称是与杨党虚与委蛇,颂赞忠王才是社稷栋梁,得以被安全地请走。   而在牢房深处,最黑暗之处,有一条大汉始终盘腿而坐,沉默不语。   入夜,牢门外隐约传来了争吵声。   “你们不能进去。”   “这是陈仓令薛景仙的批条,让开……”   “那你为何以弓弩对着陈玄礼?”   “我姓李,行六,旁人都称我为‘六郎’。”   “大胆,荣王当面,你还不行礼!”   “带走!”   李琬再问道:“是谁命你出手呢?”   他妙巧地避开了救出圣人之后去哪里的问题。   张小敬一愣,道:“我不知甚六郎,我要见忠王。”   “带走!”来人呼喝一声,要典狱开锁。   张小敬这才意识到,这位李六郎往上数,除了忠王,其余兄弟不是谋逆就是已死了。   一队人突然闯了进来,大步迈过幽暗的走道,直向最深处。   “不是。”   “张小敬?!”   “我没有,我只是给将军看,证明我弩上的箭还在。”张小敬道:“那支箭是别人放的。”   “你是不肯与我说实话啊。”李琬不信,微叹了一口气,道:“我行六,你可知我的五个兄长分别是谁?”   两人大步过去,拿了条披风兜着张小敬,摁着他的脑袋便押着他走,一直到了城楼之上。   “下去。”   他把兄长们数了一遍又问同样的问题,似乎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了很大的不同,可张小敬的回答却还是一样。   张小敬将要被重新带下去之际,终于道:“我若说实话,荣王会秉公而判吗?若错怪了忠王,如何?”   “六郎,此人危险,圣人被劫持时都敢放箭……”   张小敬反问道:“小人斗胆,敢问若忠王有不轨之心,荣王欲如何行事?”   “没人指使。”   “知道我是谁吗?”   “不。”张小敬忽然反应过来,惊疑道:“荣王这是要陷害忠王不成?”   这问题,李琬想了想才给出了回答,正色道:“我当救出圣人,扫除奸佞,劝圣人整顿边军,收复两京,再造盛世。”   “若能打消疑虑,我自然是拥护二兄至河朔整军,收复两京,兴复大唐!”李琬久在十王宅,势力弱小,眼见张小敬是个人才,起了笼络之心,直直盯着他问道:“可若是李亨果真有不轨,你又如何?”   “小人只是个无名小卒,不知道这些。”   李琬娓娓道:“我长兄李琮,也就是当今太子,意图宫变,将圣人逼出了长安;二兄李瑛,乃废太子,因三庶人案而死;三兄李亨,亦曾是太子,主动退为忠王;四兄李琰,因朝见时鞋底藏有符咒,被囚禁宫中,忧惧而死;五兄李瑶,则是三庶人案中一同被处死的鄂王。”   “叮”的一声响,刀劈在了锁链上,闪出火星,吓得典狱连忙开门。   他不再问,招过下属,吩咐道:“他既不开口,只当是李亨指使,带下去吧。”   “是李亨?”   “我再问伱。”李琬道:“是何人命令你冒然出手去救圣人?”   张小敬犹豫了一下,道:“没旁人,是我立功心切,想救圣人。”   “不知。”   待周围再无旁人了,李琬问道:“我问你,薛白劫持圣人时,那一箭是你放的吗?”   “不行,这是死囚,他放箭差点……”   城楼之中,许多官员正来回忙碌着,一名华袍中年男子正站在箭窗前远眺着秦岭。   此人相貌俊朗,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眉宇间透着思虑之色,见张小敬被押来了,转过身来。   闻言,张小敬回过头来,抿着嘴,不吭声。   “不必了。”李琬抬手止住了手下的喝叱,道:“我有话问他,都下去吧。”   “你不肯招,以为瞒得了我吗?”李琬叹息道:“我二兄是否故意要害陛下,你我说了不算,得查清真相才知。”   灯笼的光掠过那些披着各色官服之人,红的、绿的、青的,最后照在一个披着黑色军袍的宽厚背影上。   张小敬问道:“敢问荣王,可知我的那些同袍去了何处?”   听得这一句话,李琬像是把握住了笼络张小敬的关键,道:“有几人当夜窜入山林,不知所踪了。但也有几人与你一样被扣押下来,李亨以置圣人于险地的名义将他们军法处置了。”   张小敬脸色一白,问道:“死了?”   “不错,若非我救你,李亨难道就不杀你灭口吗?你竟还嘴硬,为他隐瞒?被人卖了还为人数钱!”李琬摇头不已,心知像这种无知小卒,初次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头脑一定是不清醒的,搞不懂状况,“也不想想,韦坚案、杜有邻案,他哪次为旁人出过头?含冤入狱,同袍身死,你还不醒悟吗?!”   张小敬低头不语。   许久,他哑着声音缓缓道:“是李辅国让我出手的。”   “果然。”李琬道:“与我的猜测差不多。”   “但箭真不是我放的。”   “放箭者才是李亨真正的心腹,至于你,一开始便被当成了替罪羊,明白吗?”   李琬见这一番谈话收买了张小敬之心,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带你去见几個人。”   ***   城外,禁军营地。   一顶大帐中,陈玄礼忧心忡忡地踱着步,终于听到有人掀帘进来,转头一看,是韦见素。   “如何?”   “据不少禁军士卒们所说,山火是由于薛白几次引爆炸药引起的。”   “真的吗?”陈玄礼对此有所怀疑,“他把自己烧死了,有何好处?”   韦见素叹道:“薛白或许也未料到如此结果吧。”   “我怀疑山火乃旁人所为。”   “嘘。”韦见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凡事讲证据,如今忠王深得人心,大部分禁军将领已表态随他西去,你我该小心些。”   陈玄礼道:“正是连我也控制不了禁军了,可见忠王……”   恰此时,李琬带着张小敬过来,一进帐便道:“有人证了,果然是李亨指使。”   陈玄礼、韦见素二人听了张小敬的陈词,对视一眼,眼神中的忧虑就更深了。   若真是薛白弑君,他们死心塌地,之后随着忠王西向也就罢了。可既知是李亨故意趁乱害了圣人,那如何还能再拥戴忠王?   再加上李琮亦谋逆,如此一来,他们这些忠于陛下之臣就唯有支持荣王李琬了。   陈玄礼面色如铁,思虑许久,忽开口道:“张小敬。”   “在!”   “你还是不是我的兵?!”   听闻这话,张小敬不由羞愧。   他心里也觉得圣人老糊涂了,对圣人有怨气,所以广平王、建宁王一呼,他就响应,跑去射杀杨国忠。但,多年禁军生涯,他对陈玄礼有着天然的敬畏。   “是!”   “任你为龙武军中郎将,持此牌符,召集兵马,营救陛下。”   张小敬不由愣住了,心道自己最多只带过十二个兵,如何能突然迁为中郎将,又去何处营救陛下?   陈玄礼之所以这么做,实是无可奈何了。自兵变以来,禁军士卒被挑唆着逼圣人杀杨氏,自知犯了大罪,已纷纷倒向李亨,再加上圣人失踪,他已无把握能掌控禁军。   其实,张小敬在龙武军中虽无将职,却是从安西军中筛选回来的,骑射了得、为人仗义,陈玄礼这个大将军也是知晓的,只是往日里要提携的世家子弟多,轮不到这个平民出身的。   如今不同了,真遇到了乱局,陈玄礼麾下竟是一个堪用的将领都没有。   另一方面,李亨本就要杀张小敬灭口,用这样一个人,万一出了事,直接杀了便是,当作是为李亨灭口。既不是自己的人,便不至于撕破脸。   “薛白手下有数百骑如今驻扎在渭水对岸的周塬。”陈玄礼招张小敬到了地图前,指点着,道:“我要你带一队人躲过他们的哨马,伏至附近,倘若遇到薛白,则营救陛下!”   “将军,周塬地势高,且隔着渭水,薛逆麾下皆有千里镜,小人如何能避过……”   “军令如山。”陈玄礼喝道:“能不能做到?!”   “喏!”   张小敬双手接过牌符,一抱拳,匆匆而去。   李琬好不容易笼络一个可用之才,结果就这样跑去送死,不由问道:“陈将军,这……能行吗?”   陈玄礼根本就对自己的办法毫无信心,摇了摇头。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可他是人证。”   “若不能找回圣人,证给谁看?”   ***   两个士卒提起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向赤身的张小敬浇了上去。   “嘶。”   张小敬打了个哆嗦,擦拭了身上的血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袍,披上了一身属于龙武军中郎将的盔甲。   他还是第一次当将军,有些新奇地摸了摸胸前的护心镜,嘟囔道:“还真是不一样。”   腋下的铁片有些硌,胳膊得略略抬高、打开一些,走路时的气势反而由此更高了点。   他挑选了一匹最俊的战马,走到马侧时,那马不愿被生人骑,原本还想撅蹄子,见他一身盔甲威风凛凛,老实低下了脖子。   “嘿,这畜牲也懂得看人下菜。”   张小敬轻笑一声,踢马便向辎重营,人还未到,远远便喊向正在埋谷造饭的伙夫们喊道:“毛十六,给我蒸一百斤饼来,还要肉!”   “呀,我当是哪个瘟神,竟是你。怎地?捡了将军的盔甲?小心被行了军法。”   “过来。”   张小敬没等马停下,已轻轻巧巧地翻身下马,上前一把揽过毛十六的肩,道:“我得了圣人的踪迹,要去干桩大功劳,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不是好汉我不要,一会大伙们到你这来填肚,我看着挑一百人,别混了哪个拖后腿的蠢货进来。”   “啖狗肠,富贵险中求,你看我怎样?”   “滚一边去。”   毛十六好奇,摸着张小敬的盔甲,问道:“你得了哪位贵人的看重,眼下这时局……”   “不归你管,去拿盘肉招待。”   张小敬也没个将军的模样,大咧咧便坐下嚼用。   在陈玄礼想要掌控近万禁军都很难的时候,他召集百人却显得很轻松。如今忠王号召禁军,全凭军心而非军律,倒也无人来拦他。   待到天光微明,一声哨响,百名骑兵便出了营,直奔渭水。   ***   朝阳映在渭水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吁!”   张小敬忽然勒住了胯下的骏马,兜着圈子,思忖着。   “怎么了?”   “抢功劳的人太多了!”   张小敬指着前方的马蹄印子与马屎,判断出那必是李亨已经派了许多兵马去围攻周塬。   方才他在营中特别留意了,没见到广平王的旗帜,该是广平王带人过来的。   他再一想,若自己是薛白,倘若侥幸带着圣人逃离了山火,眼见这么多兵马围着部下,哪还会往渭水北岸去,当然是沿着秦岭向东走了。   可连他都能想到,李亨一定也能想到,当已经派了兵马堵在东边。那薛白肯定也不会这么走了。   “散关?”   张小敬想到了追杀杨国忠那一夜,郭千里与薛白同行的画面,遂向士卒们问道:“谁知道散关如今在谁手中?”   “还是由郭将军守着,前两日火势太大,过不去。”   “走!去散关!”   张小敬当即决定不听陈玄礼的,调转马头,直趋散关。   然而,大火才灭,秦岭官道上铺满了灰烬,上面还冒着烟气。风轻轻吹过,还能看到灰烬下的炭火冒着红光。   “咴。”   战马不愿踏入其中,任士卒们怎么踢马腹、抽鞭子都没用。   “下马过去!”   张小敬当先下了马,在地上捡了两片被抛掉的皮革绑在鞋底,又捡了条树枝当作拐杖,走进了灰烬之中。   山火留下的场面极为可怖,天地间一片乌蒙蒙,尽是飘浮着的浮灰,到处都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呼吸不过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秦岭高峻,有许多巨岩如墙一般矗立,隔绝了火势,才没有蔓延到更远,山峰之上还能看到几抹青翠。   “咳咳咳……”   张小敬眼睛被熏得生疼,捂着嘴,低头向余烬中的脚印看去,道:“有人来过了?”   他伸出手,按在那脚印之上,还能感觉到下面透着热气。   “火才灭不久,刚能走人,不会走得太远。”   “我看还不能走人……张小敬,你不会是说圣人刚走过吧?”   “追!”   众人一旦奔跑起来,顿时掀起更多的灰烬,眼前根本不能视物。   有人撞在烧焦了的树干上,被里面的炭火一烫,响起了“滋滋”的烤肉声。   动静惊动了前方在走路的人,对方呼喊着,开始加快了脚步。   “圣人?!”张小敬大声问了一句。   “圣人?!”   “救朕,救朕……”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追了过去,如此一来,动静顿时大作,很快,他们身后也有更多的士卒追了过来。   张小敬知那是李亨也意识到薛白会来散关,派人来了。   他对这些皇子已不是很信任,唯想着自己见上圣人一面,问一问圣人到底还知不知道如何结束变乱。   渐渐地,他终于能看到前方几人的身影,有动作迟缓的老人,有挺拔高大的青年,有身姿婀娜的女子……   “薛白!放开圣人!”   薛白没有回答,反而跑得更快了。   张小敬奋力追去,忽听到了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避开。”   过了一会,身后马蹄声愈发急促,张小敬连忙让士卒避开,只见广平王李俶率着骑兵奔来,他们竟是用布裹住了战马的眼睛,驱它们进了这片烧成灰烬之地。   “薛白,放开陛下!”   李俶大喝,手持弓箭,却又不敢张开。   此时薛白已到了散关前百余步之地,关城上的士卒们也是纷纷探头向这边看,上方的守将大喝道:“薛白,放开陛下!”   那竟不是郭千里,李亨不知何时已控制了散关。   至此,薛白终于是落入了官兵的包围,他遂停下脚步,四下环顾,意识到自己穷途末路了,重重地咳起来。   “咳咳咳。”   浮灰漫天,烟气缭绕,所有人都被熏得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看周围人那黑灰灰的脸。   “救朕,孙儿……咳咳,救朕。”   “薛白!”李俶缓缓驱马上前,劝道,“你放了陛下,我保你不死。”   “好!”   薛白并无二话,扶着圣人向前一推。   众人纷纷想要上前,抢下救驾的第一功。   然而。   “噗。”   灰蒙蒙的视线中,只见薛白拔出刀来,一刀捅进了圣人的后心。   张小敬愣住了,死死盯着这一幕,被烟熏坏的眼睛发酸、发疼,也不敢闭上,像要把那两道身影死死印在脑海中。   “噗。”   薛白又补了一刀,将圣人搠倒在地。   “不!”李俶怒吼。   “陛下!”   散关城头上的将领们也纷纷惊呼。   薛白愈显狂悖,挥刀又斩,想要斩下李隆基的头颅,一刀接一刀,连着三刀斩在其面容上。   “住手!”   “射杀这叛逆!”   “放箭!”   李俶终于下令放箭了,箭矢“嗖嗖嗖”地射去,薛白的手下们遂纷纷倒在地上。   薛白却还牵起杨玉环的手想要逃,然而,逃了几步,杨玉环跌倒在地,薛白遂松开她,在手下的簇拥下遁入烧毁的山林中。   “追!”李俶下令。   于是士卒们有人拥上去抱回圣人的尸体,有人追向薛白。   张小敬见此一幕,目光深深地看了眼李俶,转身便向东面跑去。   眼下,李亨要灭他的口,李琬要利用他当人证,陈玄礼交代他的差事办砸了,他成了棋盘上一个要被弃掉的棋子,倒不如暂时躲过去,找机会再为死去的同袍们讨个公道。   ***   “什么?!”   陡然听到这个消息,陈玄礼、韦见素俱是大吃一惊。   李亨红着眼,涕泪横流,泣不成声道:“薛白……弑君……陛下驾崩了!”   “不,不。”   陈玄礼摇着头,依旧不可置信。   但其实,此前一场山火,他心底里已经对圣人能生还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薛白弑杀了圣人,已让他不得不面对事实。   他这一生,对圣人忠心耿耿,任储位之争如火如荼,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圣人百年之后要投效谁。   可如今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刻了。   “忠王。”   先开口的却是韦见素,语气无奈,却也十分清醒。   “薛白弑君,庆王脱不开嫌疑。今长安必不守,请忠王殿下担负社稷……”   “陛下!”李亨大哭,摇头不已。   “请忠王节哀,以大局为重,尽快整军出发吧。”   李琬见此情形,几番开口欲言,终究无话可说,唯有落下泪来,为死去的父亲恸哭。   局势至此,李亨虽无太子之名,却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朝臣们带往河朔,重整局势了。   那些像大火后的灰烬一般的流言蜚语,也没有人敢再提。   毕竟薛白弑君,乃众人亲眼所见。   ***   张小敬一路向东,艰难地在崎岖的山路上攀行,愈往高处,大火带来的痕迹越轻。   他有时向山道回望,还能看到有禁军士卒在山中搜寻,也不知是搜寻薛白,还是搜寻他?   因东边有三座高峰矗立,峰上还有苍翠的树木,他便向它们所在的方向行去。   这段路正是从他追杀杨国忠的地方到鸡峰山,是附近最好走的道路。   走到傍晚,到了高峰之下,前方不见了道路,张小敬遂打算在岩壁下歇整一夜,可却总听到风穿过细缝的呜咽声。他绕着岩壁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豁口。   援铁索而上,攀过陡峭的山路,前方渐渐开朗,出现了一个小池。   张小敬大喜,正要扑到池边饮水,忽然脚下一停,因听到了有轻微的声响。   “咕噜咕噜。”   那是用水囊打水时发出的声音。   揉了揉眼一看,夜色中,果然有人蹲在池边。   “我没有恶意。”张小敬遂抬起手来,道:“我是路过这里,想喝口水。”   他说着,缓缓走上前,而对方也站起身来了。   时近上元夜,月光明亮,洒在这人脸上,他眉眼中的英气让张小敬一愣。   “薛白?!”   张小敬一惊,退后一步,伸手便拔出刀来,道:“弑君叛逆……”   “别动,射杀了你。”有人在他侧边说道。   张小敬方知自己被伏击了,放低了持刀的手。   “弑君?”薛白反问了一句,脸上竟是浮过若有若无的讥笑之意。   张小敬如临大敌,惊异于薛白明明是向西逃了,如何会抢先出现在这里,道:“你……”   “你,想见见圣人吗?”薛白问道。 第460章 忠与逆   黎明前,营地里众人犹在忙碌。   有驿骑狂奔而至,在骏马体力告竭前抵达。   “长安急报,我要见陛下!”   守卫在营门处的禁军士卒冷眼打量着这驿使,通报之后,带他去见了忠王。   是夜,李亨正与诸臣们在商议大事,堪堪散场,有官员们捧着公函议论,道:“朔方有此军资,可振人心啊。”   驿使正是在这等情形下被带进了大帐,也有人低声询问来了什么消息,得到的却是个颇显忌讳的回答。   “不必管,庆王派人来了。”   大帐内,上首坐着的不仅有李亨,还有忠王妃张汀,皆披麻戴孝,张汀还在缝补孝服。   驿使一愣,忙行礼道:“见过忠王,小人斗胆,求见陛下。”   “陛下驾崩了。”李亨悲泣道。   驿使因这消息而完全懵住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忙道:“长安危急,太子殿下恳请……回京支援。”   “李琮不忠不孝,以宫变逼走陛下,赶尽杀绝犹不够,还要派你来试探吗?!”张汀忽然一指驿使,大哭着骂道。   “别说了。”李亨拦道。   “你袒护你兄弟,我偏要说!”张汀道,“就是李琮派薛白弑君,再命此人来打听虚实。”   “小人不是!”   驿使惊惧至极,慌忙跪倒,环顾帐中。   李亨遂问道:“你在看什么?”   “小人……殿下让薛太守劝回陛下,从未有过……”   “果然是叛逆,来人,押下去国法处置!”   “饶命,小人冤枉啊。长安危急,小人奉命求援,忠王明鉴,小人只是关中驿卒,不是太子的人啊!”   任这驿使如何高喊,依旧被拖到了校场之上,“噗”的一声,大刀斩下,将他头颅斩于地。   至于他辛苦递来的那封写着“长安危急”的公函,则被投入火中。   ***   烛光照亮了地图的一角,一根手指在“灵武”二字上用力点了点。   “杜鸿渐向忠王进言,要往朔方去。”   韦见素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可奈何,说罢便闭上眼。   陈玄礼不由问道:“朔方有何不好?”   “好。”韦见素道:“欲平乱,必招边屯之士,朔方远胜于川蜀。依杜鸿渐所言‘若奉殿下,旬日之间,西收河、陇,回纥方强,与国通好,北征劲骑,南集诸城,大兵一举,可复二京’,确不假。”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奏折,置于桌上。   “六城水运使魏少游、朔方节度判官崔漪、朔方支度判官卢简金、关内盐池判官李涵,以来函具述了朔方军资、器械、仓储、库物之数,忠王诏告士卒,军心已大振。”   军心当然大振,士卒们早都饿惨了,消息一公布,都盼着到灵武去填肚子。   “朔方虽好,险恶的是李亨之用心。”李琬犹不甘心,道:“就这样不管陛下了吗?陈将军,你真不怀疑吗?”   陈玄礼脸色黯然,他询问过了许多士卒,对薛白弑杀了圣人之事都是亲眼所见。只是,圣人被砍得面目全非,他倒是有心仔细辨认,奈何军心不在他,将士们都急着随忠王西向,已匆匆将圣人装椁了。   眼下士卒们收拾停当,马上就要出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李俶带回薛白、杨玉环,好做最后的确认。   可没等到李俶回来,天光才亮,随着三通鼓响,李亨下令拔营了。   “走吧。”韦见素叹息道。   陈玄礼翻身上马,再次转过头看去,终于看到有哨马匆匆归来,他驱马过去,问道:“贵妃呢?”   “回将军,广平王追着薛逆到青石崖,射杀了他们。”   “何意?贵妃呢?”   “中箭落崖了。”   陈玄礼不解,大奇道:“此前不是说薛白抛下贵妃先逃了?这又是如何回事?”   “是,广平王的人原本已捉到了贵妃,待追着薛逆到了青石崖之后,贵妃突然挣脱,跑向薛逆,广平王遂下令放箭。”   “你亲眼认出他们了吗?”   “是,这些事都是小人亲眼所见。”   “我是问你确认死的是他们吗?!”   “应该是,末将执守宫城时远远见过他们,看身影正是他们。”   陈玄礼虽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也无话可说,道:“走吧。”   他拉过缰绳,向西而行。在他的队伍后方,李俶的人马也出了秦岭山道,向这边赶来。   “将军!”   在这启程的时刻,竟又有一骑龙武军士卒从后方追了上来,道:“将军,找到薛白了!”   陈玄礼看向李俶的队伍,问道:“广平王的人擒住他了?”   “不是,薛白就在燃灯寺。”   “燃灯寺是何处?”   “陈仓山脚下。”   陈玄礼愣了愣,喃喃道:“一夜之间跑这般远吗?”   接着,他便听那士卒小声禀报了一句。   “将军,是张小敬让我来复命的……他不辱使命,已找到圣人了。”   陈玄礼瞳孔一张,已完全惊讶住了。   ***   却说那夜杨玉瑶从竹林里逃出之后,很快与姜亥的数百骑会合,还在其中见到了陈希烈与其家眷。   陈希烈的丑孙女果然是念奴假扮,为的就是引她出来联络。   杨玉瑶至此方才了解薛白的计划,若顺利,薛白只需要在散关守株待兔,挟持圣人即可;若不顺利,则须由姜亥等到薛白以烟花为号,突袭禁军,里应外合,强行劫走圣人。   然而,事态进展比预想中还要不顺利,一场山火打乱了他们所有的布署。   失去联络之后,姜亥想驻留于陈仓城外的周塬,寻找薛白,但兵力太少,被李俶率兵攻打只得向东撤离。于是,等李俶不追了,他又掉头回来。   这般“敌退我进”地纠缠了三四日,终于,他们得到了薛白的消息。   那是在大火灭了之后,秦岭上空忽然又燃起了明亮的烟花,正是薛白与他联络的信号。   “找到郎君了!在燃灯寺!”   “走!”   姜亥大喜,连忙率部往南面奔去。   他马速很快,杨玉瑶竟也不慢,不惜马力,几番赶到前面。士卒们见娇生惯养的虢国夫人尚且如此,遂也不停提速,数百骑风驰电掣穿过平野。   然而,他们终究是要过渭河。等他们好不容易过了河,赶到秦岭下方,哨马已吹响了号角。   “李亨的叛军来了!”   另一边,赶来的禁军也望到了他们扬起的尘烟,同样是号角大作。   “薛逆的残部在这里!”   因为是要接应薛白,姜亥避无可避,遂下令全速行军,直挺挺地冲过去。   秦岭高耸,巨石如壁。   两山之间唯有一条窄道斜斜向上,通往燃灯寺,再绕向陈仓山。   渐渐地,两军都逼近了石壁,摆开阵势。   ***   一杆大旗下,李俶策马而行,神色凝重。   他一直有派哨马盯着姜亥那数百骑兵,一发现他们掉头,便预感到不妙,知薛白竟有可能在山火中活了下来……   有一队骑兵从后方赶上来,他转过头一看,见是李倓,本就紧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阿兄。”   “你怎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坐不住。”李倓道:“为何薛白跌落青石崖未死,还这么快到了东面的燃灯寺?”   “是啊。”李俶没有回答,而是喃喃自语道:“如何就未死呢?”   此时,后方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陈玄礼也率部追了上来,却并未与李俶合兵,反而尝试着绕过李俶的阵列。   李俶自是不允许陈玄礼率部到他前面,吩咐哨马道:“去问陈将军这是何意?”   许久,哨马才过来回禀道:“陈将军说,他要亲手斩杀薛逆,为陛下报仇。”   李俶脸色愈发沉郁,像是在为圣人驾崩而悲恸。   “传令下去!薛逆弑君,万死难赎,能斩其首级者,封万户侯!”   随着这一声令下,禁军人人振奋,纷纷拔刀在手,跃跃欲试。   李倓却是策马上前来,道:“阿爷既说是李琮指使薛逆,何不将人拿下,查清此事?”   “薛逆险恶,万不可让他逃了。”李俶冷冷道:“宁要死尸,不要活口。”   他原本想直接捕杀薛白,赶到陈仓山附近时,前方却又出现了那数百薛逆残部,他遂果断下令道:“杀破他们!”   这支禁军杀气腾腾,直挺挺地向叛逆冲杀过去。   两军渐渐逼近,摆开阵势,开始互抛箭矢。   李俶有些焦急,恨不得立即冲破敌阵,然而,不知为何,才激烈起来的对战很快又平息下来一些,箭矢也变得稀稀拉拉。   “怎么回事?!”   “阿兄,伱听。”李倓道,“有人在喊话。”   李俶连忙驱马到阵前,过程中听到了那呼喝声。   “传圣谕,都住手……”   一开始只有寥寥几人在喊,声音隐隐约约的。   之后,对面的数百逆贼之中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起来,终于清晰地传来了那句话。   “圣人还活着!”   李俶握着缰绳的手攥得紧紧的,有汗水从他的头盔中流下来,流过他高挺的鼻梁。   他怒喝道:“杀敌!休被弑君逆贼的谎言蒙蔽!”   喝令之后,他一鞭抽在一名放下弓箭的士卒背上,骂道:“你等是人云亦云的蠢才不成?分得清何为真、何为假吗?!”   “广平王,你看!”   李俶已驰到了阵前,目光看去,能看到不远处的山峰上站着一人,看身形像是高力士。   高力士身前还有一个穿着禁军军袍的士卒,嗓门极大,高举着双手在喊话。   “兄弟们,圣人还活着,我亲眼见到了……”   李倓赶了过来,道:“我认得那人,张小敬,龙武军骑士,甚为骁勇。”   说着,他眯起眼,试图辨认着那高力士的真伪,不由自主地打马向前,却被李俶一把拉住。   “阿兄,我看看那是不是高阿翁。”   “别过去,危险。”李俶道:“薛逆奸猾,此必是他的奸计。”   李倓转头看着李俶,眼神反而疑惑了起来。   李俶并不理会这种疑惑,神情坚毅,再次发号施令,强调了薛白弑君的不争事实,跃上载着大鼓的马车,亲自击鼓,让士卒们进攻。   “咚!咚!咚!咚!”   战鼓掩盖了那些蛊惑人心的呼喊,士卒们重新开始放箭,逼近。   李俶丢下鼓槌,拿起一张弓,奔向那所谓的高力士站着的山峰,打算将其射杀。   然而,陈玄礼已赶到了,且是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态,径直策马冲进了两军阵中。   “且住手!”   他已年过六旬,此时正亲自举着他的旗帜,因有些吃力,头盔掉落在地,露出满头的白发。   近来,禁军士卒饿着肚子,心有怨气,被鼓动而哗变,不为陈玄礼所控,但他终究还是当了四十年的龙武军大将军。   “住手,待我确认陛下安危,再杀不迟!”   李俶当即喝道:“陈将军昏了头,将他带回去!”   他身旁几名骑兵才要上去,数百名陈玄礼的心腹骑兵已赶到,护着陈玄礼,喝问道:“广平王,你要造反不成?!”   张小敬见了,再次从山石后探出头来,喊道:“是广平王造出了薛白弑君的假象,圣人还活着!”   “诛杀弑君叛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李俶气势丝毫不弱,再次施以威压,督促士卒杀过去。   远远地,一个披着皇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更高处的山峰上。   陈玄礼虽看不清其容颜,却分明记得圣人被劫走前穿的正是这身衣袍,对事情的判断顿时有了倾向。   薛白显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弑君,逃至青石崖,再拐到东边的陈仓山,并临时找出一件皇袍来让人假扮圣人。   “广平王!你屡次拦我,是要谋逆不成?!”陈玄礼看向李俶,眼神已全然不同。   双方遂有剑拔弩张之势,不多时,李琬、韦见素等人也带着诸皇子、重臣们赶到。   李俶的命令已无法让士卒们去把这些人全都杀死,他遂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   “阿兄?”李倓问道。   “信我吗?薛逆在说谎。”李俶道:“今日之事,李琬为背后主使,陈玄礼为他所欺。”   李倓道:“亦有可能是薛白派人假造了圣人遇刺的情势,可莫忘了,圣人还是被他劫持了。”   李俶一颗心这才安定了一些,派人去与陈玄礼及诸人传话。   ***   “陛下果然还活着。”   今日的情形,李琬是最惊喜的。   他以往没想过要争储,可乱局一至,他的兄长们都显得如此不成器,迫须他这个老六来担当重任,因此心思难免热切了起来。   “那是高将军吗?”韦见素向山顶上望去,喃喃问道。   “是!”   李琬其实也看不清楚,却是笃定地答道。   而随着他们这些大人物赶到,高力士也站起身来,朗声道:“你等还不来迎接圣驾?!”   说话时能以亲切的口吻表达颐指气使的态度者,也唯有高力士了。   李琬大喜,道:“我便说是高将军,陛下得天庇护,定然无恙。”   此时便有士卒过来,述说了李倓方才的判断,提醒他们,圣人还在被薛白劫持。   “我先见了圣人再谈……迎驾吧。”   陈玄礼说着,迈步上前,走向那狭窄的山路。   韦见素跟了过去,李琬反而有些犹豫,想了想,知薛白在山间当没有多少人手能设伏,遂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姜亥任这些大臣们过去,却在看到有士卒想要进山之时,命人鼓噪大喊,张弓搭箭进行阻止。   于是,双方士卒依旧对峙着,列阵于山下,等候着那些大人物议出结果来。   燃灯寺建于南北朝之时,因佛家祖师燃灯佛在此圆寂而得名,如今寺庙并不大,坐落在崎岖的山道之上。   高力士已由张小敬保卫着从高处下来,立在路边,见了陈玄礼,默契地点了点头。   目光转向韦见素,高力士叹道:“当年圣人曾梦到在殿上摔倒,有孝子扶他起身。次日以此问我,我说‘孝子素衣,此是韦见素’,如今这梦是应验了啊。”   “深谢高将军提携之恩。”韦见素见他是真的,长舒了一口气。   “只盼韦公能扶起圣人。”   “圣人无恙?”   高力士点了点头,抬手引向燃灯寺,道:“请。”   众人进入寺庙,只见其中土墙残败,古树参天。   大殿之内,杨玉环正坐在蒲团上捣药,圣人则倚在佛像下方。   可迈过门槛,走近了一看,这圣人虽穿着皇袍,可那皇袍却是被烧得破破烂烂,圣人脸上还围着裹布。   一见这情形,陈玄礼心就一沉,转向高力士,问道:“如何回事?”   “圣人被火烧伤了。”   “高将军莫非是……”   陈玄礼问到一半停了下来,高力士遂替他道:“我背叛了圣人不成?”   “我并非是这意思。”   高力士道:“被薛白带出破庙后,山火一起,我们便往陈仓山跑,避了大火。可圣人并不信任薛白,上山时独自先行了,当时天色太黑,我们没能追上。待天明寻找,却未在山顶找到圣人,一日一夜之后,大火灭了,我们下山寻找,才在山脚处遇到圣人,却没想到……圣人已不慎跌倒,被山火裹住了,好在上天庇佑,落入了池水之中,唉。”   陈玄礼依旧有所怀疑,可至少摆在眼前的事实比薛白弑君一事要真实得多。   他遂又看向了正在捣药的杨玉环,问道:“贵妃,高将军所说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可为何唯有圣人烧伤了。”   杨玉环微微一叹,似在幽怨“谁让圣人不肯信我们呢?”   她却没说,只是低着头道:“陈将军要杀我,我受死便是,唯请将军容我照顾三郎,直到他转危为安。”   陈玄礼不知所言,遂看向躺在那的圣人,低声唤道:“陛下?”   李隆基没开口,艰难地抬起手,向陈玄礼指了一指,这动作是他往日常喜欢做的,威严霸气之中带着几分潇洒。像是在说“陈玄礼,你救驾来迟了。”   这举手投足间给陈玄礼带来的感受没错。   一般人也绝对模仿不出这九五之尊才有的姿态。   “臣救驾来迟,请圣人赐罪。”陈玄礼遂道。   他是诸人之中最熟悉圣人的,大家见他如此,方才肯相信圣人的身份。   这些人之所以在这转进河朔的时节还愿意冒险进山,都是不太愿意追随李亨的,本心就希望圣人还健在。   此时出现的圣人虽毁了容,却没有被薛白挟持。对他们而言,反而是比预想中更好的结果。因此,暂时没有人冒然质疑此事。   诸人这才纷纷行礼。   李琬已开始思忖着,该如何请圣人继续前往蜀郡,并揭破李亨的阴谋。   一场大火,他们对薛白、李亨的警惕程度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时,薛白方才带着四名手下从后方转了出来。   陈玄礼当即警惕,拔刀在手,喝道:“逆贼!”   “我救驾有功。”薛白态度很平和,道:“陈将军当感激我才是,否则,圣人若是被逆贼烧死,你只怕难辞其咎。”   “逆贼?”   这词陈玄礼近来经常听,十分耳熟,但却道:“我不知你所指的逆贼又是谁。”   “谁纵火烧山,欲陷圣人,谁就是逆贼。”   “山火难道不是你的炸药引起的吗?”   “这种鬼话,骗得了陈大将军吗?”   薛白反问着,转头看向燃灯寺之外,仿佛能够感受到山下的动静。   他略略沉吟,又道:“李亨父子不会罢手,很快便要有所动作,我长话短说罢了。”   陈玄礼明知故问道:“你是指忠王才是逆贼?”   “不错。”   “你劫持圣人在先。”   “若非李亨怂恿禁军哗变,我何必冒险去救圣人?”薛白道:“还未问陈将军为何逼迫圣人赐死贵妃?”   陈玄礼不回答了。   他心里清楚,李亨确是策划了兵变。而他是为了保护圣人,才不得不逼死杨玉环。   “看来,谁是逆贼,陈将军心里分明清楚。”薛白道:“我收复洛阳,志在报国。没想到李亨冤枉太子宫变,挟持圣人出京,更在陈仓发生兵变,我遂冒死救出圣人,李亨又派人放火。于是,我带着圣人在陈仓山避火,火未灭之前,我们自然只能待在山顶,又如何跑到散关去弑君?”   “不少士卒亲眼所见,你弑君了。”   “可看到我与圣人的脸了?”薛白反问道,“无非是李亨急着篡位,一则怕在此寻找、夜长梦多;二则怕我万一救出圣人,故策划了我弑君之事。如此,等他登基,圣人再出现反而成了假圣人了。也许他早算计到了,大火之中,我们即使侥幸逃脱,也会被烧得面目全非。”   此事陈玄礼早已猜到,闭口不言。   李琬却是连连点头。   “李亨唯一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阴谋。”薛白指向张小敬,道:“他还没来得及召告天下,已有义士将此事告知于我。我知道诸位视我为叛逆,如今现身,九死一生。可为了阻止这逆贼的阴谋,我还是请你们来了。”   他看向陈玄礼,道:“消息是我传给你的,我若是叛逆,会这么做吗?”   一直说到这里,这一批人都还没有要对薛白动手的迹象,薛白坦然自若地道了最后一句。   “谁是忠臣,谁是逆贼,今日也该真相大白了。”   陈玄礼闭上眼,回想着掺在这些事里的诸方势力,一时还真没能看出谁是忠心的。 第461章 真与假   “找到陛下了!”   李亨正在众人的簇拥下策马西行,忽听得身后传来这般的大喊,回过头去,一名骑士自东边赶来,同时不停地大喊。   “把他带过来。”李亨吩咐道。   不一会儿,那骑士被带到他面前,脸上犹带着兴奋之色。   “陛下已驾崩,谁让你如此宣扬?”   “回忠王,陈将军找到陛下了!命小人前来告知大队人马,停止进行。”   “你在胡说什么。”   “真的,陈将军见了陛下,亲口宣布了此事。”   李亨目光一凝,正要发作,旋即意识到周围还有旁人在,脸上浮起了一个略带怪异的笑容,张开嘴唇,吐出一个字。   “好!”   他惊喜万分,又道:“若陛下还在就太好了!快去确认消息,莫让我失望。”   安排了两个心腹带信使去歇息,叮嘱他们事情还未确认前不可声张,之后,李亨转向后方的马车,径直掀帘而入。   车帘垂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阴气沉沉。   “怎么?”张汀问道。   “你出的好主意。”李亨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慌张与怒气,道:“眼下圣人和薛白都活着,你让我怎么办?!”   张汀很快就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震惊得瞳孔放大,喃喃道:“什么?没死?这么大火,他们竟还没死。”   主意确实是她出的,因李亨急着想把队伍带去河朔,她先是劝他放火烧山。可火灭了之后,犹有许多重臣坚持找到圣人,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亨亦感到李琬的威胁,总惴惴不安地说“夜长梦多”,于是张汀再次提议,做一出圣人被薛白弑杀的戏,一了百了。   一开始他们想得很好,圣人与薛白大概率是死了,将此事坐实为李琮的大罪名,李亨便可名正言顺登基。哪怕之后圣人再出现,也已生米煮饭熟饭,到时,反而该是李亨这个大唐天子有权力判断是否有人冒充太上皇了。   然而,薛白的反应太快了,李亨甚至没来得及把禁军带出关中。   “就不该让他们见到陈玄礼。”   张汀很快意识到事态发展与计划之间的出入在哪里,问道:“李俶是怎么做事的?为何不一开始便阻止此事?”   “他要如何阻止?”李亨问道,“动手不成?那可是圣人!”   “那又怎样?”张汀很诧异,瞪着他,问道:“事到临头,你们还手软了不成?知不知道一旦让那老头子活着回来,我们会是何下场?”   李亨咽了咽口水,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恐惧之色掩都掩不住。   他恐惧的是弑君弑父这件事本身。不得不说,放火烧山与真刀真枪地弑君,在程度上有非常大的区别。   张汀很生气,她在这一個瞬间看出了李亨的懦弱以及心怀侥幸。   自古,敢暗中陷害父母兄弟以求争位的很多,而能够果断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箭射杀兄长的只有太宗皇帝。暗中杀人很容易,直面滔滔舆情与青史评述却需要极大的勇气,李亨远无这等魄力。   她不由道:“我该听到的就不是‘圣人还活着’,而是‘有人冒充圣人’。”   这边夫妻二人还在商议,李俶的使者也赶到了,请示李亨如何做。   “殿下,广平王问,将人都带回来,可否?”   李亨犹豫片刻,道:“可。”   “不可!”张汀一把拉过他,低声道:“还不明白吗?火才灭,薛白为何急不可耐地让圣人现身,就不怕你杀了他?因为他更怕你带人去了河朔!此时带回圣人,万一让他们控制了禁军。”   “依你之意当如何?”   “动手,务必尽早,越拖,事态越不可收拾。”张汀催促道:“还不快让李俶办。”   “可他如何敢动手?”   伪造薛白弑君假象之事,李俶一开始便反对,李亨知道长子耳根子软,苦苦劝说才让他答应。他们找了几个心腹,又挑了个宫娥假扮杨玉环,最初没说要他们的性命,但李俶耳软心不软,最后还是全都射杀了。可,对手下人的贱命狠下心不难,面对真的圣人,情况便不同了。   张汀竟是更了解李俶,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他还有退路吗?在等的无非是伱一句明示。”   “何意?”   “让他办便是了。”   李亨很快也想明白了,把活着的圣人带回来是最坏的结果。   但让李俶动手的命令却不可留在纸上,他四下一看,此事不能经手于任何官员、将士,唯有身边的几个宦官可以信任,遂招过李辅国,附耳低语了几句,道:“马上去。”   “喏。”   李辅国入宫之初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参与这等天下大事,好在他耳濡目染,已能够应对,匆匆上马便去了。   相比于李俶做场戏还要先推拒,李辅国这宦官遇事反而更为果决,让李亨感觉到了其忠心,他甚至回头看了眼李辅国的背影。   “殿下,不可让队伍停下。”张汀道,“反而该加快行程。”   “好。”李亨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抚着她的背,有感而发道:“幸而我有你、有儿子们,身边的阉人们也得力。”   “那是殿下宽厚,能容人。”   李亨忧愁地点了点头,在过去以及现在这最艰难的时刻,他对身边的妇人、宦官们建立起了坚实的信任。   ***   陈仓山壁高万仞,云朵在山峰之后缓缓飘着。   李俶远眺着两山之间的山道,心情焦急。他想派人进去杀了薛白,“救回”圣人,却没有信心能不出差错,生怕万一让圣人鼓动了他麾下的禁军。   “阿兄。”李倓道,“我们谈谈?”   “嗯。”   兄弟二人遂驱马离开将士,在渭河畔相对。   末了,李倓问道:“散关前,薛白弑君的一幕,实则是阿兄让人演的?”   “你方才既知是薛白使人……”   “我给阿兄找个台阶下罢了。”李倓道,“不要自欺欺人了。”   李俶叹道:“三郎啊,你在怀疑我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   “那样的大火,我以为圣人不能幸免了。”李俶道,“眼下又是这等形势,外有胡羯乱常,内有庆王逼宫。若不尽快往西北整军,守着一团灰烬苦苦寻找,只会让某些人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李倓问道:“兄长是担心荣王趁机生事,才出此下策?”   “不错。”   “可圣人既在,兄长为何不太高兴?”   李俶讶然,问道:“我何时不高兴了?”   李倓道:“我看得出来。”   这句话让李俶的眼神更沉郁了。   “我既看得出来,旁人也看得出来。”李倓道,“根本不必薛白证明什么,只看到你一听圣人活着时的反应,有心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你说,怎么办?”   “士卒们不傻,心知是怎么回事,他们定然不敢跟着阿兄……不承认圣人。”李倓其实一直没拆穿在这件事上李俶的心思,道:“眼下唯有迎回圣人,请圣人颁旨,继续往河朔。”   正在此时。   “广平王,圣人有口谕!”   李俶回过头去,只见陈玄礼麾下一名骑士过来,径直高声道:“召广平王李俶觐见,解释山火及弑君一事!”   此言一出,禁军们顿时议论纷纷。   李俶没想到,自己还没下定决心对薛白动手,反而先被薛白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正在这时,有快马向他奔来,是李辅国到了。   李辅国以前与李倓私交更好些,今日却是避开李倓,拉过李俶,轻声说了几句。   ***   燃灯寺。   薛白盘膝坐在一颗古树下,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他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不再做过多的解释,任陈玄礼等人自己去商量该相信谁,或者说愿意相信谁。   “薛白,你等皆安然无恙,唯独圣人烧了面容,你不觉得太可疑了吗?”陈玄礼过来,沉着嗓子质问了一句。   “安然无恙?”薛白道,“陈将军知道这场大火烧死了多少人?”   “我不管……”   “仅我亲眼所见的尸体就有两百余具,而在山中活下来的仅有七人,令有十四人为保护圣人而牺牲,你说‘安然无恙’,是嫌我们死的少吗?那到长安去看看,去河南、去河北,那里死的人多。”   陈玄礼恼道:“我不是在说这些,我是说圣人的面容,你知道天子仪容是多大的事吗?!你若不知,可问问庆王。”   “陈将军若疑圣人有假,大可拔刀杀了我们,去投李亨。”   “你!”   薛白不再答话,他不打算陷入解释的泥潭。与其那么做,不如让李俶的反应来坚定这些人的信心。   他已经让陈玄礼传圣谕给李俶了,只等结果。   谁是叛逆,谁心里最清楚。   终于,山道那边传来了通传,有人道:“广平王来觐见陛下了。”   薛白睁开眼,道:“走吧,等广平王与圣人当面说清楚,陈将军自然就知道真相了。”   他起身,往山道方向走去,很快便看到李俶带着些心腹手下往这边而来。   李俶身披战甲,英气勃勃的样子,抬起头向上看的时候,眼神里透出狼一样的目光。一步步拾阶而上,终于在快要到燃灯寺前时,远远见到了薛白。   “拿下薛逆!”   几乎是第一时间,李俶便抬起了一支弩。   陈玄礼正在薛白身旁,顿时让人护住,喝道:“住手!广平王且待对质清楚再动手不迟!”   与此同时,张小敬道:“圣人有旨,拿下李俶!我已向圣人禀报,是李亨父子命令我动手……”   话还未喊完,李俶已知张小敬说的是何事,当即把弩箭的方向一转,一箭射向张小敬。   “住手!”   “嗖。”   张小敬就地一滚,喊道:“拿下他!”   “噗。”   李俶与身后士卒们已迅速拔出刀来,冲向燃灯寺,凡有人敢拦,谁拦杀谁。   陈玄礼大惊,顾不得落在寺外的诸人,连忙退入寺中,让人关上寺门。   “快,关门!保护陛下!广平王,你疯了不成?!”   李俶听得这句“保护陛下”,杀意愈坚,喝道:“薛逆弑君、假传圣意,诛之,敢助他者视为同谋!”   “杀!”   李琬原本就在大门处与韦见素说话,忽逢这等情形,又惊又兴奋,大喊道:“李亨父子反了!快去召禁军平叛!”   话音未落,他已发现李俶再装填了一支弩箭,直接对准了他。   “荣王,走。”   “噗。”   一支弩箭已射在了李琬的大腿上,他摔倒在地,惊惧不已。   “快救我!关门,关门啊!”   他本以为兄长们或死或被视为谋逆,储位自然而然该落在他身上。可剧痛传来,他才意识到,储位之争远比他预料的残酷。   一见李琬被射倒,马上有李俶的心腹跑去向山下的禁军们大喊道:“事已查清,荣王谋逆,使人假冒圣人!”   这边,李俶眼神愈发狠辣,冲杀到寺门前,当即喝令手下们撞门。   “嘭!”   破旧的木门刚被撞了第一下,已开始摇摇欲坠。   木屑与沙土飘落下来,迷了李俶的眼,他抬手揉了揉,泪流不已。   他想到从小就听说的故事,说他满月之时,圣人来十王宅看他,亲手将他抱在怀里,当时有宦官说“这屋里有三个天子”,他是长子,他的阿爷是大唐的太子,他当然早晚要成为天子。   可他还这么年轻,大唐的天下却已被祸乱成这样,若再没人站出来,真要如永嘉之乱一样分崩离析了。   “嘭!”   燃灯寺的门被撞开,李俶红着眼抬头看去,正见到那尊斑驳的佛像在对着他拈花而笑。   夫有国家者,大孝莫过于保存社稷,何在于区区天伦之情。   “杀逆贼!”   李俶一抹眼泪,大喝着,义无反顾地杀了过去。   奔过大殿,却见陈玄礼、薛白等人正扶着一个穿着残破皇袍的身影攀上寺庙后方陡峭的山道。   “别让他们跑了……”   李俶再次抬起弩,紧盯着他们。忽然,混乱之中,那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竟是包着裹布,露出半张烧毁的脸。   “圣人?”   李俶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如张汀所言,这般大火,圣人很难以老迈之躯在其中存活下来,与其苦寻,不如确定死讯。薛白果然是没能保住圣人,故而让人毁容来代替,否则怎么刚好烧了脸,那身皇袍虽残破却还能认得出来?   此时看来,薛白很难证明这个圣人是真的。但该死的是,自己的反应过激,已经完全把陈玄礼、韦见素等人推到对立面了。   之前的种种担忧,现在看来反而十分可笑。倘若李俶没有做贼心虚,大可以欢欢喜喜地来迎圣人,更早地发现不对。   这些念头在李俶脑中一闪而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要杀了薛白,甚至陈玄礼,一切迎刃而解,禁军也将更好地被控制。   “看到了吗?他们假冒圣人,罪该万死,杀!”   才追到后山小路,猝不及防地,一支利箭带着破风声射了过来。   李俶一惊,停下脚步,挥刀去格挡却是挡了个空,低头一看,那箭支正插在他脚下的土地上,没入数寸,箭羽微微晃动。   遇伏了。   他连退了数步,抬起头,已看到山峦间立起一道道身影。   “郭千里?!”李俶惊问道:“你如何在此?!”   郭千里手持大弓,啐道:“忠王命我搜救圣人,趁机占了散关,我当然得找到圣人!”   那夜,薛白劫走圣人之后,他便不受信任。待起了火,又被派来灭火,结果散关也被占了。但他离得最近,加上熟悉地形,见到薛白的信号,自然是最早赶到的。   否则,仅凭姜亥的数百人马,薛白如何敢冒这样的风险?   “郭千里!不可手软,拿下他!”   眼见郭千里一箭没射中李俶,薛白当即喝道。   “拿下他!”郭千里却也不傻,知道薛白这是让他杀皇孙表示站队,他遂只是喊道:“拿下!”   李俶眼看他们人多,自知不敌,连忙退走。   “走!”   “保护广平王!”   他带来的手下倒是个个忠心勇武,连忙护着他退回山道,同时挡着他,留下断后。   郭千里又命士卒追杀,沿着山道连杀了十数人。   “阿兄?”   山脚下,李倓远远见到李俶狼狈退了回来,有些诧异,领骁骑上前相救。   他弓马娴熟,连着几箭射中,正中李俶身后追兵,之后更是命人抢回李俶。   眼看差一点就要拿下李俶,突然横生枝节,郭千里气得跳脚,发出号角,催促姜亥率部去战李倓。   姜亥却非郭千里麾下,既不得薛白命令,又看李倓骁勇、禁军兵马太多,不愿士卒们有无谓的牺牲,遂只放箭驱赶李倓,并不上前交战。   “气煞我也!”   郭千里眼看薛白大步赶来,抢先道:“你的人怎不杀过去?!”   “你为何不一箭射杀了李俶?”薛白反问道。   “咦,你这话说的,他是皇孙郡王,我如何敢杀?”   “他是叛逆。”   “那是你说的。”郭千里道,“你说谁是叛逆我便杀谁吗?”   薛白被他气笑了,招手让他上前,小声问道:“你看出我故意让你杀他了?”   “当然,我又不傻。”郭千里拍拍胸膛,道:“但我可不会轻易跟着你作乱,我身为龙武军大将,当忠于圣人,哪个皇子我都不站。”   “是,你不傻。”薛白问道:“知道为何这么多年官位起起落落,偶尔起起一直落落吗?”   “为何?”   “你只看陈玄礼不站任何皇子,你却没看到他早几十年就立下从龙之功了?”   郭千里一愣。   薛白拍了拍他的背,道:“你要是不会站队,你就看聪明人怎么站。”   陈玄礼也已大步赶来,向山下高声大喝道:“所有禁军听令,忠王父子反了!拿下他们……”   ***   “假的!毁了容的!”   李俶匆匆逃回,第一件事就是拉过李倓,这般说道。   李倓的反应竟是有些失落,首先遗憾他的祖父已不在人世了。   “薛白必然是弑君了。”李俶又道,“圣人就在他手上,为何要以毁容者替代?必是他弑君了,我不过是提前把真相演给世人看。”   话虽如此,可经历了他这些反应,眼下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陈玄礼等人已经彻底被逼到了他的对立面,开始煽动禁军。   李俶原本还想号令禁军平叛,然而他渐渐意识到,再纠缠下去,要被当成叛逆平定的人会是他。   “阿兄不该贸然动手的。”李倓观察着局面,很快做出了判断。   说罢,睥睨了李辅国一眼,冷冷道:“我说过,别再让我看到你干预国事。”   李辅国顿感心惊,应道:“建宁王饶命,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咚!咚!咚!”   对面的战鼓大作。   郭千里的士卒们已经奔下山来了,如今还跟着他的人不多,只有数百,但与姜亥合兵也凑成了千余人的阵列。再加上陈玄礼、薛白纷纷跨上战马,大旗高举,以天子名义威慑禁军,很快使得李俶这边军心动摇。   “撤吧。”李倓道,“把人马带回河朔再谈。”   “撤!”   李俶下令鸣金,同时不忘宣扬是“荣王交构薛白,假传圣旨”,又称朔方兵粮充足,以激励动摇的军心。   “让叛逆与胡羯留在关中自相残杀,我等先往朔方,整顿军务,收拾河山!”   队伍缓缓后撤,本以为薛逆的兵力少,必不敢来追,没想到的是,却有数骑远远奔来,隔着一箭之地,始终追逐着他们。   “回去守长安啊!”   夕阳下,张小敬策马奔跑在关中平原上,不断地向他往日的同袍们呼喊着。   他没有再提谁是叛逆,谁是忠臣,因为连他也分辨不出了。   在他眼里,薛白与背后的太子未必真就是清白的,不重要,他已经厌倦了被卷入储位之争,被当成棋子一样利用来利用去。   李琮、李亨、李琬之间,谁能当皇帝,对于他这样的普通士卒而言有什么打紧的?他根本就不在乎。   当发现那些权贵们带他出长安,去蜀郡也好、去朔方也罢,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如何能守住社稷,那些人只考虑自己的权力和利益。张小敬猛然醒悟过来,他只有一个愿望——回去,守住他的家。   管它是忠是奸,管它是弑君是护驾!   “回去!我们的家在长安!”   张小敬追了很远,像是追日的夸父,一直追到太阳在遥远的陇山落下来,天地陷入了黑暗。   他勒住缰绳,感到嗓子哑得像是要着火。   回过头,他看到了身后有无数的火把,像漫天繁星一般。   那是薛白已经率部追上来了,以及许许多多愿意与他一起回去守长安的士卒,正在整队。   他其实已追回了很多人,于是满足地咧嘴大笑起来。   “张小敬!”   正掉头东向,夜色中忽然有人向他喊道。   “老三?”张小敬听出那是他队伍里的同袍,惊喜不已,“我还以为你被灭口了。”   “哈,我才没那么容易死,还要和你回去守长安。”   张小敬问道:“你不是说得到河朔立功劳?跑回去长安送死,到时那么多无名尸体,可分辨不出你。”   “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死在这些狗屁事里,不如战死在长安……” 第462章 回驾   长安,上元节。   春明门大街已没有了往昔酒帘招摇、胡姬当垆的景象,更遑提上元夜的灯火辉煌,燃起的唯有战火。   守城的壮丁们在城头上厮杀,妇孺们也被拉来搬运木石。   一声响,是个年轻女子没拿住手中的石头,摔在地上。走在前头督队的是个壮妇人,当即回过头来叱道:“还不快搬起来,耽误了守城,有你好果子吃!”   “我真抬不动了……我是广平王侍妾,我姓沈,是奉节郡王的生母,可否放我回百孙院?”   “管你是谁的妾!”壮妇双手叉腰,提高了音量,道:“你莫嫌我对你狠,万一破了城,最惨的就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们,还不赶快搬,搁我这妾妾的,嘁!”   沈珍珠再尝试了几下,依旧没能搬动石头,梨花带雨地哭了出来,央求道:“我饿了许多日,真是没力气了,你送我到广平王处,必有重谢。”   “长安哪还有王?”   壮妇见到她这柔弱的样子就心烦,上前拍着手强调道:“现在是打仗!打仗!没人伺候你们这些主子,往日以色侍人的勾当都给我收喽,出份力守城!”   沈珍珠不曾被人以这等语气训斥过,吓得脸色发白,偏是真干不来这些重活。壮妇犹嫌她不够害怕,用手比划了几个很具侮辱感的动作,恐吓道:“怕就把吃奶的劲使出来!”   “嘭。”   忽然,一具尸体砸落在她们身旁,发出沉闷的声音,血溅了沈珍珠一脸。   壮妇抬头看去,原来是有叛军爬云梯攻上了城头,杀落了一个守军,此时连她也吓傻了,怪叫一声,转头就跑。   沈珍珠忙不迭跟着跑,迎面恰见有個将领带着兵力赶来支援,她避到一旁,未留意身后“颜相来了!”的大喊,奔向百孙院。   春明门离永兴坊不算远,她体力虽弱,还是在跑不动前抵达了。然而,抬头看去,百孙院已是一片荒芜,甚至不少房屋已被拆了。   她往广平王府走去,路上遇到一人,不由问道:“此间的人呢?”   “诸王都逃了,宫人们不是被遣散就是被朝廷另外安置了。这里没人住,当然先拆这里。”   “我是广平王侍妾、奉节郡王生母,不知该投何处?”   “随我来吧。”   沈珍珠随着那人拐进一条巷子,脑中犹在牵挂着她的儿子,前方那人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摁在了墙上,低头就要强行亲她的嘴。   一股恶臭味道涌来,她几乎被熏晕过去,奋力要推开他,同时扭过头去,粗糙的胡子便剌在她细嫩的脸上,生疼。   那人顺势便在她脖颈上用力吸吮一口,发出“啵”的声响,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救命!”   “哈,长安都要破城了,谁能救你,破城前我们先快活快活……”   面对那粗鲁的动作、臭烘烘的口气,沈珍珠极力去推,偏是力气太小,挣扎不出来,感到自己的衣裙被狠狠地撕下来,肌肤被暴露在了冷风之中。   之后,一只粗糙的手掌抚上来。   “不要!”   “噗。”   一支利箭突然贯穿了那恶汉的身躯,他倒在她身上,温热的血流到沈珍珠身上,她忍不住呕了出来,嚎啕大哭不已。   “沈姐姐?”   沈珍珠抬起一双泪眼看去,见是李月菟策马赶到,翻身下马扶起了她。   她虽为东宫生下了长孙,可从来就没有名份,李月菟既不可能以嫂嫂称呼,又叫不出她的品级称号,一向如此称呼。   “郡主。”   沈珍珠终于见到熟悉可信赖之人,更是泪如雨下。   “伱怎会还在长安?”李月菟道,“我还以为你随阿兄出城了,是他忘了带你走吗?”   “他记得。”沈珍珠连忙为李俶解释,道:“圣人刚出城,他便派了人来带我与苕郎,到了城门处,逃难的人太多,挤在一处,我们被冲散了。”   “苕郎呢?”   提到儿子,沈珍珠揪心不已。   李月菟见状,担心道:“不会是苕郎也丢了吧?”   “当是没有,我见到他们护着苕郎上了马,出城去了。”   “先披上。”   李月菟没有再多问,见沈珍珠衣衫不整,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扶着她上马。   两人并骑,一路赶到了西市。   西市如今已经封闭了,有守军驻扎在此处,围着栅栏。   李月菟对这里并不熟悉,拿出令符,道:“是宁国郡主让我来的。”   士卒们便打开栅栏,同时低声道:“还请郡主莫要声张,颜相收缴了所有马匹与壮丁,小人们也是悄悄行方便……这边请。”   她们进了西市,只见此地已被改建为军营,弥漫着一股马屎味。   在西南角的一片营房中,已有不少王公贵族们带着扈从偷偷躲在这里。   宁国郡主李婼与她的丈夫薛康衡很快便迎了上来。   “三娘。”   “二姐。”李月菟问道:“我正守着大明宫呢,二姐急着唤我来做甚?”   “自然是走。”李婼道。   “去哪?”   “长安城快要守不住了,等城破了,我们便去蜀郡投奔陛下。”   沈珍珠一听不由问道:“那便能见到广平王了?”   李婼便向李月菟问道:“你带的这位是?”   “苕郎的生母,二姐认不得了不成?”   李婼此时才认出沈珍珠,心想,此去蜀郡凶险且路途遥远,带这么一个柔弱又没有品阶的宫人有何意义?   然而,李月菟却道:“长安城还未被攻破,眼下先考虑守城之事为好。”   “马上就破城了。”薛康衡道:“我得到消息,叛军已经攻上城头了。”   李月菟道:“攻上城头依旧可以击退他们,可若人心散了,城还如何守?”   恰此时,有一名守将匆匆奔来,向薛康衡使了个眼色,薛康衡遂过去与他低语了几句,之后招呼李婼道:“得走了。”   李月菟抢上前问道:“出了何事?”   薛康衡皱了皱眉,匆匆道:“春明门被攻破了,我们得马上走。”   “真的?”   “走!”   李婼行事果断,当即拉过李月菟的缰绳,引着她往城门而去。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西边的延平门,此时大门尚紧闭着,虽有守军,但大部分都已到东面去支援了。   薛康衡驱马上前,竟是当即便叫开了城门,转头向着队伍连连招手。   “快!”   队伍很快鱼贯奔出城门,前方,吊桥堪堪放下。过了吊桥,便是自由的关中平原。幸运的是,放眼看去,并没有看到叛军踪迹。   他们如鱼入海,很快便向秦岭的方向奔去。   李月菟回头看向那巍峨的长安城,觉得有些不对,遂道:“二姐,我看长安城不像是被攻破了,也许颜相已经守住。”   “薛郎还会骗你不成?”李婼道。   李月菟恍惚了片刻,才意识李婼口中的“薛郎”指的是其夫婿薛康衡。   说来,李婼最初嫁的其实是萦阳郑氏的嫡支子弟郑巽,后来和离了,不多久便爱上了英俊潇洒的薛康衡,两人如今成婚才一年多,正是伉俪情深……   “噗。”   前方,薛康衡突然摔下马匹。   “薛郎!”   李婼惊呼一声,目光看去,只见薛康衡胸口插着一支箭矢,后脑勺摔在地上之后更是血流不止,眼见是不活了。   变故来得如此突兀,没等她从丧夫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前方的树林里已有叛军纵马冲来。   “夺城门!”   叛军将领首先指向长安城门,麾下骁骑在其命令下当即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掠过逃难的队伍。但也有叛军将他们包围了起来,爆发出惊喜的大笑。   “将军!俘虏到一批公卿贵族和美娇娘!哈哈哈……”   “嗖。”   李月菟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喊话的叛军士卒,正中其面门。   大唐女子,尤其是公主、郡主们,一向十分彪悍,往常喜欢打马球、狩猎,弓马都十分娴熟。李婼正扑倒在薛康衡身边,也是一把拔出丈夫身上的箭矢,翻身上马,拿出弓来,对准叛军主将便射。   然而,狩猎与打仗全然不同,叛军士卒只在最初的猝不及防时被射杀了一人,一旦反应过来,当即便连杀了好几个扈仆示威,亦有数人逼向李月菟,要她知道厉害。   “啊!”   沈珍珠一日之内连续遇到两次危险,惊慌不已。   李月菟细胳膊细腿的,却是奋力挥剑,喊道:“二姐,你我为李氏子孙,死社稷有何不可?”   “杀!”李婼一心为丈夫报仇,眼中满是悲愤。   这些话听起来虽然慷慨,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就是,他们这些李氏子孙、公卿贵胄,在长安还没被攻破之时偷偷开城门出逃、去追随圣人,枉送了自己的性命不提,还要害的城门失守,连累满城人。   在后方,狂奔的叛军骁骑已经冲到了吊桥前,正在放箭试图射断吊桥的绳索。   更有叛军士卒在吊桥升起之际扑了上去,被高高挂起。   正在此时,西边传来了悠长的号角声。   “呜——”   “唐军援兵来了!”叛军哨骑赶马而回,背上还挂着箭矢,大喊道:“唐军援兵已经到了!”   “先拿下长安!杀进城中!”   “快!让崔乾佑速派兵马来,告诉他,我们马上要夺下延平门!”   “……”   李月菟正在因长安城要失守而内疚不已,听得还有援兵,当即决定拼了命也要守住长安,驱马便奔向叛军将领的旗帜所在,同时清叱道:“随我冲锋!”   带她出城的还有许多守军,盲目地跟着她便冲杀了过去。   此前叛军没杀掉她,并非是她武艺高强,而是看她是个美貌娘子,想要活捉她。现在情形有变,那叛军守将当即喝道:“杀了!”   叛军们纷纷张弓,瞄准了李月菟。   “将军!看!”   随着这声惊呼,众人转过头,只见由西边滚滚而来的烟尘之上,一杆大纛正在风中招摇,赫然是象征天子的龙旗。   顿时,长安城头上响起了欢呼声。   “圣人回来了!”   很快,欢呼蔓延到了全城,于是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起来,这座被抛弃、险些被攻破的城池一旦有了希望,仿佛枯木逢春一般,瞬间焕发出了活力。   数不清的士卒、百姓纷纷振奋,涌上城头,摇晃旗帜,齐声呐喊。   他们的声音太大,使得叛军之间的命令传达都难以听清。   ***   薛白是急行军回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一段路,当哨马发现叛军马上要攻进长安城之时,他顾不得几天没怎么睡好,不断催促士卒。   一般临阵交锋,每行军数十步就得重新整理队列。而他们在这种情形下,队列当然是没办法维持的,步卒已经全部掉队了,骑兵也是零零散散的。   等薛白冲到长安城下时,身边就只剩下三十余骑兵,且战马都已跑得疲惫不堪。马术再好,再会在马背上找浪的骑士也都已经颠得两股战战了。   所幸,龙旗还是被运到了目力可见的范围。   那是陈玄礼从李亨的队伍后方抢回来的,用四匹骏马拉着一辆车载着,那么高的旗杆,竟没有在这样的狂奔之中散架。   “常山太守薛白,幸不辱命,迎回圣人!”   薛白没有立即对叛军发起进攻,而是勒住战马,以凛然无惧的姿态对着城头大喊道。   很快,城上给了他反应。   “迎圣人回城!”   原本在叛军袭击之下正在紧急关闭的城门竟是重新打开了,一队骑兵列阵于城洞之中,等待着吊桥完全放下。   而爬在吊桥上的叛军士卒们还没留意到发生了什么,正举起刀要斩断绳索。   “别砍!”有叛军校将大喊道。   “呼——”   刀已经砍断了绳索,沉重的吊桥轰然砸下。   “杀啊!”城中的唐军骑兵怒吼。   “退!”   鸣金声大作,叛军将领深知眼下双方士气差距极大,不可接战,果断下令撤退。   城中的唐军骑兵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战阵经验,眼看叛军逃了,反而有了自信,掩杀了上去。   薛白没有随队去追击,心安下来之后,只感到困得厉害,跨坐在马背上几乎要睡着了。   “郎君,和政郡主来了。”   “谁?”   大概是眯着了片刻工夫,薛白回过头,见到李月菟往这边过来。   见到她,他便想到了李腾空、李季兰,不知她们在河东还好不好,若能守住长安,才好接她们回来。之后又想到了在扬州的颜嫣与青岚……   “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月菟到了薛白面前,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反应,有些心虚地问道。   薛白回过神来,依旧未语。   “你都知道了?”李月菟惭愧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我也知道如此行径不耻。”   “入城再谈吧。”薛白淡淡道,语气故意流露出不悦之态。   其实他才匆匆赶到,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月菟身份高贵,莫名地竟很怕他不高兴,没敢再说什么,想了想,又道:“我有话问你。”   “入城再问吧。”   “薛郎。”沈珍珠趋步过来,盈盈行了一个万福,问道:“薛郎迎回圣人,敢问可见到了广平王。”   薛白闻言,目光如炬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两眼。   沈珍珠今日遭遇了恶徒,再感受到薛白的目光,不免有些慌张,害怕地低下了头。   “广平王自然是护卫在圣人左右。”薛白答道。   沈珍珠一喜,不由问道:“那……他可回来了?”   语气中的关切之情顿时流露。   “你是何人?”   “我是他的侍妾,也是奉节郡王的生母。”   薛白道:“既生下长子,如何还只是侍妾?”   沈珍珠一时语塞,不知所措。   李月菟只好上前小声与薛白道:“阿兄的正妻崔氏,乃韩国夫人与崔峋之女,有些悍妒,不愿给她名份。”   “嗯,回城吧。”   ***   颜真卿苍老了许多,两鬂添了许多白发,眉头上也刻上了深深的川字纹。   他身上披着盔甲,盔甲上还粘着血迹,站在城门处看着薛白,眼神深邃,但隐藏在其中的关切还是渐渐浮了上来。   薛白没说话,上前,深深行了一礼,像个孩子一样,任由颜真卿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有许多话要说,但颜真卿却道:“其它的回家再说吧,先迎圣人回宫。”   “好。”   之后,城东那边攻城的叛军也已退去,结束了战斗之后的王思礼、李承光等人纷纷赶来,面露惶恐地跪倒在道路边。   他们在潼关之战大败,至今还没有像高仙芝一样被斩首,并非是圣人宽赦了他们,而是圣人出逃,顾不上他们。   圣驾马上就要到了,他们不方便当众向薛白询问控制住圣人没有,只能等待着,看薛白手段。   渐渐地,北衙六支禁军的旗帜都进了城,郭千里、陈玄礼等将领相继策马而来,在他们后面,圣人端坐在一辆马车上,周围挂着帷幔,却并不露面。   众人本以为圣人会在城门处勉励他们一番,然而,御驾却并未停下,唯有高力士站在车辕上,道:“诸位守城艰苦,陛下皆有封赏,今日就莫堵在此处了,放将士们先入城吧。”   御驾遂往太极宫行去。   长安城中有三个皇宫,兴庆宫邻近春明门、大明宫位于城北,都很安全。且太子李琮如今一直在大明宫议政,故而暂时把圣人安排在太极宫。   朱雀门前,李琮已匆匆赶来迎接,姿态极是谦卑。   只是,连他也没在此处得到圣人的任何勉励。他遂看出来了,圣人被薛白劫持回长安,显然是不情不愿,甚至此时也许还是被堵住嘴的。   带着这样的猜想,他随着圣驾穿过皇城,经承天门进入宫城。   到了太极殿,大部分官员都被留在殿外,圣人终于被抬下了御驾。   李琮定眼一看,待见到裹布下那半张烧毁得不成样子的脸,顿时便愣住了。   他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圣人只怕是假的,是薛白找人顶替的。然而,想法才出来,他当即便感到一道严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确是圣人往日对他的态度。   再看陈玄礼、高力士皆在,李琮反正是想不出若圣人是假的,如何能让这两人回来。   “陛下……”   李隆基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高力士扶他起来。   可他伤得很重,再加上一路车马奔波,伤口已再次破开了,每动一下都疼得厉害。   然而,就是这般剧痛,他竟是忍了下来,一言不发,由高力士扶着艰难地走向龙椅,过程中可以看出他对这太极殿很是熟悉,到了龙椅旁,用那烧坏了的手轻轻地抚摸了它一下。   这动作落在所有人的眼里都觉得是那样的熟悉,这就是圣人往常的小习惯。   李隆基果断地在龙椅上坐下,虽是毁容之人,可那气势却与往昔相同。   高力士、陈玄礼,亦如往常一般站定,杨贵妃则是回避了。   “儿臣,迎陛下回宫!”李琮连忙行礼。   高力士道:“传圣人口谕,太子听旨。”   “臣在。”   “圣人谕‘朕病了,太子暂代国事’,钦此。”高力士的声音很大,传到了殿外。   李琮大喜,再无半点怀疑,应道:“遵旨!”   等他再次起身,却觉得圣人这样的面容看得顺眼了许多。   谁说天子就必须仪表堂堂?如今,他这个以丑陋著称的长子,可比圣人要英俊得多。   ***   “薛卿此番又立新功,孤该如何封赏你为好?说吧,想要什么官职,尽管提!”   迎了圣人之后,就在这太极殿西边的舍人院中,李琮在第一时间见了薛白,并显得极为热情。   “你为社稷屡建奇功,却还只是常山太守,旁人只当是圣人小气了。”   然而,薛白原本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容,听到这封官的许诺后,那笑容便渐渐淡了下来。   既然李琮此前已经诏告世人薛白是太子李瑛之子,如何不给皇家玉牒,反要给“薛卿”封官?   薛白的目光遂落在了边令诚身上,他当然看得出是谁在给李琮出谋划策。   边令诚顿感惶恐,与沈珍珠一样,被薛白看得低下头去。   尴尬的是李琮,眼看薛白许久不答话,心里愈发没了底气,不停地搓着手。   “阿白?”   李琮改换了一副亲切的语气,笑容可掬地问道:“想要什么?尽管提。”   薛白却像是睡着了一般,依旧没说话。   李琮愈发尴尬,他从没想到自己会落入如此难堪的处境,不由狠狠地瞪了边令诚一眼,等了一会,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薛白的背。   “阿白?”   “殿下恕罪。”   薛白像是突然惊醒过来,起身,惭愧道:“臣数日未眠,困倦得厉害,失仪了。”   “不失仪,不失仪。”李琮断然摆手,关心道:“阿白来回奔波,太过辛劳了,该好好休息一番……去把宫中那个白玉枕送去阿白府中。”   说罢,他催促边令诚道:“还不快去?!”   边令诚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要他去拿,连忙告罪离开。   李琮看着边令诚的背影,道:“这老奴,笨拙不堪。”   他原意是找个由头骂一骂边令诚,让薛白出一口气。   没想到,薛白却是道:“回陛下,边令诚罪不在笨拙,一在贪赃受贿,二在迫害忠良,三在离间君臣,该斩。”   李琮一滞,嚅了嚅嘴,好半晌方道:“可他毕竟是陛下留下掌管宫钥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何?”   “殿下明鉴。”薛白既知李琮的态度,随口应了一句。   他才刚回长安,不着急。   反而是李琮,原本已做好了与薛白据理力争的准备,可见了他这态度,不由感到背脊发凉,心头浮出了两个字。   ——权臣。 第463章 大局   推开尘封已久的门,灰尘洒落在薛白的头上。   反正家中无人,他懒得清理,揉着眼往里走去。穿过中门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冲他说了一句话。   “我还以为你要住在杜家,竟还回来了。”   “太困了,晚些再过去用饭。”   “呵,恐怕是顾及你丈人,不敢去吧?”   说话间,薛白转过回廊,只见李月菟正站在那拍着裙摆上的灰。他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哈欠,继续往屋里走。   “嗯?怎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吗?”   “你怎么进来的?”薛白漫不经心问道。   “忘了?我与你是邻居,从我院子里搭梯子爬过来的。”李月菟还在拍着她的裙子,“你也不留个人看宅,到处都是灰。”   “打着仗,岂还管这些。”   李月菟之前穿的本是一件轻便的襕袍,还染了血,此时刚沐浴过,换了新裙子,自然是爱惜些,道:“我不像你这般邋遢,我府中有热水,你可要过去沐浴?”   “不要。”   “君子好洁,哪怕垂危之际也爱惜仪容。你这样,可不是世家子弟风范。”   “本就不是甚世家子弟。”   “我可听闻,伱是废太子之子,真的假的?”   李月菟七拐八绕,终于是把话题牵到了她想问的问题上。   薛白没理她,推开屋门进去。她还想跟,屋门上的灰尘洒了她一脸,呛得她咳嗽不止。   等她再抬起头来,薛白已经和衣倒在榻上,懒洋洋地裹上被褥。   她还从没进过男子的卧室,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可想到眼下是战乱之际,有些规矩就顾不上了,而且心中确实是很好奇,遂迈过门槛,也不敢靠得太近,隔着几步的距离在那说着话。   “此事你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若真是李氏子弟,很快圣人该有赦封吧?”   李月菟这般追问了好一会儿,薛白才终于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嗯。”   “真的?那,你是我的兄长吗?”   薛白没有再回答,呼吸均匀了起来。   等了一会,李月菟当他睡着了,转身想要退出去。可走到屏风边又停了下来。   “其实,得知你是我的兄长,我很高兴的。”   她低下头,搓了搓裙子上那总是擦不掉的灰,有些懊恼粘到了它们。   “以前我父兄与你有过结,现在好了,大家是血肉至亲,又逢国家多难之际,往后同心协力、同舟共济,和和睦睦……”   在她身后,薛白早已睁开眼,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她这些言语十分幼稚,可他为稳定人心,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李亨谋逆一事,她还以为李亨的人马是在后面进城。   等她走得远了,他才喃喃道:“哪有什么血肉至亲?有的只是争权的仇敌。”   很快,薛白安心睡了过去。他知道,自己这宅院看似不设防,其实什么都逃不过杜妗的耳目。   ***   这夜是上元夜。   虽处于战乱之中,可这个佳节对长安百姓太过重要,再加上圣人归朝,朝廷还是举行了小型的灯会。   既是安定人心,也是对城外敌军的震慑。   “咻——嘭——”   薛白是被爆炸声吵醒的,睁眼看去,见杜妗正坐在他榻上,转头看着窗外的烟花。外面的光照着她洁白的脖颈,勾勒出脸颊漂亮的弧度。   他还觉得困,伸手环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腿上,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脏兮兮的。”杜妗嫌弃地拍了拍他,“怎不去隔壁邻居处沐浴了再睡?”   “都听到了?”   “才没有。”杜妗道:“我说的是隔着街的杨玉瑶。你千辛万苦走这一趟,如愿将她带回来了?”   “吃醋了?”   “就吃醋,我这人小气,最不喜欢有人觊觎我的男人。”   薛白知道她紧张自己,笑了笑,没说话,他与杨玉瑶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对此多作解释。   可杜妗吃的并不止是隔着街的醋,隔壁的醋显然也吃到了,又问道:“你让那小丫头跟进屋里,可对她起了兴趣?”   “没有,我与她确认了兄妹关系。”   杜妗遂也躺下,俯在薛白耳边,咬了咬他的耳朵,小声道:“我信你才怪了。有些人表面上是姐弟,实际上骨肉相连。”   久未与薛白亲近,她一边吃醋,一边却又动了情,手往下探,很快便触到了他的骨头。   “不嫌我脏了?”   “早知道你心更脏,我几时嫌过?”   白皙修长的手指绕了个圈,她又低声问道:“你不就是喜欢假扮成皇孙,然后私下里偷偷碰她们?刺激是吗?”   “没必要。”薛白道,“会耽误实现我们的野心。”   “那你为何没让李隆基下旨昭告李亨谋反一事?”杜妗道,“我已经听姜亥、胡来水他们说了,一大半的禁军、官员被李亨带到了朔方,你知道他到了之后会做什么。”   “自然是登基称帝、谋朝篡位。”   “那我们还不先下手为强?以圣旨废杀了他。”   “你知道我与他们的区别在何处吗?”薛白问道。   杜妗解着他的衣衫,道:“你更聪明,你更果敢,你比他们强大得多。”   “不在于此。”   薛白回想着他所知不算多的历史,知道若依原本的历史轨迹,李亨称帝之后,李泌为其出了一個两年之内彻底平定安史之乱的良策。大概是让郭子仪、李光弼据河东,出太行陉,把叛军切成三段,使之在漫长战线上奔走救援。待叛军疲于奔命之后,直取范阳,端其巢窟,则叛乱自然根除。但李亨是篡位登基,担心夜长梦多,急于树立威望,召集了河朔主力之后,又向回纥借兵,坚持先收复两京。于是,大唐的西北边军与东北边军在白马寺决一死战,一战让李亨成了收复长安的皇帝,也一战拼光了大唐所有的精锐。   从此,大唐朝廷就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再也拿不出气魄来震慑四夷、边镇,一次一次地许诺回纥人在自己的国土上烧杀抢掳自己的子民,一次一次地纵容藩镇将军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一次一次被吐蕃与叛军攻陷国都。   一直以来,薛白都不肯与李亨修好,不仅是因为被李静忠活埋一事,而是从被活埋之日起,他便看透了李亨“无奈”之下的懦弱与自私。   他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李亨。   “李隆基纵容安禄山是因为蠢吗?他是既要享受皇帝的权力,又不想承担皇帝的义务,害怕被长安城里的儿子们取代了,故意把兵权一股脑地交到边镇的胡儿手里;李亨说要到河朔整军收复二京,他不知道长安城现在还没有失守吗?他是在等着我们死在叛军刀下,再由他来当那个中兴大唐的天子。在他们这对父子眼里,个人私利,远高于这个国家的大义。”   薛白仰面躺在那,感觉着杜妗的轻抚,与她私下谈话是他最放松的时候,因此他肆无忌惮地说着。   “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情形如何,这对父子的德性永远不会变。哪怕有忠臣义士努力让情形好转,一旦有违他们的利益,他们便要把所有人重新拉入深渊。若说这场叛乱的根源是世家与庶族的对立,那这对父子的所为,最能淋漓尽致体现这些所谓贵族的卑劣。”   话到这里,薛白想了想,自我评价了一句,道:“我也卑劣,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他没有因此而自我否定,反而愈发的坚挺了。   “我与他们不同,我相信谁能带着大唐兴复,谁便能得到天下拥戴,我自信能够做到,不需要像老迈的李隆基一样只能靠打压旁人来显得自己强大,不需要像李亨那样迫不及待地证明自己而不顾天下大局。所以,这次回长安,我不仅没有昭告天下‘忠王谋逆’,反而下旨,任命李亨为朔方节度使、尽快领兵回援长安。”   杜妗一愣,问道:“为何?你这不是让他名正言顺地收服河朔精兵吗?”   “难道不下这道旨,我们便有余力阻止他收服河朔精兵?”薛白道:“最重要的是保住长安,宣布李亨谋逆只会让人心动摇,于守城没有任何好处;而以天子诏令招河朔兵马,既能振奋长安士气,还能给李亨阻力,他若接受,则西北将领们势必要督促他来救援,他若不接受,又如何名正言顺?他必定要说我们的圣人是假的,可假的圣人为何要给他封官?”   “还是你想得周到。”杜妗这才点了点头,须臾又道,“我还当你是为了李月菟,今日不提她阿爷谋逆之事。”   “唯有先守住了长安,再宣布这些,到时看谁敢质疑?”   “那你的封爵?以你的功劳加上身世,李琮该给你封个郡王,再加元帅之职。”   “守住了长安,他敢不给吗?”   “嗯。”杜妗贴在薛白胸膛上,想了想,道:“是边令诚在阻挠此事?”   “不是。”薛白道,“本质上是李琮忌惮我,不愿给我这个名义、权力。边令诚只不过是个为李琮出谋划策的角色罢了。宦官就像是藤,依附在其干上。”   “那边令诚还杀吗?”   “杀。”薛白道,“想办法让边令诚知道,我要杀他。”   “嗯。”   杜妗已经不想再聊了,薛白遂翻了个身。   “过来。”   骨肉相连,杜妗闭上眼,紧咬着唇……   ***   叛军并没有在上元夜展开偷袭,这让长安守军们难得睡了个好觉。   开年以来就夜以继日地守城,相比一个不宵禁的上元花灯夜,他们确实更需要一个安眠夜。   总之圣人归来,还是给这座城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城内外的兵力差距仍未缩小。   次日,大明宫,含象殿,小朝会。   今日谈论的是机密要务,来参议的都是要臣。   一张地图被摊开,薛白指点着各个方向。   “圣人已命忠王往朔方,征召边军,很快便会赶来支援……为了使忠王能够尽快督办此事,一应印章、兵符也已交给忠王。”   李琮听着,感到有些意外。   昨日薛白走后,他先是到太极殿去求见了圣人。原是想看看自己这监国太子的威望如何,结果却被高力士、陈玄礼挡住了。圣人烧伤成这个样子,当然不能作主。换言之,高力士、陈玄礼如今是按照薛白的意思行事。   归来之后,李琮整夜未睡,思考了很久,认为可以承认薛白的身世。作为交换,薛白该支持他登基才是。原本打算今日与薛白聊一聊此事,没想到,薛白径直公布了这样的消息,不借机除掉李亨,反而把朔方交出去。   那边,颜真卿、王思礼、李承光等人根据援军一事重新安排着长安防事,李琮放心把具体事务交给他们,脑子里自有更重要的事在考虑,遂没太认真听。   “我等只需据城固守,半月之内,援兵必至,可与叛军决战。”   “当务之急,是长安的粮草不足。”   “圣人已遣使往蜀郡征粮,将经由陈仓运往长安。对了,说到陈仓,圣人已将此地改名为‘宝鸡’,因路过此地时出了祥瑞……”   说着国家大计,忽然插了一桩改名的小事,诸臣们却是毫不惊讶,反而对圣人毁容一事的怀疑都减轻了不少,谁不知圣人最喜欢祥瑞。   渐渐地,一张颇为完整的战略图被画好,递给李琮过目。   “殿下,臣等以为,可依此计策行事,长安无忧。”   李琮遂勉励了他们一番,末了,留下薛白单独谈话。   他没有拐弯抹角,而是道:“阿白,你实话与我说,是圣人命李亨去朔方,还是他叛逃了?”   “殿下放心。”薛白道:“他必会领兵来救长安。”   “我怕等他领兵一到,你我性命不保啊。”   “殿下不必忧虑,有圣人在,忠王岂敢胡乱行事?”   李琮急了,走到薛白面前,压着声音道:“你带回的圣人面容尽毁,安抚无知小民无妨,压得了李亨吗?到时他兵权在握,又立下支援长安的大功,谁能挡他?”   “殿下才是长子、储君。”薛白道,“贼兵来时,殿下从未弃城而逃,坚守孤城。到时,谁能容他害殿下?”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立废”二字里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李琮说罢,满怀期待。   然而,薛白依旧摇了摇头,很诚恳地提醒道:“殿下只需守住长安,则天下人心在殿下,威望便是立住了。”   ***   边令诚自从投靠李琮以来,一直颇得信任,可薛白一回来,今日便没让他入殿。   于是,候在含象殿外的边令诚自是惴惴不安。   “边将军。”忽有人唤了他一声。   边令诚转头一看,却见是一名他的心腹宦官,便问道:“何事?”   “奴婢有要事禀报,今日,和政郡主到掖廷宫接走了韦氏,奴婢去打听,听掖廷宫一个小阉人说了桩秘事。”   “绕来绕去的,什么消息?”   “那小阉人无意中听到和政郡主说,薛白要除掉边将军你。”   边令诚眉毛一挑,惊恐却不诧异,道:“怎么说的?把人带过来我见一面。”   “喏。”   “你再去一趟太极宫,我想求见圣人。若是不能,见见高将军也好。”   “喏。”   半个时辰之后,边令诚问过了那小阉奴,却没见到高力士,他遂意识到自己已经危在旦夕了。   等李琮遣人来找他,他当即如惊弓之鸟般吓得跳起来,问道:“殿下找我要做什么?”   “只是请边将军过去。”   边令诚略感安心,过去之后,只见李琮正坐在御案边揉着脑袋,思虑重重的模样。   “殿下,有何烦忧之事?”   “你看看这个。”李琮指了指案上的战略图纸,道:“本以为薛白是个可倚重的,可他这趟回来,似乎与李亨达成了某种默契啊。”   边令诚目光在图纸上逡巡着,嘴里已不假思索地吐出了他最擅长的离间之言。   “奴婢方才还听掖廷宫的宫人说,昨日傍晚,和政郡主与薛白私会了。”   “私会?”   “依奴婢猜,殿下能许诺薛白的,李亨也能。”边令诚道,“薛白未必是背叛了殿下,可他脚踏两只船,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李琮遂问道:“你觉得,我如何应对为妥?”   边令诚一滞,心中暗道:“殿下你若不争气,我一介奴婢还能有何好法子?”   一直以来,他说得天花乱坠,其实都是他自保的办法,又哪知国家大事?看眼下这局势,李琮显然是无力保他的。   想到这里,边令诚看向那战略图的眼神愈发专注了起来。   是夜,他伺候过了李琮,再次召见了那个给他消息的小阉人。   “叫甚名字?”   “李鸡儿。”   “你白日说自己是如何进入掖廷的?”   “奴婢本是荣义郡主府中的侍儿,荣义郡主嫁给安庆宗,奴婢也陪嫁了过去。后来,安禄山造反,圣人斩了安庆宗,奴婢便与荣义郡主一起被发落掖廷了。圣人出逃后,殿下带回郡主,却忘了奴婢。”   边令诚问道:“这么说来,与叛军中人相熟吗?”   “安庆宗之母常遣人来回范阳,奴婢见过一些人。”   “依你看,长安城会被叛军攻破吗?”   “奴婢不知,只是……奴婢也见过安禄山的家将,个个凶悍无比。宫中这些禁军,就像斗鸡一样,看着威武雄壮,却啄不过野外的飞禽。”   边令诚只知再不奋起一搏,就要被薛白杀了。   他遂压低声音,问道:“我写一封信,你有办法帮我送到城外吗?”   ***   当日下午。   薛白还在跟着颜真卿分派城中的粮草,有下属过来,悄悄与他禀报了一句。   “郎君,边令诚上钩了。”   之后,一封信便被递到了薛白手中。   他看过,吩咐道:“抄录一份,这份递出城去。”   “那,这份地图?”   “连带着一起,去吧。”   吩咐完这件事,薛白重新走到颜真卿身旁。   “怎么了?”颜真卿问道。   “援军与粮草的路线图递出去了。”   颜真卿先是点点头,之后抚须道:“只恐敌将未必会上当啊。”   薛白道:“若是敌将相信我们的兵粮会来,自然会派兵马去堵截。”   “可若是忠王一到朔方便拆了你的台呢?”   “那就再遣一批使节去联络,说服李亨以大局为重?”   “他能答应吗?”   “肯定不能。”薛白道,“但拖延时间,做出朝廷与朔方信件来往频繁的假象,能骗过叛军就行。我只担心时间来不及,或者叛军在这之前强攻下了长安。”   颜真卿抬头望向北边,喃喃道:“圣人既回了长安,郭子仪、李光弼的兵马,想必很快也要回京勤王了吧?”   说到此事,薛白只感到遗憾,因李隆基一己私心,河北的大好局势该是又被放弃了。   ***   药钵里捣好了草药,有人将它刮了下来,抹在了白皙的大腿上。   李月菟看着沈珍珠的腿,走了神。   “郡主?”   沈珍珠连唤了两声,见她还在看着自己,脸上浮起了红晕,夹着双腿,侧了侧身,拉上了衣裙。   因前日在路上遇到了恶汉,她被挠伤了,所幸李月菟赶到及时。   “哦,这样就不会留疤了。”李月菟道。   “你方才说忠王受命往朔方整军,那广平王、苕郎也在朔方吗?”   “那是当然。”   沈珍珠得了丈夫、儿子的消息,安心不少,道:“他一向志在四海,如今终于可以匡扶社稷了。”   李月菟犹豫了片刻,忽问道:“你想去见阿兄吗?”   “可以吗?”沈珍珠有些惊喜,之后又有些不安,道:“我一个弱女子,战乱之中乱走,只怕反给他添乱。”   李月菟道:“你若不想去,我可以……”   “想去。”沈珍珠眼眸发亮,低声道:“哪有女子不想到丈夫、孩子身边的。”   “嗯。”   “郡主也去吗?”   “我走不了,薛白会派人护送你。”李月菟反而有些叹息,道:“现在就走吧。”   “现在?”   沈珍珠有些诧异,但知道战乱中就是这样,凡事不可能依她的心意。遂也顾不得收拾,随着李月菟出门往城门而去。   城门处已有一队骑兵正在列队,带的使节、物件并不少。   “等一等,东城会有兵马袭叛军营地,助你们突围。”李月菟走到沈珍珠的身边,帮她系紧了马鞍,道:“一会交战,你俯低身子,夹好马,随着它跑就好。会很危险,路上小心。”   “我不怕危险。”   “你……”李月菟欲言又止,末了,道:“见到父兄,把我的信给他们,代我向他们问好。”   “郡主放心,他们很快会领兵回来救你的。”   过了一会,东边的战鼓声响起,西边城门大开,李月菟遂用力一拍沈珍珠的马匹,目送其西去。   她自己则是立即掉头,赶向城东。   在春明门城头上看了许久,才终于见薛白的旗帜伴着尘烟回来。   守城门的将领当即出城接应,与薛白并辔而行。   “放心,叛军如今还不知我们的虚实,这般出城突袭他们,只会让他们以为圣人带回了边军精锐……”   薛白正说着话,转头看到李月菟过来了,便勒住战马。   “送走了?”   “送走了。”   “信也给了?”   “嗯。”李月菟道:“可你分明知道,我阿兄并不喜欢沈姐姐,为何还……”   “我不知道。”薛白道:“他若不喜欢她,何必与她生下孩子?我只知道,我已给了你父兄最大的诚意。于情于理,他们都没有阻止边军奉旨来救长安的理由。” 第464章 燕帝   洛阳。   上元夜,刚登基的大燕皇帝安庆绪下诏办了一场灯节,并在明堂设宴,招待诸将。   这场宴席哥舒翰也参加了,他中了风,身体瘫痪,倚在小案几后面只管张嘴,由曹不遮夹菜肴喂他,看起来反而比安庆绪还气派。   潼关大败之时,哥舒翰也许有逃脱的机会,可他的部下将领火拔归仁因高仙芝前车之鉴,不敢回长安,挟着他投降了叛军。当时,哥舒翰大骂火拔归仁,自称宁死不降,可等到了叛军之中,许是想着来都来了,他很快就对安庆绪俯首称臣,表示愿为大燕朝招降在河东的李光弼、河南的来瑱、南阳的鲁炅。安庆绪大喜过望,认为哥舒翰往日连安禄山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愿投降于他,可见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于安庆绪而言,这是他取代安禄山之后感受到的权力快感之一。可渐渐地,他还是开始对哥舒翰有些看不顺眼,觉得对方的气势有些盖过了自己。   便如此时,诸臣皆起身敬酒,唯哥舒翰挣扎了几下,愣是站不起来。   “臣等祝圣人上元康泰,大燕国运昌盛!”   “与诸卿同贺!”   安庆绪的目光略过哥舒翰,看到一旁还有一个位置空着,那是留给崔乾佑的。如今崔乾佑正在潼关坐镇、准备对长安城的攻势,原本说好要赶回来参加上元宴,却到得比安庆绪还晚。   国家初立,这些臣子们还是太不懂礼仪了,往后该想办法提醒提醒他们。   “原本这场上元宴,朕打算到长安城办,可惜不凑巧。但没关系,既然把昏君吓得望风而逃,很快,朕便要在长安城再设宴款待诸卿。”   安庆绪这里说的不凑巧是指薛白还活着一事,薛白宣扬他弑父言论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耽误了攻取长安,他也是不久前才处置清楚。   冒顿单于弑父自立,还不是一统漠北,建立了草原上最强大的匈奴王朝?安庆绪如今便是以冒顿为崇尚对象,相比于李隆基的胆怯,他这区区弑父的谣言又算什么?   果然,诸臣纷纷大笑,嘲笑着李隆基。这是宴上的第一个节目,很好地活跃了气氛。   “臣想起一件事,有次,臣在南市买了一只鸡,走着走着低头一看,发现鸡竟不在笼子里了。你们猜,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   座中,大燕国户部尚书武令珣酒已微醺,站起身,笑呵呵道:“因为它是李隆基。”   安庆绪问道:“这是何意?”   “离笼鸡,离笼鸡嘛。”   安庆绪滞愣了一下,心里其实觉得这种耍笑有些无聊。但还是抚掌大乐,带动气氛。   “哈哈哈哈。”   殿内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安庆绪拍着膝盖,余光中却见到唯独哥舒翰没笑,反而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他心中顿觉不满。   事实上,哥舒翰写信招降的三人已经明确表态不会投降了,且还把信使痛骂了一遍。安庆绪用心良苦,为了不影响到今夜的御宴才没有公之于众。   很快,舞姬入殿,长袖飘摇,香风袭人。   安庆绪的目光落在她们的香肩玉臂上,渐渐走了神。   他近来正在寻找当皇帝的乐趣,却发现皇帝也并非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的。比如,他原以为一个年纪轻轻就立国的皇帝势必会受到小娘子们的爱慕,但洛阳城内归附的几家五姓女,却还是瞧不起他,偏偏他纠缠着她们,以此为乐,终日茶不思、饭不想。   李唐的郡主,他兄长都娶得。如今他贵为天子,岂还拿不下一个五姓女的心?安庆绪不信这個邪,认为是粟特人的习俗让他显得粗鲁,正在学着如何像世家望族一样变得高贵。   殿内拥戴安庆绪反唐的将领们不是寒门庶族便是胡人,举事正是因为对世家望族满腹怨气,却不会想到,他们的皇帝的心已经倒向世族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在努力变为名门世家。   歌舞融融,不知不觉竟是欢宴了彻夜,众人皆醉,恍然不觉天光大亮。   崔乾佑的位置始终空着,想必是攻取长安有了胜机,没能如约赶回。没想到,御宴将散之时,他竟是到了,还是连夜赶回来的,骑马进了紫微宫,在明堂外才下的马。   安庆绪听了禀报,酒醒了一半,有些不太高兴,认为明堂附近有太多马屎会影响他天子的威望,崔乾佑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登基称帝之后,他沉浸于英明神武的赞誉,浑然忘了潼关之战时若非有这些将领,他已经投降于薛白了。   “哈哈哈,崔卿,朕以为你不来了。快,罚酒三杯。”   “陛下!”崔乾佑披甲入殿,一拱手,径直大步走到安庆绪面前,道:“昏君已回长安了。”   “什么?”安庆绪想不明白,问道:“他怎么敢?不知我们十余万精骑马上就要发兵拿下长安吗?”   崔乾佑道:“他自不会是回来送死的,必有所凭恃。我思来想去,若不是河朔的精兵到了,那就是郭子仪、李光弼部已经回师了,故而赶回面呈圣人。”   他虽然走到近处说话,但并没有故意压住声音瞒着旁人。诸将听了,纷纷叫嚣起来。   “正好!我等杀入长安,活捉了这昏君!”   “竟敢举事,谁还怕了那老物?!”   话虽如此,可谁都知道,李隆基在或不在,长安城的防御力量必然会有很大的差距。   别的不提,唐皇守在长安,城中士气必然振奋,燕军攻破坚城的时间就要拉长很多,这期间,各地勤王的兵马还要陆续赶到。那么,燕军需要派出的兵力、粮草就得比原定的多出很多。   必须一开始就做好打大仗、打长久仗的准备。   否则,崔乾佑何必亲自赶回来?向安庆绪问计不成?   安庆绪不想显得自己很在意此事,也担心仓促之间被逼得答不出话来,故作豪迈地朗笑道:“此事明日再议,崔卿且坐,看看朕新排的歌舞,哈哈,你恰好赶上了最后一支舞。”   他不太像安禄山,却已有几分李隆基的风采。   崔乾佑正打算开口讨要兵马、钱粮,话被这般堵住了,遂点点头,道:“我在关中攻掠了诸县,甚有所获。圣人若喜欢歌舞,改日把在蓝田县俘虏的王维带回来,给圣人作诗。”   安庆绪还未完全酒醒,没听出崔乾佑的敲打、讥讽之意,反而想到他近来讨好的几个五姓女都喜欢诗,不由大喜,笑道:“好啊!我早听闻此人名气,大燕国也该多些人才了。”   ***   在洛阳歇了一宿,崔乾佑醒来,没有急着再去见安庆绪,而是招过属下,听其禀报。   “朝中这几日确有不少消息,郭子仪、李光弼原本打算攻打范阳,如今都退兵了,还主动放弃了河北诸郡县。”   “果然,他们岂敢不先勤王?”   “将军救了史思明啊。”   当初,薛白在河北号召诸郡归唐,安禄山便派史思明北上,结果史思明先是让薛白逃了,之后屡次败于郭子仪、李光弼之手,退守范阳。于叛军而言,局势确实是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所幸,潼关之战大胜,李隆基出逃,一举逆转了这局面。   崔乾佑没有高兴太久,便听下属继续禀报了一句。   “圣人命张忠志领精兵三万,收复河北,打通与范阳的通道,而且把金帛子女送回范阳……”   “你说什么?”崔乾佑皱了眉头,当即怒道:“我等攻破潼关,离长安近在咫近,指日可破,他犹在眷恋范阳不成?!”   “末将不知。”   “给我换上朝服,我去面圣。”   崔乾佑站在窗边,抬头便能看到远处的琼楼玉宇,隐隐还能听到歌舞之声。   他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才立国半月,他竟已能感受到大燕国的君臣们正在迅速腐化……   ***   安庆绪宿醉之后,从女人堆里爬了起来,推开搭在他身上的一条白嫩大腿。   他目光迟滞了好一会,才喃喃道:“这是大燕圣武元年,我是大燕圣人安庆绪。”   说实话,这个皇位来得实在是有些突然,再加上他纵情淫乐,酒后往往需要醒醒脑才会记起自己是谁。   “圣人,昨夜轮到奴婢了。”   “滚!”   安庆绪一把推开那些缠过来的舞姬,心里又想着何时才能征服那些高贵的五姓女。   攻破洛阳后他当然也掳获了一些,用强了几次,渐渐发现自己想要的不仅是肉欲,而是一种尊贵的感受。   “就是贱。”他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之后又傻笑了两声。   这就是他还在适应的、既奢靡享受又索然无味的帝王生活。   “圣人,崔乾佑求见。”   “召。”   享受得太多,也让人疲倦,安庆绪宁愿坐着发呆也不想处置朝政。他近来在想,有没有一种办法,既能享受天子之权,又不需要如此日理万机。比如,任命一个懂自己心意的宰相?   可军权又该如何安排呢?如田乾真这等有勇有谋的将领若不仔细看着,难免要生出异心,若是有个可以信得过又没资格僭越的将领替自己掌军就好了。   这些,也就是想想而已,安庆绪依旧不得清闲。他转到大殿上时,崔乾佑已经站在那恭候多时了。   “圣人,若要攻下长安,需调派更多兵马钱粮。”   “崔卿啊。”安庆绪听到“钱粮”二字就头痛,道:“你也知道,含嘉仓是空的。如今颜杲卿、张巡又挡着我们南下取江淮钱粮的道路,你要朕从何处凑出钱粮?”   崔乾佑顺势便问道:“我听闻,圣人遣精兵收复河北。”   安庆绪道:“范阳是根基,若不收复河北,打通范阳的通道,则军心不稳。此事朝中众臣皆赞同,朕便不曾问崔卿了。”   “那圣人是否迫不及待把金帛子女运往范阳?”   “朕何曾下过这样的旨意?”安庆绪恼道:“你自己想想我们军中有多少胡将,他们的家在哪里?一听说郭子仪、李光弼撤军了就嚷着要去范阳,朕拦得住吗?!”   崔乾佑眉头一皱,提高了音量,喝道:“陛下是何想法?是开邦立国当秦皇汉祖,还是裂土自封为一小国王足矣?不如给我一个准信吧!”   安庆绪被吓了一跳,不太情愿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从没想过。   登基以来,他只顾着享乐了,此时只好现想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么,过了一会,他想说自己要成为冒顿单于,可犹豫着,却没开口。   万一呢?李隆基都逃了一次了,万一凭着这些骄兵悍将,真为他开创基业呢?就好像李渊立国,未必是其人多有本事。   “朕自是要攻下长安,君临天下!”   “既如此,请陛下孤注一掷,全力攻长安。”   安庆绪有些尴尬,道:“除了收复河北、连通范阳的兵力,其余兵马钱粮,皆听崔卿调度如何?朕封你为天下兵马使,总揽兵权。”   崔乾佑没有立即领命,再问道:“陛下必富有四海,何必还眷恋一范阳?”   “朕的叔父安太清以前很穷,后来抢掳河南得了家资无数,他将这些家资运回祖宅,保子孙无忧,然后继续抢掳。”安庆绪苦口婆心地作了解释,道:“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他们才好全力作战啊。”   崔乾佑不认同安庆绪这种谋大事而惜身的想法,可既得到了他支持自己攻打长安的允诺,也达成了这趟回来的目的。   ***   数日之后,一杆书着“大燕天下兵马使”字样的大旗竖在了潼关城头。   崔乾佑如愿请到安庆绪的允诺,将率七万精兵攻打长安城,算是他对李隆基回归长安的重视。   这一趟洛阳之行,他能够感受到大燕朝堂上的乌烟瘴气,也深深觉得安庆绪不足与谋。   但,他对这一战依旧有信心,尤其是当他回到潼关,看到了他麾下的那些兵将。   当今世上,皇帝或许不怎么样,宰相也不怎么样,怠政的皇帝、好妒的宰相提拔了一个个庸人坐上高位,但,在边军之中那些寻不到出路的将士们却是个个有真本事、个个是久经沙场的好男儿!   朝常上的嫉贤妒能正好是在这十余年间之事,而大唐“立军功、觅封侯”的传统还保持着,于是,大唐与大燕的皇帝虽然昏聩,麾下却都有着最精锐的兵马。   “有新的消息!”田承嗣一见到崔乾佑便道:“唐军的朔方兵马要到了。”   说着,一封战略图便递到了崔乾佑手中。   他一看,先是诧异道:“何处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可靠。”田承嗣道,“一个叫边令诚的宦官,与薛白是死对头。若不投靠我们,他便要死在薛白手里,这是他的信。”   崔乾佑并不先看边令诚的信,而是死死盯着那张战略图,眼神重新凝重起来,喃喃道:“来得这么快?若有这般手腕,他一开始何必逃?”   “长安城池坚固,朔方军也是精锐,这是一场硬仗。”   “若是让圣人知晓了,只怕又要动摇。”   可以想见,一旦发现长安是这么难啃的一块骨头,大燕国那些习惯了边塞生活的胡将们又要嚷嚷着劫掠一番便回去了。   “能攻下。”崔乾佑思虑了许久,缓缓道:“长安最大弱点本就不是兵力少,而是……”   “无粮!”   两人异口同声地指出了这点。   “不错。”崔乾佑指着地图道:“薛白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让人从子午道运粮往长安,并让朔方军先赶到子午道接应粮草。”   “一旦让唐军打通了粮道,攻破长安就遥遥无期了。”   “我们先堵住子午道?”   “不。”崔乾佑摇了摇头,“若有朔方精兵接应,不走子午道他们也能找到别的运粮路线,派兵马堵住只会暴露了边令诚。”   田承嗣当即明白过来,沉吟道:“伱我暂作不知唐军计划,遣一支伏兵,待朔方军立足未稳,袭击歼灭他们,拿下唐军粮草。”   “如此,长安无援,要不了多久便会断粮,不攻自溃,到时你我可擒下那昏君。”   ***   长安。   薛白与颜真卿等人在城楼上等待消息。   待哨马归来,果然禀道:“叛军增援了。”   “贼兵精锐至七万人。”颜真卿目露忧色,又往地图上摆了几枚兵棋,缓缓道:“想起一桩故事,长安有一童子在渭水边垂钓,以肥厚泥蚯为饵,欲钓大鱼,可等鱼咬了勾,却是把这童子拖入了水中啊。”   “为何?”   “鱼太大,童子拉不动啊。”   薛白苦笑道:“丈人这是在打趣我?”   颜真卿指了指薛白,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长安城内,道:“长安兵力寥寥,如同一稚儿啊。”   “鱼再大,只要鱼篓一盖住,它也掉不出来。”   薛白说着,执笔在地图上画起来。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设伏兵于子午道,以火油、炸药扮作粮车,引叛军抢掳。同时,以一支兵马虚张声势,使叛军以为朔方大军已至。”   颜真卿拿笔杆敲了敲他的手背,嫌他写的字丑,之后,再在图上画了一笔,道:“彼时贼军主力必在围攻长安,得知朔方主力已至,必要遣兵马支援子午道。”   “如此一来,潼关空虚。”薛白道:“我方只需以一支奇兵事先伏于黄河北面高阜,趁乱占据潼关。则叛军前后断绝,粮草不济,成瓮中之鳖。”   “想得虽美。”颜真卿道,“可这是七万精骑,来去如风,由长安至子午道,不过一个时辰,我方有多少兵力,可与之野战,并使之误以为朔方兵马已至?贼骑由长安至潼关,半日可达,谁可如此迅捷拿下潼关?再者,仅凭这点兵力,岂能逼得贼将出动潼关兵马?”   做计划总是这样,一开始只有大概的框架,之后难免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实际问题。   薛白原本想着安庆绪魄力不足,眼看李隆基归长安,一定会起意退回范阳,那么,攻长安的兵马便不会多,可以试着截留下来。   可事态并没有沿着这个最好的情况发展,那自然该准备更多的后手了。   “叛军增兵,我们也增兵。”薛白指点着地图,道:“郭子仪、李光弼也该前来勤王了,却有可能出些变数,一怕叛军在黄河阻截,逼他们绕道朔方,二是怕他们绕道朔方,为李亨截留,需再派人前往联络。”   颜真卿点了点头,招过颜季明,道:“你可愿再往太原一趟?”   “愿往。”颜季明毫不犹豫便答应。   薛白看着颜季明,却想到了在雍丘的颜杲卿、张巡。   之后又想到了他当时留在洛阳善后的殷亮、严庄,在潼关之战后,他们既主动放弃了洛阳,自是退往雍丘,与颜杲卿、张巡汇合。   还有,当时老凉送颜嫣去了扬州之后,也该已经召齐人手、收集粮草,运往偃师。若是因战乱阻隔,很可能也是抵达雍丘。   若是雍丘没被包围,有心联络,这几日也该有信到了。   另外,在土门关的李晟、独孤问俗、李史鱼等人,或许也该遣人来了。   此时此刻,是薛白最需要增援的时候,偏是预料中的消息还未到。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他喃喃着这一句诗,心知不会是好几处全被包围了,消息没到最大的原因是关中的通道不畅,于是看着地图,思忖着该从何处寻找破局的契机。   ***   蓝田县,辋川。   辋川位于蓝田县南十余里,青山逶迤,也是处在武关道的路上,武关道则是连接长安与南阳的要道,有“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之称。   如今叛军攻打长安,此处自然成了南阳兵马勤王的要道。   是日,就在薛白苦思冥想着如何联络到旧部之际,辋川附近的峣山之上,有人正举着千里镜望向辋川的秀丽景色。   “啖狗肠,峣关被叛军占了啊。”   “绕道过去吗?”   “绕不过去的。”   老凉摇了摇头,又看了一会,忽道:“那边都是王摩诘的别业吧,也许可以联络他,设法助我们过去?”   “可我听说,王摩诘已经投降叛军了。”   “是吗?”老凉想了想,忽道:“这是好事啊,他人降了,心可未必降……” 第465章 共克时艰   春日无雨,远山如黛,一片白云正在缓缓移动,山谷入口的古树上挂着风铃,偶尔才响起稀疏的铃声。   欹湖上的渔舟静静停泊着,柴扉空掩,偶尔可听到孩童嘤嘤的哭声。   这里是辋川别业之中一个临湖村庄,王维的居室便在村后的山腰之上,所谓“南山北垞下,结宇临欹湖”,可他虽富有这片山水,住处中却是空空荡荡,除了茶台、经案、绳床,别无所有。   自从他妻子死后,他便再未续弦纳妾,吃斋念佛,过着禅僧般的生活,加之三年前他母亲过世,他就一直在此守丧,而丧期才过,安禄山便叛乱了,甚至占据了他的辋川别业,近来正在收缴佃户的积粮。   这天他正坐在居室内打坐,有两个贼兵带了一人来看他,他抬头一看,愣了一下,道:“裴十?你怎来了?”   来的是他的至交好友,裴迪。   两个贼兵往屋内看了一眼,见什么都没,推了裴迪一把,自便离开了,给他们老友叙旧的机会。大燕对这些声名远播的诗人还是很尊重的。   “我怎来了?自然也是被俘了。”裴迪入内,在王维面前盘膝坐下,道:“我近年一直隐居于终南山,数日前,不知为何有一支贼兵入山,占据了观庙,将我也擒了。”   “想必是要与官兵在秦岭动兵了。”   “听闻裴乾佑去了趟洛阳,又回潼关了。”裴迪道,“上元夜,安庆绪于洛阳宫城大宴贼臣,致意求访乐工,欲效圣人的梨园盛况,打算把你我带到洛阳去,往后你抚琴作歌,我吹笛伴奏,献艺于胡羯。”   王维叹息着,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山,似想望见山另一边的长安。   他想到关中的惨状,又想象着洛阳城中叛军大肆宴饮的画面,叹息着便作了一首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裴迪听了,心中萧索,道:“长安近在咫尺,你我却被俘受辱。”   王维那摩挲着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忽下定了决心,道:“倒不如死节罢了!”   “摩诘。”裴迪忙拦住他,道:“你是信佛之人,岂可杀生?”   “你一惯隐居避世无妨,我却不同,深受君恩,今若降贼,玷污了忠节,有何颜面存于当世?”   “听我说。”裴迪递过一瓶药丸,低声道:“我素知你心意,特带了这药来,你服下后将有痢疾症状,称病不供职于燕贼便是。”   王维悲然闭目,摇了摇头。   裴迪合住他的手,正要继续开口,远处忽然响起呼喝声。   “什么人?!”   两人当即出了门,只见正在村中纳粮的叛军像是发现了什么,往南边的山林中赶了过去。   一名老佃户趁着看守没注意,悄然往王维这边走了过来,到最后俯着腰小跑不已。   “阿郎,小老儿有话要说。”   “进来说。”   “昨夜,有人从峣山那边翻进了辋川,想要见阿郎。小老儿便与他说,阿郎若肯见他,今夜就在阿郎种的那棵银杏树下会面。”   王维心念一动,马上便猜到来的很可能是官军。   可夜里如何见到对方呢?   他思忖着,目光落在了手里的那瓶药上。   “裴十,伱方才说这药服下之后会如何?”   ***   开元十九年,王维的妻子崔氏离世,年仅三十一岁。   王维这一生没有给她写过情诗、悼亡诗,唯独在那一年,亲自于南山之上种了一株银杏树。二十四年过去,银杏树已参天耸立,亭亭如盖。等到了秋天,银杏叶便会如彩蝶一般漫天飞扬。   而在这个初春,只有一個丑陋的男人隐在银杏树后方的灌木林中,等待着王维。   夜半三更,终于有人踩着地上的枯枝过来,走到了银杏树下,身影颀长消瘦,披着宽松的袍衫,仿佛老僧。他先是伸出手,轻轻抚摸了那笔直的树干,之后才环顾四看。   “我到了,阁下请出来吧。”   “还真是摩诘居士。”   随着这句陇右口音浓重的话,那丑陋的男人才从灌木丛中出来,他很警惕,又问道:“先生是怎么出来的?”   “我给守卫下了药,趁他们腹泻之际悄悄过来的。”王维回过头,道:“我见过你,是薛白身边的人?”   “叫我老凉就好,是这样,我从雍丘来的,奉命支援长安。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来。”   老凉转身指了指南边山的轮廓,恰可见一轮明月挂在山阙上,他继续道:“既是支援,自有兵马、辎重、粮草,可不能像我一样翻过峣山来。”   “被堵在峣山外了?”   “是。”   王维遂沉思了起来,过了一会,问道:“你识字吗?”   “识。”   “我带了辋川的地图。”王维从袖中拿出图纸,展开在月光下,指点着,“我们在此处,冈岭,南边便是你来的深山。”   “小人知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你竟知这首诗?”   “我也喜欢诗。”老凉咧嘴笑道。   王维继续道:“这一片虽没有贼兵,但山冈尽处峭壁陡立,兵马自是过不来。你可带人向西行,有片白石滩。”   老凉道:“探过,那边有河,水流湍急,两边山谷不好翻,沿河走又越走越西,恐怕到不了关中。”   王维笑着摇了摇头,道:“秦末,汉高祖与项羽约定,先入关中者王,汉高祖走的也是你这一条道,被堵在了峣关,他依张良之计,于峣山遍插旗帜,布下疑兵,然后‘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可知他从何处绕的?”   “峣关可绕过去?”   “到了白石滩,你莫沿河走,而找到一条汇入河的小溪,缘溪上山,有一泉名为‘金屑泉’,‘潆汀澹不流,金碧如可拾’,你观察那泉水是何处来的。”   “何处来的水?”   王维向后一指,道:“欹湖。”   “可隔着一座山……”   王维点点头,低声道:“湖水与金屑泉相通,换言之,水流穿山而过,自有天然洞穴。”   老凉大喜,不由分说就拿了那地图,卷起来收好,想了想,又道:“这样一来,马匹、盔甲、粮草还是过不了?”   “我不知兵,但你等若是分兵一支,绕后攻打峣关,前后夹击之,如何?”   “好。”老凉领会,当即起身,又问道:“先生与我一道走吗?”   王维摇头道:“我若走,一则败露了你们的计划,二则连累了我的庄户。”   他深深看向老凉,脸上泛起苦意,道:“我的名节,便全托付于将军了。”   “放心吧,先生是为平叛立大功之人!”老凉捶了捶胸膛,嘭嘭作响。   ***   长安。   上元节之后数日,城中的粮草愈发捉襟见肘了,而叛军对城池的攻势也越来越强。   当时李隆基之所以逃出长安,就是预料到这种情况,薛白并不比他聪明,只是更有面对困难的勇气。   “官仓里没有粮草了,想必勋贵、世家中不会没有存粮?”   这日延英殿议事,薛白见别人不提,他便率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在此危局之下,并没有人站出来明确地反对此事,默许着薛白派禁军去纳各家的粮食。   李琮也依旧是完全信任他的态度。   反而是离开大明宫时,颜真卿提醒了薛白几句,缓缓道:“我知道,你在常山、平原、雍丘守城,也曾纳过大户的粮,但长安不同,多的是五姓七望,有些世族甚至连天家都不放在眼里。城中能收缴的粮食我已都收缴了,剩下的一些人,若动他们,恐会出些乱子。”   “我明白,丈人不是在为他们说话,而是怕他们降了贼,或转而支持李亨。”   薛白有些迟疑,倒不是没下定决心,只是考虑该不该与颜真卿直抒胸臆,最后还是道:“而我的应对也简单,若不施雷霆手段,则不怀菩萨心肠。”   颜真卿果然皱起了眉,道:“眼下最支持朝廷守长安的,大部分便是这些人,你一旦动屠刀,与贼兵有何区别?万一弹压不住,让他们拿了你我头颅献城无妨,大唐社稷恐毁于一旦啊。”   “丈人说的‘最支持’三个字,我不太认同,小民之家交一石粮守城,也许就是全部身家。世家大族交一万石也许于他们只是九牛一毛,谁更支持守城哪能说得准。”   薛白说着,语气有些老气横秋起来,又道:“还有,问题总归是要解决,观这场叛乱之前的大唐,门荫的名额全是世家大族的。科举呢?其实我们都清楚,绝大部分还是世家大族的,每年才几个寒门子弟?天宝六载先是‘野无遗贤’案,我们春闱五子闹破天了,最后中进士的寒门子弟才几人?六七人而已。”   这些,颜真卿自然懂得,叹道:“我知你要说什么,有真才实干者难申抱负。以往,他们想入朝为官,还能到边塞立功,出将入相。这些年,哥奴把最后这晋升之途也堵死了,怨气累积,终酿成大祸。”   “丈人也很清楚,不是安禄山如何,而是这大唐留给寒门庶族的机会还是太少了。”   “那你待如何?把长安城的世家大族杀尽不成?真正要做事,等平叛后改门荫、改科举。”   薛白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可今日这等情形下我若还怕他们,来日又如何敢拿掉他们的门荫?清算他们的田亩、佃户?”   颜真卿没再说什么,他本就是站在薛白这边的,只不过是怕他操之过急、引火烧身。   薛白既主意已定,他便为他兜着便是。   此事果然不顺,当天就遇到了第一个阻力。   ***   “谁家?”   “太原王氏河东房,王纮。只说此人你或许没听过,我只说他的三个兄长。王维,你很熟悉,且对你还有恩……”   薛白道:“你知道,名门望族,很容易施恩于人,因为他们有这个条件。”   杜妗笑了笑,道:“你被活埋之时,是王维把你带回长安的。”   “便说这件事,当时赶驴车的老庄头更想帮我,可为何都只说是摩诘先生与我有恩?因为马车是他雇的,他是名门世家,个人过得再朴素,他也拥有辋川的千亩良田,方圆二十余里的山川河流。”   “我知道,我们也有陆浑山庄。”   “是,国难当头,我也捐出来嘛。”   杜媗道:“王纮已捐出了家中七成存粮,留了全家人的一年的口粮。我并非是替王家说情,只是怕人说你恩将仇报。”   “每家都把这些存粮拿出来,长安便能多守一个月,到时哪怕不能击退叛军,蜀郡的粮食也到了。”   话虽如此说,薛白其实想过到时若情况没有改观又怎么办。若自己遇到张巡最后那种绝境怎么办?吃老鼠,吃树皮,吃盔甲上的皮革……然后,吃人吗?   他得非常拼命,才能不落入那样的情形。   而眼下,若不让大户把粮食拿出来,城中已经有贫民在卖儿卖女了。   “王纮的另一个兄长叫王缙,你应该也认识,他如今是李光弼麾下的节度判官。”杜妗不得不提醒道,“你要知道,他左右得了李光弼的兵粮辎重,也能够影响李光弼到长安勤王还是去朔方拥立新君,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把王家最后的存粮收走吗?”   薛白苦笑了一下,道:“我一直知道这很难,所以大家都做不到,但我首先得坚决。”   “好,我说完,王纮还有个兄长叫王繟,官任江陵少尹。收复河南之前,长安所需的粮草得经江陵转运至蜀郡再运来。”   “我知道。”薛白道:“我亲自带人去纳粮。”   “好。”杜妗虽提醒他,却并不干涉他最后的决定。   杜媗则是上前,柔声道:“你好好劝劝王纮,让他主动把粮交出来。”   “嗯。”   薛白出了门,心想,或许在王纮眼里,自己这种行为是抢。可实际上,是大唐税制、官制以及几乎所有制度的不公给了这些人不自觉中剥削百姓的机会,导致了战乱,甚至于国家差点都要灭亡的地步。   他相信王纮必是从没想过剥掠谁,因为他与王维是很好的朋友,知道那是怎样清净、素洁的一个人,可本心不剥掠,不代表着家世的无辜。   若今日再纵容他们,早晚还是要有人“天街踏尽公卿骨”,踏尽公卿骨不要紧,却可怜天下间无数陪葬的无辜人,可惜整个家国天下被打落的历史进程。   ……   “大唐立国百余年,开创了从未有过的盛世,旧的制度已经不适应了,这场叛乱就是提醒,我们该作出改变了,就从今日开始、从你我开始,如何?”   当薛白见到了王纮,便语重心长地劝了他许久,最后这般劝慰道。   “薛郎啊。”王纮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再拿出三百石粮食,可好?这是我一年的俸禄。”   他是个很面善的人,四旬年纪,穿着也并不华贵,只是很得体。面对薛白也一直是很友善的态度,带着为难之色又补充了一句。   “此事我还未与拙荆商议过,待她得知……唉,也就是薛郎来。”   薛白执了一礼,又道:“请王兄与长安城共克时艰。”   “我难道还不够共克时艰吗?”   “敌军压境,城中军民皆是缴纳存粮,集中分配。”   “薛郎言下之意,是要让我家中儿女与普通百姓一样嚼用粗饼不成?”   “不错。”   王纮非常诧异,不由道:“我是太原王氏嫡支,先祖自周灵王始千年不坠,我妻子出身荥阳郑氏,当年圣人为荣王选亲,郑家尚且回拒了,我们的儿女却要连吃食都没有不成?”   “危难之际,连圣人、殿下每日所食都与平民无异。”   “那又如何?!”王纮终于怒了,喝道:“我的粮食,不予,你还要抢不成?!”   “咣。”   一声响,薛白突然拔出了佩刀。   他没有再多劝王纮,径直下令道:“取粮!”   王纮眼见士卒们冲进他的宅院,气得嘴唇发抖,指着薛白,道:“让他们停下!否则薛郎早晚必有后悔之日……”   然而,只有一把刀架在了他面前。   “敢阻挠者,杀无赦。”   ***   薛白之所以第一家就来纳王纮的粮,无非是柿子先挑软的捏。王纮虽有着世家大族的傲慢,但毕竟是知书达理,心地也算善良,到最后,眼看薛白让人取了粮,也没敢真扑上去拼命。   但这天,还是有人死在了薛白的刀下。   且此人身份地位并不低,乃是杨贵妃的姐夫、韩国夫人的丈夫、广平王的岳丈,官任秘书少监的崔峋。   薛白把崔家作为第二个纳粮的选择,因为他认为杨家也算是自己人,何况在陈仓之变时杨家三个国夫人的命都是他救的。   当时,崔峋因为是广平王的岳丈,又是博陵崔氏,家世显赫,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未与韩国夫人一起逃跑。但找到圣人之后,崔峋还是选择返回长安,一是忠于圣人,二是与妻子团聚。   彼此有颇良好的关系,薛白还让杨玉瑶提前打过招呼,没想到,最后还是谈崩了。   最初,也是好言好语地商量,崔峋一直说这不是粮食的事,而是规矩,他若交出了粮食,没办法对旁的姻亲故旧交代。   “我们的粮食若是那般好拿,早在数十年前,高宗往洛阳就食时就拿了。”   “现在不是就食,是叛军要杀入城中了,你们是要粮还是要命。”   “我们要脸面!”崔峋突然大喝,“以我的身份,每日排着队等丘八们发胡饼吗?!今日要我交粮,明日是不是要赶我上城头?!”   薛白依旧是拔刀在手,喝令士卒纳粮。   意外的是,崔峋径直扑了上来,他在禁军哗变时都没站出来保护妻子,此时竟是为了粮食挺身而出,推搡着薛白。   “竖子!不要欺人太甚!”   薛白反手就是一刀将他斩倒在地。   他说了“敢阻挠者杀无赦”就不能食言,不论对方是谁。否则,一旦让人看出他有一丝的软弱犹豫,他就要万劫不复。城内城外环伺的都是虎狼,他必须狠,必须言出法随。   “噗。”   崔峋没想到薛白真的毫不留情,直到躺在血泊里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   “你……”他指着薛白,喃喃道:“你攀三姨的裙带,你杀我……”   “收粮!”薛白看都不看崔峋一眼,冷着脸督促着。   那边,杨玉瑶正与她姐姐出了门来,恰见此一幕,惊讶地捂住了嘴。   “阿郎!”   韩国夫人与府中家眷们纷纷扑上前,捂着崔峋那不断涌出血来的伤口大哭。   “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不就是要粮食吗?给就是了。”   “不是粮食……”崔峋死不瞑目,喃喃道:“不是……”   他既然能逃出长安,就根本不在乎家里那些粮食,他在乎的是不能让薛白践踏了他的特权。   之前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如此抗拒此事,临死之际突然想明白了,他讨厌的是薛白的态度,分明是在针对他们这些名门世族。   为什么不等长安城的平民都饿死一批了再征粮?局面都还没到易子而食的地步,马匹都还没杀,树皮、皮革都还没开始啃,为什么薛白的第一反应是要他们这些人的粮?薛白有偏见,就是针对他们来的。   今日退一步,明日必然还要退第二步。让这么一个敌视世家的人掌权,比让叛军攻破长安都糟糕,必须拦着。   崔峋脑中的灵光越来越亮……终于,他离开了人世。   ***   入夜,叛军的攻势结束。   城头上的尸体被拖走,伤者还在哼哼唧唧。   薛白、王难得、姜亥等将领们领了军粮,席地而坐,随口聊着守城的事宜。   谈到今日纳了粮食,刁万岁哈哈大笑,说到薛白杀崔峋之事,更是抚掌大叫道:“杀得好!”   正此时,姜亥小声提醒道:“郎君。”   薛白回过头,见杨玉瑶正站在那儿看着他。他便起身,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   两人遂沿着城垛一直往南走,路上不时能看到断手断腿的伤兵、面黄肌瘦的仆从兵。   薛白有时会指着其中某人,说些他们的故事。   “那个瘦老头,大家都叫他祥老头,其实才三十岁,看着老。前几天军粮不够,每人只能领三分之一,他差点没饿死,守城时直往才煮开的金汁里栽。你知道,城中有人连金汁都……他们拿命在守长安,我不能让他们饿死。”   杨玉瑶道:“我知道。”   薛白道:“最初,我们开丰味楼之时,我说过会保着杨家,这句话,现在还算数。”   “我知道,否则在陈仓你就不会冒死来救我了。”   “但必然有磨合。”薛白道,“你姐夫,就是在这过程中被磨合掉的那个,希望你明白。”   说罢,他举目看向城外,无意中见到了什么,举起千里镜看去,竟看到有一骑正在向这边飞奔而来。待离长安近了,从怀中举起了一面小旗。   月光照着旗上的标志若隐若现,薛白的一颗心也随着它起伏。   因为他认出,那似乎是老凉的旗帜。   “薛白。”   “你先去。”薛白暂时顾不得杨玉瑶,道:“我忙过了再……”   忽然,杨玉瑶搂了他一下,道:“我来是想说,玉环想要见你。另外,我没怪你,阿姐要改嫁了。” 第466章 玩火自焚   杨玉瑶这两件事连着说,薛白因在盯着城外,乍听之下,一瞬间误以为杨玉环要改嫁了。   很快,城外的信使突围奔到城门下,他顾不得旁的便赶下城去相见。杨玉瑶原本还想借着此事向他撒娇,此时却只能在城头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冤家,一句都不哄我。”   她这般轻声自语地骂着,偏又觉得薛白身影极有魅力。为了他,如今连姐夫都死了一个,付出了这般多,自是不舍得坏了交情,无可奈何。   这边杨玉瑶兀自烦恼,薛白却是一忙就到了三更时分,才到她宅中歇下。   也不知他得了什么消息,情绪颇亢奋,依旧没哄着杨玉瑶,而是兴致勃勃地道:“我知长安城中怨恨我者必众,可只须击败叛军,他们再恨我也只能服我。”   “嗯,臣服你……”   长安三月,远处响起了莺啼,也不知是哪只幸运的小鸟并没有被饥饿的人们捉了吃。   薛白累极,沉沉睡去,耳畔还听到杨玉瑶幽怨地嘀咕道:“哼,就会挑软柿子捏。”   他遂想到她竟知自己的心思,若此战能胜,他便要再拿王纮立个典型、树立威望,确实是捏软柿子。   之后,隐隐做了个很急迫的梦,像是忘记了某件事,等薛白再醒来时,便听到门外有女子的交谈声传来,是谢阿蛮的声音,他这才想起来本该去见杨玉环的。   薛白以觐见圣人的名义进了太极宫,到了之后却直接被引到了万春殿,并未见到李隆基。   这是一个“工”字殿,分为前殿与后殿,中间一条通道,立着屏风。烛光昏暗,再加上弥漫着的熏香,透着股神秘的气质。   谢阿蛮上前道:“贵妃,薛郎来了。”   屏风那边没有声响,薛白等了一会,心生不耐,干脆绕过屏风。   杨玉环侧躺在椅上,肩上的彩纱垂在地上,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是肤白如雪。所谓绝世美人,就是虽只短短几日未见,再一次见到,依旧会被惊艳。诧异于世间竟有如此标致的容颜。   标致不算很厉害的词,可标致至极,自然也就赏心悦目至极。   她方才似乎睡着了,听得动静,抬眸,有些慵懒地瞥了薛白一眼。因那双眸,周遭的一切仿佛安静下来,全都耐心等待着她睫毛完成动作。   一瞥,杨玉环复闭上眼,撑起脑袋,以有些迷糊的声音向身后的张云容问道:“睡着了,我等了多久?”   “贵妃睡了一整夜。”   “这么久吗?”   杨玉环蹬了蹬被褥,道:“都下去,我代圣人交代阿白几桩事。”   “喏。”   等张云容、谢阿蛮领着宫婢们离开,杨玉环勾了勾指头,问道:“可知我唤你来有何事?”   “想必是听说了崔峋之死?”   “你羽翼丰实了,杨家对你而言没用了?”杨玉环没有作出幽怨的表情,只是低下头,眼光一黯,便能让人顿生怜悯之心。   薛白不吃这套,坦然道:“很早我便提醒过贵妃,杨家将有大祸,最后应在了陈仓之变上。若非答应过保护杨家,我何必冒险相救?”   “是,你对杨家有恩。阿姐死了丈夫,怕得罪了你,连忙便要改嫁。”   “韩国夫人新丧了丈夫,又是在如此兵危战凶之际,现在就改嫁,若不是早有奸夫,那就是要与别的世族联姻对抗我了?或许……我可以认为这是威胁?”   这句话有些言重,杨玉环忙否认道:“岂是要对抗你?阿姐与崔峋早已恩断义绝罢了。”   薛白道:“那就请贵妃去告诉她,分辨清楚对方的目的,可莫让我再杀她一個丈夫。”   杨玉环竟是“噗嗤”一笑,似觉这是个笑话,之后,她收敛表情,怪罪道:“你既清楚这杀人夺粮的举动不得人心,还非要做,当我不为难吗?”   “万一城破了,遭难的还是杨家,伱又何必为了世家的利益被人当枪使?”   “我怎就被当枪使了?你杀了我姐夫,我不能设法榨你些好处?”杨玉环嗔了一句,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放了过去。   她比杨玉瑶更敢于得罪薛白,试图拿言语敲一敲他,可也只敢略略试探,不敢真说重话,怕撕破了脸。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眼下若没有了他,多的是人能将她与她身后的家族撕成碎片。   也就是说,一句轻嗔,杨玉环便是选定了她在此事中的立场。这并不容易,毕竟,她与薛白的关系不像杨玉瑶。   “贵妃想要何好处是不能直接与我讲的?”   “说多少回了,唤阿姐,你只与三姐亲近不成?”杨玉环再次勾了勾手指,压低了声音,道:“圣人如今这般模样,我在这宫里待不住了,放我走如何?”   薛白不动声色,道:“长安被叛军包围,阿姐能去哪?”   杨玉环追问道:“那若是,解了长安之围,你可愿放我走?”   薛白沉默着,没有马上给出答复,而是在思考着。   “你知道牡丹是如何谢落的吗?”杨玉环缓缓道,“它不像别的花,一点点凋残。而是在开得最美最灿烂的时候,带着花瓣整朵落下去。”   说着,她的神情渐渐哀婉起来,对牡丹花谢的婉惜要远远大于姐夫之死。   “不论再多人想欣赏,牡丹只遵循它自己的花期,世人说它富贵,我却觉得它是高贵。可我却做不到,我平生有两次机会像那样谢落,一杯毒药、一条白绫,我都退缩了,最后落得被困在这深宫里一点点枯萎……你感觉到我的枯萎吗?”   她以一双明眸直直盯着薛白,等着他的回答。   他抬了抬手指,像是想触碰她那水盈盈的脸颊,看她是否枯萎了,之后又停下动作。   “好吧。”   薛白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此事本就依你的意愿,我拦不住。”   杨玉环展颜一笑,由衷地欢喜。她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性,方才她借着事由想敲打他,碰了他一个硬钉子;可若是真心相求,他哪怕为难,也还是答应了。   于是,她声音压得更轻,问道:“那,谁替你盯着圣人?只靠高力士,你放心吗?”   “我再找个人选来。”薛白道,“在这之前,你暂且忍耐,可好?”   “好,再给你透几个消息。”杨玉环此时才说起几桩正事,“庆王昨日来求见了两次,我与高力士挡了;荣王、永王也相继来求见,都是在你纳粮之后。”   “我知道。”   “但高力士只怕没与你说吧?圣人不太安份,昨日试图开口与陈玄礼说话,我恰好发现了,阻了此事。陈玄礼便去找了高力士。”   薛白眼神微微一凝,此事,他确实没听高力士说过。   以他的身份,想要在宫外掌控天子,已渐渐开始吃力了。毕竟他不是曹操,宫中这位圣人也不是汉献帝。   “所以……”   杨玉环再次开口,薛白听不太清,倾耳过去,感觉有发丝落在自己耳朵里,痒痒的。   “还是我最能信得过吧?”她问道。   “嗯。”   “真放我走?”   “知你不喜欢做这些事。”薛白还在思忖着,随口道:“这些年,你一直便不怎么干政。”   “那是因为我没有孩子。”杨玉环小声道,略微有些遗憾。   “嗯。”   “你呢?生不出吗?”   薛白一愣,有些许错愕地转头看了杨玉环一眼。   她似乎因打压他而找到了乐趣,用手半掩着嘴巴,悄悄问道:“我承认我生不出,你呢?”   “还年轻,控制着。”   “是。”杨玉环显然不信,故意以一个促狭的笑容冒犯他。   从两人目前的合作关系上来看,她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并不臣服于薛白,这从她平日里贪玩好动、天真烂漫的性情中便可窥见一二。她活泼,总喜欢在情绪上有互动,这或许会是一个很有趣的情人,却绝不是一个好下属。   薛白遂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他是有威信的。   “看我做甚?”杨玉环偏要挑衅他的威信,小声嘟囔道,“好圣孙。”   “别闹了。过两日,我需杀边令诚,震慑内部,你替我请一道圣旨……”   ***   出了太极宫,薛白翻身上马,能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正在暗中窥探着自己。   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局面是有点危险的。想挟圣人号令天下,渐渐有些挟不住了;李琮对他心生忌惮;纳粮一事又得罪了世家大族,总之是人心摇动,   果然,一个坏消息又传了过来。   “边令诚又要往城外递信了。”   “给我。”   薛白展开那封信,只见边令诚在信上把近来长安城发生的诸事俱报与叛军,并给对方出了一个主意。   边令诚让叛军假装向大唐天子投降,唯有一个条件,就是杀了薛白。此事还有一个非常适合的理由,那就是一开始安禄山起兵,就是因为薛白故意逼迫,煽动内乱,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原本就对薛白不满的世族们一定会答应,这些人占据了朝堂中大部分的官职,到时必然群情涌动、逼迫李琮……   看罢,就连薛白都认为边令诚的建议是可能成功的。   此事听起来虽然荒唐,可在原本的历史上,唐廷确实就是从未“平定”过安史之乱,只是“绥靖”了安史之乱。简单来说就是招降、安抚了叛军。   说得再难听些,唐廷连绥靖都没有彻底做到,叛军们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直到藩镇林立,大唐灭亡。   就好比是一场火,最初大家都看到了火星,后来起了小火苗,这都还在不难掐灭的阶段;即使到了现在,火势依旧是可控的……可世人都不知道,它其实有很大可能是在大家有生之年都灭不掉的,若如此,当权者的软弱必然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李隆基玩火自焚,而他的软弱,在他逃出长安的一刻就已经暴露无疑了,李亨、李俶父子的软弱亦是可以预见的,至于李琮,显然也不坚决。   薛白去了城头,把这封信递给了王难得过目。   这次,连一向胆大的王难得也感到了危险,道:“这封信是否该扣下?”   “为何?”薛白明知故问。   王难得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玩火自焚’?”   “我看着这场叛乱,常常想到这个词。”   王难得会心一笑,却并不妨碍他往最坏的情况考虑,道:“一旦叛军依边令城这个计划做了,城中至少有一半的世家大族、高官重臣不会再支持你,到时,你指望我镇压得了他们?”   薛白问道:“你镇压不了?”   “当然。”   “你确实分析过彼此的战力优劣,确定城中若乱,你镇压不了?”   王难得沉默下来,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问道:“这种关键时候,你确定要纵容内乱?让边令诚怂恿这些人反对你?”   “边令诚是个宦官,他从来不是一个号召者,他之所以这么提,那只是因为这些人本身就要反对我,太子就是在猜忌我,内讧已经发生了,它只是还隐着,没有爆发出来。我们要做的是引发它,尽可能早地肃清人心,迎接真正关键的战斗。”   “我想想。”   王难得此前就没仔细去想过城中若乱,能不能镇压得住。此时才踱了两步,思忖着万一有人要打开城门引接叛军,怎么办?   他战阵经历丰富,很快便有了主意,用力一拳击在手掌上,有些兴奋起来。   “推演一下,假设崔乾佑得了这封信,不愿投降,却也必然会答应,借机攻入长安。他会遣快马向安庆绪请一封‘国书’,暗中递于边令诚,煽动城中官员。此时我们杀边令诚、除掉敢于作乱之人,然后,打开城门,放叛军入城。”   说到这里,王难得指向了城内。   那里还有一道城墙,乃是李隆基特意修建的,两道城墙之间夹着一条御道,供圣人行走于大明宫、兴庆宫、曲江池之间。   “叛军一入城,我们便封锁夹墙,瓮中捉鳖,伏杀叛军。”   “若顺利的话。”薛白道:“但这计划,有个最难之处?”   王难得问道:“圣人或太子不会答应?”   “不,这方面我已经做了准备。”薛白道:“难处在于,若是满朝公卿皆要杀我,我怕你下不了手杀他们。”   王难得深深看着他,眼神无比锋利。   两人对视着,瞳孔中仿佛已经出现了在皇城中大肆杀人的局面。   “我若下得了手呢?”终于,王难得沉着嗓子问道。   “度很难把握了。”薛白道:“若杀得多了,朝廷不能运作,社稷也毁于一旦;若杀得不够,我们震慑不了朝臣,死的就是我们。”   “我只管发狠,你来管喊停。”   “此事,我没有告诉王思礼、李承光、陈玄礼、郭千里等大将,连我的丈人也还不知情。”   “好,这反而简单。”王难得道,“用我们自己的兵马杀透了便是。”   薛白从他手中接过边令诚那封信,折好,拿出一支箭来,将它绑在箭杆上。   过程中,他动作很慢,给了王难得足够多的反悔的时间。   “还有一个问题。”王难得踱着步,道:“叛军有七万精兵,即使设计引一部分叛军入夹城杀伤,依旧不足以击退其主力。此时杀边令诚,是否会影响到我们原本的计划?”   “告知叛军我们的援兵、粮草路线就足够了。除掉边令诚,反而是避免露出更多破绽。让叛军在长安城下碰一鼻子灰,他们才会转而去打击我们的援兵,把战线拉长。”   “如此即可,不必怕我手软。”   王难得说罢,接过薛白那支信箭,射向城外叛军取箭之处。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   大明宫内也有门下省,位于宫城中轴线偏东的位置,离宣政殿、东宫都不远。   近来,李琮常喜欢在此处办理国事。一是因圣人回长安了,他得表示出一些谦卑的态度,不好常常在大殿朝议,二是因为到门下省更能亲近官员,积累他的声望。   这也是李琮在权术之道上大有长进的表现,他开始不那么在意名义,转而追求实质。其实他天资并不差,只是从小就被圈养在十王宅,活到了四五十岁才开始参政……只能说是,后发制人吧。   “殿下,薛白把臣家中的一点存粮全都抢了啊。”   是日来见李琮的是荣阳王李玚,与李琮是堂兄弟。   众所周知,圣人兄弟们感情深厚,所以对侄子们也非常好,李玚家中富裕,显然不会只有“一点存粮”。   事实上,李琮已派人打听得很清楚了,李玚被纳了上千石的粮,酒窖中的藏口更是不计其数,而在被纳粮之后,李玚亲自跑去与薛白争执,激愤之下说了一句“长安的贱民还未死一半,你抢了我的粮又能多守几天?!”   这等言论的影响自是极恶劣的,李琮亦不悦,认为损了宗室的颜面,故而面对李玚的告状,一直是平淡以对。   “好了,等击退了叛军再谈。到时圣人病也好了,我若不能处置得让你满意,你可到圣人面前请撤了我这个太子。”   末了,李琮以一句一锤定音的话赶走李玚,显得甚有权威。   他想得很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沉住气,就让薛白在前面得罪人、守城。待守住了长安,再将薛白推出来平民愤。到时,他心中忌惮之事也可解决了,薛白的身世也可不了了之。   并非他不重情义,过河拆桥,而是他已深切地感受到了薛白的威胁。试问,又有哪个李氏子孙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敢给薛白这等野心勃勃之人一个能参与夺位的身份?   每想着这些,李琮都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殿下!”   忽然,有官员狂奔而来,直奔进门下省,欣喜若狂地对李琮喊道:“殿下洪福,天佑大唐,叛军遣使来降了!叛乱马上要平定了!殿下平定了叛乱啊!”   “什么?”   此事太过突然,李琮惊讶莫名,站起身来,想要问一句“叛军为何忽然投降了?”很快却忍住了。   他已今非昔比,不是在十王宅中那个没太多城府的闲王了,心知如今百官都认为是他运筹帷幄,一旦问了,便要打破这种印象。故而,他迅速调整为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负手而立,静待更多的消息。   “叛将崔乾佑遣使来觐见,并附上请降书,解释叛乱原由……”   那封请降书很长,李琮仔细看过,将信将疑。   崔乾佑还是顾及到了他的体面,没有说薛白逼迫安禄山叛乱是为了扶立他继位,而是把这一切归咎于薛白个人的野心。李琮以前都是听李隆基、杨国忠的立场说此事,每觉冤枉,这还是第一次从叛军的角度阐述薛白的阴谋,不由背脊发凉。   于是,这封请降书给到他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薛白比叛军还要可怕。   毕竟连叛军投降的条件都是斩杀薛白,之后才是保留他们的将职,放他们回去镇守范阳、平卢。   消息刚刚传来,刚听说此事的一些勋贵高官们,不少人都十分热切,劝李琮接受叛军的条件。   “殿下,这还有何犹豫啊?!”   “此事不可声张,容后再议。”   李琮的态度却很暧昧,不仅没有答应,还下令众人不许谈论。他没有马上召见薛白,而是独自回到东宫思索着。   边令诚一直跟在他身后,偷眼观察,找到机会后终于小声问道:“殿下有何顾忌?”   这问题李琮回答得干脆,很快便吐出了两个字。   “李亨。”   边令诚一愣,意识到自己只顾保命,竟忽略了这一点。   “若杀薛白,一者,叛军反悔又如何?二者,李亨奔到朔方,招兵买马,虎视耽耽。我若自断一臂,如何与之相抗?”   “殿下多虑了。”边令诚道:“奴婢灭小勃律国、征河北,略知兵事。今叛军之所以降,必有缘故。奴婢猜测,一是郭子仪、李光弼大军将至,二是叛军中多是胡将,不习惯中原生活,欲归塞北,人心不齐。殿下若施恩安抚,他们必归心于殿下。”   这番话很好听,李琮听了不由自主地便感到放松了一些。   边令诚最擅长的就是宽抚人心,他再接再励,道:“如此一来,殿下孤守长安,力挽狂澜,乃大唐的擎天柱石,自是天下归心,万民景仰。彼时,殿下既手握十万边军,又是民心所向。李亨无德,何以与殿下相争?”   “是吗?”   李琮终于开始犹豫起来,踱步思忖着,喃喃道:“可天下兵马皆忠于陛下,唯薛白忠于我啊。”   他指的是,在他与李隆基两人之间,薛白是极少数明确表态支持他,且有实力的人。目前为止,他是没看到有人可以取代薛白的。   边令诚连忙道:“奴婢愿为殿下说服王思礼、李承光诸将,他们潼关失守,二十万大军一朝尽殁,恐圣人责怪,必愿效忠殿下。”   “可行?”李琮问道:“他们与薛白走得很近啊。”   “殿下放心,如今薛白已惹了众怒。等消息传开,满城公卿必杀薛白以招抚叛军,长安城这些守将一定知道该怎么选……”   边令城一番话,差点连自己都说服了,恍惚以为叛军真是被他劝降的。但没关系,不论叛军是真降假降,这次他两边讨好,已立于不败之地。 第467章 贵庶   皇城,尚书省,户部。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在桌案上,一盒桃酥正摆在那儿,显得甚是可口。   元载伸出手,拾起一枚,放入口中嚼着,闭上眼,品味着那入口即化的味道。至于边上的硬梆梆的胡饼,他还一口未咬。   他并非贪吃,而是如今长安城正是缺粮之时,食物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彰显权力。就这一小盒桃酥,恐花费一万贯都买不到,而他却能得旁人孝敬,这便是权。   一直以来,元载都是左右逢源的,与杨国忠、薛白的关系时疏时近,从没有撕破脸过。上次李琮宫变,他暗中配合,算是最早一批支持李琮的官员,如今已官任度支郎中,打点长安城内的钱粮。   他极擅长做这些,志在宰执整个天下,区区长安一隅的事务,自然轻而易举便能将公务处置得十分妥贴。奇怪的是,薛白对他每有防备之意,审查上从不放松。元载心中不满的同时,却也不屑地认为若自己真想贪墨,又有谁能看出来?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元载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叠公文,随手盖在那盒桃酥上,道:“进来。”   一个青袍官员走进来,道:“元郎中,这是你要的兵粮册。”   “放着吧。”元载淡淡应道。   那青袍官员正要转身出去,腹中忽传来“咕”的一声响,元载这才抬起头扫了他一眼,道:“看着面生,是刚到户部的?”   “回元郎中话,是。”   元载心想,薛白前几日才因纳粮而往户部调了一批官员,此人该是薛白的人了。被自己问话,却不主动报名字,也不知是木讷还是不想引起注意。   “叫什么名字?”   “下官叶平,江南西道饶州人。”   “叶平?”元载想了想,喃喃道:“我似听过你的名字,‘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忆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此诗可是你写的?”   “元郎中竟知晓?”   “果然,《天宝文萃》第一期,王昌龄亲自选的你的诗。”元载笑道,“没说错吧。”   叶平肚子里又是咕噜了一声,有些赧然,应道:“下官微末之才,有此际遇,惭愧。”   元载拿起桌上的胡饼,递了过去。叶平一愣,抬眼,只见这位权重一时的度支郎中神色亲切,极富上位者的魅力。   “吃吧,我的配额比你多些。坐下吃,喝口水……你既有这般际遇,想必很受薛郎重用吧?”   叶平小心坐下,咬着胡饼咽了两口,应道:“这些年,因民报、文报,脱颖而出的寒庶学子不计其数,我何德何能?”   元载心中不信,问道:“见过薛郎吗?”   叶平眼睛不由一亮,应道:“见过,最初是薛郎被贬谪时,随常衮去城外送行。后来有了寒门诗社,杜甫也带他来了几次,如今在城头上更是能常常见到他。”   元载只想打听薛白是否安插了新人来盯着他,如闲聊般问道:“寒门诗社?”   叶平道:“是我们这些出身寒庶的人结的社,每月都有文会,还有我们的报纸、学堂。”   元载听了,有些疑惑道:“怎未邀我入社?且不说我亦出身寒门,当年竹纸方兴,我正在杨銛门下,刊印经史典籍。”   “当有邀过元郎中,想必是登门时恰巧元郎中不在,门房不让我们进去……”   说话间,外面忽有了嘈杂之声。   元载听出那动静不对,亲自出了尚书省,只见皇城十字长街中央,一名老者正坐在马车上说话,周围站着不少官员。   他拨开人群挤上前,很快便听到了老者缓慢却有力的话语。   “你等年轻一辈或已不识得老夫了,老夫崔禹锡,字洪范,封清河子爵,以中书舍人致仕。出身清河崔氏南祖乌水房,家父讳名一个‘融’字。”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起敬。崔融是武周朝名臣,文章典丽,冠称一时,与苏味道、李峤、杜审言合称为“文章四友”,是大唐律诗格律的奠定者之一。可见其在官员、文人之中的名望。   崔禹锡又道:“老夫今日,是要向圣人告罪的。天宝七载春闱,老夫的七弟崔翘,时任礼部尚书。诸君想必都记得那年的状元郎正是薛白。崔翘当年便与我说‘薛白心术不正’,他之所以不肯点薛白为状元,便是因他认为当官任职,人品比才能更加重要。”   听到这里,元载微微笑了一下,似有些不以为然。   愈多的官员赶到了,听到“薛白”二字,便知今日之事不简单。   “然而,薛白裹挟民意,怂恿书生们闹事,颠倒黑白。把崔翘不点他中榜一事说成是因他逆罪贱籍之身份,搅得人心激愤。彼时,连老夫都没看出是非曲直,出面请右相把崔翘贬官,自以为这是铁面无私。可多年过去,直到今日,老夫才看出薛白的品性恶劣,狼子野心!”   “这是在胡说什么?!”叶平大为惊诧,喊叫着就要上前,却很快被人挡住。   崔禹锡并不理会那些质疑他的声音,声音苍老而有力地继续道:“诸君可知?安庆绪已经准备投降,且说出了叛乱的真相——你等认为勘乱定兴的忠臣名将薛白,恰是酿成叛乱的罪魁祸首!”   多年前,正是在这里,杜五郎煽动着一群寒门举子,围攻了崔翘。当时他便领会到,要造出舆论风暴,最重要的不是有理没理,而是把气氛烘托起,把情绪点燃。   今日则轮到崔禹锡,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证据。整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是薛白对世家纳粮的态度引起了他们的愤怒。那么,愤怒者一造谣,不知情者自然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一拥而上。   “伱们以为薛白迎回了圣人?错了,圣人正是被他逼出长安的,还记得那夜突然在兴庆宫上方爆开的烟花吗?!”   “告诉你们,薛白挟制了圣人,收走长安城剩下的存粮,根本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谋反!”   “所幸,太子殿下已遣使召抚了安庆绪,安庆绪只有一个要求,斩杀薛白。然而殿下仁义,犹有顾忌,我等当往太极宫,请圣人下旨,诛奸贼、抚叛乱,还大唐安定!”   “……”   类似这样的话,并不仅有崔禹锡一人在说,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传到了长安城所有的官员耳中。   他们也不认为仅凭嘴说就能诛杀薛白,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派人去联络陈玄礼、王思礼、李承光等大将。此时在做的,只是为了鼓躁声势,逼这些将领下定决心罢了。   尤其是陈玄礼,手握禁军,威望最高。又一向忠于圣人,只要陈玄礼一表态,那便大局已定。   故而,他们怂恿着越来越多的官员们往太极宫赶去。   换作旁的事,这些出身名门、人品素雅的公卿贵胄们自然是不会亲自出面的。可今日不同,一是因为薛白纳了他们的口粮,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二是薛白挟制了圣人,今日他们的举措是救驾。   救驾若还不积极争取在圣人面前露面,那岂不是太傻了?   “走,去太极宫觐见圣人!”   皇城中的人潮向北,像是在白天召开了一场大朝会。   元载回过头,已找不到叶平的身影。如今朝堂上的官员七八成都是门荫,即使是科举入仕者,也多是出自于名门望族,叶平那個小小的寒门庶族混在其中,像是一粒沙,已经被湮没了。   “公辅兄。”   忽有人喊了一声,元载向来人看去,见是李栖筠、李嘉祐二人,遂点了点头。   这两人都是赵郡李氏出身,且与薛白是同年,不久前,元载还见到他们与薛白共事,一副众志成城的样子。   名门出身的有才之士,天生就有一种从容自信的气质,他们官职虽然远不如元载那么高,可彼此来往却能无拘无束,平辈相交。   “你二人也是要去太极宫‘清君侧’?”元载问道,他用了一个相当严重的词,脸上却带着些笑容,中和了那种严厉。   李嘉祐道:“我族中口粮亦被征纳,那边便有我不少叔伯兄弟。可诛了薛白,叛军便会投降,我不信。”   李栖筠则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元载点点头,看得出来,名门士族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些清醒之人。   “眼下争论是非无益。”李嘉祐道,“我等想找薛白谈谈,看如何平息众怒。公辅兄可知他在何处?”   元载摇头道:“不知。”   “那公辅兄做何选择?”   元载从来不会冒然下赌注,拱手向天行了一礼,道:“我做好份内之事,尽为臣本份便是。”   李栖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看出了他的摇摆之意,拱拱手,自带着李嘉祐继续去寻薛白;元载目送了他们的背影,略一犹豫,随着人潮往太极宫而去。   他们分道扬镳,一边是五姓七望的名门子弟,不在意自身利益,正在努力挽回时局;一边是出身贫寒、好不容易爬到高位的平民子弟,脑子里正考虑着如何自保。有时,看人属于哪个阶级,或许不仅仅看出身,也看他们的心在哪里,出身不会变,人心却会变。   ***   一条天街穿过皇城朱雀门,直通宫城的承天门。   立在承天门前执戟守卫的禁军眼看着气势汹汹杀过来的公卿贵胄们,微微变了脸色。   “臣等要求见圣人!”   “请圣人诛奸佞,抚叛乱!”   这样的呼喊透过那朱红色的宫墙,落在陈玄礼耳中。他皱起两条粗重的眉毛,思来想去,再次去找了高力士。   高力士近来懒了很多,并不时常陪在圣人身边,今日又搬了张躺椅坐在长廊上,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发呆。   陈玄礼走到他身边,抬头看了眼天空,侧耳倾听,确实还是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嚣,遂疑惑道:“你听不到了吗?”   “老了啊。”高力士叹息道,“你知道的,多年前我就向圣人请求告老。这站得长了,腿疼,腰也疼,旁人羡我多威风,可我想要的反而是致仕后过些闲适日子,不必每日这般思虑重重。”   “你莫当我傻。”陈玄礼道:“我看得出来不对,你以前何曾这般不上心过?”   “可你还是回长安了。”   陈玄礼道:“那是我相信你。”   “既然相信我,且安坐等着便是,你我老了,把事情交给年轻人去解决吧。”   “你不肯说实话,我如何坐得住?”陈玄礼注视了高力士一会儿,见他还是闭目不谈,便道:“好,那我便依我的办法做了!”   高力士道:“圣人还未下旨……”   “我秉承的才是圣人的心意!满朝公卿今日所言,薛白心怀叵测、煽动叛乱,乃是御口钦定之事!”   陈玄礼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高力士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拦,可到最后却停下了动作,喃喃道:“圣人的心意。”   两人谈到最后,却是他被陈玄礼说服了。   那边,陈玄礼走向承天门城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公卿们一眼,招过麾下诸将,发出一道道军令。   “去把郭千里押下,他的兵马由你统御!”   “喏!”   “带一队人找到薛白,带他来面圣,若遇反抗……”陈玄礼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道:“若遇反抗,立即拿下。”   与其说,他是被这些公卿们逼着,不得不杀薛白平息众怒。倒不如说是他想借着这次的事由,拿下薛白,查明一些真相。   “喏!”   “去请太子殿下来,告诉他,群情沸腾,非殿下至不足以平息。”   “喏!”   安排完毕,陈玄礼又命人宣告公卿,现已去缉拿薛白,只等人一拿到,便请圣人查清此事,诛奸邪,给众人一个交代。   承天门前,聚集的公卿重臣们比大朝会时还多,听了陈玄礼的表态,大家都放心不少。   “看来,陈玄礼是下决心了。”   “早便知道,薛白惹了众怒,能有何好下场?”   忽然,有人匆匆过来,道:“一直没找到薛白,倒是发现王难得召集了兵马。”   不得不说,这些公卿势力极大,耳目灵通,还能提前得到消息。   “何意?他们还敢动我们不成?”   “擅杀大臣,除非薛白真想造反……”   “圣人来了!”   有些突兀地,承天门城头上忽然现出了圣人的仪驾。   众人惊喜不已,又担心圣人受薛白挟持,还要包庇这个奸佞小人。   崔禹锡便安慰众人道:“陈玄礼既已下决心,想必圣人也已摆脱了薛白的挟制。”   于是,公卿们个个抬头看去,只等圣人下旨除奸。   ***   而就在与承天门隔着整个皇城相对的朱雀门上,薛白正拿着千里镜,观察着皇城中的局面。   待听得马蹄声,见王难得的兵马列队而来,他眼神中泛起一丝怜悯,下令道:“除了朱雀门,把皇城诸门都闭上。”   旗令挥舞,远远地传开去。从含光门、顺义门、安福门……一道道皇城城门开始关闭,这为的是把事态控制住,同时,也使得那些公卿无处可逃。   王难得的马匹已经过了朱雀门,沿着天街,驱向承天门。他带的兵马不算多,更多的兵力依旧在春明门附近,但对付这些公卿贵族,当是足够了。   “走吧。”   薛白放下千里镜,往城下走去。   他不会只等在这里,而是要亲自去面对世家对他的怒火。   然而,天街之上,王难得忽然勒了勒战马。因为在他面前,正有一批人忽然吆喊着跑过,似要阻拦他的兵马。   那是一群官员,青袍、绿袍居多,还有不少都是吏员,偶然才能见到一些红袍。   “休得向前!”   王难得皱了皱眉,拔刀在手,杀机一闪而过。须臾,意识到不太对,因他没从这些官吏身上感到富贵逼人的傲慢之气。   “薛白是冤枉的!”   “长安世家因纳粮一事要杀薛白,然士卒百姓饿着肚子,如何守城?!”   “朝廷岂可信叛军轻易会降?!”   随着这一声声呐喊,王难得方才意识到,这些人竟是来声援薛白的。   此事却在他们计划之外,为求保密,除了核心人员与心腹兵马,他们并没有联络太多人,更何谈制造声势了。   然而,眼下时间紧迫,他的兵马竟是被这些人拦住了去路。天街那一边,聚在承天门前的公卿们也已经被惊动了。   “让开!”王难得大喝一声,“休得挡路。”   他犹在考虑,该以何等言辞驱退这些官吏,一骑已奔到了他的身旁,正是薛白。   “朝中有人暗通叛逆,欲开城门,尔等立即让开!勿拦王将军平叛!”   “是薛郎!”   声援薛白的队伍当中,有一人正是叶平,他目光看去,见薛白身披盔甲策马而来,放心不少,连忙退到路边,振臂大喊道:“我等随薛郎平叛!”   “平叛!”王难得当即率部向前。   待他的兵马们如流水一般杀向承天门,叶平也连忙跟上,同时大喊道:“城中有叛军细作,欲除忠良,如今官军平叛,劝你等迷途知返。”   很快,方才那些官吏们也跟着他一起大喊,为薛白制造声势。   “小心!”   前方突然发生了冲突,惨叫声迭起,而左右两边的皇城街道上亦有世家护卫往这边赶来,一边跑一边还在高声通风报信。   “薛白反了!皇城被封锁了……”   混乱中,一支流矢正好落向叶平,他躲避不及,幸得身边另一个官吏拉了他一把。   两人当即避在旁边的司农寺墙下。   “多谢,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华阴姚汝能。”   “姚兄也相信薛郎?”   “不重要。”姚汝能是个中年书生,看东西时微眯着眼,虽明知前方危险,却还往前凑去,“我可还打算靠报纸名扬四海,自然站在薛白这一边。”   叶平听了突然想到一事,遂惊呼道:“我知道你!”   自从报纸、故事兴盛之后,长安城中便有了许多刊载杂文故事的报纸,有名的比如《长安故事》《天宝杂录》之类,而姚汝能正是常常在这些报上纂文之人,好写些当时的名人佚事。   叶平早便对此人好奇了,因姚汝能写《李林甫事迹》,竟是连李林甫家资名目都一清二楚。   此时他忍不住便问道:“姚兄,不知你是何出身?如此博闻广识?”   “我能有何出身?若非有了这条既可糊口,又可闻达于诸侯的生路,我怕是要卖身高门才能有个科举资格。”   叶平心中惭愧,他出身比姚汝能还要差些,若不是得报纸扬名,连卖身高门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说来,你我都是受了薛郎恩惠的寒门庶族,当此时节,正该挺身而出。”   “好!”   姚汝能应着,迅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与炭笔来,划了几下,记下了什么。   忽然,前方有一队禁军撞开了阵列,向他们这个方向冲撞过来,同时喊道:“奉陈将军命,擒拿薛白,无关人等让开。”   姚汝能再一抬头,已是反应不及。   “姚兄小心!”   “咴!”   电光石火之间,有一骑快马奔来,一把拉一开姚汝能,调转马头与那几名禁军对峙着。   马上的骑士意气昂扬,大喝道:“你们是听陈将军的命,还是听圣命?!是守长安,还是潜通叛军?!”   ***   “不好了,薛白与王难得率部杀来了,指我等潜通叛军。”   “他敢?!”   承天门前的公卿们显然没想到薛白会如此悖逆又如此雷厉风行,又惊又惧,再听说皇城已经被封闭了,顿时吓得个个面如土色。   但很快,他们便想出了办法。   “快,请陈将军开宫门,让我们入宫城!”   “陈将军,开宫门啊!”   一时间,数不清的公卿便开始对着城头上挥手,急迫地要求陈玄礼开宫城放他们进去。   此时,御驾终于是慢悠悠地到了城门上。   陈玄礼正要下令开宫门,转头看去,只见御驾上依旧挂着皇缦,杨玉环正从凤辇上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示意一个小黄门端了一封圣旨。   “陈将军。”杨玉环亦款款上前,小声提醒道:“不要冲动,做事之前,还请先想想后果。”   陈玄礼皱眉,应道:“圣人的心意……”   “势态到了这地步,可见圣人的心意错了,陈将军是不想给圣人一个台阶下吗?”杨玉环道:“放心吧,只要陈将军现在罢手,还是自己人。”   陈玄礼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头,余光中能看到王难得兵临宫墙之下。更远处,还有一支骑兵把他派出去的兵马都拦住了。   他额头上淌着细汗,终于,伸手接过了那圣旨,展开,紧接着,便是瞳孔一震。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加薛白特进、御史大夫,清查长安奸细”,他知道,一旦下旨,一场屠杀将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这?!”   “陈将军。”杨玉环又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次,她用了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你以为你是在顺着圣人的心意,可你忘了一件事——你与薛白才是有共同秘密的人,不支持他,事情败露了,谁保你?”   陈玄礼一愣,瞪大了眼,目光中透出惊恐之色。   “果然,你们……”   杨玉环摇了摇头,道:“都是为了社稷稳定,且传旨吧。”   陈玄礼无奈地闭上眼,许久,终于下令。   “城下有叛军细作,紧闭宫门,不许放他们进来!”   “喏!”   “传圣旨……”   很快,宫门外响起了愈发绝望与愤怒的呼喝。   另一方面,陈玄礼心中也带着不甘,于是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早有怀疑,只是不敢确定。可如今看来,宫中那位圣人果然是假的。   ***   “张小敬?”   天街之上,姚汝能听得张小敬的名字,不由激动起来。也不管他在做什么,上前便问道:“我听说过你,你经历过陈仓之变,对吗?”   “走开!”张小敬喝了一声,却又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写《杨国忠事迹》,打听了许多,却有桩疑事。陈仓之变后,杨国忠何处去了?”   “我射杀了。”   张小敬随口应着,一把推开姚汝能,自去配合王难得围杀公卿。   姚汝能踉跄退了几步,低下头,在他的纸上记下“骑士张小敬射杀杨国忠”,之后,他望向混乱中张小敬的背影,觉得此事一定还有更多可探知的内容。   而漫天的惨叫声却已经开始响起了…… 第468章 立威   承天门前的地砖坚硬,一根拐杖用力敲在上面,发出金石之声。   崔禹锡不让任何人搀扶,拄着拐,一步步离开了惊恐的公卿们,独自迎向了薛白带来的士卒,孤身站在两拨人之间,须发尽张地怒喝道:“奸贼!欲造反不成?敢当着百官的面杀老夫?!”   面对屠刀,他没有屈服,尽显清河崔氏的傲骨。   但只要发问,薛白便要回答。一问一答之间,许多事其实就有了商量的余地,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要的很简单,无非是“尊重”二字罢了;而薛白显然不能真把他们所有人都杀光,这不现实,他们的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今日之事若传出去,薛白得罪的是全天下的世家大族。   只说眼前,杀了今日来的这些公卿,则朝堂空了一半,运转不了,如何抵抗叛军的攻势?没了这些人,薛白用谁替代呢?   很多事情不是年轻人想当然的,是必须考虑到严重的后果的。薛白无非是吓唬吓唬他们,之后各退一步。   “跶跶跶跶”的马蹄声中,薛白驱马迎向崔禹锡,一边拔出刀。   崔禹锡不信他敢杀自己,仰起高贵的头颅,倚老卖老,朗声道:“你敢说不是暗揣逆心?!”   骂得虽凶,其实也是给了薛白一个当众解释的机会。   “呼——”   “噗。”   但话音未落,薛白已一刀挥下。   崔禹锡眼中怒容未敛,登时血溅天街,裹着华丽绫缎的尸体直直砸倒在地。   他很老,时年有七十多岁,这年头寻常百姓连他一半的岁数都难活到,且他保养得很好,去年还新纳了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妾,若不是薛白斩杀了他,他也许还能再活许多年。   “国难当头,凡敢不配合守城,反起哄生乱者,斩!”   薛白声如洪钟,大喝着,转头看向了王难得。   他知道王难得下这个决心很难,虽然是旁氏庶族,但王难得也是出身于琅玡王氏,身后也有一很复杂的家族势力。   “薛白,你敢?!”   有公卿趁着薛白脱离了阵列,反而先喝令护卫们向他杀去。   王难得见了,径直一箭将他们射杀。   “动手!”   没有了握手言和的余地,杀戮旋即展开。   王难得今日带的多是云中军中的士卒,他们有的是募兵,因为承受不了租庸调,吃不上饭了,或是想搏一个前途,把性命押上,到了北方的苦寒之地从军;有的则是云中一带的边民,沙陀、突厥、契丹、汉人都有;也有的是怀才不遇,或是被流放贬谪到军中的……总之,他们对朝廷其实也是有些怨气的,只是矛盾还没到范阳、平卢两镇那么尖锐。   这世道,有人在塞北的寒风、大雪、烈日之下苦苦挣扎,拼尽一切依旧一无所有;有人天生锦衣玉食,窝在长安坐拥无数佃户,食其膏血。而杀人的刀,其实是握在前者手里,这把刀终于是挥下了。   长安城外,有十余万的叛军想要发泄的,其实也是同一种愤怒,今日,只是换作另一种方式,由薛白的部将们发泄了。   薛白驻马而立,眼看着士卒们从他身边驰过,一刀刀地挥下。   他没眨眼,而是仔细数着,每看到一個紫袍、红袍、绿袍官员倒下,脑子里都在思考着由谁可以替代。   这便是他与安禄山、安庆绪最大的不同。他并非为发泄而杀人,更非为个人的享乐而谋权,他想像治病一样把大唐社稷中那些腐烂的部分挖出来,缝合,让它长出新的皮肉。   很快,天街尽是血色。   当薛白一刀斩杀崔禹锡时,元载正在人群之中看热闹,倒并非是选定了立场,而是想第一时间掌握风向,如他所愿,他确实是掌握到了。   可紧接着,那些疯狂的士卒便向他这个方向杀来,仿佛是野兽出笼,杀气冲天,根本不受控制。   “我是自己人!”   元载当即大喊着,同时举起双手,又道:“我是来探听消息的!”   然而,一个听不太懂他说话的沙陀人依旧是不管不顾提刀向他冲过来。元载惊骇万分,转身便逃,很快便听得乱刀剁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更为让他惊恐的是,周围的公卿开始不停地把他往后扒,试图逃在他前面。   “别扒我!该死的是你们!”   元载的幞头很快便掉在了地上,他甚至找不到机会再向杀人的士卒证明他的身份,而是陷入了与公卿们的纠缠之中不可自拔。终于,他摔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大喊“我是自己人”,心中无比后悔好好地跑来凑热闹。   说到底,还是那颗不安份的心。   耳畔不停地响着惨叫声,血浸透了他那一身红色的官袍,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元载有了勇气抬头,目光瞥去,只见尸体铺了满地,仿佛人间炼狱。他惊呆了,眼睛里的光亮甚至由此熄灭,变得呆滞。   尸体的尽头,他看到薛白正跨马而立,向他招了招手。   元载连忙往薛白那边爬了两步,勉强起身走过去,每一步都难免踩到尸体。他好不容易趟过尸海,到了薛白马前,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来声援他们……”   “你说,一个贪官的诞生是环境使然,还是他本来就心术不正?”薛白忽然问了他一句。   元载抬头看了一眼,顺着薛白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在看着尸海发呆,也许是在思考那些公卿为何那般贪吧。   “我以为,是长年累月所致。”元载稍稍镇定了下来,“他们纸醉金迷久了,便当成是理所当然了。”   薛白遂回过目光,深深看了他一会,问道:“那若是这纸醉金迷的奢靡氛围没有了,也许便不那么容易出利欲熏心之辈了?”   元载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是自己收了一盒桃酥之事被薛白知晓了?是谁告的密?叶平?   这么一桩小事,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被薛白知晓,使得他心中顿生畏怖。   他遂正色道:“我以为,先有天宝奢靡浮华之气,故有杨国忠这般宰相。”   “希望不一样的大唐,有不一样的元载。”薛白一踢马腹,自驱马离开,“好自为之吧。”   元载立于血泊之中,执礼相送,低着头心想,是自己跑来看热闹,三心二意的心思被薛白看穿了?还是真就因为那一盒桃酥挨了教训?   他踉跄往尚书省走去,迈过门槛,四下一看,只见诸多低阶官吏们正站在院门那边探头往外看,这才感到离杀戮远了。同时,心中忽了然过来。   其实,薛白就不可能杀他,如今守城的钱粮统筹发放,是无比繁重艰难之事,若离了他,如何运转得过来?今日不杀,乃因他对社稷有用。   元载若有所悟,向瞥向他的官吏们淡淡道:“看什么?各司其职……对了,你过来。”   他又招过一名吏员,道:“你录的粮册少了一百石精面,补上。”   那吏员一愣,暗忖那是孝敬元郎中的,正想着该如何说。元载已板起了脸,道:“国难当头,速去做事。”   ***   大明宫。   边令诚气喘吁吁地跑过兴礼门,惊呼着向李琮喊道:“殿下!大事不好,薛白反了!”   李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乍听之下并没有很惊讶,只道:“又反了吗?何时有些新鲜的罪证?”   “殿下,真的!薛白率兵在皇城杀得……把满朝公卿杀得血流成河啊,那情形,真是惨不忍睹!”边令诚说着,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奴婢万不敢拿这等大事胡说,殿下招人一问便知。”   “死了几人?”   “数百上千人!他现在还在城中搜捕啊!”   李琮震惊不已,连忙招人来问,却依旧难以想象那样的画面,更遑说如何应对了。   “殿下。”边令诚急忙劝道:“速召王思礼、李承光勤王吧!”   “那城门怎么办?”   李琮虽慌,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知道王难得既没在守城,再调过王思礼、李承光,长安城便完了。   “事到如今,请殿下先顾自身安危吧!”边令诚跪倒在地,哭着磕头道:“殿下才是大唐的国本啊。召大将勤王吧,诛杀薛白,叛军就降了啊。”   “且让我想想,太突然了,让我想想。”   “再想可就来不及了,万一薛白杀进宫来,逼殿下封他为郡王。”   李琮心知这是有可能的,薛白的心思很明显,就是要借着恢复皇孙身份争位。他正觉危险,殿外已有宦官跑来,边跑边禀道:“殿下,薛白请求觐见。”   “什么?这就来了?”   边令诚也是骇然色变,回过头,不顾体统地喝问道:“他带了兵来?”   “似乎是带了。”   “殿下快逃!”   李琮差点就有了逃出长安之心,可转头一看那御榻,终是丧气地摇了摇头,道:“还能逃到哪去……召他到宣政殿吧。”   他颓然之中又带着侥幸,心知至少目前薛白是不可能杀自己的,那就还有希望。遂换了一身华贵的冕服,亲往宣政殿,他有心想要从容些,但不自觉地还是急迫了,到了宣政殿时,薛白也是刚到。   薛白依旧是穿着那身带血的盔甲,步入殿中,道:“请殿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李琮下意识想温言宽慰,犹豫了一会,含怒不语。   “臣奉圣谕,清查城中叛军奸细,现已有结果。”薛白道,“遂前来禀报于殿下。”   “清查叛军奸细?这难道是你杀了满朝公卿的理由?”李琮起身喝道:“你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   他其实是害怕的,可理智上认为自己能够赌一把,李氏的威望还在,薛白挟天子回朝平叛可以,公然造反还不够格,就算要造反,时机也远远未到。那么,此时他绝不能软弱。   果然,薛白道:“臣不敢。”   紧接着,他拿出几封信来,双手呈上,道:“这是臣找到的证据,请殿下过目。”   李琮心中不屑,认为事态都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再说证据还有什么用?可他既不敢直接与薛白撕破脸,便不能拒绝看证据,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几封书信。   展开来,一看字迹,李琮便大为讶异,转头便向身后的边令诚看去。   边令诚的目光也正落在那信纸之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流露出了惊骇之色。   李琮顿时意识到了不对,以边令诚所站的距离,该是看不清楚信上的具体内容的,那这一瞬间的失态,只能是因为这几封信确实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再看内容,却是联络叛军,透露消息。   李琮倏然转身,防备地看向边令诚,退后两步,喝道:“拿下他!”   “冤枉啊!”   边令诚连忙跪倒在地,大表忠心,道:“奴婢是冤枉的啊,有人陷害奴婢,这些不是奴婢写的,是假的啊。”   李琮警惕地看着边令诚被拿下了,方才道:“我还没说这些是伱写的。”   “奴婢是看出来了,薛白要害奴婢!”   边令诚愈发大哭不已,一张老脸皱成菊花带雨,双手死死抓着地毯,生怕被拖下去,哀求道:“殿下,奴婢是真心为殿下考虑啊,奴婢六岁入宫,以前虽不是服侍殿下,可也是以‘大郎’唤着殿下长大的啊……今日殿下若容薛白杀了奴婢,往后殿下身边就一个忠心的都没有了啊!”   李琮脸色难看,瞥了薛白一眼,却没见薛白喝止边令诚。   “殿下。”边令诚继续哭道:“这是薛白找借口杀奴婢立威啊,他怨恨奴婢劝阻殿下封赏他,要杀鸡儆猴啊。”   李琮心中明白事实就是如此,可铁证如山,杀边令诚已是名正言顺,这种情况下,他要阻止薛白杀人,就必须有更大的威望或是兵权,可他没有。   “殿下。”薛白此时才开了口,道:“叛军攻入春明门了。”   “什么?!”   薛白不紧不慢道:“事态紧急,臣只好‘宁可杀错,不敢放过’,方才找到在城中帮助边令城与叛军联络的奸细,拿到这些信件,得知他们要里应外合打开城门,遂让王难得速去拦截。”   “拦住了吗?”李琮连忙问道。   “请殿下登城一观,激励将士。”   “殿下不可啊!”边令诚自以为捕捉到了求生的机会,嚷道:“他是要害殿下,殿下万不可出宫!”   薛白叱道:“正在守城的是大唐的将士,为守住长安抛头颅、洒热血,他们会害殿下吗?!”   “你!要害殿下的是你!”边令诚瞪着薛白,怒不可遏。   薛白则平静下来,向李琮道:“边令诚勾结叛军,请殿下处置。”   边令诚自知必死无疑,干脆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大喊道:“殿下,奴婢说实话,薛白并不是废太子瑛之子!奴婢奉旨搜查,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他居心叵测,殿下一定要小心啊!他一直在算计殿下,奴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一番话,李琮听得心惊胆颤,生怕薛白发怒。   他想观察薛白的脸色变化,目光看去,却是恰好与薛白对视了。   薛白目光坚定,而李琮却感到一阵心虚。   为了控制住事态,他不得不再做一次妥协,吩咐道:“把边令诚押下,杖杀。”   “殿下,何不将他押到城头,当着将士们斩首示众,以励军心?”   ***   李俅跑过大明宫中的长廊,只见李琮已换上了一身盔甲,正在内侍的簇拥下向外走去。   “阿爷!”   李琮回过身,等着这个儿子到了跟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阿爷是要上城墙吗?”李俅道:“我听说薛白已经图穷匕见了,他杀了许多忠臣,现在还要害阿爷。”   “你听谁说的?”   “宫中都这么说。”   李琮皱了皱眉,道:“你不可信这些,薛白是你的胞兄,你不可受人挑唆。”   “我不信,我想随阿爷一道去,保护阿爷。”   “你听我说。”李琮双手拍在李俅的肩上,小声道:“不论如何,薛白目前绝不会要我的命。那么,登城激励士卒是一个很好的收拢人心、在军中树立威望的机会……总有一天,我要把一个完整的、兴盛的大唐交在你手里。”   李俅一愣,李琮已转身走向宫门。   宫门处,薛白正站在延政门城头上,拿着千里镜望着夹墙中的御道,待李琮来了,他便递过千里镜,道:“殿下请看。”   在没有人挑拨离间,或当李琮忽略了薛白对他具有威胁之时,薛白更多给他的印象还是一个靠谱的能臣。李琮有时也在想,若自己能力再强些,也许能镇得住薛白?   他接过千里镜,向夹道内望去,渐渐变了脸色。   先是喊杀声由远及近,喊的是突厥语,很是凶恶。接着,一队叛军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同罗兵,头发扎着辫子,脸上长满了茂密的胡须,在千里镜的镜头里渐渐能够看到他们脸上满是愤怒、杀意。   李琮一惊,连忙放下千里镜,才发现对方还没到达一箭之地。可他还是惊诧道:“叛军杀入城了?!这……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边令诚与城中公卿放他们进了春明门。”薛白道:“但殿下放心,王难得及时封闭了内墙城门,又以火药堵住了外城门,大概有千余叛军被堵在了夹墙内。”   这夹道便是李隆基为方便在大明宫、兴庆宫、曲江池行走而修的,当年一定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阻挡敌兵的第二道城墙。   “好,好,多亏你们应对及时。”李琮不论心中如何想,嘴里也只能赞叹着。   可很快,他又担心起因为这夹墙,反而把叛军引导着往宫城杀来。   果然,叛军也看到了大明宫,顿时兴奋,顿时吹响了哨。   “杀!”   愈多叛军驱马向这边狂奔,同时,张弓搭箭。   “嗖”的一声,有箭矢向城头射来。   “小心!”   禁军们连忙拿盾牌挡在李琮前方,之后,随着几声响,有箭矢竟真射上了城门,打在盾牌上。禁军大怒,纷纷向城下的叛军射箭,见了血,叛军更加疯狂,开始冲击宫门。   于是,困在夹道内的叛军开始一窝蜂地往这边涌来。   “他们自知被困在夹墙内必死无疑,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延政门,冲入宫中了。”薛白道。   李琮心知这是在故意吓他,偏偏夹墙内的场面着实吓人。   那些同罗士卒披着甲胄,合力用身躯不停地冲撞宫门,连他站在城头,都能感觉到脚下的晃动。   “宫门……守得住吗?”李琮问道。   薛白道:“火攻即可。”   “火攻?”   随着薛白一声令下,禁军士卒们当即开始往城下泼洒火油,浇在那些冲撞城门的叛军身上,紧接着,火箭射去,“呼”地便燃起火来。   李琮大惊,忙道:“别把城门烧塌了。”   “殿下放心……”   “啊!”   凄厉无比的叫声打断了李琮的担心,他目光落处,只见浑身着火的叛军士卒因为痛苦而在夹道内不停地打滚,恨不得立即死去。   黑烟不断从他们身上冒起来,飘进他的鼻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烤肉味。   李琮捂着鼻,仿佛感觉到了鼻间粘了尸体的焦油,胃里顿时翻滚不已,差点要吐出来。他强行憋着,却知道自己快要忍不住。   竟有叛军着了火还拼命抱着城门,想要把城门烧毁,这等行为更是让李琮心惊不已。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闭上眼,转了个身,喃喃道:“这些人,原本都是我大唐的边军啊。”   说话间,胃里的酸水已经泛到了嘴巴里,李琮狠狠将它咽了回去。   他是太子,绝不能在将士们面前吐出来。   “这便是有内奸勾结叛军的后果。”薛白道,“请殿下处置内奸。”   事到如今,李琮根本顾不得别的,当即下令斩首边令诚,他的一双手攥得紧紧的,似乎是恨透了边令诚。   很快,边令诚被押了上来,嘴被捂得严严实实,不停地挣扎,还有无数的冤屈想要说。   李琮被烟熏得红了眼,几乎要流下泪,挥手示意立即行斩刑,却抿着双唇并不开口说话。   局势至此,他知道必须依靠宦官的势力,才有可能在圣人、权臣、藩将等种种势力之中掌控主动权,再谈兴复大唐。   他还知道今日若斩了边令诚,那么,世人就会误会薛白在天街尽诛长安公卿一事是得到了他的授意。他将又一次被薛白利用。   可形势比人强,火已经烧到了眼前。   “斩!”   虽着这一声令下,边令诚的人头落下。   李琮想起了薛白才把圣人迎回长安之时彼此的谈话,当时他就知道薛白想要的不是某个官职,而是一个郡王之爵。   他不想给,可眼下这情形,似乎已不能不给了…… 第469章 郡王   “殿下也太软弱了些。”   杨洄捏着一块腊肉放在鼻尖闻了闻,蹙着眉,显出嫌弃之色,不知是在嫌弃腊肉,还是嫌弃李琮。   “薛白杀了这么多人,形同造反,殿下不处置他,反而出面替他撑腰,斩了边令诚?”   “莫忘了,一直以来就是薛白支持李琮为储君。”   今日聚在一处议论者皆圣人之子侄、女婿。此时说话的是长得与李隆基极为相像的嗣歧王李珍,说着话还冷笑了一声,“否则,李琮难道凭那见鬼的长相入主东宫?”   “城中存粮全被他们缴了。”荣阳王李玚悠悠道:“真是为平叛不成?”   “我看那些人说得不错,薛白城府极深,居心难测。”   杨洄听着这些,心中不由感慨万千。他犹记得最初认识薛白之时,对方还只是他妻子买回来玩的一个僮男,转眼之间,已有权臣之势。   他嚼了嚼手里的腊肉,太老,食之无味,偏家中存粮已被征纳,每次发放口粮少有肉食,弃之可惜。因此不免怨气又生,道:“他手里那么多条人命,就这样算了?”   “何止是算了?”李珍道:“恐怕薛白还得更进一步。”   杨洄问道:“怎么?莫非还要封他?”   正此时,有宦官前来传话,称圣人召他们今夜到禁苑赴庆功宴。   “庆功?”杨洄大讶,“庆什么功?”   “殿下说,挫败了叛军偷袭长安的阴谋,当贺。”   杨洄与李珍对视一眼,道:“果然……”   禁苑位于长安以北,原本是隋朝的大兴苑,占地广阔,乃是皇家游览、打猎、驯马之场所,也种植果蔬禽鱼。另外,北衙六军的驻地亦在其中,故而也是拱卫京师的重要防御基地。   比如,叛军攻打长安,宁可选择攻打长安城墙,也没选择禁苑,因为它北倚渭河,东临浐水,西南与长安城相接。其中又有二十四宫。   这次的庆宫宴便设在禁苑中的望春宫,在大明宫以东,临着禁苑的城墙,与东面的光泰门很近。   一众宗室纨绔们抵达时,不见歌舞,只见到禁军士卒列队整齐,旌旗飞扬,场面盛大而严肃。   “看着不像是宴席。”李珍道,“倒像是出征打仗。”   杨洄舔了舔嘴唇,道:“我好几日没喝酒了,还以为今日能解解馋。”   “过去吧。”   宗室来了很多,有数百人。众人落座之后,李琮方才踱步而来,脸上的伤痕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但在这长安被围的时节里反而让人感到安心。   李琮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几个孩子,但惹人注意的是,薛白也走在其中,分外显眼。   这一看,李珍便意识到这场所谓的庆功宴是做什么用的了,是正式给薛白一个宗室名份的。可恶的是,此事竟没有事先关照他这个宗正卿。   “今日是家宴,也是庆功宴。邀诸位叔伯兄弟们来,是有几桩好消息要宣告大家!”   “殿下,长安还未解围,我等还饿着肚子,敢问有何好消息?”李珍朗声问道,故意拆李琮的台。   他长得更像李隆基,一向看不起面容被抓伤了的李琮,偶尔总喜欢开点这样不算太过份的玩笑。   李琮也不生气,转身,抬手一指,引众人看向远处的光泰门,道:“打开!”   于是,光泰门被缓缓打开来。   一众宗室们纷纷起身,眼看着光泰门后的景像,发出了惊呼声。   上千具尸体正堆积在城门外,身上烧得焦黑残破、血肉模糊,仔细看,能看到他们极尽扭曲的面容,显然是在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甚至于有黑水从尸体的嘴里流下来,甚是可怖。   惊呼声停歇,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李琮抚掌大笑,道:“昨日,叛军勾结城中细作,煽动官员作乱,欲强行攻入太极宫。我命薛白、王难得等人平息动乱,并歼灭了杀入城中的叛军,挫其阴谋!”   “殿下威武,真是大唐福泽。”   最捧场的是嗣许王李解,他年纪不大,才十二三岁,说话时带着稚气,声音拖得老长,但他辈分、爵位却很高。   李解能够继承许王之位还有一段轶事,他阿爷李瓘是老来得子,李瓘死后,其兄弟怀疑李解不是亲生欲谋其爵位,彼时,正是才入仕的薛白相助,才使李解得以继承爵位。   今日,李琮之所以愿配合薛白办这样一场庆功宴,为的便是给自己表功。作为政治人物,面对薛白的咄咄逼人,他所做的不仅是对抗,还有利用,利用薛白的能量来彰显他的权威。   炫耀了武功,李琮有些不情愿地往薛白的方向瞥了一眼,方才开口道:“再说第二桩喜事,我的兄长李瑛蒙冤受屈……”   众人都没有认真去听李琮说话,目光全都不自觉地落在了薛白身上,直到最后,随着李琮一引,薛白从容不迫地走到了众人面前。   “今日再为诸叔伯兄弟们引见。”李琮端起一杯酒,笑道:“他是陛下失散多年的皇孙,是我的子侄,是我的养子,李倩。”   杨洄已经盯着案几上的酒杯很久,一直在想长安城的美酒都被收缴到哪去了,好不容易见众人敬酒,连忙也举起杯,可听了这话,却犹豫着该不该喝。   他回想着天宝五载的那個冬天,在家中初次见到薛白时的情形,少年人眼神单纯,透露着惊恐,那种涉世未深、人畜无害的感受,他确认没有错,可现在再看薛白,眼神分明深不可测,根本就不像同一个人。   那么,最初薛白就是装的,为了报复他们夫妻?须知三庶人案,就是他暗地里给武惠妃出谋划策酿造出来的。   杨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心知自己很危险,得想想办法了。   与此同时,薛白的余光也扫到了杨洄,他并不恨杨洄,可既然成为了李倩,那就必须对付杨洄。   “我已向圣人请旨。”李琮道:“给皇孙李倩该有的封爵,并酬其功。”   他一示意,自然有一宦官奉着几封圣旨站出来,当着一众宗室,高声宣读。   先是平反了三庶人案,却不提前因后果,只追赠李瑛为皇太子,恢复了李瑶、李琚、薛锈生前的爵位。   “分命本枝,列于庶位,博考方册,斯为大猷。皇太子瑛之子倩,观其器识,机彩明悟,神情峻拔,雅量夙成。衣冠就秩,宜颁列位之荣,井赋开疆,仍茂承家之业,可封倩为北平郡王……”   “北平郡王?”   李珍听了,皱起了眉头,心里立即就想到了安禄山的“东平郡王”一爵,甚至感觉到薛白更不配,因为太年轻了。   虽说以皇孙身份封郡王一向是惯例,但他却感觉到薛白的皇孙身份存疑,至少,他没看到圣人亲口在宗室面前承认。打个比方,他长得酷似圣人年轻之时,一直怀疑自己是圣人的私生子,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因此而得到争储的资格,这便是体统。   “此事不合体统啊。”李珍喃喃道。   “歧王。”杨洄轻轻拉了拉李珍,小声道:“反对吧。不能让他轻易就得了郡王爵。”   李珍沉吟着,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有人惊呼着指向了光泰门外。   “那是什么?!”   一众宗室们转过头看去,远远地,望到了浐水对岸,有叛军的哨骑出现了。   那些哨骑显然也望到了浐水西边堆积的尸骨,先是大为愤怒。之后,他们望见了光泰门没有关,惊喜不已,吹响了号角,催促更多的叛军过来攻城。   很快,有更多叛军哨骑赶到,径直泅水往城门冲过来。   “关城门啊!”李珍大为惊骇,连忙喊道。   李琮回头看了一眼,却是若无其事地道:“我有禁军将士在此,区区几个叛军,岂能攻来?继续册封,李倩,还不领旨?”   薛白遂缓步走向那传旨的宦官。   众人不论是赞同或反对他封爵,此时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件事上,全都盯着城外,眼看着那些叛军渡过河,准备向这边杀来,遭遇城头禁军的箭矢。   他们只想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希望薛白的动作快一些,更快一些。   终于,薛白双手接过那卷轴,朗声道:“臣,领旨谢恩。”   “恭喜北平郡王,这是你的绶带、鱼符,以及制冕服的布料。”   “谢陛下恩典。”   薛白很平静,这一刻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名义。   可对于很多人来说,却是对大唐宗室又多了一份信心,或者说,多了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杀进城去。”   随即响起的是叛军将领的高呼声。   长安被围以来,宗室们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危险离他们如此之近,不少人纷纷嚷着该退回城内了。   “怕什么?!”   才被封为北平郡王的薛白手里还捧着圣旨,却是鼓舞着人心,道:“我等今日既是来庆功的,便该再挫敌军的威风,请诸君与我一道登城头,击退叛军。”   “什么?”李珍讶道:“疯了不成?我们可都是宗室。”   “是啊,殿下在此,诸多宗室在此,万一叛军杀进来一网打尽,大唐社稷可就完了啊。”   他们当然是不愿意,然而,随着薛白当先登城,他们身后的禁军竟是举着长戟“请”他们上城头一观。   城头上的风呼啸而过,李珍放眼看去,浐河对面已出现了大股的叛军,看到了大开的城门,欢呼着,带着可怕的杀气向他逼近过来。   “贼兵主力来了!”杨洄惊呼道,“薛白是要害死我吗?!”   他吓得惊慌失措,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担忧喊出来了,其实他根本就没问薛白,没想要听到回答。   然而。   “那不是叛军主力,目测只有两千余人而已。”不知何时,薛白已走到了他身后,随口回答着,还拍了拍杨洄的肩。   杨洄以为薛白要把他推下去,如遭电击,再回过头来,脸上已毫无血色。   “我们是来庆功的,那便要拿出气势来。”薛白道,“诸君皆是大唐宗室,今日恰逢战事,何不擂鼓助阵以激励将士?!”   他说着,转头看向李珍,朗笑道:“听闻歧王的鼓打得好?”   李珍确实是擅长羯鼓,但学来是为了能更像圣人的风雅潇洒,不是来给军中贱卒助兴的。此时被薛白逼迫,不由大为不快,但鼓槌已经递来了,他只好接过。   “咚咚咚!”   他打的是《破阵乐》的节奏。   薛白听得满意,又道:“杨驸马?”   “我什么也不会啊。”杨洄急道,他看到浐水下游已经有叛军渡过河往这边杀来了。   “那就喊!”   “喊?喊什么?”杨洄额头上汗水直流,忽听到士卒们正随着《破阵乐》的鼓声在唱着军歌,遂也高声随着大喊。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薛白竟还是不满意,拍了拍杨洄的背,道:“大声点。”   杨洄无奈,只好努力不去看那越来越逼近的敌人,用尽全力地大喊道:“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他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双手紧握,脸色通红。而喊完之后,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原来那么害怕了……   ***   军歌嘹亮,随着风飘到了浐河的对岸。   崔乾佑策马而来,也听到了唐军的军歌,不由自主地嚅嘴跟着哼了哼,因他从军之初,也曾是唱着这样的军歌讨击外敌。   “狗屁‘共赏太平人’。”他终是骂了一声。   待驱马到浐水边,他眯着眼看去,只见城头上红红紫紫,竟站着许许多多的大唐勋戚重臣。   他皱了皱眉,找过哨马,命他们去打听禁苑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便听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回答。   “城头上有人向我等宣旨,劝降我等,还封薛白为北平郡王……”   “北平郡王?”   崔乾佑很快就想到了安禄山,再想到了安禄山是死于薛白之手,深深地感受到了唐军的挑衅之意。   他数着光泰门城头上的旗帜、官员,沉思起来。   昨日攻入长安城的队伍新败,今日李琮、薛白以及数不清的宗室就汇聚于此,故意打开城门,怎么都像是一个诱敌的陷阱。   哪怕不是陷阱,光泰门与浐水之间的地势就摆不开兵马,禁苑内就是禁军的驻地,调兵容易,而自己就算攻入禁苑,有浐水相隔,后续的大股兵马根本无法及时跟上。   总而言之,从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看,眼下都不是一个适合的战机。   于是,崔乾佑冷眼看着城头上叫嚣着的一众宗卿,果断下令撤军。   “将军?他们把我们袍泽的尸体摆在那!”   “看不出是故意诱你去送命吗?!”   叛军虽兵力雄厚,人马精锐,却不会随便送命。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地利差劲的战场。   于是,禁苑城头上诸多宗室惊诧不已。   “我们逼退叛军了?”   杨洄不可置信,喃喃道:“我唱的《破阵乐》击退叛军了?”   他跌坐在地,转头四看,发现宗室们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庆幸表情。李琮已走到薛白身边,与之低语着什么。   如此一来,长安解围之前,薛白大肆杀害世族公卿一事只怕是无人敢再提了。   而不论他们对薛白是何观感,已不能阻止这个北平郡王趁势而起了。   ***   是夜,燕军大营。   “北平郡王?”田承嗣念叨着这四个字,道:“若非他是宗室,这是可与东平郡王相当的爵位啊。”   “你真当他是什么皇孙李倩不成?”崔乾佑道:“这爵位就是犒赏他的战功。”   “我不在乎,管他是不是皇孙。”田承嗣说着,声音沉郁下来,道:“我只知道,必须除掉他。”   崔乾佑道:“举事之初,我们都没想到,会因这样一个年轻人而次次受挫。”   田承嗣皱起眉头与他一起看向地图。地图上,长安城已被他们画了一圈又一圈,可见他们攻下此城的心思热切,但他们不得不感慨一句。   “长安一时半会是很难强攻了。”   不甘心,但事实如此。且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薛白,先是擒杀安禄山,使燕军军心动荡,耽误了大量的时间;之后薛白故意放出谣言,使安庆绪焦头烂额,无力西顾;最后,还是薛白,请回了李隆基。   “如今,薛白受封王爵,可见他已理顺了长安人心。哪怕不是众志成城,也是政令通畅了。”   田承嗣点了点头,道:“我方士卒在边塞就没攻打过这等坚城,一路南下皆望风而降。如今薛白这一守,我军不擅攻坚的弱点就要显露出来了。”   崔乾佑道:“徒有十余万精兵,却是小成而满。从圣人到诸将,个个心思都在河北。一旦强攻伤亡过重,圣人必然发怒。”   “就此放弃攻长安不成?好不容易拿下潼关。”   “不。”崔乾佑道,“长安有个致命的弱点没变——没有粮食。只需继续围城,不出一月,长安必破。”   “一个月,只怕唐军的援军就要到了。”   “我们怕野战吗?”   田承嗣笑了,嘴一咧,显出了虎狼一般的神情。   他们是范阳骁骑,曾在北方的风雪之中一次次与契丹、奚人的骑兵对冲,他们根本就不害怕野战,而是无比怀念野战。   “插皮,攻城攻得我心头火起,巴不得狠狠地野战一场!”   “那怎么取长安,很清楚了。”崔乾佑道,“继续围着它,歼灭它的援军。”   “唰”的一声,田承嗣把另一张图纸摊开。那上面,清楚地标注着唐军的援军、粮草来援的方向。   过了一会,他却是皱起了眉,提出一个疑虑。   “昨日刚在唐军手上吃了个大亏,这个,不会又是计吧?”   “不急,探探便知。”   ***   平凉郡。   此地居于陇山,处关中、陇右、朔方三道交接之处,属朔方境内。   队伍抵达平凉郡,就算是离开了关中。   “沈娘子,歇歇吧。”   说话的是队伍中的领头,一个名叫高参的禁军将领,他原是郭千里麾下。在陈仓之变时率先投向薛白,薛白见他文武双全,便点他为使节护卫来朔方宣诏。   至于使节,依旧是陈希烈,毕竟资历甚高。   一开始,高参有些嫌带着沈珍珠这样一个女子,拖慢赶路的速度。可一番相处下来,他发现沈珍珠虽然柔弱,却很能吃苦,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是日,他们在平凉郡休整,沈珍珠忙着抱草料喂马,高参看着过意不去,便拦着她,道:“你是贵人,不必做这些的。”   “不是什么贵人,就是广平王府一个侍妾。”沈珍珠略低着头,想了想,还是道:“我怕拖累了你们。”   “没有的事。”   高参知道,队伍里许多禁军不喜欢沈珍珠,无非是他们认为忠王父子反了、不肯救长安,倒不是针对她。   他正想着该怎么宽慰她,忽然,驿馆外有人大喊了一句。   “广平王来了!”   “这么快?”   高参不由心想,广平王该是已随着忠王去了灵武,此时能赶到朔方,可见消息十分灵通。   再转头一看,沈珍珠已是大喜过望,抛掉手里的草料,提着裙摆便要往外奔去。   这一路上,他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欢欣鼓舞的模样,仿佛是得到了新生一般,连飘扬的头发丝都显出不同的神彩。   可他还是拦住了她,心想,自己是可以把沈娘子交还给广平王的,只需要广平王答应几个很简单的条件。   “沈娘子别急,待谈过了正事,便让你回到广平王身边。”高参走上前道,“你能信末将吧?”   “那是自然,多谢高将军。”   他们迎出去,恰见李俶翻身下马,与陈希烈交谈着,步入驿馆。   “老夫此番来,是来送好消息的。圣人封忠王为朔方节度使,统领兵马回京勤王。”陈希烈抚须大笑着,问道:“忠王可来了,若来,请他来接旨吧。”   “阿爷正在灵武募兵。”李俶神情波澜不惊,想必是早就得知消息了,平静道:“还劳陈公往灵武一趟……”   高参见此一幕,揣度着李俶的心思,猜测他们是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故而用了拖延之计,毕竟,接旨或不接旨,都有可能让忠王被动,想必这才是广平王特意到平凉来迎接使者的原因。   果然,接下来再听李俶与陈希烈的交谈,李俶首先便打探长安能不能守住。   倘若长安失守,对于李亨而言,许多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陈希烈则笑呵呵地表示着长安的稳妥,又道:“圣人担心奉节郡王在外无人照料,让老臣把他的生母带来了。另外,圣人也很想念在陈仓失散的宫人,不知忠王是否将他们带到了朔方?眼下京城局面渐安,也该把他们接回京了。”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交换条件,在薛白的计划里,这更多的是一种宣示。向世人表明圣人体恤儿孙、想念妃嫔,表明长安稳妥,进而表明圣人就在长安。   所以,李俶闻言,第一反应是微微皱了皱眉。   高参眼神很敏锐,当即就捕捉到了李俶的神态变化,于是转头看向了沈珍珠,却见沈珍珠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俶,脸上犹挂着爱慕之意。 第470章 灵武   贺兰山下,滔滔黄河流过宁夏平原,黄河边有一城,名为“灵武”。   大唐贞观二十年,唐太宗命大将李道宗、薛万彻进击薛延陀,大胜于此,威镇北疆。于是,原本依附薛延陀的回纥、拔野古、斛薛等十一部族遣使朝贡,“归命天子、乞置汉官”,太宗慨然应允,亲至灵武接受诸部归附,故而此地又有“受降城”之称。   从此,灵武便是朔方节度使驻地,统七军府、辖三受降城。   城南的城门楼十分雄伟壮阔,因当年唐太宗抵达时,诸部使节数千人曾于此恭迎,尊他为“天可汗”,并立誓“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子子孙孙常为天至尊奴,死无所恨”,唐太宗于是挥毫写了一首诗,勒石以记。   百余年过去,太宗皇帝的笔墨依旧刻在城门楼下。   “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   “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   是日,有人站在石刻前,愣愣盯着它看了许久,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上面的字迹。指尖将要触到那冰冷的石头时,他却又停下,跪倒在地,恸哭不已。   “喂,起来!”一队兵士从城中走了出来,喝道:“兀那恶汉,莫挡在此处!”   好一会儿,恸哭的大汉才抬起头来。他四旬年岁,穿着破旧的毡衣,披散着头发,脸颊棱角分明,鼻子挺拔,目光深邃,典型的河东汉子长相。   他身上的气质很独特,既有种亡命徒的凶狠、杀伐之气,同时又带着浓郁的书卷味。开口说话,官话说得并不准,用词却很文雅。   “见太宗御笔,一时忘情,见笑了。”   “莫在此处碍事,我等要迎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你万一冲撞了。”   “是安西副大都护,持节充四镇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权知节度事。”   “嗬,你这人,有区别吗?!你谁啊就敢教阿爷做事?”   “正是封常清。”那风尘仆仆的大汉如此应道。   很快,城门被打开,朔方节度判官杜鸿渐匆匆赶了出来,连连向封常清揖手,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殿下未见到安西兵马前来,不知封节帅竟已到了,未能出城相迎。”   封常清上前,脚有些跛,一边道:“是我急着觐见,离开大军,独自赶来了。”   他没有直说急着觐见谁,因他听闻高仙芝被斩首、圣人弃长安而逃,早已是心急如焚,得到了圣旨立即就率军东归。才到张掖,见了李亨派来的信使,语焉不详地让他到灵武,他以为是要见圣人,想要为高仙芝说些好话,并请命护卫圣驾归京,便立即马不停蹄地奔来了,连随从护卫都抛在路上。   “封节帅不愧是国之干城啊。”   杜鸿渐上下打量了封常清一眼,应照着他原本得知的消息,据说封常清平素十分节俭,出兵时骑驿马,私人马厩只有两匹马,怪不得穿成这样。   他连忙引着封常清登城楼,安抚道:“殿下很快就到,稍待。”   “不知圣人何在?”   “圣人……”杜鸿渐忽悲哭了起来,情难自抑,道:“圣人驾崩了……”   封常清停下脚步,站在登城的石阶上消化着这个消息,难以置信。   他是罪犯之后,从小随着外祖被流放到安西充军。幸得高仙芝赏识,又受圣人重恩,短短几年内被提携为四镇节度使。虽说大唐以军功立国,但在这个寒门庶族愈发难出头的年岁,他的际遇极是难得。于是铭记君恩,恨不能以死相报。   杜鸿渐则说着陈仓之变的种种详情,指责李琮、薛白的谋逆恶行,末了,长长叹息。   “国不可一日无君,今陛下驾崩,庆王谋逆。依礼,该请忠王登基,可我等再三劝进,殿下都不肯登基。”   李亨之所以还不登基,自是因为失了储位,不论是名义还是实力都差些火候。而杜鸿渐迫不及待地与封常清说劝进之事,便是想以这拥立之功来吸引封常清效忠李亨。   然而,封常清竟未被这功劳所惑,喃喃道:“陛下真不在了吗?”   杜鸿渐点点头,向城头看去,过了一会,道:“来了。”   一队人由西边城头跑马过来,为首的正是李亨。   封常清遂快步登城,赶上前去,正要行礼,李亨已抢先下马握住了他的手。   “安西将士来了,大唐社稷就有救了。”   这句话让封常清感触极深,应道:“臣誓死平定胡逆,收复二京!”   “好,可惜陛下未能见到你……”李亨说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只能招手,让身后一人上前说话。   那是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抹着泪道:“老奴袁思艺,当年曾在献俘的御宴上见过封节帅,可还记得?”   封常清当然记得袁思艺,那是他随高仙芝灭了小勃律国以后,从西域回到长安,对当时所见的一切都印象深刻。   “袁将军,你告诉我,圣人真的驾崩了吗?”   “老奴也希望是假的。”袁思艺道,“老奴岂敢撒这等谎啊?”   李亨揩着泪,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有张垍、李齐物这样的重臣,若还不能让封常清信服,在城中还有梅妃、范昭仪等圣人最亲近的嫔妃,当可证明他所说的是事实。   而等有了封常清与安西四镇的兵力支持,他便敢登基称帝了。   是日,封常清先是哭祭了圣人,之后收拾情绪,与诸文武官员商议着守护社稷一事。   随着李亨到灵武,一些地方官员、忠义之士正在陆续地聚集过来,各抒己见,话题很快落到了劝李亨登基一事上。   这次,抢着开口的是朔方水陆转运副使魏少游,道:“所谓‘师出有名’,谈论如何整军何益?当先请殿下继位。”   “不错。”杜鸿渐道:“宗社神器,须有所归,若任殿下逡巡退让,失了天下人心,则大事去矣,何谈收复二京?”   “可殿下死活不愿啊。”   众人说着,目光便转向了封常清,杜鸿渐先问道:“封节帅军中都是安西人吗?”   “自然不是。”封常清道:“朝廷募军,募的是天下百姓。”   “是啊,今从殿下来的禁军皆关中子弟,日夜思归,不远千里跟随忠王,都是盼着收复二京、立下战功,忠王若不继位,何以赏赐将士?人心一散,不可复集,不如因而抚之以从众。封节帅以为然否?”   封常清点点头。   杜鸿渐又道:“既如此,明日我等一道劝进,如何?”   “好。”封常清也果断,道:“明日我等以死请谏,劝殿下顾全大局。”   ***   是夜,月亮出现在天空中偏东一些的方位,皎洁明亮,让人见了分外思念家乡。   黄河宽阔,波光粼粼,静静地流淌在通往灵武的官道旁。有信马正飞奔于官道上,连夜赶到灵武。   “五百里加急,广平王有要信递于殿下。”   于此同时,李亨正负手站在窗前,神态间有些踌躇满志。   “你说,长安城该已被攻破了吧?”他忽然向身后的张汀问道。   张汀正在缝补一件冕服,闻言道:“那不是早晚的事吗?”   “我担心李琮、薛白逃了啊,更担心他们手里的陛下是……”   “假的。”   张汀摇了摇头,道:“哪有那般巧的事,只烧毁了圣人的脸?要不了多久,自然便揭穿了。”   夫妻俩不是第一次谈论这些了,只是苦于还没等到确切的消息。   正说着,张汀耳尖,听到了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之后,李辅国跑出去迎消息的动静传来。   李亨心急,推门而出,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李辅国领着信使过来,他深吸了两口气,等待着听到那个消息。   “殿下,胡逆攻破了长安,宣告天下,庆王弑君。”   他仿佛能看到长安城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烧毁了他那些年的冤屈与不安。   然而,那信使却是双手捧上一封卷轴,道:“殿下,长安来旨,封殿下为朔方节度使……广平王请示殿下,如何应对?”   “你说什么?”   李亨大为诧异,全没想到兄长会有如此招术,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干脆问道:“长安城还在?”   “据陈希烈所言,长安固若金汤,陛下召宫人们回京服侍。”   “假的!”李亨武断应道。   他接过信仔细看了,怒而将它撕成碎片,同时也冷静下来,知道李琮这一手,目的不在于真的请他回去勤王,而是拉拢边镇人心,让人们相信圣人还在长安。   “告诉李俶,务必封锁消息,绝不可让陈希烈传旨一事为旁人所知!”   ***   过了数日,封常清依旧还在灵武等候,心中愈发焦急。   他与诸人一起劝忠王登基,忠王接连都拒绝,终于,这日将是第五次劝进,想必忠王该答应了。   然后会有封赏,接着终于可以整军东征了。   可封常清却想到,怛罗斯之败以后,高仙芝若不是主动承担,回朝解释,而是找個人承担罪任,比如他,那也许在潼关被斩首的就是他,而他如今的封赏原本都是高仙芝的。   带着这种强烈的遗憾,天还未亮,他已醒了过来,再次登上城楼,眺望远处的河山。   天明时,几骑安西军骑兵赶到了灵武,与一些商旅、游侠、忠义之士一起候在城门外,等待进城。   不知因何事,开城门时,守门的士卒没有放人们进城,而是盘查起来,理由是担心有胡逆的细作。封常清遂出面,才让他的士卒进了城。   “节帅。”   赶上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高大沉毅,面容黝黑,竟是当年那文质彬彬的进士岑参。   岑参如今已是北庭节度判官,正是在封常清麾下,与之十分相熟,带着莞尔之意,道:“节帅走得好快,李将军还未到武威,节帅已到灵武了。”   “有甚快的。”封常清指了指自己的跛脚,马上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道:“大军回师的路上,可有抢掳百姓?”   他是节度使里少有的出身贫贱之人,最是知晓百姓不易,分外关心军纪问题。   “节帅放心,你一离开,李将军就割臂与诸将约定,大军过处,秋毫不犯。”   “那就好,随我去劝进吧。”   “劝进?”岑参大为讶然。   封常清点点头,抬头看看天色,喃喃道:“变天了啊。”   他将在灵武听说的诸事说了。   岑参听过,思忖了好一会,压低了声音道:“节帅,我在路上听说了一些消息。圣人已回了长安,并遣陈希烈为使,至朔方传旨……”   消息一出,封常清很是诧异、不解,自语道:“这是如何回事?”   二人谈论了一会儿,杜鸿渐从城中赶来。   “封节帅,怎还在此?今日劝进务必说服殿下,快过去吧。”   ***   “殿下,消息只怕是封锁不住。从长安来的不仅有使节,还有散布消息的细作。”   李辅国俯着身,附耳对李亨嘀咕道:“今日,封常清放了一批人进城,恐怕是,已经知晓了。”   “我若登基,李琮一定会指责我篡位,伱说,天下几人信他?”李亨问出了他目前最大的顾虑。   李辅国脸色为难,迟疑了一会,道:“奴婢实话实说?”   “说。”   “若长安城还在,恐天下人更信他。”   “分明是假的,脸都看不到。”   虽然嘴硬,李亨却知道李辅国说得对,李琮只要能守住长安,就更有说服力。而他现在接旨,还能名正言顺地号令边军,一旦登基,就要被指为叛逆了。   可官员们都已劝进了四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亨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真被这一道圣旨逼到了左右为难的地步。   他来回踱着步,最后喃喃道:“得让长安尽快失守,才能削掉李琮的可信度。”   李辅国偷眼瞥去,见他已开始咬着指头,于是也努力帮忙想办法。   “奴婢以为,殿下该坚决登基,方显有底气。至于殿下忧虑之事……只要叛军攻破了长安,便不打紧。”   “眼下的问题就是,它竟是守住了!”   “之所以守住,当是叛军以为圣人还在长安城中。”李辅国小声道,“那只要殿下派人告知叛军,那圣人是假的……”   李亨脸皮跳动了一下,有些惊意,哑着嗓子道:“你莫非是让我与叛军合作?”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李琮、薛白弑君,比胡逆还要狂悖,比胡逆还要罪大。”   沉默了一会,李亨喃喃自语了一句。   “是啊,局面又被薛白稳住了啊。”   之后,两人低语了几句,李辅国匆匆而出。   李亨独自坐在那,呼吸有些急促,神经绷得紧紧的。   他有些忘记了自己方才为何那样做决定,又做了什么决定。满脑子只想着马上就当皇帝了,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止自己登基。   “殿下。”   不知何时,杜鸿渐到了他面前,禀道:“殿下,封常清有些犹豫。”   “他犹豫什么?!”李亨气得一抖,道:“陛下怎么可能愿意回长安?他不就是因为守着长安有风险,所以逃了吗?逃了怎么可能回去,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的!”   “是,臣俱与封常清说过了。”   “李琮、薛白是逆臣,散布的消息如何可信?封常清贫贱无识,如此易欺,如何当上节度使的?”   杜鸿渐忙道:“道理他亦知晓,也更相信殿下。只是,听闻陛下消息,心中难免抱着侥幸。”   李亨冷静下来,问道:“我若登基,他待如何?”   “自也是不会如何的,只是,他想要能早些支援长安。”   “长安,又是长安。”   李亨皱着眉头,愈发感到长安城的坚守十分碍事。   他心中推演,倘若自己登基,暂时还是能让封常清俯首听命的。问题在于,封常清与一部分将领急着去救长安,此事也拖延不了太久。   可一旦出兵,倘若大军抵达关中时,长安城还未被攻破,或者哪怕攻破了,李琮、薛白未死,而是逃了出来。那么,必然会拉拢安西军,到时又如何处置?   需要有一支完全俯首听令的兵马,当他命令这支兵马去杀李琮、杀薛白挟持的那个假圣人之时,这支兵马完全不会有犹豫,这点,暂时交给李俶统领的禁军做不到,封常清的安西军也做不到。   “殿下?”   杜鸿渐等了一会,不见李亨有反应,又道:“殿下藉累圣之资,有天下之表,元贞万国,二十余年。殷忧启圣,正在今日,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劝进,你们劝进。”李亨道:“可我问你,哪支兵马是真的忠于我的?”   杜鸿渐只有片刻的思考,当即道:“朔方军。”   李亨负手不语。   杜鸿渐道:“臣久在朔方,了解朔方军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其人乃仆固部人,其祖先于贞观二十年率部降唐,立誓世代奉大唐天子为主,子子孙孙为大唐天子之奴。仆固怀恩为人至忠至孝,铭记祖先之誓,殿下只需召见他,他必万死不辞。”   “他如今在何处?”   “原在定襄驻守,已奉殿下旨意赶来,想必不日即到。”杜鸿渐道:“他一到,或可为殿下劝郭子仪到朔方。”   李亨点点头,沉吟着,道:“欲收复长安,恐兵力又不足啊。”   “长安……”杜鸿渐自然知道长安还没被攻破。   “险恶的不仅是胡逆啊。”李亨叹息道。   他这般姿态,想登基又犹豫再三,使得杜鸿渐想立拥立之功又总是只差一点,也是十分着急。很快便开始为李亨谋划。   “殿下,北面的回纥部,自贞观年间起便臣服于大唐,其部以寇抄为生,擅骑射。”   杜鸿渐思考许久之后,终于想到办法,缓缓开口说道。   “天宝元年,突厥内乱,其酋长叶护颉利吐发联合葛逻禄、拔悉密合兵击杀突厥可汗,封奉义王;天宝三载,叶护颉利吐发击败拔悉密,自称可汗;天宝五载,复攻杀后突厥白眉可汗,遣使入朝,册封他为怀仁可汗。时回纥汗国辖地已东极西金山,南控大漠,尽得古匈奴之地。”   这些,李亨都知道,且一听就知道杜鸿渐是何意。他之所以派杜鸿渐到朔方,正是为了与回纥通商,方有钱粮收买人心。   “天宝六载,叶护颉利吐发死后,其子磨延啜继位,自封为‘葛勒可汗’。”杜鸿渐又道:“臣与葛勒可汗有过一些接触。臣曾派粟特商人石定番往回纥贸易,据石定番所言,葛勒可汗对大唐依旧仰慕万分。殿下若需要兵力,或可……向回纥借兵?”   李亨转身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重新判断着局势。   如今,李琮据长安而守,精兵不过数千人,无非是征发长安壮丁,一旦城破,只消有数千人就必能击杀他们,万无一失,回纥最是适合,事后还不会授人口舌;但叛军有十余万边境骁骑,极擅野战,目前虽不是与之决战的良机,但封常清为救长安,急于出兵,自己势必得筹集十余万大军。   倘若时机把握得好,也许可以在叛军攻入长安、立足未稳之际,一举除奸逆,并顺势击败叛军。   “借兵。”李亨道,“可行吗?”   杜鸿渐遂小声道:“可行,葛勒可汗其人贪婪短视,视财如命,殿下只需许以好处,他必欣然而来。”   “我岂有金银宝物作赏赐?”李亨摊了摊手。   “殿下许诺即可。”杜鸿渐道:“待收复二京,殿下富有四海,他自是明白的。”   “好。”李亨遂点了点头。   借兵一事,最首要的作用,就是给了他登基称帝的底气。   “请殿下登基,遣使回纥方名正言顺。”杜鸿渐再次劝道,语气里已有兴奋之意。   见他如此热切,李亨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去见见在外面恭候多时的官员们。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张汀缝好的那套冕服正静静铺在桌上……等待着他君临天下。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   自从成为储君,他就担着臣民们的期许,也承受着奸臣的迫害,这些年默默忍受着无数的攻击、冤枉,终于在这无比痛苦的历程中熬过来了。   李亨走出破旧狭小的住处,走向了南城楼。   他看到了太宗皇帝立下的石碑,看到了草原诸部立下的誓言。他不觉得耻辱,认定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扫除叛逆,再现天可汗的威风。他登上城头,望着远处的贺兰山,只感觉到了平生抱负将要实现的喜悦。   他在想,一个个痛苦寂寞的夜晚,自己是凭借着什么熬过来的呢?   于是,他想起了长安上元夜的灯火。   “长安真美啊。”   那一年,他曾站在花萼相辉楼上,抬手指着那灯火阑珊的长安城,立誓一定要守护长安、守护盛世,掷地有声地对薛白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子民!” 第471章 娇贵   一只白玉碗晶莹剔透,里面却只有一碗荞麦饭。   杨玉环见了,当即扁了嘴,道:“我不吃这个,口味艰涩难吞,吃了胸疼。”   放在以往,她吃的主食一直都是“清风饭”,即用水晶米、龙晴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制好,口感糯、口道佳,自然是吃不惯这些,何况天天都是一样的荞麦,连些花样也没。   “贵妃见谅,膳房实在是没有别的。”张云容十分为难,“连圣人也只吃这个呢。”   “长安城真就没粮了吗?我不信。”   “说是,请圣人与贵妃为天下表率,想必粮食也是真捉襟见肘了。”张云容眼珠一转,劝道:“贵妃没见,连虢国夫人也瘦出细腰了。”   “休拿三姐与我比,她那是甘之如饴,支持她的情郎。”杨玉环拿着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荞麦,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吃起来,“我凭什么啊?”   “凭贵妃是后宫之主,共克时艰,守的是圣人的天下嘛。”   听到这句话,杨玉环沉默了,嚼着荞麦不作声了。   可她嘴上虽然没反驳,内心里显然并不认同这个理由,反而更加郁郁寡欢。   用过饭,依旧还能感受到饥饿,她看着铜镜,侧了个身,端详着自己纤薄的背,感到有些陌生。   “贵妃请躺着吧,下一顿饭该要等到明日,动得多,饿得快。”   “到三月了吗?”   “没呢,二月二十了。”   “回长安才一個多月吗?”杨玉环喃喃道,“我觉得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吃了一个月的粗粮,她依旧不太习惯,既感到饿,又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犹难以入眠。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干脆起身。只见守夜的宫娥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睡着了。她干脆换上一身轻便的男袍,出了如今暂住的千秋殿,在太极宫中走动起来。   太极宫是大唐开国最初的宫殿,地势低洼潮湿。在高宗、武周朝,皇帝们就喜欢到大明宫去住了,李隆基则更喜欢由自己王府改修的兴庆宫,因此太极宫难免有种荒凉感。   中旬的月光明亮,宫城中却很冷清,不见了往日巡夜的宦官。向南一直到两仪门时,也不见那边有禁军守卫。这里是后寝与前朝区域的通道,以往便是连她也不能自由出入的。   隐隐地,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喊声,象征着动乱、杀伐。乱世之中,宫城反而像是一个忘了锁门的鸟笼。而她,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珍禽,有些好奇地想往笼子外看一眼。   两仪门是从里面栓上的,没有上锁,杨玉环对此有些惊喜,上前拉开门栓,探头看去,前方是太极殿。雄伟的殿宇坐落于空旷的广场中,显得无比寂寥。   可惜,继续往前,又是三道宫门,守卫森严。   杨玉环有些失望,驻足了一会便要回去,却见夜色中有一行人打着火把匆匆赶往承天门的城楼,她能认出为首者的身影是高力士,遂也跟了过去。   “什么人?!”   “是我。”   高力士正在忙着调度人手,听得动静回过头来,见是杨玉环,遂问道:“贵妃如何回来了?”   自从陈仓之变以后,他对杨玉环的态度似乎不像以往那般恭敬,却多了些许自己人之间的信任感。   “听到动静过来看看,出了何事?”   “城内出了动乱。”高力士并不避讳,道:“有人想趁夜出城投奔朔方。”   “为何要去投奔朔方?”   高力士叹道:“近来,城外有些不好的消息。”   杨玉环好奇道:“什么消息?”   “一些谣言。”   高力士并不细说谣言的内容,登上了承天门。   杨玉环竟也不追问,借机跟着登上城头,承天门南边就是皇城,完全不同于太极宫的冷清,灯火通明,官员们来来回回,竟是夜里也没歇着。   更远处,有火光隐现,想必就是动乱的方向。她既觉得那动乱很近,又觉得它很远。   渐渐地,火光缓缓熄了下去,有整齐的脚步声往皇城这边而来,之后,一队禁军赶到了城门下。   “城上可是高将军?!北平郡王已平定动乱,命末将呈圣人处置。”   高力士遂亲自核验了牌符,下令开宫门放他们入内。   杨玉环见此一幕,眼神渐亮。因为她留意到,如今宫城宵禁反而是松驰了的。   以往长安宵禁极为严格,尤其是宫城,夜里哪怕持着圣旨,也得让好几个衙署一同核验,再请出宫门钥匙。如今反而是“事急从便”了。   却见高力士脚步有些急促地迎向来人,与之到一边细谈,杨玉环心中好奇,跟了过去,能听到他们的轻声对答。   “消息可都是真的?”   “北平郡王还在细查消息来源,李亨很可能是在灵武称帝了。”   高力士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忧虑,喃喃道:“若如此,城中人心跌宕,只怕会更难以固守了啊。”   他见到杨玉环过来,又移了几步,与来人小声说了几句,让他再去见薛白。   之后,他向杨玉环行了一礼,道:“请贵妃回宫安歇吧。”   “我要见薛白。”   “有何事,贵妃吩咐老奴便可。”   杨玉环若直接与高力士说她吃不惯荞麦饭,很可能高力士便想办法替她找一些珍馐美味来了。   可她要的似乎又不是这些,大概是觉得会闹的孩子有奶吃,这次的态度十分强硬。   “与高将军商谈能如何?最后都是他拿主意。我方才都听到了,李亨称帝,那便是否认了我们的圣人,这般大事,我若不来,你们还瞒着我,你我三人原本是……”   “贵妃噤声。”   高力士无奈地点点头,道:“老奴安排便是。”   ***   这是一个被严控的长安城,全无往日的繁盛景象。   笔直的街道上,每个十字路口都点着篝火。每一个门洞都被用木条封起来,以免夜色中有细作躲藏,街口的守卫只要一眼,就能直直望到长街另一头。   士兵们不时纵马从街道上奔过,却甚少能看到行人。整齐如菜畦的各个坊内,大部分百姓们都被集中安置着,口粮定量发放,伤病集中处理。   宵禁虽松驰,反而处处体现着另一种严格。   杨玉环带着斗签,裹着脸,跟着一队士卒到了西市大营。才到辕门,一抬头,就看到上面挂着一排排血淋淋的人头。   她吃了一惊,想要问,却又不敢。再往内走,只见营中有不少人被押着,像是在清查、审讯着什么。   哪怕她不管政事,也知道在这守卫长安的关键时刻,这般整肃内部,绝不是什么好事。   很快,她到了被征用为帅衙的西市署前,带她来的兵士便上前禀道:“奉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之命,来见北平郡王!”   自薛白以皇孙身份被册封以来,权力、声望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杨玉环等了好一会也不得入内。   她倒是看到有百余士卒正席地坐在篝火边用饭,用的虽然都是破旧的瓦盆,里面装的却是香喷喷的稻米,还配着烤肉。   “不是说城中无粮吗?他们吃的好多啊。”她不由问了一句,想到自己近来每天都饿在榻上不敢乱跑。   “军中规矩,杀敌立功,自有犒赏。他们碗里的饭,都是用敌将的人头换来的。”   又过了一会,杨玉环才得以入内,却见薛白穿着沾血的盔甲正在看卷宗。   见是她来,薛白不动声色,屏退了左右,方才问道:“怎么了?”   “我受不了了。”杨玉环道:“我困在深宫里像是在坐牢,每日吃难以下咽的东西,盯着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你答应过我,你会让我走……”   她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薛白揉了揉额头,不再掩饰他的情绪,他显然心情很不好,气场仿佛暴雨之前沉重的乌云。   “再等等,等击败了叛军。”他淡淡道。   这次,杨玉环却是显出了她从未在薛白面前有过的倔强一面,道:“我今日出了宫,就没想再回去。”   以往两人关系一直颇为不错,互利互惠,此时薛白不由有些讶然,打量了她一眼,感受到了她隐隐的一丝敌意。   “眼下还不是时候。”薛白道:“再熬一熬,你是贵妃,这些年来享尽荣华,如今便当是回报长安城,可好?”   “你已经利用完我了,成了皇孙,封了北平郡王,何不放过我?”   薛白没有回答,而是看了杨玉环一眼,观察着她眼神里的痛苦,思考着原本鲜活明艳的女子,为何有了枯萎的迹象?   他想到了她说的牡丹凋落的故事,意识到她正在一点点地枯萎。   杨玉环又道:“世人若信你带回的是圣人,有高力士在,足矣;而若世人不信,多一个我,又能证明什么?李亨都登基称帝了,你我这般自欺欺人,有什么用?也许我该唤皇孙李倩,伱若想达成你的野心,不如请庆王也登基称帝,杨家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你是怪我一直瞒着你此事吗?”   “我有何资格怪你?”杨玉环对薛白那一点隐隐约约的敌意开始愈浓,“北平郡王声威隆重,而我是个祸国殃民的祸水。”   这莫名其妙的胡搅蛮缠,使得气氛愈发不融洽。   薛白站起身,走近几步,道:“你出了宫能去哪?兵荒马乱,你连长安都出不了,去哪都只会更糟。你只怕是闲的,知不知道这乱世之中普通人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   杨玉环似乎从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回答,眼眸愈发黯淡,没说话。   她显然也不知自己能去哪里。   薛白道:“试问今日整个长安,什么都不做便有口粮供应的有几人?有多少人受伤了、生病了,连伤药都敷不上。如今你还能在深宫里娇生惯养,又有何不足?”   杨玉环目光看去,火光映着薛白的脸庞,依旧英挺坚毅。可与以前似乎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如今是皇孙李倩了,不是她那个义弟薛白。   名义上,她是属于他的皇祖父的妃子,两人之间原本若有若无的一丝嬉笑怒骂的情绪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严肃,相处起来便十分的硌人。   杨玉环摇摇头,转身似打算回宫,目光瞥见了兵器架上挂着的佩刀,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将它解了下来。   然后,她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颈上抹去。   她想到了少女时在家中庭院看牡丹的情形,忽然,一阵风吹来,原本娇艳的牡丹瞬间坠落,留下一地绚丽的花瓣。少女时期的她只觉得遗憾、不解,如今她才明白,枯萎地活着才是最痛苦的,她宁愿在最美的时候死去。   “咣啷!”   刀划破雪白的肌肤,溢出血的瞬间,薛白猛扑上前,将它打落在地。   “你做什么?”   他搂着杨玉环,摁着她的伤口,向外面要奔进来的兵士喝道:“没事,不必进来!”   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掌,观察着她脖颈处的伤口,稍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的眉头是紧皱着,因为他还很忙,并不想为杨玉环耽误太多的时间。   哪怕她美得倾国倾城,曾经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可眼前,天下危亡,社稷倾颓,他根本没心思去呵护这么一个娇贵的女子。   “我,没用了。”   泪水从杨玉环眼里流淌出来,她倚在薛白怀里看着他,哭道:“宫中有高力士、陈玄礼,你并不需要我的。过去,三郎最宠我之时,我尚且不喜欢干政……我这人,只喜欢唱歌、跳舞,可现在没人想要歌舞了,他们都说,是歌舞害了大唐……”   “不是,错的不是歌舞。是当权者的骄固与自私,是阶层的僵固、制度的腐化,与歌舞无关。”   “世人都骂我,我仅有的这些,音律,舞蹈,美貌,成了罪孽。其实,连你也嫌我娇生惯养,颠覆了你们李氏社稷,不是吗?”   “没有。”薛白道:“我只是……”   他想说,他希望杨玉环更坚强、独立一些,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能少一些娇气,多为社稷做些什么。   之前,他总觉得这要求是理所当然的,在这长安城,无数人挣扎于贫贱、危险、痛苦之时,她享受着锦衣玉食,那在苦难来临之时,她本该多担待些。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发现她不会,她没有这个能力。   一直以来,她就因为她的美貌,被觊觎、被抢争、被供养,不曾选择过自己的人生。从寿王妃到杨太真,再到杨贵妃,她从来都只是一个战利品,由当权者决定命运。当这一切分崩离析了,她的美貌不再珍贵,他却希望她立即就拥有坚韧的品格。   一时半会的,她适应不了。   “我肯定活不下去。”杨玉环紧紧攥着薛白的胳膊,以哀求的口吻道:“你一次次救我,没用的。是我没用,像一朵换了个花盆就养不活的花。我这种祸水,就只适合活在盛世,乱世不需要歌舞……你就让我死吧,我不想活到人老色衰,遭人嫌弃。”   “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吗?”   “知道,你想当皇帝。”   杨玉环平平淡淡地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在她眼里,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薛白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不信。”   “真的,或者说不仅是。”薛白道:“皇帝只是我实现抱负的途径,我想要兴复大唐,延续盛世,我要让它比以前更强盛,一直强盛下去。”   杨玉环抬头看着他,仿佛能从那一双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他的憧憬,她不由愣住了。   “盛世会再来的,你很快可以歌舞,依旧会是最光彩夺目的人。”薛白又道,“不会有人再骂你是祸水,我们坚持平定战乱,为的就是过好日子。”   他说着,已拿来伤药与裹布,处置着杨玉环的伤口。   “太久了。”   “不会,我不能让叛乱一直持续下去。”   “你还年轻,故而这么说。”杨玉环道:“我已经老了,不想被人嫌恶地度过这些年……”   “不老。”   薛白低着头,擦拭了伤口旁的血迹,观察着伤口,扶着她的肩,用裹布在她的脖颈上缠了两圈,随口道:“真不老,看着比我还小些。”   “胡说。”   杨玉环不信他的话,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却也因薛白这句话而烟消云散了。   她一生都在被人关注着、呵护着,今日突然发作,或许正是因这么长时间以来再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上的关怀,如同娇贵的牡丹没了阳光雨露。   怨气一散,她再说话,就恢复了以往的亲近之意,道:“我就是没用,贵妃称号在你这里无用,肚子饿了也不能杀敌换粮。”   “唱歌跳舞也行的。”   “给你舞?”杨玉环冷哼道,“皇孙胆子倒不小。”   她其实对薛白这个皇孙身份是有些怀疑的,方才顾不上说,此时有心试探,遂准备以这名义打压他。   “不是,歌舞也有激励士气的作用,如军中有破阵乐、剑器舞。”   “你当我是随便舞给旁人看的吗?”   “教导也可,梨园弟子、教坊,总不能这般散了。待空了,你可编排些庄重、振奋的舞蹈。哦,最好是能证明圣人在长安……”   薛白想到了便随口说了,旋即便做了安排,让人告知李十一娘明日去见杨玉环。也许,如此一来,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以及梨园技艺也不至于因战乱而没落下去。   对于薛白而言,此事不算太紧迫,他只安排一句罢了。对于杨玉环来说,她却感到十分新奇,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宫城,迎接新的生活。   “请贵妃回宫吧。”   “不叫我‘阿姐’了?”杨玉环问道。   “也可以叫,各论各的才是大唐风气。”   “我问你,你这皇孙身份,是真的是假的?”   “自是真的。”   杨玉环见一时试探不出,转身要出去,忽想到可以诈一诈他,又道:“可你也生不出子嗣来,谋得帝位又有何用?”   薛白似被噎住了,想了想,道:“方才说了,为的是兴复大唐,延续盛世。”   “就不怕我告知东宫,你野心……”   此时,外面已有了脚步声,守卫道:“北平郡王,颜相、王将军来了。”   颜真卿与王难得过来一直是不通禀的,已径直往里走来了。   薛白看了眼杨玉环,想到以她的身份,终究是不便的,指了指里间,让她到进去。   “怕什么。”杨玉环无声地讥了他一句,拿着斗笠转入里间,却是薛白歇息之处。   很快,她便听到颜真卿说话,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之色。   “都审过了,消息是真的,忠王确是在灵武称帝了,改年号为‘至德’,召告天下,责殿下与你弑君。”   “阴谋家之言,不可信。”薛白竟是语态轻松,道:“圣人在长安,他如此行径,与公然谋反无异。西北边军反而不会再轻易听从他。”   王难得道:“我担心的是叛军以及勤王兵马的反应。”   “是啊。”颜真卿道,“一旦消息传开,叛军便知朔方军不会来援,长安城中亦是人心摇动。”   “若让叛军认为,这是我们传出的假消息,故意让他们放松警惕呢?”   “何意?”   “依旧还是原来的计划,但这次,叛军已经认为我们不会有援兵。于是全力围攻长安,这时候,秦岭忽然出现了李亨的兵马,崔乾佑会怎么想?他必会认为中计了,反而会更重视。”   杨玉环在里间听着,但其实听不懂这些。   她反而是意外地发现,薛白的声音十分从容不迫,全然没有方才与自己说话时的焦虑。可见,他是擅长在人前掩藏自己的不安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兵马出现在秦岭了。”   “有。”薛白道:“莫忘了,我曾随王忠嗣征伐过南诏。蜀郡不仅是杨国忠的地盘,也有我的部将……”   时间一点点过去。   里间,杨玉环已经趴在小案边睡去。   薛白、颜真卿、王难得却还在地图前指点着。   “叛乱发生了这么久,他们必然已从蜀郡前来勤王。我们眼下要做的,得派人突围传递消息,让蜀郡兵马抵达时,假扮成大股西北边军,引诱叛军主力西进。”   “崔乾佑未必好骗啊。”   “试试,我们务必要继续与李亨联络。”   “还有一个问题,叛军主力即使西进,战线依旧不长,以他们骑兵的行进能力。我们安排在南边这支兵马依然不足以拿下潼关。”   “此时,便要切断洛阳与潼关的联络了,你们猜,怎么做?”   王难得道:“还用猜吗?只能是从河东出兵,也缺不了这一路兵力的配合。可说来,郭子仪、李光弼如今还未回师,莫不是被召到朔方去了?”   颜真卿反而稍松了一口气,指了指薛白道:“王将军莫忘了他是从何处回来了,河东没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第472章 坚城   投石器“咯吱”作响,长长的木臂扭动了两下,终于弹起,将网兜内的石块抛起。   崔乾佑站在高高的战台上,虎视眈眈地看着长安城,目光随着那石块划过弧线,落向长安城头。这次,没有砸到守军,而是把城垛砸缺了一块。   若指望靠这样砸进长安,那不知是要到猴年马月,这石块想要击碎的其实是守军的心理防线。   “快了,我感觉快要拿下了。”   “谁能想到,城里竟是坐着个假皇帝。”田承嗣道:“我若是长安官员,前两日就出城投降了。”   燕军的哨探已经得到了消息,李亨已在灵武登基称帝,并指责李琮遣薛白弑君。此举当然是给燕军攻城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崔乾佑一听说,当时就下令射了数千支信箭进入长安城,只等城中将官开门献城,这一等,就等了两三天,他猜想,颜真卿、薛白、王难得等人都是有手段的,也许是把躁动的人心镇压下去了,可是纸包火,能包得住吗?   “报!”   “元帅,城中遣使来了,说是要‘招抚’我等。”   崔乾佑、田承嗣还未说话,周围的将领已是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讥嘲唐廷的庸主,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自以为是。   这所谓的“招抚”,说白了只是投降而已。   很快,唐廷的使节就被带了过来。   那是一个三旬中年官员,穿的一身绿色的官袍,体貌轩昂,神容端重,面对燕军的刀兵没有一丝的畏惧,登上站台之后,先是四下望了一眼,方才迈着八字步走向崔乾佑。   “大唐监察御史李栖筠,奉旨招抚范阳兵将。”   崔乾佑抬起手招了招,让李栖筠到他面前,之后,他突然一把揽住他的肩,用边镇将领的粗鲁,打破这唐廷使节的拿腔作势。   “我问你,你敢到我营中,不怕死吗?”   “两方交兵,不斩来使。”   “你奉了谁的旨?”崔乾佑问道。   李栖筠道:“自然是圣人的旨意。”   “假的。”崔乾佑拍了拍李栖筠的肩,用唯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是说,长安城中那圣人是假的,灵武的消息我已经听到了,你瞒不了我。”   他故意凑近,就是让李栖筠不必顾忌被旁人听到,更敢于交谈……   ***   傍晚,长安城。   宵禁的鼓声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如今的长安不需要宵禁。   薛白站在城头上,千里镜的视野追随着从城外远远而来的几个骑士,渐渐能看到李栖筠的脸,依旧是庄重的表情。   “开城门。”   城门打开,放李栖筠归城之后又关上。薛白转到城楼上,让人去把王难得也召来,很快,他们聚到了一处商议。   “我见到了崔乾佑。”   薛白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材伟岸,能有那般体魄,家境该不会太差,而且从谈吐来看,以前读过书,文武双全,他很可能出自博陵崔氏。但他手掌很粗糙,不止有握刀形成的茧,当是从小干了很多重活。”李栖筠道,“或是家道中落,或是长期在族中受欺负的旁支庶族、孤儿寡母。”   “有野心?”   “很有,眼神像是能点着火,烧掉长安。”   薛白问道:“他想赢?”   “他很想赢。”李栖筠道,“我与他说,我们可以交出长安城,唯一的要求是放我们退往蜀郡,他同意了,明日将退兵六十里,让我们可以带着圣人进入子午道。”   王难得问道:“这般轻易?”   “忠王既在灵武登基,我们势必守不住长安。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入蜀郡,放叛军在关中与忠王两虎相争。因此,他相信我们的诚意。”李栖筠道:“但他未必有诚意,很可能今夜就会派人往子午道设伏。”   薛白问道:“叛军营地如何?”   “崔乾佑是在观战台上见我的,我借机观察了他的营地。”李栖筠遂拾起笔画了起来,道:“其军七万,分二十一军,二十军都当六十营,中军作一大营,这些,北平郡王与王将军都知道。这是大营,内有四十子营,余法准上同。营栅高五尺、阔八尺,外有两道壕沟,三丈宽,一丈深,一层拒马角,营栅前三十步左右设了陷马坑。营内,每百步建战楼、望楼。营中开三径,崔乾佑之所,旗鼓中央,前盾后弩,左矛右戟,十二旗、十六鼓……”   他画得很细,薛白看得也很仔细,末了,问道:“粮草在何处?”   李栖筠摇了摇头,道:“并未看到特别明显的旗帜,但我推测,在中军大帐东面两百步左右。”   “如何推测?”   “有牛羊,叛军把牛羊赶到渭水岸边放牧。”   薛白点点头,道:“看这位置,此处确很可能是叛军屯粮之地。”   他又问了许多的细节,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了下去。   “贞一兄辛苦,且去休息吧,今日你立下大功,必将呈报圣人。”   “报效社稷,应该的。”   李栖筠离开之后,随他一道出使的几個士卒却是留了下来。   “将军,李御史有一件事没说。”   王难得道:“说。”   “他与崔乾佑交谈,崔乾佑一直揽着他的肩,小声计议,我等并未听到他们说什么。”   “知道了,去吧。”   旁人都退了下去。   薛白看着李栖筠画的那张地图,捏起几个兵棋放在上面摆弄着。   眼下,长安城人心摇动,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人心,同时派人突围联络各路兵马。   若是明日崔乾佑果真依言退兵六十里,他便打算率一支兵马占下叛军大营,摧毁它,夺下粮草。当然,叛军不可能全部撤走,势必会留下人马看营,这计划并不容易成功。   “怎么说?”王难得道。   “崔乾佑必然要使诈,会藏一部分骑兵在营中,等我们护送圣驾南下了,随时截击我们。”   话锋一转,薛白道:“但不会太快,我们既然答应他会交出长安城,他若太快动手,只会把我们吓回城中。所以,他会等到我们所有兵马出城。那么,等到有一万人出城,我们就立即攻叛军大营。”   “若是崔乾佑的伏兵更快?”   “不会。这个计划最关键之处在于,我们可以放出哨马了。”   王难得道:“还有,长安城中的反应不能不考虑,一旦人们发现圣人再次出逃。”   “所以必须要快,要在长安军民还没来得及恐慌之前,得让他们看到叛军大营起火。”   “最后一个问题,你信李栖筠吗?他是赵郡李氏,你不久前刚得罪了他的族人。”   薛白道:“知道我为何要让他去当使者吗?正因为他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让崔乾佑相信。”   ***   燕军大营中,田承嗣也在问道:“我们真的要放他们去蜀郡?”   “当然不。”崔乾佑道,“在子午道中截杀,岂不比攻破长安容易?”   “退兵六十里会不会出意外?万一有什么诡计。”   “我信李栖筠说的。”崔乾佑沉吟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出身赵郡李氏,是世家望族,他与薛白是天宝七载的同年进士,但不久前,薛白在长安纳粮,杀了他族中两个长辈。”   “这能说明什么?”   “可见,李栖筠对薛白是有怨的。”崔乾佑道:“世家大族贪鄙抱团的德性,一贯如此……”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时,大股叛军便开始往东面撤去。   很快,长安城中的唐军见了,便派出哨马来,观察着叛军的方位,像是胆小的老鼠得先看看猫在不在才敢出洞。   让崔乾佑有些惊奇地是,竟还有一骑唐军哨马赶到他阵前,向他质问为何营中还有兵马。   “我自该留人守营,若是这都害怕,大不了让你们的圣人莫去川蜀,我请大燕圣人给他封个国公。”   总之,他可以退六十里,也只退六十里,李隆基、李琮爱逃不逃。   ***   “叛军竟真的后撤了。”   “准备出城吧。”   “好。”王难得道:“其中伱在城中比我还危险,保重。”   “放心。”   薛白还忙,转身便要去做其它事,王难得却又喊了他一声。   “怎么?”   “饿不饿?”   “有点。”   王难得道:“等着,我带吃的回来。”   “好,马到功成。”   薛白赶到城墙下,只见三十多名驿使已经等候在那里,每人都牵着三匹良马。   他从怀中拿出一摞信件来,分别交给他们。   “一会城门会打开,王将军会击败叛军,你们趁机出城,你去汉中,到了之后打听通义郡长史高适,他月前上奏勤王,当已过汉中了,若见到他,将此信交给他,若没有他的下落,你便打听剑南军中此番来的是否有田神功、田神玉兄弟。”   “喏。”   薛白又拿起另一封信,看了一眼,道:“你往上党……”   这一番分派花了不少时间,全部交代完已是正午时分。薛白再次登上城头,用千里镜望了一圈,又听得哨马回报,得知叛军主力确实是退了六十里。   但营地里留了多少人并不清楚。   城门打开,王难得领着士卒缓缓出城。队伍既要让叛军哨马认为是护送圣驾离开,又不能引起城中惊恐,因此带了许多辆马车,里面其实是空的。   策马行在王难得身边的正是李栖筠,他将作为向导,领着兵马去偷袭叛军主营。   薛白目送着他们远去,千里镜最后定格在李栖筠的背影上。   定制计划其实不难,这次的计划就是之前薛白在雍丘与张巡探讨兵法时学到的,因张巡说兵法不能拘泥一格,所谓“兵不厌诈”,就该多骗敌军。   但难处在于决断,想要骗敌军的同时,也有可能被对方欺骗。   比如,薛白考虑过李栖筠是否有被崔乾佑收买的可能,眼下长安这个局势,其实想投降叛军的人并不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队伍出城半个时辰后,长安城果然再次生乱。   “圣人又逃了!”   南城有守军终于看到了王难得队伍中的马车,抑制不住地惊恐大喊了起来。   薛白早有准备,当即领着人过去镇压。   依他的计划,很快就能在城头上望到王难得杀向叛军大营的情形,当能够安抚住城中人心。   但恐慌的情绪却蔓延得很快,长安军民经历过被抛弃,被包围,被饥饿与死亡威胁着,而且李亨在灵武称帝的消息也在传播。   这种情况下,许多人是听不进道理的。   “圣人正在宫中,是叛军撤了!你们可以亲眼看到……”   原以为这些都是很容易证明的事,可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开始加剧,让薛白想到一个词——营啸。   ***   “神鸡童,怎么办?”   混乱之中,贾昌忽被人拉住,之后便是一连串七嘴八舌的问题。   “依你看,圣人还在长安吗?我真是糊涂了。”   贾昌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心烦意乱。   他原本只是给圣人斗鸡取乐的狎臣,可长安被围之后,便与鸡坊小儿们一起被募兵守城。   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好在,先是颜真卿回来了,再后来薛白回来了,这对翁婿主持大局,渐渐稳住了形势,使得贾昌以为,也许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很好的将军。   贾昌近来其实已经做得不错了,扛下了无数的压力、咽下了无数的恐慌。   可他的斗鸡小儿、他的士卒们都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静,他会在城墙下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无声地哭泣。因他无比想念过去优渥的生活,而成为守卫长安的男儿,他虽然也觉得荣耀,也为自己骄傲,但他真的熬不住了。   颜真卿总是激励他,他也想当英雄,可英雄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很饿,也很怕疼,他怕死,更怕残疾。   而守城的日子,今日一个好消息,明日就是一个坏消息。今日说薛白迎回了圣人,明日说李亨在灵武称帝。他真的受不了这样一惊一乍。   终于,随着一声喊,甚至都没有证实,贾昌的心弦崩了。   “啊!”   他发泄着心中的恐惧,懒得再去管圣人逃了没有,懒得再管王难得是去杀敌还是怎样,他不在乎了,他要当一个逃兵,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超脱了。   于是,贾昌丢下刀,卸下身上的盔甲,跑下城头。   “站住!再跑我放箭了!”   有一骑禁军赶来,大喝着,张弓对准了他。   贾昌回头看了看,眼中露出哀求之色,道:“是我,神鸡童,我对禁军一直很好的,求你,放我走吧,我受不了。”   那禁军骑兵摇了摇头,道:“圣人还在城中,是叛军退了,你上城头一看便知。”   “是我受不了了。”   贾昌不管不顾,转身便逃,他知道自己也许要被一箭射死,可他就是这么懦弱,他已经试图坚强过了,做不到。   他没有中箭,那禁军骑兵竟是放过了他。   长安城中一片喧嚣,他逃过街巷,直到跑到大慈恩寺外,抬头看去,能看到高高的大雁塔。   他四下一看,翻进寺庙之中,却意外地发现,寺庙也被暂时改作伤兵营了,隔着竹圃,隐隐约约能看到小沙弥们正担着伤兵去救治,呻吟声不时传了过来。   贾昌便躬着腰穿过竹圃,一直躲藏到大殿后面一个僻静狭窄的角落里,他把身子缩在一个狗洞里,感到了久违的安全。   渐渐,入了夜,长安城中又是一片呼喊,也不知是叛军入城了,还是王难得归来了。贾昌不再想着去打探,就那么窝着。   一直到黎明时分,他感到腹中饥饿,又闻到有隐隐的香味传来,他才无奈起身,循着那香味摸索过去。躲在树后的黑暗中看去,只见一个小沙弥提着食盒,送到了一个禅房。   “阿弥陀佛,壮士们的馍送来了。”   禅房中正在治伤,惨叫声大作,那小沙弥不忍看,放下食盒便走了。   贾昌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拿了两个馍,慌慌张张又跑回他的狗洞,啃了一个馍,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梦里,贾昌又回到了天宝盛世,他在兴庆宫里斗鸡、赌博,饮酒作乐,沉沉醉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别挨我。”贾昌流着口水道。   然后,他猛地想起什么,顿时从盛世的美梦中惊醒过来,跌落回了这可怕的乱世。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浑身都包着裹布的伤兵,指了指他手里的馍,道:“你偷了我的东西。”   “别杀我!”贾昌大哭不已,跪在地上求饶。   “逃兵?”   “不是,不是,求你别把我押回去,我真的……不行了……”   “神鸡童?”   “你认得我?”贾昌复有了希望,哀求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啊,我天生就只会斗鸡啊!”   “神鸡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鸡仔啊!”   “啊?”   贾昌愣了一下,再次打量,才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高大,说话还带着南方的口音,想必是自己手下哪个鸡坊小儿。   “我以前在鸡坊喂鸡,太笨了,差点被打死,是你救了我。哦,这个给你吃,我立功了,赏了很多口粮,我昨夜杀敌两人,更多的赏赐还没下来咧!”   这伤兵说着愈发兴奋,挥舞着手,牵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可眼神里却泛着明亮的光。   “我随着王将军,我们踏了叛军的营!我马上要升队正了,神鸡童,你在哪支军里?”   “你莫要管我在哪。”贾昌疑惑道:“你武艺很高吗?”   “我不会武艺啊!”   “那你能杀敌两人?”   “你教我的嘛,斗鸡就是要气势,面对敌人就得不要命……嘶。”   这伤兵终于还是跌坐在地上,可眼里的光却一点也没散。   之后,贾昌才知道,他浑身上下竟受了大小二十八处伤,若不是盔甲厚实,必然已没命了。   “你这,何必这么拼命?”   “我得守住长安哩!”   面对这理所当然的回答,贾昌愣了一下,道:“你又不是长安人,你这口音。”   “世上再没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了,我走了整整三个月才走到长安,我一进城就惊呆了,这是神仙住的地方……”   贾昌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是个岭南的乡下人,鸡坊众人以取笑他为乐,只是没想到,如今竟成了猛卒了。   “神鸡童,一起杀敌吧?圣人没逃,我们昨天还大败了叛军,我们能守住长安的!”   “我,我不行。”贾昌还是摇了摇头,滚烫的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恸哭道:“我虽然是长安人,可我胆子太小了,我真的,真的熬不住了……我是个废物。”   过了好一会儿,那伤兵起身,道:“好吧,那等我们守住了长安,你就可以再斗鸡了,我明天再给你送吃的。”   贾昌依旧在哭,不知所措。   他哭了许久,抬头看去,见那伤兵拄着柺杖慢吞吞地走着。他想唤他,却死活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个,英雄,英雄留步!”   “神鸡童,叫我吗?”   贾昌抹了抹泪,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当英雄的,真的很难,熬不住,真的太难熬了。死了的、残废的,一百个也不出了一个英雄,我没用,我当不了……可我知道……你是好样的……”   “嘿,雄鸡?”   “雄武大将军。”贾昌竖了竖姆指,“守住长安……”   ***   春明门。   王难得是最后一个进城的,而比他先进城的是一群牛羊。   “吁,吁——”   往日里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猛将,今夜却没有枪挑人头,而是挥着鞭子,踩着羊屎,有些狼狈地进了城。   赶着来迎他的却是杜五郎。   “北平王呢?”   “不知道啊。”杜五郎小声道:“他差点没镇住场面。”   “怎么可能?”王难得不信,道:“在城头就能望到,我们又没走远。”   那边,薛白正擦着手上的血,用左手握住了颤抖不停的右手。   他今日杀了不少人,且都是他并不想杀的人。由此,他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长安再被围困下去,粮食吃尽,援军不来,自己有可能被逼入选择是否吃人的处境吗?   那念头一闪而过,他知道应该是不会的。可恐惧感还是开始泛起来了。   当然,这不过是被围困久了,再加上恐慌的气氛感染。   “薛……哦,北平王!”   薛白回过头,看到杜五郎在挥手,很快,王难得赶了过来。   “成了!今日一胜,当可稳住军心,只等决战了?”   “信使也都派出去了。”薛白收起颤抖的手,道:“万事俱备,等着决战吧。”   “猜我带回了什么?”   “牛羊,我已看到了。”   “是数百头牛羊!”王难得哈哈大笑,他连一枪刺死吐蕃王子时都没这么高兴过,道:“你不是饿吗?今夜可以饱餐一顿了。”   “亏得有你。”   听了王难得这爽朗的笑声,薛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发现它已经不抖了。   这次,王难得的冒险让他稳住了自己的心,同时,也稳住了长安人心。   长安城还在,且还能再守。 第473章 平凉对策   平凉,崆峒山。   泾河与胭脂河在山下交汇,望驾峰上一片苍翠,有白云缭绕。   山中有一片石府洞天,建有道观,背山面水,环境幽寂,从洞中能望到远处的泾水,却不会为水声所扰,正是清修的绝佳处。   傍晚时分,夕阳缓缓动,照在了一名正盘坐在洞府中修行的道士脸上,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庞,相貌标致,却不宜用“英俊”一词来形容,而是天质自然,妙相庄严。   他正要起身,忽从山林之中听到了什么,遂倾耳聆听。发现是有僧人在下方的山林中诵经,声音苍老而悲凉。   年轻道士并不认为佛道殊途,反而从对方的诵经声中感悟良多,大有知音之感,喃喃道:“憾残经音,先悽怆而后喜悦,必得道高人。”   他遂往山下走去,寻觅对方。   山中听得声音很近,走起来却不知要绕多少沟壑,渐渐,天黑了下来,好在他循着经声,终是看到了一人。   那是个衣裳残破,身形佝偻的老僧,正在山岩间拾着枯枝。   “听禅师诵经,有遗世之响。小道李泌,隐居于此,幸会。”   老僧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兀自拾柴,堆起来点火,在火堆旁缩坐下来,从行囊中拿出几个芋栗,放在火中烤着。李泌遂也在火堆边端坐,默默陪着这老僧。   时近三月,这西北高山上还有些倒春寒,那老僧衣裳单薄,虽坐在火边,鼻水却还是长流不止,他不时拿手擦擦,擦得鼻头发红,嘴里则自言自语起来。   “小道士不安好心,欲偷老衲吃食,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他说话颠三倒四,似乎是脑子不太清醒。等那芋栗一熟,他竟是一伸手就从火中将它拨出来,也不怕烫,拿着张口就吃,嘴唇上的鼻涕流到了芋栗上,他也浑不在乎。   李泌竟还是耐着性子在旁边看,若有所悟。   “小道士偷了老衲的什么?”忽然,老僧回过头问道。   李泌想了想,答道:“偷了禅师的虚诞。”   老僧大喜,道:“孺子可教也,老僧法号‘懒残’,原是长安大慈恩寺的住持。因叛乱而随天子出逃,流落至此。”   李泌听得前半句,正要戳穿这老僧,因长安大慈恩寺的高僧他都识得,根本没有法号“懒残”的,偏眼前这老僧嘴里扯着谎,却还从容镇定。   待听到后半句,李泌则是讶然道:“叛乱?”   “小道士还不知天下大乱了不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老僧喃喃道:“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   他指了指李泌,奇道:“只有一童,没有二童啊。”   这老僧似乎有些疯癫。   李泌犹待细问,忽然,老僧把吃剩的半个芋栗递到李沁手里。   “你我有缘,赠与你。”   李泌遂恭敬接过,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上面沾着老僧的鼻涕,竟也不嫌它脏,老老实实地吃了下去。   老僧见此一幕,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你我有缘,我赠你十年宰相。”   “小道并不想当宰相。”   “慎勿多言。”   老僧说罢,一瞪眼,起身,飘然而去。   ***   “师父,不是说要去骗那道士的洞府吗?为何又下来了?”   “那小道士是李泌。”   “神童?”   一个小和尚从树丛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往山路上看去,道:“我早便听过神童之名,竟是在这里。”   “是啊。”老僧道,“他待老衲至诚,老衲……依旧得占了他的洞府。”   “啊?可师父能骗得过李神童吗?”   “出家人的事,怎能叫骗?那是点化,点化懂吗?”   “不懂。”   “李泌求长生,长生无果,不如德化万民,此亦修行。”老僧喃喃,“阿弥陀佛。”   “师父,我听不懂。”   “我们经过平凉时,不是听说忠王即位,正到处让人在寻访李泌吗?走,将此事报于广平王。”   “原来是卖消息换赏金啊,师父直接说便是。”   “这你便错了,重要的不是赏金,而是修行。”老僧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喃喃道:“岂不闻‘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若无济世之心,又岂会是老衲的知音?”   “阿弥陀佛,弟子明白了,此为成全。”   ***   数日之后。   “殿下,前方没路了。”探路的向导折返了回来禀报道。   李俶不甘心就这般无功而返,如今灵武小朝廷草创,急需真正的宰相之才,李亨正派人四处寻找李泌。李泌若恰好在崆峒山,他是必须要见到的。   “听说过轩辕黄帝来向广成子问道的故事吗?”李俶抬头望着骄阳,转向身后的随侍们问道。   众人纷纷摇头。   李俶道:“黄帝听闻仙人广成子居崆峒山,遂带文武官员问道。广成子试其诚心,将山路皆变为悬崖绝壁。黄帝无法上山,黄帝耐心等了三個月,直至入冬粮草用尽才返回,次年开春即再次登山寻访……我寻李神童之诚心,不亚于黄帝寻广成子啊。”   这种话,对于登上山一点用都没用。可李俶借由此事把自己比喻成轩辕黄帝,却能不动声色地加深旁人对他的崇拜。   过了许久,向导再次探路,原来方才是走错路了。   众人沿着小道返回,攀上北峰的险道,走了许久,前方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了一片石府洞天。   李俶的眉头当即舒展开来,心里有预感马上就要找到李泌了。冥冥之中,这仿佛是天意,让当世最有才略之人来辅佐他这个天命之子。   他抬起手,止住身后的随侍,独自走进那洞府之中,只见一个白衣道人正在收拾书卷。   “先生。”   “广平王?”李泌回过头来,略有些讶然,之后若有所悟。   李俶则已抢步上前,握住李泌的手,怆然泣下。   “我总算找到先生了!先生不在朝中这些年,沧海桑田,天下分崩。今阿爷在灵武收整,欲兴社稷,唯请先生出山相助!”   洞府中有一方石桌,上面还摆着残棋,乃是李泌与仆童闲暇时下的。   过了一会,棋子被收走,端上了山泉水烹煮的茶,李泌默默听着李俶谈论这数月之间发生的剧变;又过了一会儿,茶盏被撤下,放上了一封地图。   地图是李泌的,上面标注的是天下各处的名川大山、道观寺庙,并非是战略地形。可他对天下郡县地形早已了如执掌,提笔勾勒了几下,形势即清晰了起来。   “我是闲散山人,已无出仕之念。今殿下既至,任官便罢了,略抒拙见,请殿下参详。”   李俶想要请李泌出山辅佐,且并不仅是平叛一事,既然来了,势必是不打算轻易离开。但他首先还是表现出极重视、尊崇李泌的建议的态度。   “殿下方才说,庆王谋逆,那如今长安城可还在坚守?”   “长安。”李俶略微迟疑,道:“破城的消息虽暂未传来,可想必长安城已被攻破了。”   “确定?”   “圣人……先帝崩殂,庆王虚张声势,又能以哄骗手段守城多久?”李俶长叹一声。   李泌点点头,暂时并不去追问这些,而是先谈摆在眼前最关键、最影响深远之事,道:“陛下既临天下,当以平叛为要务,天下无寇,且万事俱全。”   李俶转头看向山下的景色,心想,李泌这句话倒也不见得对,倘若李琮未死,或者长安那个圣人是真,即使叛乱已定,皇位依旧有变故,哪里还能称得上“万全”?   当然,若长安已破,那就确如李泌所言了。   “先生所言极是,敢问破贼之策?”   李泌道:“‘扬长避短’四字而已,叛军统塞外骁骑十余万,兵锋锐不可当,王师当避野战,击其薄弱之处,叛军自范阳起兵至长安,成一字长蛇之势,打蛇打七寸……今长安在或不在,战略却有大不同。”   李俶都说长安一定守不住了,没想到李泌竟还要作出长安尚在的假设,微微有些不自在。   李泌道:“若长安尚在,可遣封常清出歧山,则崔乾佑、田承嗣必西进求战;遂诏李光弼取临晋,逼潼关,扼断三秦通衢,则叛军首尾不得兼顾。”   他们都知道,长安若还在,李亨只需调兵遣将,救长安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李泌脸色愈发严肃,他虽在山中,对天下大事却看得比许多深在局中之人还要清楚。他已意识到局势至今,天子威望大跌,已经有演变成东汉末年诸侯割据局面的可能了。   “只守住长安,不够,王者之师,当图长治久安。宜命郭子仪勿弃河北,复出井陉,取范阳。贼失巢窟,方无死灰复燃之后患。如此,不出三月,叛乱可定。”   李俶心底里还是非常认同李泌的看法的,却还是有些不同的角度。   “可若遣封常清出歧山,岂不是救了谋逆的李琮?再者,若不诏郭子仪、李光弼至灵武觐见,又恐其为李琮所惑。”   “殿下多虑了。”李泌道:“只需平定了叛乱,以此大功,陛下又何惧庆王?”   李俶心中焦虑,偏偏有些事他不能细说,只好不在此事上与李泌争执,道:“是我见识浅薄了,可若长安已然失守,又该如何是好?”   李泌看着地图的眼光微微一凝,知道一旦如此,那就得花更多的时间精力来扭转官兵与叛军的实力差距,一场很快能平定的叛乱就不得不被拖到两年左右了。   他依旧有策略,遂指着地图继续说起来。   当然,他心里还是希望长安城还在,祸乱能够尽早平定……   ***   平凉。   一间被守卫包围着的院落中,陈希烈正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高参则在堂中来回踱步,依旧愤愤不平。   “圣人既已下旨,命忠王为朔方节度使,支援长安,他竟敢抗旨不遵,擅自称帝,还将我们囚押至此,岂非谋反?!”   陈希烈缓缓叹道:“事已至此,你走来走去,还有何用?”   “陈公可有高论?”   “既来之,则安之,放心吧,以老夫的经历声望,广平王是不会杀我们的。”   “我担心的是长安。”高参道,“我爷娘兄妹都在长安,我真没想到忠王会如此……不顾社稷大义!”   陈希烈摇了摇头,叹道:“此事能做的,我们都已做了,且等着吧。”   有些事,他比高参这个年轻人更清楚。   他之所以答应薛白来出使,首先便是如方才他说的,李亨惮于他的声望,必不会杀他;其次,平凉、灵武必然比长安要安全;另一方面,他的家小却也都还在长安,那他既然来了,也得为守住长安做点什么,除了传旨之外,他还偷偷派人给安西节度判官岑参递了一封信,这才是陈希烈真正的作用。   薛白显然也不指望他能说服李亨救长安,能联络到岑参,进而联络到封常清,也就足够了。   至于广平王的那个侍妾沈氏,则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依计划,高参也已经完成了护送的使命,只需与陈希烈一起等着即可。也许等到安西军救长安的消息,也许等到长安失守……   “我不能在这干等着。”   高参向窗外看着,低声道:“忠王父子可以不救,我却得回长安去。”   陈希烈道:“那你为何来啊?”   “我,我对他们抱了期望。”高参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人看起来是一个意气用事的莽撞人,其实心思却很细,早已留意到这两日,行辕里守卫少了非常多,广平王似乎不在。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其实观察着窗外的地形。   待到傍晚,有人来给他们送饭了,高参倏地爆起,将手里的碗摔碎,拾起一块碎瓷……之后,突然挟持了陈希烈。   “你!伱做什么?”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陈希烈这种老臣死在平凉,你们能交代得了吗?”   守卫们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   次日上午,李俶带着李泌回到了平凉,却发现城门紧闭,城中正在搜捕逃犯。   “出了何事?”   “回殿下,逆贼派来的禁军校将高参从看押处逃了,但一定还在城中,城门没打开过。”   “知道了。”   这对于李俶而言是小事,他分派人继续搜捕,便请李泌入城,每日询问勘乱定兴之策,同食同住。   如此,过了数日,李亨召他回灵武,起行之前,李俶却再次听闻了一桩怪事。   “殿下,一直没找到高参。”   “这般小的一个平凉城,人若没逃出城,还能在哪?”   “末将无能,思来想去,当是有人藏匿了高参,请殿下再给末将一些时日。”   李俶想了想,转身,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绕过主屋,一直走到后厢,却见沈珍珠正在收拾行李。   见他来了,沈珍珠十分惊喜,笑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人呢?”   沈珍珠一愣,疑惑道:“殿下问的是谁?”   “护送你来的那个附逆禁军,你将他藏到哪去了?”   “什么?”沈珍珠依旧茫然。   李俶没再与她多说话,挥挥手,便有一队壮妇径直进了她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殿下,这是在找什么?怀疑妾身不成?”   不一会儿,便有壮妇举着一个瓷瓶出来,道:“殿下,是伤药!”   李俶这才看向沈珍珠那双满是无辜的眼睛,以目光质问。   “不是,是妾身自用的,妾身在长安受了些伤。”   “伤呢?”   “殿下,你听我说……”   “伤呢?”李俶不耐烦道。   沈珍珠眼里很快便流下泪来,双手摆在身前,哀求道:“殿下容妾身私下与你解释可好?”   李俶没有这个时间精力,吩咐道:“看看她伤在何处?”   遂马上有仆妇上前按住沈珍珠便解她的衣裙,她挣扎不已,请求李俶不要在此当众查验她,可任她如何哭求也没用,   有侍女慌忙跑上前,跪倒乞求道:“殿下,沈氏毕竟是奉节王的生母,恳请殿下看在小郎君的面子上,给她留些颜面。”   “真有伤。”   李俶顺着壮妇们所指的地方看去,见到沈珍珠大腿上赫然还带着被抓破的指痕。   “殿下,不是的。”沈珍珠哭着蜷起身子,抱住衫裙,努力掩着腿,抽泣道:“不是那样的……我没有给……”   “是……薛白?”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珍珠错愕万分,抬头愣愣看着李俶。   之后,她摇了摇头。   她在长安,也就仅见过薛白一两面罢了,实不知他为何会这般问。   李俶似乎从她的表情中看出自己冤枉她了,又见确是没搜出什么,遂皱了皱眉,道:“好了,没事了。”   他的语气已恢复了平和,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沈珍珠反而更是懵住了,她以为他会发怒,甚至会打她、骂她。可独独没想到,他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像是看到出现痕迹的是某样无足轻重的物件。   之所以来搜,他是担心这里藏匿了危险人物,却是完全没有吃她的醋。   归根结底,他就是不在乎她罢了。   李俶出了院落,依旧是皱着眉,喃喃自语道:“那还能藏匿到哪呢?”   他思来想去,只能认为高参是翻城墙逃出去了。当日下午,便带着李泌去往灵武,他却没留意到,李泌眼神中,更多了一份思虑之色。   ***   陇右古道风沙漫漫,后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李泌回过头看去,见到了有哨马狂奔而来。他遂沉吟道:“看来是紧要消息,这哨马是从关中来的,想必是长安消息?”   “该是长安已失守了。”   李俶应着,驱马上前,离开李泌身边,单独去迎了那哨马,倾耳听其禀报。   “如何?”   “长安犹在坚守,守军甚至一度夺下了叛军营地。”   “怎么会?”李俶讶然不已,下意识地转头往李泌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泌见此一幕,回想起了两日前听说的事。   他一进城就意识到城中“搜捕叛逆”一事蹊跷,叛军既未攻到陇右,平凉如何有叛逆?遂抢先一步找到了高参,得知长安城中的圣人是真的,忠王才是叛逆。   “圣人若是假的,岂会下旨封忠王为朔方节度使?圣旨便在广平王手中,他却将其藏匿,其心可诛!”   高参的一番话,李泌没有表态是信还是不信。   自从他辞官以后,已成了化外山人,不再管朝争。他不在乎诸王当中谁忠孝、谁谋逆,此番出山,只求平定祸乱。   “我带了一箱书,你藏进去。”   “然后呢?”   “我与广平王对谈,你大可在箱子里听着。待我出城那日,设法放你离开,你自回长安,告诉薛白……守住,等着。”   ***   长安。   崔乾佑被摆了一道之后,火冒三丈,攻势愈发凶猛了起来。   面对如此攻势,长安城中每日都有人心生摇摆。   如此,薛白则不得不透露出他的计划,以求安定人心。   “此事是机密,你必须保密。”   第一个听的人是元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北平王不信旁人,还能不信我吗?我的嘴是最严的。”   “你的立场也是最不定的。”   “北平王误会了,我只是从不参与党争,一心做实事罢了。”元载正色,起誓道:“但从今日起,我为北平王马首是瞻。”   “好,闲话少叙。”薛白指点着地图,道:“你莫看叛军数万人攻城,声势浩大,它最大的弱点在何处?在战线拉得太长,对付这战线,该如何?”   “切。”元载道,“截断其战线?”   “不错,我们的计划,以封常清率安西军入关中;再使李光弼取临晋,逼潼关;最关键是,命郭子仪出井径,直逼范阳,如何?”   元载道:“若如此,长安之围自是可解,但忠王不是已经称帝,如何会?”   “假的。”   “假的?”元载一愣。   薛白道:“你以为我到陈仓是去做什么?”   元载张了张嘴,道:“忠王莫非是?”   “嘘。”薛白道,“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与李亨已商定,齐力破贼,再谈其它。大军业已在路上,如今不过是放出假消息,使叛军掉以轻心。”   “……”   一番话听罢,元载心中大定,道:“北平王放心,此事我必守口如瓶。”   “去吧。”   待元载走后,薛白又让人招过下一位,这次来的是工部尚书徐安贞。   说过了破敌的计划,面对徐安贞的疑惑,薛白再次道:“徐尚书,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   “北平王放心,此事绝不传入第三人之耳……” 第474章 骗子   汉中。   梁州城北关大街支着一家面摊,摊边的两块大石头夹着一根竹竿,竿上旗幡在风中招摇。   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两匹骏马走过,抬头看着旗幡,喃喃念道:“天汉汤饼,嗬,好大的口气。”   “客官,小人这是‘大汉汤饼’,幡上裂了,拿葛布补的,多了一横。小人家的汤饼,大汉来吃也管饱。”   中年男子眯起眼再一看,道:“来份汤饼。”   他在摊子上坐了,四下一看,道:“关中战乱连天,我看汉中似无太多影响?”   “哪能没影响?这汤饼,每碗就涨了两文。”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体会不到这吃食上涨的区区两文钱于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目光落在对桌的年轻人身上,仔细打量了几眼,开口打了招呼。   “卢杞,范阳卢氏,家父留台御吏中丞,讳奕。小兄弟,我看你该是朝廷驿使?”   “原来是卢中丞的郎君,失敬,卢中丞死节不降,小人万分敬佩。”   卢杞目露悲痛,见对方不否认驿使的身份,再次招过摊主,把对方的账也会了,问道:“我看你的马上有烙印,石门驿,从北边来的,不知关中有何新的消息?唉,社稷危急,使人忧虑啊。”   “放心,天子守京,局势还稳妥。”   那驿使口风很紧,说话时目光依旧盯着长街那头的衙署处。   署前有一片高台名为“汉台”,乃是刘邦当汉中王时的王府地基。   卢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我听说如今暂驻梁州官位最高者乃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你的驿信不是递给他的?”   “公文已递过了。”   “哦?”卢杞追问道:“你还在找谁?”   “没有,没有。”   他们说话时,旁边的摊主已经烧开了大锅,把面条下入锅中,热气腾腾而起。再一掀开那装着打卤汁的大瓮,香气扑鼻,馋得远处的流民们直勾勾地往这边看。   卢杞端坐于人们的目光之中,安之若素,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似不经意地问道:“我还听闻一桩消息,说是圣人在陈仓时……出了意外,倒不知真假?”   “自然是假的,圣人还好端端地在长安。”   驿使答了,恰见一队人从南边策马而来,他遂匆匆一拱手,拿起始终放在膝上的行囊起身,快步赶了过去,身手极是矫健。   待到近处,他递了一块牌符,轻声道:“敢问可是通义高长史?长安急信。”   “与你交谈的那人是谁?”   “死节的留台御史卢中丞之子,喜欢打听。”   高适最后瞥了卢杞一眼,对这种热衷权力之辈不感兴趣,领着驿使进了梁州衙署。   ***   “汤饼来喽!”   “店家,可知那些蜀郡官员们来了多久了?”   “陆陆续续的,有一个多月了哩。”   卢杞又问道:“怎不往关中勤王?”   “小人哪懂这些……呀!瞿帅头来了,小人今早刚剁了半斤狗肉,想孝敬帅头,这便给帅头拿上。”   卢杞转头看去,见是梁州城的捉不良帅带着差役们路过,还押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便请对方喝了杯酒,再次自报了家门。   地方上的小吏不像长安的禁军见多识广,对卢杞这种有官身的名门子弟就殷勤得多,点头哈腰,有问必答的。   “小人也见过崔节帅一次,好像听说,他得到的圣旨不是入关中勤王的,而是来迎接圣驾的。其它的,只知这一月,衙署堂上每有争吵,还有,大军驻在城外,粮草也不够哩。”   卢杞道:“可圣驾已返回长安了啊。”   “那小人就不知了,哦,郎君可知小人今日拿的这老家伙是犯了什么事?”   卢杞目光看去,只见那老者看起来六旬模样,颇有气度,不似寻常百姓,该是名门望族,不由疑惑起来,问道:“他犯了何事?”   “自己招吧!”   “小老儿行骗,得了些金银财帛,已经还回去了。”   “行骗?你那是行骗吗?你冒充圣人,犯的是杀头的死罪!”   卢杞当即就来了兴趣,再仔细端详了那老者一眼,发现他虽然不是圣人,但言谈举止倒也有几分威严。   他又赏了那捉不良帅一吊钱,让摊主端来茶水,坐在那细细听着。   原来那老头跑到了城北的二十里铺,寻了一家大户叩门,自称是圣人,在从长安往蜀郡的路上与护送的兵马失散了,命令那大户护送他到蜀郡,到时重重有赏。当夜,老头便在大户家中吃喝嚼用,夜里还让一个美妾侍寝,次日,他们出发梁州城,路上,老头便借口如厕,揣着金银跑了。   若这般跑了,差役们也捉不到他,偏他贪心不足。又跑去蒙骗另一家乡绅,不巧,那乡绅竟是已听过类似的骗局,嘴上“陛下”唤着,暗地里却遣人报了官,趁着老头沐浴更衣时将其拿下。   “近来这等骗局很多吗?”卢杞不由问道。   “有几起,但这是杀头的大罪,敢犯的人该是不多。”瞿帅头道。   卢杞又转向那老头,问道:“你如何想到这主意?”   “小老儿哪知是杀头的罪啊,真就只想混口饭吃……”   “问伱如何想到这主意!”   “也是听说的,小老儿住在石门镇,听闻有人这般冒充圣人骗到了钱,一时糊涂。”   卢杞摇摇头,心想,叛乱一起,这天下真是什么破事都出来了。   他吃过汤饼,便去拜访崔圆。因他与崔圆其实有一段渊源,早年间,他们都曾受过当时任京兆尹的萧炅举荐,卢杞成了京兆府法曹,崔圆则是司勋员外郎。   可惜后来卢杞卷入了造纸案,得罪了薛白,弃官逃出长安。反而是崔圆,依附了杨国忠,青云直上。   是日,卢杞牵马到了衙署,递上名帖求见崔圆,并称是故人来访,被引入小厅坐下。之后,有一名崔圆的幕僚来接待他。   卢杞便拉着对方闲谈,打听崔圆是如何依附上杨国忠的。   此事倒有几分奇异,说是崔圆有个亲戚李彦允,在洛阳任留台刑部尚书,某次,崔圆往江淮任官,路过洛阳,住于李府。李彦允当夜梦到自己身戴枷锁,被押入府衙待审,抬头一看,上首坐着的紫袍高官正是崔圆。梦醒之后,李彦允认为崔圆来日必贵,遂将其引见给了杨国忠……   “紫袍?”卢杞喃喃着,心中又羡又妒。   他知道,李彦允之所以梦到崔圆来日必贵,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个梦,而是因为崔圆出身清河崔氏青州房,家世极为显赫,乃高宗皇帝的禁婚诏中明令禁止互相通婚的“七姓十家”之一,而这禁婚诏非但没有削弱崔家的影响力,反而抬高了其身份。而杨国忠之所以厚待崔圆,也是因为看中崔家的门第高贵。   说着话,又有小吏过来,称崔圆请卢杞入内。   “这便去。”   卢杞撑着膝盖站起来,衙署外一瞥,却是愣了一下。   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名老者往衙署看了一眼,之后便走掉了。   “卢郎君,怎么了?”   “没事,一时眼花了吧。”卢杞揉了揉眼,继续去见崔圆。   须臾,他却停下脚步。   “等我一会。”   说着,他大步赶出衙署,环顾四望,寻找着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   ***   崔圆刚刚见过了高适,两人谈得不欢而散。   之后,他原本打算见卢杞的,但不知为何,卢杞没有马上过来,崔圆也不着急,揉着眉头,思忖着眼下的时局。   他是杨国忠的人,叛军攻破潼关之后,他便得到了杨国忠的消息,知道圣人有可能会到蜀郡避难。故而提前整备兵马,营造行宫,积极安排了迎驾事宜,并亲自到汉中等候圣驾。   圣驾没来,来的却是眼花缭乱的消息,简单来说,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相信灵武递来的旨意,圣人已经驾崩了,从此尊奉新帝;二是相信长安的公文,出兵关中勤王,这也是方才高适极力劝说他去做的事。   高适说了很多,战略如何、社稷如何,说剑南兵马至关中解了长安之围天下形势会有如何好转。但,高适却忘了说,他崔圆会如何。   首先摆在眼前的一个问题是,高适与薛白关系亲近,显然是庆王一系,守住了长安,前程不需赘言。可作为官长的崔圆,反而与庆王一系并不相熟。   个人私利倒也罢了,崔圆不在乎。摆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是,剑南这一点兵马冒然进入关中,应对得了十余万骁勇的范阳铁骑吗?显然不可能的,冲动行事,只会祸国殃民。   眼下唯一能与范阳骁骑抗衡的,只有安西、河朔的边军。   另外,李亨的旨意也送到了,对崔圆颇有赞誉之词。崔圆确实也写了奉表,承认这位新帝。当然,这只是表态,更多事目前还说不准。   想到这里,崔圆又想到了李彦允说过的那个梦,称他早晚必然要披上紫袍,眼前这站队的时候就是豪赌的时候。   “节帅,卢杞到了。”   崔圆本以为卢杞不来了,看了眼更漏,发现卢杞晚了半个时辰,心中不悦,面上却是不显,道:“我亲自去迎。”   他当然不是为了卢杞,而是冲其父卢奕的面子。   “子良,节哀顺变。”   甫一见面,崔圆便拍着卢杞的肩,无比悲恸地道:“我都听说了,贼犯东都,唯卢中丞正身守位,义不出奔,以死全节,何其忠烈?!”   “崔公。”   卢杞抹了两把哭,作为对他那死掉的阿爷的追悼,之后,匆匆与崔圆小声道:“我有极要紧之事与你说。”   崔圆原本还打算哭祭卢奕一番,闻言愣了愣,带着卢杞入内,屏退旁人,问道:“何事?”   卢杞竟还动手动脚,拉着他的衣袖往里走了几步,以神神秘秘的口吻,道:“崔公可是往灵武递了奉表。”   “你这是何意?”   “请崔公速派人去把奉表追回来。”   崔圆当即不悦,沉着脸,道:“为何?”   “圣人尚健在,忠王擅自登基称帝,与谋逆何异?”   “原来是庆王的说客。”崔圆一拂袖,叱道:“若如此,便不必再谈了,恕不远送。”   “崔公误会了,我并非庆王派来的。”   “请吧。”   卢杞无奈,死死拽住崔圆的袖子不放,俯身过去,又要耳语。崔圆没想到他如此无礼,一边躲避,一边喝道:“来人!”   “崔公听我说,我今日见到圣人了。”   崔圆先是错愕了一下,之后,看着卢杞,目光逐渐凝固,像在看一个傻子。   “崔公,你不该给忠王奉表,好在,此事还可补救……”   “你被骗了啊。”崔圆叹道。   卢杞一愣,接着,屋门被“咣”地撞开,两个守卫进来,径直押住了他。   “轻些。”崔圆抬了抬手,道:“他并非有意要伤我,是遇到了骗子。”   “我不是……”   “我知道,那些骗子骗术很高明。”崔圆叹道,“前次,连我也信了,亲自到洋州去迎驾,结果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将那敢假冒圣驾的逆贼给斩首了。”   卢杞错愕了一下,道:“难怪圣人不信你,你听我说……”   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   “节帅,不好了!”   “何事惊慌?”   “高适、严武、田神功等将,擅自召集勤王兵马,拔营北上了!”   “放肆!”   崔圆大怒,叱道:“他们没有兵符,岂能调兵?!”   “高适领了圣旨,严武拿了李节帅的兵符。”   “什么?”   崔圆张了张嘴,哑口无言,高适所谓的那圣旨他知道,是长安递来的,有庆王监国的盖章与中书门下的印钤。至于剑南节度使李宓的兵符,想必是严武趁这段时日赶去蜀郡拿到的。他被称为节帅久了,常常忘了自己只是个副节度使。   想这些无用,重要的是,眼下这情形,是否该调兵去拦住高适等人。对方奉旨往关中勤王,一旦拦了,万一局势有变又如何?   那边,卢杞几番开口欲语,但看着崔圆举棋不定的样子,遂又作罢。   有些事若现在告诉崔圆,只怕很难保证不会落入庆王一系耳中。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从汉中往秦川的栈道绝对不好走。   高适手持一柄长枪,横着背也不是,竖着背也不是,最后只好摘下来,拿在手里当拐杖用。   他有时会回头看上一眼,只见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可其实只有区区五千士卒,粮草带得也不多,到了关中之后,恐怕不够一个月嚼用。   这是他们进入陈仓道的第五日,傍晚时分,他们下到一片河谷,遂扎营暂歇。   队伍的主将是严武,他与高适官职相当,军略上的才干却更厉害,高适遂推他为主,自己作为副手。   严武是个很沉毅的人,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平时话不多,但做事雷厉风行。当陈仓消息传来,旁人还待在汉中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已果断奔回蜀郡说服李宓。   可情形依旧不容乐观,叛军有十余万精骑,他们却只有这点兵力,哪怕是要虚张声势,扮作安西、朔方大军,也难。   “这战,只怕不好打啊。”私下里,高适终于是感慨道。   “只要长安还在,那就一定不会只有我们一支援军。”严武的声音沙哑低沉,道:“越是不好打的仗,越是能立功。”   “我有件事不明白。”高适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李节度使的?”   严武道:“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换作旁人这么说,高适一定不信,但严武的性格一向是极为强横的,孩提时便杀死过他父亲的妾室,这种事是真干得出来。   “真的?”   “假的。”严武道,“于我们这些剑南的官员们而言,眼下静观其变最好。如崔圆一般,最后还是少不了他的功劳,但李宓所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吐蕃。”   高适一听就明白了,一场叛乱,发展至如火如荼的情况,吐蕃暂时虽然还不知道。可若不能及早平叛,就要被吐蕃趁虚而入了。   仅从叛乱而言,它断不了大唐的气运。可大唐与吐蕃是两只猛虎正在相争,一旦其中一只受了小伤,也有被另一只咬死的可能。李宓身为剑南节度使,不得不从这方面考虑,遣五千兵马北上关中,若能救长安,既立了功,又能尽早平叛,若不能,便当是尽力一把。   谈论了一会儿,高适拿出一面旗帜,亲自缝起来。   他要缝的是朔方军的战旗,这次出征太急,这些事前都没有筹措好,只能路上制备了。   “你还会做这个?”   “少时家贫,什么都得自己做啊。”   “将军!”忽有士卒大步往这边赶来,道:“我们发现那边有一块石刻,请将军过去看看。”   ……   说是石刻,其实是有人用猎物的血在石头上写了一段文字,石头边还找到一些火炭与吃剩的骨头。   高适原本还不在意这件小事,但看严武蹲在那看得认真,不由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你看吧。”   高适遂俯身看去,只第一眼就愣住了,因那上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朕受命于天,宅帝位四十有二载”。   那石头上的字有些已经被冲刷、风干,不可辨认了,但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内容,是有人以天子口吻,自述了在陈仓遭遇兵变的经过。提及了庆王李琮、忠王李亨、薛白等都是叛徒。   “这……”   “假的,难怪近来汉中不少人敢冒充圣驾招摇撞骗。”   严武说着,靴底已踩在那石块上,用力一推,把那石块推进了小溪里。   高适很快会意,这石头上指出的叛逆,乃是眼下在秦岭那边组织平叛的关键人物。若是把他们都打为叛逆,那大唐只怕要像西晋一样丢掉一半的疆域。   ***   长安城外。   崔干佑感到了十分困惑。   他本以为,随着李亨称帝的消息传来,长安城会人心动摇,不攻自溃。但结果反而是他受了一个小挫折,之后,长安城内反而不再出现内乱。   “不对啊,唐军的粮食愈不够吃,愈不该如此齐心坚守。”   “是啊。”田承嗣亦感到了意外,道:“我安插在城中的内应也没了消息。”   他们的兵马虽然骁勇,却也并非没有压力。   整个大燕目前的形势是,西进不利,东进也不顺。不仅是长安城没有拿下,安庆绪派去东略的兵马也被拦在雍丘不能寸进。换言之,一旦遇上名将,塞北骑兵不擅攻城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这导致他们无处掳掠,粮草不济。   与此同时,李亨在灵武称帝,显然也在集中兵马,准备反攻叛军。   留给崔干佑取长安城的时间实际上也不多了,安庆绪已经又有了退守范阳的打算,几次下旨催促。   从某方面而言,安庆绪的想法也没错,只要老巢在,雄兵在,暂时放弃已经被掳掠干净的河洛地区,以后再来,收获也许更大。   崔干佑却不想当只会入寇的强盗,他唯一能劝说安庆绪继续攻长安的理由就是李氏正在内斗,李亨指责李琮弑君。正是取长安的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总认为拿下了长安,就等同于拿下了大唐天下。   田承嗣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当初边令诚送出来的那张战略图上,沉吟道:“你说,这难道是假的吗?”   “不太像,若没有援兵,他们还守着长安做甚?”   正商议着,忽有哨马赶来。   “报!”   “将军,在长安城西又发现了朔方军的哨骑!”   崔干佑道:“多少人?”   “不多,仅数十骑。但是,末将有些疑惑……”   “说!”   “末将留意到,长安城头上的守军见到朔方军的旗帜,尽皆欢呼。”   此事就有些奇怪了,李亨即使要派朔方军来解长安之围,那城中弑君的叛逆也不该欢呼。   崔干佑想不明白,干脆亲自策马出了大营。   他赶马到长安城西,远远便只见皂河畔尘烟滚滚,有数十名骑士打着朔方军的旗号几番想突围奔到长安城下,燕军的骑兵则试图射杀他们。   朔方骑兵一见便撤远,等燕军骑兵归营又重新回来。   崔干佑抬起头,往城头上看去。   他目力极好,能见到有些紫袍、红袍的官员已登上城头,眺望远处。从他们的身形动作间,崔干佑能感到他们的欢喜。   看起来,李氏宗室之前的内斗并不像他此前以为的那么激烈。   于是,燕军把哨马放得更远,又过了数日,哨马回报,在歧风发现了朔方军先锋进军迹向。   “还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他们毕竟是一家,还能眼看我们夺了长安吗?”   田承嗣指着战略图道:“或许是唐军故作不和,想偷袭我们。”   崔干佑沉思着,道:“不论如何,我们不能被牵着走,只要想清楚一件事——是与唐军继续攻防下去,还是野战?”   “你是说……西进,反过来偷袭他们?” 第475章 长安的反击   暮春三月,长安城中却不见草长莺飞,因为草已经被马吃光了,小鸟也被人裹腹了。   长街边的柳树也不见嫩绿的枝桠,抬头看去,全无往年这个时节的生机盎然。   这次,薛白也不能再从城中征到粮食了,饥饿充斥着大唐帝国的都城。叛军每次攻城,守军将领已经不太在意被消耗掉多少人命,反而更觉得是在消耗他们的体力。   傍晚时分,终于又撑到了叛军鸣金退兵,连薛白、王难得都倚着城垛坐下来。   他们的战马不喜欢再待在光秃秃的城头上,一匹俯下脖子叼咬着王难得头盔上的红缨,仿佛是把它当作野地里的鲜花,另一匹则舔着薛白脸上的汗水,它自己也知道需要吃些盐份了。   薛白伸手摸了摸这马头上枯燥的额刺毛,也不嫌它臭,反而甚是亲昵,道:“留点膘,再过些日子,我们出城杀敌。”   他这匹战马名叫“曷拉”,大概是突厥语里毛色斑驳之类的意思,乃是在太原时李光弼送他的。他从常山到平原到雍丘到洛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是骑着它,还得它救过命。   曷拉仿佛能听得懂一点人话,嘶鸣了一声,看向城外的翠绿草地,甚是向往。   过了一会,杜五郎带着人来放今日的口粮,悄咪咪地凑到薛白身边,拿手肘顶了顶他。   “喂。”   “怎么?”薛白一动也不想动,懒洋洋地问道。   杜五郎咂着嘴,怪他这么没眼色,环顾一看,才小声道:“拿着,多给你一个。”   他手掌里握着个鸡蛋,不着痕迹地塞到薛白手里。   薛白遂想起自己最初到杜家之时,杜五郎也是这般偷偷给他加餐的。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难为杜五郎,竟还是保持着心善,但也一点都没上进。   “咕咕娘死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古姑娘,是谁?”   “母鸡啊。”杜五郎略有些伤感道:“我们已经到了杀鸡取卵的地步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瘦了非常多,说话时转头看着城外,已能看到清晰的下颌线与深陷的脸颊。   薛白随手把鸡蛋递到王难得手里,道:“你吃吧,比我吃更有用。”   王难得并不客气,接过随手在墙垛上一敲,剥着鸡蛋,偏偏却还要吓唬杜五郎。   “没事,我要是饿惨了,我吃五郎,细皮嫩肉的。”   “别闹。”杜五郎是真怕王难得这种说笑,讨好道:“我再想办法给你添些口粮来就是了。”   “算你识趣。”王难得总算不再说那没轻没重的笑话,道:“下次出城打猎回来,先分你一口……”   入夜。   薛白累得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似闻到了肉香。   他循着肉香一路寻找,走过一团团的篝火,见到几个士卒正坐在那烤肉吃。   “薛郎,将军又从城外赶回了牛羊,你也尝一口吧。”   他遂在篝火边坐下,接过一个盘子,有士卒拿匕首给他切了几片肉。这一刻,让他有种极为幸福的感觉。   可当他转头一看,却发现身边的士卒盘子里装的却是一块蹄膀。   “这是?”   “薛郎,没事的,你吃肉,我吃这个就可以。”那士卒低下头,大快朵颐。   薛白眼看着他啃着蹄膀上的肉,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他的战马。   “曷拉?”   他转头看去,已见不到周围还有马匹,唯感到背上发凉。那种他前世一辈子从未体会过的饥饿感,以及饥饿带来的深邃恐惧像是掐住了他的脖子。   饥饿远比敌人可怕,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没能对着那些士卒发怒,可端着盘子的手却已颤抖不停。   忽然。   “救命!”   听到这声呼唤,薛白回头看去,只见杜五郎被绑在一口大锅旁,旁边还堆着许多人头,一人正在那磨刀霍霍。   “你们做什么?”   “杀他充粮。”   随着这句话,磨刀之人倏然转身,一刀劈下,也不知劈死了谁,血溅得杜五郎满脸都是,吓得他哇哇大哭。   而鲜血迸出之际,薛白赫然看清对方竟是张巡,不由骇了一跳。   他睁开眼,犹觉心有余悸。   “做噩梦了?”黑暗中有个轻柔的女声小声问道。   “嗯。”   薛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城楼睡的,惊醒之后才想起,今夜是来了杨玉瑶这。   依稀的月光之中,只见杨玉瑶坐在榻边,身影又清瘦了不少。   他伸手拉过她,将她拥入怀中,用力贴了贴,温香软玉入怀,让人感到十分慰藉。   脑子中犹在想着方才梦中的情形,等回过神来,薛白才发现怀中的杨玉瑶竟有些抗拒他的拥抱,手在他胸膛上推了推。   正在此时,屋门被人推开了,有人进了屋,在屏风另一边轻声道:“咦?人呢?”   薛白怀中人加大力气,又在他胸膛上推了几下,挣脱了出去,背过身。   正此时,有人端烛台绕过了屏风,正是杨玉瑶。   薛白转头看着烛光中那娇艳与飒爽并存的容颜,有些疑惑,若是杨玉瑶在那儿,方才自己抱在怀中的又是谁?   莫名出现了两个杨玉瑶,那大概还是在梦里吧……今夜做了个梦中梦。   “他好像做噩梦了,方才喊了两声,我遂过来看看。”背对着薛白的女子开口了,声音竟是杨玉环。   杨玉瑶连忙上前,把烛台摆在床头,问道:“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贵妃怎么在这里?”   “忘了?她编排的《破阵乐》今夜在青门上演,之后便到我处来。”   “都饿得没力气了,还能舞吗?”   “没舞,只让人唱了,将士们都很喜欢……”   虽说如此,提及曲乐,且这曲乐还能对守城有所助力,杨玉环的兴致高了不少,说到后来,像是一只欢乐的黄莺,又显出了过去鲜活的性情。   这战乱,似乎还让她自由了许多。   “总而言之,士气涨了许多。”末了,她道:“可算是我略尽了绵薄之力?”   薛白心想,那是长安城还没有饿到狠了。   旁人不知他在此,所以杨玉环过来也没遇到什么男女大防上的限制,这时节也无人多管这些。可因方才那件小事,薛白却感到有些尴尬,趁着夜色先离开了。   夜风吹来,吹散了怀中的一缕香气与一丝余温。   他走到马厩,见他的马匹还在,顿感心安。于是上前走到它的左边,张开双臂抱着它,感受着它的呼吸。   战马的呼吸十分沉重,马腹起伏,渐渐连带着薛白保持了一样的呼吸频率,仿佛回到了在河北平坦大地上奔驰的岁月,他们已被围困了太久了。   “想奔跑吗?”薛白问道。   战马没有回答,只是用马蹄刨了刨土面,哒哒作响。   ***   次日。   “援军来了,北平王,西面,有援军从城西来了!”   薛白听到这样语无伦次的禀报时,正在南边的城头上望观敌阵。闻言,第一时间牵过缰绳,翻上马背,在城墙上跑马,直奔西城。   城墙上的风大,视线也极好,既能看到城外黑鸦鸦一片的敌军,也能看到城内笔直的街道把各坊分割成方形。   如今的长安城极大,城墙周长有七十余里,薛白策马狂奔从南城跑到西城也跑了小半个时辰,他目光望去,果真见到了城外有骑兵打着朔方军的旗号,正试图往城中突围。   将士们不停地欢呼,也引来了许多官员,声音中满怀希冀与喜悦。   他们以为,真是朔方军来了。   只有薛白知道,那都是假的,李亨不可能让朔方军现在就来救长安,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地阻止,如今能有人来,那必然是蜀郡的勤王兵马到了,且得到了他的消息,扮作朔方军,给叛军施加压力。   “准备出城!我们去接应援军!”   薛白当即下了命令,此时,城中大将都还在别处指挥防御,时机等不了他们。他遂驱马下了城墙的马道,亲自到了城门前领兵。   “击鼓!”   鼓声响,战马也兴奋了起来,在原地兜着圈子小跑着。   终于,城中骑兵们集结完毕,城门缓缓打开,众骑冲了出去。踏过护城河的吊桥,薛白终于能体会到为什么王难得每次出城袭扰都万分踊跃,相比于被围困孤城,这种策马冲锋的感受要舒坦得太多。   他在城头上早便看准了叛军为了拦截援军而形成的阵形漏洞,径直往那边攻了过去。   狂奔中,薛白胯部自然而然地随着马背的起伏推浪,保持着相同的节奏,仿佛是粘在马鞍上一般,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任马背如何颠簸,上身始终平稳如磐石。   这些日子,战马饿瘦了很多,但他也轻了很多,速度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唯独手上的长槊有些重了。   他一只手紧紧夹着长朔,感到大臂上的肌肉酸胀得发疼,犹咬牙坚持着,目光死死盯着最前方的敌军校将。   那校将没有避开他,反而也开始策马冲过来。   如今人命不值钱,但战场上,每一个精锐骑兵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培养,从古自今,一向不乏因爱惜士卒、想保存实力而喜欢单骑破将的将领,当然,前提是有着极为强大的信心,否则谁愿拿自己的命冒险。   两将对冲,常常一个回合便能决定胜负。   战马交错而过只有一瞬间,出手也只在这片刻,比拼的是力量、技巧、装备、冷静,甚至是运气。   极速的冲刺使得薛白体内的血液愈流愈快,他的头脑已经提前兴奋起来,连带着力气都增强了不少,心无旁骛,竟是只感到了喜悦;而对方才刚刚提速,身体还没热起来。   “叮”的一声,对方的长枪刺到了薛白的胸甲上,但薛白穿的是最精良的盔甲,并未被刺穿,而是感到一阵撞击。他左手连忙勒住缰绳,以避免栽下马背。   战马被他一拉,转了个方向往左奔跑,在敌军的箭矢射来之前,横行于敌阵之前。   而薛白右手的槊已经刺了出去,同样是捅在敌将的皮甲上,他用的兵器显然要比对方沉重得多、坚硬得多,已是狠狠地贯了进去。   这个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臂的剧烈酸痛,长槊那头重得像是与大地锁在了一起,薛白手上的老茧被它磨得整个脱落下来,手掌里多了两个血淋淋的茧窝,差点没握住槊杆。   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尘土,战马减速转弯,身子倾倒,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   等薛白再次在马背上坐起,只觉浑身毛孔都已张开,酣畅淋漓,而他的士卒们已经大声欢呼着,冲向敌阵。   有好一会儿工夫,薛白是顾不得思考的,他全然相信他胯下的战马,任由带着他穿过沙场。   在他身后,举旗的骑士已追了上来,大旗展开,“大唐北平郡王”几个大字第一次招摇于战场之上。   击败叛军当然不容易,但薛白很清楚自己出城的目的,他是为了接应信使,因此并不与叛军缠斗,一轮冲锋打乱了叛军的阵列,待援军的哨马突围过来了,他很快便下令收兵。   鸣金声起,叛军还想要追,城头上当即以砲车向叛军阵中掷出石块。   奔到吊桥前,薛白勒住战马,容它去嚼着地上的草,一人一马,都感觉到了欢快。   这或许是援军最先带来的改变,给予了他们信心与希望。   ***   “来的是严武、高适,带了五千余西川军,如今驻扎在扶风县。”   “太少了啊。”   是夜,薛白与王难得再次对着地图议论,有惊喜,也有忧虑。   王难得抓了一把兵棋代表叛军,洒在薛白摆的那枚代表援军的兵棋上,道:“这点兵力,叛军一次冲锋就能击溃。甚至都不需要叛军调动太多兵力。只要有千余兵马西进,很快就能探明西川军的虚实。”   薛白道:“我认同伱的判断,出于军事考虑,这点兵力意义不大。可崔干佑并不是一个只管打仗的莽夫,他还得考虑得更多,既有援兵来,便能说明我们在长安城的圣人是真的,既然如此,那李亨为何敢在灵武称帝,能镇得住西北大军吗?崔干佑必然不敢让这支兵马抵达长安,否则让圣人亲自激励了大唐边军,他眼下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另外,安庆绪不可能给他太多时间,那么,崔干佑很可能想要一战歼灭唐军主力。”   “希望如此。”   王难得当然也希望尽早退敌,怕再拖下去他的士卒都要饿垮了。   他一夜都未睡,在城楼上坐着,望着长安城外。天明时,他眯着眼看去,还真见到了有数千骑叛军由东至西,沿渭水西向。   “果然动了。”王难得一回头,见是薛白也来了,道:“可惜,我们牵动的叛军兵力还不多。”   “开始动了就好,我相信,天下各地还有很多官员将领在关注着长安局势。一旦我们动起来,想必很快就会有反应。”   ***   扶风县。   严武率着西川兵马入城之后,只派了数十骑精骑往长安给薛白传递信息,他却没有再让主力行进。之后,他写了许多封信,分别遣使递往平凉。   忙过这些,他便命令士卒四处征粮、募兵,驱使着民壮们加固扶风城墙。   高适对此是有些不满的,赶到严武面前质问他为何掳掠百姓,强征丁口。对此,严武的反应有些不耐。   “慈不掌兵,这些口粮我若不征,叛军来了也会搜刮得一干二净,若叛乱久不平定,便是你想要的对百姓好吗?”   高适心中不忍,可在道理上辩不过严武,只好摊开地图,说起正事来。   “哨马回报,已有小股叛军过来了,人数不多,该与我们相当。”   “我知道。”   高适道:“我等或可设伏,待他们过渭水时半渡而击,击败叛军这支先锋,其必派更多兵马前来,可牵制一部分叛军,给长安、河东兵马制造战机。”   “不可。”严武却是摇了摇头,态度强硬。   “为何?”   “我说不可便是不可。”   “季鹰啊,事关社稷安危。”两人官职相当,高适年岁长于严武,唤着他的字,道:“你也知道,长安城很快要守不住了。”   “我只与你解释一次,往后我再下令,你只管照做,能做到吗?”   “你若能说服得了我。”   严武这才道:“我军远来,力疲,兵少,马匹战力皆不如叛军,冒然出城野战,稍有不顺,可还增派兵马?到时叛军一眼便看出我方虚实。”   他指点着地图,又道:“而今我据扶风、歧山、陈仓诸城,大肆募兵征粮,声势浩大,反而可让叛军摸不准。他若攻来,我避城不战,他若不来,我声望愈大,则各地勤王兵马自当效仿,蜂拥而至。”   “可长安城万一守不住。”高适依旧忧虑,“我们当尽快给叛军施压,牵制更多叛军兵力。”   “故而,我给忠王写了封信。”   高适摇了摇头,道:“忠王只怕不会派兵来支援。”   “我并非请他派兵支援。”严武正色,厉声道:“而是去信质问他与西北诸将为何不救圣人!”   “当此时节,犹在互相指责,只怕不是好事,祸起萧墙,反而耽误了平叛……”   “但只有如此,忠王才会尽快派兵前来。”严武道,“因为我大造声势,连忠王也不知我到底带了多少人马。而且,陈仓道被我堵了,他便断了与天下各州县的联系,必须尽快出兵震慑我。”   高适微微一愣,已然明白过来,不由再次打量着眼前的严武。   观高适自己,大器晚成,养成了沉稳的性格,凡事考虑得十分周全。严武却与他完全不同,性情狂傲,行事一言而决,不理会旁人意见,且敢于得罪任何人。   他竟是要冒犯已经称帝的李亨,逼李亨派兵来威慑他,甚至是征讨他。   如此一来,必然会有一支兵马东出陇山,回到关中,抢占陈仓、歧山、扶风诸城。到时自然会进入叛军的视野之内。   “但,忠王若是下令攻打我们又如何?”高适沉吟道,“可莫要还没来得及让叛军以为大唐王师已至,我们与忠王就先厮杀起来了。”   “不会。”   严武非常肯定,道:“忠王不敢。”   他用的这“不敢”二字引起了高适的兴趣,问道:“何以见得?”   “你看忠王称帝了,可灵武朝廷草创,能有几个官员。不提你我率五千精兵,仅凭我们这份率先勤王的忠诚声望,忠王誓必要先拉拢我们。如此一来,薛白需要我们达成的战略目的也就达到了。”   说罢,严武拍了拍高适的肩,道:“总之听我的,万不可与叛军野战。欲平叛,必断其后路,方可逼降数万北兵,复为大唐所用。”   他的语气自信昂扬,丝毫不认为自己年轻官微。   高适点点头,沉默不语,思忖着这计策当中的可行性,道:“我与安西军节度判官岑参是至交好友,倘若到时能见他一面便好了。”   ***   入夜,从高高的秦岭上举着千里镜望去,能望到长安城上方再次有烟花绽起。   自从有援军的哨马入城,这已是连着三夜能看到烟花了,就连叛军也知道那是通知周遭援军勤王的信号。或也可以说,那是反击的号角。   那么,与薛白早已有联络的旧部自然是更能明白该怎么做。   次日便有勇士穿行于山林中,到了峣关以南,把消息递到了老凉手中。   “来了!”   老凉甚至都不问叛军还有多少人围着长安,得到消息,第一时间便派人南下,联络南阳太守鲁炅,请求更多兵马支援。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些为官者顾虑多,要坚定他们的信心,还得先打出声势来。   于是,一张早已被翻烂的地图再次被摊开。   老凉招了招手,身边并没有什么名将,只有樊牢、余二娃、赵余粮这样的泥脚子。   “很简单,我们拿下峣关,佯攻蓝田县城,到时叛军会以为我们是大股的南阳官兵,必全力救蓝田县。而我们走山路,绕过骊山,奇袭华阴。”   “叛军骑兵众多,我们只有这点人手,即便拿下华阴,如何拿下潼关?”   “不急,打出声势,使他们疲于奔命就好,别忘了还有河东的勤王兵马。”老凉道:“蚁多咬死雀嘛……” 第476章 渺茫的战略构想   太原,并州大都督府。   河东节度使王承业俯身于案前写着回信,忽听得禀报,道:“节帅,颜季明又来了。”   “不见。”王承业头也不抬道。   同时,他已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捧起那信纸吹了吹,做了最后的思量,然后招过心腹,把信递了过去,吩咐道:“派最快的驿马送往灵武,呈给陛下。”   “喏。”   信使接了信,匆匆往外赶去。出了门,路过了那还在吵吵嚷嚷的颜季明。   “我奉朝廷之命前来传旨,王节帅为何屡不相见?”   “放我进去!”   颜季明犹在大喝,忽感到身后被人拍了拍,转过头,见是一名中年官员。   “侍御史崔众。”对方作了自我介绍,道:“我奉先帝之命,巡视河东,不料长安失守,无法复命,便一直留在太原。”   “长安还未失守。”颜季明上下打量了崔众一眼,道:“你既不知长安情形,却敢传谣,竟还说得这般振振有词,不怕被治动摇军心之罪吗?!”   崔众摇着头,道:“确凿的消息早已传来,先帝驾崩,长安失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什么确凿消息?我才是从长安过来的,你难道还能比我更了解不成?”   崔众像是听到了笑话,淡淡一笑,懒得接他这一茬,道:“事已成定局,我不与你争论,我来有重要之事与你说,请吧。”   颜季明越看崔众那自以为是的表情越是生气。若崔众明知长安还在坚守而故意造谣,便是心肠歹毒;若崔众是不知真相而受人蒙蔽,这种油盐不进的愚蠢更让人恼火。   “我问你从何处听得长安失守的假消息?今日非得把此事说清,你敢不敢与我以命作赌注?若长安不失守,我这颗大好人头给你!”   “颜郎君,不要激动。”崔众苦笑着,以哄小孩的语气道:“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的嘛。”   “社稷危在旦夕!”颜季明怒叱道:“沧海奔流、永嘉之乱的后果就在眼前,你让我不要激动?我在太原已十日了,十日来,只见伱们在汾河上煮茶、嫖宿,解决得了甚问题?!”   周围的吏员们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颜季明遂转向他们,道:“不认得我了吗?我亦曾在河东募兵,李副节帅出井径之前,我们……”   “此处是大都督府,勿大声喧哗。”   “什么?”   颜季明一愣,完全不懂这些官吏们在想什么,社稷危亡不管,却管大声喧哗。他恍惚了一下,不明白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还是世道出了问题。   “来,我们到里面说。”崔众连忙拉着他,将他带进一间庑房,吩咐吏员端上茶汤来,道:“别急,我找你,便是商议平叛的。”   终于听到了“平叛”二字,颜季明冷静下来,道:“还请崔御史帮我劝劝王节帅,立即出兵长安……”   崔众才听到这里,又开始摆手。   颜季明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地图,道:“你听我说,我这里有个尽快平定叛乱的办法。”   “你先听我说,我有个让你立大功的机会。”崔众道:“听闻,你与史思明之女是旧相识?”   “我为的不是立功。”颜季明听了前半句,正摇着头,听到后半句当即警惕起来。   他虽然激动,却并不傻,心中已开始怀疑他们这些官员是想栽赃他与史思明有勾结,抿嘴不语。   “不要紧张。”崔众道:“是这样,此前我们已俘虏了史思明之女,想让你与她劝史思明归降朝廷。”   “我如何能担此重任?”   颜季明心思还在请援兵救长安之事上,闻言摇了摇头。   崔众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你与令尊在河北任官时,与史家颇有来往。哈哈,还听说,颜郎君你是玉树临风,博得史氏倾心,故而,想请你带史氏出使范阳一趟。”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明白,明明只要出兵救了长安,就能扼制叛军,为何要舍近求远?便说为了立功,救驾之功易如反掌,眼下又岂是劝降史思明之良机?”   “颜郎君癔症了?方才都说了,长安已然失守了,还如何救?”   “我癔症了?”   崔众拍着膝,缓缓道:“叛军的老巢在范阳,抢掳来的金银子女也在范阳。若不先取范阳,即使收复了长安、洛阳,等来年,叛军又要作乱。反之,先取其巢窟、断其根本,十余万贼兵便成了无根之萍,不战自溃矣。”   颜季明点头道:“这战略我自是认同,我在长安,听殿下与诸公商议,亦是这般判断。然事有轻重缓急。当然是先保天子与国都!”   “你怎么就说不通呢?”   崔众也是十分不快,一拍案,竟是径直走了出去。把颜季明晾在庑房中,他则来回踱步,在院中思忖着,喃喃自语地骂了一句。   “竖子,若非我保着你,你早被宰了。”   其实,出使范阳这个差事,很可能是要落在他头上了。他与王承业在某些立场上是一样的,可他毕竟是到河东巡视的京官,并非王承业的亲信。即使想推托,总不能让王承业派别的心腹去,也只好把此事推在颜季明头上。   过了一会,崔众有了主意,他转身回到庑房,推门而进。   “好吧,我说服王节帅出兵长安,你去劝降史思明,你我合力平叛!”   颜季明道:“我要见王节帅。”   崔众道:“你这是信不过我啊,等着,我来安排。”   ***   一封地图摊开,颜季明到太原十日,终于有了一个劝说王承业的机会。   “莫看数万贼兵包围了长安城,可天子亲自镇守国都,军民众志成城,不是叛贼能轻易攻下的……”   颜季明没有留意到,王承业、崔众的眼神中都带着些不屑之色。   “节帅请看,若安西、河西、朔方、陇右、剑南诸军勤王,则叛军势必分兵抵御。而南阳、河南诸军则将破峣关,攻华阴。”   “取潼关,使叛军首尾不能相顾?”王承业清理着指缝里的一点点污垢,漫不经心地道。   “是,但不仅如此。”颜季明手指在地图上一点,道:“节帅看这里。”   “解县。”   颜季明的语气铿锵道:“解县县令元结已于黄河畔大造船只,节帅一声令下,七日之内可至黄河,急袭陕郡,切断叛军与洛阳的联络,到时,叛军如瓮中之鳖,必降。如今万事俱备,节帅一战可挽天倾,立下戡乱定兴第一大功,再造大唐!”   王承业笑了,连连颌头,道:“好好好,那便依你所言,我这便准备发兵。”   颜季明倒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切之感。   “好啊,叛乱也该平定了。”崔众抚须道:“却也要防着安庆绪逃回范阳,卷土重来。依我看,节帅出兵陕郡的同时,该再派兵马出上党、常山,拦截安庆绪。”   “只恐兵力不足啊。”   崔众于是沉思着,缓缓道:“如此看来,劝降史思明之事,亦是迫在眉睫啊。节帅,颜御史是极合适的人选。”   此事,崔众已经与王承业说过了,王承业遂点点头,道:“就这般办吧。”   颜季明还想与他商议战术细节,并打听李光弼如今的行踪,不想,王承业说完,径直便挥挥手,让人将他带出去。   “节帅……”   崔众道:“军国大事,你便不必操心了。走,带你去见史氏。”   颜季明还在回头看,已被推着离开了都督府。   他们沿着汾河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座守备森严的院落,到了一间小阁前,崔众笑道:“史家娘子,可曾考虑好了?”   “狗皮脸,莫来烦我!”   “史娘子请看看,老夫带谁来了。”   崔众遂命守卫打开门,请颜季明进去。   颜季明迈过门槛,到了屋内,隔着屏风还未看到史朝英,却已先闻到了一阵菜香,转过头,便见小窗前摆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个餐盒,果蔬肉饭一应俱全,想必是今日送来给史朝英的两餐,她还未吃完。   看着那炙烤得金黄的鸡腿,他不由想起了长安城。   “她不是俘虏吗?”虽说是故人,颜季明还是转身问了一句,诧异于史朝英得到的待遇。   “毕竟是史思明的女儿,收复范阳的关键人物。”崔众小声道。   屏风内,史朝英听到了颜季明的声音,快步跑了出来,一见他便大为欣喜。   “颜郎?你来救我了?”   崔众一见这情形,便知自己的计划成了大半,道:“史娘子,颜御史是想要劝令尊归顺朝廷。”   颜季明点点头,道:“不错,你阿爷与我阿爷都曾是河北官员,深受君恩,我记得,你阿爷的汉名还是圣人亲自取的,万不可枉负国恩。”   史朝英却是上前便揽过他的胳膊,问道:“那我被欺负了,你替我出头吗?”   颜季明原本想甩开她,为了大局,只好忍了。   “嗯。”   “薛白轻薄我,我便是被他捉到的,你怎么办?”   “那我……揍他一顿。”   “真的?你若愿意娶我,我便与你一道去劝阿爷归顺。”   颜季明不由皱了眉,以前安禄山还没反之时,史朝英尚未有这般跋扈。   他不明白,为何反而是到了如今,一个被俘虏的叛将之女,倒比以前还要更嚣张几分了?   ***   崔众重新回到都督府,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王承业又在写信,至于颜季明交给他那张地图,已被他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如何?”   “回节帅,史氏已答应了。如此一来,让颜季明出使,把握就更大了。”   王承业对此不以为然,淡淡道:“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陛下对史思明的承诺。”   “是,是。”   崔众连连点头,心里对于刚在灵武登基的大唐天子的手段也是赞叹不已,道:“归义王,范阳、平卢节度使,如此条件,史思明想不动心都难。”   “那你还不去?!”王承业突然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惋惜道:“明知劝降史思明是大功一件,我特意将功劳留给你,你倒好,白费了我一片苦心。”   “下官只是觉得,颜季明更能成事。”崔众连忙答道:“由此,下官便顾不得有片刻考虑个人前途,辜负了节帅啊。”   接着,便是一番感激涕零的效忠之词。   其实他心里把王承业骂得要死,暗忖范阳那种虎狼之穴,去了万一送命,要功劳还有何用?   何况他根本不缺功劳,新帝登基,南方官员根本来不及表忠,他是第一批效忠的官员,这等拥立之功,再加上主导平叛,已经是高官厚禄,前途无忧了。两人一个施恩怀柔,一个感恩戴德,互相勉励了一会儿,继续谈到了正事。   “早点让颜季明出发,过两日,李光弼便要回来了。”   “是。”   崔众心里觉得颜季明也是年轻好骗,他早已把新帝给史思明的承诺交给史朝英了,到时史思明当了归义王,定会把颜季明留在塞北。   此去,想必是再也回不来了。   ***   次日,出使的队伍从太原北门出了城。   颜季明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朝阳照耀着他的轮廓,依旧如少年时。   史朝英看着这一幕,心里又窃喜,又后怕。   她被薛白俘虏时,是真的很害怕,包括后来被交在清河郡守李萼手里,李萼就是把她当成罪犯,动不动就拿刀架着她的脖子,威胁史思明。   那阵子,郭子仪、李光弼,以及很多大唐将领也是追着她阿爷狠狠地打,把史思明打得连连败逃,狠狈不堪。   就在史朝英以为自己完蛋的时候,李隆基救了她,唐军在潼关大败,天子出奔,逼近范阳的河北唐军火速撤军,命悬一线的史思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史朝英也被押回常山。   后来,王承业派人接她到太原,她才知对她更好的是李亨,为了笼络史思明,许下了丰厚的奖赏。   可由此,史朝英也看透了大唐皇室的虚弱,以前他们这些边境杂胡卑躬屈膝什么都没有,反而是越作乱、越跋扈,朝廷的封赏越多。   她怀里就揣着大唐新君的许诺,有把握说服阿爷答应。   至于颜季明,则是她伸手要来的酬劳,是她的俘虏。谁能想到,她前脚还是俘虏,后脚唐廷就把他卖给她了。   “笑什么?”   行路了半天之后,颜季明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猜。”史朝英还在笑,“偏不告诉你。”   她正得意之时,忽然,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骑士远远便大喊道:“前方可是颜季明颜郎君?”   “正是。”   颜季明连忙勒住缰绳,向对方赶了过去,低声交谈了几句。   不多时,他重新到了史朝英身边,却是道:“我们得回太原去。”   “为什么?”   史朝英立即意识到了不妥,道:“我才不回去!要说服的是我阿爷,听我的。”   此时,却已有更多的骑士赶来,迅速绕到出使的队伍后方,将他们围住。   “走吧。”颜季明道,“听我的。”   待再回到太原城,已能看到有士卒连绵不断,从东面而来,在太原城外安营下寨。   抬头看去,那招摇的大旗正是属于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   有骑士领着颜季明到了李光弼的大帐前。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帐前踱着步,见颜季明过来,当即转过头来,眼中露出思虑之色。   “独孤公。”颜季明认得对方,正是被薛白策反了的独孤问俗。   独孤问俗抬了抬手,没与颜季明寒暄,道:“你在太原城的经历我都知晓了,王承业已投靠李亨,不会出兵的。”   “什么?可他答应过我……”   “他骗你的。”独孤问俗道:“此事复杂,以后我再与你解释,当务之急是河东兵马没有按时出动。”   颜季明好生失望,他没想到自己以为好不容易才说服王承业,到头来又是一事无成。   他嚅嚅嘴,因紧张焦虑嘴巴干得厉害,问道:“那李节帅?”   “我们一直在劝李节帅,但他需要知晓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一会你进去与他实言吧。”   “实言?”   颜季明还有许多事想问,李光弼的亲兵已经出来了,将他领入帐中。   帐内有不少将领,正站在一张大沙盘前指点着什么。   “节帅,颜御史来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光弼挥退旁人,道:“你从长安来,我问你,长安城中的圣人是真的吗?”   颜季明原本有满腹的战略要说,倒没想到李光弼先问的是这一句。   “自是真的。”   “如何证明?”   “是真的,李节帅到了长安便知。”颜季明不再说此事,上前,把之前与王承业说的战略构思又说了一遍。   不料,李光弼竟是摆摆手,道:“不必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李节帅也在敷衍我吗?你难道不想立这再造大唐的第一大功?”   李光弼道:“你说的这些战略,便是我参与拟定的,我真知道。”   颜季明有些诧异,问道:“如此,李节帅为何还不出兵?”   李光弼不答,沉默着。   渐渐地,这种沉默的气氛终于让颜季明再也无法忍受。   “我真不明白,分明很简单就能救长安,你们为何都不做?圣驾回归长安这么久,你们到底在观望什么?王承业便罢了,为何连李节帅你也是?!”   李光弼目光平静地扫了激动的颜季明一眼,道:“因为圣人是假的。”   “节帅怎能听信谣言……”   “圣人既已出奔,就绝不可能在危难之际返回长安。若是薛白逼迫,那圣人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杀薛白,且薛白绝无可能活下来。”   李光弼缓缓说着,声音不大,但非常笃定。   “圣人二十七岁登基,在位四十余载,亲手开创盛世,他会轻易被薛白挟制,成为一个傀儡吗?不可能的,一个会主动放弃权力的圣人,必定是假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假的,只是心里更愿意相信圣人还守着长安。”   颜季明咽了咽口水,终于不敢再大声说话了,压着声音道:“是真的,不论如何,我们先守住长安。”   “守得住吗?忠王已经登基了,若没有西北边军的支援,薛白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凭那一点兵力,对抗七万范阳骁骑,你不觉得很荒唐吗?依常理,长安就不应该能守这么久。”   “可我们守住了。”颜季明道:“你们放任着国都不去救,不觉得很荒唐吗?到底为何啊?”   “好,我告诉你王承业为何这么做。”李光弼道:“忠王……该称圣人了,他甫一登基,已给天下各地的将领们封赏,不仅是王承业与我,还有郭子仪,圣人命他到灵武觐见。”   “你们忘了近在咫尺的长安吗?不怕真正的圣人在长安?”   “当然也怕,故而,我曾与郭子仪商议,我们不参与此事,先拿下范阳。可你知道这些年拥兵自重的将领都是什么后果吗?看看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高仙芝、哥舒翰……如今,招降史思明已是必成之事,你推演一番,之后会发生什么?”   颜季明闭上眼,能想象到,一旦史思明归顺李亨,再加上安西、朔方的兵力,李亨便能迅速拥有大军;而长安等不到援兵,必被攻破;安庆绪失去了范阳,即使攻下长安,也必不能长久。如此李亨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皇帝了。   “可叛军若攻下长安,史思明就未必会降,他们……”   “安庆绪能给史思明的,忠王有何不能许诺?”   “这是养虎为患!”   “你我忧虑养虎为患,王承业却不会忧虑。”李光弼目露无奈,道:“形势就是这般,拥戴忠王,不必与叛军交锋,便可高官厚禄,于是越来越多人心向灵武,人心所向,我便是想救长安,能说服将士们吗?”   颜季明觉得太荒谬了。   从叛乱发生至今,有太多让他看不懂的事。明明可以很简单地使苍生免于兵祸,可当权者怎么就能考虑这么多、这么杂。   “呵呵,呵呵。”   他冷笑起来,像是脑子出了问题,癔症了。   “我明白了,为何明知安禄山要造反,朝廷却视而不见;为何叛乱不到一个月,东都洛阳就失守;为何二十万大军驻守的坚固潼关,被叛军以少胜多攻破;为何大唐天子还未见叛军一兵一卒,望风而逃;因为你们这些手握大权者,那些簪缨世族,全都他娘的只顾着自己的私利!你们都在发癫!你们他娘的,活该被叛军打得丢盔卸甲……可,可苍生做错了什么啊?社稷倾覆,亿兆子民怎么办啊?李节帅,战乱以来,那些流离失所的受难者你见过吗?你就没有白发苍苍的阿娘、嗷嗷待哺的孙儿吗?”   李光弼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颜季明脸上。   “够了!休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啪”的重响,颜季明摔倒在地,兀自冷笑。   李光弼面露肃容,叱道:“我告诉过你,薛白那战略亦是我参与拟定的,但凡有一丝可行性,我都会义不容辞救关中。但你自己想想这打法的前提是什么?避免与叛军主力决战。没人牵制叛军,你让我的士卒们去送死吗?!”   他以往不太看得起郭子仪,因觉得郭子仪太擅长明哲保身了。在这一点上,他自问是一个愿意为了“义”而不顾自身的人。   可如今长安城的情形呢?除了一个极可能是假的圣人什么都没有,根本不见几个援兵。   帐中安静了很久,李光弼还是亲手扶起了颜季明,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我一直有派哨马到关中打探,再等等,若有适合的战机,我会出战。”   “怎样是合适的战机。”   “我认为合适便是合适。”李光弼道。   颜季明问道:“可若是没有呢?”   李光弼顿了顿,道:“那么,我依旧会平定叛乱、中兴大唐。”   ***   而就在这场会面之后的两日,有哨马匆匆赶了回来,向李光弼禀报了一个让他极为意外的消息。   “节帅,叛军开始大股调动了,看样子,该是有大股援军入关中。”   “再探。”   又过了一日,李光弼便得知了一个让他万分讶异的消息。   “王师似乎攻下了华阴,直逼潼关。”   “怎么会?有多少兵马?”   “目前还未探到。”   “是哪个名将?竟有这般能耐。”   李光弼喃喃自语着,目光看向地图,发现那个原以为不可能的战略,似乎又有了一点可行性…… 第477章 最后的疯狂   “叮。”   有箭矢射落下来,打在张小敬的头盔上。   他正倚坐在城垛下方,回头看了一眼,见叛军今日的攻势开始颓下来了,遂向麾下士卒问道:“我今日斩了几个贼?”   “算上被射落的,三个。”   张小敬咧咧嘴,道:“我歇会,放饭了叫我。”   城头上也没个遮太阳的地方,夕阳略有些刺眼,他把头盔往下拉了拉,闭上眼,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似睡非睡,身后,敌军还在罗唣,他却习以为常了。   过了一会,有两人一左一右坐到了他身边,却是上次被他在皇城救下的姚汝能、叶平。   “受伤了?”叶平说着,拿出伤药给他裹着。   “小伤。”张小敬眼也不睁,“就当是蚊子包了。”   姚汝能则从袖子中掏出纸笔,问道:“今天还习字吗?”   “习。”张小敬道:“等守住了长安,我也要当官的。”   “那再与我说说你对杨国忠的见闻吧。”姚汝能道。   一旁,正有士卒在把城头上的尸体拖走,张小敬转头看了一眼,道:“我怀疑军中把这些人肉剁给我们吃了。”   叶平道:“不是,焚化了,以免瘟疫。”   “饿死了还管这些。”张小敬道,“我就是怀疑。”   姚汝能催促道:“说杨国忠。”   “啖狗肠,没力气了还得与你说。这两年我不时见他入宫,他的马镫,金子做的,亮得能照见地上的砖缝。”   姚汝能遂在纸下记下“金镫照地”四字,教张小敬学字。   张小敬道:“前年九月,我在兴庆宫值防,给他牵马,他马褡裢里掉了一个橘子在地上,我没留意,一脚踩了上去。他让我要么赔他一颗,要么把地上的烂橘子吃下去。”   “很贵吗?”   “九月,洞庭湖的橘子,快马递到长安给圣人尝鲜,赏给他的,有市无价,我当然赔不起。”   “那你吃了?”   “没有。”张小敬道:“我挨了二十杖。”   “所以,你在陈仓射了他一箭?”   “嗯,射了他一箭。”   张小敬漫不经心地应了,想到在陈仓那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喃喃道:“若此时此刻再让我选,我肯定把橘子吃下去。”   姚汝能却能够感受到,一个小人物面对强权时的不屈。再看如今,小人物犹忍着饥饿坚守于长安,强权者何在?   他低头记述了一会儿,忽道:“张小敬,我不打算写《杨国忠传》了。”   “早与你说了,杨国忠无甚好说的。”   “我打算写你!写《张小敬传》。”   “那更无甚好写的。”   “我写你守长安的故事,你当时如何想的,为何要回长安?为何不去蜀郡、朔方?”   “伱真聒噪,说了,我喜欢长安,宁愿死在长安。”   “后悔吗?”   忽然,紧密的战鼓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张小敬回过头看去,发现攻城一整日的叛军还在准备后撤,许是得到了新的命令,与更多的叛军汇聚在一起,于夕阳下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看起来,叛军还要继续夜战,这与他们之前的战略有很大不同。须知长安墙高城坚,最好的攻城办法是围城到粮草用尽、人心崩溃,保持攻势,维持着对守军的心理压力就足够了,夜间强攻,对叛军也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一般而言,每训练一个范阳骁骑都十分不易,折损在城墙下,太可惜了。   “破城!”   “杀上去!”   随着两轮箭矢对射,叛军士卒们已冲到墙下架云梯,这次,有披着盔甲的锐卒往上爬。而之前,他们都是驱赶俘虏蚁附攻城。   守军端起石头便往下砸,如愿地砸死了叛军精锐。看着那着甲的身体重重砸在城下,成就感顿时大不相同。但他们鏖战了一天,心力体力都已经疲了。   渐渐地,还是有叛军攀上了城头。   “小心!”   张小敬一把将没有披甲的姚汝能拉开,迎向攀上来的敌人,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武艺与装备与以往大不相同,他遂狠狠将刀劈过去。   一声金戈交鸣,他那豁了许多口子的刀断作两截。   “刺!”   好几个守军并排挺着长矛刺来,将那敌兵叉到城垛上,他盔甲厚实,竟还未死,怒吼着横刀乱劈,劈断两根长矛,伤了一人。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叛军士卒要爬上来了。   张小敬连忙抢上前,断刀挥下,“噗”地砍进敌兵脖子里,连砍两下,再迅速回身,径直又是一刀,斩断了一只抓到城垛上的手。   “啊!”   惨叫声中,他终于连杀了两个精锐敌兵,感觉与白日大不相同。   “直娘贼这是砸老本了!杀啊,杀敌不亏!”   话虽这么说,叛军忽然拼命,给长安城的压力也是陡然增大了好几倍。   动摇人心的声音很快就出现了。   “城是不是要破了?”   “叛军开始猛攻了,怕是快守不住了。”   一旦有了这样的声音,很快就会有逃兵出现。   正在这时候,随着马蹄声,一队人举着火把策马而来,正是薛白。   “将士们,援军已至!这是叛军陷入最后的疯狂,打赢这一仗,长安之围立解!”   薛白一边喊着,一边让人用火把照亮他的旗帜,好让士卒们都能看到他还在。   他也确信自己的判断,崔干佑包围长安城这么久以来,始终保持着理智,忽然之间不惜代价,把擅于野战的范阳骁骑推到城墙下来,势必是得到了坏消息。   因为笃定,所以薛白的言语极有力量,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心情其实是惊喜的,呼喊声比往日都大。这种力量感染了士卒,于是,众人欢呼着“打赢最后一仗”,士气愈盛。   此前,遇到守军士气大炽的情况,叛军都会暂避锋芒。但这次没有,这次是针锋相对,一直鏖战到天明。   当一缕晨光透过云层,照在长安城头,不少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打赢了这最后一仗,于是望向城外叛军大纛,期待它后撤。   “呜——”   号角声愈大,又一队叛军开始向前压进,保持着对城头的猛烈攻势。   ***   “消息回来了吗?”   姜亥从西城赶过来时,薛白迫不及待便问道。   “没有。”姜亥却是摇头道:“叛军堵在城外,这等攻势,援军的哨马过不来了。”   “北边的禁苑呢?”   禁苑占地大,不容易被包围,薛白想着,也许哨马能从那边突围到长安。   “渭水、浐水、皂河,都有叛军的游骑在封堵。”   得不到消息,薛白的判断就得不到确定。   他遂举着千里镜观望远处敌军的营地,试图通过叛军的兵力调动来推测局势。   叛军的营帐数量并没有减少。   另外,叛军大营中始终尘烟滚滚,与数日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有几种可能,要么是叛军的骑兵最近在营地里减膘;要么是崔干佑不想让薛白望到他的兵马调动;要么是兵马已要调走了,正在掩人耳目。   “没事,再坚持坚持,胜利不远了。”   又鏖战了一天,傍晚,叛军还在攻城,且又换了一拨生力军来车轮战。   薛白的大脑都处于兴奋状态,渐渐地,那股兴奋劲过去,终于感到有些许疲劳了。当然,他完全还能撑,且相信此时此刻的崔干佑一定比他还要疲惫。   趁着叛军调整兵力的空档,他回到城楼,在地图前坐下,闭上眼,开始想像自己是崔干佑。   “我是崔干佑,崔干佑……”   薛白喃喃着,嘴唇抿了抿,嘴角向下,显出些凶狠之意。他成了一个世家子弟,身份高贵,可惜家道中落,饱受冷眼,他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教天下人看看。   “攻破长安。”   带着这执念,薛白睁开眼,看向整个关中平原,南有秦岭,西有陇山,北是黄土高原,东是黄河滔滔。这意味着,援兵要来也很不容易。   “我的时间很够,能在唐军来支援之前攻下长安。但没想到,长安比我预料之中守得还要久。朔方军从西来,他们想做什么?是李亨想渔翁得利,还是支援长安?我派五千人西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兵棋摆上,七万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开始推动着兵棋推演起来。   之前都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的情况,往后的局势没有消息,则只能靠猜测了。   连续推演了几次,都不能得出让崔干佑突然猛攻长安的可能原因,他只好重新来过。   “我有强悍的范阳骁骑,当决战于野,横扫唐军。”   随着这一句利落果断的话,“崔干佑”眼中绽出狠色,忽然出手,把三万燕军骑兵直接推到扶风。   此前,薛白不知严武会怎么做,并不太敢做这样的设想,可现在他不管严武是怎么做的了。而是想到,崔干佑有何不敢的?   “田承嗣,你只管去。我等所谋不仅是长安,天下也!长安已为囊中之物,其后本就该灭李亨。他既敢来,教他知晓何谓精锐!”   一个无所畏惧的、气焰嚣张的反贼崔干佑这才出现在了薛白的面前,眼神中野心勃勃。   薛白隔着地图,看向面前的崔干佑,推出一枚兵棋,道:“此时,我派一支奇兵取华阴。”   “你做不到。”崔干佑道。   “记得王维吗?他助奇兵出峣关,到时佯攻蓝田,你一步慢,步步慢。”   “我留了千余兵马于华阴,且一旦得到消息,我遣兵支援,两个时辰可至。”   薛白道:“这是我的私兵,不是长安守军。他们所配装备,两个时辰足可取华阴。”   崔干佑冷笑,道:“我强兵一到,足可将这些老鼠一网打尽。”   “辎重线断了。”薛白道:“你忘了?现在的你是假的。实际上,你只会得知辎重断了,你的主力兵马会认为潼关失守了。”   崔干佑一愣,消失了片刻,换了一个凝重的表情,喃喃道:“唐军截断了我的辎重。”   薛白指向潼关,道:“华阴的败军一部分逃回潼关,告诉潼关守军,唐军攻下了华阴。他们会怎么想,会以为叛军主力大败了。”   “我们不是傻子,我们会立即派哨骑打探!”   “但只要半日,我的人就能炸塌兽槛谷,封锁官道。驻于禁沟,断绝你与潼关的联络。”   “我扫清他们!”“多久?他们只要守三日,潼关守军就会飞马告知安庆绪,关中燕军已大败。”   崔干佑大怒,叱道:“三日之内,我足可打通潼关。”   “但你的皇帝是安庆绪,他能分辨消息吗?他只会知道西北边军已进入关中,大事不妙,势必召你退兵。”   “我可劝服陛下。”   “你劝不了,因为消息一旦传开,正在观望的各个郡县便会对长安重燃信心,立即就会前来勤王。我的一切计划,迎回圣人也好,虚张声势也罢,包括派奇兵攻打华阴。说到底,为的就是给诸郡唐军信心。人这种东西,只要有了希望,能做到太多不可能之事了。”薛白道:“你知道,李光弼与安庆绪的不同在哪里吗?”   “李光弼不会来。”   “不,李光弼只要能得到一个好消息,就敢来。而安庆绪,只要有一点坏消息,就绝对不敢赌!”   “放屁!”   “你们的战线太长了,只要李光弼切断陕郡,你们就完了。”   崔干佑不甘,倏然起身,恶狠狠地看着薛白,手指猛点地图上的长安,一字一句道:“在这之前,我攻破长安!”   “你说什么?”   “我攻破长安!我不惜一切代价,先攻破长安!”   薛白睁大了眼,看着面前崔干佑那要夺人而噬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   随着这笑容,那凶神恶煞的崔干佑一点点消失了,薛白的对面空无一人。可他已经拼凑出了一个原由,知道为何叛军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强攻长安。   笑着笑着,他感到困意袭来,脑海里有个“只眯一会儿”的念头。   之后,薛白站起身来,搓了搓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再想一想,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这极为艰难,当他设想出了一个好的局面,潜意识里就非常不愿意再去想象对自己不利的局面。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不会有别的可能了,方才那就是唯一的情形。”   “你错了,薛白。”   崔干佑还是再次出现在了脑海中他的面前,手指敲打着地图,淡淡道:“我之所以猛攻长安,与你无关。”   薛白闭上眼,手指敲打着地图,在脑海中反问道:“是吗?”   崔干佑道:“李亨已经得到了各镇唐军的支持,很快就要前来坐收渔翁之利了。我只好尽快攻破长安,入城,迎击李亨。”   随着这句话,崔干佑的形象清晰起来,他神情笃定,带着坚毅之色。   薛白道:“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快。”   “他比你预想的有手段呢?”   “向回纥借兵,他还能如何?”   崔干佑沉吟着,许久没有开口,但那手指敲击桌板的声音一直在轻轻响着,“笃、笃、笃、笃……”   “好吧,李亨招降了史思明。如此,大势在他,各镇唐军俯首听命。而我大燕失了范阳,退了断路,背水一战。明白了吗?并不是你那可笑的计划,而是你我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我与李亨的战争。”   说到这里,崔干佑站起身来,目光如炬看着薛白,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长安。”   这次,薛白没有笑,眼神中透露出思虑之色。   他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可现在他困在长安城中,连哨马都派不出去。叛军的攻势像是永远没有止尽。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布置新的应对。   “不。”   许久,薛白喃喃道:“若是如此,崔干佑你首先做的,不该是猛攻长安,而是会遣使招降。”   想明白了这点,他稍稍放心下来,暗忖该做的全都做了,现在只要相信那些一同努力的所有人就好。   忽然,外面有士卒禀报了一句。   “郎君,崔干佑遣使来了!”   ***   燕军营地。   战台上立着许多将领,却不见崔干佑。   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大帐中,对着地图喃喃自语着。   “最后一战?不,你错了,这只是你们的最后一战。”   在崔干佑的脑海中,也有一个薛白。   那薛白正站在长安城头上鼓舞着士气,于是,崔干佑大步过去,一把扼住薛白的脖子,展露出自信的笑容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没有用。”   说到这里,他猛然睁开眼。   “来人,我要遣使招降长安!”   “传令下去!让唐军知道他们已经必死无疑了,给我打碎他们的信心!”   ***   “李琮、薛白,你们既杀昏君,今李亨已来讨伐你等,何不投降大燕,共同抗敌?”   姚汝能也在守城,可厮杀着,他却是停了下来。目光看去,远处,薛白正一箭将叛军使者射杀。   “咚咚咚咚!”   战鼓声越来越响,掩盖着城墙外叛军的大喊声。   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   姚汝能躲到谯楼后面,拿起纸笔来,记录着什么。   他时而倾听,时而思忖着。   “你在做什么?”忽有人过来,一把拎着他问道。   “张小敬,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姚汝能问道。   “这是叛军的计谋。”张小敬道:“北平王若是弑君,他早与叛军和谈了。”   “可圣人归长安以来,从未露过面。”   “圣人需要见你吗?!”   姚汝能道:“我怕的是长安根本没有援军,我们被北平王利用了。”   “别说了!杀敌去。”   “你歇歇,你听我说。”姚汝能一把抱着张小敬,道:“长安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你看他们,金镫,骏马,名姬美酒,我们呢?酿出了大乱,却是你在拼死杀敌,我怕你被人卖了犹不自知啊。”   “放开。”   “北平王若是弑君,与安庆绪有何不同?你还要守什么?”   张小敬一把捧住姚汝能的脸,道:“听好了,你昨日问我,我告诉你,我不悔。我不是替北平王守着,也不是替圣人守着,若长安城里全是杨国忠那种狗杂种,叛军杀它三天三夜我也不管。但长安城不仅是他们的,更是我们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挣开姚汝能的手,奔去杀敌。   转身时,他指了指身后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再次强调道:“我们的,它是我们的。”   长安城,万家灯火。   大慈恩寺中,一盏高挂的灯笼下,贾昌双腿都缠着带血的裹布,正装成伤兵,在捣制伤药。   这是上次那不知名的鸡坊小儿替他安排的,他觉得这样很好,他既不用上城头送死,又力所能及地为守城出了一份微薄之力。   忽然,一个竹制的小彩球滚到了他脚边。贾昌喜欢蹴鞠,习惯性地就要去踢,之后才想起自己是伤者。   “阿伯。”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笨拙地跑过来,指了指那小彩球,道:“我的。”   贾昌便笑道:“拿去吧。”   小女孩抱起了彩球,疑惑地看向远处的黑夜,道:“阿伯,那边是什么呀?”   “在打仗呢。”   “为什么要打?”   贾昌答不上来,旁边一个伤兵便道:“要是我们不打,叛军进城来,把你这小奶娃子炖了当军粮,怎么办哩?”   “哇!”那小女娃当即吓得哭起来。   贾昌只好连连安慰,又怪罪那伤兵乱说话。   “哪是乱说?不就是这样吗?”那伤兵理所当然道:“叛军攻进城,不就是烧杀抢掠吗?!”   贾昌无言以对。   很快,有白发苍苍的妇人过来,拉着那小女孩走,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不哭了,等你阿爷守住了城,再带你去看《西游记》好不好?”   “还要看斗鸡表演,鸡冠大将军。”   “好,好,到时你阿爷也是大将军了……”   贾昌听着,心想哪还有斗鸡?斗鸡都被吃光了。   他坐着默默捣药,直到半夜,有一批伤兵回来了,捂着身上的伤口,道:“还有能动的吗?最后一战了,击退了叛军,长安就彻底解围了。”   “城上的弟兄已经连续作战两天两夜了,有养好伤的兄弟,把握最后立功的机会。”   贾昌连忙低下头,闷不吭声。   更远处,似乎有人在强制征召壮丁了,因为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叫。   “老夫不去!老夫都六十有七了啊。”   那声音渐远,愈不可闻。   忽然,贾昌听到有人哭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发现是上次见的那个鸡坊小儿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走了回来,大慈恩寺的老住持连忙赶上前去扶住。   “壮士,你这是?”   “我……家眷在这……”   贾昌闻言,只当是在说自己,顾不得旁的,连忙起身上前。   下一刻,已有一个瘦小的女子赶上前,一把抱住了那鸡坊小儿,大哭不已。   “别哭……最后一战了……我守住了长安……长安真好啊……”   “你别死,呜呜……我求你别死。你攒够了,你立的战功得来的赏钱我一文没花,我今日问了,我们可以在长安城买个宅院,你能在长安安家了……”   贾昌站在他们身后,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有心想躲回去,可接着,那鸡坊小儿转过了头来,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视,贾昌便愣住了。这一瞬间,他从他眼神里读到了很多,似乎在哀求他,去替他守一守长安城,因为他太想在长安落户安家了。   贾昌于是心想,多我一个人守有什么用啊?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脑海里却回想起了一句句“长安真好啊”,那不仅是鸡坊小儿说的,而是他从小到大听的,赋予了他身为长安人的尊严与自豪。   可近来,他常常感受不到尊严,只觉得羞耻。   于是,众人的目光下,他转过身,问道:“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战了?” 第478章 赢   燕军大营当中已在筹备庆功宴,杀了许多牛羊炙烤。   整夜都有香味弥漫,激励着士卒们奋勇作战,将官们也在不停放声鼓舞。   “破城之后,金帛女子,予取予求!”   崔乾佑登上战台,望着远处的火光,颇心疼折损的精锐,但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他相信长安城很快就要被攻破。   等又迎来了一次天亮,这已是他下令不惜代价猛攻的第三天,夜里烤的羊肉已经冷了,油脂也已凝固。   “将军,庆功宴?”   “急什么,快了。”   从燕军的角度看,确实是快要拿下长安了,城头上的守军已经越来越难击退攀爬而上的燕军士卒,此时,已有一队人在城头上站稳了脚跟,排成队列,接应着更多的士卒登城。   那是在春明门往南三百步的一段城墙,城墙下的护城河已经被尸体填平了。燕军的旗帜已在城上高高竖起,只需要再攀上去一两百人,也许就可以攻进去,打开城门。   然而,城上的守将却是把大唐天子给请了出来,御驾亲征,鼓舞了不少士气。城头上的燕军一时难以寸进,反而有了被驱下城的趋势。   这是唐军最后的办法,接下来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崔乾佑见此一幕,略略思量,招过一名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递过一封书信。   那亲兵遂策马往城上赶去,踏过那满是尸体的护城河,矮身从一面面盾牌下方穿过,嘴里嚷着“我先上”,抓着云梯便往上攀。   长安城的外城墙是用青砖筑成,以紫砂涂就,很是坚固。燕军攻城这么久,也只以砲石、箭矢在上面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痕。墙高三丈,有六个人那么高,城墙上还镶着许多的鹞子头,十分碍事。   他避开鹞子头,抓住城垛,终于站上了城头的雉堞,视野豁然开朗。   城墙上方的空间极大,足有四丈宽,燕军与唐军正在此摆开阵势厮杀。他竟是没有跳下雉堞,而是高声大喊道:“尔等可想听李亨给我元帅的信?!”   ***   一座箭楼内,王韫秀一箭射出,正中一名叛军士卒的脖颈。   她又从背后拔出一支箭来,对准了站在城头雉堞上大喊的那名叛军,正要放箭。   “且慢!”   元载赶到她身旁,拿手去压她的胳膊。   然而,王韫秀并不理会,“嗖”的一声,手中的箭矢已激射而去。   “噗。”   箭矢刺透了那叛军士卒展开的书信,直接贯进他的左边眼珠,他往后一栽,当即跌落下了高高的城墙。   元载一愣,道:“你做什么?!”   “随我杀敌!”   王韫秀并不理会,快走两步,换了一个箭窗,又去射杀另一人。   元载拦她不住,想了想,转身,快步冲出箭楼,扯过一名士卒喝问道:“北平王呢?!”   “那里!”   元载目光看去,吃了一惊,只见薛白的旗帜就在城头上,竖在一排木幔之后。木幔就是能活动的临时城墙,如果城墙被攻占了,可用它来阻挡敌军。   此时,薛白正亲自指挥着推进木幔,同时还有守军端着游火箱,不断地以火攻驱赶叛军。   元载犹豫片刻,抢过一面圆盾,便匆匆往那边赶去。   “坚持住,击退这波攻势!”   举着圆盾赶到近处元载一把拉住薛白,道:“北平王,我有话与你说!”   “先推!”薛白喝令道。   元载只好伸手,跟着他推着一辆刀车。   刀车与木幔很像,稍轻便些,两轮车上立着木墙,对敌的那一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刀枪兵刃。   “用力,快!”   他们加快脚步,狠狠地把刀车撞在了敌兵身上,一阵惨叫之后,密密麻麻都是刀斧砍在木墙上的声音,离元载不到两寸。   之后,木幔顶上,守军终于稳住了这段城墙。   “北平王,安化门请援!”   薛白甚至来不及喘气,又转身往南面赶去。元载快步跟着,道:“北平王方才听到了吗?李亨给崔乾佑写了信。”   “听到了。”   “我或能揣测到一些内容。”   “说。”   元载道:“首先,这必是一封招降信,以李亨的身份,不可能与乾崔佑说其它,必然是封官许诺,命乾崔佑拨乱反正;其次,崔乾佑既派人把这封信告诉你,其中一定有对你十分不利之事。”   “这不是早便知晓的吗?”薛白不以为意。   “重要的是崔乾佑对你的态度。”元载道:“你既已斩杀了他的使者一次,他还要再派人来。可见他对你是有诚意的。”   “不必理会,守住长安即可。”   元载语气诚恳地道:“今日所言,非为我贪生怕死,实出于为你考虑……伱我都清楚,崔乾佑之所以递这封信,说明你的计划已经败了!你想利用西北边军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已经被他看破了!”   薛白翻身上马,继续往南城而走,却没有叱责元载什么。   元载遂继续追上,问道:“若长安守不住,你如何做?”   “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各坊皆有坊墙。各坊之外,还有皇城,叛军即使是攻入城门,要想完全拿下长安,也并非那般容易。”   “拖延有何用?”   “我只要能比崔乾佑撑得久就行。”   “便是守住了长安又如何?李亨大军杀来,能挡得住吗?”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等守住了,再谈此事。”   “等城破了就晚了!当此时节,崔乾佑两次遣使,必有‘合则两利’之事。一言以蔽之,崔乾佑想与你一起对抗李亨。”   元载非常确信这个判断,所以先前才拦着王韫秀放箭,可惜她太过彪悍了。   他忽然伸手拉过薛白的缰绳,道:“我并非劝你投降。而是局面到了这地步,我们不能意气用事,得冷静下来,寻一条最妥当的出路。哪怕只谈如何保住满城百姓,坚守真的还是最好的办法吗?城破了,叛军势必烧杀抢掠;但谈妥了,还有保住他们的希望。”   不等薛白驳叱他,他近前了些,接着又道:“北平王,我知道你这些年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平冤昭雪不够,你当再造大唐。元载虽出身贫寒、功利心重,承蒙不弃,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若长安能守住,我愿把尸体填在城门内,再所不惜,可我首先得为你考虑啊。对你,对长安城而言,与崔乾佑谈谈才有希望,我愿冒死去充当这个使者。”   仿佛是回到了当年讨得王韫秀欢心的时候,元载的话语愈发真诚。   他认为凭这番话足以说服薛白了,薛白也该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从西魏到北周,从隋到唐,天下纷争看似混乱,可实际上掌权的不还是那些人,打仗也好,商谈也罢,无非都只是利益分配的手段。   然而,薛白却是摇了摇头,扯回缰绳,驱马走了。   “我连让他们当藩镇都接受不了,何况是奉他为主。”   元载追上,问道:“北平王擅骨牌,喜欢赌博吗?”   “我从不赌博。”   “我却觉得你是摴蒱的好手。”元载道,“长安孤城,圣人出奔,这么烂的点数,我们已诈得崔乾佑愿意拿出一部分筹码,该见好就收了。”   薛白想了想,反问道:“倘若这一把,我们能全赢呢?”   元载愣了片刻,摇头道:“崔乾佑不是虚张声势的人,他示弱,拿出诚意,恰说明他胜券在握。”   “他诈你,他的点数没你想象的那么高,我们能全赢。”   ***   夕阳一点点把长安城的阴影拉长,渐渐触及到了崔乾佑的脚下。   崔乾佑只要往前迈一步,就能踏进长安城的阴影里了。   他已经把他的大纛押到了离城门仅有一箭远的地方,还亲自开弓射死了一名守城的兵士。   终于。   “攻破城门了!”   紧闭了三個多月的城门终于在燕军的猛烈攻势下被打开。   崔乾佑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同时喝令道:“杀进去!”   号角声大作,燕军士气振天。   可是,又有哨马从东边赶过来了,附在崔乾佑耳边,极小声地说了两句。   “两面夹击……潼关……”   崔乾佑用力握了握拳头,问道:“还有多久?”   “最快的话,明日清晨。”   “再探。”   回过头来,崔乾佑脸上已恢复了平静,招过另一名心腹,问道:“田承嗣有新的消息吗?”   “没有,想必唐军守城避战,暂时未攻下城池。”   “先杀入长安……”   “嘭!”   随着这句话,一面巨大的槎碑已猛地从城门内砸了下来。   槎碑也叫“千斤闸”,乃是用滑车悬在城门洞上方的一块巨木,厚五寸,外面包着铁皮。在城门被攻破的时候用的,这一下猛地砸落,直把六七个叛军斩成两段。   崔乾佑不由心烦,但城门都攻破了,这一道槎碑根本不算什么。   “撞开它!”   于是,燕军推着撞车,奔向了那座槎碑。   崔乾佑却是抬起头,目光落向了城门楼,寻找着薛白的旗帜。嘴里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冥顽不灵。”   “元帅,圣旨到了。”   “怎么来的?”崔乾佑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讶异,问道:“使者如何过得陕郡?”   “似乎……是李光弼放过来了。”   崔乾佑抬了抬手,道:“扣在营内,待拿下长安再接旨。”   他整个人都已经被包裹在了长安城的阴影当中,眼神却还是非常的锐利,带着赌徒的贪婪、自信。   槎碑被轰然撞碎,士卒们拥入城内,同时,也有将领返身回来,赶到崔乾佑面前,禀道:“元帅,内城门的槎碑也放下了,末将还看到,唐军在城内竖了木栅。”   “木栅?”   “是。”   那将领遂蹲下,在地上划了春明门内的地形。此处原本就是有夹墙的,如今更是在内墙之内又设置了一道木墙。那么,木墙附近是否还有陷阱就得再排查一遍。   崔乾佑只好招过一个登上城头的士卒近前询问,道:“城内是何情形?”   “报元帅,唐军已做好巷战准备……”   ***   青门大街。   马蹄声哒哒作响,刚率兵支援了南门的薛白再次赶回了北门,得知叛军已攻破了外城门。   乍闻之下,他也有一瞬间想到自己也许赌输了,也许是错误地估量了局势,也就是错误地估量了唐军将士们的忠勇。但这种犹豫只有一瞬间,他早已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清楚,落子无悔。   且不说他还有信心。至少,他还替大唐守了这么久的长安城,哪怕败了,局面都不会比历史上的更差,他早已坦然。   “北平王,崔乾佑的大纛就在城外!”   “列阵!”   薛白驻马长街,拿出裹布把手重新裹了一下。他手上的老茧被扯掉之后的伤口一直没好,反而越磨越厉害了。也许只能等战事暂停一阵子后,才有养伤的机会。   他决定,若是叛军攻破了城门,与崔乾佑对决一次,给城中别的将领们组织兵力抢回城门争取时间。   想必,这样的肉搏厮杀,是崔乾佑期待已久的。毕竟范阳骁骑,强就强在冲击厮杀。   胯下的战马拿马蹄刨着地,两杆大旗隔着城墙竖立,距离其实已经很近了。   夕阳的光晕照在薛白银色的头盔上,将它染成了金色。   他跨坐在战马上,似乎睡着了。毕竟这段时间太累了,他肩膀上担着长安城的存亡。   为什么是他担着呢?因为他身为皇孙,受封郡王,名望权势最大……事实上他并不是皇孙,只是一个贱奴出身。哪怕逃到蜀郡,也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苛责他。   归根结底,是他想要担着。他承受的一切,本就是他一直孜孜不倦在追求着的。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薛白睁开眼,高举着他的武器,与长安共存亡。   夕阳彻底坠落西山,夜幕降临。   “当——”   恍惚中,他听到了钲声在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甩了甩头。   ***   姚汝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抹夕阳照进长安城内各个坊巷,美极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不该当个写传奇故事的,该学画才对,画下这最鼎盛时的长安,因为怕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泪水奔流而出,他俯身拾起掉落的刀。   最后的夕阳之中,他看到张小敬正在被四个叛军围攻,已经摔倒在地了,一名叛军抢上,举起刀便要取张小敬的命。   “噗。”   姚汝能撞了过去,摔在地上,同时也一刀劈在那叛军的小腿上,不管不顾,对着他袴甲里面就是一阵捅。   “起来!”   张小敬大喊着让姚汝能赶快起来,因为他看到叛军已经挥刀向姚汝能杀了过去。   破风声响,天忽然黑下来。张小敬瞪大眼,努力看清那黑暗中的情形。   渐渐地,眼睛适应了夜幕,他看到叛军那一刀斩歪了,斩在了姚汝能的胳膊上。   “当——”   也就是在此时,他们听到了悠长的鸣金声。   叛军们愣了愣的同时,张小敬已忽然跃起杀上,拉回姚汝能,爆发出惊喜的大喊。   “守住了!”   “守住了?”   姚汝能诧异了一下,转头看向城外,只见叛军主帅的大旗正在越来越远。   下一刻,他却是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们守住了长安!”   “怎么做到的?”姚汝能十分好奇,喃喃道:“北平王怎么做到的?”   忽有欢呼声从城中传来。   “北平王!北平王……”   他们转头看去,青门大街上,已亮起了团团篝火,士卒们正围着薛白欢呼。   “哈哈。”   张小敬也抛掉手中的武器,加入了他们的狂欢。   守住长安,使得薛白在他心中已有了无可比拟的地位。   ***   落日前的一刻,李琮正站在花萼相辉楼上。   这里离城门并不远,对于他这种身份来说,算是亲临前线了,他也确实激励了不少士卒。只是一开始显得像是于事无补。夕阳坠落的刹那,让他觉得整个大唐都坠入黑暗了。   然而,竟是在那黑暗之中,他听到了叛军撤军的声音。   他不知原因,但心中的惊喜可想而知。   嘴里的无数个“居然”“怎么会”被他咽下去,他双目落泪,看向天空,喃喃道:“天佑大唐,天佑大唐。”   “殿下,殿下守住了京城啊?!”   虽然更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但薛白既然称这是守长安的最后一战,众人自是相信叛军将要退兵了。   李琮身后的官员们亦是惊喜,惊叹了一句之后,连忙歌功颂德了起来。   在父兄出奔的情形下,独自监国,孤守长安,率乌合之众挡叛军精锐主力,这等功劳,当然是极高的,他也确实当得。   听着这些颂赞之词,李琮脸上浮现出极为喜悦的笑容。他仿佛能想像到自己君临天下,再造盛唐。   只是,这种喜悦很快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北平王!”   “北平王!”   李琮走了几步,从栏杆向东望去,能看到青门大街上数不清的士卒已抛掉手中的兵器,围着薛白,发出了由衷拥戴的欢呼。   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僵固住了,感到背脊发凉,仿佛有人拿着匕首抵在他的后心。   从日落,到敌军鸣金,再到唐军欢呼,时间只过了短短的一会儿,然而,李琮的一颗心,从绝望到惊喜再到忌惮,也已是一波三折。   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   但长街上却点起了篝火。   西边,李琮站在高高的宫中楼阁上,东边,张小敬站在尸横遍野的城头,同时看着被篝火照耀着的、欢腾的长安军民。   ***   “北平王!”   “北平王!”   薛白置身于欢呼之中,转头四看,反而有些茫然。   他想到了初来之时那个下雪天,环顾长安,不知自己是谁。如今于这漫天的欢呼中,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关乎于“北平王”这个名号,郡王也好,亲王也罢,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长安城,与这满城军民的命运建立了连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也将担负起与之对应的责任,他将守护它。   以前,很多志向都只是嘴上说说,而现在“守护长安”成了实质的东西,他愈发清楚重生一场,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用了小半刻,消化了这样胜利的喜悦。薛白冷静下来,招过姜亥,一道道命令传达了下去。   “立即派出哨马,打探各处的消息。”   姜亥还在狂喜,愣了一下,才行礼道:“喏。”   “修缮城门,救治伤员……请颜相与王难得将军主持。”   “喏。”   薛白招了招手,压低了些声音,道:“我要分别见王思礼、李承光,速去安排。”   如今在长安城中,除了陈玄礼这个龙武军大将军,王思礼、李承光两人便是级别最高的将领了。但因为潼关之败,两人低调了许多,一直以来只是本本份份地守城,把出城偷袭这种出彩的机会让给王难得,也不与薛白争指挥权。   但,薛白之所以能指挥得动他们,并非是因为在军中的威望更高。有一部分原因是,值此危急关头,李琮给了他皇孙的身份,以及代表监国太子全权行事的权力。   在长安之围未解之时,这种平衡并没有人去打破他。而叛军一退,情况势必会有所改变。   眼下,是薛白威望最隆之际,他第一时间便带着这份威望,去与王思礼、李承光好好谈一谈。   ***   天明。   元载登上城楼,举着千里镜向东望去,渐渐地晨光洒下,他发现,叛军竟是拔营了。   他有些意外,脑海里忽然回想起薛白说的那句“全赢”。   “竟然……”   他喃喃着,心里不得不佩服薛白对局势的把握。但现在哨马还未回来,长安之外,具体发现了什么还不太清楚。   接着,元载愈发惊讶,下意识地伸长了脖颈。   因为在千里镜的视线里,他看到叛军并不是向东撤的,反而是向西南方向缓缓行军。   为何?   元载想了想,认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东面的华阴、潼关、陕郡,有一处甚至多处被唐军截断了,且这股唐军气势不弱,连崔乾佑都不得不及时停止攻打长安,避其锋芒。   还有,叛军西去,那必然要与如今在西边的兵马会合,换言之,崔乾佑派了不少兵力西向。   从这一点看来,薛白虚张声势的计划似乎成功了一半,但更有可能是李亨真的派兵来了。   元载才放松下来的一颗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遂回过头,招过一队士卒,吩咐道:“加派人手清理城下的尸体,找到我要的那封信!”   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愿在权力斗争的道路上落后旁人半步,必须要亲眼看看,李亨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第479章 回归   太原城东南,二龙山钟灵毓秀,山中有三清观,在当今乃是大唐皇家道观。   三月中旬,一队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来到了道观前,为首的杨齐宣上前,向正在扫地的道士问道:“敢问,空阳真人可在?”   “月前,空阳子已羽化登仙了。”   杨齐宣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回看向身后的刁庚,无声地问道:“怎么办?”   刁庚仰着下巴,示意他继续打听。   “是这样。”杨齐宣只好转向那道士,道:“家主人原在常山郡任官,战乱发生之后,他奉命回京勤王。家眷在三清观避难,当是时观主还是空阳真人……”   当时薛白到太原请了援兵,便返回常山,后赶赴平原,这一路凶险,便未再带着李腾空、李季兰等人,而是让她们留在了土门关。   土门关有李晟镇守,相对安全,包括薛白策反的独孤问俗、李史鱼,还有刁丙、刁庚这些留下养伤的基本都在,他们在太原与常山之间活动,助力河北局势。奈何李隆基以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打击薛白的势力,他们只好在李晟的庇护下低调行事。   再等到天子出奔,太原一带对薛白势力的打击没那么激烈了,再加上唐军退出河北,土门关直面叛军势力,李腾空、李季兰遂来到三清观暂居。   “女冠?郎君若是寻人,应到山上的栖霞观去。”   “多谢。”   杨齐宣应了,一行人继续往后山而行,小半个时辰后,方才又望到一座道观,周遭种满了山桃花,看起来十分清幽。   大门只是虚掩着,他们推门而入,不由愣了愣。此处看起来虽环境优美,院内却坐着许多衣衫褴褛之人,多是些面黄肌瘦的妇孺,有气无力的样子,都不爱说话,只是偶尔轻轻咳着。   “这?”   杨齐宣当即拿袖子捂住了口鼻,有些含糊地向那些病人问道:“你们知道腾空子、季兰子在何处吗?”   没人回答他,他们正要往里走,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   “你们是什么人?!”   转头一看,刁庚不由惊喜道:“阿兄。”   只见三人扛着头野猪从山中下来,为首的正是刁丙,他随薛白从常山突围时受了伤,脚有些跛。见来的是他们,刁丙亦十分惊喜,迫不及待道:“可有新的消息了?”   “腾空子可在?进去说吧。”   穿过前殿,只见院中有几个女子正在用木舂捣药,穿着灰扑扑的道袍。杨齐宣目光扫过,很快就略过她们,还要继续往里走,但却听得刁丙道:“腾空子,来人了。”   “姐夫?”   杨齐宣停下脚步,目光看去,只见说话的女道士一张脸又暗又黄,长着疮疥,顿觉碍目,惊道:“啊?你是……十七娘?”   “是,姐夫不认得我了。”   她说话时神态平和,那恬淡的气质确是李腾空了。   杨齐宣遂转头看向她旁边一女子,头发蓬松,沾满了灰土,那灰暗的脸上布满了疮,似乎还有些脓水未干,比李腾空还要丑陋些。   “季……季兰子?”   “杨郎君多礼了。”   “你们,怎么成了这样?”杨齐宣问着,再看向皎奴、眠儿,却见她们也没有好多少,恍然明白过来,道:“你们是装扮的吗?”   “不是。”李季兰摇了摇头。   李腾空道:“我收治病患,遇到了疠症,也就是癞大风,不慎染上了。连累了她们。”   杨齐宣问道:“如何,如何染上的?”   “疠者,有荣气热附,其气不清。离得近了,吸了疠气,也就染上了。”李腾空道:“先是肤疡渐肿而破溃,久则可蔓延全身,眉毛脱落,鼻柱倒陷,目损唇裂。”   杨齐宣听得心惊,连忙退了两步。   “姐夫勿惊,我已用药抑住了,今已无碍。”   “无碍?”杨齐宣问道:“这,都是真的?莫不是……骗我的?”   “不信便罢。”李腾空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此前她说着自己的病症,神态是悲伤而平静的,唯此时问着消息,眼神中才闪着些期冀。   “是,是有消息。”   杨齐宣强自镇定下来,不去看她们,道:“李晟要率兵往长安勤王了,你们是否要随军一起回去?”   “回长安?”李季兰抢先问道:“我听闻,薛郎正在守长安,可是真的?”   她声音依旧清脆动人,害得杨齐宣不由自主地抬眼,又看到了那张溃斑的脸,顿感不适。   他遂连忙低下头,道:“是,郎君正是在长安。”   “那我们……”   李腾空止了止李季兰,问道:“李将军进京,岂不是要放弃土门关了?”   她记得,当时薛白临行之前曾叮嘱过李晟,土门关乃是河东、河北连通的要塞,务必要坚守住。   “局势不同了啊。”杨齐宣道:“一是王承业咄咄相逼,断了土门关粮草;二是据说史思明马上要降了;三是长安危急,迫需救援。”   “长安有何危急?不是说薛郎已迎回了圣驾吗?”   “唉,此事复杂,我一时难以与你们说清楚。”杨齐宣显得有些不耐烦,对待她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殷勤,道:“今日来,便是问问你们,要不要随军回长安。若走,难免有危险;若不走,往后在河东……”   “我们走。”   “嗯,回长安。”   “事不宜迟,明日便起行吧。”   ***   是夜,杨齐宣一行人便与刁丙挤在道观前院的一间偏殿里暂宿。   这几日赶路太累,很快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刁丙原已睡下,到了夜里,却是起身,拍了拍刁庚的肩,示意他与自己出去,兄弟二人遂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里。   “怎么回事?全都回长安,这不是郎君的安排吧?”   “算,又不算。”刁庚道:“郎君被困在长安,消息不通。派了颜季明到太原请援兵,李光弼决定南下,调了李晟。”   刁丙点点头,又问道:“那是谁决定让两位道姑也回长安的?”   “我想想啊,反正不是我们这些大老粗说的。”刁庚挠了挠头,道:“当时在土门关,李晟肯定是没提的,似乎也不是杨齐宣先开口的,是那个从叛军投奔郎君的官员说的。”   “独孤问俗?”刁丙问道。   这名字好记,因此他一直记得薛白策反了叛军中的独孤问俗。   “不是。”刁庚道,“另一个。”   “叫什么鱼的?”   “对,就是他,他说‘我等既还长安,郎君的家眷是否一并带上’,怎么了?”   刁丙道:“我觉得奇怪,长安还没有彻底安全,带着小娘子们行军亦不方便,怎会这时节来带她们回长安?”   “担心没了照应万一出什么事吧,都是郎君的人,能有什么问题。”   “嗯,留意着点杨齐宣。”刁丙道,“我看他不是太正派。”   “知道。”   兄弟二人回到住处,见杨齐宣犹睡得死沉,似乎还在做噩梦,嘴里喃喃着:“疠症走开,走开。”   ***   次日,众人已收拾停当,天不亮就下了山,策马向南赶路,过了两日便找到了正在行军的李晟部兵马。   他们跟在兵马最后,随军继续向南,到了解县。李晟行军继续向南,往李光弼的大营听凭调遣,他们则是进了城池。   “到了这里,伱们就能放心了。”杨齐宣道。   “为何?”   “这里算是郎君的地盘。”   “薛郎的地盘?”李季兰不由好奇,驱马上来,问道:“薛郎从未到解县任官。”   杨齐宣原本还带着一丝侥幸,以为她们的脸是装扮的,但这一路而来,她们始终还是这個样子。   眼看李季兰近了,他甚至还害怕地扯着缰绳往旁边避了避,以免被传染到。   “解池,盐湖。这是朝廷最初试行榷盐法的地方,官员都是杨銛举荐的……”   说到一半,杨齐宣见到前方有人来迎了,偷懒不想再说,道:“他们来了。”   来的是当年春闱五子之中的元结,倒不是为了迎他们,而是为了见随在军中的颜季明、独孤问俗、李史鱼等人。大家确实都算得上是薛白的人了,至少都是亲近薛白之人。   见了李腾空、李季兰的脸,他们也甚是吃惊,而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依旧是之前的说法。   杨齐宣听得彻底死心了,为这两个大美人可惜,然后默默离得更远,冷眼旁观着,倒觉李季兰很没自知之明,如今丑成这样了,开口还是在关心薛白的消息。   元结虽是县令,却没有把他们引到县衙,而是到了驿馆,而驿馆周边都是钱庄、盐铺,还有一家丰味楼,想必少不了薛白的势力。   “长安还在。”   诸官员之中,颜季明虽最年轻,对局势却最为了解,引着众人到地图前,指点着说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薛郎能设法让长安城坚守这么久,不仅是叛军,想必也出乎了忠王的意料,李光弼原本已打算往朔方去见忠王,但被打动了。”   独孤问俗抚须赞道:“所幸颜郎君能说服他啊。”   “不是我说服的。”颜季明指向地图上的华阴,道:“是我们的将士,用切切实实的战绩打动了李节帅。”   说到这里,他语气激动起来。   “仅仅两千人不到,渡峣关,诈攻蓝田,惊动叛军主力,其后,一日之内奔袭两百余里山道,抢攻华阴,截断了叛军的辎重线,斩杀了安禄山之子安庆则!”   众人皆感诧异,哪怕是明知道大概计划的,也没料到这一小支兵马能有如此战果。   颜季明问道:“你们猜,他们之后如何做的?”   “坚守华阴?”   “不。”颜季明道:“他们驱着叛军败兵,继续东进,攻打叛军重兵驻守的潼关,占据南北连城之间的坑兽槛谷,封锁禁沟,并将消息递给了元结。”   元结点点头,指着地图上华阴到潼关之间,道:“崔乾佑遣出三千骑兵杀至,欲与潼关叛军夹击。他们设伏于禁沟口,是役,惊雷动天,叛军大败,折损了近千人。如此,叛军空有十余万精锐骑兵,却被两千人切断于潼关两侧。猛攻数日,不得寸进。”   “竟有如此战力。”   “不知是哪位将军领军,此战之后,必要威震关中了。”   颜季明道:“李节帅也是这般问的,他最初不知打下如此战果的竟只是一支不到两千人的小股兵马,还以为是南方的大股官兵支援。行军至此,得知详情,诧异万分,遂问我那将军姓名,我说,没有姓名。”   “没有姓名?”   “主将叫老凉,从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副将叫樊牢,原是河南府一小吏。”   刁氏兄弟对视一眼,把背脊挺直,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把当世名将高仙芝、哥舒翰都击败了的叛军,却被这样两个小人物横冲直撞,如何不让他们感到骄傲。   “当然,这一战伤亡也是极惨重。”元结道,“我几番遣兵渡黄河接应,奈何叛军兵力甚众。李节帅至时,禁沟口已仅剩五百余人。李节帅感其惨烈,不再犹豫,当即渡河,拿下潼关。”   说到这里,独孤问俗开口道:“不妥。”   “请独孤公赐教。”   “兵法讲究‘围师必阙’,否则敌兵失了生路,战意必坚。关中险固,叛军唯潼关一条去路,一旦被李节帅攻克,反坚其决战之心。”独孤问俗道,“我若是崔乾佑,见唐军作攻潼关之势,必回援,但若潼关已不可守,反而会猛攻长安……”   之前他们说的,李季兰听得不太懂,只知道局势在向好,此时才紧张起来,小心地插话,问道:“那长安?”   独孤问俗便向道:“长安可有消息?”   “稍待。”   元结匆匆往外赶去,许久才回来,脸色有些发白,道:“长安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消息已递不进去,传不出来。”   “还是急了啊。”独孤问俗道:“若依我谋划,当先救长安,再分别出华阴,到时叛军来回奔走,必然心生退意。”   “想来该无妨,李节帅已攻潼关,想必三五日内便会支援长安。”   独孤问俗点点头,眼神却很忧虑。在他看来,长安久无粮食,能否守三五日尚且不知,即便守住了。叛军没了退路,必定要与李光弼决战,这也绝非好事。   他的忧虑很快便感染了旁人,众人原本是带着回归长安的憧憬来的,至此却只剩下担忧。   ***   “腾空子,你担心薛郎吗?”   安顿下来之后,李季兰忍不住向李腾空这般问道。   李腾空却是摇了摇头,平静道:“人各有命,我担心又有何用?”   “这么久未见,你不想他吗?”   “不想。”李腾空道:“天下大乱,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有他的事做,我亦有我的事。”   李季兰道:“我之前总是怪薛郎把你抛在河东这么久,如今才知,他在长安这般凶险,倒是错怪他了。”   “我想去哪,自是去得,岂是他抛不抛的。”   李腾空依旧是那油盐不进的清高态度,只是到了解县以后,连着两夜,她都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过了两日,颜季明、元结等人决定带着解县留守的兵马渡过黄河,支援长安城。李腾空原本也想去的,却知自己不宜再添乱。   在常山之时,她执意回到薛白身边,结果遇到了叛乱,终究是让她感到有些惭愧,这次遂安心等在解县。   是夜,她与李季兰还在驿馆中捣药,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呼喊声。   “捷报!捷报……”   “腾空子,听到了吗?”   “走,去看看。”   她们赶到驿馆的大堂,只见独孤问俗、杨齐宣等人已经到了。   “长安……长安守住了!”   “真的?”   “是!”   之后他们说的各种消息,李腾空也顾不得听,只想知道更多关于薛白,以及她的亲人的消息。心里想道:“季兰子,你怎么还不问啊。”   终于,没等李季兰开口,更新的情报就到了。   “是北平王!郎君是北平王了,他率兵守住了长安!”   “北平王风头无俩,已是戡乱定兴的最大功臣!”   “……”   听着薛白在长安的功绩,莫说李腾空、李季兰心中崇拜,就连杨齐宣都感到敬仰,除了敬仰之外,他还有一种终于下注对了的惊喜。   “北平王。”杨齐宣喃喃着这三个字,已无法估量薛白的前途。   他发现,自己眼下最想要的就是追随薛白。甚至觉得以前总喜欢的美丽小娘子真是太浅薄了,红颜易逝,大丈夫当开创一番大事业,才是最有满足感的。   往后,整个家族都将以他为荣,他的名字将写在这一代的家谱上最重要的位置。   这边杨齐宣还在狂喜,却有下属忽然入内,禀道:“崔众入城了。”   “崔众?是谁?”杨齐宣大为不解。   “是王承业的人。”独孤问俗沉吟道:“他已投靠了忠王,此时如何会入城?”   “何意?”   “忠王指责郎君是叛逆,势必不愿看到薛君成功守住长安城。崔众此时来,总不会是来支援的。”   杨齐宣这才意识到不对,问道:“那他是?”   “他如何入城的?”李腾空忽然问道。   杨齐宣这才想起来,连忙派手下人去探。   好一会儿,那人才回来,还未开口,李腾空忽问道:“可是李史鱼放崔众入城的。”   “是。”   独孤问俗大为惊讶,问道:“你没看错?”   “他没看错。”李腾空道,“想来,李史鱼很早以前,就是忠王的人了。”   “什么?!”   这次惊得跳脚的人是杨齐宣,以一种不可置信的态度道:“怎么会?李史鱼不是北平王亲自策反的吗?”   总之,他是亲眼看着李史鱼从安禄山的幕僚转变成薛白的人,此后这段时日,一直在为平定叛乱而鞠躬尽瘁。   一个原本的叛贼,能做到这种地步,若不是出于对薛白的忠心,又能是因为什么?   “旁人不记得,我却恰好知道,李史鱼正是被我阿爷贬谪的,阿爷也并未冤枉他,很早以前,他就是忠王一系了。当时,忠王还是太子。”   李腾空开口道,说着,看了刁丙一眼。   其实在太原之时,就是她让刁丙去问一问,是谁要接她们回长安。她不认为这出自于薛白的命令,心中还暗想“薛白才不会这么急着见我”。   得知是李史鱼的主张,她便留了心。因她有段时间与薛白一起处置相府的公务,看过李林甫的公文、名册,见到过李史鱼是李亨的心腹。一开始,薛白定然也是知晓此事的,所以,笃定能从叛军那边把李史鱼策反过来。   若依着薛白当时的计划,把叛乱扼制在初期,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李史鱼从李亨的人变成他的人。但后来发生太多事了,潼关失守,天子出奔,李亨称帝,接着,薛白与李亨的矛盾突然爆发出来。   这种情况下,李史鱼必然是选择李亨的。   “我信李史鱼必然忠于大唐社稷。”李腾空继续道,同时看向独孤问俗,点了点头,道:“但他只怕被忠王欺骗了,许多事不知真伪。”   独孤问俗长叹一声,道:“叛乱以来,圣人、庆王、忠王、北平王的所作所为,我等尽皆看在眼里,我没想到,他竟还会做出这般选择。”   杨齐宣原本有些狐疑地看着独孤问俗,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腾空道:“崔众来者不善,请独孤公去劝说李史鱼,请他回心转意,可否?”   “好。”独孤问俗道,“盼老夫能不负所托吧。”   “独孤公小心。”李腾空万福道。   “李娘子保重。”   说罢,独孤问俗看了刁丙、刁庚一眼,大步而去。   杨齐宣看着他的背影,方才道:“他是李史鱼的妹夫,信得过吗?”   “信不过。”李腾空道,“没发现吗?正是他以言语诈走了颜季明、元结等人,使他们急着去救长安。他们最开始就全都是李亨的人。”   “这这这,那他们要做什么?”   “解州不仅是河东往关中的要地,又有盐池,王承业怎么可能不为李亨拿下?”   杨齐宣一细想,背脊发凉,喃喃道:“也就是说,在河北这段时日,独孤问俗、李史鱼早与王承业联络了?那,那那那,李晟,李光弼……我们快逃吧?!”   “不逃。”李腾空道,“这里是解县,是薛白经营已久的地方,在这里,他们还吓不走我。” 第480章 绮念   解县衙署。   独孤问俗在花厅中等了一会儿,李史鱼到了。   “你怎未拿下索斗鸡之女?”   “有刁氏兄弟带人在,不好动手。”独孤问俗语气平淡,显得对做这些事兴趣缺缺的样子。   李史鱼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状态不对,上前小声问道:“怎么?临到头来,你还有犹豫?陛下已登基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我并非是对忠于陛下有犹豫。”独孤问俗道,“可叛乱以来,薛白的功劳你我亲眼所见。如何能在叛乱未定之际,迫不及待即反戈相向?”   “因为若是慢了,就晚了。守住了长安,庆王难道会对陛下拱手称臣吗?!”   说话间,有下属快步赶来,禀报了一个消息,即杨齐宣带着李腾空等人逃了。   独孤问俗得知,不由苦笑了起来,道:“看来,他们是看出我与你是一伙的了。”   “不可让他们赶到李晟的营地!”   李史鱼当即去找崔众,让他派人去追。   元结虽是解县县令,可解县就在王承业治下,崔众持着王承业的令符入了城,能够调动一部分的官兵。   然而,半日之后,新的消息传来,杨齐宣等人逃跑的方向并非是往李晟在黄河边的营地,而是往盐池。   “他们往盐池做什么?”   “薛党经营榷盐数载,想必在盐池有不少的势力。若让他们纠集人手,倒也麻烦。”   崔众一听就急了。   他这次来目的有许多,其中之一就是为陛下掌握盐池以筹措接下来的军费。捉拿李林甫之女只是小事,可若造成盐池的动荡,使得他接手变得困难,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于是,他连忙加派人手,往盐池去晓谕抚慰,必要时加上武力威胁。   城内动静不小,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便有一个盐吏前来求见。   “是元结手下的?”   “他自称是户曹的老吏了,有整整两箱的账册想要呈于崔御史,这是其中一册。”   崔众接过看了,神情当即就认真起来,甚至还要来了一个算盘,拨算了一会,喃喃道:“盐产量不对啊,除非是盐场还出了私盐……果然是早有图谋!”   他愤而将那册子甩给李史鱼,喝道:“把那老吏招来,本官亲自问。”   “喏。”   不一会儿,一个老吏颤颤巍巍地来了,身后还跟着四個汉子,各扛着两箱账本。   崔众见了抬手一指,便道:“这些都是庆王早早就侵占盐税、蓄谋僭越的证据啊。”   老吏闻言,吓得匍匐在地,而他身后扛箱子的大汉却忽然抽出了扁担,向堂上的差役膝盖上横扫过去,“嘭”地砸断了他的腿,那差役摔倒在地的同时,身上的佩刀也被拔了出来。   “动手!”   李史鱼还在认真看崔众甩来的账册,抬头看去,突然发现那抬箱的汉子当中有两人赫然是刁丙、刁庚兄弟。他虽吃惊,但久在范阳,见过许多悍匪,倒也镇定。   崔众却是个京官,顿时惊得六神无主,转身就想逃。   “哪里走?!”   刁庚手中单刀一掷,刺进崔众的大腿,同时人已迅速扑上,抄起刀便要架在崔众脖子上,喝道:“都住手!”   与此同时,刁丙不失时机大喝道:“圣人查办忠王谋逆大案,谁敢牵扯?!”   这是李腾空教的话语,此言一出,登时惊得衙署中许许多多想要上前的士卒停下脚步。   “胡说!”崔众道:“圣人已经驾崩了……”   他话没说完,刁庚毫不客气,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而另一件非常不利于崔众的事在于,虽然李亨的那一套说辞对高官们很有效,但普通人并不了解这其中的详情、也看不出薛白迎回圣驾守长安的种种蹊跷,导致他难以在一两句话之间把李亨的正统性解释清楚。   崔众当然也带了兵力来,但一部分已被调到城外。而刁氏兄弟带来的人手亦不少,且大部分都是当时留在河北养伤的伤兵,此时赶来,很快便镇住了对方。   剩下的便是城内原本的官兵,安稳住他们即可。   衙署外,隔着颇远的距离,杨齐宣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之后,诧异地发现那些官兵们持着刀,但并不敢杀进去救崔众。   “进去吧。”   “我?”杨齐宣缩着脖子。   李腾空没有看他,径直迈步往衙署中走,对守在门外的官兵们视若无睹,待有人看向她,她也不在意脸上的溃烂痕迹,微仰着头,含威道:“我是大唐宗室,相门女,长平王之玄孙,玉真公主之弟子。”   进了大堂,她在主座上缓缓坐下,看着李史鱼,却没开口。   李史鱼就是被李林甫排挤而损失了大好前途,自是十分厌恶她,眼中闪过轻蔑之色,道:“看来,与天宝五载如出一辙。”   “此言何意?”   “天宝五载,奸相迫害太子,薛白助纣为虐,如今依旧是奸相之女与之同谋,所有人的立场都未变啊。”   李腾空道:“我看你们是叛军的人,眼看叛军大势将去,便挑拨大唐内斗。”   “绝非如此!”李史鱼正色道。   但李腾空这些话显然是说给外面的官吏听的,随着这一句话,不少人手中刀又放得低了些。   杨齐宣此时才缓过气来,开始摆架子威慑城中官兵,简单来说,就是吓唬人,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做好的事情之一。   “都别给我轻举妄动!等平了叛乱,朝廷自有处置,否则李节帅杀敌归来,将你等军法处置……”   几个老狐狸没有想到,精心谋划的一场夺权,竟是被一介女流轻易破解了。   很快,元结留下来的县官、幕僚们都被从牢中放出来,主持局势。局面恢复之后,李腾空遂不再插手衙署事务,让刁氏兄弟把独孤问俗、李史鱼、崔众三人分开押入牢中审问。   ***   “王承业除了控制解县,还有何计划?”   三人之中,唯有独孤问俗态度是最好的,面露惭愧,却也不回答李腾空的问题,叹息着,反问道:“你们对薛白迎回圣驾之事如何看?”   “你总称他‘薛白’,他是北平王李倩。”   “当时他来策反我,便说‘伱们想立从龙之功,与其追随安禄山,远不如追随我’。”独孤问俗道,“他以为,是这句话说动了我,可他却不知道,我们本就是大唐的忠臣,是东宫旧属。”   “他知道。”李腾空道,“早年间他就在相府看过你们的卷宗。他说你们‘想立从龙之功’,也是指你们追随李亨,不如追随他。”   独孤问俗道:“我并非没有考虑过此事,可他失了时机。”   李腾空不喜欢这些权谋,却还是为薛白问道:“此言怎讲?”   “忠王为储君几载?庆王为储君几载?北平王封爵至今,又几载?”独孤问俗道:“何况圣驾既是假的,圣人既未真的封赏过他,他又岂是北平王?在知情者眼中,他依旧是薛白,不是李倩啊。”   “你怎知圣驾是假的?”   “我了解忠王,他不敢,也不会在此事上说谎。”独孤问俗缓缓道:“天无二日,眼下的大唐,只需要一个圣人。”   李腾空起身,要走出去,却又停下脚步,道:“在你眼里,李亨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大唐最适合的储君,孝顺、隐忍、贤明、心忧社稷、虚怀纳谏。”独孤问俗回想着入仕之初在长安的岁月,依旧怀念彼时李亨的风采。   “或许是个好储君,却不堪为君。”   李腾空忽然开口,以有些冷峻的声音,打断了独孤问俗的话。   “他的隐忍从来不是因为孝顺,而是因为他的懦弱与自私,他终日躲在阴暗中与阉人、妇人谋划,汲汲营营,只为保住他那可怜的储位,目光短浅,看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   这些话,李腾空很熟悉,因为她阿爷时常在家中这般评价李亨。当时,她对此非常厌恶,认为阿爷完全出于私怨,可如今她却发现,她阿爷看人竟是准的。   “他若真的心忧社稷,该做的不是迫不及待地称帝,而是率军解了长安之围,堂堂正正地登基;他虚怀纳谏?纳的都是身边宦官们劝他维护私利、搅乱天下大局的谏……”   她脑海中再次想起了李林甫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样的人,能让他登上帝位吗?!”   时隔多年,父与女,竟是终于在曾经互不理解的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独孤问俗愣了愣,喃喃道:“你……果然是李林甫的女儿啊。”   在他看来,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   另一间牢房里,崔众很快便招了。   “我若说了,你们能答应饶我的性命吗?”   “可以。”   “接下来不在于王承业如何做。”崔众低声道:“李光弼将进入长安,扣押庆王、薛白,以及假冒的圣人,迎新君归长安。”   “你说……李光弼?”   “是啊。”崔众虽被绑在刑架上,眼神中却有笑意,道:“没想到吧?李光弼早已做了选择。否则,王承业怎么会答应让他领兵支援长安。”   李腾空道:“我不信,李光弼是薛白举荐到河东的。”   “那算什么?他早年间在陇右从军就受过忠王的恩惠,莫忘了,他是由王忠嗣提携上来的,而当时,王忠嗣还是忠王义兄。”崔众道:“这次,李光弼一心要救长安,顾全的是社稷大局,他与王承业保证,一定除掉逆贼,尽快还天下太平。这逆贼,也包括庆王一系。”   “你所言,有证据吗?”   “李光弼之所以做此抉择,乃是收到了忠王身边的谋士李泌的书信,晓以天下大义,他遂往灵武写了奉表,王承业方允他粮草辎重,让他出兵。”   崔众说完,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问道:“怎么?你们没想到吗?真以为李光弼是站在你们那一边?”   刁丙遂上前,又给了崔众一个耳刮子。   “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别说没用的!”   崔众吃痛,低下头,也许在心里咒骂着他们这些人早晚也要完蛋,嘴里却不敢再乱说。   “李光弼追回了颜季明不假,但并非是反对忠王,而是认为可等击败了关中的叛军再谈,他调走李晟,也并非是兵力不足,而是为了不让李晟再占着土门关,换言之,河东各地皆已承奉忠王为新君……除了解州。”   ***   最后一间牢房里,当听到“李光弼”的名字,李史鱼长叹一声,道:“看来,崔众都招了?”   “不错,你招或不招,结果都一样了。”   李史鱼久久不语,末了,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结果都一样了。李光弼入长安城之日,便是逆臣伏诛之日,也是天下太平之日!”   ***   长安。   才解了围,长安城便恢复了生机,连原本沉闷的太极宫也多了些欢声笑语。   梨园又有了曲乐,只是风格却一改此前的雅致优美,成了雄浑的破阵乐。台上则是一群穿着红色武士袍的女子正在舞剑。   她们都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为首的李十二娘如今已长成大姑娘了,扮相十分英气,束发戴冠,不见半点女子的娇气。此前守城,她是真的上了战场,且杀了不少敌兵的。   公孙大娘却已老了,正坐在台下,与杨玉环说着话。   “庆功宴定是要办的,只是北平王似乎不太想再加场演出。”   “为何?费心排了这场剑舞,此前不便演便罢了,庆功宴上还有何不妥的?”   “想必是顾不上吧,如今城中粮食不足,听闻北平王正发愁。”公孙大娘道:“还听闻啊,叛军也未真的退去了,往西边合力,准备与王师决战了。”   说到这里,站在杨玉环身后的谢阿蛮插话道:“这场庆功宴,也是迎李光弼入城的接风宴。北平王一心只有李将军,想必是懒得理会这里。”   “你问他了?”   “弟子……没有。”   杨玉环遂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还说要还我一个歌舞盛世。”   她今日穿了舞裙,原想着排了剑舞自己也跳上一曲,听得她们这般说,颇觉无趣。   恰此时,却有小黄门过来,低声禀道:“贵妃,圣人在万春殿设宴。”   闻言,杨玉环神情一动,猜想,圣人如今可不会设宴,来的必是薛白。   “不急,且回去换身衣裳。”她有心熬一熬他,又招过张云容,吩咐道:“你去,让典膳房给御宴多添几壶酒。”   待杨玉环摆驾到了前殿,果然见是薛白。   殿内摆着一张御案,一张小案几,御案上摆着酒壶、酒杯,里面却已是空的,薛白独坐在小案后,正拿着一张胡饼在细嚼慢咽。   显然,他方才已经与圣人、高力士谈过了。   “没有我的位置?”   “长安刚解围,物资还不充裕,请贵妃再忍耐一二。”   “你们先下去吧。”   “喏。”   “你好大的胆子,邀我私下相见。”   薛白道:“暂时而言,长安城我还能说的算,过阵子就未必了。”   “是是是,北平王风光无两,权倾朝野。”   杨玉环负手走了几步,到了他案前,捧起那酒壶,轻轻摇了摇,见里面酒是满的,便道:“看来,薛一杯今日还一杯未饮?”   “明日,李光弼就到长安了。”   “然后呢?”   杨玉环饮了一口酒,白皙娇嫩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问道:“然后呢?”   “若能不让他看出端倪,一切都好说。”薛白道:“可若出了差池,恐怕会很麻烦。”   “需要我帮你?”   “也是帮你自己。”   杨玉环端着酒壶,倒了一杯酒在杯子里,道:“你守住了长安,我也好生仰慕,敬你一杯。”   “这是宫中珍藏,你够喝吗?”   “围城这般久,好不容易解围了,喝一杯,喝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一定比高力士说的有用……怎么?怕有毒?”   经历过苦守长安的压力之后,她这番话莫名很有说服力,薛白还是端起酒喝了,头一次感到酒入喉之后毛孔张开的感觉十分舒坦。   他是个不擅于奖励自己的人,今日奖励了自己一次。   杨玉环的目光始终留意着,见他真喝了,下意识地有个微微低下眼眸的动作。殿内不太通风,空气遂微微有些粘稠了起来。   他们似乎都忽略了,酒壶里的酒是她喝过的,自然是没有毒。   “你想要不出纰漏,明日你首先便得这般对李光弼。”   “哪般?”   杨玉环忽然俯下身看向薛白,把她那倾国倾城的脸对准他,然后,笑了笑。   “这般,你得笑,得意气风发。若心事重重的,他当然知道你藏着猫腻。”   薛白余光往下一瞥,酒意上来,脸颊发热,很快就酡红起来,侧过头道:“我从不把心事挂在脸上,他看不出来。”   “我就看得出来你有心事。”杨玉环道:“先笑,之后还得有舞。”   “舞?”   “你几时见过没有舞乐的御宴,明日,李光弼到了,你将他按在这里观赏歌舞灌酒,慢慢等候圣驾。”   “大可不必,我只需你伴驾赴宴时说几句话。”   杨玉环却已又给他斟了一杯,道:“你再喝一杯。”   “我醉了。”   “醉了才好,你上次醉后写的诗还未写完,今日续上。”   “哪首诗?”   杨玉环提着酒壶在殿中走了两步,嘴里吟道:“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吟罢,她回过头看向他,道:“这长安,太久没有诗了。”   薛白揉了揉额头,道:“想不起上次念到哪了。”   杨玉环道:“那就重念一次吧?”   薛白并不想再吟诗,他如今不同了,不再是陪着皇帝贵妃游冶的狎臣,是守住了长安的北平王,还操心着许许多多的事。   “好了,知道你贪玩,闹也闹够了,说正事吧。”薛白道:“明日未必能瞒住,但到时,还得由你圆回来……”   ***   薛白终是没喝第二杯,他说过正事,出了宫城。   只是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方才的画面,杨玉环微微仰起头提壶饮酒,红色的胭脂留在壶口处,之后却又倒酒让自己饮……她是何意呢?   他摇了摇头,加快了马速,风吹过,使他清醒了许多。   之后,转到大明宫见了李琮。   如今薛白与李琮之前的关系必然是相互提防的。幸运的是,长安之围虽然暂时解了,他们共同要面对的问题却很大,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还得相互利用。   “明日,李光弼便要进城,殿下若能取得他的支持,局面将大为不同……”   薛白依旧是一副为李琮谋划的模样,侃侃而谈着。   李琮一边听,一边观察着薛白。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不近,但他还是看出些异样。   “三郎,你饮酒了?”   薛白至今依旧不习惯被李琮以这种语气唤作“三郎”,点点头,道:“饮了一杯。”   “哦?不知是谁能令你饮酒?”李琮道:“此事,连我都做不到啊。”   “自是圣人。”   李琮用手指抚摸着脸上的伤疤,道:“原来如此。”   “是,殿下放心,整个长安城都站在殿下这边,李光弼不敢轻易乱来的。”   “希望如你所言啊。”   等到离开大明宫时,薛白回想着李琮方才的态度,意识到自己去见杨玉环之事被李琮察觉了。此事虽没什么,李琮暂时必不会揭穿,但薛白却认为自己太不小心了。   为何?平素一向谨慎,今日为何偏在此事上放纵了?   他重新审视自己,脑海中便浮现起杨玉环俯身凑到自己面前微微一笑的场面……   薛白抬起了头。   看了眼天色,时近黄昏,他便驱马往杨玉瑶住处行去。   路上,他思来想去,认为杨玉环似乎有心“试探”自己,该是想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皇孙吧。   ***   “瑶娘可有想过?我既找回了身份,论起来与你差了两辈。”   “前阵子长安城这情形,还真没顾得上想这事。”   杨玉瑶故意把手指支在下巴处,想了想,眼中浮起忧虑之色。   之后,附在薛白耳边,道:“我方才一想……更有趣了呢。”   如此大唐风气,薛白听了也是苦笑。   可惜,杨玉瑶虽也大感有趣,却是推了推他,小声道:“今日却不方便,我唤明珠过来。”   “不了,明日还有大事,养好精神应对吧。”   “火很旺呢。”   “因为危险还没过去,睡吧。”   薛白说着,在榻上躺下,闭上眼,想着明日见李光弼的事。   之后不由想到,上次给杨玉环吟的《长恨歌》念到哪一句了?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似乎是这里吧,白乐天这份笔力。   迷迷糊糊中,薛白竟是又回忆起在万春殿中,杨玉环在地毯上转了个圈、裙摆微扬的情形。她穿了件端庄华贵的襦裙,脚下却是一双舞鞋,红绸衬得足背如玉般洁白……也许是因为急着想要见面,匆忙间忘了换?   之后,他意识到那女人很危险,且她喜欢在危险边缘试探,遂将这些绮念挥散出去。   “我要的是权柄。”他在睡梦中提醒自己道,“上进些,能做到。”   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天还未亮,薛白便醒了。   他到城头独自等待了半个时辰,哨马来报,李光弼已经拔营起行了,今日就能进长安城…… 第481章 坦白局   李光弼的大旗过了灞桥,队伍正缓缓行往长安。   哨马从前方回来,禀报道:“节帅,庆王已在城门外等候。”   “可有见到北平王的旗帜?”   “并未见到。”   李光弼遂招过部将,低声交待道:“不可轻举妄动。”   继续前行,他看到了那伤痕累累的城墙,也看到了在城门外等候的李琮。放眼扫去,城头上依然有许多守军在执守,防事并未松懈。   令他意外的是,不仅没在迎接的队伍中见到薛白,包括王思礼、李承光、王难得等陇右旧将也都不在。   他不动声色,翻身下马,迎向了李琮,道:“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李琮那殷切的笑容已经保持了很久,虽然脸上的伤痕十分可怖,可眼神里满满都是亲近之意,上前,揽住李光弼,道:“不迟,不迟,将军忠勇勤王,当图凌烟阁,当图凌烟阁。”   一番话里,重复了两句,可显他的诚意。   今日之所以是他来迎李光弼,却是他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他昨日见薛白,一开始薛白让他于宫城坐等李光弼前来拜见。李琮问为何,薛白称担心李光弼投靠了李亨,“恐殿下出城太危险”,李琮不信,亦不想失了这个拉拢大将的机会,执意要来。   寒暄了几句,李光弼很快就关心起圣人的安危。   李琮对此并不避讳,直言若非李亨将圣人劫持出长安,局面绝不至此。之后,无非是细数李亨之罪,劝说李光弼辅佐他平定天下,许诺赏赐等等。   这种两兄弟为争家产而互相指责的事,李光弼并不表态,他只需要见圣人一面就能下决断了。   只要今日长安城中的圣人是真的,他绝无二话。   “陛下在宫中设宴庆功,将军请。”   队伍走过朱雀大街的过程中,李光弼向麾下部将示意了一眼,让他们各自带人往各个城门“增援”,他则只带数百人往宫中赴宴。   从侧东阁门入宫,又穿过左延明门。入殿之前,李光弼见到了陈玄礼,那位龙武军大将军依旧披着威风凛凛的金甲执守宫中,亲眼所见与之前听说各种消息给他带来的感受大不相同。   “宣,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   长安宫阙庄重巍峨,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李光弼入内,见殿中金碧辉煌,一排排案几摆开,上置美酒珍馐,与一路而来所见到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待他落座,一队舞姬已翩跹而来,随着乐曲起舞,仿佛回到了叛乱前的盛世光景。   李光弼略感不适,转向上首的李琮,道:“大股叛军犹在关中,长安粮食亦不足。如此,不太好吧?”   李琮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以极小的声音道:“我亦劝过圣人。”   若说李光弼原本有九分怀疑圣人是假的,这一件小小的事,倒让他的怀疑少了一分。   圣驾还未到,李琮几次端起酒杯向他劝酒,李光弼酒量极好,倒也不惧。反而等到李琮有些微醺了,便将话题引到薛白身上。   “不知北平王今在何处?”   “想必还在盯着长安防务,那孩子是个勤勉的。”   “臣有一事不解。”李光弼又道:“殿下如何能确定他的身份?”   李琮顾左右而言他,道:“三郎的经历,与当年的嗣泽王相似,都受到株连,匿身为庸保。”   如此,李光弼便能看出李琮与薛白之间的不对劲来。   饮了半壶酒,殿中歌舞换了两轮,终于,有宦官高声道:“圣人至!”   李光弼放下酒杯,站起身,目光紧紧盯着殿后。   既然都说这位圣人是假的,他今日倒要眼见为实……   ***   皇城。   薛白安排妥当,正要往太极宫去,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见是王难得来了。   “怎么?”   “我可去见李光弼。”王难得道:“我与他在陇右就是旧识。”   “不必,太多人去见他,反倒显得我们心虚了。”薛白脸上带着轻松自如的笑,道:“但我们有何好心虚的,护圣驾、守长安,谁动我们,谁就是叛逆,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那就好。”   “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王难得正调转马头,忽见有驿使狂奔而来。他眯了眯眼,敏锐察觉到是重要消息,回头道:“北平王,等等。”   薛白再次勒住了缰绳,等待那驿使到了眼前。   “北平王,河东急报。”   “给我吧。”   薛白接过信展开,一看字迹,微微一愣,发现竟是李腾空写来的。待看清信上的内容,他眼神凝重了一些。   “怎么?”王难得问道。   “李光弼已经奉李亨为帝了,此次来长安,他要捉拿圣人与殿下。”   “他该不会……”   “我信这个消息。”薛白抬手,道:“我们也得早做准备,如果说服不了他。那么,就只好说服他麾下的将士了。”   “夺他兵权?”   “只能如此了。”   薛白早就设想过万一李光弼来者不善,已经在城中布署了防备的兵力。   只是,有些事,他连王难得都不曾告诉过。之前要让王难得武力夺权也不容易。此时既收到了李腾空传来的这道消息,反倒有了理由。   “放心吧,自不会伤了李光弼。想必是长安被围的这些时日里,消息传递不便。使得李亨先欺瞒了他。我们拿下他的兵权,慢慢告诉他真相便好。”   “好。”   “以社稷为重吧。”   薛白拍了拍王难得,赶马进了宫城。   王难得一直都是一个心志坚决的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与李光弼兵戎相见,难得有些踟躇。   但他还是赶往城门,安排兵马,依薛白所言,做着夺取李光弼兵权的准备。   才登上城头,却见远处又有一骑驿使以极快的速度狂奔而来。   “把人吊上来。”   王难得当即吩咐士卒放下吊篮,接了驿使上来,只见对方满头都是汗水,脸上粘满了尘土,嘴唇发白干裂,显然是疾驰了很久。   “有什么消息?”   “我要见北平王。”   “与我说也可以,我是王难得。”   “王将军,小人是被派往汉中传信的,得到一个消息……”   说到这里,这驿使嚅了嚅嘴。   王难得遂俯身过去,听了一句之后,诧异万分,道:“你说什么?”   “圣人到蜀郡了。”   “怎么会?”   王难得皱起了眉头,思考着。   当时,薛白往陈仓去时,他还留在长安。等薛白迎回圣驾,说的是李亨兵变纵火,烧伤了圣人,这个说法王难得是相信的。   “圣人就在长安,如何会到蜀郡?”王难得直接就掐住那驿使的喉咙,道:“说,你是谁派来的?!”   “小人真的是北平王的人,小人怀里有公文,还有告示,是蜀郡传递给天下各处的……圣人真的到蜀郡了。”   王难得手指微微用力,心里有种直接掐死这人的冲动。   好像只要掐死了这个驿使,此事就不会再有人议论,危险就能迎刃而解了。   可他知道,掐死一个人没用,纸是包不住火的。于是伸出手,从驿使怀中拿出公文与几张告示,扫了一眼,脸色难看了起来,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圣人已到蜀郡,下达的第一份旨意是给天下报平安的。   此事太过突兀、荒谬,可王难得心底却知晓它只怕是真的,因为消息既不可能是李亨放出的,也不可能是安庆绪或李琮放出的,那就只有真正的圣人有能力且需要这么做。   另外,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段时日长安城中的这位圣人确实是一个太好的傀儡了,那又怎么会是真正的圣人?   想必李光弼正是很清楚这些,才会奉李亨为新君。   那,自己又该做何选择?   王难得没有想太久,收起那些公文,匆匆便往城中赶去。   他需要把此事尽快告诉薛白。否则,薛白如果还在以假冒的圣人试图欺骗李光弼,只会得到反效果。   或者,薛白如果夺了李光弼的兵权,短期来看是可行的,毕竟除了一些高级将官,普通兵士从未见过圣人,直接让他们相信圣人就在长安要简单得多。可一旦圣人在蜀郡的消息大白于天下,薛白便成了不可辩驳的逆贼,必然要遭到反噬。   “驾!”   快马穿过朱雀大街,王难得很担心薛白已经动手了。   可他抵达宫门,只见宫门已然紧闭。   “吁。”   王难得勒马在宫门前兜了一圈,抬头看去,见是龙武军旗帜,大喝道:“何人在守门?!”   有龙武军士卒探头一看,很快去通禀,不一会儿,张小敬的身影出现在城垛上,道:“王将军?何事?”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宫,放我进去!”   张小敬一向敬重王难得,不敢怠慢,却也只是让人放下吊篮,道:“宫门不好打开,只好请王将军委屈一二。”   王难得竟不嫌弃,卸掉身上的甲胄。登上吊篮,由人拉上了城头。   他正要往殿上赶去,忽然想到,薛白竟是用张小敬守宫门,而非用自己。包括今日有武力夺李光弼兵权的打算,薛白也没有提早与自己说。   “你随我过来!”   王难得随手一捉,径直便拎住了张小敬的领子,拖着他与自己一道走。   张小敬也是个矫健大汉,没想到竟是完全躲不开,道:“王将军,我军务在身……”   两人下了宫墙,到了无人处,王难得低声问道:“老实回答我,圣人是假的吗?”   “王将军这是何意?圣人怎么可能是假的?”   “还想瞒我?!”王难得把张小敬提到眼前,“真正的圣人已经到蜀郡了,你知后果如何?”   张小敬竟是面色不变,道:“假的,圣人就在宫中。”   “你是个人才。”王难得道,“但瞒我无用。”   “好,王将军去见北平王便是,在万春殿……那边。”张小敬分得出轻重缓急,当即给王难得指了路。   等王难得奔向万春殿,张小敬回过头,却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蜀郡?”   他难以置信,圣人如何就到蜀郡去了。   ***   “圣人至!”   随着这声呼喊,殿内的众人起身,转头望去。   披着紫袍的高力士走在前面,圣人高大威武的身体则半倚在御榻上,由宦官缓缓抬着过来,杨贵妃则随于其后。   隔得还远,看得不甚清楚。   李光弼想要看的很简单,他知道圣人被烧伤了,但得亲眼看看,能否从那满是伤疤的面容里看出往日的痕迹来。   偏在此时,前方的广场上有人往万春殿这边赶了过来。   “陛下!臣有紧要公务秉奏!”   那缓缓接近的御驾便停下了,高力士回过身,向赶来的那人叱道:“北平王,你太无礼了!御宴来迟,还敢冲撞御驾?”   薛白道:“陛下恕罪,臣临时得到了有关叛军动向的紧要军情。”   从殿内往外看去,只见薛白在御驾前叉手行礼,之后,高力士俯身在圣人面前聆听圣谕。   圣人现在在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很小。末了,高力士站起身来,宣旨道:“御宴继续,传李琮、李倩、李光弼,立政殿议事!”   说罢,御驾转向了立政殿。   见此一幕,李光弼已经完全明白薛白的计划了,无非故意将他引入长安城、宫城、前殿、内殿,渐渐让他脱离他的部将。   入长安城时他带了近万人,入宫里只带了数百人,进万春殿赴宴只带了数十有功之将,再去立政殿,却是孤身一人了。   至此,其实大致已能看出那圣人是假的了,但只是大致。   李光弼想了想,并无惧色,起身,打了一个手势,安抚住他的部将。出了万春殿,环顾了一眼远处的禁军,向薛白微微颔首。   “太原一别不到半年,再见面,该向北平王行礼了。”   “李节帅不必多礼。”   军务急紧,薛白只是一抬手,请李光弼一道往立政殿。   两座宫殿离得并不远,只是要穿过一道立政门,宫门处有禁军执守。   几人入了殿,却见圣人已在御榻上倚下,高力士、杨玉环则立在御前,挡住了圣人。   有宦官们正抬着桌案,摆上了关中地图。   薛白既说有紧要军情禀报,很快便上前,指点着地图道:“如今叛军分为两部,田承嗣领半数骑兵攻扶风、歧山,如今正在回师,与崔干佑部汇合,他们暂时在这里……金城县,马嵬坡。”   这些,李光弼早便知晓,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则有意无意地看向圣人。   “圣人曾加忠王为朔方节度使,命其领兵勤王。”薛白又道,“可李亨悖逆,僭越称帝,不仅没有率兵勤王,还遣兵攻打驻于扶风的严武所部剑南军。”   他在地图上关中西面的位置画了一笔,这句话实则是告诉李光弼,李亨的兵力是到不了长安的。   也就是提醒李光弼,严武是长安朝廷这边的忠臣。李亨要想干预长安,并不能直接伸手过来,双方若是真撕破脸,才有所好转的局势顿时又要恶化了。   李光弼听得明白,却是向御榻所在的方向执了一礼,道:“臣敢问陛下,忠王是否真的谋逆?”   杨玉环一听,便知这便是薛白昨日特意来让她表现的时候了。   她遂冷哼一声,道:“也许,在你们这些将领眼里逼迫三郎杀了我这个祸水不算谋逆?”   “贵妃息怒,臣并无此意。”李光弼不愿落入他们言语的套路,道:“臣在河东,听闻惊变,惶恐不安,常翘首南望,唯盼能再聆德音。”   他显然很想听圣人开口说话。   杨玉环不易察觉地与薛白对视了一眼,转身看向御榻上的圣人,道:“三郎,看来,李将军是想听你示下。”   说罢,她与高力士便把御榻上的圣人扶起来,准备诉李亨在陈仓的恶行。   “李将军想知道在陈仓发生了什么吗?”杨玉环说着,未开口,已先落下泪来。   “太真。”   圣人轻声叹息着,声音极为吵哑,有怜惜之意。   李光弼皱了皱眉,一时竟有些难以分辨。   “当时,御驾走到散关之前,忽然发生了兵变,忠王想把圣人挟制到朔方……”   薛白不由在想,今日若说服不了李光弼,那就只能拿下李光弼,再去说服他带来那些将领了。   正在此时,殿外似乎起了什么冲突,有声响传了过来。   薛白转头看去,见王难得正推开两个禁卫,大步往这边赶来,一边大步而行,一边还摊开一封告示。   他盯着那告示看了一会,直到王难得走近,摆了摆手,示意王难得不必声张。   而见王难得闯入殿中,李光弼不由回过了头,杨玉环也停止了述说。   “伱们许久未见了吧?”薛白向王难得看了一眼,又向李光弼道:“他忙完了军务,当即便赶来见你。”   李光弼却是正色道:“擅闯宫闱,你也不怕冲撞了圣驾。”   王难得拿出令符,正要说话。   “实话与李节帅说吧。”薛白道。   他亲自过去,关上了殿门,回过头道:“真正的圣人,我已让人安全护送到蜀郡了。”   李光弼一愣。   莫说是他,便是杨玉环、高力士,眼神中都闪过一丝惊诧之色,只是他们反应极快,须臾就掩饰住了。   唯有御榻上的圣人,目光惊愕。   “什么?”李光弼环顾殿中,首先观察薛白是否埋伏了刀斧手。   “方才,李节帅也听贵妃、高将军说了陈仓之变的经过。”薛白不紧不慢地道:“忠王放了一把火,想要烧死我们。但我们带着圣人逃上了陈仓山。到了山顶之后,我看火势渐歇,便劝圣人返回长安,但,圣人不愿。”   “所以呢?”   “所以,我便遣人继续保护圣人南下蜀郡。”薛白道:“我们当臣子的,只能顺着圣意。”   李光弼看向御榻,道:“那这又是谁?”   “换作是你,那种情况下如何选?”   薛白不答,反而忽然问了李光弼一句。   “一边是长安百万生灵、大唐社稷都在等着圣人回归,一边是君命难违,你站在我的处境,怎么做?”   “我……”   李光弼原本想说,他会请回圣驾,待守住长安之后再向圣人请罪。然而,才开口,他便意识到这绝非易事。以圣人的强势,并不是轻易能控制的。   而此时此刻,王难得偷偷观察了薛白一眼,只见他面不红、心不跳,举止从容自若,仿佛整件事一开始就是他安排的。可王难得却知,若非自己及时送来消息,薛白也许已把李光弼拿下了。   “这便是你找人假冒圣人的理由吗?”李光弼问道。   薛白道:“忘了?忠王准备弑君。这么做,一则是为了保护圣人,二则是为了保住长安,三则,也是圣人的意思。”   他看向杨玉环、高力士,又道:“否则,贵妃、高将军、陈将军岂会如此配合?还有,右相,你是否为了保护圣人,才不惜烧毁容貌、吸引李亨派来的追兵?”   李光弼顺着薛白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所谓的“圣人”在一愣之后,迅速点头,用他那沙哑的声音道:“正是如此。”   “右相?”   李光弼当即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了。   “杨国忠?!”   ***   张小敬站在宫城城头上,手持千里镜,死死盯着宫中的局势。   他预感到,自己一直藏着的那个秘密今日就要被戳穿了。   当姚汝能问他杨国忠是如何死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说是自己一箭射杀的。可他很清楚,那一箭并没有要了杨国忠的命。   而在陈仓山,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被烧毁面容的就是杨国忠,当时,高力士还在教杨国忠如何扮圣人,而他,早早就记住了那个因为一颗洞庭橘就欺辱他的奸相。但他不在乎谁是圣人,他只在乎长安。   可今日若不能说服李光弼,才解围的长安城势必又要陷入危机……   正想着这些,忽然,千里镜的视线里出现了异常。   守在立政殿外的宦官与禁军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正急忙冲向殿内,之后,却像是受到了威胁一般,停下了脚步,纷纷堵在殿外。   “怎么回事?”   张小敬在心中自语,判断是不是北平王没有说服李光弼,现在李光弼要反了。   若是如此,那他便得立即命令控制住李光弼带进宫中那些将领。   可现在,他还并没有得到薛白的信号。   怎么做?   ***   立政殿。   “正是如此。”杨国忠听薛白突然招供,已是惊得魂都掉了,被一问连忙点头,迫不及待地道:“我是为了保护圣人才这么做的……”   然而,他的辩解很快被打断。   “杨国忠?!”   李光弼喝问一声,眼神中已绽出怒意。   杨国忠先是惊恐,旋即,目光一转,留意到王难得正在悄悄欺步上前。   他瞬间明白了过来。今日,薛白也许能通过一番鬼扯,收服了李光弼,但他杨国忠犯了众怒,又假冒天子,是必死无疑。   薛白方才所谓“保护圣人”的理由,只是为了安抚住他而已。   王难得又上前了两步。   “别过来!”杨国忠尖叫一声,猛地跳起,一把扼住杨玉环的脖颈,拔出她的钗子便抵在她脖颈上,嘶喊道:“休想杀我!”   “啊!”   “住手,你做什么?”   “想利用完我就丢?没门!”   杨国忠恐惧至极,拉着杨玉环往后退,之后眼看有禁军、宦官冲过来,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喊道:“我是圣人!你们想叛逆不成?!” 第482章 上进的伙伴   “薛白!看着她!”   随着杨国忠的嘶吼,薛白目光看去,见到了杨玉环那张绝美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很少有人能在这种表情狰狞的情况下保持好看,偏她还能凄美到让人产生以身相替的冲动。   这或许是绝世美人与美人之间的区别之一。   杨国忠那双布满可怖伤疤的手正紧紧掐着她的脖颈,她比别人都要细皮嫩肉,被手指一按,白皙的皮肤上就留下了淤青。   随即,薛白目光一转,又落在了杨国忠那张被烧得惨不忍睹的脸上,一美一丑的对比有种强烈的视觉震撼。   “别看我!”杨国忠道,“看着她,薛白,你不会让她死的!我知道。”   他穿着皇袍,唤薛白而不唤李倩,对于薛白,显然会带来一些很不好的影响。   尤其是此时守在附近的宦官、禁卫们听到动静都已经围了过来。   李光弼环顾殿外,故作惊讶地喃喃道:“这么多人?”   薛白心中暗想道:“这些本是我布置来对付你的,当然多。”   “李节帅,我怕引起长安动荡……”   “不许说话!”杨国忠大声喝道。   薛白并不理会,继续向李光弼道:“你去安抚住你带来的将士们,如何?”   “贵妃这边?”   “我与右相谈,误会一场,不要紧的。”   两人交谈时十分镇静,唯有杨国忠摆出了最狰狞的表情,不停地想要喝止他们交谈,结果,杨国忠发现让李光弼退场能让他更有安全感,便放任了此事。   “让李将军暂离。”薛白这时候又很尊重杨国忠的意见了,问道:“可以?”   “走,让他走。”   于是,李光弼向薛白点了点头,以示感受到他的信任,之后转身往外走去。   一个细微的动作,或许代表着他决定暂时不会为李亨对付长安朝廷,于天下大势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虽然薛白准备好的诸多话术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可有时候,紧急情况下的眼神交流比言语要能打动人。   薛白其实有两个担心,最担心的是杨国忠吐露出李隆基并非是他派人护送到蜀郡的真相,趁大家没反应过来先送走李光弼,他就放心多了。   第二个担心的是后宫墙那边张小敬听到动静误以为这边动手对付李光弼了,双方起了冲突。   他遂又向王难得道:“你去告诉大家,没事。”   杨国忠很紧张,喝道:“别想让他去调人来害我!”   “放心,让旁人离开,我们谈。”薛白道:“我会满足你的条件,我们是结义兄弟,不是吗?”   王难得根本就不在乎杨玉环的死活,方才已准备扑上去杀掉杨国忠了。   但薛白一个眼神让他意识到,杀杨国忠不重要,拉拢李光弼才是真正的关键,于是立即转身而去。   “都退下吧!”   如此一来,殿内除了薛白、杨国忠、杨玉环、高力士四个知情者,就只剩下一个李琮了。   李琮方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心情却是跌宕起伏。   他其实早知圣人是假的,只是懒得管薛白拿谁来当傀儡。甚至故意不去想这件事,方便更好的装糊涂。但他心底里一直以为真的圣人已经驾崩了。   此时他还处在“圣人在蜀郡”这一消息带来的震惊之中,脑子里纷繁复杂,有无数思绪。   “殿下。”薛白提醒道。   李琮立即会意,道:“我走?”   “不许走!”   杨国忠这次不依了,大概也是明白了薛白真正害怕的是阴谋被戳穿。而且,李琮显然没有李光弼、王难得的武力,更适合留下来作为人质之一。   薛白提醒道:“越多人在场,你越危险。”   “总之他不许走!”   李琮不在乎杨玉环死活,也就不会被威胁到,当即迈开脚便要往外走去。   “薛白!”杨国忠当即把手中的钗子往杨玉环脖子上一刺,沁出血来,“你不要她的命了吗?!”   薛白伸出手,拦了拦李琮,道:“殿下,若没了贵妃,我们不好向圣人交代。”   李琮一听,非常不悦。他原本以为薛白已经把圣人安置妥当了,结果留下这么一个乱摊子,现在他还得要向圣人交代?   一个于危难之际守住国都,力挽狂澜的监国太子,要向一个逃到蜀都的昏庸之君交代什么?难道说“父皇,儿臣只能守住被伱抛弃的江山,没保住被你抛弃的女人”吗?   此事也怪薛白,没有早点让他登基,被李亨抢先了一步。   但李琮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些问题,倒也愿意看看薛白、杨国忠这两个叛逆还能说出什么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来,遂驻足冷眼旁观。   这倒显得薛白连太子都能左右。   “说吧,你想要什么?”薛白向杨国忠问道。   “我失去的一切还能回来吗?!”杨国忠拉着杨玉环往后退了几步,眼神中又浮出了狂意,“我曾是大唐的宰执,还曾是,曾是圣人!”   这句话像是有种奇异作用,能让他亢奋起来。每说一句都能给他一点勇气,做出愈发夸张的举动。   他余光看到高力士还站在那,叱道:“你走开!”   高力士老迈,慌退了两步,撞到了烛台,连忙伸手去扶。   薛白道:“扮到这里就够了,此前是护驾,是功劳。若是……”   “别哄我!”杨国忠叱道:“我也是当世名臣,不是三岁小儿,我知道你要杀我!”   “我不杀你。”   “狗屁!我只有一个办法能活下去了,只有一条路走到底,我继续假扮圣人。”   “你疯了。”   “我没疯!殿下,你也不想圣人出现在蜀郡吧?”   杨国忠看向李琮,眼神与语气瞬间不同,充满了热情,开口劝说了起来。   “殿下,让我继续当你的圣人,不,我可以下诏让你登基,你为皇帝,我为太上皇。”   类似这样“让我当你爹”之类的话,若是与寻常人说,怕是要被对方打死。可站在权力的顶端的从来都不是正常人,他们已经凌驾于普通的情绪,眼中只有利弊。李琮听了,眼神中竟泛起了思索之色。   杨国忠大喜,继续道:“殿下你想想,蜀郡的圣人是假的。你守住了长安,守住了大唐,你才应该成为圣人。”   李琮有些意动,看向薛白,眼神中有些询问之意。   薛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首先,李隆基既到了蜀郡,长安根本就否定不了。最简单的一件事,现在漕运已经断了,李隆基随时可以切断南方供应给关中的粮食。   其次,承认李隆基,甚至抢下“护驾至蜀”的功劳,是打压李亨进而拉拢李光弼的最好办法,且已经初见成效了。   放弃李光弼,而选择满足杨国忠或李琮的权欲,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薛白假装思量着,再次看向杨玉环,发现她正以一种凄婉的目光看着自己,像是一朵风雨之中凄美的花,随时要凋零,她没有哭,没有喊,眼神里既有悲伤,又无比鲜明。   “我没想到,圣人顺利到了蜀郡,眼下这情形,也出乎我的意料。”薛白缓缓开口,好一会,却只蹦出一句话,道:“此事,恐怕需要从长计议。”   “别想拖延时间!我杀了她。”   “你杀了她有何用?”薛白道:“我们与你谈,本就不是在乎她的死活。而是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坐下,我们依旧可以相谈甚欢。”   “不在乎她?想骗我?当我不知吗?你与她有私情!你们两个狗男女,你们下贱!”   说着,杨国忠狞笑起来,道:“你还当圣人不知?他会放过你们吗?我告诉你,你们现在只有否认了蜀郡的圣人,才有活路。”   “我知道。”薛白道。   李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意外他这般轻易就承认了与杨贵妃的私情,然后,再想到他皇孙李倩的身份,嘴角便扬起了一丝冷嘲之意。   再看杨玉环,此时正目光定定地看着薛白,什么都没说。   薛白却只是单纯地在顺着杨国忠的话说而已,道:“你莫忘了,那是蜀郡,是你的地盘。”   “哈。”   杨国忠终于笑了,眼中有了得意之色,道:“我早便命剑南节度副使崔圆,准备迎驾之事,他是我的人。莫忘了,我是新都县尉起家的,我们杨家早就是蜀中名门了。”   “万金之策,我正想与你商议,派人到蜀郡联络崔圆一事。”   薛白这句话,让杨国忠安心下来一些,问道:“真的?”   “真的,你我联手,才能无往不利。”薛白道:“记得前些年吗?凡是我们合作之事,哪件败过?”   “你让我假冒圣人,我可是全力配合的吧?”杨国忠终于还是把当时的真相抖了出来。   李琮闻言不由自主扫了薛白一眼。   这个动作被杨国忠捕捉到,他讥笑起来,道:“薛白,你承认吗?你挟持圣人,差点就要弑君。”   薛白摇了摇头。   杨国忠大喊道:“我划花她的脸!”   “好,我是挟持了圣人。”   “那你承认你与她有私情吧?来,说给殿下听,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畜牲。”   “你错了。”薛白道:“你要做的不是离间我与殿下,我们都是一伙的,该同舟共济才对。”   “别废话了,我要的是保证。”杨国忠道,“我要拟一封圣旨,告诉天下人蜀郡的圣人是假的,请殿下让中书门下将它昭告天下。”   事到临头,李琮却犹豫了,他虽然对杨国忠的提议动心,却没有果断行事的魄力,以及承担风险的勇气。   这件事要顾忌到各方的反应,绝不是一时半会能下决心的。   杨国忠等了一会,喝道:“还不答应?!”   他再次把手里的钗子往杨玉环的脖子上刺得深了些。   偏是此举根本吓不到李琮,李琮甚至往外看了一眼,担心李光弼的动向,之后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等更多消息……”   “薛白,你还不劝殿下答应?!我杀了她!”   “忘了?在陈仓,贵妃就已被赐死了,你挟持她没用。”薛白也往外看了一眼,目光一扫殿内,话锋一转,道:“这样吧,你挟持我好了。”   “什么?”   “挟持我,才能让殿下传旨,才有可能威慑宫中的禁卫。”   杨国忠不上当,道:“你武艺高,休想近前。”   薛白二话不说便解下腰带,递给李琮,道:“请殿下捆我。”   李琮心想,这真是一个能对付薛白的好时机,可如今他还有太多事需要倚重薛白,遂劝道:“你不必以身犯险。”   “无妨,他是自己人,等他冷静下来会想明白的。”   薛白以平静的语气表现出了对杨国忠十分信任的态度,待手被捆上之后,带着友善平和的笑容,走向杨国忠,同时还道:“你放了贵妃,我们谈谈。”   一刹那,杨国忠真有些动容。并非是因为薛白愿意以身替杨玉环,而是从此举看出薛白是真的无意杀他。   说明彼此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合作余地的,两人曾经说过,要一起上进。   他遂松开了扼着杨玉环脖颈的手,捏着钗子指向薛白。   “噗。”   尖尖的铜针刺进了脖子,下一刻便被拔了出来,于是鲜血喷涌。   杨国忠愕然,转过头,只见高力士手持一支烛台,再次刺下。   “噗。”   这一下,杨国忠生机尽去,栽倒在地,喉头中血气翻滚,死死瞪着薛白。   “你……说好……”   薛白方才就留意到高力士了。   若说今日立政殿内还有一个人因为李隆基抵达了蜀郡而欣喜,这人不是李隆基最爱的妃子,也不是他的儿子,更不是他最信任、最委以重任的忠心耿耿的宰相,而是高力士。   事实上,高力士从听到杨国忠的想法时就动了杀心,悄然握住了一支烛台。   唐隆政变以来,太多人忽视了这个太监,付出了血的代价,今日也不例外。   薛白也正是因为瞥见高力士的动作,方才故意上前迷惑杨国忠的视线,他捆着双手站在那,被杨玉环的身躯撞了一下。   而杨玉环没有躲开,把头倚在他胸膛,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解薛白的腰带。   “说好……我当……圣人……”   杨国忠还在喃喃着,因薛白的背叛而感到了巨大的愤怒。   他躺在那,脑海中忽然想到了多年前与薛白并辔而行的场面,他让他送自己一首诗好拿去勾搭许合子,诗是没看到,如今只看到两个人影在眼前勾勾搭搭。   “噗。”   一口血从杨国忠口中涌出来,他恨自己成了薛白的垫脚石。   几年间,他青云直上,当了宰相,认为自己到了薛白永远达不到的高度,可薛白却踩着他成了皇孙,所图是什么?   青云之上,还有青云。   同样是上进,薛白的志向是天外有天。   “好……恨。”   杨国忠闭上眼,最后的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奇异的画面——有云在青天,有水在瓶,相隔天地。可水竟是变成了雾,缓缓腾起。   原来水就是云,云就是水。   “嘭。”   他脑中的瓶破了……   ***   李光弼才出立政门,便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   走到万春殿前,便看到他麾下的将士们正在与禁军对峙。   那些禁军人数不少,执着刀、张着弓,气势并不弱。   “谁敢在宫中闹事?!”   “我看你们是在寻由头挑衅,当我们边军是吃素的吗?!”   “全都待着,等查清了何事才可出宫!”   “我们是支援长安的功臣!”   此时,军中的将领们都已经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来,那股桀骜不驯的劲便也撒出来。   而禁军看起来显然是早有准备,调度统一,增援迅速,且一言不合就拔刀在手,显然事有不对。   “节帅。”   见李光弼回来了,他麾下的部将张伯仪当即嚷道:“我看庆王这场宴不是庆功宴,是鸿门宴!”   李光弼大步穿过人群,走到禁军为首的一名将领前,问道:“陈玄礼呢?”   “末将张小敬,奉命执守宫门,如今宫门……”   “够了!”   随着这一声大喝,王难得已然赶来,向张小敬道:“殿下、北平王有令,军务紧急,今日御宴歇息,请援军先行休整,待击败了叛军主力再行庆功。”   他之所以说是李琮、薛白的命令,已是在为圣人到蜀郡之事而有些心虚了。   “还不让开?!”   “喏!”   张小敬略微地犹豫了一下,行礼退下。   “慢着。”张伯仪喝道,“禁军是否在埋伏我等?!此事若不说清楚,今日我等就不走了!”   他们不愧是骄兵悍将,手里没持武器,身上没披盔甲,在宫城之中面对禁军,气焰反而还要嚣张三分。   “出宫!”   李光弼却是当即喝止住这些将领,向王难得点了点头,径直带人出宫。   至于杨国忠挟持杨贵妃之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大不了就是死一个杨贵妃而已,无关大局。   “节帅。”   出了宫,张伯仪当即赶到李光弼身边,低声道:“庆王必有准备,欲夺你兵权,请节帅先下手为强。”   李光弼抬起手,道:“我自有考虑,先平叛。”   “可陛下的旨意……”   张伯仪说的“陛下”指的是灵武的新君,这是他们此前早就确认过的事,可李光弼今日的态度却是有了改变。   “节使难道没看出来吗?庆王包藏祸心。”张伯仪不由大为疑惑。   李光弼当然看出来了,薛白想武力夺他的兵权。   另外,他心中还有个疑惑,倘若薛白真是命人把圣驾护送到蜀郡,那么,该非常有底气说服他才对,如何还会布置下这么多的埋伏?   这种情况,更像是薛白临时得到消息,而改变了计划。   但不着急,只要圣人是在蜀郡,那就没人能挟持得了圣意,诸王之中,谁是忠,谁是逆,一封圣旨就能见分晓。   ***   立政殿。   血不断地从杨国忠脖颈中流下,洇湿了华贵的地毯。   李琮上前,探了探杨国忠的鼻息,叹了一口气,彼此都是毁了容的人,难免有些惺惺相惜。而眼下更重要的是,该拿蜀郡的圣人怎么办。   “你们……”   李琮正要开口指责殿内剩下的三人窜连欺瞒他,想到高力士的态度,连忙显出关切的神色,道:“陛下,果真无恙?”   薛白从怀中掏出王难得悄悄递给他的公文,展开给他们看了一眼。   高力士目露欣慰,杨玉环却是失望惊恐,李琮则试图用满脸的欣慰掩饰内心的失望惊恐。   “天佑大唐。”李琮牵动嘴角笑道。   “不见得是天佑大唐,圣人这些年,确实太昏庸了。”   薛白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仿佛因殿中只有他们几人就有恃无恐。   之后,他话锋一转,道:“但高将军也知,我们要做的,一直都只是劝谏圣人,李亨才是兵变、称帝的那个。”   高力士叹息着,闭上眼,不再言语。   李琮遂以眼神问询薛白,高阿翁这是何意?   “请殿下迎真正的圣人回长安,向圣人请罪。”薛白道。   结合前面的话,就有好几层意思可以琢磨了。   首先,圣人抵达蜀郡之后,第一份旨意居然没有马上点明几场兵变中的叛逆,为何?可见,他虽然发怒,但也知道两个儿子一个据着灵武、一个守着长安,不能马上翻脸。那么,势必要打压一个、拉拢一个。   所以薛白强调“李亨兵变、称帝”,要李琮承认“真正的圣人”并且“请罪”。   他竟是在对圣人犯下无数大罪之后,还认为自己能与圣人达成共识。   再回想薛白之前说的圣人近年昏庸,可见那“请罪”指的还是迎回圣人之后,请圣人退位为太上皇,由他李琮继位。   这便是他们这边提出的条件——承认圣人,让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安享晚年。   高力士闭目不语,意思是能同意这个条件。李琮仔细想了想,这是他能够接受的条件。   若是能成,简直是把坏事变成好事。如此,还能破解了李亨夺取朔方军权、在灵武称帝而形成的局面,借着圣人之名,更名正言顺地收服各镇大将。   但,他怕。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害怕,所以方才会被杨国忠迅速说动心。   “陛下……能体会我们的苦心吗?”李琮问道。   薛白叹息道:“这一路南下,陛下一定吃了许多苦。”   试想李隆基孤身一人到蜀郡,目前的局面肯定不顺,不可能翻脸。另外,流落在外吃苦,岂能好过回长安享福?   李琮道:“是啊,陛下一辈子治理天下,一定不习惯吧?”   他还是担心圣人不肯放权。   “所以得多遣使到蜀郡,关心陛下。”薛白道:“殿下莫忘了,你守住了长安城,你身后是大唐的民心。而忠王还未出兵。”   李琮恍然大悟。   是啊,凭借着守住长安的大功,他完全有与圣人谈判的资格。   他也不需要很孝顺,只需要表现得比李亨孝顺,或者说威胁不如李亨大就足够了。   “那,我们得派人联络……方才杨国忠说的是?”   “崔圆。”薛白道。   被杨国忠的血弄脏了的殿内,一场权力交易也就这般定下。   薛白的心弦并没有放松下来,因为他深知,如今只要李隆基一句话,又有可能让他努力挽回的大好局面前功尽弃。   他已经厌倦这种感觉了,恨不得在平叛之时回过身先给身后的李隆基一刀。   忽然,他感到有人踩了踩他的脚,转头一看,见到了杨玉环那双哀婉的眼…… 第483章 谎言   蜀郡。   益州城外,大慈寺。   寺门外站着一列列的士卒,守备绵延了数里。   “吁!”   剑南节度使李宓匆匆翻身下马,在离得还有颇远距离之时,就大步往寺庙赶去,脸上带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到了门外,他竟是被拦住了,遂脸色一沉,大喝道:“你等不认得我吗?!”   “节帅,里面是圣人。”   李宓目露怀疑,但还是把语气放缓,道:“我想求见圣人。”   这阵子,他正在安戎城与吐蕃兵马对峙,接连得到一些消息后,不得不临时赶回来。   等了一会儿,节度副使崔圆从寺中出来,长揖一礼,道:“圣人正在歇息,我带节帅前去候见。”   说着,崔圆转身,先是一指寺门上的“大圣慈寺”的匾额,道:“这四个字,乃圣人敕书。”   李宓抬头看去,果然见大慈寺换了新匾,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确像是天子笔迹。当然,牌匾是刻出的,是可以仿的。   “圣人是如何到蜀郡的?”李宓问道。   “无相禅师云游天下、徒步入蜀的时候遇到了圣人,从陈仓山中引圣人南下,至汉中,遇到了卢杞。”崔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提醒道:“此二人如今极得圣人信任。”   “他们是谁?”   “无相禅师原是新罗国的王子,俗姓金,名悟真,法号无相。”崔圆道:“卢杞,则是洛阳殉节的卢中丞之后。”   李宓又追问道:“可知在陈仓发生了何事?为何灵武那边还有一封旨意?还有,我听闻圣人是孤身而来的,朝臣们呢?”   他一下子问了这许多问题,崔圆却只用简单的一句话就回答了。   “我亦不知。”   其实,崔圆并不是在汉中第一个接到圣人的官员,而是在严武、高适领兵北上之后,卢杞才引着圣人来见他。   一开始,圣人还经常怒叱那几个叛逆,可当他们秘密护送着圣人到了蜀郡,圣人的怒气似乎是渐渐消了一些,开始对陈仓之事缄口不言,更多地关注起一些务实之事,比如剑南的兵力、粮草。   崔圆能揣摩到圣意,无非是眼下宣布忠王、庆王的逆行,便要撕破脸。随着日子逐渐安定些,圣人也不想立即就重回动荡。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门,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圣人就在前面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崔圆道。   李宓隔着院墙,往深处的禅房望了一眼,缓缓道:“圣人一向信道,不信佛。如今到了益州,不住在玄中观,反而住在大慈寺?”   “节帅这是何意?”崔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不会是疑圣人是假的吧?”   李宓道:“近来各种消息太乱了,难以分辨。听闻,在汉中,有不少人冒充圣驾?”   “这是真的。”崔圆小声道,“圣人之所以住大慈寺,因为正是无相禅师将他从秦岭中领出来,且到了汉中,最初是大慈寺的英干禅师给圣人施了粥……”   “英干禅师既是益州大慈寺的僧人,如何会到汉中?”   崔圆不想回答他的不停追问,道:“节帅可曾面圣过?”   李宓道:“我曾任殿中侍御史,见过圣人数面。”   “那便是了,节帅一见便知。”   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卢杞与无相禅师从院子里出来,与李宓见了礼,带他入内。   李宓穿过院落,步入一间禅房,只见一个老者正由一众士卒保护着,端坐于房内。   出于方才所见所闻而产生的怀疑,他并没有马上行礼,而是先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目光落在那老者脸上。   他印象里的圣人,还是当初那個正当盛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乍一看眼前老者满头白发,面容憔悴,他没有马上认出来,而是担心崔圆被骗了。遂上前两步,更仔细地端详。   这两步,吓了对方一跳。   “你欲何为?!”   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李宓连忙停下脚步,紧接着,他慌忙拜倒在地,道:“臣李宓,救驾来迟,请圣人赐罪!”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真是圣人,形貌虽老了很多,但普通人绝没有这种天威。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了,这让李隆基感到有些不安,这让他心中十分不喜,进而下定了某个决心。   所幸,卢杞已趋步过来,挡在了他与李宓之间,让他不至于如坐针毡。   “爱卿平身。”   李隆基开口宽慰了李宓几句,之后君臣对答,唏嘘不已。   “朕这些年,信错了人,酿成了许多大错啊。此番西狩,恍然大悟,往后该励精图治,再现盛世。”   听着这有感而发的话语,李宓顿生感触,甚至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先是禀报了剑南的时局,提醒圣人留意吐蕃的动向,之后,提到了忠王于灵武称帝一事。   “那是他误以为朕葬身山火了,不知朕得上天庇佑。”李隆基暂时没有对此事多做评述,他自有他的考量,“朕听闻,你遣了严武、高适支援长安?”   “是。”   李宓得到的旨意是做好接驾的准备,毕竟,李隆基都打算入蜀了,自是不会让蜀郡的兵马离开。换言之,出兵关中是李宓擅作主张了,他必然要有个说法。   “臣……误信了传言,请陛下治罪。”   “朕知你是为了社稷。”   李隆基安抚着李宓,也观察着他,在确认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逼反的跋扈将领之后,下了几道圣旨。   第一道,先是升益州为“南京”,作为大唐的陪都。不论长安、太原、洛阳如何,也不管国都南迁对于整个大唐意味着什么,这是李隆基这个圣人的政治需要,天子所在即为国都。   第二道圣意则是封赏功臣,进位李宓为中书令,封郑国公,代哥舒翰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拜崔圆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剑南节度使;卢杞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度支使,南京道观察使……   对此,李宓十分愕然。他看似升官拜相了,可却失了实权,而圣人一下子封三个宰相,只有崔圆、卢杞是有实权兼差的,显然是不信任他。   但他也只是俯首谢恩。   等到李宓退了下去,李隆基看向崔圆、卢杞,道:“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啊。”   这句话,前半句是唐太宗皇帝说的,后半句是他说的,接着,他轻声喃喃道:“朕知你等是忠臣,却不知李宓是不是忠臣。”   方才李宓面圣的态度,并没有让李隆基感受到其忠诚。   “圣人放心。”崔圆道:“臣得右相嘱托,早已在蜀郡安排好接驾事宜。选作护卫的,都是忠于陛下的精兵骁卒,李宓定不能危及圣人安危。”   李隆基点了点头,不由在心中感慨,还是杨国忠知他心事且做事熨帖,忠心耿耿。   总之,他就这样拿了李宓的兵权,任用崔圆、卢杞为他新的实权宰相。   ***   出了寺门,崔圆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大圣慈寺”的牌匾,笑了笑,向卢杞道:“李宓还没想明白,从他站在这里,就已经被我算计了。”   “你是故意让他怀疑圣人是假的。”   “是。”崔圆道:“我故意拖延,先给他看天子御书,不答他的问题,引他起疑。他自然要在圣人面前失态。”   卢杞笑道:“你也不怕真个逼反了他?”   “他为人死板,不会反的。”崔圆道:“蜀中共事多年,我岂能不了解他?”   卢杞点点头,往山门内又看了一眼。   能把李宓摆弄于股掌之间,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另外,今日他们还忽然发现,其实那个开创盛世的英明天子,心意是十分容易揣摩的。只要猜准圣人的忌惮之心,很容易就能操持圣人。   比预想中还要老而昏聩些。   两人对视了一眼,无言地笑了笑,并未把这份领悟说出来。   ***   寺庙中,两个僧人走进禅房。   李隆基看向他们,脸上浮起了笑意。这两个僧人,一个法号无相,一个法号英干,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当时,他被困在陈仓山顶的栈道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使他举步不敢前,深怕坠入深渊。所幸一只宝鸡,一边叫,一边为他引路,将它引到了山顶的铁庙之中,而无相禅师就在铁庙当中。   无相虽然年轻,却是新罗王氏出身,心怀慈悲,给了李隆基吃食,让他换了一件袈裟,带着他下山,离开了险地。   但穿过秦岭并非是那般容易的,两人走到一半就把干粮都吃完了,几乎要饿死。幸运的是,遇到了英干,英干是大慈寺的得道高僧,心怀苍生,把身上仅有的食物都施给了他们。   如今,到了李隆基报答他们的时候,他一向大度,更是不会亏待恩人。   “朕打算扩建大慈寺,将此处扩建为皇家寺院,亦作为行宫。朕还要赐给禅师每人良田一千亩,让伱们更好地周济百姓……”   无相与英干听得欢喜,连连称“阿弥陀佛”领旨谢恩。   待他们出了禅房,迎面便见一名老僧盘坐在地上,乃大慈寺的住持,正以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们。   “禅师。”两人上前行礼道:“好消息,圣人要扩建本寺。”   “当此生灵涂炭之际,大兴土木,岂是好事?”老僧长长叹息一声问道:“两位还打算在蔽寺招摇撞骗多久?”   无相、英干吃了一惊,心虚不已,连忙把老僧抬起,赶到一间无人的禅房,方才说起话来。   “我们把圣人救来了,怎么能叫招摇撞骗?”   老僧一指无相,道:“你不是新罗王子。”   再一指英干,他道:“你亦不是蔽寺僧侣。”   接着,他又道:“你二人,甚至不是我佛门弟子,如何打着佛门旗号招摇撞骗?欺君罔圣。可知这是死罪。”   无相大惊,连忙拜倒在地,道:“禅师饶命,小人也是苦命人啊,不得以才扮成僧侣躲避租庸,因为口齿不清,总被人瞧不起,才说自己是新罗王子,求禅师不要揭穿小人。”   老僧摇了摇头,缓缓道:“你还没说实话。”   无相没想到他这般神通,目光看去,见他宝相庄严,惊为天人,只好小声地从实招来。   “小人一开始确实没想救圣人,只是看他说话很有架势,想让他与小人一道化缘……一道行骗。后来,才知他是真的。”   “阿弥陀佛。”   老僧转向英干。   英干无奈,只好道:“小人确实不是贵寺的僧人,只是在秦岭时看他二人身上颇有值钱的物件,便说自己是益州的僧侣,给他们引路。”   老僧道:“言未尽其实,贫僧如何度你?”   “是。”英干只好低下头,继续道:“小人原本是想偷偷药了他们,好拿走他们的财物,后来没想到……真是圣人。”   老僧目露悲悯,缓缓道:“你们可想过,圣人聪慧,早晚将看出你们的妄言,到时性命何在?”   “恳请禅师饶命,千万不要告诉圣人了。”   无相、英干磕头哀求了良久,抬头看去,只见老僧闭目养神,似乎已睡了过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交流,已起了杀意。若是将这老和尚杀了,也许事情就不会败露出去了。于是,他们不停向对方努着下巴,示意对方去杀。   到了最后,见老僧佛法高深的模样,两人终究是不敢动手。他们因贫贱所迫而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心地却也不算恶。   终于,老僧睁开眼,缓缓道:“蔽寺不必扩建,贫僧却想往天竺求《大毗庐遮那经》及《梵夹余经》,你二人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这……我们救了圣人,可是要享荣华富贵的。”   “一边是佛法大道,一边是圣心难测,你们自己选吧。”   ***   数日后。   李宓面圣时说起了一桩小事。   他把一份僧侣名册递到了李隆基面前,道:“陛下,臣发现,大慈寺的度牒里,并没有英干禅师……”   “你查他做什么?”李隆基不悦,脸上不动声色,反而带着些笑意,淡淡问道:“查朕的救命恩人,你可是怀疑朕是假的?”   “臣不敢!”   “你要朕如何向你证明朕是朕?”   “臣有罪,臣绝无此意。”李宓却依旧放下手中的僧侣名册,道:“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   “爱卿误会了,朕与你说笑罢了。”李隆基摆摆手,道:“放着吧,朕会看。”   没有高力士在场,他感到非常不方便。少了宦官在其中,很多话只能由他亲自与臣子说,失去了转圜,连说笑都很不恰当。   待李宓走后,他还是拾起了地上的册子,看过之后,目露疑惑,招来了崔圆,吩咐道:“你去查查。”   崔圆拜相,想的是兴复天下,正忙着兵粮账册。没想到还要为圣人做这些小事,但李林甫、杨国忠一向也是围着圣人转的,只好领命。   此事若是他发现的,他不会主动说。但既是圣人要他查的,只过了七天,他就查得一清二楚。   “英干禅师是个假和尚无疑,本名殷一十,是绵州的一个盗贼,犯了大案,往北逃了;至于无相禅师,臣派人悄悄试探过,他并不会说新罗语。”   李隆基沉默了很久,他一辈子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刻却是控制不住那种颓态。   “把他们押来。”   他用的是个“押”字,杀机毕露。那两人的救命之恩,在他看来成了嘲弄。   崔圆有些意外,原以为这只是一桩小事,陛下不会深究。于是此时才派人去捉拿那两人。   之后,得到的回报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禀陛下,他们昨日已经走了,与智诜禅师去天竺取经。”   “走了?”   李隆基勃然大怒,问道:“这就是大慈寺的守备?几个大活人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离开你却不知?!你置朕的安危于何地?!”   崔圆顿时汗颜,拜倒请罪。   他骤登高位,又是在这混乱的时局当宰相,蜀郡也没有多少官员可以帮忙。虽然满腔壮志要力挽狂澜,可确实是力不从心,焦头烂额。   “朕不会再住大慈寺。”李隆基终究是不信任佛门,深觉不安,当即做了决定。   “臣请陛下至玄中观暂住。”崔圆道:“玄中观离剑南节度使行营不远,更为安全。”   “玄中观?”   李隆基喃喃着这个名字,一挥手,道:“安排吧。还有,遣快马把人追回来。”   “遵旨。”   崔圆擦了擦额头,匆忙告退。   李隆基独自待在屋中,忽然觉得无比孤独。   他想起走过秦岭的一路上,每次遇到险道,无相都会背着他,想起英干会在滩涂上支起柴火熬粥,他们也曾打猎,烤了肉却说自己是僧人,不能食荤,但为了他破戒杀生了。   狗屁的破戒!   一阵响,李隆基猛地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推倒在地,眼中杀气毕露。   他必须杀了他们,他无法忍受自己被这么拙劣的谎言蒙在鼓里。   可实际上呢?他已经被无数谎言蒙蔽了十年。   他说“朕十年不出长安而天下无事”,自以为英明神武其实就是狗屁……想到这里,他颓然跌倒。   ***   一道红光忽然降下,落在了玄中观与剑南节度使行营附近。   有人连夜循着光亮找了过去,挖到了一块石头。   ***   “陛下,陛下!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   天色才亮,卢杞有些激动地拜倒在李隆基面前,将一块质朴天成的玉石双手呈上,激动万分。   今日已有美婢在,上前接过,将玉石递在李隆基手上。   他眯起老眼看去,见上方有几道天然形成的纹路,分明是两个字。   “天回。”   李隆基喃喃念着这两字,沉吟道:“何意啊?”   “天回,天回。”卢杞也是思索着,之后恍然道:“臣以为,该是‘天子回銮’,陛下至此,一定会很快平定叛乱,回銮。”   李隆基点点头,明知这是地方官员安排的,却不宜破坏了这种吉利,遂抚须大笑道:“天佑大唐,传旨,将此地改名天回。”   “遵旨。”   卢杞才领了旨,便听说远处有驿马奔来。   如今这个南京朝廷初立,他们最是关心各地的动向,第一时间便召驿使上前报信。   “捷报,捷报!王师已击退叛军,守住长安!”   然而,十分尴尬的是,那驿使是关中派往各地报捷的。他出发之时,崔乾佑刚刚从长安城下退走,而他一路狂奔,此时还不知圣人已到了蜀郡。   当他不停喊着捷报,被领到李隆基面前时,自然不认为这是圣人。非但不行礼,反而道:“你们蜀郡的官员太容易被骗了,圣人就在长安,怎会在此?!”   李隆基自是不会与这等小卒一般见识,当旁人怒而问罪,他反而摆摆手,赦免了这驿使的罪,详细问了长安城的情形。   待得知薛白请回圣驾,带着高力士、陈玄礼、杨玉环回京,他的眼神中就闪过愠意。再听得那“圣人”昭告天下,平反三庶人案,封薛白为北平王,那股愠怒更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恭喜陛下!”   忽然听到这一句,李隆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李宓一脸喜色,禀奏道:“正应了‘天回’之祥瑞,太子殿下守住了长安,陛下很快便回銮了。”   他驻守蜀地,镇压南郡、防备吐蕃,在军务上做得也许不错。可显然不是一个擅于揣测圣意之人。   李隆基心中不喜,已生了罢免李宓之心,却是点了点头,淡淡道:“朕至南京,为统筹兵马粮草,使关中破敌。回銮不急于一时。”   挥退这些不识圣意的臣子,他只留下崔圆、卢杞,问询他们对事态的看法。   “臣以为,这不是坏事。”   先开口的是崔圆,他感受着李隆基的怒气,发现李隆基已经冷静下来,便道:“忠王既已称帝,覆水难收,便不会再退位,而庆王虽守住长安,夹在忠王与叛军之间,其粮草补给,必依赖于蜀郡。臣以为,当传旨于庆王,命其自尊奉圣驾。”   他的意思是,还是有办法控制住李琮、薛白,重夺权力的。   李隆基虽厌恶薛白,却也认为这是最顾全大局的办法,点了点头。   然而,卢杞却有了不同的意见。   “臣以为,忠王虽不会再退位,却可奉陛下为太上皇,且以太上皇之名莅国事。今庆王守住长安,得民心所向,若迎陛下回銮,必置陛下于空阁。”   他的意思更简单,只比较李琮与李亨之间,谁更需要李隆基。   如今的情形是,他们虽可通过蜀郡控制长安的粮食,但看为人处事,李琮与薛白反而比李亨要不受控得多。   李隆基权衡着此二人的意见,终于缓缓道:“传一封旨意给李亨……” 第484章 幸蜀   长安,皇城。   自从李琮暂时任命颜真卿为宰执以来,颜真卿若非在守城,一向是在尚书省处置国事。扭转了从李林甫任相以来形成的私宅务公的风气。   尚书省西南的院落属于兵部,这两日李光弼便常过来,向颜真卿讨要兵粮。有时也与薛白谈论最新的战略变化。   “如今崔乾佑、田承嗣已于长安以西合兵,目的必是突围,与安庆绪汇合返回范阳。”李光弼在地图上划了两条线,道:“他们有两条路,一是夺潼关,二是渡过黄河,走河东。”   “能确定他们已放弃攻打长安了?”薛白问道。   “崔乾佑若有信心从我手中攻下长安,便来。”李光弼随口应着,不经意间流露出了睥睨之态,继续道:“我的主张是,围困住这支叛军,待他们粮草耗尽、士气疲弱,一举攻破。但绝不能仓促与之交锋,出城决战于野,我方未必能胜。”   薛白对此十分认同。   平叛绝不是守住长安就够的,若能吃下这七万范阳精锐,就算是保住了大唐的军事实力。至不济,也不能为了平叛而折损太多的兵力。   但要做到围困叛军又不在短时间内与之决战,很难,一则需要关中各个州县坚壁清野,不让叛军搜刮到粮草,二则官兵这边要保证有足够的军粮供应,别没等叛军饥饿疲弱,自己这边先被饿垮了。   李光弼今日就是来给他们这边施加压力的,官军要如何布防他胸有成竹,可关中各个州县的协调,粮草的运输,却都需要长安朝廷来解决。   “放心,李节帅带来的粮草用尽之前,第一批从南阳来的军粮必定抵达。”   “若是食言,我饿着无妨,前来勤王的这数万兵马却不好弹压。”   在军粮之事上,李光弼态度很强硬,有种不好相与之感。   几人谈罢,末了,他正要离开,却又问道:“对了,圣人抵达蜀郡之事,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薛白道:“待解决了关中这支敌军,方好迎圣驾归来。”   “朝廷也须尽快给出说法,以免世人混淆了。”李光弼提醒道。   这不是小事,让薛白忽然宣布他带回的圣人是假的、真的圣人到了蜀郡,必然使天下哗然,可拖下去只怕会更糟糕。   李光弼才离开,一个穿着绿袍的中年官员步入尚书省,向守在门外的护卫执礼道:“军器监丞皇甫冉,得北平王相召,前来求见。”   “请。”   皇甫冉步入省台,只见到处都是繁忙景象,小吏们抱着卷宗匆匆赶过,不说兵部,便是吏部、礼部、户部也在忙着大量的升迁、封赏事宜。   官廨中,薛白正站在窗前负手思索,见到他来,显出友人般的笑意,说话的语气也是轻松。   “茂政兄猜猜,今日请你来何事?”   皇甫冉先是关上门,方才应道:“能找到我,想必不会简单。”   这些年,皇甫冉从虞乡县尉起家,一路迁到军器监丞,品级跃得不慢,却不算突出。重要的是他掌管了军器监这样的实权差事,等长安一战论功行赏,自是前途无量。   两人相识于微末,同是春闱五子,可今日薛白却没找元结、杜甫、杜五郎,因皇甫冉出于皇甫德仪一族,牵扯三庶人案,当年亦是由张九龄出手保护下来的。   “圣人到蜀郡了。”薛白开门见山道,“你说此事能简单吗?”   皇甫冉一愣,指了指宫城方向,问道:“那宫中那位?”   薛白道:“假的,杨国忠扮的,已经死了。”   好半晌,皇甫冉没说话。当年野无遗贤案,他们大闹长安,也算是闯了大祸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薛白还能犯下这种程度的大祸。   “圣人到蜀郡去了,他对我、对殿下都有些误会,认为我们想要政变,其实我只是想迎他回长安……”   薛白与皇甫冉说起此事,就比与李光弼说的时候诚实得多,大概解释了两句,便抛出了他的想法,道:“我想让茂政兄往蜀郡一趟,迎回圣人。此行,或许会有些危险。”   “你让我去与圣人谈判?”   “是。”   皇甫冉叹道:“如此,我们可真就是逆贼了啊。”   薛白道:“看忤逆了谁,当圣人与天下人的利益相悖,不忤逆他,便是忤逆天下人,不是吗?”   这句话很大胆。   皇甫冉若真应下了,那在圣人眼中就是反贼了。可他犹豫了一会,竟是点了点头,道:“好,你要圣人答应什么,又能答应圣人什么?”   “有两件事我们必须要,一是名义、二是粮草……”   薛白说了很久,皇甫冉认认真真地听着,渐渐感到肩上的担子愈发重了,脸色凝重了起来。   之后,薛白还拿出地图,指点着蜀郡的地势又交代了几桩事。   “放心,我记下了。”   皇甫冉完全领会了薛白的意图之后,站起身,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圣人若要把高力士、杨贵妃等人送过去,当是可以答应下来吧?”   薛白一愣。   对于这个小要求,皇甫冉并不认为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是想到了便问出来,没等薛白的回答,快步而出。   薛白已经为他安排了副使、向导、护卫、快马,他当日便出了长安,直奔蜀郡。   当是时,北方正战火连天,而蜀郡依旧是天府乐土。   皇甫冉一路马不停蹄,到蜀郡依旧花了十天,他不知这十天之内关中的战事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心中焦急,却告诉自己见到圣人时一定不能着急。   他先是往益州城门处打听天子驻跸于何处,站在城门处往城中望去,意外地发现益州城里正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可见战火未燃到之处,人们对大唐的强盛还抱有强烈的信心。   “我是从长安来迎圣驾的使者,敢问圣人何在?”   “平叛了?我就说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叛。”守门的兵士是个乐天派,笑呵呵地应道:“圣驾在天回宫。”   “如何去?”   “天回宫在城外,不难找,跟着那些修建宫城的民夫就成。”   皇甫冉遂拨马往西南而行,一路上便能见到官吏组织着大量的民夫挑着木石,排着长长的队伍。想到守长安的艰辛,他不由心疼这营造行宫的花费。   等到了正在改造的剑南节度使行营,他上前一打听,得知圣驾在不远处山上的玄中观。再赶到玄中观,发现此处也在扩建。   通报了姓名,好不容易才有一名官员迎了出来,却是道:“圣驾去青城山了。”   此事也好理解,玄中观、天回宫都正在营建,人多了自然就杂,未必安全。故而,李隆基由剑南兵马护卫着,浩浩荡荡往青城山游玩了。   皇甫冉只好继续赶路,从益州到青城山是有官道的,且还是近年才修缮过的用来进贡的直道,他带着使团飞马狂奔,在天黑前就奔出了一百余里。   然而,歇息时,一个跑去探路的向导却是赶回来道:“郎官,走错了!”   “怎么会?这是去青城山的路不假。”   “圣人……圣人没往青城山。”向导喘着气道:“转往新津了。”   “没探错?”   “銮仗浩浩荡荡,百姓们都看到了,不会错。”   皇甫冉无奈,遂只能连夜掉头,赶路去往新津。   夜里小歇了一会,天明时,他到了岷江上游的西河岸边,见到新津渡口人潮如织,官吏、士卒、乡绅、百姓们都站在那边望着对岸那一座秀丽的青山。   还能听到人们正在高谈阔论,仿佛战乱从未降临在大唐。   “早在开元年间,新兴寺的佛殿柱子上自然生出一座老君圣像,圣人遣人来把老君像请回长安,立在皇宫大同殿供礼。这次来啊,就是来新兴寺还愿的。”   说话的是一个佛门信徒,一番话却惹恼了一个道士。   “你错了,圣人此番是去宝真观见赵真人,请赵真人做法庇护大唐。你们若不信,我这里还有一首圣人写给赵真人的诗,名为《送赵法师还蜀因名山奠简》,你等听着!”   皇甫冉排着队过木桥,也听到了圣人的那首诗。   “江山寻故国,城郭信依然。”   “二室遥相望,云回洞里天。”   他不由心想,江山如故,可惜圣人的故国已经不在了啊。   于是,当他再看到山脚下那代表着皇家威严的侍卫、仪仗,已难以再崇敬圣人,只觉得深深的可悲。   古寺建在山上。   “咚、咚……”   钟声悠远,飘落到了山下的西河,扬起荡漾的波澜。   李隆基正盘坐于寺中高台,与寺中住持对谈。   他是打算去宝真观寻赵真人,路过此地,忽然想到了当年的祥瑞,临时起意到寺里来看看的。   在一个气质平和、与世无争的老僧面前,李隆基不再掩饰他的情绪,任它像河面漾起的波澜一样飘荡。   “朕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不曾料,竟是养虎为患。迫朕幸蜀者,并非安禄山。”   时至今日,李隆基提起安禄山依旧是不屑的。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安禄山能造成的威胁有限。   “真正吃人的虎,是朕的儿孙。他们为了夺取朕的皇位,一个一个都不择手段……”   这些苦恼,一个山中老僧其实是无法开解的,总不能像劝寻常人一样,劝圣人落发出家。   正为难之际,崔圆趋步到近前,禀道:“陛下,长安遣使来了。”   “这般快?”   李隆基恢复了冷静,思忖着,倾向于不见对方。   就在前两日,他已经见过了李亨派来的内侍鱼朝恩。鱼朝恩趴在地上痛哭,因圣人还活着而无比感动,也替李亨消除了一些“误会”。   简而言之,就是李亨误以为圣人被李琮派薛白弑杀了,怀揣着对李琮的愤怒与对大唐的忧虑才赶往灵武,哪怕群臣几番劝进,他也怀着万一圣人还活着的期盼几次拒绝,最后是为了不让李琮的阴谋得逞,才不得不称帝。   为了阻止李琮谋逆,抢在李琮前面称帝?这种理由,李隆基当然不信,他动心的是李亨提出的条件,遵他为太上皇,仍掌朝政。再加上薛白守住长安形成的威胁。他相信与李亨的合作能够十分坚实。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李亨已经把嫔妃、内侍、宫人们往蜀郡送来了,过些日子便会到,能很大地改善他在蜀郡的生活。   这种情况下,他不论见不见长安来使,都打算先晾一晾对方。   “禅师也看到了,那些虎狼闻着味又向朕追过来了啊。”   “陛下或可一见。”老僧缓缓道,“许会有答案。”   之所以这般说,实在是这个山中老僧不擅于在那些有关权术的问题上对答,想着让圣人去见见旁人,好喘一口气。   这就是他太没有面圣的经验了,还不明白伴君如伴虎,要谨慎提出建议。   没想到,李隆基竟是听了他的,吩咐道:“朕要到山巅看看,领人过去。”   登上山顶,放眼望去,能望到开阔壮丽的蜀地山河,使人胸襟为之一阔。   也只有在这里,李隆基才能收起杀意,召见来使。   “臣,礼部祠部司郎中皇甫冉请圣人安康。”   “皇甫冉。”李隆基道:“朕记得,朕离京前,你还只是军器监主簿,如何一跃为五品郎官?谁任命你的。”   “臣……”   皇甫冉没想到圣人竟然能记得他一个小小官员的名字、官职,大为惊诧,须知长安城中大小官员有近三千人。   李隆基将皇甫冉的惊讶看在眼里,微微一哂,心中略微得意。   他一向喜欢用各种手段来震慑人心,让臣民们以为他无所不知,进而心生怖畏。   “你阿翁是淑妃的兄弟,你因三庶人案而怨朕,是吗?”   李隆基这里说的淑妃,指的其实是皇甫德仪,因皇甫德仪的儿子鄂王李瑶便是三庶人之一,旁人早已不敢这么叫了。   换作平时,听圣人这般问,一般人肯定要回答“不敢”的,但,皇甫冉想了想,却是答道:“鄂王是冤枉的。”   “冤枉?”李隆基一讶,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喝道:“你知他是冤枉的?他谋逆时你才多大!”   皇甫冉道:“可圣人心里知道,冤杀了他们。”   “你好大的胆子!”   “禀圣人,如今北平王守在长安,臣前来拜见圣人,我与他皆是三庶人案的遗孤。我们愿意一起,为过去的错误弥补。”   李隆基听得大怒,冷着脸道:“朕唯一的错误便是没更早看到那小兔崽子的狼子野心。”   皇甫冉道:“北平王说,当年他平定南诏,因其地桀骜不驯,他遂留一支兵力镇守,若圣人在蜀郡护卫不足,可北上护驾……”   “威胁朕。”   “臣并不认同他这些话。”皇甫冉道:“臣此番来,为的是圣人。”   他从面圣伊始就表现得很直率,甚至是忤逆。可此时话风一转,却显得十分诚挚,塑造了一个说话耿直但还算忠诚的形象。   “臣之所以答应出使,并非是想为殿下立所谓的从龙之功,而是为大唐社稷谋划。殿下虽盼着能迎圣人归朝,却断然不会逼迫圣人,圣人坐镇蜀郡,只需下两道圣旨,一则为殿下正名,二则命江南转运粮草入长安,则叛乱可定……”   李隆基面无表情,实则听得很认真。   薛白提出的条件并不算苛刻,没有要求他立即回京。那么,他在蜀郡便可左右长安的粮食,相当于扼住李琮的喉咙。   “够了!朕为何离开长安?因那逆子意图宫变,如今却要朕下旨宣扬其功?”   “殿下是太子,却未在圣人离开后登基。反观……”   “那是他根基浅!否则他便不会找人假冒朕,而是直接登基了。”   “正是如此,殿下才迫切需要陛下的支持,方能尽快平叛,并在平叛之后,归权于陛下。”皇甫冉道:“反观忠王,为太子十余年,羽翼丰满,今更是擅自称帝,陛下若纵容他,才是养虎为患啊!”   这是与鱼朝恩截然不同的劝说方式。   李隆基顺着皇甫冉说的情况思考,能想出一条使自己重掌大权的路——暂时支持李琮对抗叛军,并且与李亨对峙,而他则借机重塑威望。   重塑威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天下各地派出心腹大臣。可从长安出逃,再经历陈仓兵变,他身边根本没有多少可用之人。   若是想讨要回那些心腹大臣们,唯有在长安的李琮、薛白一方可以满足这个条件。   心里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可李隆基态度依旧冷峻,叱道:“逆贼,朕岂会再信他们?”   皇甫冉跪倒在地,道:“臣绝不赞同太子、北平王的忤逆之举,可臣确定一件事,那便是他们决心先平定叛乱,而后再谈储位归属,而忠王只怕并无此等决心。臣恳请陛下,先平胡逆,再断家事。”   随着这一句话,李隆基招过崔圆,吩附了几句,让崔圆带着皇甫冉私下去谈。   作为天子,他自是不会去谈具体的条件。   “不知陛下还有何顾虑?”崔圆问道。   李隆基道:“薛白,一介贱奴敢冒充天家血脉,竟敢让朕下旨承认他。”   崔圆便明白过来,圣人其实也认为这局势下与长安和解更好,可是担心一旦承认了薛白的身份,往后再难扼制住对方。   “陛下。”崔圆低声道:“臣以为,诏书可以下,便也能改。倒不妨暂且答应他们?让他们将诸王送至蜀郡,如此,等陛下分封诸王,又岂惧一冒充皇孙者?”   他这意思,简单而言,是要让圣人到时食言而肥。   李隆基于是眯了眯眼,冠冕堂皇地答道:“先平胡逆,再断家事。”   崔圆便带着皇甫冉单独去谈。   李隆基则独站在那,想着薛白带了一个假圣人回长安,这不仅是犯了谋逆大罪,还要失信于天下。可他竟要下旨为薛白开脱、正名,命天下各郡转运粮草至长安?   这种念头,让他心中始终有一股不平之气,难以压下去。   只是,多年君临天下的经验告诉他,权谋一道绝不是以眼还眼,而是如何有利就如何做的。   不因气而动怒,唯顾社稷之利,此方为掌权者应有的觉悟。   他负手站在山顶上往北方看去,看到远山上挂着的白云随风消散,山下的西河滚滚而去,喃喃道:“终是江水拦不住,放任白云自去留……来人,笔墨伺候。”   这山上少有笔墨,随侍们连忙跑回山寺,好半晌,才寻来了一支大笔。   李隆基遂提笔在山石上写下“修觉山”三个大字。一个字一块山石,字有二三尺之大,飞翥沉着,极有气势。   他今日于此修得了更大的觉悟,往后誓将不再受人蒙蔽,再造盛世、重振英名。   次日,他又御笔亲题了两封圣旨,送往长安。由此,那北平郡王暂时成了他承认的北平郡王…… 第485章 上进心   杨国忠死后的第十八天,薛白将一封圣旨递在李光弼手里。   彼时,李光弼正在马厩里亲自俯身下去,用手指检查着他的战马的粪便,观察马匹的健康状况,事关行军打仗时的安危,他不愿假手于人,自也顾不得脏不脏。   “不先洗手吗?”当李光弼伸出双手要接过圣旨,薛白忽然这般问了一句,表露出了一种对圣人的敬意,“这可是圣旨。”   “是我失礼了。”   李光弼略有些尴尬,把手在战袍上擦了擦,吩咐亲兵去打水来。   薛白只是开个玩笑,浅浅地讽刺一下李光弼的所谓的忠君之心,重要的是,圣旨上的内容正是李隆基对他们守住长安的表彰与封赏。虽未特意提及,可既勉励了“太子”与“北平王”,也便是承认了长安朝廷的合法性。   其中还有关于李光弼的封赏,以他取代王承业为河东节度使。至于王承业,自是罢官黜职。   “没想到,你居然真请到了圣旨。”李光弼恭恭敬敬地领了旨,喟叹了一声。   “说了,是我派人护送圣人到了蜀郡。”薛白的语气理所当然,还指了指自己,道:“忠臣。至于李亨,擅自称帝,叛逆无疑了。”   “北平王让杨国忠假扮圣人一事,如何解释?”   “杨国忠为保护圣人、并守卫长安,不得已而为之。他自知犯下弥天大罪,已自尽以谢天下了。”   “用烛台刺穿自己的后脖颈谢罪?”李光弼做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动作,问道:“这样刺?”   薛白不以为然,道:“节帅怎好擅挖他的坟?人死为大。”   说到底,在乎假冒天子的人,自有李隆基的圣旨来安抚;而不在乎繁文缛节的,只关心长安城能守住,自是更容易站在薛白这边。   故而,他并不打算在这些虚礼上多作纠缠,直接把话题指向李光弼最关心的实质问题。   “说正事,节帅需要的粮草,很快就会有两批送达。一批来自汉中,经子午谷,一批来自南阳,经蓝田。请节帅遣人至少陵塬驻守接应。”   少陵塬位于长安城的南效,居于浐河、潏河间的高地。因它比长安城的地势高,又扼守了南山通道,是长安城南部屏障之一。   过去,大唐承平,少陵塬常作为达官贵人的别业,正可以征为驻兵之地,保证接下来的粮草运输。   谈完这件事,李光弼方觉满意,对薛白的态度也亲近、信任了一些,愿意邀请薛白到他的大帐里详谈平叛的战略规划。   他拿出他那破旧的地图,上面被画得密密麻麻,字迹又潦草,旁人根本看不懂。   “节帅学的是草圣的狂草?”薛白如今字写得好,已有评论书法的资格。   “不敢当。”   李光弼却没听出他的取笑之意,还当是夸赞。   “北平王请看,京畿二十三县、扶风郡九县,俱已坚壁清野。唯有金城、武功二县被攻破,如今崔乾佑欲攻咸阳,若他得咸阳,必再起觊觎长安之心,而若我守住咸阳,他必直奔潼关。而我则焚渭水诸桥,拖延其军。”   薛白指了指渭水桥,问道:“若知他意图,何不设伏于渭水?”   “我军不欲决战,只要设伏,小胜而叛军不退,增兵否?若不增兵,一旦叛军骑兵缠上,小胜则为小败。若增兵,小兵则致大败。”李光弼脸色严肃,道:“哥舒翰前车之鉴,万不可冒然出兵。”   他与王难得不同,王难得作战喜好勇猛冲锋,而李光弼在河北的几场大战几乎都是智取,且他是真沉得住气。   薛白认同他的战略构想,只是有些担忧,道:“就像是把一只猛兽关进了我们家中,到处都是我们的羊群。却还得等猛兽筋疲力尽了再打它。”   “是,可最不能放它出去咬,外面还有更多羊群。我们只能站在桌子上,等它累了才能下场打它、驯服他。”   “我担心夜长梦多。”薛白的手指从渭河上移开,放在了黄河上,道:“你说叛军要攻潼关,可他们若是渡过黄河,攻太原,如何?要守黄河,兵力不能布置在西岸。”   若把兵力放在黄河西岸守,叛军一来,直接就被叛军吞了,得在东岸守,李光弼当然也会派遣大将。但东岸属于河东道,太原方面是能够影响到黄河防线的。   薛白首先就不放心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所以借李隆基的名义把王承业罢黜。可王承业原本就投靠了李亨,一旦得知薛白手中有要罢免他的圣旨,一定会有所反抗。   “直说了吧,我担心王承业坏事。”   李光弼问道:“北平王可是想让我回太原宣旨?”   “关中防御离不开李节帅。”薛白问道:“你认为谁可为河东节度副使,暂管太原?”   李光弼想了想,道:“王缙。他是太原王氏嫡系出身,名重当世。资历、能力都够。我在太原时,他曾协助我守城,为人甚有谋略。”   薛白当然知道王缙,那是王维的弟弟。   “李节帅与他关系不错?”   “是。”   “那请李节帅手书一封。”薛白道:“我会请朝廷任命王缙,到时书信可一并送去。”   李光弼道:“可需我派人去?”   “那便请节帅遣一大将给我。”薛白道:“我想亲自往黄河防线去一趟。”   ***   出了李光弼的大营,薛白又去见了颜季明、元结,这两人是特意带了少量兵力从解县赶来支援长安的。   虽未真出到力,可薛白正要见他们,有要事要说。   三人坐下,薛白拿出他自己的地图,提起炭笔,随手把关中划了一个圈。   “这是殿下目前真正拥有的势力范围。”   接着,他在西边方向又划了个圈,道:“这是李亨目前的势力范围。再看这里,河北及河南部分地域,这是叛军的势力范围。”   他暂时没有提起秦岭,那是在平叛过程中通过功绩、正统名义等手段可争取的地方,他的手指是指到了河东,在他划了三個圈之后,河东恰恰处于这三个圈的包围之中。   只简单的三个圈,一下把河东那重要的战略位置体现得清清楚楚。   “方才我见了李光弼,圣人封他为河东节度使;我们得把叛军堵在黄河以东,就得布防河东;再遣一大将,出井陉,攻范阳,使安庆绪走投无路,彻底平定叛乱。”   薛白说着,手上又做了两个动作。   他先划了一个圈,把河东并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后,再划了一个圈,把河北、河南也包括进来。   “如此,殿下便平定了几乎整个北方。这时再看李亨,他徒有西北边军,一无粮草,二无名义,必不能支撑。”   于是,方才划给李亨的那个小圈也被包括到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内。   若走完这几步,则李琮收复两京、平定叛乱、除掉李亨,那么势必天下归心,到时迎回李隆基,请他退位,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么,谋划河东的重要程度,就相当于《隆中对》里的“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唯一的区别也许在于,薛白不是李琮的诸葛亮。如今彼此的关系,更像是刘封与刘备。   “听懂了?”   颜季明、元结眼神一亮,完全明白了辅佐李琮为新君的步骤。   守住关中之后,下一步就是彻底夺取河东。   “听懂了,”颜季明道:“我在河东募过兵。”   元结道:“整个河东的盐都是出自解池。”   “好。”薛白道:“这里有一封圣旨,我们还有李光弼遣来的大将,这里还有两道任命,河东节度判官与河东道转运使,你们往太原一趟,拿掉王承业、拉拢王缙……”   元结道:“若王缙不可拉拢?”   薛白道:“那就拿下,他是李光弼举荐的。”   如今他还不得不考虑李光弼的态度,所以特意让李光弼来举荐,尽可能地团结能够团结的力量。   “我也会给王缙写一封信。”薛白道,“另外,我与你们一道过黄河。”   元结问道:“去接你的红颜知己?”   他与薛白在大理寺狱时见过李腾空前来探监,故而有此一问,却忘了颜季明正是薛白的小舅子。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不是。”薛白在颜季明审视的目光下保持着镇定,道:“尽快准备吧,事不宜迟。”   ***   薛白在绝大部分人商议国事时,都是以一种辅佐太子殿下兴复大唐的态度在说的。   哪怕有些言语有些大逆不道,也是披着一层天下公义的外衣,好比刘备说的从来都是“兴复汉室”,而不是“我要当皇帝”。   即使有人窥视到薛白的野心,往往并不戳破,因眼下完全没有到那个地步。等天下太平、李琮继位以后再谈完全来得及。   除了少数希望跻身元从功臣的人总喜欢在薛白身边秘谋,比如元载。   “圣人虽然承认了郎君,却没有宣诏天下,处置李亨谋逆称帝之罪,只怕还藏着‘养蛊’的念头啊。”   这“养蛊”一词是薛白从南诏回来之后偶然提过的,元载用来形容李隆基平衡朝中势力的权术,比如李林甫便是一只养来对付太子的蛊,安禄山又是另一只。   很显然,李隆基如今又想养着李亨来对付李琮了。   元载之所以一眼看穿这点,因为李隆基答应薛白的要求并非没有条件,他非常坚决地要让诸王以及朝中大臣到蜀郡去。   “圣人召诸大臣南下,为的是在‘南京’建新的朝堂,而要见诸王,绝不是顾念父子亲情,势必要将诸王分封至天下各地,制衡郎君,这还是养蛊。”元载道,“我敢断言,假以时日,一旦圣人重塑威望,必要对付郎君。”   “我知道。”薛白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元载沉默了,他方才一番话,主要是为了向薛白表忠心。其实他心里清楚薛白自有计较,却没想到会问策于他。   他沉思片刻,正要开口,薛白已举了举手。   “眼量放高些,莫总往下看。只要我们拿下河东、平定叛乱,他的威望难道有可能涨得比我们还快吗?”   “郎君明鉴,但只怕取河东一事,李亨势必会有所阻挠。”   薛白沉吟着,缓缓道:“我写封信给李泌,你遣人送去。”   “喏。”元载道:“那,圣人要的大臣与诸王?”   “先安排几个大臣去服侍圣人。”薛白道:“问问朝中谁愿意去。”   元载做事很利落,次日便将一份名单递在了薛白手中。   “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门下侍中韦见素、检校工部尚书徐安贞、兵部左侍郎刘光谦、吏部右侍郎白琪……”   薛白念了开头几个,头也不抬,带着些调侃之意问道:“这其中可有伱打压的政敌?”   “没有。”元载道:“我万不敢如此,否则请郎君罢了我的官。”   “那就先放他们去蜀郡吧。”薛白道,“第二批人不急,等第二批粮食运到。”   正说着,有信使归来,禀报称叛军已攻打咸阳县城。   才稍微平息了不到二十天的长安城,又感到了战火的威胁。只是这次,有李光弼这样的大将在,城中人们的心态安定了许多。   ***   其后两日,李光弼坐镇长安,派遣大将支援咸阳,同时散出哨马,做着叛军攻咸县不下转而奔袭潼关的准备。   京畿道就像一个兜着猛兽,任它在里面撞来撞去的破麻袋。   这种时候,薛白一边配合着稳定局势,一边竟还在准备去往解县。   两日间,他不断听到有人跑来禀报“北平王,高将军求见”,而他每次都是回答“不见”。直到局面暂时稳住,而他也到了出发的时候,他遂亲自到太极宫去见高力士。   其实高力士在长安是有私宅的,且如今他也不必值勤,大可回宅。但薛白到时,他正坐在宫院中的一株梨树下发呆。   “北平王知道老奴想要说什么吧?”   “想必是想要去蜀郡?”   “是啊。”高力士叹道:“老奴这一辈子,除了伺候圣人,做不了别的。”   薛白道:“圣人早晚会回长安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圣人早晚也会换的。”   高力士道:“我们这些伺候人的,重要的不是每日具体做了多少活计,而是忠心。倘若圣人在蜀郡,我不赶过去,等圣人回来,更不需我在身边了。圣人离不开我,我更离不开圣人。”   薛白想到了天宝六载那个上元夜,自己得高力士保护一事,原本他想把高力士保护在长安,可一方面他不太可能做到,另一方面,高力士也并不想要那种保护。   “放心吧。”薛白道:“我会送你到蜀郡,只是需晚一些。”   “为何?我本该是第一个赶到圣人身边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我就是想拖一拖。”   高力士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还有贵妃,也必定得送到圣人身边,这是圣人的体面。”   ***   薛白往太极宫外走去的时候,心里不由在想,如今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见各个人,制定计划、商议条件,按部就班,少有意外发生。   他忽然停下脚步,往旁边的梨树林看去。   隐隐地,他听到了有曼妙的歌声飘过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只听这一句,他已猜到是谁在唱歌了,也知道杨玉环是想与自己谈谈,遂止住护卫,独自向着歌声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他却犹豫了,最后心肠一硬,转身离开。   随着李隆基出现在蜀郡,杨国忠也死了,连陈玄礼与一部分宫人都被送走,禁军被派去守城,总之太极宫已十分冷清,薛白走了一会之后,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倾耳去听,发现连歌声也听不到了。   于是原本匆匆忙忙的脚步放缓下来,他选定一个方向,不急不缓地走着,脑中想着去解县见李腾空之事。   说来,李腾空与杨玉环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子……脑海中蓦然浮起这个念头就难以消下去,薛白又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绮梦。   紧接着,他听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愣了一下。   他看到杨玉环从长廊那边小跑过来,她最初也是没看到他,以一种寻找的姿态转头到处看着,回眸间看到他也是愣了一下,眼神瞬间从迷茫变成惊喜。   她似是容易出汗的,分明没怎么跑,脸颊已经有些红了,连白晳的肩也透着红晕。   见到薛白,她便跑到他面前,小声道:“怎么这么笨?迷路了?”   莫名其妙地一句话之后,宫娥们的声音传来,杨玉环连忙伸手一推,把薛白推进了旁边的庑房当中。   “嘘。”   她趴在门边上,往外看着那些宫娥呼着“贵妃”跑过,身上的香味比往日要稍微浓一些。   薛白能看到她皮肤上腻着的微微汗水,闻了闻,讶异于她竟是连汗都是香的,且是那种让人十分舒适的香。   “嗯?”杨玉环回过头来,“为何这般看我?”   她用手扇了扇发热的脸颊,因感到薛白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抵在门上。   奇怪的是,她分明已瘦了很多,动作间却能流露出一种丰腴的美感来,说是丰腴,其实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感或笨拙感,而是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肉欲来。   薛白退后了一点,免得碰到她。   “你答应过我放我走。”杨玉环道:“如今不会是想把我送去蜀郡吧?”   “你想去吗?”   杨玉环眼睛一瞪,摆出狠色,道:“当然不想,圣人既已赐死过我,我便是自由的。”   “好,你自由了。”薛白道:“你想去哪,你便去吧。”   “那些宫人看着我。”   “她们不会再限制你离开皇宫,你走吧。”   薛白说罢,转过身,挥挥手,催促杨玉环尽快离开。   其实,他放走她会很麻烦,毕竟如今正在与李隆基谈判,对方的要求里就明确有送杨玉环到蜀郡。可君子重诺,他答应过她。   过了一会儿,杨玉环却还没走,反而绕到薛白面前。   “你为何要救我?你明知圣人赐死我,我便无处可去了,为何还一次一次地救我?”   薛白正要回答,却见她红唇一张,有些讥讽地问了一句。   “出于孝顺吗?”   她悍妒的性子由此又显了出来,因拿话扎了薛白一下,有些许得意,但更多的还是自伤。   薛白想了一会,没能想到合适这情形的回答,道:“是,出于孝顺。”   这句话刺痛了杨玉环,她上前,把脚踩在薛白靴子上,用力踩痛他,问道:“我很老吗?”   薛白没有躲闪,只觉得她的行为十分可笑,她终于是在他面前失去了初见时的所有光环,诸如贵妃、四大美人之一,他看懂了她,一个天生丽质的尤物,从来就没能把握过自己的命运,可她又偏想要证明她能掌握自己命运,可悲的是,在这强权时代,她自以为的掌握命运的手段,其实还是依附于强者。   所以,他几次救她,并不能帮助她强大。   她已离不开他了。   杨玉环又踩了两下,抬眸想看薛白吃痛的反应,却发现他正定定看着她。   那眼神中的了解、怜悯,像是全然看透了她,使让她有种没穿衣裳的羞耻之感。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独立的女子,一辈子都是男人的附庸,能说出“离开”已是她下了大狠心,想要博取薛白的关注罢了,又能真的去到哪里?   “好个孝子贤孙,那圣人已赐死我了,你便放我去死罢了。”   踩在薛白靴子上的绣鞋移开,杨玉环当即转身。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寻死了,薛白当即拉住她。   “别闹了。”   “你为何又救我?孝顺吗?”   薛白摇了摇头。   杨玉环遂不再挣脱,反而凑近了他,有些犹豫地,启唇问道:“你……爱慕我吗?”   “咚。”   一声轻响,薛白退后时撞到了门框上。   他心中偷偷觉得是杨玉环对他有想法,那次才会逼他饮酒……从她的眼神中,他偶尔能感受到那种情意。   可她先问了出来,却是将他置于一个有些尴尬的处境。   “是吗?”   这答案对于杨玉环显然很重要,她不像薛白还有很多正事分散精力。她一天到晚想的便是这些,深受折磨,迫切想要他的回答。   她遂又逼近了一步。   薛白退无可退,闭上了眼,因她总是有一种让人迫切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他已感到有些痛苦。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步李隆基的后尘,我既看不起他,便不会犯和他一样的错误。”   “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我的错?”杨玉环的眼神顿时湿润,“你也觉得我是祸水。”   “不是。”   薛白平心而论,帝皇好美色者多,好美色而能治好社稷者亦多。有时反而是贪权好色之心,能催促一个男人不断地去进取。在当今的大唐风气下,追求富贵、猎取美色才是世人眼中的大丈夫所为。   “那为何圣人因我而失了天下?”杨玉环追问道。   “他失了上进心。”薛白道。   他注视着杨玉环,突然意识到,与其说李隆基是耽于美色误国,不如说是因为杨玉环太美,使得李隆基连在美色上都失了进取之意,于是不思改变。   国事上亦然,改革税制又如何,还能比开元盛世更强盛吗?   归根结底,李隆基老了,而他还年轻……对此,杨玉环也深有感受。   她有些疑惑地问道:“那你呢?有上进心吗?” 第486章 明朗   解县。   杨齐宣是长安贵公子,又舍得花钱,战乱中结些露水姻缘是很容易之事,他近来便与一个盐户的女儿相好,每日宿在她家。   是日正打着骨牌,手下小厮跑来禀报说刁家兄弟要走了,他连忙搁下牌赶到驿馆,果见刁庚、刁丙兄弟正在安排人往马车上搬东西,一副准备启程的模样。   “这便要走了?怎不知会我?”   “你懂个屁。”刁丙啐道,和杨齐宣共事这段时日,他算是看明白了,王公贵胄们没甚了不起,多的是酒囊饭袋。   被这么一骂,杨齐宣也不敢吱声,缩着头到了大堂,被李腾空、李季兰脸上的疮痕吓了一跳。只觉几日不见,她们竟是更丑了。   “这是去哪?”   “回长安。”   “战乱平定了吗就回去?”杨齐宣道:“关中多危险啊。”   他啰啰嗦嗦地劝着,见她们不听。话到后来,他也急了,忍不住放了两句狠话。   “你们不要急,你们现在长成这样,北平王见了多嫌弃啊。不如治好了再回去吧?我听说,东市有珍珠粉……”   没人理会他,之后,刁庚大步进了屋,语气急促道:“李娘子,王承业快进城了。”   “什么?!”杨齐宣惊呼道:“他怎么来了?”   刁庚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叱道:“别再吵吵!若听你这种蠢货安排,脑袋掉下来了还在打骨牌。”   杨齐宣本想说“骨牌也是郎君造的”,可一看刁庚的眼神,被吓得一颤,不敢言语。   他连那个在解县结识的外室都没来得及带,便被带着直奔蒲津渡。   出了城门,很快便能望到南边中条山下的盐湖,湖面远看清透如镜,唯有湖边泛着白色的、如雪般的盐,显出与别处的不同来。   官道上,扛着麻袋的盐户络绎不绝,多是向东而行的。亦有向西面行军的骑兵呼啸而过,分不清是属于谁的人马。   “站住!”   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了呼喝声。   刁庚向后方看了一眼,道:“追上来了。”   “去关帝庙。”李腾空道。   她已了解到,元结安排了一支兵马驻在解县城外的关帝庙,守卫盐池。   这关帝庙乃是隋开皇年间建成,占地颇广,其中有一高阁名为“春秋楼”,登阁了望,能够望到盐池的景象。   楼上的士卒望到有一队人马被追逐而来,当即让人去核验,发现他们持有县令牌符,便将他们放进来。   须臾,庙门外人仰马嘶。有将领乘着高头大马上前,趾高气昂地大喊道:“河东兵曹参军奉节帅之命公办,还不开门?!”   庙门打开,几个解县的盐兵出来,道:“敢问上差有何公干?”   “你们是谁的人?”   “是县尊命我等……”   “元结已反了,你等要附逆吗?!节度使已亲至平叛,敢抵抗者杀无赦……搜!”   解县。   王承业面沉如水,看着被带到眼前的崔众,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道:“如何被拿了?”   “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般大,行同谋逆。”   崔众近来一直被关在县衙,颇受折磨,形容枯槁,垂头丧气,道:“我带来的人手确实是太少了。”   王承业皱着眉,显出深深的忧虑,道:“你可知近来发生了何事?李光弼到了长安,转投了庆王。”   崔众心想,莫不是自己招了供,导致了这样的局面,顿时心虚,问道:“那如何是好?”   王承业挥退旁人,走到崔众身旁,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得到消息,据说圣人已至了蜀郡?”   “怎么会?”   崔众大为惊讶,道:“这么短的时间,圣人竟能从灵武到蜀郡?道路通吗?”   他还没转过弯来,以为王承业说的圣人是指李亨。   直到王承业露出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他才恍然大悟,顿感惊恐。   “先帝?可先帝若未驾崩,我们岂不是成了叛逆?”   王承业无奈地点了点头。   自他到任河东之后,明明觉得自己每个选择都很慎重。可结果却是每个选择都是错的,一开始惮于出兵支援常山,交恶了薛白;等到李亨称帝,他顺理成章便投靠过去,没想到竟能出现目前这种荒谬的情况。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怀柔胡逆,尽快平定庆王之叛。”王承业道:“没了庆王,太上皇便只能承认圣人登基,我等方能不被治罪。”   崔众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如何怀柔胡逆?”   “据我所知,崔乾佑、田承嗣的七万兵马已被李光弼切断粮道,困于关中。我想派人去与他们谈谈。”   “派谁去?”   崔众问过话,很快便明白过来了,王承业想要派去崔乾佑营中的人,正是他。   否则,王承业又何必救他出来?   “我……我只怕难当大任。”   王承业却不理会,转过头看向正好赶进来的信使。   “节帅,元结带人赶回来了,还有二十里路便到城外。”   “来得倒快。”   王承业虽然惊讶,却不担心。毕竟他才是河东节度使,又有新君的旨意,当即安排兵力,严阵以待,准备拿下对方。   然而,元结也许是被他的布置吓到。过了一会儿,又有信使禀道:“元结的队伍往城外的关帝庙去了。”   “他想先占盐池,聚众闹事。”王承业冷笑,道:“传我命令,包围关帝庙。”   关帝庙并不算远。   王承业抵达之时,他的人马已经震慑了大部分的解县盐兵,唯有那些薛白的部下们还据着春秋楼负隅顽抗。   等了一会儿,春秋楼还未攻下,元结却已经到了,带了数十骑。   一个县令,带着这么点人手,跑到堂堂河东节度使面前闹事,简直可笑。   更可笑的是,等元结赶到一箭之地时,竟是连数十护卫也抛下,只以三骑上前,其中,一个年轻披甲的将领上前,大喝道:“谁敢放箭?!”   见河东士卒们竟是真的不再放箭,王承业当即催促。   “放箭!”   然而,箭手们却还是踟躇不动。   王承业还要问是怎么回事,已有幕僚小声禀报道:“节帅,那是李光弼之子李义忠,是天兵军兵马使。”   “他怎会至此?”   旋即,崔众也上前,提醒道:“节帅,元结身边另一人是颜季明。”   王承业留神一看,果然是,他不由喃喃道:“阴魂不散。”   如今河东军中还有不少将领是当时颜季明在河东幕府时招募的。   紧接着,元结已展开一道圣旨,当众宣读起来。   当那句“以李光弼代河东节度使”传入耳中,王承业勃然大怒,抬手一指元结,大吼道:“你假传圣旨,你们长安的圣人是假的!”   李腾空站在春秋楼上,看着下方的冲突,忽然留意到了什么。   她看到有十余骑正驱赶开围在春秋楼外的士卒们,往这边赶来,而在这十余骑当中,有一道身影她十分熟悉。   “薛白?”   她才喃喃这一句,旁边众人不由激动,纷纷往元结所在的方向看去。   “郎君在哪?我没看到他啊。”   李腾空则是到了栏杆边,倾着身子看去。渐渐地,那个她魂牵梦绕的身影愈发显得清晰了。   终于,他赶到了春秋楼下。   “真是薛郎?”   “郎君竟真的来了。”   杨齐宣不久前还在想着若事有不谐,该如何是好?没想到薛白能在此时出现。这情形甚至让他感觉乱世之中李腾空身边才是最安全之地,因为薛白会及时来救她。   他转头看去,再次见到了李腾空、李季兰得了疠症之后的脸庞,好奇换作是薛白见到她们,又是如何反应。   此时,薛白已经登楼了。   “腾空子!”   李季兰正打算跟着李腾空迎过去,忽想到一事,连忙唤了一句。   李腾空于是想起来,连忙转身,问道:“药水带了吗?”   “嗯。”   李季兰忙不迭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晃了晃,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李腾空手掌上,李腾空便往脸上抹去。   颇让人惊奇的是,随着它这一抹,脸上的暗黄、斑点、疮痕都被抹掉,再显出里面白晰透亮的皮肤来。   杨齐宣看呆了。   他不是没想过她们是故意扮丑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从来都没有卸下过伪装,使他不得不信以为真。   若依他的看法,此时她们就不该立即恢复容貌。应该拿那副丑样子试试薛白的真心才对。   然而,李腾空、李季兰根本就没有类似他这样的念头,动作有些匆忙地抹干净脸,还互相为对方看看。   “还有吗?”   “有一点,但已经很美了。”   “怎么办?”   “头发,头发……”   “到这边来理。”   两人牵着手绕到外廊的另一面。   那边,眠儿偷偷拉了拉皎奴的手,抬起头,递过一个无奈又委屈的表情。因为她们两个也是被打扮成了疠症病人的样子,偏是十七娘根本就不管她们。   皎奴眼看李腾空的头发一时难以整理好,干脆转身下楼,才拐过楼梯,便见薛白迎面而来。   “许久不见了。”   “你认得我?”   “不是煞婢吗?脸怎么了?”   她叉开腿站在那,挡着楼梯。   “哦。”   薛白却不怕她,从她身边挤上前,回头看了一眼,道:“脖子这里要补点妆。”   “轻浮。”   薛白没再理会她,登上春秋楼的高处,转头,先是见到眠儿缩着脑袋,背对着墙,面壁思过一般。他遂当没看到,先是去拍了拍刁氏兄弟的肩。   “伤都好了?”   “让郎君挂心了,早便好了。就是到处都是战乱,没能早些去寻郎君。”   “人没事便好,见了你们,我才觉安心。”   杨齐宣站在一旁等着讨好薛白,偏是没机会插上话,急得直搓手。   过了片刻,那边李腾空、李季兰转了过来。   “薛郎?”   李季兰语气惊喜,脸颊上的红晕如桃花绽放,行了个万福,浅笑嫣然道:“哦,如今该称北平王才是。”   “朋友之间,称我的字也可以。”   李腾空反而显得态度平淡,只是稍稍颔首。   薛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是微微颔首。   杨齐宣见这一幕,大感诧异。回想着方才李腾空那“女为悦己者容”的模样,心中不由嘀咕道:“真能装。”   当然,薛白登上高楼,并不仅是为了见心上人。   他先是看了一会那边元结与王承业的对峙,最后看到李义忠驱马上前,一刀斩杀了王承业。   此事没有太多悬念,薛白这次甚至懒得亲自去处置王承业。回想在安禄山叛乱之初,他只是常山太守,地位大不如对方,可经历了这场变乱,双方的权势已经远不可同日而语了。   “你是来接我的吗?”   李腾空站在薛白身后,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些公事。”薛白道:“恰好路过。”   “什么公事?”   “比如对付王承业。”   “可你还没与他说上一句话,他便死了。”   薛白道:“也安排一些盐官,推行盐法。往后平叛还需大量的花费,朝廷入不敷出,得有新的财源。”   说着,他绕到高台的东边,看向盐湖。   阳光下,一片片盐田泛着不同的颜色,美不胜收。   是夜,才从刑牢里被救出来没多久的崔众,又被带到了薛白面前。   连番的折腾已彻底磨掉了崔众的意志,薛白一问,他便招供了王承业接下来的意图。   “扶风郡有严武、高适拦着,不甚便利。故而忠王让王承业来安排,许诺封崔乾佑、田承嗣为节度使,依旧领其部。而只要他们愿降,王承业将运送军粮至蒲津渡。”   薛白问道:“李亨这是与叛军同流合污了?”   “王承业说,招降了叛军,那就不是叛军,是唐军。至于庆王……”   崔众说到一半,连忙停了下来,不敢再说。   他也认清了目前的局面,叩首求饶,唯请薛白饶他的性命。   “可以。”   “多谢北平王。”   薛白道:“你去出使叛军大营一趟,依我所言行事,我便饶你一命。”   崔众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历经磨难,最后还是免不了往叛军大营里走这一趟,想必是命中注定避不过的,只好惴惴不安地应下。   驿馆。   李腾空沐浴更衣,总算是洗净了脸上涂抹的药汁,对着镜子挽了一个道士髻,想了想,须臾又将它打散。   “我给你梳吗?”   正好,李季兰推门进来,走到她身后,拿起发梳,想了想,道:“给你梳个反绾髻,一定好看。”   李腾空摇头道:“一会便睡了,不梳头发了。”   “真就睡了吗?”   “嗯,有些困了。”   “偏要给你梳,不影响你睡的。”李季兰道:“我也许久没见你真容了,这般真美啊。”   乌黑柔顺的秀发在李季兰的指尖上流淌而过,她闻着李腾空的发香,心里有种久违的悸动。直到听得院子里有动静传来,她打了个哈欠,道:“我要睡了。”   李腾空小声道:“我还想再看看道经。”   “好吧。”李季兰继续打着哈欠,自走向里间。   李腾空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把袖子里藏的口脂拿出来,轻轻抿了抿,看着铜镜,对里面的皎好面容感到十分陌生。   可当与薛白相拥在一起,那种久违的熟悉感便又回来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经历了颇为长久的分别,尤其是乱世之中的生死相隔之后,两人都有些忘我。   今日刚见面时,李腾空还压抑着情绪,可当夜幕罩下,那些积蓄已久的情感还是如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她越平静,越汹涌。   等到薛白如以往那般准备抽离时,李腾空却是努力搂住他。   “我想……要个孩子。”   她本来以为他不会答应的。   然而,这次她虽已精疲力竭,却还是按住了薛白。   一场变乱,改变了他们之前的很多想法。   月下轻柔,盐湖畔的潮水涨起又落下,湿润了有些干涸的滩涂,留下洁白的盐粒。   驿馆另一间屋内的李季兰把头蒙在被子里,死死捂着耳朵,忍受了太久之后,疲倦地侧过身,苦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如今天下大乱,其实不适合要个孩子。”   “很快要平叛了吧?”   “如果顺利的话,快了。”薛白道:“平叛只差最后一两步了。”   李腾空低声道:“若是平叛了,我不想待在长安,想回我的道观。”   “有朝一日,我得堂堂正正接你回长安。”   “不行的,你的身份。”   “身份是踏脚石罢了。”薛白近来便意识到了,他依旧习惯“薛郎”的称呼,那梦寐以求的皇孙身份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你放心。”李腾空低声道:“我并非是因你有了王爵,甚至夺位的希望才想要孩子。只是分离太久了,我怕有一天还要分离。”   “我知道。”   “你有心事吗?”李腾空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随口道:“只是想到,有人说我不能生。”   “旁人哪里能懂得……”   到了河东,再回头看叛军的动作,就有种隔岸观火的味道。想必李亨在朔方看待关中也是如此。   薛白虽还有些担心长安,但相信李光弼的能力。   他不太愿意离黄河防线太远,遣人去请王缙到解县相见,同时他则在此安排了一些盐官。   另一方面,崔众渡过黄河,出使了叛军大营之后,很快给递回了一个消息。   “崔乾佑、田承嗣答应了李亨的招降,要求王承业立刻安排一批粮草到蒲津渡。”   薛白于是立即派人将此事告知李光弼,在蒲津渡伏击叛军取粮的兵马。   虽说此前认为伏击叛军有被缠上的危险,可在黄河不一样,唐军是设伏,又有船只能够迅速撤离战场,叛军中伏之后,哪怕想要决战,也无法追过黄河。   这一战,薛白与李光弼并不求大胜,为的是打击叛军的信心,使之失去获得粮草或突围的信心,假以时日,这支劲旅便要奄奄一息。   四月十七日,蒲津渡唐军小胜叛军的消息传回时,薛白正在盐湖边与王缙谈话。   “长安城能守住,摩诘先生是立下了大功的。如今他被掳至洛阳,待平叛后必要论功行赏。至于征王家余粮之事……”   “北平王不必多言,杜稷危难之际,王家该做的。”   王缙并不纠结于薛白征粮一事,毕竟若长安失守了,那些家业都留不住。   但提到任命他为河东节度副使一事,他却还有顾虑。   “殿下与北平王厚爱,我愧惭,却有一点不解,当初郭子仪收复雁门关,遣将驻守。早前郭子仪应忠王之召,往灵武觐见。我若代守太原,奈雁门何?”   薛白道:“不必忧虑,朔方军必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王缙问道:“何以见得?”   薛白拾起一根树枝,随手在地上划了地图。   “此前,圣人遣右金吾大将军程昂坐镇上党,一是助守太原,二是等待时机,兵出滏口陉,攻占魏郡,则可切断叛军归路。如今,时机已经到了。我已遣人请程昂出兵,如此,安庆绪必弃洛阳而逃。”   “北平王如何说动程昂,据我所知,他与忠王颇为亲近。”   薛白道:“此事我有把握,到时你自知晓。”   王缙又问道:“程昂便是愿出兵,却也未必能逼的安庆绪放弃洛阳啊。”   说到这里,信使奔至,不提薛白是如何设下诱敌之计,只提王师于蒲津渡大胜,斩首叛军五百余级。   在旁人听来,好像是叛军从蒲津渡突围,被王师阻拦,斩首甚众。   “贺北平王又立大功。”   听了战报,王缙不得不执礼恭贺。   薛白道:“你看崔乾佑连番大败,以安庆绪的为人,被程昂一夹击,岂能不逃?”   王缙点点头,道:“若安庆绪一逃,反过来亦可使崔乾佑所部军心大乱。如此,叛乱平定在即了。”   “郭子仪是聪明人,一旦得知殿下平定叛乱,他岂会不命令朔方军平定李亨之乱?”   王缙遂明白过来,深深行了一礼,道:“若如此,请北平王放心,我必保太原万无一失。”   局势至此,依薛白平叛乱、收河东的计划,局势已经明朗起来,他已再次看到了安定天下的曙光。 第487章 将晴   大釜里冒起轻烟,浮起一层油,渐渐地,水也沸腾起来,香气四溢,馋得周围的燕军纷纷伸长了脖子去嗅。   营寨后则是方才宰肉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风吹过,几缕头发被吹了起来,越吹越高,飘到了中军大帐附近。隐隐地,也把那些燕军的争执声吹了过来,似乎在说“乳间的肉给谢将军吃”之类。   田承嗣大步走进帐内时,崔乾佑正负手看着地图,转头见他来了,亲自去拿了一个酒囊,丢了过去。   “拿到粮草了?”   “中计了。”田承嗣道:“蒲津渡没有粮草,只有埋伏,让唐军杀了我们数百人。”   说话间,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才开始饮酒。那血迹并非交战时留下的,而是他斩杀了败逃回来的部将。   崔乾佑问道:“船呢?”   “想也知道没船,唐军就是想将我们困在关中。”   “我当时就该攻下长安。”崔乾佑眼神依旧透着狠色。   “说得好像能攻得下来一样。”田承嗣反而不觉得崔乾佑的决定有错,当时他们分了兵,又被李光弼断了辎重线,若继续在长安城下纠缠,只怕损失不会小,“先看眼前吧,要回范阳,只有攻潼关了,可潼关有重兵把守。”   “不急。”崔乾佑道,“我想想,接下来这仗该怎么打。”   “在关中到处碰壁,还打。”田承嗣抱怨了一句,之后摸着下巴上坚硬的胡须,道:“我们造反不算败,至少把老昏君撂下皇位了,值。”   之所以这么说,因他已有了穷途末路的预感,铺垫了一句之后便道:“原以为李亨给的条件不错,两个节度使之位、依旧领麾下兵马……竟是圈套。你说,是李亨耍了我们,还是李琮?”   崔乾佑语气冰冷,道:“你若想有好的招降条件,唯有狠狠杀他们,将他们杀得胆颤心惊。否则,唐军必诛了我们这些‘恶首’,整编我们的兵马。”   “粮草士气……”   “粮草士气你不必担心。”崔乾佑语气坚决,道:“还有。”   “早便要告罄了,还能有多少?”田承嗣饮尽了囊中的酒,转头在帐内看了一眼,问道:“你帐中那几个侍婢呢?”   “充军粮了。”   田承嗣愣了一下,许久才开口道:“莫拿给我吃,否则我与你翻脸。”   崔乾佑懒得理会他,问道:“你说,长安城开始吃人了吗?”   “也许吧。”   “若长安存粮告罄,李光弼一定巴不得我们退走,不可能扼守潼关。”崔乾佑道,“换言之,长安城有粮食补给。”   田承嗣道:“从何处?”   崔乾佑在地图上划了个标记,作了猜测,之后他看了眼时辰,闭目不语。   过了一会儿,连续有哨马回来,分别禀报了他们打探到的情报。   其中,一名哨探禀报道:“末将打探到,唐军过些日子还要从河东运一批粮草经蒲津渡,运往长安。”   “呵。”崔乾佑冷笑一声。   “末将是否……再去探探?”   “滚。”   王承嗣不耐,将那哨探踢了出去。既然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他自是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渐渐地,情报更多,他们也从这其中拼凑出了长安的补给情况。   “不难猜,必是从秦岭运粮来的。”   “我们去这里。”   崔乾佑指向他在地图上的标记,那里有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写着“少陵塬”。   ***   解县。   王缙既然来了,见过了薛白之后还特意去见了薛白带来的一批官员。他用这些人治理太原,才算是彻底倒向北平王一党。   这批官员都非常年轻,其中,元结、颜季明,王缙是认识的,其余者王缙虽然不识,却也稍稍听过他们的才名。   “这是常衮,天宝十二载进士,原任太子正字,如今或可在太原县任一个主簿。”   “见过王少尹。”   “我在报纸上读过他的诗,写得甚好。”王缙随意评价了一句,又向薛白道:“北平王办报纸,也不知发现了多少天下英才啊。”   “是。”薛白并不谦逊,似说笑一般道:“因这报纸,天下英才尽入彀中。”   王缙因他引用太宗皇帝的话而略感尴尬,不敢回答,又看向另一人。   “第五琦。”   薛白遂继续引见了一个年过四旬,沉稳寡言的中年男子,道:“开元十四年明经入仕,任过不少重职,曾助韦坚开通漕运。后被牵连,贬为须江县丞,前些年我举荐他回朝中任官,此番随元结至太原当个支度副使,必能对王少尹多有助力。”   王缙一看,第五琦虽屡经贬谪而官位不高,却透着一股强干威严之气,便知此人不简单。   方才的常衮只是个刚入仕的年轻人,王缙还不放在眼里,此时却意识到薛白安排到他身边的都是厉害人物,可见其控制太原府的决心。   “见过王少尹。”第五琦为人十分耿直,上前见了礼,便道:“我之所以到河东,乃是向北平王毛遂自荐。今国事之重在于平叛,而平叛之师需有钱粮。我以为,除了江淮之外,现今唯有榷盐以充军费。”   “不急,不急。”王缙能感受到第五琦的强势,摆了摆手,笑道:“上任了再谈。”   薛白适时表明了对这批官员的支持,道:“长安的粮食不能只依靠蜀郡,还需从河东支援,平叛之后势必要改革税制。你们到任以后,务必开始丈量田亩,借着这场叛乱,把豪绅世族隐匿的人口归户。你们都还很年轻,眼光需放长远,建功立业的机会远不止在于平叛,在于改革积弊。”   当然,依眼下的势态,叛乱已有马上就要平定的趋势,造成的影响还不算严重。相应的,之后的各种改革也可做更充足的准备,不必太过激进,以减少革新过程中的阵痛。   薛白对于河东有很高的期待,早在他入仕之前,辅佐杨銛为宰相时就已开始在河东试行盐税,之后保下王忠嗣守河东。如今再次前来,便是要使河东彻底成为一个既能扼住叛乱,又能屏障关中、为长安支援一部分钱粮的根基之地。   “北平王,有紧急军情!”   说话间,有信使快步入内,把一封情报递在薛白手上。   王缙十分好奇,眼看薛白将情报摊开看过了,问道:“可是战局有了变化。”   也许是为了巩固王缙的信心,薛白并未瞒他,直率道:“叛军转道南下了。”   “攻打潼关?”   “看他们的动向,很可能是攻少陵塬,夺我军粮道。”   王缙道:“是否立即派人提醒李节帅?”   “不必。”薛白神态自若,道:“这依旧是我与李光弼定下的诱敌之计。”   王缙微微挑眉,眼神果然安详下来。   薛白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长安以南,道:“少陵塬北临长安,南临秦岭子午谷,西临颍河,东临神禾塬。地势北低南高。叛军想断我们的粮道,只能从东北方向进攻,仰攻山坡,且此处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冲击。”   “李节帅欲与之决战?”   “不。”薛白道:“叛军至,则我军退入子午谷。”   “那长安粮食?”   “待叛军全力攻打少陵塬之际,我将亲自从河东督运一批粮草至长安。”   王缙道:“这一路地势平坦,万一被叛军提前得知动静,又如何?”   “我已故意放出风声,告诉他们。”薛白道:“他们若信,必加派哨马来。但我猜,有了前一次的蒲津渡设伏之事,他们想必不会信。蒲津渡到长安不算远,劫我的机会转瞬即逝。”   “可这般又能运多少粮草。”   “不求多,只需能等到安庆绪逃离洛阳,崔乾佑军心大溃也就足够了。到时叛军陷于秦岭复杂地势之中,我军只需要扼住神禾塬,可吃下他们。”   王缙看了地图良久,长揖一礼,道:“得北平王、李节帅筹谋,社稷之幸矣。”   ***   薛白回到驿馆时,天已经很黑了。   他的住处与李腾空的院落之间隔着一道墙,墙檐处挂着一道风铃。那风铃平时是不响的,因为薛白在里面塞了布条,他回来后才把布条拿掉,点了点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铃声响了三次,不见那边的屋子里亮起烛火,倒是隐隐能听到皎奴的呼噜声,薛白对此还是很熟悉的。以前在杜宅时皎奴睡在通房里不仅打呼噜,还有说梦话的习惯。   可等了好一会,也依旧不见李腾空出来。   “睡着了?”   薛白自语着,回到屋中睡下。   三更天,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动静,睁开眼,月光下,只见李腾空提着鞋,蹑手蹑脚地过来。偷偷摸摸的形象,与往日的云淡风轻大不相同。   因经历过杜家姐妹之事,他吃一堑长一智,待那温软的身体进了被窝,便先问道:“方才没听到铃?”   “被季兰子压住了。”   薛白用小腿夹住她冰凉的脚,给她捂着。用身体量了量她的身高,确认了是李腾空。   也是,否则还能是谁?他暗忖自己太多疑了。   “说来,她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又何必多此一举?”   “季兰子就不知道。”   “我觉得她知道。”   “才没有,我掩饰得可好了。”   私下里,李腾空也是有些撒娇的语气,把手塞进薛白腹上捂着,又道:“而且,哪怕她真的知道了,我也不想同伱在明面上亲热。”   “为什么?”   “我是修道之人。”   “好吧。”薛白道:“再过几日,我们便回长安吧。”   李腾空的身子微微一僵,小声道:“我更喜欢与你待在长安之外,天地广阔,在解县这几日,我很开心。但回了长安也好,可见叛乱要平定了,世人会少受许多苦。”   她是唯一与薛白在一起时还关心世人的,杜妗就从不管旁人死活,哪怕杜媗是十分温柔的性格,可温柔也多是冲着她在乎的人。反而李腾空最是心善,也许是李林甫缺失的善良都在女儿这里了。   “放心吧,快了。”薛白道:“大唐国力鼎盛,叛乱从来就不难平定……只要处理好内部的权力斗争。”   “那你就能去接回颜嫣了吧?”   “是啊,等收复了洛阳,也许在中秋节之前。”   “真好啊。”   薛白能感受到,其实李腾空不太喜欢回长安,她身为奸相之女,在长安时最能感受到人们对她的诋毁。且在长安之外,她才能与薛白自由自在地待在一起,不必担心被旁人看到。   他遂摸着她的头,道:“放心,回了长安,我们也可相守。”   “我是怕因为我而使旁人指摘你的身份。”   “不会。”薛白玩笑般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长安城内我说的算。”   “只手遮天,像我阿爷当年吗?”李腾空带着些提醒之意问道。   “没有。”薛白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李腾空凑上前,堵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再说话。   她虽是道士,有时却也忍不住贪恋他的面容与身体。   ***   同一个夜里,千里之外的青城山。   山中有座寺庙如今已换了新匾,上书“龙居寺”三个大字,寺墙内外则是守卫层层。   清灯古佛的大殿后方,最大的一间禅房中,响起了曲乐声。   待曲乐声停下,弹琵琶的少女起身,烛光把她窈窕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等了好一会儿,她褪掉衣物,低着头,转过屏风。   烛光摇曳。   屏风后,弹琵琶的少女在榻上躺下,满头白发的李隆基眯起老眼,凝视着她青春的躯体,上前,俯身过去,用鼻尖嗅着。   他的气息很重,喷在那娇嫩的皮肤上,身上的老人味传入女子的鼻中,不可避免地有些发臭。   她目光看去,只见白发如同一簇梨花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有时能看到那深深的皱纹。终于吓得颤抖起来,却不敢发出呜咽之声。   “你熏香吗?”李隆基问道。   “奴婢……奴婢熏的是安息香。”   “朕没有闻到。”李隆基道。   “奴婢真的熏香了。”   少女闻了闻,确实能在那老人味之外,闻到自己身上那淡淡的香味。   可李隆基依旧不悦,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朕没闻到。”   少女不明白,没闻到香味又如何。   李隆基又抚摸了她一会儿,坐起,道:“谈谈音律,你我方才合奏一曲,你以为如何?”   “奴婢不知,那曲子……奴婢一直是照着谱练的,练了十年了。”   “你自己的感悟呢?”   “奴婢……没有感悟。”   李隆基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女子虽有美丽的面容,一双眼却十分空洞,里面根本没有以前那些嫔妃美人看他时的仰慕。   他遂疑惑起来,问道:“你不愿侍奉朕吗?”   “奴婢愿意!奴婢十分愿意!”少女焦急害怕,带着发颤的声音道。   可事实上,她并没能感受到眼前这个老者有何魅力。   她原本是县令的舞姬,虽然那县令也不年轻了,却因拥有权力,常常能让她感到爱慕。   至于眼前这位圣人,虽然能让县令点头哈腰,可当她与他近距离相处,却能察觉到他隐隐带着些惶恐与急切。他迫切地想要征服她,似乎要以此证明什么,偏偏,他又没有能征服她的能力。   怪她从未出过青城山,见识太浅,没听说过圣人那无比璀璨的过去,也体会不到音律的美妙。连说谎都不会。   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李隆基索然无味,挥了挥手,道:“照谱练?乡野村妇,去吧,你失去了侍寝的机会。”   ……   次日,卢杞快马赶到青城山,匆匆入内觐见,禀道:“陛下,玄中观的扩建已经初步完成,陛下可回行宫驻跸了。”   “明日便启程吧。”李隆基道:“长安来人到了吗?”   “快了,诸王与大臣们已过汉中。”卢杞道:“只待陛下回行宫。”   “好,好,朕要见太真。”李隆基道。   卢杞一愣,有些迟疑,应道:“回陛下,贵妃似乎并不在此次的队伍中……不过,忠王已遣人将梅妃、范美人等宫嫔送到。”   “够了。”李隆基冷声道:“薛白扣着太真,何意?”   “据信使所言,在陈仓,陛下已赐死贵妃。”   卢杞话到一半,感受到了来自于天子的可怕威压,连忙停下话头。   李隆基道:“传旨到长安,若在七夕之前,朕还见不到太真,便拿李琮、薛白问罪。”   “可叛乱……”   “到时,他们就是最大的叛乱!”   卢杞额上冷汗俱下,连忙遵旨。   他已听明白圣人的意思了,相比于天下大局,如今圣人更在乎的是杨贵妃。   可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圣人这么在乎贵妃,能连天下大局都不顾,又为何会在陈仓赐死贵妃、抛下贵妃?   ***   薛白筹措了粮草并亲自押着回到长安,又过了十余日。   算来,他这一趟往返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已快到六月,天气炎热起来。   回了长安城的第一件事,薛白便去见了李光弼,询问战况。   一个多月未见,李光弼头发白了许多,两鬓已成了灰色,只是气度依旧镇定。   “崔乾佑攻上少陵塬时我们已经撤军了,一部分退回长安,一部分退入子午谷,只留下空营。叛军如今依旧驻扎在那里,意在切断我们的粮道,与我们比谁更晚断粮。”   “他们的粮草能撑得住?”   “能,他们吃人。”   薛白皱了眉,难得焦急地踱着步。   他之所以把叛军困在关中,目的就是吞并下这支兵马。否则就放他们出潼关,然后一路追击,更能制造伤亡。   可他并不想要吃过人肉的士卒,担心往后出现难以控制的情况。   当然,眼下还没有到决战的时候,快了。   正与李光弼商议着战略,有信使快步进来,道:“北平王,有蜀郡来的旨意,是给你的旨意。”   薛白遂辞过李光弼,自去领了旨,看过之后,有些默然。   他能感受到李隆基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丝焦躁之意,其实未必就是为了杨玉环,而是为了其尊严,或是对往日歌舞升平的生活的无尽怀念,非常执着,甚至有些发疯。   若是正常的权力斗争,大家谈条件时也会威胁对方,试探对方的底线,因为确实是有底线的。可李隆基这封旨意却有种不顾底线的疯狂,若薛白不交出杨玉环,那就大家一起完蛋。   ***   两日后,太极宫。   杨玉瑶今日来看望杨玉环,先是不由自主地夸了杨玉环近来气色好,皮肤又细腻光泽了许多,之后,说起了一些闲事,说是她昨日与薛白、杜家姐妹、李十七娘一起用了膳。   如今大唐风气虽然开放,女子往往大胆与男子来往。但另一方面,这些女子往往十分强势,并不能容下男子到处沾花惹草。   换言之,这些女子虽都喜欢薛白,却未必容得下旁的女子。能将她们聚在一处,可见薛白之能耐了。   但杨玉瑶多少还是吃了醋,跑来就是与姐妹抱怨的。   “之前的我没有办法,往后,他休想再让我忍他的新欢!”   “三姐又不是他的正妻,管得忒宽了些。”杨玉环吃了颗樱桃,把籽往手里一吐,道:“呀,好酸。”   “你这是何意?”杨玉瑶又惊讶又恼火,问道:“你帮着谁说话?”   杨玉环漫不经心道:“实话实说而已,男人有几个好东西?我若猜得不错,他这趟是特意去接李十七娘回来吧?论起来,他们还是同宗。”   “同宗又如何?他还是我的义弟。”杨玉瑶压了些声音,道:“但此事你切勿与旁人言,你知我知。”   “答应你,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来与你聊天解闷,反而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管。”杨玉环笑了笑,“要我保密,便算是你欠我。”   “笑成这样,勾引谁呢?”杨玉瑶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颇显雄狐之姿。   接着,张云容入内,禀道:“北平王在偏殿见高将军。”   “他怎么此时过来?”杨玉环有些疑惑。   “与我一道来的。”杨玉瑶道,还站起身往外迎了两步。   不多时,薛白入了殿来。先是远远与杨玉环对视了一眼,他避过她的目光,由杨玉瑶挽着。   这次,有杨玉瑶在场,说话反而直接方便了许多,薛白很快将那道圣旨拿出来,杨玉环看了,也没再闹,只是眼中有些悲凉之色。   “你待如何?”她轻声问道。   薛白道:“为大局着想,势必得再遣一批人南下了,这次便以高力士为主使,我派人保护,贵妃自然也是同行的。”   听到这里,杨玉环一愣,美目中闪过诧异与失望之色,喃喃道:“为了大局是吗?”   “是。”   薛白在殿内踱了几步,四下看过,确定并无旁人偷听,方才继续道:“但现在叛军占据着少陵塬,封堵了子午谷。队伍只能向西,看能否从陈仓道走。”   杨玉环眼中已经落下泪来,梨花带雨。   杨玉瑶看了十分心疼,不由向薛白小声道:“你有所不知,我们虽长在蜀郡。可圣人已赐死过玉环,她这次若去了,再遇到兵变,岂非危险?何况这一路上多凶险,圣人若是真在乎她……”   “正因这一路凶险,所以,我安排了杜五郎护送。”   “杜五郎?”杨玉瑶一愣,道:“那等笨头笨脑的,岂不是更危险。”   薛白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张地图,道:“是啊,所以等队伍到了这里便会遇到叛军拦劫,而‘贵妃’也将死于此处,香消玉殒。”   杨玉环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目光看去,见薛白的手指落处,是“金城县”三字。 第488章 好兄弟   灵武。   朔方节度使的行营如今被暂时辟为行宫,地方自然是小了些,却可使新立的朝廷处事效率高不少。   凡有消息传来,新君坐于堂上,老远就能听到呼喊。   “陛下,使节回来了!”   李辅国趋步入堂,身上穿着的紫袍彰显出朝堂大臣的威风,脚下的步伐又不失家奴的谄媚,有种独特的气质。   李亨的头发近来又白了不少,愁容满面。他正在与张汀低声商谈着什么,张汀才说到“我有一个办法”,便被李辅国不小心打断了。   “哪边的使者回来了?”   “向回纥可汗借兵的李承寀、石定番等人回来了,还带来了回纥可汗的长子,明日便可入城。”   “总算有了好消息。”李亨自语了一声,精神稍振奋了些,道:“明日朕亲自去迎,让所有的文武官员都来,壮一壮我大唐的威势。”   他近来很忧虑,原本以为李隆基死在陈仓了,他才敢登基称帝,没成想如今闹得十分被动。   昨天又有两个消息传来,李光弼支援长安之后,倒向了李琮;而郭子仪行军到中受降城之后突然中风,暂停了行军。总之,形势正在渐渐倾向李琮。   因此李亨不得不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回纥身上。   次日。   出使的队伍入城之时,灵武朝堂的文武官员们都已经在列队等候了。初立朝时只有数十人,如今已有两百余人,所有官员都拉出来,看着倒是也有些威势。   除了宗室之外,列在武将之首的是封常清,其后便是仆固怀恩了。   仆固怀恩是一个高大的铁勒人,一脸的大胡子,长相非常凶恶。实则,性格却十分淳朴,是个直脑筋,想事不会绕弯,做起事情来分外卖命。   因李亨特意笼络,封赏,赐衣,并拉着他同食,酒后推心置腹地诉说了自己光复大唐的志向,仆固怀恩感激涕零,近来正在积极进行练军,准备誓死报效新君。   文官之列,立下拥立大功的杜鸿渐并未站在首位。他非常谦逊地把位置让给了不久前赶到灵武来的名臣,房琯。   房琯在前几年就担任过给事中,这是储相之职,算是李亨在东宫时的重要臂膀,可惜后来牵扯到了薛白的案子,被外贬出长安。   听闻李亨登基之后,房琯星夜兼程赶来投效,如今已被封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担任宰相。他披着一身紫袍,极有风范,是灵武朝廷的定海神针。   站在那等着李亨,房琯正闭目养神,忽听到身后有人很小声地说“神童来了”之类,他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却见李泌披着一袭羽衣,站在官员末位,于一众紫红之间显得十分突兀。   他遂走了过去,道:“长源,你站到上首来。”   李泌站定,不愿上前,摆手道:“贫道无官无禄,不宜在在百官之列,房相请。”   房琯还待继续邀请,听到那边有宦官呼了一句,他只好停下说话,重又站回首位。   待李亨已到殿中,放眼看去,首先也是看向李泌,连连招手,笑道:“长源,你站近些。”   房琯带着轻松的语调,缓缓道:“臣方才也劝李泌站到臣前面,他却自称无官无禄,如何都不肯,请圣人拜他为宰相。”   他们看重李泌,是因为知道李泌真有本事,且是不世出的奇才。放在盛世,奇才还能放着往后再用,如今这乱世,却迫切需要奇才出力。   但李泌的心境已与几年前不同了,他勘破了权力斗争,对皇权也失去了过去的敬畏,多了分洒脱。当李亨再次提出要拜他为宰相,他依旧推拒。   “长源可是与朕见外?”李亨加重了语气,仿佛李泌再不受,便是不给他面子。   他近来很忧虑,担心李隆基出现在蜀郡,会导致他臣下的离心,非得要笼络了李泌才能感到安心些。   李泌遂道:“臣是绝粒无家之人,不求高官厚禄、良田美宅。为陛下出谋划策,只求收复二京之后,能枕着天子膝睡一觉,吓一吓钦天监,使他们禀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则平生所愿足矣。”   他是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的却是一桩有些荒诞之事,殿中不少人不由笑了一下,气氛一缓,化解了李亨的强求。   李泌这插科打诨的样子,倒有些像是他此前遇到的和尚懒残,故而他当时说“偷了禅师的虚诞”。   李亨哈哈大笑,因李泌说的枕膝一事表现出的亲近而高兴,但还是让李泌站到上首。反正站哪里都是站,李泌也无所谓,遂施施然以布衣之身站在前方。   君臣间这一番礼让之后,那边使者也到了。随着鼓乐起,李承寀、石定番等人引着一個回纥年轻人入殿。   那回纥年轻人正是葛勒可汗的长子,不过二十岁出头,虽也会说汉话,却说得磕磕绊绊,待他自报了名号,通译迟疑着说意思是可称他为“叶护太子”。   李亨听了微微皱眉,但他眼下是有求于人之时,想着叫太子就太子吧,不必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与之争辩。   叶护太子则表现出了对大唐的好奇,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打量着这小小的堂屋,盛赞了大唐宫殿的瑰丽雄壮。   “外臣是初次到大唐,见到这么大的城也是初次。”   这些话,让李亨略感尴尬,以为叶护太子是在讥讽他。可他仔细看了对方那清澈纯真的眼神,确认了对方应该只是没有见识。   果然,之后叶护太子又道:“我们的王都建在郁督军山的脚下,只有灵武城的一半大,宫城有两个门,有一个瞭望塔。”   李承寀上前禀道:“陛下,臣到了郁督军山,见到了葛勒可汗,他很仰慕大唐,想要将女儿嫁给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意。私下里,他并不愿意娶对方,说是回纥公主,其实是个皮肤粗糙黝黑、脾气暴躁的女人,且把一个回纥女人娶为正妻,生下子嗣便是嫡子。他属实不希望自己的嫡子带着回纥血统,相比起来,宁可让宗室嫁女过去联姻。   但没办法,国危当头,他作为大唐宗室,只能做出牺牲,想必李亨也会回报他。   “好!”李亨大悦,当即封赏李承寀。   “谢陛下隆恩。”李承寀领了封赏,上前两步,双手举过一封国书,道:“这是葛勒可汗答应出兵的请求,请陛下过目。”   李辅国连忙过去接过,捧给李亨。   李承寀低着头,偷眼观察着李亨的表情,见他不动声色,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殿上,李亨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设宴款待叶护太子。   是夜,灵武行宫御宴,酒过三巡,李亨方才留下了两个儿子以及一些信得过的大臣,与叶护太子详谈借兵的条件。   ***   叶护太子是个实在人,尤其是酒意上来,更显豪迈。   “可汗非常仰慕大唐,他将女儿嫁到了大唐,也希望能迎娶到大唐公主。双方联姻,才能齐心协力一同杀敌。”   李亨只是略微犹豫,很快点头答应了下来,道:“朕会把女儿嫁到回纥。”   “多谢圣人。”叶护太子大喜,又道:“回纥愿意为大唐征战,可是必然会让男儿们战死、损失大量的牛羊马匹,陛下得要有赏赐,可汗要求,等收复了长安,城池归陛下,城里的女人、奴隶、钱财、粮食,得全部归回纥。”   此事,李亨已经看过李承寀的奏章了,沉思着,没有说话。   房琯皱了皱眉,道:“岂有此理?你们需要多少赏赐,列个数便是。”   “不列数。”叶护太子摇头不已,道:“回纥人打仗,战利品分一半,这是规矩。比起城池,城中的人和财物可没有一半重要,这是可汗仰慕大唐作出的退让。”   “你们要如何带走长安的金帛子女?”   “不用管,攻入城之后,唐军只要让我们抢掳几天就行。”   叶护太子说话时依旧睁着他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可手里的匕首却还在割肉。   他方才说御宴上的肉烤得太老了,要了些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一刀割下去,血汁便溢出来。他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捉着吃,于是嘴角都带着血。   再是单纯,再是说着仰慕大唐,他的野蛮却已冒犯到了堂中不少官员。   “啪!”   一声响,却是李倓拍案而起,抬手一指,怒叱道:“竟敢口出欲抢掳我大唐国都的狂言,还不向陛下乞罪?!”   叶护太子咽下口中的肉,以不解的眼神看着李倓,道:“这是回纥的规矩,大唐要是不答应,不向我们借兵就好,发什么火?”   李倓愈怒,握拳道:“犯我大唐天威,其心可诛!”   这两人年纪差不多大,这般一对上,彼此的火气都上来。叶护太子把手中的匕首一抛,走到堂中,敲着胸膛道:“打一架?!”   “好!”   李倓剑眉一竖,当即扎起衣襟上前。   其实,他绝非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冲动,而是深知谈判绝不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尤其是原则上的事情,必须得坚决地反击,拿出大唐该有的气魄来。   “住手!”李亨大喝道。   堂中两个年轻人并不听,已然大步赶向对方。   “虎——”   破风声中,叶护太子一拳挥出,拳势迅捷,力道刚猛。他对自己的武力极有信心,这一拳能直接打死一头牛。   “嘭!”   叶护太子那凶猛的一拳竟是落了空。也不见李倓有太多动作,只是轻轻一闪,人已欺身至他面前,径直一拳砸在他的面中,砸断了叶护太子的鼻梁。   未至他喊叫,李倓抬起膝,狠狠击在他的小腹上,将他打得吃痛,像只虾一般弯下了腰。   这两下干净利落,势若奔雷,先声夺人,之后李倓便要肘击叶护太子的背。恰此时,却有人扑上,一把抱住了李倓。   “给我住手!”   “滚开!”李倓回头看了一眼,见扯着自己的是李俶,还是换了语气,道:“兄长松手。”   “别打了。”   “欲劫掠我大唐国都者,死!”   李倓还要挣扎,眼前忽然一花,“啪”地一声已挨了一巴掌,定睛一看,李亨却已到了他面前。   “阿爷。”   “河南河北沦陷,百姓水深火热,叛军肆虐,你让他们死了没有?!”   “儿臣惭愧,但……”   “滚出去!”李亨怒喝道。   李辅国连忙领着一众禁卫们上前,拉着李倓,好言相劝着,将他往外拉去。   “殿下息怒。”   他们渐渐走远,外面又响起“啪”的一声,有人挨了巴掌。   等李辅国再回到堂上,半张脸已是红肿了起来,却是故意低着头,不想让李亨看到,以免怪罪李倓。但李亨又岂能看不到?于他而言,儿子敢打一个替他执行圣意的身边人,便是在打他的脸。   李俶则去扶住叶护太子,让他重新坐下,道:“我这弟弟,自小蛮横无礼,你不必理会他。”   好在叶护太子是个好脾气的,并不与他们作怪,一心只要求劫掳长安百姓。   此事,旁的臣子们一时也不敢作主,都是小心观察着李亨的脸色。   李亨十分为难,踱着步,思忖着,最后长叹了一声。   “当此形势,大唐已到危亡之际,不仅是胡逆肆虐。而且,连我父兄也被叛逆欺瞒了。”   说到这里,他脸色凝重起来,加重了语气。   “你们可知,薛白并非我二兄李瑛之子。他是薛锈之子无疑,冒充宗室,诓骗天下,意在颠覆大唐。此事我已找到十足的证据,可时间只怕来不及了,他已诱李光弼入长安,吞并其兵马,马上要与胡逆勾结。朕无能,守不住宗庙社稷啊。”   此间都是李亨的心腹,不需要他证明什么,只需要他表态就够了。   臣子们唏嘘叹息了几声之后,有人转向了叶护太子,问道:“回纥能出兵多少?”   “四千骑兵。”   叶护太子回答得很自信,这数字虽然不多,可回纥骑兵往往一人三马,骑射娴熟,虽四千骑也是一股战力强悍的奇兵了。   众臣皆摇头,觉得为了四千骑兵就把长安城卖了,未免太过贱视宗庙社稷了。这毕竟是出卖国家子民的脏事,一时间,众臣都不敢开口,故作思索。   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他们还需要多少兵马才能击败薛白与胡逆,抢回长安?   这种事,李亨不可能亲自开口,见此情形,皱着眉,无言地等待着。   还是李辅国最知李亨的心意,小声地提醒众人道:“不仅是长安,朝廷是要收复两京,回纥能否出兵一万人?”   “两京?一万人?”   叶护太子最开始没懂,咀嚼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薛白难以对付,大唐需要回纥出兵一万。相应的,可以让回纥劫掳长安、洛阳两座城池的金帛子女。   ***   “阿兄,昨夜与回纥人谈得如何了?”   “放心,阿爷没答应他的要求,反而说服了他出兵,之后自有封赏。”   天不亮,一夜未睡的李倓就找到了李俶,询问昨夜之事。   李俶的反应云淡风轻,一句话就把向回纥借兵之事搪塞过去。之后,脸色郑重几分,道:“我有一桩重要之事与你说。”   “阿兄说便是了。”   “查清楚了,薛白并非伱我的堂兄弟,他是冒充的废太子瑛之子。”   李倓道:“阿兄在灵武,如何查清的?”   “张垍说的。”李俶道,“当年之事,张垍知道得很清楚。他与唐昌公主有旧,唐昌公主又嫁于薛锈,一直都知道薛锈有个外室子,也就是薛白。换言之,薛白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没离开过张垍的视线,从不是大唐宗室。”   “那……庆王如何会认他?”   “利欲熏心罢了。”李俶道:“据从范阳归来的使者所言,史思明也称薛白与安禄山早有勾结。更多的证据,阿爷已经让张垍去递给太上皇了。”   李倓道:“阿兄,我从来不是站在薛白那边,但是守住长安乃眼下……”   “我知道。”李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你是想以大局为重,可你知道如今祖宗留下的社稷已经随时有被人篡夺颠覆的可能吗?”   李倓无言以对。   李俶道:“唯今之计,只盼太上皇能早日醒悟,不再受薛白蒙蔽。”   “那,真不会劫掳长安?”   “你还不信我吗?”李俶道,“从小到大,我何曾骗过你?”   “信阿兄。”   兄弟二人谈罢此事,李倓离开。   李俶目送了他的背影,转身往叶护太子的住处而去。   才到地方,进了门,他便听得有人唤道:“阿兄!”   李俶转头看去,只见是叶护太子正向他赶来,他遂展露出一个笑容,道:“我还担心你一觉醒来,忘了我这个阿兄。”   “不会忘!”   叶护太子上前,亲热地揽住李俶,道:“我有一个异母弟,名叫‘移地健’,他虽然是我的兄弟,其实一直想害死我。但我与阿兄你,虽然是昨夜才结拜的兄弟,但情谊却比真兄弟还要亲!”   李俶沉默片刻,拍了拍叶护太子的背。   “我也是。”   “阿兄放心,我马上就回郁督军山点齐兵马,助你登位。”   “好兄弟……”   ***   蜀郡。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舒心地叹息一声,喃喃道:“你说过,想为朕生个孩子。”   范女愣了愣,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其实努力过的,有次,趁着太极宫春宴,把薛白偷偷召到了面前。   “奴家没用,让圣人失望了。”   “不,还不晚。”李隆基喃喃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近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要再有一个子女,虽然他已有上百个了。现在他要的不是传承,而是证明自己。   范女遂作出大喜的样子,盈盈拜倒,道:“谢陛下圣典。”   “告诉朕,你在灵武所见所闻,李亨登基时,是否很庆幸朕驾崩了。”   “奴家一直被拘着,并不知晓太多。”范女道,“只是,忠王给陛下起了庙号。”   “哦?是什么?”   此事很晦气,别的人一直都避讳着,不敢与李隆基说。但范女不一样,是枕边人,可以私下里悄悄说。   “奴家也不懂那些是何意,听到了什么便直说,请圣人恕罪。”   “说吧。”李隆基也很好奇,自己身后会是怎样的庙号。   “代……代宗。”范女小声道:“他们说,圣人于大唐之功绩,如汉武帝之于大汉。汉武帝庙号世宗,故圣人也该如此,但避太宗皇帝名讳,可庙号代宗。”   这是非常高的庙号了,可李隆基却微微皱眉,冷笑了一声。   他一向不喜欢别人拿汉武帝和他比,因为朝臣总是喜欢拿汉武帝晚年逼死了太子刘据之事来劝谏他,让他十分厌恶。且他认为,汉武帝的功绩不足以与他媲美。   “李亨还是想要讥朕对他严厉了,他也就这点出息了。”   范女道:“忠王没有同意用‘代’字,他说陛下文治武功,唯有‘景’、‘宣’、‘圣’这般的庙号可彰显,只是……那些官员们不肯,忠王亦无可奈何,因此,暂时搁置了此事。”   李隆基淡淡道:“朕犹健在,他敢给朕上庙号。”   话虽这般说,他还是能感受到一丝丝李亨对他的孝意。他心底其实知道,从身后名这件事看,李亨还是维护着他的功绩的。   “后来如何,奴家就不知了。”   范女其实无所谓要给谁说好话,如今已是只为自己而活。李亨许诺了她许多好处;而那边,薛白上次拒绝了她,在陈仓时救走了杨玉环却也没救她,原本的恩情终于成了淡淡的怨,但这也不重要了,往后也没再见的可能。   “拟用的是哪个?”李隆基心中喃喃自语着,依旧好奇。   没两日,长安来的诸王、大臣们都到了。   益州城因此终于有了“南京”的气派。   李隆基很高兴,一日内分别接见了许多人。待见到韦见素,他十分惊讶,本以为李琮会任韦见素为相的,不由大为夸赞。   “朕曾梦到跌倒后被孝子扶起,高力士说,见到一身素衣的孝子是‘见素’啊,你果然忠心。朕等着你扶朕再造盛世。”   总之,有了韦见素这样忠诚能干的大臣,南京的政务便稳了。   之后,说起长安之事,听闻叛乱将要平定,李隆基目露沉思之色,恢复了天子的深沉,心思难测。   闲聊时,他也与韦见素说起如今还在灵武的一些大臣,猜测谁听说圣驾在蜀郡后会赶过来。   “房琯素有忠直之名,必当先至。”韦见素道,“张垍虽属连戚,几至拜相而失之交臂,必不来。”   李隆基摇摇头道:“不见得,朕之贤婿,世受国恩,岂能不来?”   韦见素了解张垍其人,不认为对方还会到蜀郡来趟浑水。   不想,过了数日,张垍竟是到了,称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圣详禀。   李隆基似早有所料,马上便答应接见,并且除了少数心腹护卫之外屏退了旁人。   ***   回天宫的大殿内摆着一张地图,崔乾佑的兵马被逼到少陵塬的最新消息也标注在了上面。李隆基先是看了一眼地图,方才看向张垍。   “朕听闻李亨给朕上了庙号,他是深怕朕还在啊。”   “陛下!”张垍连忙拜倒,道:“没有,他没敢为陛下上庙号,因始终抱着陛下还健在的希望,此事臣绝无虚言!”   这种事一查便知,李隆基懒得追问,只是沉着脸。   张垍等了一会,方道:“臣此来,是为了薛白的身世。”   “朕就不该指望李亨能让朕出乎意料。”李隆基喃喃道:“说吧,他是朕的孙子吗?”   “不是。”   张垍方才称的是“薛白”而不是“李倩”,就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隆基道:“朕要看证据。”   “证据,臣有很多。”张垍道,“臣斗胆,敢问陛下……薛白将贵妃送至蜀郡了吗?” 第489章 过香积寺   长安,朱雀大街上有孩童相互追逐着跑过,浑不知天下大局,没心没肺地嬉闹。   纵马驰过的李光弼见了,拉住缰绳放慢了马速,冷峻的面容上泛起微微的笑意,之后赶到了位于平康坊的元帅府。   元帅府其实就是把李林甫当年的宅邸换了一块牌匾临时充用的,如今李琮已下旨封北平郡王薛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李光弼为副元帅,使得形势愈发稳定。   平常时候,各地的军情递到元帅府,薛白、李光弼、颜真卿三人至少会有一人在,简便事务谁在便由谁处置,大事则再行商议。今日,李光弼才到就得到了从河东来的消息,说是程昂已经从上党出兵攻魏郡,断安庆绪的后路了。   程昂原本是安西将领,据李光弼所知,薛白与他应该也没有私交,此次却能轻易说服他,倒让人颇为诧异。   李光弼遂命人去调了文牍,看薛白是派了谁去上党,本以为会是哪个能臣,结果却是默默无闻的小将领。   “张光晟?”   李光弼想了想,不知这是何人,遂将此事放下,想必程昂也是遵循圣旨才出兵的。   再看局势,上党地处于太行山以西,向东出了太行径就能进入河北,这对安庆绪是一个极强的威慑。当然,河东已经没有多少兵马了,这点李光弼最是清楚,程昂此举,也只是一种威慑,唐军兵力不足,目前依旧没有攻打洛阳的实力。   他站在沙盘前摆弄着兵棋,不多时,薛白也到了。   “北平王,想必已听说了?”   “是。”薛白才进堂中,径直以一种果决的语气道:“到了我们反攻的时候了。”   长安粮草不多,不利于持久作战,当然得尽快反攻,加上关中民心在大唐,各地都有民间游侠暗杀叛军,局势确实已经渐渐扭转过来了。   可另一方面,此前既定的战略就是不与叛军的精锐骑兵野战交锋。那么,要反攻,薛白的目标显然不是困在关中的崔乾佑部。   他手指点了点沙盘上洛阳的位置,道:“出一支兵马,攻洛阳如何?”   原因很简单,一句话概括局势就是——关中的决战必须缓,洛阳的收复必须快。   敌方有个心志不坚的皇帝,击败他就能决定大势,一有机会,怎么能不打?   李光弼道:“崔乾佑犹在虎视长安,关中出不了太多兵力。”   “三千人足矣。”   “三千人收复东都?”李光弼低声自语,知道这是很大的挑战,但也是极大的功劳,问道:“北平王欲以何人为将?王难得?”   然而,薛白摇了摇头,道:“以王思礼为主将,李晟副之,如何?”   “王思礼在潼关大败过啊。”   李光弼、王思礼当初同在王忠嗣麾下效力,两人之间的差距正是在近年来拉开的,一个在河北大胜,一個在潼关大败,而后守长安期间,王思礼也只是中规中矩,并无亮眼表现。   出兵洛阳不是小事,李光弼对人选还是十分谨慎的。   薛白却是早已想得很清楚,道:“给王思礼一个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机会?”   ***   两日后,薛白在春明门置酒,为王思礼送行。   王思礼才年逾四旬,却已是陇右军中的老人,早在天宝五载,他跟随王忠嗣从朔方到河陇时,与哥舒翰同为军中押衙。不同于哥舒翰的大器晚成,王思礼是从小就在军营中长大,少年成名,难免有些心高气傲。潼关之败对他打击很大,许久没能走出来。   虽说在潼关时王思礼力劝哥舒翰拥立东宫,可逃回长安之后,他反思是否自己私心太重而导致大败,反而对拥立之功不是很看重,没有太过亲近李琮或薛白,有些心灰意冷的架势。   薛白知道王思礼的心结在何处,送行之日,向他道:“此战务必收复洛阳,洗掉你在潼关的耻辱。”   “多谢北平王给我这个机会!”   “这封信,你寻时机让人递到雍丘。其余的,便靠你自己了。”   王思礼接过信封,看了一眼,郑重收下。   “哥舒翰还在洛阳。”薛白稍放低了些声音,以私下谈话的口吻道:“他已降贼,若想朝廷不追究,你得立功,也得让他立功。”   “末将死也要收复洛阳,必不辜负北平王的信任!”   王思礼不太会说奉承话,对这次领兵的兴奋以及对薛白的感激却是难以掩饰。   “去吧。”   马蹄声远去,薛白登上城头,目送着那滚滚烟尘消失在天际,脑海中还在对河南的局势做着推演。   可世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常常是出人意表的,又岂是什么事都能由他掌控?他有可能高估王思礼,也有可能低估了安庆绪。   落子无悔,他只能相信自己用人的眼光。   ***   元帅府每天依旧繁忙,各种消息进进出出。   就在王思礼出发的次日,城南的急报传来,道:“叛军杀入樊川了!”   薛白皱了皱眉,看向李光弼,问道:“节帅对此可有预料?”   “不错。”李光弼沉声道:“樊川地势本就不好守。”   樊川地处于长安城南二十里,是少陵塬与神禾塬之间,由潏河长期冲刷而形成的一片平原。曾经是汉高祖赐给樊哙的食邑,由此得名。   此地交通便捷,田亩肥沃,是达官贵人们最喜欢安置别业之处,私园荟萃。同时,它也是寺庙云集,其中包括了十分有名的“樊川八大寺”。   这样一个聚集了良田美宅、寺庙宫观的地方,自然是拥有许多存粮的。   薛白、李光弼在长安城解围之后,当即就派人往樊川征粮、迁人,尽可能地做到坚壁清野。但这不是易事,那些达官贵人也并不配合,隐匿粮食奴婢的情况只怕是不少,如今还在清查,便被叛军攻破了,资敌是难免的,只看资敌多少,对情势的影响有多大。   “打仗不可能面面俱到,我既作了警告,樊川若有人不听,那便是活该作了叛军口粮。”李光弼对此显得甚是冷漠,他只担心叛军还能撑得更久。   接着,他走到了沙盘前,话锋一转,道:“此事未必全是坏事,樊川左右皆是塬地,能限制骑兵冲锋。”   “夺回少陵塬?”   “不错。”李光弼道,“崔乾佑这是要逼我们决战,我们虽不愿决战,却也不能寸步不进。”   正在商议,有人匆匆赶入内,向薛白道:“北平王,杜有邻来了。”   ***   杜有邻在元帅府的前院等了一会,他曾经也来此拜见过李林甫,待看到薛白走来,不由心想,薛白终于成了这府邸的主人。   见了面,薛白第一时间屏退左右,让杜有邻不必见外。   “我听说,叛军攻占了樊川,可是真的?”   “消息不假。”   杜有邻当即面露苦色,扶着长须欲言又止。   薛白也不问他,等了一会,他只好长叹了一口气,道:“杜氏的族人已经闹翻了,一定要我来求见你。我只好来一趟,算是对他们有所交代。”   这个态度,可见杜有邻是并不想强求薛白的。   薛白遂问道:“杜家在樊川有很多产业?”   “都说是‘京兆韦杜,去天尺五’,其实原话是‘城南韦杜’。从晋代开始,杜氏、韦氏便居住在樊川道上。”   “是,杜甫说‘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那里是个倚塬面水的好去处。”   杜有邻脸色愈苦,继续道:“朝廷下了坚壁清野的命令后,我已是几番劝那些杜氏宗族们暂时迁入城,或避至子千谷,他们也都答应得好好的,也有些不肯听从的,说是生死有命,不需我多管闲事。没想到,如今他们又说,樊川老宅里还留了人看守门户,或是偷藏了存粮,甚至有躲过了官兵、举家并未搬离的。”   薛白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还有何用?”   那些人其实已经影响到薛白平叛了,但他也懒得去说他们如何,战争之下,每个人都如蝼蚁一般。包括薛白自己,也随时有可能陷在某一座城里,轻易地失去性命,他尽力了,愿赌服输。   杜有邻犹豫了一会,轻声道:“杜家、韦家牵了头,以及城中还有别业在樊川之人,都希望我能劝北平王,尽快出兵收复樊川,以免那里成为人间地狱。”   薛白道:“你去安抚他们,就说我答应你了。朝廷很快会出兵,让他们踊跃参军捐物,报效朝廷。”   杜有邻其实没想打乱朝廷平叛的节奏,一来便说了,他来一趟算是有个交代,倒没想到薛白答应得这般干脆。   “那,何时出兵?”   “等着……”   自从李光弼抵达长安以后,舆情就认为平叛就在眼前了,军民都信心膨胀,一战决胜、尽快恢复正常生活的呼声很高。这种过份的热情在薛白看来反而需要警惕,他一直告诉自己,现在是最需要冷静的时候。   但叛军进入樊川显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不仅是担心着自家别业、祖宅的达官贵人们着急万分,就连平民百姓们也在热切期盼着朝廷立即出兵收复樊川,因为樊川的寺庙中有着他们十分信奉的高僧。   次日,朱雀大街上便有人在悲嚎。   “护国兴教寺的照韶禅师被叛军吃了!”   “照韶禅师原本可以逃的,可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甘心留下,以身喂贼,只求叛军放过躲藏在兴教寺的孩子们……”   这件事给舆情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加上,军中有个将领给的回应不太合时宜,说“朝廷坚壁清野时老和尚把人藏着,现在被叛军找到了,以身喂贼有用吗?叛军只会嫌他的肉又老又柴,依旧吃嫩的。”   于是朝野沸腾,心忧樊川的官员们纷纷弹劾,李光弼迫于压力,也只能把那将领杖了三十军棍。   恰此时,又有坏消息传来。   “王思礼才出陕郡,被安守忠带人伏击,败退。”   这种情况下,与王思礼一同从潼关败逃回来的另一名大将李承光也跑来求见薛白。   ***   “王思礼虽有谋略,却不擅攻战,尤其不可任他为主将临阵指挥。”   李承光一见到薛白,毫不避讳地便开始贬低王思礼。事实上,哥舒翰在潼关中风之后,这两人一个主管步兵、一个主管骑兵,就开始互相争权,也无甚好避讳的了。   末了,李承光直抒胸臆,道:“北平王用他,何不如用我?”   薛白道:“王思礼虽不擅攻战,但军法严明,士卒听凭号令,又皆是陇右骑兵,可奔袭洛阳。”   李承光道:“末将领的虽是步兵,可为北平王破崔乾佑部。”   “你认为时机到了?”   “尚差些火候,但不得不出击了。”李承光道,“王思礼攻洛阳必败,若消息传回,反而坚崔乾佑之决心。甚至安庆绪反攻长安,则长安危矣。而倘若先破崔乾佑,北平王亲自挥师东征,何愁叛乱不平?”   薛白道:“此时与叛军决战,伤亡如何?”   “叛军久攻长安不胜,粮草耗尽,此天时;樊川倚塬面水,不利于叛军骑兵展开,此地利;叛军士卒思归范阳,士气低迷,长安军心振奋,此人和。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必胜!”   李承光目光灼灼,以极大的热情盯着薛白,又道:“恳请北平王给末将一个机会,末将绝不辜负北平王信任!”   薛白若稍有不坚定就有可能答应了,最后他却只是挥手让李承光退下。   “北平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李承光依旧不死心,退下时还在苦劝不已。   “今崔乾佑肯战,而胜机在我。若不战,使之流窜它方,反而贻误良机啊……”   元载拿着几道公文过来,见此情形,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不答应他?依我看,如今决战,当胜。”   “那又如何?”   元载道:“不说圣人、忠王,只说太子殿下,拖得久了,只怕对郎君不利,倒不如趁热打铁,一举树立威望。”   “崔乾佑之所以肯战,因他实力还在。樊川虽有山塬,地势其实不险,一旦开战,伤亡必然惨重。伱可想过,如何是好?”   “李光弼忠于圣人,而非忠于郎君。”元载低下头道:“如今决战,正是树立郎君在军中地位之时。”   薛白心想,李承光也该是这想法,方才有把握跑来说服他吧。   “郎君,妇人之仁要不得。”元载又劝道。   “目光短浅更要不得。”薛白脸色一冷,语气严峻了几分,叱道:“精兵强将皆属大唐,大唐社稷早晚归我辈,今日‘驱狼吞虎’沾沾自喜,来年外虏来犯,你让我如丧家之犬仓皇而逃不成?”   元载心中一凛,不敢再劝。   ***   入夜,元帅府,偃月湖。   “若可以,我真想亲自去洛阳,以免得在长安苦等消息。”   薛白与李腾空走在湖边散步,如此感慨了一句。   元帅府并不是他的私宅,而是衙署,但他有时会悄悄带李腾空进来,看看熟悉的风景。   “你如今地位不同了,岂能事事亲力亲为的?”   “罢了,用人不疑,安心等消息吧。我要学谢安,人家坦然自若。”   李腾空知道薛白近来受到的压力颇大,有心安慰他,遂不像往日那样故作清高,而是柔声软语,难得肯在屋外就与他亲近。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竹林里相拥了一会,之后,她却是拉住薛白的动作。   “不行。”   “那去你的闺房?我特意保留着那个院落。”   “是……是那个来了。”李腾空有些失望,“这个月,未修得正果。”   薛白在解县时难得大意了几回,心中也有担忧,此时反而是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想到了杨玉环说他生不出孩子之事……不久前,他刚刚让杜五郎护送着杨玉环,与高力士的队伍向西,那队伍走得慢,如今想必还未到金城县。   接下来几天,薛白也是处理着各种事务。   有一回他独自在元帅府的大堂里看着公文睡着了,却是梦到了杨玉环,她在梦里都还在讥讽着他。然后,忽然间,禁军包围了他们,耳畔全是“杀!杀!杀!”的呼声。   他遂诧异地向杨玉环问道:“这是哪里?”   “马嵬坡。”   薛白脑中灵光一闪,正要带她跑,忽然被人推了两下,抬头一看,是刁庚。   “郎君,消息来了。”   “给我。”   “信使还未入城,好像是洛阳的消息。城门问是否开城,李节帅不在城中……”   薛白已然站起身来,亲自往城门赶过去。   “郎君,衣服。”刁庚连忙拿起薛白的外袍跟上。   骑马奔到城门处,薛白下了马,感到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了,回过头,刁庚给他披上衣袍。   “郎君,我喊了你一路,可莫着凉了。”   薛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没听到刁庚的呼喊,他终究是做不到谢安那么泰然处之。   那边,信使已被吊篮吊入城中。   “北平王,捷报,捷报!王思礼以偏师吸引安守忠,主力绕小道奔袭洛阳,张巡亦出兵开封,安庆绪弃洛阳逃奔河北,至孟津渡口,王思礼与张巡追至,两面夹击,大胜。安庆绪只以不到五千人渡河,其中,骑兵不满一千……”   “恭喜北平王,收复东都!”   薛白原本以为自己听到消息会非常惊喜,可事实上,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然后觉得放松下来。   次日,朝廷宣布了洛阳的大胜以及准备与崔乾佑决战的消息,一时间,长安人心振奋。   此前那些责骂朝廷不去收复樊川的人依旧还在大骂,但却已掀不起任何波澜。   薛白没有在此事上做任何的纠结,他率兵出了长安城,在马上回望了一眼,然后驱马南向,去与崔乾佑决战。   ***   潏河发源于秦岭,向北而流,绕过汉长安城流入渭水。   李光弼的大营便驻扎在潏河畔,绵延了数十里。   薛白策马赶到时,李光弼正在一处高高的山塬上望阵。   “洛阳告捷,安庆绪逃了。”   “我已遣哨马向叛军传递这消息,打击叛军士气。”李光弼道:“但崔乾佑还有想与我等决战之势态。”   薛白坚决不愿打,道:“无非是敌进我退,寻找最有利的时机。”   “看到那里吗?香积寺,如今崔乾佑便驻扎在寺中。”李光弼递过他的千里镜,道:“你再看那寺庙前方的山林,地势复杂,我敢肯定崔乾佑必有伏兵。”   薛白接过千里镜,见到了隐在山林中那寺庙的一角,不由微微笑了笑。   他不必让大唐精兵血染香积寺了,已创造了足够的条件看着叛军渐渐分崩离析。   “我带了很多馎饦!”   “什么?”   “这第一战,我们给叛军送馎饦,愿意出来吃馎饦的士卒,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这是王维写的《过香积寺》,崔乾佑也是读过的。   但崔乾佑之所以选择把自己的大帐设在香积寺,因为它不仅是长安南郊地势最有利的地方,还规模宏大。有“骑马关山门”之说。   如今叛军一进来,原本禅音袅袅的寺庙便被糟蹋得乌烟瘴气,到处弥漫着血气。   崔乾佑想要决战,但前提是打探出唐军的阵列。他派遣出了很多的哨骑,让他大为恼火的是,这些哨骑回来之后,只懂得惊慌失措地告诉他,唐军已经攻破了洛阳。   之后,一些人头被立在了神禾塬上。   燕军这边有不少将领去看过,确实是有很多洛阳那边的大燕官员。   士气自然是大为动摇。   崔乾佑的神经像是由铁铸成的,面对如此情形,依旧不为所动。坐在大殿上,对着佛像,绞尽脑汁地想着决战的布置。   有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是麾下的大将,阿史那从礼。   “唐军在营地外煮馎饦,有不少士卒逃出营投降了。”   崔乾佑皱了眉,道:“那我们也煮馎饦。”   阿史那从礼犹豫着,欲言又止。   “你若是想劝我投降就闭嘴。”崔乾佑道:“长安的局面绝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   “可……”   “你忘了?”崔乾佑道:“你和阿史那承庆已经对薛白食言过一次。旁人可以降,你若降了,必死无疑。”   “我没想投降!”   阿史那从礼坚决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他确实没想投降,他上次就与薛白谈判过,结果反过来袭击了薛白,助安庆绪除掉了被俘的安禄山。   但他转头就招过自己的麾下,道:“姓崔的没有撤军的意思,大股的兵马也不可能突围出关中,我们一两千人反而好走,北上,穿过朔方,收服几个部落,我们割据一方,好过在这里送死。” 第490章 大雨   三更时分,哨马赶回了唐军大营,李光弼听到马嘶当即醒来询问了消息,得知有两千余人马趁着夜色渡过了潏河。   “很好。”   他拿出地图标注着,心知这是叛军溃散的开始。遂连忙发了军令递给咸阳、金城、云阳、泾阳、渭南等诸县守军,命他们严守城池,不给叛军劫掳打粮的机会。同时,加派哨马,去打探是哪一支叛军出逃了。   动静惊醒了薛白,披着衣服赶到了大帐。   “如你我所料。”李光弼递过情报,道:“我探得出逃的是阿史那从礼,此人是突厥人,必不是回范阳,而是北上塞外。”   薛白也判断这是敌军军心散乱的开始。之后,他看着地图,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怎么?北平王认为这是崔乾佑的计谋?”李光弼沉吟道:“若是设伏,太过明显了。”   “我让高力士携贵妃南下侍奉圣人,如今正走到金城县一带,恐阿史那从礼遇到他们。”   这不是影响战局的事,李光弼不以为意,只安排人去通传消息。之后,召集诸将,商定派何人去追击阿史那从礼。   “出奔的这两千余骑多是突厥的同罗部人,早年曾内附大唐。若能杀阿史那从礼而招降他们,于局势大有裨益,谁愿往?”   话是这么说,可李光弼要与崔乾佑对峙,根本派不出多少人马。诸将更想跟着指挥官灭叛军主力,立大功,不愿意去做这种小打小闹的差事。   “既然都不出列,我来点将。”李光弼淡淡道:“张伯仪……”   张伯仪正暗忖倒霉,薛白开了口,道:“我去吧。”   李光弼不想让薛白带走太多人,还在犹豫,薛白知他心意,主动表态,只带老凉的一支骑兵去追,这事便定了下来。   ***   金城县。   高力士年老,行到此处时病了一遭。杜五郎只好让队伍停下来,他也顺便准备一些事务。   这日天明,杨暄早早就到了杜五郎的住处,小声道:“你要我找的尸体我找到了,在城外捡的。”   杜五郎迷迷糊糊中醒来,再次确认道:“你真的是捡的吧?”   “好吧,我与你说实话。”杨暄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当即不敢隐瞒。   一听,杜五郎大受惊吓,当即清醒了过来,道:“你不会是……杀了谁吧?”   “那没有,我哪会杀人啊,你也莫叫我杀人。”杨暄道:“我是跟人买了这尸体,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   杜五郎不解,问道:“什么叫买的尸体?”   “一场战乱下来,关中到处都没有吃的,连一只老鼠那么点的肉都要卖好几百钱,何况这么大一个人。”   杨暄说着战乱之后集市上物价的变化,杜五郎只觉一阵凉意。   收拾停当,他们便继续起行,一整日只行了二十里,夜里宿在了金城县以西的马嵬驿。   之所以选在这里,因为马嵬驿是这条路上颇大的一处驿站,中宗皇帝送金城公主去吐蕃时也是在这里饯别。   一路上,杨暄与杜五郎并辔而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数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说他家原是宰相门第,他相貌英俊又多金,三曲中好多花魁都馋他。   “你不懂,其实小娘子们比男子还要好色。有时并不是我太过风流,而是总被她们盯上,没办法。搞得我现在都好女色了。”   “我是不懂。”杜五郎道,“我就没见过有女子馋男子的。”   杨暄道:“伱得像我……”   张云容路过,终于忍受不了杨暄的聒噪,白眼一翻,道:“像杨郎君英俊多金恐还不够,需再添三分才华、三分意趣,三分英雄气魄。”   “啊,你!”   “好吧。”杜五郎小声嘟囔道:“看来我是一分都没有。”   他不在意这些无聊事,只是看着张云容去扶下杨贵妃,忽想到听张云容这般形容,倒像是在说某个人。   回过神来,他抬眼望了一眼北面山上的黄山宫,心里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他曾经在这里当过县尉,也有些熟悉的部下。昨夜他在金城县里时便做了安排,让他们今夜扮成叛军杀到驿馆,然后,混乱之中,杨贵妃为了避免受辱,当着高力士面划花自己的脸,自尽而亡。其实无非是抹些血,趁着夜色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假死脱身,往后隐姓埋名。   就当是以前贵妃对杜家有恩的报答了,他杜誊也是“恩必报、债必偿”的。   ……   月光照进了驿馆后的院落,把一株老槐树的影子照得曲曲拐拐,犹如龙蛇。   夜深人静中,忽然传来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叛军来了!”   拍门声响起,有人打开驿馆门,见到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军使,脸上满是汗水,大喊道:“一支叛军已至金城县城下,其哨马很快便至,速作准备。”   高力士很快被惊动了,唤过杜五郎,道:“杜司直认为如何是好?”   “现在逃也来不及,我们避入黄山宫怎么样?”杜五郎沉稳应道。   高力士见这个年轻人遇事如此镇定,赞许地点了点头,道:“那便依五郎所言。”   两句话之间,从称呼的变化便可看出,他已愿意与杜五郎结下私交。   杜五郎确实是镇定,心想着那所谓的“叛军”都是自己安排的,有何可怕?他遂不慌不忙地作了安排,连夜把队伍唤起来,往北面的黄山宫。   杨玉环特意换了一身马球服,将头发束起,当着高力士的面,拿泥土抹了脸,道:“我怕遇到贼兵,高将军觉得这般如何?”   “贵妃想得周到。”   一行人开始赶往黄山宫,这段路不远,但全是山路。   杜五郎牵着马,步行登山,小声向杨暄问道:“尸体已经安排上去了吗?”   杨暄道:“放心吧,穿得和贵妃这件一模一样。”   正此时,他们听到远处有动静,转过头看去,见到月光下数十人在奔跑,快到马嵬驿了。   奇怪的是,在更远处,还有十数骑正在狂奔而来。   “哇。”杨暄道:“你安排的人好快,小小一個金城县,有这么多骑术厉害的人。”   虽然隔得远还看不清楚,他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觉得那些袭卷过来的身影又快又凶狠。   杜五郎看得呆住了,心中察觉到有些不对,挠了挠头,找人问道:“方才来报信的信使在哪里?”   “那。”   杜五郎连忙过去,一看,自己并不认得对方,遂问道:“谁派你来传信的?”   “天下兵马副元帅,兼河东节度使李节帅。”   “真是李节帅派来的?”杜五郎凑近了,交头接耳地问道:“还是说,有人让你这么说的?”   他还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让对方看看他就是那个主使。   “杜司直是怀疑我吗?”   那信使脸色一肃,当即拿起一枚令符。杜五郎只看了一眼,脸色就白了。   此时,那数十人到了马嵬驿,开始往黄山宫赶来。不多时,那十数骑兵也奔到了,明火执仗地搜索起来,很快发现了上山的队伍,当即追上。   “啊!”   夜色中传来了惨叫。   杜五郎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是他安排的人手被真正的叛军射杀了。   “快!”   他连忙催促队伍进入黄山宫。先是高力士、杨玉环被迎进去,之后是一些皇亲、官员、宫人。   杜五郎落在最后,听得惨叫声越来越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冲在最前方的胡兵身披轻甲,手持长刀,正在像砍瓜切菜一样把金城县的汉子们斩倒在地。   “你们……”   杜五郎心想,是自己害死了那些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那胡兵向他冲来,他想跑,脚却像钉住了一样。   “走啊!”   “嘭!”   那胡兵冲到杜五郎面前时,却是杨暄一把将杜五郎拉进了黄山宫,关上宫门。   十余叛军只是哨探,见状也不强攻,直赶回去汇报。   众人惊魂未定,杨玉环找了个机会,小声向杜五郎问道:“是你安排的吗?”   “不是,我……我也没想到。”杜五郎道:“贵妃先不要演,现在可是不能离开,等我安排好了,你再演。”   杨玉环握了握手中的匕首,心想,也许是命中注定,就是要让自己早亡。   另一方面,她也在想,薛白会不会再救自己一次?可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能在她回回遇到危险时都出现?   这夜的危险并没有过去,很快,马嵬坡已燃起了熊熊篝火。   越来越多的叛军开始向这边聚集过来。   杜五郎手上拿着一支千里镜,登上高阁,往马嵬坡上看去,须臾,回头瞪大了那双惊讶的眼。   “怎么了?他们在做什么?”杨暄问道。   杜五郎不答,目露惊恐之色。   之后,有叛军往黄山宫攻了过来,并且喊道:“里面的人,肉嫩!”   这句话,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恐惧。   ***   次日下午。   杨玉环手握着匕首,转头瞥了高力士一眼,只见高力士正以非常紧张的眼神盯着外面。   听动静,那些叛军已经快要杀进来了。   而此时天光正亮,显然是不适合假死躲身的。杨玉环心里在想,自己也许得真的一刀下去,了却此生了。   她其实并不怕死,可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铺在地上,一点点被拉长,铺到了她的脚下。院外的动静突然间更为喧嚣,又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密集的脚步声。   高力士站起身来。   杨玉环也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她看向堂上,心道:“不可能的,他不会再来。”   然后,她看到薛白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   “好巧,你又救了我。”   薛白看到杨玉环,先是上前行礼,然后小心地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匕首,两人靠近时,她这般说了一句。   “不是巧。”他应道。   杨玉环听了,眼帘微抬,漾起些波澜,小声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让贵妃受惊了。”   薛白略略提高音量,打断了杨玉环的话,退了一步,以眼神示意她此时并不方便多言。   高力士已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道:“贵妃无事就好。”   “高将军放心,叛军很快便要平定了。”薛白道:“不如就在马嵬驿稍等几日,也许很快天下太平,便可迎圣驾归京了。”   “那老奴也该去迎圣驾才是。”   “好啊,待李节帅破敌,便由高将军把这喜讯报于圣人。”   说着,薛白与高力士往外走去。   “老奴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许多事不想管,却想提醒北平王一句。”   “高将军请讲。”   “都唤我作‘阿翁’,不知有没有资格也听北平王这般唤老奴?”   “阿翁。”   “好啊。”高力士微微一叹,小声道:“北平王不必瞒老奴,杜五郎的安排,老奴已经看穿了。”   “不知是什么安排?”   “别再故作不知了,那堂后还摆着一具尸体,想必是用来鱼目混珠的?”   薛白正要解释。   “北平王是做大事的人,眼下,正是关键时候,不可因小失大啊。”高力士摆了摆手,低声道:“只要得到圣人承认,以你如今的功劳,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业是办不成的?”   薛白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深有感触。   高力士又道:“经此一乱,圣人难得想开了,不怪你平反了三庶人案,你又何必再触怒他?往后,你辅佐殿下励精图治,我陪着圣人安度晚年,这是社稷之福。不可再因贵妃一人,而致天下大乱啊。”   这番话是有道理的,暂时于长安政权而言,得到李隆基的承认至关重要。   ***   杜五郎到了马嵬驿,只见薛白正在处置投降的叛军。   他好奇薛白是怎么做到一来,就招降了这么多凶神恶煞的敌人,便找了一个机会问了一嘴。   “叛军士卒们被围困在长安这么久已经很饿、很疲惫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且能吃到人肉的。这种情况下冒险经高原回漠北,远不如投降。故而,我一到,他们便擒了阿史那从礼归顺。”   “就这么简单?”   “这是势的累积,难处在于累积的过程。”薛白道:“滴水积成洪流很难,要冲垮河堤,不就是一瞬间的事。”   杜五郎道:“那是你,旗帜一展,他们便降了。我可是差点死了。”   “你若看明局势,大可告诉那些同罗兵,你可带他们‘共效朝廷,同享富贵’,能说服他们的。”   “哈。”   杜五郎心想,自己要是能做到,不就成了史书上记载的那种厉害人物了吗?普通人,胆都吓没了,还去与叛军说那些。   说话间,阿史那从礼被押来了,这人壮得厉害,身上盔甲都被摘了,显出一身肥硕的肉。   “北平王,此前在洛阳我还不服你,这次服了,你若还敢用我,我劝服我阿爷,为你平定安庆绪,除掉李亨!”   阿史那从礼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粗豪,一番话既道了歉,又提出了自己的价值,给出了许诺,还用了激将法以免薛白“不敢”用他。   薛白却是看都没看他,而是看向投降的叛军们。   “你们能迷途知返,这很好。但在我这里,有两种人不能宽恕!一是降而复叛,无视朝廷威严者;二是意欲割据,分裂大唐国土者,阿史那从礼两者皆占,斩!”   “北平王,你就没想过……”   “噗。”   一声响,一颗人头已经被刽子手提了起来。   杜五郎看得砸舌,薛白拍了拍他的肩,与他走到僻静处,说些私事。   “你的布置,已经被高力士看出来了。”   “那怎么办?”   “我已经让他手书一封,快马递往蜀郡,告知李隆基,队伍稍遇耽搁,还在前进,他答应了。”   杜五郎道:“那贵妃呢?”   “你继续护送,走陈仓道,路上慢些。”薛白道:“要不了多久,关中就能平定,到时我会派人接李隆基从子午道归京,与你们错开。”   “好吧,我就不该让杨暄这个笨蛋帮我做事,教高力士看出来了。”   杜五郎遂去告诉高力士、杨玉环,他们稍等几日将继续出发南下,高力士十分欣慰,杨玉环却是脸色一黯。   之后,张云容找了个机会,小声与杜五郎道:“贵妃要见北平王。”   “我可没办法。”   “贵妃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那你告诉我吧。”杜五郎道:“我可以转达给他。”   张云容遂以一个嫌弃的眼神瞥了杜五郎一眼。   ***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随着几声闷雷,天降大雨。   马嵬驿,薛白抬头望向天外的雨帘,心知这是好事,大雨滂沱,崔乾佑更没办法与李光弼决战了,叛军只有土崩瓦解的份。   他遂不急着赶回去,而是派人联络了还在扶风郡的严武、高适,开始收整越来越多往北逃窜的叛军,恢复关中秩序。   耽搁了数日,好不容易等到放睛,高力士便催杜五郎出发了。   杜五郎又拖延了半日,夜里到马嵬驿询问薛白。   “出发也好。”薛白道,“算时间,差不多了。”   “哦。对了,贵妃说有重要的事与你说。”   “什么?”   “不知道。”杜五郎挠了挠头,“没告诉我啊。”   “去吧。”薛白叹道。   明日他也得准备回唐军大营,其余事,大可等平定了叛乱再谈。   夜里,薛白又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喝醉了,给杨玉环念上次没念完的长诗,忽然,被她那温软的身体压住,他想推开她。后来,梦中的场景便迷迷糊糊的。   依稀又听到了她那句嘲讽。   “你反正不能生孩子。”   “能。”   “可我不能,你怕什么?”   梦境愈发的绮丽。   梦境也愈发模糊,他只记得一些具象的东西,优美的脖颈处以细绳系着鸳鸯兜子,轻纱披帛皱如云一般透出凝脂般的肌肤,玉趾上勾着的红色舞鞋晃了晃,掉落在地上。   他似乎还在梦中念了诗。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一觉醒来,薛白揉了揉头,看向身处的马嵬驿,知道自己又做了个梦,也确实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出了住处,抬头看去,他看到自己的旗帜,上面大书着他的爵号“北平郡王”。   他是皇孙,他是北平郡王,为谋划这个身份,他付出了太多,绝不可能为任何人舍弃。天下之大,唯独杨玉环,他不能碰。   薛白遂翻身上马,走到他的大旗下。   “出发!”   他知道杨玉环也已出发去往蜀郡,他却没有回头,准备往白马寺,立一桩大功业。高力士说的不错,天下大事,不能因为一女子而误。   风吹大旗,马蹄声阵阵。   “驾!驾!”   行了大半日,西边有快马狂奔而来,因被薛白的队伍阻了速度而大喊起来。   “五百里加急!”   “北平王在此,何事?!”   薛白勒住缰绳,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信使被带了过来。   他遂问道:“何处消息?”   “山头先生消息。”   薛白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圣人已自称太上皇,遣韦见素、崔圆持印符至灵武,承认忠王继位,下旨废庆王储君,否认北平王之身份。今灵武已聚集安西、朔方、河西、陇右、回纥等兵马二十万,随时东进,讨伐……叛逆!”   “谁是叛逆?”   薛白这是明知故问了。   他当然明白,李隆基、李亨一定知道他已经快要平定安庆绪,故而才会突然翻脸。   纵观这场叛乱,那对父子但凡能有一点失误,也许就能让大唐继续繁盛一百年。   偏偏他们始终都在精心谋划,以极敏锐的嗅觉捕捉着任何威胁,只要是能威胁到他们个人地位的风吹草动,永远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情况永远会直转急下。   无数人拼死拼活,想阻止叛乱、想把叛乱压在河北以内、压在潼关以内、压在关中以内……没有用。   可笑的是,高力士还劝薛白不能因一个女子而误了社稷,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女子根本就不可能害得了天下,李隆基甚至都不愿意等到杨玉环抵达蜀郡再下旨。   想来,李隆基觉得薛白还会再谈条件,还打算一会扶持李琮、一会扶持李亨,借力打力,像是养着几只互相争斗的蛊。   薛白却要跳出蛊盒了。   他已深切明白继续顾全大局,大局也不会好。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喃喃着,在心中下了决心。   反了!   “轰。”   天空中忽然一声闷雷,又要下雨了。   薛白抬头看向那低沉的乌云,心想下一步怎么做,是先去长安,让李琮称帝,还是先去白马寺,亲自招降叛军?   想了想,他猛地调转马头,驱马狂奔起来。   豆大的雨点砸落,雨中奔驰着的薛白却觉得自己的心境从来没有这么开阔过。 第491章 梦非梦   傍晚,大雨滂沱。   武功县城头上的谯楼残破,因田承嗣攻武功时以投石器在楼顶上砸了个洞,士卒们稍做了修补,却还在不停漏水。终于,屋顶轰然塌了下去,里面响起了兵士的抱怨。   “啖狗肠。”   “罢了,不破不立,再盖就是了。”   从谯楼探出头的士卒往外望去,远远见到雨幕中有数骑狂奔而来。在这样的天气赶来,必然是有十分紧要之事了。   于雨中放下吊篮,核验了令符,来人惊动了驻扎在武功县的援军主将高适,甚至,高适还立即传信扶风、宜寿诸城,请严武、田神功等一应将领亲自过来。   “快,先去烧些热水来……北平王,这边。”   高适领着浑身湿透的薛白入城,道:“今日下午,杜五郎已带着贵妃与高将军一行入城了。北平王可是为此而来?”   到了这里,薛白反而不急了,摆摆手,道:“先不必惊动他们,我有话与你谈。”   高适一愣,眼中流露出了忧虑之色,问道:“北平王亲自来,可是出了变故?”   “大局无妨,关中的叛军马上就撑不住了。唯有些细节你们需做调整。”   很快,高适让人燃起火炉,两人在干燥的堂上对坐而谈。   薛白依旧不提正事,先是说起高适早年间那首《燕歌行》,又吟了那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感慨世事十数年来从未变过。   之后聊起了在征南诏时的旧事,高适如今的官职地位,都是因南诏之战而来,这也是他与薛白之间的恩义。   “北平王需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薛白语气随意,问道:“倘若圣人下旨要杀殿下与我,高三十五兄如何做?”   高适讶然,起身往外看了两眼,不见有旁人在,方才回来小声问道:“可是有奸臣蛊惑圣人?”   “哪有奸臣?都是顺着圣意行事的佞臣罢了。”薛白道,“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了,如今你可擒了我交到蜀郡,必可封侯拜相。”   说罢,薛白闭上眼,等着高适的决断。只要高适有想要效忠李隆基、李亨父子的打算,此时是最适合的立大功业的时机。   恰如原本历史上他平定永王之乱。   可若是高适错过了,这就是他的沉没成本。以后再有人劝他,他便会想到今日尚且没有擒拿薛白,为何还要找更难的时机呢?   当然,薛白之所以敢如此,出于他对高适的了解,高适有功业心,一心想恢复祖上的荣光,而要立功业难免要投机。何况,他相信高适的忠心是对整个大唐社稷,而非对李隆基一人。   “殿下与北平王守长安,平叛乱,而圣人南幸川蜀,忠王出奔灵武,宗社神器当属何人,我岂有不辨之理?!”   沉默了一会之后,高适作出了他的选择。   薛白睁开眼,看着眼前高适那沧桑的面容,道:“今日,我更读懂了高三十五兄的诗意。”   表了态,接下来便该说如何做了。   长安都是疲兵,且粮草不足,面对李亨的二十万兵马,自是不好抵御。薛白并不寄望于高适能守住长安西边这几个小城。   可薛白却道:“先吃饭,吃了再谈。”   晚饭很潦草,只有些干粮,两人默默嚼着,听着外面的大雨声,直到严武、田神功等人匆匆赶来。   ***   严武一进城就感受到了隐隐的不对。   他带来的人手被安排到别处去更衣、进食,而高适也以让他换身干净衣裳的理由,卸掉了他的甲胄、武器,邀他到衙署商谈。   过了大门,他听得马蹄声,回过头去,只见田神功、田神玉兄弟赶来,却还是披甲带刀的。   严武眼中闪过些许思索之色,站在那等了等田氏兄弟,一并入内去见薛白。   待看到堂中并无外人,且气氛肃穆,严武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二话不说,一抱拳,便拜倒在薛白面前。   “北平王,圣人厌勤大位,南幸蜀郡。今殿下扫平寇逆,当顺天意人愿。臣愿与北平王以死请谏,劝殿下登基!”   高适大为诧异,瞪着严武那冷峻的面容,讶道:“你如何……有此一言?”   严武道:“北平王此来,莫非不是为了此事?”   此事其实并不难猜,不久前,薛白才派人传递命令要他严防叛军逃窜,说明平叛局势大好。结果没隔几天薛白便亲自赶来,最有可能就是朝中政变。另外,田氏兄弟是薛白暗中栽培的将领,让这二人陪着他入内,必是为了商谈秘事。   薛白上前扶起他,道:“不瞒你,确实如此。”   不同于高适的忧虑,严武第一反应是兴奋,眼中精光闪动,道:“北平王有何吩咐?”   “你们曾在蜀郡为官。”薛白道:“我打算让你们去迎回銮舆,可敢?”   这个计划,他之前并没有告诉高适,所以,高适现在听到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为难。   说是迎回銮舆,但既然在讨论让李琮强行登基,那就是与造反无异了,其实说是去掳回圣人更为确切。这件事当然极为重要,可同时,也极难办到。   他们是曾经征讨南诏并留在蜀郡任官,可他们的那点威望根本无法与圣人相提并论。到时又能说动多少兵士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强行劫走圣人?   严武的反应与高适截然相反,闻言,毫不犹豫应道:“敢!”   他当然敢,他年轻时就敢劫走京城中一名大将军的女儿,在被追捕之后又杀人毁尸,可以说是相当的胆大妄为、冷静果断。   这次要劫回李隆基,还真是只有他有可能做到。   “季鹰。”高适道:“你……”   “有何犹豫?”   严武喝断了高适的话,转头看向田氏兄弟,意思是,若高适再多嘴,大可直接让田氏兄弟将其斩杀了。   他可不管薛白与高适之间的情谊,做大事,岂能连这点私人小义都放不下?   田神玉一开始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此时尚在发愣。田神功则听懂了,遂向高适抱拳道:“高长史,做吧。”   兄弟二人微末时就受薛白大恩,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好。”   薛白道:“我原打算让高力士缓缓入蜀,如今情况有变。我需伱等带他火速南下,至蜀郡迎回銮舆,并留人镇守蜀郡……”   ***   同一個夜里,同一个城中,高力士正站在驿馆的窗边望着雨幕,忽然听得细微的敲门声响起。   他打开门,目光看去见是一个未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不由疑惑,觉得来人长相十分面熟。他最擅长记人,偏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对方。   “严武见过高将军。”   “原来是严挺之的儿子。”高力士道:“怪不得。”   “阿爷常说,早年在朝中多受高将军恩惠。”严武径直进了屋,压低声音道:“今日我趁夜来,乃有要事与高将军言。”   “何事?”   严武低声道:“太子与北平王欲反,以召我商议之名试探我。我假意答应,脱身来见高将军。愿与高将军一同禀奏陛下。”   高力士不信,问道:“殿下既守住长安,众望所归,何必造反?”   “高将军安知陛下愿意传位?”   高力士默然。   他其实最了解圣人的性格,说什么“安享晚年”,那只是他自己老了,闹不动了。   严武道:“高将军随我走吧,尽快去禀报圣人。”   “此时便走?”   “是,我们脱离队伍,星夜兼程……”   ***   杜五郎睡得正香,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睁眼一看,却见是薛白。   他以为是梦,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听薛白道:“准备一下,与我一道回长安吧。”   “要是真的就好了,可惜是梦。”杜五郎嘟囔道,“好想长安。”   薛白只好又拍了拍他的脸。   “好痛。”   杜五郎这才清醒了些,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出了些意外,但解决了,你不必去蜀郡。”   “那我又是什么都没做成,太没用了。”杜五郎感慨了一声,却也没有很失落,道:“可是贵妃好像生病了,明日走得了吗?”   “什么病?”   “我哪知道,许是淋了雨吧。”   “那你们在此多待几日。”薛白道:“我明日先走。”   “好。”   杜五郎困得厉害,倒头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已是次日的清晨,窗外还在下着大雨,正是最好眠的时候。他原本还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忽然想到了昨夜好像见过薛白来着。   “是梦吗?”   杜五郎遂起身,揉着眼出门,寻外面的守卫问道:“昨夜可是北平王来过了?”   连着问了两个人之后,他一转头,恰见张云容正站在那儿。   ***   薛白歇了一夜,才醒来便吩咐人备马。   “郎君,雨太大了,等雨停了再走吧?”   “先备马,待雨小些再出发。”   薛白说罢继续歇息,等着准备妥当。之后,听到外面有对话声传来,他便道:“让她进来。”   之后,便见杨玉环撑着一把油纸伞入内。   她确是有些病态,怏怏的样子,站在那端详了薛白一会儿,问道:“你还是追来了?”   薛白想到了那个绮梦,感到她的相貌太美会让自己分心,干脆闭眼不看她,道:“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什么?”   “你是个浑蛋。”   她确实是被骄纵惯了的,总喜欢胡搅蛮缠。   薛白道:“我微末之时承了你的恩惠,该报答你。如今你不必去蜀郡,想去何处,我让人护送你去。”   “你不能亲自护送我?”   “我得回长安,长安很快要打仗,你可以去了之后再……”   薛白话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于是仰起头。有些许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鼻子上,杨玉环正俯在他身上,似乎因留恋他的年轻气息凑近了感受着。   她的头发上,衣裳上都沾了水雾,湿湿凉凉的,裙摆也完全被浸透了,原本如玉般的腿上皮肤凉得起了细细的疙瘩。   薛白原想推开她,却又怜惜她冰凉的嘴唇,只好任她沾染他的血气阳刚带来的燥热。   “你怕?”杨玉环感受他动作的僵硬,这般问道。   “不怕。”   “我看你很怕,你怕那个老迈的君王,想把我继续送到他身边;你怕失去你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你怕遭受世人的唾骂;你怕你沉迷美色,不思上进……可你又总是忍不住,你有心无胆,你是个懦夫,你还不如他有胆魄!”   “你说错了。”   薛白翻了个身,将杨玉环摁在那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来,就是因为我已经无所畏惧。”   他当然不怕李隆基,他这次来,就是命人掳掠对方;他也不怕失去李倩的身份,事实上,李隆基已经下旨宣告他是冒充皇孙的逆贼,只是消息还未传开。   可他并不需要把这些谋反大计一条条与她诉说,两人之间,眼神就足够交流了。   杨玉环其实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大胆,相反,她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想法,有时是气恼他的冷淡,才会故意闹他、撩拨他。此时终于看到了他的坚决态度,她大受鼓舞,却是有些含羞地低下眼眸,双颊微红。   芳心欲吐,终是不知所言。   最后,她偏过头,很小声地呢喃了三个字。   “那你……来。”   薛白压抑着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   就在这两日他忽然下定决心要造反,既然连皇权他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确实,他从第一眼见到杨玉环开始,他便对她产生了无尽的好奇。   好奇一向是世上最危险的事之一,他好奇这个绝世美人到底有何种魅力,就好比是看到一朵极美丽的食人花,忍不住走近,轻轻抚着它的花瓣,观察它茎叶上的露水,嗅它的花香,结果被它吞噬了。于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动心。   她飞扬的发丝,秋水般的眼睛,曼妙的歌喉,襦裙下有致的躯体,起舞时轻盈的姿态,哪怕只是那踮起的脚尖都无一不美,如何不教人起绮梦?   他想要这天下,却连这天下最美的女子都不敢据为己有,还凭什么自称反贼?   杨玉环有些痴了,她定定看着薛白,像是看不够一般。   一瞬间,她脑海中回想过了她的一辈子。   经历过寿王妃、贵妃这两个身份,她常常也觉得自己不堪。可她又觉得一个女子想要活得漂亮有错吗?于是她想用歌舞、欢趣、笑颜来淡忘掉伤痕,弥补不堪。结果,在陈仓快要被缢死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注定是不堪的,甚至还是祸国殃民的祸水。   是薛白让她发现,她竟然还有资格去选择与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   哪怕她历经过那么多的不堪,到头来,还能够出于对彼此的爱慕而做出选择。这是她很早就以为她失去了的东西。   至于何时喜欢上他的?其实一直以来,她就在看着他……   ***   许久。   杨玉环明眸一转,忽道:“我有桩事要告诉你。”   “嗯?”   “我……有了。”   薛白一愣。   他近来常常回想起他去解县之前,在太极宫中与杨玉环那场相处……   “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我的错?你也觉得我是祸水?”   “不是。”   “那为何圣人因我而失了天下?”   “他失了上进心。”   “那你呢?”当时,杨玉环忽然贴近了,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注视着他,询问道:“有上进心吗?”   “有。”   “我对你有恩,你得有很大很大的权力才能回报我。”   薛白很坚定,道:“我会有的。”   杨玉环凑近了,抱了抱他,柔声道:“这样……需要更大的权力,以及勇气,你有这样的上进心吗?”   薛白意识到,她其实是懂他的。   但他还在隐忍。   “你要是害怕也没关系。”杨玉环有些气恼,忍不住便激他,“你反正不能生孩子。”   “能。”   “可我不能。”杨玉环的眼神里满是哀怨,又带着勾人的媚态,朱唇轻启,问道:“你怕什么?”   薛白不怕,他早就无所畏惧了。   他与她遂在太极宫中僭越。事后,他赶往解县,心中满是惭愧,决定把那场僭越当成一场绮梦。   可实则那根本就不是梦,他时常还会想起当时的对话、当时的细节,它们甚至会在他睡着后重新浮现。   也正是如此,他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杨玉环到蜀郡去……   可没想到,她竟是有了?   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薛白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忽然,杨玉环莞尔一笑,弹了弹薛白的额头,嗔道:“看你吓得,骗你的。”   “骗我的?”   “与你说过,我总是敷麝香,太医说因此坏了身子,怀不了孩子。”杨玉环道:“故意吓吓你,看你呆头呆脑的。”   薛白问道:“为何吓我?”   “我前日想与你说,我想你了,你偏只会说‘让贵妃受惊了’,我遂也要让你受惊一次。”   杨玉环说罢,显出些调皮的态度来。   相比起她,薛白确实是呆头呆脑的样子。   须臾,她却是挽着他的手,低声道:“放心吧,我知你在怕什么,我不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的……有你,让我觉得我还没有凋谢,就足够了。”   ***   大雨还在滂沱而下,马蹄溅起泥泞。   从武功县回来的这一路上,薛白脑子里很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权力与美色在其中交织。   有时他夜宿在驿馆,恍然还觉得那些缱绻的画面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臆想出来的画面,只因太过真实,自己才误以为是真的。   可当他起身面对风雨,便能意识到自己得到了绝世的美色,就必须有更大的权力,才能保证不至于因此而沉沦。   薛白终于在长安城门外勒住了缰绳,向赶过来迎接他的守军喝道:“我要见殿下。”   之后他穿过朱雀大街,赶向大明宫。   “召,北平王觐见!”   随着这一声呼喊,薛白大步踏进了宣政殿。   他衣襟上的雨水不停地滴在厚实的地毯上,每踩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湿透的鞋印子。这其实是十分无礼的举动,李琮却没敢指责他,只是忙不迭地起身。   “还不快给北平王擦拭……出了何事?怎不换身衣裳再来?”   薛白脸色郑重,道:“请殿下择日登基。”   “什么?”   李琮并非没想过登基称帝,但没想到有这般突然。若依着礼制,他无论如何都得先拒绝几次。可薛白是突然提出,他只得先问明情由,遂连忙挥退殿内的宫人,小声问道:“出了何事?”   薛白不必说李隆基戳穿他身份一事,只道:“蜀郡旨意,将你我贬为叛逆,李亨已率二十万大军杀来了。”   李琮大惊,连退了两步,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只听薛白的。   虽说更早之前,他才是那个想当皇帝的,可眼下听到李亨这个兵力,他心惊之下思忖了一下。既是蜀郡旨意,圣人的态度也很清楚了,长安没有粮草,面对这么多兵马,守肯定是守不住的,那以自己守住长安的功劳,只要不称帝,还能与圣人、李亨谈判,称帝反而是表明要坚决作战、鱼死网破。   “我想,等奉迎圣驾,向圣人解释……”   “没有退路了。”薛白语气严厉,根本不是对君上说话的态度,道:“殿下认为,不称帝,李亨便能放过殿下不成?”   李琮只好问道:“颜真卿、李光弼同意吗?”   “我会让他们上劝进表,殿下拒绝三次足矣。”   此事,李琮根本没有作主的权力,心中有顾忌的同时却也隐隐有些兴奋,最后问道:“若长安守不住,是否退往太原?”   薛白对他的表现是不满意的,面上却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淡淡道:“守得住。”   议定之后,李琮坐在那,看着薛白留下的脚印,思虑重重。   他当然想当皇帝,可也知道此时一称帝,就很难不封薛白为太子了,让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成为大唐的储君,他心中亦是不甘。   如何才能在称帝之后,遏制住薛白呢?   李琮苦思冥想,忽然想到一件小事……方才在薛白的脖颈上见到了一些红印。   据说,薛白是从武功、兴平县一带连夜赶回来的,那还能是与谁欢好?只能是杨玉环。对此,李琮并不意外,从薛白带回假圣人之时起,他便有所察觉。   如此看来,这或许便是圣人突然转变态度的原因。   李琮遂认为自己目前可以暂时先装糊涂、配合薛白,等到某个适合的时机,再以此发难。   想通了此事,他方才安心下来,开始期待着称帝之后。 第492章 放下屠刀   雨还在下,雨水浇在香积寺钟楼的屋檐上,顺着滴水瓦淌下。   远处的树林在雨中愈显青翠,山色空蒙,若非叛军还驻扎在此地、生火烤肉,香积寺仿佛已回到了过去的宁静当中。   “报!元帅,唐军遣使来了。”   崔乾佑听得禀报,抬起头来,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显得十分空洞,已失了往日的锐气。   他原是想决一死战的,结果天不遂人愿,一场大雨耽误了战机。这几日士卒们或逃窜、或叛投,眼下已是军心散乱,随时有崩散的可能。   事实证明,再凶狠的人,被逼到没办法了也有妥协的可能。崔乾佑偏了偏头,道:“带到天王殿来见我。”   天王殿,一尊弥勒佛正笑呵呵地居中而坐,八大金刚分列于两侧怒目而视。   崔乾佑走进殿内时,只见一名身披红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烧了三柱香,正在敬佛。   “敬佛有用?”崔乾佑讥诮道。   “信则有,不信则无。”   中年官员不慌不忙地把香插好,回过身来,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幸道:“大唐御史中丞、户部郎中、度支副使、京畿道转运使,元载,幸会。”   说话间,有叛军士卒搬上了两个案几,就在这佛殿内摆开,并端上了酒肉。   崔乾佑径直在主位坐下,哈哈大笑道:“元中丞,请吧!”   “恭敬不如从命。”   元载心中为难,但还是坐下,目光看去,只见盘中摆着两块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上面还沁着血,杯子里摆着鲜红色的葡萄酒。   崔乾佑用手捉起肉便吃,吃得嘴边都沾了血色。之后,见元载不吃,他抹着嘴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可是在佛祖面前,你不敢吃肉?”   元载脸色亲切,道:“我有好消息想先与崔将军说。”   “我认识一个得道高僧。”崔乾佑自顾自道:“他法号觉怀,与我说了一个他师父劝屠夫成佛的故事,你听过吗?”   “高宗皇帝永隆二年,香积寺的善导禅师劝长安百姓吃素。当时有个姓京的屠夫,眼看肉日渐难卖,顿生忿恨,提刀闯到香积寺,欲杀善导禅师。”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崔乾佑感慨道。   元载起身,在殿中站定,道:“就在你我此时所在的天王殿,京屠进来,扬刀便要杀善导禅师,猛一抬眼,却见到一副慈悲庄严的德相,摄人心魄。京屠猛然心头一震,凶戾之心如冰遇日,手中刀落地,跪倒顶礼。善导禅师抬手一指西方,空中立现极乐净土之景象,告诉京屠,他多年来卖肉杀生无数,造罪无穷,死后当堕地狱,唯有念佛才能往生净土。”   他回身一指,指向殿外一棵高高的柳树,道:“京屠惭愧不已,当即发愿往生。遂爬上那棵柳树,合掌,高声唱佛,堕地往生。此事,后来便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佳话。”   “哈哈哈哈。”崔乾佑拍手大笑,道:“元中丞很会说故事,同样的故事,你说得比觉怀生动多了。以后留在我军中为我逗闷吧?”   元载顿时露出苦笑之色,不敢应声。   崔乾佑有意吓他,看他难堪,得意地笑了笑,道:“与你说笑,坐下,喝酒吃肉。”   元载无奈,只好再次落座,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这酒还不错。   他遂拿起一块肉,说道:“朝廷深知崔将军是被迫跟着安禄山,实属无奈,打算赦免将军。”   “觉怀也是这么劝我的。”崔乾佑道:“他说,仗再打下去,得害死多少生灵啊,不如归顺朝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这是让我也像京屠一样去死啊。”   元载忙道:“不同的。”   “那便问问觉怀和尚。”崔乾佑道:“你知他在何处吗?”   元载问道:“何处?”   崔乾佑抬手一指他手里的那块肉,咧着嘴,笑道:“不就在你嘴边吗?”   元载大惊,手中的肉落在案几上,他脸色惨白,连忙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至此,崔乾佑的气势完全压过元载,脸上浮起了疯狂之态。   “哈哈哈,元中丞,敢问你还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这意思是,上一個劝崔乾佑的觉怀已经成了盘中餐,元载若是还敢继续劝,崔乾佑就要把他烤得与觉怀一样半生不熟。   “殿下很快要登基了。”元载低着头,以微颤的声音道:“崔将军,难道就不想当元从之臣吗?”   其实,他是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他早都听说过叛军最近在吃和尚了,因这事,李光弼还杖责了一个乱说话的将领。但是,由此可见叛军已经没粮了,更有被说服的可能。   “登基?”   崔乾佑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李琮要登基,便意味着与李隆基撕破脸了,那么短期内必然要倚仗他来对付李隆基、李亨,那必然不会对他下手,还会给他一定的权力。   元载道:“崔将军,伱猜,是谁让我来当说客的?”   “不是李氏那个失散多年的孙子?”   “名义上是北平王派我来的。”元载道:“实则,殿下有秘旨给崔将军。”   崔乾佑眼睛一亮,终于是来了兴趣,他接过元载递来的秘信看了一眼,思忖着。   李琮在信上说想要封他为归义王,镇守范阳,可惜目前李琮还没有实权,且暂时还得靠薛白,深盼他能来投,先攻李亨、再除薛白,往后君臣共享富贵。   崔乾佑还留意到,李琮在信上的称呼是“薛白”而非“李倩”。   “崔将军。”元载不安地往殿外看了一眼,道:“此事万不可让北平王得知。”   崔乾佑讥笑一声,把信放进酒水里,用手指揉碎,仰头便一口吞入肚中,道:“这条件,我答应了。”   元载反而为难起来,沉吟道:“殿下的许诺必然兑现,只是……北平王的条件有些苛刻。”   “是吗?”   “他要崔将军归降之后,归他调遣。”   崔乾佑面露怒色,道:“你若早这般说,此时已在我肚中。”   “崔将军若愿意谈,明日在樊川桃溪,与北平王一晤,如何?”   元载说了,又连忙补充道:“放心,北平王必不会带太多人到。且他一定不敢对将军动手,否则范阳将士们岂不认为他并无招降的诚意?”   崔乾佑并不怕薛白,道:“那便见他一面。”   元载大喜,长揖一礼退出去。田承嗣从钟楼下来,亲自送他离开。   ***   桃溪处于樊川中部,潏水北岸,杜曲镇东南,桃园连片,景色秀美。如今是夏季,莫说桃花,连日的大雨之后,连旁的野花也都被打落了。   崔乾佑派哨马打探过,确认了薛白并未在桃溪设伏,遂亲自前往赴约。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可以归顺于李琮,却绝不能归顺于薛白。今日相谈,暂时不封王可以,至少要让他独领一军。这是底线,也是他往后自成藩镇、不受朝廷约束的前提,不容任何退让。   大雨影响了视线,直到近处,才能看到薛白领着寥寥几人正等在一间村舍前。   桃溪原有一个美丽的村落,如今已然荒废了,因为村民全都被叛军们杀光了。一场大雨之后,残留的血液与骸骨也随着落花一起被溪水带走。   “潼关一战后,我本想与北平王一晤!不想,北平王弃洛阳而去,未曾交手,引为憾事!”   随着这狂傲的声音,崔乾佑到了薛白面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去,颇显豪壮。   薛白道:“长安城下,你我已交过手了。”   “不够。”崔乾佑大笑道:“还未分出胜负。”   “将军撤逃,不是自认为败了吗?”   “你若如此以为,何不在香积寺摆开阵仗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崔乾佑笃定了薛白想招降他。   在他看来,元载自以为聪明,其实已经泄露了唐军的不利形势,也就是皇室内部的矛盾,这反而成了他占据谈判主动权的筹码。薛白敢决战吗?就算能赢,还有多少兵力再对付李隆基、李亨?   然而,薛白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笑脸相迎,而是沉声道:“崔乾佑,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   “你若诚心忏悔,拜在我面前俯首听命,往昔的罪过,我便既往不咎!”   “又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蠢货。”   崔乾佑毫不犹豫翻了脸,看向了薛白身后的元载。元载与李琮还有秘密在他肚子里,他一开口就能要了元载的命,那么,元载必然是在场最害怕谈崩的人,马上就该急吼吼地出来说好话了。   可是,元载似乎走了神没听到,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双手笼在袖子里。   崔乾佑不悦,叱道:“拿出你的条件来,若无诚意招抚,战便是。”   薛白道:“条件我已说过,交出兵权,俯首听命。”   崔乾佑突然间感到了强烈的杀机。   他眯起眼,在大雨中扫视着,没有看到更多的伏兵,只看到几间村舍中有人站在了窗口。显然,薛白不讲信用,想要伏杀他。   但无妨,事前他已打探过,唐军不可能有更多的骑兵过来。那以他的骁勇,就不可能有人能拦得住他。反过来,他却非常有把握杀了薛白,他带了二十余骑,且人人披甲执锐,何事不能做成?   “杀了他!”   崔乾佑当即踢了马肚子,向前驱马,扬起了刀,他的亲兵骁骑们也在雨幕中冲刺起来。   大雨中用不了弓箭,他懒得射杀薛白,干脆近前,也不害怕唐军有弩箭手。   “杀!”   薛白下了令,向后退去,避入那村舍。   几个唐军将领当即拦在门口,举起了几根笨重的长筒,一个面带刀疤的将领呼喝不已。   “赵余粮,贼首!”   “黄丁火,左一!”   “……”   崔乾佑听不懂那些命令的意思,他冲得很快,已离那些唐军只剩十余步了,而他们还在摆弄着那笨重长筒,点火,吹着火绳。   有一瞬间,崔乾佑想到,薛白莫非又要用炸药?于是,他当即拉住战马。   不对,薛白就在那屋中,怎么会不怕把自己一并炸死了?该果断杀过去。   “砰。”   一声响,崔乾佑能明显地看到那个黑黢黢的圆筒里亮起火光,腾起一团烟雾,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之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几声响。   崔乾佑低头一看,这才看到有什么东西打穿了他那坚固的盔甲,血正在从盔甲的裂缝中流下来。想必是唐军把炸药放在铁筒子里,炸出的铁片不伤到后面的人,只伤前面的人,倒是好聪明。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勃然大怒,用极大的力气猛拍那受惊想逃的战马,杀向薛白。   大不了就一命换一命。   “乔二娃,斩!”   有唐将就地一滚,双手举起陌刀,斩断了崔乾佑的马腿,他顿时摔倒在地,犹起身继续继续厮杀。   五步之间,他又身中十余刀,犹浴血不退,嘴里怒骂不已。   “无信小人!今日敢杀我,明日大燕将士把你剁成肉泥!”   任崔乾佑如何骂,薛白只是淡定地站在那,平静的眼神中似乎蕴藏了冷峻的杀意。   终于,崔乾佑杀到了薛白身前。   “噗。”   姜亥的陌刀挥下,斩在崔乾佑的脖颈上,把他的身体卡在那,近不了薛白的身。   崔乾佑举着的刀离薛白还有好几寸,偏偏已无力地往下坠。他太愤怒了,只能用最后一口气瞪大了眼,死死盯着薛白。   “你……怎敢……”   薛白怎敢杀他?如此言而无信,如此无诚意,怎能招抚数万燕军?   “咚。”   远远地,有钟声响起,是佛钟。   “香积寺的佛钟有一个名字,叫‘幽冥钟’。”   说话的是元载,他走到了崔乾佑的面前,再次讲了一个生动的故事。   “善导禅师有个说法,说是,罪孽深重之人堕入地狱以后会无比痛苦,唯有听到佛钟时,痛苦能得到暂时的缓解,钟声响多久,痛苦停多久,故而名‘幽冥钟’。”   说到这里,元载凑近了崔乾佑,问道:“你说,你死后,堕入地狱吗?”   “啊!”   崔乾佑大怒,张开血盆大口想去咬元载。   元载微微一仰,眼前状若疯魔的崔乾佑像是成了一具魔鬼的雕塑,他已经死了……堕入地狱了。   好在他暂时不会太痛苦,因为香积寺的钟声还在响。   “咚。”   “……”   “咚。”   钟楼下,有老僧正在对着一群叛军将领说话。   “京屠发愿往生,遂爬上柳树,高声唱佛,堕地往生,此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阿弥陀佛。”   一时间,好几个叛军将领同时唱佛。   此事说来荒唐,最初,是一个军中的屠夫准备宰杀香积寺的主持觉怀禅师,可当他扬起屠刀,见到那张慈悲庄严的脸,突然于心不忍,于是把觉怀藏在了马厩里。反正觉怀枯瘦,也没几斤肉。   觉怀禅师活下来之后,并没有只想着保命,而是开悟了几个马夫。而叛军当中其实有不少将领因为吃人肉而感到痛苦,听马夫说了些很有道理的佛语,竟真个成了觉怀禅师的信徒。   然而,前日这件事意外地被田承嗣撞破,就在大家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田承嗣并没有杀他们。而是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这是天意啊,既然如此,‘立地成佛’的话就由禅师来说吧。”   在这叛军肆虐之际,在这山寺当中,竟是由佛法文化小小地战胜了凶残暴力。   此时,香积寺中钟声阵阵,老僧宝相庄严,摄人心魄。不少叛军将军在这种洗礼下嚎啕大哭,释放着这些日子以来承受的心理压力。   之后,田承嗣大声宣布道:“崔乾佑已经去与朝廷谈判了,我等可准备归降!”   众将大喜,纷纷感激老僧。   忽然,快马狂奔而来,喊道:“崔元帅立地成佛了!崔元帅立地成佛!”   “怎么回事?!”   “崔元帅见到北平王,答应归降,之后痛哭流涕,称自己杀戮太重,至香积寺以来,痛苦无比,今日把诸将交托出去,他当即发愿,向西方净土往生……遂爬上高塬,堕地往生了!”   “阿弥陀佛。”觉怀禅师双手合什,低吟道:“善哉,善哉。”   他仿佛早有所料一般。   周围的士卒们见他如此沉着、高深,愈发信服。他们信的也许不是佛法,而是一个原谅自己的理由。他们现在开始行善,死后还是能避免堕入地狱的。   “阿弥陀佛。”   当然,也有不少人没有听清,前方的人们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迅速把这奇事传遍了燕军。   大家这段日子都听说了立地成佛的故事,有人信,有人将信将疑。如此一来,将信将疑的士卒们也都信了,迫切地期盼归降。   但不信的人依旧不信,而且还勃然大怒。   “把我们当成傻子哄吗?!”   崔乾佑的心腹大将一刀斩杀了敢与他说消息之人,立即召集麾下士卒。   “唐廷把崔元帅骗过去杀了,之后还不知要怎么清算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机突围,回范阳投史思明。”   “走,抢马!”   数百将士当即动身,到了马厩,恰遇田承嗣麾下大将何明祎。   “你等要去何处?”   “与你等懦夫何干?滚开!”   “噗。”   何明祎已一刀斩下那为首突围者的人头,准备作为投名状献给朝廷。   “杀了这些好吃人肉的疯子!”   “杀叛徒!”   鲜血很快泼洒在泥泞当中,又被雨水冲淡。   钟声还未停,香积寺内外已陷入了杀戮当中,最顽固的那批食人肉的叛军士卒一个个倒下,成了地上的尸体。   与此同时,薛白、李光弼亦已领着唐军赶到,列阵在叛军营外,无声地注视着数万人的互相屠戮。   ***   雨水从李光弼头盔的檐边淌下。   他驻马而立,高大的身体就像是香积寺的钟楼。   “我还是没想明白北平王是如何劝降田承嗣。”李光弼开口道。   “说了。”薛白道:“我让元载劝降了他。”   “许了什么条件?”李光弼又问道。   他察觉到了一些变化,在一场绵延数日的大雨之后,薛白再回到大营,忽然态度坚决地要招降叛军。这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薛白注目着香积寺,想了想,认为眼下其实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因此也不再瞒着李光弼,开口道:“我告诉田承嗣,殿下立即要登基了。问他想不想把握这个立下从龙之功的机会。”   “什么?”李光弼诧异道:“殿下要登基了?此等大事,我为何不知?”   “因为没有人告诉李节帅。”薛白回答了一句废话,紧接着抛出一句很重要的话,道:“登基当日,将加你为司空,兼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封魏国公,仍领天下兵马副元帅,节度河东事。”   李光弼道:“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因为圣人又被逆贼李亨蛊惑,这次断定我们背叛了他。”薛白毫不顾忌地评价道:“老糊涂了,是这样的。”   李光弼深深皱起了眉头。   从他的本心而言,他并不想在皇位之争中投机。因此十分希望大唐有且只有一个君王,最好是明君。可眼下,忠王、庆王显然都是擅自登基的,与谋反无异……偏圣人又老而昏聩了。   这很难办。   再一想,眼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现在正是平定叛乱最为关键的时刻,数万范阳骁骑就在自己面前厮杀,有可能顺利投降,也有可能营啸,有可能暴乱,难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转投忠王?   “放心吧。”薛白以云淡风轻的口吻道:“殿下身为圣人长子,英明仁厚,他登基,大唐会有更兴盛的未来。”   说罢,他驱马向前了几步,自观察着香积寺的战况变化。至于李琮登基称帝,仿佛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李光弼不是矫情之人,遂也收回心思,专注于战场。   唐军一点点缩小了包围圈,一点点地控制了已经厮杀得血流成河的叛军。   雨渐渐停了,血泊之中,一个身影高举着双手,缓缓走出了香积寺的山门。   “罪臣田承嗣,误为安禄山所威胁,今欲拨乱反正,重归大唐!”   “……”   “咚。”   钟声再起。   近处是尸横遍地,惨叫不止,远处的青山却还是沉默着,展示着它们在雨后的秀美,似无情,似妩媚。正应了王维那句诗。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薛白的目光从一具具尸体上移开,望向青山。   他已打完了他的香积寺之战,而大唐的边军精锐还在、大唐的元气还在。   但大唐的西北军与东北军之间的对决似乎还没能完全避免。下一次,面对李隆基、李亨,他已避无可避。 第493章 渔翁之利   六月初一。   李琮一夜未眠,披上了那身崭新的冕服。   冕板由黄金打制,前后各垂十二条旒。衣上也有十二章纹,日、月列双臂,星辰绣于后背,龙织成于袖端、领缘,甚是威严,唯独那张遍布伤痕的脸显得异常丑陋。   “旒上的珍珠,给我用更大的。”李琮道,接着重复了一遍,“给朕用更大的。”   “殿,陛下。只怕会太重……”   “朕要更大的珍珠!”   李琮很不喜欢每次自己下了命令总有人反驳,他想要一言而决,说一不二。   突然发了火,宫人们惶恐不已,连忙去找珍珠。可本就是突然决定登基,大典筹备本就匆忙,此时离开始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仓促间更换珠旒并不容易。   所幸,李琮的妻子窦氏、儿子李俅听闻此事,匆匆去把自己的珍珠拿出来,也只把冕板前方十二条旒的珍珠换了。果然更重了一些,但也更能挡住李琮的脸,显得神秘而威严。   即位之前,李琮需先往长安南郊天坛祭天,他寅时出发,发现朱雀大街上已经站满了百姓。   朱雀大街宽度达到百步,正中间是御道,专门留给皇帝往城南祭天时通行,百姓站在道路两边围观,与御道还隔着近五十步的距离,即使有刺客,也不能以箭矢射中天子仪架。   “陛下万岁!”   随着第一声喊,李琮仪驾所至,两边的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万众拥戴所带来的强烈快感使得他一瞬间有种晕眩感,哪怕他已经极力克制了,可依旧还是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为自己坚守长安城而感动,没有人能体会到被围困的那些日夜里他作为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承担了多大的压力。不仅是要面对叛军,还有强臣的欺压,以及来自父亲、兄弟的敌意。有好几次,他其实已经情绪崩溃,躲在无人的宫殿中恸哭出来。   可苍天并未辜负他,让他守住了祖宗社稷。因此他今日祭天是由衷地敬畏天地。   长安南郊天坛始建于隋,圜丘高二十四尺,十二面有台阶。   天还未亮,祭天的各项准备早已做好,圜丘东南在烤着牛犊,烟云缥缈,西南则悬着天灯,火光摇晃。编磬、编钟、鎛钟,六十多件乐器排列整齐。   文武官员们在坛下列成队列,往外则是护卫的士卒。火光映着他们的身影,没人开口说话,气氛神秘且庄重肃穆。   日出前,随着一声钟响,礼乐响起,李琮在诸子、诸重臣的陪伴下,缓缓踩着石阶登上圜丘,开始祭祀。   “维天宝十三载,岁次甲午,致祭天地。今羯胡乱常,圣皇久厌天位,思传位于眇身,予恐不德,不敢祗承,群臣上表‘孝莫大于继德,功莫大于中兴’,朕所以坚守长安,殄灭寇逆,今须抚兆庶之心,敬顺群臣之请,乃即皇帝位,上尊圣皇为上皇天帝,告于上天……”   刚开始念祭词,李琮还能感受到薛白站在身后所造成的如芒在背之感。可渐渐地,似乎上天真的赐给了他一股强大的力量,他感到了皇帝的威严。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只在看向他,他是万物的中心。再等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则是无数人开始齐声呼应着他。   “恭陈牲帛,谨用祭告,尚飨!”   “尚飨!”   面对这样一呼万应的景象,李琮不由熏熏然,仿佛要醉了一般,随后,他下达了《登基大赦诏》,改年号为“应顺”,赐赏群臣。   先是封窦氏为皇后,几个儿子则各自改封亲王。待听到改封皇三子、北平王李倩为雍王这句话时,李琮脸色僵了一下,如同突然被泼了冷水。   正在此时,有十余官员大步登上圜丘,朗声道:“殿下,臣等有本奏!”   宣读旨意的宦官不由一顿,而正准备谢恩的薛白也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去。   为首的那名官员是刑部员外郎,刘秩。是名臣刘知几的第四子,刘知几曾任崇文馆学士,兼修国史,加银青光禄大夫,死后谥号为“文”,是前朝非常有名的大儒、史官。   刘秩家学不凡,文章写得好,著有《政典》,深得当世读书人的敬仰。此时,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公文来,以缓慢而有力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敕曰:帝王受命,必膺图箓……李亨英勇雄毅,总戎专征,代朕忧勤,斯为克荷,宜即皇帝位。”   那赫然是李隆基让李亨即位的诏书,虽说李亨在此之前早就已称帝,可如此一来,却比李琮要名正言顺得多。刘秩算是给李琮面子的,那诏书后面讨伐李琮这个“逆贼”的话并没有念出来,只说有这一回事。   “臣确认这封圣旨是真,想必圣人与殿下之间有所误会。”刘秩一脸正气,道:“臣斗胆,请殿下先迎回銮驾,与圣人释清误会,再即帝位。”   李琮又惊又怒,无意识地站起身来,偏是不好亲自开口与刘秩争辩,只能气得暗中发抖。   “臣死罪。”刘秩拜倒,道:“可臣一番赤胆,实为殿下考虑啊,殿下为殄灭寇逆、安抚兆庶而即位,此公心。可今关中已定,殿下却抢在圣人归来前称帝,恐世人误会殿下此举是出于私心啊!”   李琮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刘秩若真是为他好,便该在私下里进言,而不是在登基当日阻挠,并当着百官的面扫他的威严。他看得出刘秩揣的是什么心思,从根本上说刘秩就是不看好他,害怕李亨大军一到就成了附逆者,因此故意卖名邀直。   偏李琮还真是不敢杀了刘秩,一是忌惮其名望,二是动了手反而显得心虚,让旁人知晓刘秩拿的圣旨是真的。最好的办法是私下安抚,许刘秩以高官,顺利完成今日的大典再谈。   李琮沉吟片刻,正要唤宦官把刘秩带下去安抚,恰此时,薛白开了口。他一开口,李琮连忙噤声,所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刘秩,你好大胆子,敢假报太上皇旨意!”   “北平王。”刘秩先是执了一礼,显得很是坦荡,缓缓道:“我敬殿下之功绩,称你这声北平王。然而你身份真伪,还有待核验。至少在这封旨意里,你还是叛逆。”   薛白还在往台下走去,随手招过一个龙武军将领吩咐了一声。之后,向刘秩叱道:“还敢矫诏?!”   “何为矫诏?这是印有传国玺的公文!”   刘秩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凛然无惧,继续道:“你便是杀了我,也堵不住天下的攸攸众口。”   此时,禁军将领张小敬已然赶到了,当即上前去拿刘秩。刘秩竟是铁了心要当卢奕、李憕那样的忠烈之臣,不肯与禁军离开,反而高声大喊起来。   “臣请殿下万不可受奸人蛊惑而自误,今圣人已诏谕天下,大军集结于西。战事一触即发,殿下当为生灵计,暂缓即位……”   禁军们想要去拉住刘秩,却让他挤入官员之中,引得混乱不堪。   薛白已走下了圜丘,径直从一名禁军腰间拔出刀来,一刀,将刘秩劈砍在地。   “噗。”   血染南效天坛。   刘秩倒地之时犹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薛白会在祭天的当场杀了他。   圜丘上,李琮也愣住了,他首先想到薛白破坏了他的登基大典,认为事情闹到这個份上是难以处理的。之后,一阵强烈的不适感涌来,他终于意识到今日的万众拥戴并不是冲他,他还未摆脱傀儡的身份。若非薛白,他到现在也许还只是十王宅中的一个懦弱亲王。   一瞬间,薛白的果断与魄力,打碎了李琮的美梦,只留给李琮幸酸、无奈。   刘秩的尸体倒在那,手里还掉落着那一纸文书,李琮看向那上面的印章,不由想,倘若有朝一日,在自己手中被薛白篡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何颜去见圣人?   不,他知道自己早晚能拿回权力,超越日益昏庸的李隆基,目前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薛白已然喝令禁军们把敢随刘秩作乱的官员们都拿下,宣告朝臣,此事必有幕后指使,他自会彻查。最后下令,登基大典继续。   鼓乐又起,李琮如同摆设一般,继续赏赐群臣。   ***   “这些是从刘秩府中搜到的信件文书,此外还有这些,是协从官员的口供与证据。”   一系列的文书被摆在了薛白面前,他抬头看去,见是杜妗亲自送文书来。   “中书省那边看过吗?”   “没。”杜妗道,“直接给你过目的,我不知道颜真卿会如何反应。”   薛白拿起那些书信看了一会即明白过来,刘秩所为,幕后主使者却是房琯。   房琯是当世名臣,富有盛名,与刘秩一向深有往来,与颜真卿的交情也不错。这场大乱当中,房琯不顾安危,拔山涉水投奔李亨,其忠义显然也让李亨大为感动。据薛白所知,如今房琯已是李亨的宰相。   “若我是房琯,便不会怂恿刘秩公然闹事。”薛白沉吟道,“而会让他们暗中窜联,等待李亨大军到时,里应外合,攻下长安。”   “人家要的是人心。”杜妗道,“名义是他们最大的优势,自然要发挥到极致。先把我们贬为叛逆,也许他能不费吹灰之力收复长安呢。”   “打仗不是清谈,耍这种嘴皮功夫,何用?而且我们最不害怕舆论。”   薛白手握报纸,这才是他敢直接斩杀刘秩的原因。   杜妗道:“可你看这里,看房琯之意,李亨任命房琯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似乎是这次东进的主帅。”   薛白也看到了,房琯确是在信上与刘秩这般说的,说自己不日便要率大军攻打长安,让刘秩放心大胆地宣扬圣旨。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喃喃道:“怎么会?”   “你不信?”   “李亨为何会放着郭子仪、封常清、仆固怀恩等名将不用,反而点房琯为主帅?他历任文官,何时有打仗的经验?”   “伱担心是计?”   “嗯,万一李亨明面上以房琯为统帅,暗中却遣一大将绕道,则长安危矣。”   此事,仅凭房琯的一封书信并不能判断,薛白只能派遣哨马打探。   而短短几日,李亨与其大军已经抵达了雍县,并改扶风郡为凤翔郡,称西京。于此,在世人看来,李琮封薛白为“雍王”,是让薛白平定李亨的意思了。   才结束了与崔乾佑的战斗,官兵已经非常疲惫,还来不及休养,而投降的叛军还来不及整编。长安城的粮食储备也根本没有恢复。   甚至包括薛白,期望的也是先击败安庆绪、平定战乱,恢复江淮对长安的供应。   他还想着等范阳的叛乱平定了,派人到扬州接回颜嫣。   结果立刻就要迎战李亨,疲惫感顿时加剧,可以想见,长安军民对这场战事的热情并不高。   薛白不得不承认,自己成了“两虎相争”中的一只,而李亨坐山观虎斗,占据了更大的天时。   ***   六月初九,哨马回报了消息。   元帅府,薛白与诸将商议军情,得知敌军统帅或有可能是房琯,大家反应不一。   “宰相亲自领兵,看来,这一战李亨那边是志在必得了。”   “我更怕是郭子仪、封常清。”   “房琯亦不简单,此人身负盛名,只怕很有谋略……”   薛白听着这些,走到了沙盘前,默默地摆上兵棋。不一会儿,李光弼也走了过来。   加上招降的叛军,他们有十三万人,且精锐不少,兵力上并不输于李亨。问题在于,远没有足够的后勤补给。   “我不怕敌军展开兵马与我们决战于野。”薛白缓缓道,“若是房琯指挥,想必李节帅轻易就能击败他。”   “未必轻易。”李光弼道:“当能在长安粮尽之前击败他,且不损失太多兵力。”   薛白拿起长杆,移动着兵棋,道:“可若是李亨遣一支兵马绕道,威胁华阴,围困长安。则不出一月,长安势必不可守。”   “不错。”   李亨不同于安庆绪,一旦李亨围困长安,非常轻易就能够使得天下各地不再支持李琮。那这一战,薛白几乎是必输的。   “我还有另一个担忧。”薛白继续道:“安庆绪如今已逃过黄河,算时间该到了相州附近。歼灭他就在旦夕之间。可若是我们此时集中兵力对付李亨,必然给他喘息的机会。”   李光弼道:“燕贼主力虽损,却随时可募得兵马。这次放过安庆绪,他必死灰复燃。”   “是,除恶务尽。”薛白道:“我决心一鼓作气灭了安庆绪,震慑诸州将领,复振朝廷威望。”   如此一来就是两线作战了,眼下长安这个小朝廷失去了名义上的支持,立足未稳就要面对李亨的二十万边军,两线作战显然是吃力的。   李光弼却非常理解薛白的思路。   他指点着沙盘,道:“需遣一大将东进,统筹河南、河北、江淮战局,不仅是彻底歼灭安庆绪,还要重新打通江淮往长安的粮道。”   “不错。”   李光弼思忖了良久,缓缓道:“若我守长安,留七万兵马足矣,雍王可遣一大将收河北。”   薛白道:“由李节帅统兵征安庆绪,可否?”   李光弼微微一愣。   他当然是更愿意统兵去打安庆绪,而不是参与一场皇室之间的内斗。这样一来,哪怕李亨胜了,之后也不会追究他,反而还要封赏他平定胡逆的功劳,但他没想到,薛白会把这样的大事交给自己。   “雍王就不怕我东进之后反戈?”   “若那般,我亦无可奈何。”薛白道,“只从李亨任命房琯为主帅一事,便可看出他绝非英主。李节帅就想不到他这般做的原由吗?”   李光弼当然看得出来,李亨这个任命若不是迷惑敌人,那便是任人为亲、忌惮大将。相比起来,雍王在这个关头还敢让他统兵平叛,要显得有魄力得多。   ***   凤翔。   李亨出了行宫,亲自到了元帅府,只见李俶、李泌等人正在处置各种繁冗的国事。   李泌虽不肯授官,依旧披着那羽衣,但这些日子以来,新朝廷的运转根本就离不开他。不论是战略制定、筹措钱粮,甚至是为李亨私人解疑,大事小情,皆由他参赞。   可有些事上,李亨却也并不听从李泌的建议。   比如,此前李泌提议出兵支援长安,李亨并不答应。李泌便说让李光弼先入城为他翦除逆贼,李亨方才动心。没想到李光弼竟是转投了李琮。对此,李亨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别的想法。   如今李琮已招降了田承嗣,局势愈发不利,李亨忧心忡忡,李泌却提议,不必急着取长安,而该遣大将先平河北、取范阳。待彻底解决了安氏父子的叛乱之后,占据河南,则长安粮草断绝、不攻自破。   这次,李泌的态度很坚决,认为李亨有太上皇的支持,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那只要先平定了贼寇,致天下太平,河南、江淮就没有不归心的道理。根本毫无必要举大军强攻长安。   李亨却根本不肯听。   一则,绕道河北,先平叛乱,再取河南、江淮,时间太久了,夜长梦多,谁也不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比如李隆基的态度再起了变化;二则,李琮虽然招降了叛军,但长安城是刚刚从战火中走出来,不能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否则李琮必然凭借大功招揽人心。   他迫切地想要收复长安,除掉李琮、薛白,连回纥兵都请来了,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南辕北辙?   因此,今日来,他是来安抚李泌的。   “长源,可还在怪朕未听你的?”李亨笑道,“朕有自己的考量。”   天子亲自来解释,李泌亦不好再说什么,微微一叹,又给了一个建议。   “房公有王佐之才,正直慈爱以成于德。若收复之后,陛下用他从容帷幄,镇静庙堂,必为名相。可用兵并非他所长,陛下因采他盛事,冀他功成,恐不妥。何不以广平王为主帅,以郭子仪副之?”   如今薛白都被封为雍王了,李俶却依旧还只是广平郡王。   其实李亨是想把几个儿子封为亲王,并且把张汀封为皇后的。他不止一次与李泌商议过此事,可李泌几次都婉言提醒他不可,说陛下即位是为了公事,迫不及待封赏妻儿,只会让天下人误会。   因此事,张汀颇为不满,几次在李亨面前抱怨李泌有私心。李亨常听这样的枕边风,对李泌的建议也就不再像过去那般相信了。   “放心,房琮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参决机务。”李亨道:“必可一战收复长安。”   之所以用房琯,李亨确有自己的考量。   因李光弼转投李琮之事,使得李亨有些信不过封常清、郭子仪这些大将。另外,这些将领们已官至一方藩镇,再立下收复长安的大功,往后必然会出现功无可赏的情况。   当然,他确实也是信得过房琯。   ***   六月二十,房琯出兵了。   事实上,加上回纥援军,李亨也只筹措到了十五万兵力,号称二十万大军。   房琯把兵马分成三军,他以杨希文统率南军,从周至县方向进军;刘悊统率中军,从武功县进军;李光进统率北军,从乾县进军。   如今守在这长安以西的剑南援军已在严武的率领下退回了蜀地,于是,这二十万大军进展顺利,七月初一便抵达了渭水畔的咸阳桥。   很快,哨马回报,几日之前,李光弼已统率数万兵马往东去了,竟是出了潼关。   对此房琯将信将疑,对着地图皱眉思索了良久,深恐庆王叛军绕道偷袭他。带着这样的忧虑,他静待了两日,确定没有埋伏了,方才下令渡过咸阳桥。   很快,前方出现了庆王叛军的阵列,前锋乃王难得。   号角声起,双方摆开阵列,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跃跃欲试地准备鏖战一场。 第494章 咸阳桥之战   西京凤翔。   元帅府的后衙中,沈珍珠手持小扇坐在火炉前,嗅到了釜内冒出香气,顾不得烫,连忙盛了汤,送往前面的议政厅。   路上,她遇到了王妃崔彩屏。   “闻着倒是好香,去,让她给我也盛一盅。”   崔彩屏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边,见了沈珍珠,便派婢子们去拦。如今吃穿用度不比往昔,她是真有些饿了。   沈珍珠连忙将挎篮收到身后,低头答道:“这是我给郎君炖的。”   见她不识相,崔彩屏上前,亲自伸手去拿挎篮。沈珍珠不给,崔彩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而去摸她裙里,道:“听说你腿上留了痕,给我瞧瞧。”   沈珍珠脸色剧变,连退了两步,恐惧道:“王妃你……你怎么知道?”   崔彩屏正要说话,忽听得身后动静,转头看去,恰见李俶负手走来,且脸上带着不豫之色。   “你又在欺负沈氏?!”   换作以前,李俶定不敢如此叱骂崔彩屏。彼时崔彩屏出身博陵崔氏望族,又是韩国夫人之女,地位甚高,在家中作威作福,吆五喝六,他也只能忍着。如今杨氏地位一落千丈,崔峋死在了长安,崔彩屏原本显赫的身世反而成了最受李俶嫌恶之物,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妾身不敢。”   崔彩屏脾气不好,此时也只得忍着,行了一个万福之后,附在沈珠珍耳边轻声道:“真以为他心疼你?你我都是一样的处境。”   沈珍珠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何意,满心满眼只有李俶,等她走了便上前,道:“奴家给郎君炖了补汤,放了白芍、人参、肉桂,是……”   “给我吧。”   不等沈珍珠说完,李俶已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那个挎篮,转身走了。沈珍珠没能说出她为了凑齐补汤所需材料是如何省吃俭用,但看着他的背影也觉欢喜。   那边,李俶亲手把炖汤从挎篮中拿了出来,舀了一勺,送到了独孤琴的嘴边。   独孤琴是他新纳的妾室,禁军中一名录事参军之女。潼关失守时,她与阿爷一同随圣驾出逃,因长相分外美丽,李俶一见倾心。   她身体不太好,加上从灵武到凤翔一路跋涉,正卧病在床,没有食欲,见了李俶递过来的汤勺,偏过了头。   “喝一点吧?”李俶柔声劝道,“你这样,我好心疼。”   独孤琴摇了摇头,微微蹙眉,喃喃道:“好想吃长安丰味楼的红枣糕。”   李俶并没有因“丰味楼”三字而生气,懂得她并不知晓丰味楼背后的势力、只是单纯嘴馋,于是,他反而更喜欢她的纯粹了。   他遂握住她的手,哄道:“好,你再忍忍。很快王师就能收复长安,我带伱到龙池泛舟,到东市吃红枣糕……”   ***   长安,禁苑。   龙首原的西南角,汉代长安的未央宫已被包围在禁苑之内,成为皇家苑囿。这里既是天子狩猎放鹰、宴饮大臣之庭院,也是禁军驻地。   薛白登上未央宫西边的雍门城楼,抬起千里镜望去,正可望到渭水、皂河之间的战场。   随着战鼓声阵阵,双方都在缓缓布阵,每走数十步都会停下来重新调整阵列,因此若纵观全局会觉得过程极慢,大半个上午过去,双方都还隔着三百余步。   薛白很有耐心,搬了一条椅子来坐着以节省体力,每次鼓声的间歇还闭上眼养养神。   “报!叛军出战了!”   “那是什么?战车?”   “是牛车。”   薛白远远望去,能看到房琯的大阵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战车,大概数了数,有两千辆不止。两边则是骑兵护卫着。   想必房琯行军是带了数千牛羊作为口粮的,以牛车驱为前阵,可以作为后阵的屏障,也可以冲散这边的阵列,哪怕牛被砍死了也无妨,反正得胜之后也是要宰杀了犒军的。   “这是春秋时的战法。”   此时,颜真卿也料理完别的政务匆匆赶来,走到城楼窗前望阵,道:“房公看的兵书多矣。”   “丈人是说他纸上谈兵?”薛白语气轻松地问道。   颜真卿反问道:“你可有破阵之法?”   “火攻如何?”   颜真卿抬起头看向旗帜,任风吹动他的长须,喃喃道:“唯欠东风啊。”   此时风小,吹的是西南风。   薛白不急不缓道:“风向总是会变的……传令下去,后军备柴;两翼骑兵下马歇息;再派人告诉王难得,前军缓战。”   之后,他踱了几步,招过樊牢,吩咐道:“若等不到风向,用炸药就足以惊吓牛车,你去安排。”   “喏!”   颜真卿闻言,把被风吹乱的胡须捋好,感慨道:“世情变得太快了啊。”   几年间就有了火器从无到有的变化,那么,房琯采用春秋古战法还能有多大成效呢?   再看向战场,王难得一改往日勇猛冲锋的战法,似乎是惧于房琯的牛车阵,还未战,就已经开始后撤。   兵马前行时尚且容易乱了阵型,常需调整,何况后撤?各个阵中旗帜摇摆,有的后军都还没转身,前军已经撤下来,挤在一起;有的后军撤得快了,前军失了支援,孤零零地列阵了一会,慌张后退,阵型更乱。   房琯显然也看到了长安军中的乱象,大喜,下达了进攻的命令,顿时号角声大作。可惜,牛车冲得并不算快,还是给了王难得调整的时机。   这一番折腾,时间又过去一個多时辰。到了中午,禁苑这边,薛白下令两翼的骑兵先进食、喂马,等待时机。   而在阵线最前方,王难得已被逼到了皂河边,不得不面对房琯的牛车,双方开始厮杀起来。   薛白见状,再次招过传令兵,道:“不等风势了……”   他有信心不论风向如何都能获胜,只是战果的不同而已。   “等等。”   颜真卿抬起手,感受着风拂过手背,道:“再等等,风向便会改变。”   薛白遂停止了下令。他当然相信颜真卿,虽然颜真卿是房琯的好友,但更是他的丈人。他知颜真卿忠于社稷,而他自信他是真正为大唐社稷好的一方。   ***   房琯大帐之中,群贤林立。   帐中一角还坐着琴师董庭兰,正在操琴弹奏名曲《赤壁》,铮铮琴音,有气吞河山之慨,正适合作为此时的配音。   董庭兰很早就是房琯的门客,房琯因薛白被贬时,他落魄过一阵。后来,薛白与李隆基比戏,他为薛白配乐而得李隆基赏识,进入梨园。待李隆基出逃,他也跟在队伍当中,随着李亨的大部队到了灵武,与房琯重聚,为房琮再添风雅。   房琯久享盛名,好高谈,门下的有才之士也绝不仅有董庭兰,还有李揖、宋若思、魏少游、贾至等人,这其中有些人还与薛白颇有渊源。   宋若思乃是偃师县陆浑山庄的子弟,在全家遭难之后,把祖产出卖,到了房琯幕下,如今他得知薛白是奸臣叛逆,恍然领悟过来,当时是被薛白迫害,遂成了控诉薛白的急先锋;   魏少游虽久在朔方任官,他的家宅却位于长安城升平坊,与杜有邻是邻居,当时从雪中救回薛白的正是他的家奴。杜有邻人如其名,正因有他这个好邻居,才成了薛白的恩人;   贾至是进士出身,文名颇盛,与高适、杜甫、王维、李白交情都很好,因此对薛白的观感是不错的。如今听闻薛白是叛逆,也曾扼腕叹息。   李揖倒是与薛白无甚渊源,这人很受房琯信任,正是他提出建议,让房琯写信给长安城中的刘秩,邀请刘秩里应外合,当时房琯很高兴地说:“贼势虽炙,安能敌刘秩?”   没想到,刘秩被薛白一刀杀了,至死也没扑腾出多大的水花来。   无妨,李揖很快给房琯出了第二个主意,便是目前的牛车大阵了。此时眼看王难得左支右绌,连连后撤,房琯胜券在握,大悦,又说:“贼将虽锐,安能敌李揖之妙计?”   “轰!”   远远传来一声大响,董庭兰的琴声不由为之一顿。   帐中,有一个坐在房琯身边的宦官当即起身,尖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这宦官名叫邢延恩,乃是李辅国的养子,当年也曾在少阳院与李亨患难与共,因此被任为监军。天宝以来,李亨饱受李林甫、杨国忠迫害,对朝中官员并不信任,如今得了势,颇爱用当年这些不离不弃的宦官。   “监军勿惊。”李揖道:“这是贼军中的炸药,声势虽大,有牛车在前,杀伤不了我军几人……”   “牛车!”贾至脸色一变。   他虽是文人,却知牛马都是容易受惊的。   听得那轰隆大响接连,众人纷纷起身,往前线望去,只见烟气冲天而起,薛逆的叛军果然是在纵火。   魏少游抬起头一看,只见旗帜正在往北飘,不知何时,风向已变了,此时吹的是南风。   “不好了!”   说什么都晚了,原本那冲向薛逆叛军的牛车已被惊得调头乱撞,车上被点了火,风助火势,烟尘顿时迷了士卒们的眼,呛得他们眼泪直流,再被牛车一撞,当即转身就逃。   后方的士卒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得牛马嘶鸣,见到烟雾弥漫,前军后撤,当即乱作一团,迅速形成了溃败。   溃败蔓延得非常快,还不等大帐内的一众名士反应过来,十数万唐军竟是直接兵败如山倒了。   “怎么办?”   邢延恩连忙一把扯住房琯,喊叫着,声音愈发尖细。   “圣人托你大事,房相快说,眼下如何是好?!”   房琯毫无军旅经验,转头看向一众幕僚,偏他们也是第一次经历战阵,手足无措。唯有魏少游提出建议,该遣人去问郭子仪、封常清、仆固怀恩等宿将。   对此,房琯有些犹豫,他知李亨就是不想用那些大将,才会点他这个唯一能镇住他们的宰相为统帅,倘若去问他们,那宰相的威望何在?   没等他犹豫大久,局势已经愈发不可收拾了。   “快看,朔方军撤军了!”   鸣金声大作,房琯转头看去,竟见那些边军将领们不等他的命令,径直撤军了。   “快撤!”   房琯连忙大呼,下令撤兵。   董庭兰见状连忙抱起琴准备跟着跑,可众人拥挤着出了大帐,很快将他甩在最后。他想了想,却是不走了,重新把琴在案几上摆好坐下。   坐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呼喝,他心中亦有不安,干脆继续捻起琴弦弹起来,弹得依旧是那首《赤壁》。   一曲未罢,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却是魏少游、贾至二人。   两人也不说话,重新坐下听琴,末了,魏少游拍膝吟道:“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   ***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王难得眼看风助火势,念了一句既应景又不应景的诗,当即亲自追。   此前,薛白早已让两翼的骑兵保存体力,正是留待此时追杀。他们驱赶着溃逃的叛军,勒令士卒们跪在道路边投降,接连射杀了几个敢于反抗的将领。   追到咸阳桥附近时,正遇到房琯。   “房琯,哪里走?!”   王难得一声大喝,房琯不停下,还敢继续向前逃。王难得也不客气,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房琯身后的李揖。   李揖正推着房琯上桥,这一箭正中他肺腑,他喘不上气来,连忙嘶叫。周围的士卒们骇然色变,连忙拥着房琯逃过咸阳桥,却也将李揖踩死在地。   王难得见未射死房琯,正要继续追赶,迎面遇到一支西北军来援,看旗号却是仆固怀恩。   恰此时,他身后也是鸣金声大作。   王难得大感诧异,不知薛白为何此时要他收兵。   他与薛白很有默契,虽有疑惑,却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当即押着俘虏后撤。行到皂河,远远便见一支骑兵奔袭而来,速度极快。   “列阵!”   王难得是百战之将,只远远一听就知道来的不是易与之辈,连忙下令严阵以待。但对方就是想突袭他后方,须臾已冲到了他近前,那竟是一支数千人的回纥骑兵。   回纥人生于苦寒之地,骑射精湛,且是一人带两马至四马,机动性极强,可谓是“风驰电掣,往来如飞”。王难得的哨马、薛白的千里镜都没在战前看到他们,而他们却能飞快赶到战场。   这些骑兵大多者披轻甲,武器以弓箭为主,“控弦鸣镝,弓马是凭”,抵达战场后并不立即冲撞,而是隔着一箭距离,以弓箭对王难得麾下士卒造成伤杀。   如此一来,虽还未交战,士卒们对回纥骑兵就已生怯意。   正此时,薛白亲自领兵来救,掩护王难得侧冀,同时城头上旗帜摇晃,呐喊不已。   回纥骑兵本就是为了阻止他们追击房琯,也不恋战,缓缓退去,但其军中却有人大喊道:“大唐雄师,不过如此!”   随着这句话,回纥人纷纷吹起口哨,满是不屑之意。   薛白凝视着那杆大旗,脸色郑重,并不言语。   是役,清点战果,长安军杀敌千余,俘虏四万,缴获牛羊四千头,粮草、盔甲、辎重无算,是不折不扣的大胜。   “万胜!万胜!”   军中欢呼不已,薛白很快便忙着收容、整编俘虏,很快,见到了魏少游、贾至、董庭兰等人。   “罪人拜见大王,恭贺大王此战大捷。”   薛白正需招揽李亨那边的官员,对于投降者必须要恩待,遂亲自上前扶起他们。   董庭兰只是一个琴师,魏少游、贾至却算是李亨那边的重臣,薛白很快向他们了解起情况,首先问起的便是那些回纥骑兵是如何回事。   对此,贾至还不甚清楚,魏少游却知此事底细,长叹一声,道:“忠王把长安、洛阳的金帛子女许给了回纥人,换得了他们的鼎力襄助啊。”   闻言,薛白脸色一沉。   ***   房琯一路奔逃,入夜后终于止住了溃势,收拢残兵,只得了数千人。   他没有信心能继续节制住那些武将,便打算先逃回凤翔,以免再败。可想到高仙芝的遭遇,心中也是踟躇,遂连忙去找了监军邢延恩商议。   “房公久负盛名,怎能一战败成这样呢?!”邢延恩一见面就喋喋不休地踹脚抱怨,手中的兰花指几次指到房琯脸上。   房琯身为宰相,有求于人,却也只能在这宦官面前唯唯诺诺,道:“薛逆奸计百出,老夫一时不察,还请中使相救。”   刑廷恩原本确实想把战败的责任推到房琯身上,但转念一想,能与这宰相打好关系也不错,往后内朝、外朝彼此有个照应,遂咳了两声,开口出了一个主意。   “老奴了解圣人,他最是心软、重感情。相公只需要负荆请罪,圣人必不责罚。但有一点,此番战败,责任在谁?”   房琯一向是正人君子,不知这些弯弯绕绕,默然不语。   刑延恩只好教他,道:“相公把兵马分为三路,自与李光进领北路。而今次决战,杨希文、刘悊两路大军,贻误战机,没有及时杀上,方是大败的根由啊。”   房琯知刑延恩这是在庇护自己,无可奈何,只好叹息着应了。   商议妥当,众人遂率着残兵败将返回凤翔,一路上都能看到败逃的兵士,房琯也无力继续收拢。   马不停蹄赶回凤翔,刑廷恩先回行宫,房琯则袒肉负荆,再去向李亨请罪。   “房卿说什么?”   李亨对房琯是寄予了厚望的,闻言许久没能反应过来,之后身子晃了晃,喃喃道:“那是二十万大军啊,房卿一战即惨败至此?”   他并非不能接受败绩,可实在想不到如何能败得这么轻易、这么迅速。就是他下令让二十万大军到长安跑个来回,也不会有这般快。   “臣……死罪!”   房琯拜倒在地,无话可说。   李辅国则适时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刑延恩也回来了,陛下是否听听他如何说。”   其实听与不听,区别也不大了,李亨是冒着巨大的阻力才钦点的统帅,如今败成这样,含着泪也得咽下去。他踉跄了两步,上前,亲自扶起房琯,接下房琯背上的荆条,丢到一旁,亲手把房琯的衣袍拉起来。   “房卿不必自责,朕不怪你。”   说完这句话,李亨觉得嘴里发苦得厉害,头昏脑涨,恨不能晕过去。   “只盼你能收拾散卒,更图进取,更图进取。”   ***   薛白一直忙着收编俘虏,巩固战果。   他并没有把俘虏来的四万人全部编入军中,其中有很多是李亨刚招募的男丁,战力并不强,而长安城的粮草已经很紧缺了,遂将他们送往河东、河南进行屯田或是力役,过程中难保不会有人逃回河陇、朔方,便当是替他宣扬长安朝廷的仁德吧。   而精锐兵力大概有一万三千人,薛白将他们与一部分禁军、范阳降卒打散整编,共计六万人,驻扎于长安。   这种情况下,他其实很需要李光弼这种威风赫赫并且治军严厉的大将来统帅这样一支兵马,能迅速转化为战力。而除了李光弼,长安城中也只有他这个名望甚著的雍王,能够镇住这支兵马,可要想如臂使指却很困难。   别的不说,目前他就不敢单独派田承嗣领军作战。   出于这些考虑,在长安与河东、河南之间的粮道还没被切断的情况下,薛白并不着急乘胜追击,首要做的是稳住局面。   但就在咸阳桥大胜房琯之后的二十余日后,却有一桩意外之喜。   “报雍王,有敌军领兵来降了!”   这并不是第一批前来归降的将领,依惯例,薛白都是让他们去甲卸兵入城拜见。   “罪人杨希文,拜见大王。”   “罪人刘悊,拜见大王。”   薛白道:“你两人是房琯麾下大将,官职不低,为何来降?”   杨希文叩首道:“房琯只知文学,不通军旅,一朝丧师,却要拿我与刘悊顶罪。忠王识人不明,非良主,我等愿投陛下与雍王!”   他倒是说了一句心里话,他根本就不在乎两个皇子谁更正统一些,只看谁更值得投靠。   薛白道:“李亨何止识人不明,资回纥以壮胆,方敢来战,其败乃天注定,你等弃暗投明不晩。”   “愿为雍王马首是瞻!”   薛白收了降将,当即又问凤翔局势。   两人出逃之前倒是听说了一些,李亨已命广平王李俶为元帅,以郭子仪为副元帅,收拢散兵,重整旗鼓,准备再次兵分三路攻打长安。   “哪三路?”   “末将也不知。”杨希文道:“只知仆固怀恩已领兵北上,似往邠州、坊州方向去了。这次,似乎是用了李泌之谋。”   薛白目光微微一凝,他最担心的不是李亨强攻长安,而是切断长安后勤,如今,他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但好在李光弼已先行一步,只希望房琯这场大败,能拖住李亨更多的时间吧。 第495章 机会   毛笔在竹纸上流畅写下一列列漂亮的行楷,到最后,握笔者的情绪愤慨起来,字迹潦草了许多,渐渐成了狂草,笔锋的气势却不弱,反而更凌厉了。   薛白一封书信写罢,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心中怒气已释放得淋漓尽致了,方才招人来,递了出去。   “再送去雍县……”   他揉了揉眼,片刻就起身,走到沙盘前思忖着局势,倘若郭子仪走邠州、坊州绕道河东,出井陉,那甚至于有可能出现郭子仪与李光弼决战的局面。   换作旁人的想法,打就打,又未必不胜,大不了就以最好的条件招降叛军,拉拢史思明,向回纥借兵,向契丹、奚借兵。   可正是这种抱薪救火的做法,使得叛乱八年不能平定,历经大唐三帝、伪燕四帝,洛阳两陷,此后藩镇林立,由天宝十节度使成了三十六节度使,国都六陷,天子九迁,间接造就五代十国七十余年的乱世。   既明知大唐盛世由此倾颓,那有些事李亨做得,薛白便做不得。他不愿出现李光弼、郭子仪在河东决战的可能,就得行旁人所不能,思来想去,倒是有个唯一的办法。   薛白拈起一枚军棋,摆在了沙盘上雍县的位置,也就是李亨的西京凤翔府。   擒贼先擒王。   ***   西京凤翔,行宫。   守卫在小小宫门前的禁卫见有人来,抬头看去,连忙脸色一肃,行礼道:“建宁王。”   “我要见陛下。”   李倓面色平静,却隐隐蕴藏着一股怒意。禁卫们虽没得到吩咐,却素来尊重这位年轻的皇子,不敢阻止,闪身放他入内了。   此处虽称为行宫,其实是普通衙署改造的,占地并不算大。李倓穿过二进院,因宫人们不断大声请安,惊动了里间正在议事的李亨、李俶。   李俶听得动静,先向李亨告辞,从殿内退出来,巧遇般地拦住李倓。   “三郎,你怎来了?”   说着,李俶拉过李倓到一旁,低声问道:“你可是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来的?”   “不是。”李倓道。   李俶却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满,微微苦笑,道:“若由我说,你才能远胜于我,且众望所归。更适合当这元帅。此事……”   “此事我很清楚。”李倓道:“父皇向李先生问计,说阿兄早晚会被立为太子,何必要再当元帅。李先生说倘若我当元帅立了功,父皇却不立为我太子,随我立功的将领们如何能答应。故而,父皇任阿兄为元帅。”   李俶的脸色不由起了细微的变化,毕竟,把这种暗波涌动的储位之争摆到台面上来说,是有些尴尬的,尤其是兄弟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李倓却很坦然,道:“阿兄不必担心我因此事不满。”   “我不担心。”李俶道:“只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对李先生起了怨气。”   “不会。”李倓道,“我已私下里向李先生致谢,元帅的位置可不是好坐的。”   说到这里,他稍稍笑了一笑,作为对兄长的鼓励,同时表示自己的真诚。   李俶遂也笑了笑,道:“那就好。”   他却有些摸不准李倓说这番话是出于真诚,还是在炫耀与李泌的关系亲近。   如今他们父子三人都想亲近李泌,仿佛隐隐地有些许“争宠”的意味,此间的微妙心态却不足与外人道了。   “多亏了有李先生啊。”李俶感慨道,“父皇还想继续用房琯,所幸李先生设计阻止,终于说服父皇用了对的战略……”   “我此来是想问借回纥兵之事。”   李倓第二次打断了李俶说话,他从袖子里接连掏出了几封文书,一封一封地递出去。   “这封是庆王的诏书,责问父皇不忠不孝不仁,同时宣告诸道官员,称我们与回纥勾结,欲劫掠长安、洛阳;这是薛白的信,由人抄录了数百份射入城中,痛骂父皇;这是长安日报,击败胡逆后刊的第一份,阿兄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说我们的?!”   话到后来,李倓脸色涨红了起来,突然拔高了声音道:“我已看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不知阿兄如何?!”   “你何必管旁人如何说?”   李俶态度淡定,显得心志强大,他根本不看那些文书,只是将它们折起来、收好,之后以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我与你说过,绝不会让回纥骑兵杀戮我们的百姓。”   李倓问道:“可你与父皇许诺了叶护,是吗?”   “许多事你不能只看表面。”李俶道:“这是大唐正溯之争,我们保的是祖宗基业,不该拘于小节……”   “我们若联合胡虏劫掠自己的子民,那到底谁是大唐的叛逆?!”   “噤声,到时我自会保大唐子民……”   李倓大怒,质问道:“伱保大唐子民的做法,便是与蛮夷结为兄弟不成?!”   “啪!”   李俶抬手便给了李倓一巴掌,以手指用力指了指他的脸,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道:“我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李倓并非好欺负的,挨了打,二话不说便给了李俶一拳,之后,他欺身上去,扑倒李俶就揍。   “嘭。”   “嘭。”   连着挨了两拳,李俶想要反击,近来身子骨疲乏,竟根本不是李倓的对手,只好大骂道:“你做什么?袭击储……袭击元帅,我以军法处置你!”   “在我这里没有储君、元帅,只有做错事的兄长。”李倓又是一拳,拎起李俶的衣领,放狠话道:“不需回纥劫掠大唐子民,我请为先锋,足可收复二京。”   “你不是薛逆的对手。”   “大丈夫战死而已,醒醒吧你!”   李倓竟还要再打,似想打醒这个兄长。下一刻,一群内侍已大呼小叫地扑了上来,李辅国、程元振、邢延恩、骆奉先等等,纷纷抱住李倓,想要拉架。   混乱中,李辅国挨了李倓一下,登时鼻血长流,门牙掉了一颗;程元振更惨,为了护住李俶,吃了重重一拳,晕厥了过去。   “逆子!”   忽然,一声大喝,李倓抬起头看去,只见李亨、张汀二人站在殿前,正冷眼看着他。这已是李倓第二次在李亨面前大打出手了。   ***   殿中摆着地图,想必方才是李亨与李俶商议军情所用到的。   李倓入内,当即拜倒请罪,面对这个阿爷,他还是十分孝顺的。   “朕知道,你对朕向回纥借兵所许诺的条件不满。可大势所迫,朕有何办法?”李亨屏退左右,缓缓开口说道,又叹道:“借兵之事,其实是出奔长安的路上,太上皇所嘱托,他说,西戎、北狄曾受大唐厚恩,可加利用,但真到利用之时,岂能不付出代价?”   他这番话的意思更多的是说,战乱是太上皇搞出来的,责任更多的在太上皇。   “大唐自立国就有征调胡人作战之俗,太宗皇帝‘华夏夷狄爱之如一’,被尊为‘天可汗’,你可还记得灵武城楼下的石碑?朕征调回纥兵,本就是旧俗!高宗皇帝永徽二年,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犯边,高宗皇帝下令,回纥出兵五万,协助大唐于阴山大破突厥。”   李倓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征调回纥,为何许之以大唐之子女?”   “错在朕吗?!”   李亨怒于李倓的插话,上前一脚将他踹翻,更为直接地问道:“社稷沦落至此境地,不许之以重利,征调得了吗?朕不是在挽大厦于将倾吗?旁的臣下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不能体会朕的一番苦心?”   李倓重新跪倒,欲言又止。   李亨道:“你也不想想,若不尽快收复两京,河北叛乱何时可定?蜀郡诸王难保不会再生异心!到时天下大乱,遗害无穷,生灵涂炭,遭殃的又何止是两京之百姓?”   “孩儿以为……”   “你的以为都浅薄。”李亨叹息道:“你太年轻了,看不明白。此事,朕还有另一番考虑。”   “请陛下赐教。”   李亨道:“回纥本只是铁勒诸部之中小小一部,可自大唐灭薛延陀以来,回纥逐渐壮大,自立为汗,尽得匈奴之地。已有威胁大唐的可能。向回纥借兵,正可使之与叛逆两相消耗,驱狼吞虎,一举两得。”   李倓抿着嘴,默然了片刻,一句话还是从齿间小声地吐了出来。   “可陛下难道没想过?自叛乱以来,大唐精锐尽数调往平叛,边防空虚。若回纥不知底细也就罢了,如今借兵,陛下想的是驱狼吞虎,安知回纥不会起狼子野心?万一他借机试探虚实,我们从此引狼入室,一发不可收拾!”   “你是为顶撞朕而胡言乱语吗?”李亨道:“回纥为利而来,只要有利益,便能为大唐所用。朕借其兵,稳定朝纲,亦可消耗回纥战力,使他们鹬蚌相争,何惧引狼入室?!”   李倓听了,抬起头看着李亨,渐渐面露悲色,几欲落下泪来,道:“阿爷你为了皇位,失了理智了吗?”   “你该死!”   李亨愤而抬手一指,骂道:“休当朕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你唆使诸将推举你为大元帅,结果谋兵权不成,嫉妒你兄长与叶护称兄道弟,才不欲朕迅速平叛!”   李倓骇然色变,惊惧不已,连忙叩首,道:“臣绝无此意!”   他敏锐地预感到了不对,又问道:“不知是何人与陛下如此说的?”   李亨脸色愈冷,怒李倓事到如今还不想想自己的错,冷哼道:“回去反省,禁足家中,休再让朕看到你妄议国事。”   说罢,李亨重新看向地图。眼下正是平定薛逆的关键时刻,他并不想因为一点家事而影响了他的清醒判断。   ***   城中,李倓暂住的小院内,名为小蛾子的宫娥用手指沾了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李倓脸颊的红印上。   她看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容被打成这样,不免十分心疼,扁了扁嘴,差点要哭出来。可却还站在李倓的角度为他思虑起来。   “郎君,你和广平王打了架,他会生气吗?”   “不打紧的。”李倓道,“从小到大,我们都不知打了多少次架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话虽如此,其实他也能感受到,自从灵武称帝以来,他们父子兄弟几人之间的感情似乎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   但此时他仔细在想的是,到底是谁躲在背后要害自己。必然是有这么一个人的,他很确定,有人在御前进了谗言,今日陛下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李倓仔细思量着,却没留意到小蛾子一直在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凑得很近了。   “怎么了?”   “郎君。”   小蛾子似是痴了,低声喃喃了一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李倓,动作有些笨拙,冰凉的嘴唇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李倓按着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了些,摇了摇头。   小蛾子很羞愧,低下头,自顾自地轻声解释道:“郎君离了长安,身边没别人侍候,忍得很辛苦吧?奴婢想伺候郎君,不敢要名份的。”   李倓道:“我饿了,吃饭吧。”   “郎君不喜欢奴婢吗?是奴婢长得不够漂亮。”   “李辅国将你托付给我料照,我受人之托,不能监守自盗了。”   说到这個成语,李倓似觉有趣,还笑了笑。   他还未成亲,只是与驸马张垍的女儿订了亲,府中也没有别的妾室。离开长安时,他只特意带了这个小宫娥,当然不是出于好色,长得比小蛾子漂亮的女子他见过得太多了,他单纯是出于承诺。   在那时那样的乱局之下,有人连陪伴数年、为自己生下长子的妾室都能抛下。有人依旧信守着承诺,保护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般的人。   小蛾子看着李倓的笑容,眼神里的爱慕之意像是要溢出来,道:“可奴婢和狗儿哥只是兄妹之情啊,奴婢喜欢的是,是,是郎君。”   李倓有些讶然。   小蛾子低下头,道:“奴婢以前不懂男女之情,如今才渐渐懂得……人事。奴婢真的只把狗儿哥当作兄长,他已经去势了,自然也是把我当成亲人。郎君你……”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懂得了人事,又了解到了去势了的李辅国与没去势的李倓之间的区别,说话时,一只小手有意无意地触到了李倓腿间,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双颊当即泛起红霞。   少女情窦初开,回眸一瞥间含羞带臊,自有种青涩却动人的意韵,李倓看了,不由也是愣住。   小蛾子遂“嘤咛”一声,倚进李倓怀中,献上柔软的双唇……   ***   “李狗儿来了。”   元帅府,程元振还在与旁的宦官说事,听闻李辅国来了,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隐隐泛起了一些不屑之色。   在他看来,李辅国只是李静忠的一个替代品,陪伴在圣人身边的日子并不算长,哪里能比得上自己这个为圣人培育长子的家奴?   李辅国也有自知之明,平素也并不敢与程元振起冲突,只是老实本分地对圣人尽忠。   “听闻广平王妃不幸病逝。”李辅国上前,轻声道:“陛下特意命奴婢前来吊唁。”   此事发生得十分突然,李俶近两日一直在忙着代替房琯为统帅、收复两京之事宜,今日在行宫与李倓起冲突后回到家中,才发现妻子崔彩屏病逝了,不胜悲恸。   “李公,这边请。”程元振连忙抬手,引李辅国入内。   “请。”   李辅国目光看去,在程元振手臂上看到了一道划痕,不由问道:“这是?”   “这是被建宁王弄伤的。”   程元振叹息了一声,道:“我挨了许多下,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听说王妃过世了,唉。”   李辅国目光落去,见元帅府依旧繁忙,并不见有人办丧,遂道:“广平王呢?”   “广平王悲恸不已,可社稷事大。他只能强忍悲痛,继续与诸将计议收复二京之事,以免耽误出兵。至于王妃的丧礼,依她生前所言薄葬,以大局为重。”   李辅国肃然起敬,感慨道:“广平王夫妇,为大唐付出良多啊。”   再入内,只见崔彩屏的尸体已经被装入棺椁了,宫人穿着麻衣,跪在那哭哭啼啼。   崔彩屏自天宝五载嫁给李俶,接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是次子李邈、三子李偲,如今一个八岁,一个七岁,都哭得死去活来,看着十分可怜。   因大唐出过一个武则天,皇室对后宫防备极严,往往没有嫡妻,比如杨玉环只是贵妃,张汀以前也只是良娣,缺少嫡妻自然也缺少嫡子,所以这两个儿子算是皇室难得的嫡子,可长期没有嫡子,早就让大臣们视庶长子为嫡长子了,再加上杨玉环是误国祸水,崔彩屏是杨玉环的侄女,因此,李邈、李偲并未得到嫡子的优待,跪的位置也是在李适身后。   李辅国见了,想着也许沈珍珠要主广平王的后宫了,问道:“益昌郡王往后可是交由沈娘子抚养?”   程元振摇头道:“由独孤娘子抚养。”   李辅国目光看去,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名极貌美的女子,心中恍然。此时此刻,他不由想起了他的小蛾子,心说权贵总是见异思迁的,自己却只想与最初动心之人能白头偕老……虽然,他已经不能行人事了。   他悲嚎两声,开始为崔彩屏哭棺,在傍晚时,与程元振一起,送了棺椁出城安葬。   待李辅国回到行宫,李亨已然睡下,唯有张汀还在看着奏章,等着他的回禀。   “如何?”   “回淑妃,奴婢以为崔彩屏并非病逝,乃是程元振掐死了她。”   张汀听到这淑妃的名头,心中就不悦,她出身高贵,又为李亨付出良多,无论如何都该封皇后,但李亨称帝却只封她为淑妃。   她知道此事是被李泌阻挠的,李泌嘴上说着为李亨好,恐旁人以为李亨称帝是出于私心,其实根本就是李泌有私心。李泌一是担心大唐再出一个武则天,二是想往后辅佐李俶为储君,怕她的儿子与李俶争。   换言之,若不能除去李俶或李泌,她很难当上皇后。故而,她十分留意李俶的动向。   “你怎知是程元振掐死的?”   李辅国应道:“奴婢问过了,崔彩屏前些时日还活蹦乱跳,并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另外程元振手臂上有抓痕,他说是建宁王弄伤的,可奴婢当时亲眼所见,他晕过去时,手臂分明是完好的……”   张汀懒得听更多证据,轻讽了一声。   她早就有所猜测李俶要容不下崔彩屏了,这原本就是一场没有感情的联姻,李俶娶崔彩屏为的是她母家受到的恩宠,如今崔彩屏最有价值的身世反而成了拖累,再加上大唐皇室本就忌惮正妻,李俶怎会不想着除掉崔彩屏?至于李俶移情别恋反而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了,总之,一举三得。   “原本还想借着崔氏对付李俶,竟是被他提前拿掉了把柄,好生警觉。”张汀心中思忖着,一时有些踟躇。   她既想要倚仗着李俶收复二京,为她的儿子奠定基业,又想着到时能及时除掉李俶。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挑拨离间,怂恿李俶、李倓兄弟相争,可看起来效果还不显。   李辅国因受过李倓的恩惠,哪怕两次被李倓教训,心中还是偏向李倓。同时,他一直在助张汀对付李俶、李泌,此时便道:“依奴婢看,淑妃还得争取建宁王的支持。”   “你去,把李俶杀妻一事告诉李倓。”张汀缓缓道,“务必让他知道,李倓连妻子都杀得,岂还会顾念兄弟情谊。”   “喏。”   李辅国应喏,连夜出行宫,赶到了李倓的住处。   他是常来这里的,很多时候是为了见一见小蛾子,见到她,便会让他那颗于权势当中日益沉沦的心平静一些。聊聊小时的乡村,感受着小男孩时期独有的悸动。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爱的并不是小蛾子,而是他还没去势之前的自己。但不论如何,这份爱极为深沉。   李辅国在前院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等到李倓与小蛾子出来,不由心中疑惑,遂起身往后院走去。   这宅子没有主母,护卫奴婢也少,加上李辅国常来,故而他走到后院都没有人出来拦。渐渐地,屋内有女子的呻吟便传到了他耳朵。   “……”   李辅国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冲上前,犹豫着,然后趴在窗边,稍稍推开窗子往里一看,见到了让他堕入地狱的景象。   他看到了小蛾子的欲死欲活,看到了李倓那健壮的身躯。   连他都能感受到那二人相互交融的快意,偏是如此,更是让他痛苦无比。   这一刻,他失去的不止是他的挚爱,更多失去的还有他的尊严。   李辅国涕泪交加,被打断的鼻梁还流出血来,鼻涕与血混在一起,狠狈得不成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圣人与淑妃所说的那些话的意义,这世间,唯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唯有权力才能得到旁人的讨好。   唯有权力能超过身体的健全、强壮……唯有权力。   ***   经历了数日的准备,薛白打算趁着李亨还在整合败军,在其卷土重来之前,出一支奇兵偷袭凤翔。如此,才有可能在郭子仪抵达河东之前就结束战争。   他遂以颜真卿、王难得守城;以田承嗣领一支骑兵虚张声势、佯攻陈仓,意图切断李亨与李隆基联络的道路,吸引回纥骑兵;之后,他亲自领四千精骑伺机而动。   得有机会,进攻有时就只能等对方露出破绽,有时还不能只是小破绽。   李亨有正统名义,有边军支持,有回纥强援,有李泌这样不世出的奇才出谋划策,有郭子仪这样的当世名将,有出类拔萃的儿子……想来,至少他维持凤翔的坚固防御是能做到的。   可李亨若真是英主,又何必得薛白拼命地去扭转大唐的倾颓? 第496章 国运未竭   河中府,蒲州,城北的一间大宅院当中护院林集,其中住着李光弼的母亲。   老夫人时年快七十岁了,娘家虽是契丹人,内附得却很早,被赐姓过武姓,又被赐了李姓。她从小习诗书,算是个才女,有“才淑冠族”之誉,故而能教出李光弼这样遵循汉礼的将军。   是日,有几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李家,府中护院也与他们相熟,欢喜地打了招呼。之后,他们拿出了李光弼的书信,原是来接老夫人去见儿子的。   “我儿先是恐太原危险,又言长安不宁,如今终于舍得来接老身了?”李老夫人精神矍铄,说话时虽是故意埋怨儿子,眉宇间的笑意却是压不住。   信使遂应道:“老夫人放心,长安已经安定哩。”   很快,李老夫人收拾停当,在儿子派来的护卫的保护下前往长安。一路上众人都对她多加照料,倒也不甚辛苦,沿途所见,确有安定景象。   过了黄河,又行了数日,队伍进入一座城中,李老夫人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却见城门洞上写的是坊州二字,不由甚为疑惑。   但她心中这份疑惑很快也就消了,因见到了一个让她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我险些还以为是谁以我儿麾下士卒诓我,见到郭节帅就放心了。”   “老夫人一路辛苦。”郭子仪比李老夫人小十来岁,遂摆出子侄之礼相见,双手拿起一根长鞭递了过去,道:“还真是诓老夫人来的,若有不满,只管打我出气。”   “断不敢打郭节帅,这是怎生回事啊?莫非是我儿叛乱了不成?”   李老夫人以前在朔方还只是久闻郭子仪之名,平叛初期则是在太原有过相处。她自信很会看人,认为郭子仪忠诚勤勉又聪明通达,且不像李光弼那么执拗严厉容易偏激,更懂得如何为人处事,因此,她宁愿相信李光弼叛乱了,也不相信是郭子仪叛乱了。   “并非如此。”郭子仪却是连连摆手,道:“眼下局势复杂,远非一句‘叛乱’可以解释的。老夫人请上座,容我慢慢与你道来。”   对于诓来李光弼之母一事,郭子仪心中亦不情愿,无奈的是此事是广平王的主意。把她接到凤翔府安养,既能让李光弼不会继续误入歧途又能避免大战,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办法,李亨听了,欣然下旨。郭子仪有皇命在身,只好领命。   待他把近来的朝局变动、前因后果说了,李老夫人依旧有不解,问道:“老身虽不知国事,却也看报。报纸上说,忠王奉旨去调朔方军勤王,结果叛乱了,庆王才是正统。”   郭子仪哭笑不得,道:“报纸便是薛白办的,报纸的话岂能相信?”   “原来如此。”李老夫人一直以来都把报纸当成如同圣旨般可信之物来看的,闻言颇为失落。   如此复杂的权力斗争,不是她短时间内能想清楚的,她思量了好一会,向郭子仪问道:“郭节帅以为忠王才是正朔,且能更快地平定天下,是吗?”   从这后半句话或可以看出来,在李老夫人心里忠王、庆王都是皇子并且都当过储君,她已无意分辨谁更正统,现在只想知道郭子仪押注在哪边。   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做事往往意气用事,太过冲动,对于这件事情,郭子仪考虑得肯定比李光弼多。   “私下议论,有些话我只敢与老夫人说。”郭子仪道,“不论如何,我与李光弼对大唐社稷的忠心都是一样。”   “郭节帅放心,老身晓得。”   郭子仪沉吟着,缓缓道:“庆王守住了长安,看似众望所归,实则完全倚借了薛白之力,他下旨说薛白是太子瑛之子,此事太上皇却并不承认,而若庆王登基,储位万一落入薛白之手,则有了篡位之嫌;今忠王称帝,可称陛下,太上皇传国宝,自当为正朔,陛下兼统朔方、安西、河西、陇右,召回纥援兵,兼统二十万人,恩抚叛逆,想必很快可使天下海晏河清。”   怕李老夫人不解,他还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道:“想想可知,陛下潜邸时当了多少年太子,庆王呢?自从庆王伤了容貌,便从未被当作储君培养,岂有根基?”   李老夫人点点头,道:“老身明白了。”   “李光弼守长安乃大功,绝非为个人前途,此事,陛下已有明旨。”   郭子仪起身,双手请出一封圣旨展开,上面玉玺印章俱全,李亨确实肯定了李光弼的功劳,对他毫无怪罪之意。另外许诺,李光弼若率众而降,既往不咎,另有重赏。也不必由他再攻打长安,坐等天下太平即可。   郭子仪、李光弼一旦表态,河东、河北、河南势力转而支持李亨,长安就是一座孤城,军民们也不会像抵挡叛军时那样坚决,投降只是一个月以内的事。   这是很明确的最快速度平定天下的办法……不出意外的话。   李老夫人算是完全听明白了,道:“如此,老身修书一封,劳烦郭节帅递给我儿。”   “老夫人明达事理,此大唐之幸啊。”   ***   一封急报递到了长安。   薛白正在练兵,做着奇兵偷袭凤翔的准备。他跑马到白鹿原跑了一圈,心情开阔不少,结果就得知李光弼的母亲在河中府被偷偷接走了。   他原想修书一封给李光弼,阐明李亨绝非英主,可转念一想,如此只会起到反效果。   之所以敢让李光弼出镇,他是非常信任对方的,今日却意识到,倘若郭子仪、李光弼两人都倒向李亨,自己是抵抗不了的,且会让战火绵延,于大唐也并不是好事。   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先拿下凤翔。   留给他的时间更短了,必须得在郭子仪的信使找到李光弼之前。   薛白给他的马匹擦了汗,将它交给马夫,道:“今夜给它多喂些草料,再给我多备两匹骏马。”   “喏。”   “传令下去,明日出发。”   ***   一张地图上,几枚兵棋被从长安城的位置移了出来。   “薛逆遣叛将田承嗣乘胜追击,已到了眉县一带。”李俶道:“依我看,他们并非为了再扩大胜果,而是为了攻陈仓,切断我们与蜀郡的联络。”   李亨问道:“如何应对。”   “田承嗣麾下多范阳骁骑,当遣回纥骑兵破之,杀杀他们的锐气。”   李亨心中认同,又看向李泌,问道:“先生以为呢?”   李泌更在意大局,道:“此战的关键不在关中,而是在于收服天下的人心。叛军攻打陈仓意义不大,也不可能真正切断我们与蜀中的联络。”   李亨追问道:“他们若是想要劫掠粮草呢?”   “劫掠粮草不必到陈仓来。且皇位之争,攻城掠地无用。”李泌道:“薛白不会看不懂局势,那这一支兵马,恐是虚兵。”   “是否虚兵,一试便知。”李俶道,“今我大军重新召集,贼将此来,以卵击石罢了。”   商议过后,他们依旧是决定派回纥骑兵去截击田承嗣。   当然,即使有诈,亦无妨,李俶很快安排诸将分守凤翔府各個要镇。   李亨自从提议过让李倓担承天下兵马大元帅被李泌劝阻之后,便意识到放任李倓立功,是会威胁到长子的地位的,因此虽知李倓英武,若非必要,并不想让他上战场。   因此,是日给诸将都安排了差事之后,唯独落下了李倓。   李倓一直在思忖李泌所言,薛白遣田承嗣来是虚兵,那目的为何呢?   他看着地图出神,而一个个将领领命而去,地图也很快被兵棋摆满了,之后,李亨结束军议,让大家都退下去。   “臣等告退。”   李倓正要退下,脑子里忽然浮起一个想法,道:“陛下,儿臣请守九成宫。”   九成宫就在凤翔以北的麟游县,是大唐第一座行宫,建于隋代开皇十三年,由杨素监督、宇文恺设计建造。唐太宗很喜欢那里,曾五次驻跸,每次都待上半年。   李俶此前倒是忘了九成宫,闻言略略思量,道:“三郎是担心,薛逆会遣兵偷袭九成宫不成?”   李倓道:“以防万一。”   “当是不会。”   李俶对此做了设想,之后摇了摇头。   九成宫之所以得名,谓“九重”有“九层”之意,言其高大,宫城建于杜水之北的天台山,东障童山,西临凤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地势较高,道路不易,这也是李亨没有选择驻跸九成宫的原因。   薛白若想偷袭九成宫,首先难以瞒过哨探,待其赶过山路,人马也疲乏了。而九成宫有两道城墙,周垣千八百步,绝不是能轻易攻下的。薛白哪怕要奇袭,也必然是走歧阳。   攻不下九成宫,就不可能从北边绕道凤翔。   “我既无差职,何妨让我去守九成宫?”李倓又道,他确实是想着以防万一。   “可兵力。”   “五百人足矣。”   ***   数日后,探马回报,在歧阳突然发现薛逆兵马。   “由谁领兵?”李俶问道,“可否招降?”   “是薛逆兵马。”   “我问是谁领兵!”   “回大元帅,是薛逆,敌军打‘薛’字大旗,已至歧阳城外,观其阵,有三千骑。”   李俶心中一凛,暗忖薛白行军好生隐秘,若非自己谨慎,增派哨马,只怕让薛白杀到凤翔城下犹不知。   眼下郭子仪不在,回纥骑兵不在,他只能立即禀明李亨,然后点齐兵马,以仆固怀恩为先锋,出城迎敌。   一番布阵才毕,驻守歧阳的将领辛云京已经败退了下来,到李俶面前请罪,称遭遇薛白以精锐骑兵偷袭,仓促不能应对。   说话间,前方尘土飞扬,薛逆叛军已然到了。   李俶的总兵力虽众,偏是分出去太多,加上被败兵冲散了阵型,一时竟只能以六千前锋应战,双方很快摆开阵势厮杀,叛军借着不久前杀败房琯的旺盛士气,竟有杀破李俶前锋阵线的趋势。   一旦如此,叛军兵临凤翔城下,对朝廷的威望又是重大打击。   危难之际,仆固怀恩怒吼道:“儿郎们!随我杀!”   他亲自跃马而上,横枪杀入敌阵。在他身后,他几个儿子亦是纷纷跟上,众人连杀数名叛军精锐,稳住阵势。   混战之中,仆固怀恩的四子仆固玞的马匹中箭,摔落马下。   “四弟?”   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见状,当即呼喝提醒,抢去救仆固玞。然而,几名叛军骑兵已经抢上,手起刀落,一刀斩下一颗人头。   “四弟!”   仆固玚大怒,手中兵器乱砸,他以勇闻名,在军中有“斗将”之称,顿时杀伤不少人。   “阿爷,四弟战死了!”   仆固怀恩竟是毫无悲色,吼道:“身为我的儿子,合该战死沙场,破敌!”   主将如此,士卒们人人激奋,士气高涨,顿时一涌而上。不多时,叛军之中就响起了鸣金之声。   这一战从下午杀到黄昏,李俶一度担心前阵不支,见仆固父子如此勇猛,感动不已。待他们回马归来,亲自迎了上去,握住仆固怀恩的手。   千言万语说不出来,李俶只能道:“将军节哀。”   “殿下万莫如此。”仆固怀恩道,“臣世受大唐厚恩,为国杀敌是臣的本分!”   李俶眼看着士卒们抢回仆固玞的人头与尸体缝合,大为触动,眼中不由落下泪来,道:“将军之忠义,我必一生铭记,誓不辜负将军!”   消息很快传回了凤翔行宫,李亨听闻,不由庆幸有一个如此出众的长子,否则只怕要让薛白攻到城下了。   ***   九成宫。   宫城十分壮丽,据说,当年宫城建成时,隋文帝杨坚携皇后来此避暑,见了大怒,骂道:“杨素殚民力为离宫,为吾结怨天下!”   但因为独孤皇后很喜欢这里,杨坚也转怒为喜,赏赐了杨素。   两百多年过去,壮丽的离宫依旧,却有鲜血铺洒在宫墙之下。   “守住!”   “快!搬木石来!”   李倓怒喝着,一把拔出插在他盔甲上的箭矢,这支箭射得并不浅,一拔出来便是鲜血直流。   他却浑然不觉,反而张弓搭箭,射向远处的一名叛军。   宫墙已经被炸塌了一小段,李倓只好领着他的士卒们以血肉之躯守住。   他到了九成宫之后,观察过,发现宫墙是沿着周围山峦的分水岭修建,把制高点围了进来,防止有人俯瞰宫地。于是,他派了人手轮值守在高台瞭望,又恢复了九成宫废驰多年的禁卫。   薛白虽然有千里镜,但李倓的运气不错,连着好几日天台山都是天气清朗,视野极佳。他的人还是提前从高处望到了有敌军行进的异动。唯独薛白使人以炸药炸塌了城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李倓先是躬冒矢石挡住了攻势,等士卒们搬来木石,他却是拉过一匹战马,直冲薛白的大旗所在。   这一下使得正在攻城的士卒们都惊讶了一下,没想到一个皇子皇孙有这般凶猛。于是,难免有校将不等薛白的旗号,径直回马去救。   李倓瞧准时机,忽然一拉缰绳,改变了冲刺的方向,与那校将擦身而过之际,一枪刺出,将对方刺于马下!   “万胜!”   “建宁王万胜!”   宫城守军士气大振,李倓也不恋战,纵马飞奔于崎岖的山道前,绕过东城,从南面的永光门回到九成宫中。   这一战,面对薛白的突袭,他以极谨慎的布防、惊人的勇武硬生生挡了下来。   ***   “鸣金。”   战旗下,薛白眼看天色已晚,敌兵士气大振,干脆鸣金收兵。   依他原来的判断,认为九成宫该有接近九成的可能都不会有强军驻防,没想到,遇到了那一成的可能。   只从战力上而言,李倓那点兵力并不是他的对手,但九成宫实在不好强攻,且占据了险要地势,难以绕过去。   “探路吧。”薛白仔细思量以后,还是招来姜亥,这般吩咐道。   “郎君,不攻了?”   “意义不大。”薛白道:“李倓必然已经遣使到凤翔。我们攻城再快,也不可能比他的信使快。与其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尽快找别的道路。”   “喏。”   当夜,姜亥就找来了几个山中的猎户当向导,称是九成宫以北有一条小路,乃是当年太宗皇宗驻跸时遣使往朔方的驿路,如今已经荒废了,或可以走。   薛白遂下令全军歇息一夜,次日暂留营盘,悄然离开。   五更天时,李倓却是派使节来了。   那是李倓身边一个禁军,名为高小艺。几年前,薛白在长安时,大家也曾一起打过马球,至今想来,恍如隔世。   “经年未见,薛郎风采更胜往昔了。”高小艺一入帐便拱手道。   “该称雍王。”刁丙冷着脸提醒道。   高小艺对薛白这爵位并不认同,道:“我此来是想为薛郎指一条明路。薛郎是太子瑛之子也罢,不是也罢,忤逆太上皇、意欲谋篡,已为不争之事实。大唐像郭元帅、仆固将军这样铁胆忠诚的将领多得数不清,誓不容你如此行事。倒不如今日归顺,念在你守护长安的功劳上,陛下必不会亏待你。到时你身世真也好、假也罢,都还是大唐的北平郡王。”   “我不在乎。”薛白道。   身世真也好,假也罢,这个亲王也好,那个郡王也罢,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要的,是亲手掌住大唐这艘巨船的舵。因此,劝降的话说再多,他懒得听。   高小艺还待再言,薛白摆手,问道:“是李倓让你来的?”   “不错。”   “他为人不错,你转告他几句话。”   “是。”   薛白道:“假若李亨侥幸得胜,使回纥劫掠两京之事万不可取,往后用钱财的地方还多。”   高小艺听得他直呼李亨之名,正要反叱,待到后面,却是默然以对。   “告诉李倓,该心狠时便得心狠,他若掌权,一不可倚仗宦官,二不可姑息叛将,三不可纵容节度,四不可堕朝廷威信,五不可轻视回纥、吐蕃。”   虽然没有刀架在脖子上的紧迫感,但从大局来看,他如今已有随时败亡的可能。李泌、郭子仪等人一出手,波澜不惊,直击命脉。只能说大唐气运未尽,还有太多能人异士、忠臣良将,且他们还不太认可他的身份。   然而。   “国事务必从长远考虑,勿图一时之便利,改税制,与民生息,修内政,削世族……要做的很多,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去吧。”   薛白说到后来,那偶然才有的一点点颓然尽扫,眼中又透出坚定来。   他坚信自己能做得比李亨父子好,坚信自己能胜。   高小艺愣了愣,还想再说,刁氏兄弟已经上前把他赶了出去。   出了薛白的营地,他回到九成宫,把薛白的话语转告给了李倓,李倓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大怒,而是怅惘地叹息了一声。   “我知他心在社稷,可谓知己。可惜,他与我父兄的误会与隔阂实在太深了。”   在李倓看来,薛白的“五不可”,本就不是他父兄这样的英睿之主会犯的。   于他而言,眼下并非考虑这些的时候,九成宫的危机并未解除。他的兵力太少了,薛白强攻也好、绕道也罢,都有随时偷袭凤翔的可能。   李倓遂再次遣使凤翔,请求李亨支援。   ***   “报!九成宫急报!”   一名信使浑身浴血,几乎是连滚带爬,赶进了凤翔行宫,拜在殿中,呈上了李倓的求援信。   李亨看过,大为诧异,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宦官们。   “陛下,薛逆分明就在凤翔城外五十里,如何能在九成宫?”   “可建宁王这信?”   “薛逆的数千精锐有假不成?”   “……”   殿内议论纷纷,李亨却没在听,他正想单独招李泌询问意见,李辅国却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句。   李亨神色一动,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张汀便到了殿中,坐在他身边,与他小声地商议着。   说到后来,李亨忽然眉头一挑,惊道:“李先生竟也参与了?”   张汀心中讥笑,道:“陛下一问他便知。”   李亨遂沉吟道:“薛逆出现在九成宫绝非小事,万一是真的,还是需派可信的人带兵去啊。”   “是该派兵去守。”张汀道:“但薛逆在何处,陛下问这些奴婢何用,遣人至城外军中,一问广平王便知。”   这话有理,李亨遂让李辅国带人出城去问。   过了两个时辰,李辅国才匆匆回来,回禀道:“陛下,广王平听了奴婢发问,目露悲恸,许久未答。奴婢便再问,他说……”   “说什么?”   “广平王说,若非薛逆主力就在城外,难道仆固将军之子是壮烈战死于叛军的佯攻不成?” 第497章 黄台瓜辞   李俶这句话,听起来是在重申仆固玞战死的壮烈。可落在李亨、张汀耳里,却听出了他断定薛白不在九成宫的意思,换言之,李俶认为李倓有可能是在谎报军情。   张汀眼里便浮起微不可察的笑意来。   李亨则认为不排除薛白安排了三千疑军而本人领小股人马绕道的可能,决定派人前往支援。   此行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探明李倓消息的真伪,人选必须得是他能信得过的心腹,他思来想去,最后确定了鱼朝恩。   鱼朝恩很早就与东宫亲善,陈仓之变后先是追随李亨,后来又替他出使蜀郡,捧回了国宝以及李隆基的认可,可谓是忠心耿耿,自是值得相信。   “到了九成宫,若遇薛逆,速遣快马来报。若未遇敌,则探清此事原由。”   “奴婢领旨。”鱼朝恩一听就知主上心有疑虑,否则大可不必加后半句话。   待他准备离开行宫时,却有一宫人赶来拦住他,悄悄带着他去见了张汀。   张汀此前曾有意与李倓合作一起对付李俶,她让李辅国前去试探口风,结果李辅国回来之后说“建宁王不但痛叱了我们,还要在陛下面前告状。”   如此一来,她想着反正早晚都得把李俶、李倓全除掉,趁着如今能除一个是一个,遂吩咐鱼朝恩道:“薛逆若未攻九成宫,建宁王假传消息可疑;薛逆若真去了,那建宁王是如何提前预料到的?此事你也须得查清。”   鱼朝恩听得懂,连忙应下。   没想到,这日竟还有人拦住了他,是李俶、李泌。二人似早有预料,在城北门处等着,李俶一见鱼朝恩便质问道:“出宫前你见了谁?”   “奴婢自是见了陛下。”   李俶脸色严肃,道:“休当我不知,你若敢助纣为虐,害我兄弟,休怪我不饶你。”   鱼朝恩无奈,只得应道:“殿下误会了,奴婢绝无此心,一定如实把在九成宫所见告知陛下。”   待他赌咒发誓,才终于得以脱身,自去城外兵营领兵。看着他的背影,李俶看向李泌,感慨道:“幸得先生料事如神,看破了那毒妇的诡计。”   李泌道:“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啊。”   “大局为重。”李俶道,“待收复了二京再着手对付毒妇不迟。”   ***   两日后,鱼朝恩飞马带人赶到九成宫,登上高处一看,确实城东有鏖战过的痕迹,城外也有敌军的营地。   营地不大,能看到有旗帜竖在营前,可却未见到有人马出营。   “薛白三日不曾攻城。”李倓道:“我推测,他是绕道了。”   鱼朝恩问道:“建宁王可有派兵探过?”   李倓道:“此前九成宫兵力稀少,我恐中计,不敢冒然出城。如今援军来了,自该去打探一二。”   由此,他们派出哨马,去往那座小小的营寨。   从城头望去,能见到那几骑哨马先是远远地往营中窥探,之后逐渐凑近,往里射箭,甚至跃过濠沟,绕过拒马角。过了不多时,有二十余薛逆的骑兵带着旗帜从东面奔走了。   “看来,是个虚营啊。”鱼朝恩感慨道。   李倓皱眉道:“薛白绕道了,此事当尽快告知父皇,使凤翔早做准备。”   鱼朝恩目露思量,问道:“圣人已遣将来守九成宫,奴婢请建宁王亲自回去禀奏圣人,如何?”   九成宫墙高险固,只要兵力足够,李倓是能放心的,相比而言他更担心凤翔,遂答应下来。且他行事雷厉风行,竟是当日就点齐人马,一路疾驰,在当天夜里就赶到了凤翔城下。   城中守军自是不会开门放他们入城,鱼朝恩只得跟着李倓露宿了一晚,受尽了被蚊虫叮咬的苦楚。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他们觐见李亨,把在九成宫的遭遇禀明。   “看来是虚惊一场了。”李亨这几日也因思虑此事而没睡好,神态都显得有些疲惫,闻言方才舒了一口气。   李倓提醒道:“薛白偷袭凤翔之心不死,或有绕道来攻的可能。”   “朕既已提前知晓,他还如何偷袭?”李亨语气平淡,道:“此番多亏你警觉,去养养伤吧。”   李倓确实是受了不小的伤,得父亲关心,谢恩告退。   待他离开了,李亨才问道:“九成宫是怎么回事?”   鱼朝恩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斗胆进言,恳请陛下恕罪。”   “说,朕不怪你。”   “奴婢所见,建宁王似乎是在谎报军情,薛逆在城外的兵营其实是假的。他恐怕是想让陛下遣更多兵马由他统率,未料,圣人遣的是老奴,不能听他号令。”   李亨倏然站起,踱了两步,问道:“三郎身上的伤也是假的不成?”   鱼朝恩道:“若建宁王有伤在身,岂能快马颠簸跑回来而面不改色?”   关于李倓的野心,李亨已不是第一次听说了,眼中当即有了猜疑之色,转向李辅国,问道:“你觉得呢?”   李辅国躬身禀道:“奴婢忽然想到,当年太上皇误信了奸佞,另立庆王为储,建宁王遂投奔到庆王门下。”   一句话,李亨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觉得李倓连父子情义都不顾念,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两京未复,国事未宁,朕焦头烂额,这等时候,他还只顾争权夺势,不顾大局。”   李辅国感受到气氛到了,连忙故作惶恐,又道:“圣人息怒,建宁王文武双全,才干非凡,想多为社稷出力也是有的。”   “你不必替他藏着掖着。”李亨道:“朕知道,他素来心高气傲,想争太子。”   鱼朝恩听了,应道:“奴婢有一主意。”   “说。”   “圣人何不早立国本,以安人心?广平王成了太子,建宁王的心思也就淡了。”   李亨摇头道:“此事朕早与李先生商议过,他让朕收复二京、迎回太上皇之后请太上皇定夺,方为人子本份。”   鱼朝恩禀道:“情形有变,圣人何不再问问李先生?”   李辅国闻言,遂看了鱼朝恩一眼,却没说什么。   李亨觉得有道理,遂又召来了李泌询问。   这个问题灵武称帝后,李泌已为李亨解答过一次了,此番再听,李泌当即意识到有人要害自己,连忙施礼道:“臣依旧以为此事暂时不可,而陛下再三相询,必是有人欲离间臣与广平王。臣请陛下遣人问广平王,他必以收复二京为先、以陛下声望为重,坚决辞位。”   李亨只好又遣人出城去问正在统兵抗敌的李俶,如李泌所言,李俶果然坚决不肯此时受太子之位。   两相比较,这個长子确实是稳沉孝顺得多,而三子李倓所为实是让人不放心。   李亨遂让李辅国与鱼朝恩再去询问李倓从九成宫带回的士卒,九成宫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此一事,李泌预感到了风雨欲来,不敢再过多干涉李亨的家事。   其后两日他忙于实务,李倓前来找了他两次,他都避而不见。因深知一旦相见,反而会给彼此招祸。   等到第二次,李泌不得不小声提醒来人道:“眼下建宁王不该来,劝他好好养伤,切勿多走动。”   “建宁王实有要事与先生相商……”   说话间,哨马赶来,语速飞快地禀道:“陈仓消息,回纥骑兵已驱退田承嗣部,很快就要回师了。广平王请先生军议。”   李泌点点头,当即回了元帅府,与李俶、仆固怀恩等将领商议退敌一事。   众人商议妥当,把主动出击的时间定在两日后,并派快马联络叶护太子,让其回师后直接攻薛逆的后阵。到时击退了城外三千精骑,要不了多久,郭子仪势必在河东、河南有进展,长安支撑不住,大局也就定了。   至于李倓所言的那支攻打九成宫的叛军,李俶遣了哨马去探,并未发现踪迹。若非李倓虚言,那便是有一小股兵马去试探性地进攻之后又退了。总之,这边已有防备,当不至于被偷袭。   入夜,李泌才走出了元帅府,看着英姿矫健的李俶翻身上马,率部离去,目光中显出欣慰之色来。   “李先生!”   却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拜倒道:“求先生救救建宁王!”   “出了何事?”   “圣人……圣人要赐死建宁王。”   李泌大为惊讶,连忙向行宫赶去。他素来仙风道骨、从容不迫,今日跑得太急,摔了两跤,却也顾不得身上沾到的尘土,慌忙奔到行宫,掏出信令往里赶去,也只有他,能有随时来见李亨的特权。   前方,终于看到李倓那英挺的身影跪在大殿前,手捧着一个酒壶,周围站着一众禁卫。   “建宁王!”   李泌大喊着出言阻止,一众禁卫赶上前拦住了他。   李倓没有回头看,高高仰起头,提起酒壶,把鸠酒灌入喉中。火光中,能看到他的喉头上下滚动,这番豪饮尽是酣畅淋漓。   “建宁王!”   李泌瞪大眼,死死盯着那画面,聪明如他,也未曾料想到在自己权逾宰相的情况下,竟还是出现了皇室父子相残的一幕。   “放开!我要见陛下!”   他奋力挣开了禁卫的阻拦,他们也不敢真的伤他,任他冲到了李倓身边。   李泌会医术,提起那酒壶闻了闻,用手指沾了些残酒尝是哪种毒药。濒死的李倓却是拉了拉他,道:“不要抗旨……”   “出了何事?我们会劝陛下回心转意。”   “这是我们李氏……的宿命,躲不掉的。”李倓的脸色渐渐发青,嘴角却浮起了释然的笑意,喃喃道:“请先生劝陛下,不可倚仗宦官,不可妄信妇人,不可轻视回纥、吐蕃……”   他有些记不清了,原本强壮的身躯因为痛苦而抽搐着,在地上挣扎了两下。   胃里的剧烈绞动使得他满头都是密汗,仰天痛叫,然后他悲从中来,大哭道:“苍天可鉴!苍天可鉴……”   悲哭声戛然而止。   李泌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探到了李倓的口鼻下,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他不敢想象,李倓会死得这般突兀,呆愣在了那里。许久才站起身踉跄了两步去求见李亨。   ***   “朕难道不伤心吗?”   李亨头发也没梳,背也塌着,十分颓废地坐在那,喃喃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朕却不得不杀自己的儿子,难道朕的心里不痛苦吗?”   李泌道:“自古父子相疑,常有亡国覆家,陛下如何不召臣相商?”   话到一半,他自知失言,停了下来,道:“臣不知建宁王犯了何事,也许是被冤枉的。”   李亨摇了摇手,道:“他为朕立了不少功劳,却没能掌兵,心中有不平气,先生自己看吧……事实确凿,朕为了社稷大计,再心如刀割也只能杀了他。”   那是随李倓守九成宫的禁卫的供状,李泌只看了几眼,脸色已变。   依供状所言,自长安出逃之后,李倓统领禁卫,每接战,身先士卒,在军中声望甚高,认为只要谎报军情,就能讨来兵马。至于砸塌城墙的火药,则是李倓以前投靠庆王时得到的,他还时常派心腹高小艺到所谓的“敌营”中传信。最后说李倓打算养一支私兵,扮成叛军绕后,击杀李俶。   “此事必是有人在害建宁王。”李泌笃定道,“广平王、建宁王兄弟一向和睦相亲,此供状所言,断无可能。”   他想起当自己意识到有人进谗时,竟顾着自保,而没有料到最后会害到李倓,不由悔恨交加。   “先生不必再说,他性情一向偏激,当着朕大打出手不是一次两次了。是朕疏于管教,以至酿成大祸。”李亨本就悲伤,涕泪交加道:“此事已了,且顾眼下的大局吧。”   “臣幼时听过一首《黄台瓜辞》,陛下可曾听过?”李泌低声念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这是章怀太子李贤的诗,李贤是高宗与武则天的次子,最后被逼得自杀了。这首诗以摘瓜喻骨肉相残,讽刺的是武则天。   李泌言下之意很明朗,担心李亨身边会再出一个武则天。   ***   “我与那毒妇不共戴天!”   李俶得知自己的兄弟被害死了,如遭雷劈,失神了许久之后万分悲恸,甚至失态,直说要杀了张汀。   “慎言。”李泌劝道:“当此时节,还是以战事为重,冒然动作,反而让张淑妃找到机会向陛下进谗。先收复二京,迎回太上皇。”   李俶悲痛不已,唯有含泪答应。   而让他更难过的是,失去了至亲骨肉,他却还得忙于战事,不能亲自去为李倓翻案。   “先生,都是我的错啊。”李俶愧疚道,“先生分明已提醒过我,鱼朝恩恐为毒妇利用,我却未加重视,以为恫吓他两句足矣。”   “逝者已矣。”李泌道:“眼下更重要的是保护好伱不被张淑妃所害。”   ***   张汀听闻李倓已死,略有些遗憾,叹息了一声。   “不识时务。”她如是评价道,“原还想与他联手的。”   从她的利益角度出发,李倓死了对她意义不大,目前她最忌惮的还是李俶、李泌。   李泌看似公允,既拦着她成为皇后、也拦着李俶为太子。但回了长安,李俶的太子是稳的,她的皇后之位却未必。而若现在册立,她的儿子就是嫡子,李俶也有战死的可能。   李辅国是奉李亨之命来告知张汀消息的,结果却与她商量起来,低声道:“建宁王注定要死的,可因他之死,李泌在陛下面前念了《黄台瓜辞》。”   “这是冲我来的。”张汀目露狠意,“早晚得除掉他。”   之后,她有些疑惑地瞥了李辅国一眼,问道:“为何说李倓注定要死?我分明是临时起意对付他的。”   李辅国略略一愣,答道:“此前,他投靠庆王,圣人心中早有芥蒂。”   张汀点点头,眉头再次蹙起,继续思忖着如何对付真正重要的敌人,结果却发现,此事之后却是更难了。   ***   次日,李辅国去为李倓办丧时又遇到了鱼朝恩,两人目光相对,点了点头。   “此间诸事就烦你代劳了。”   “李公客气。”   李辅国点点头,气度比往日更威严了些,他步入灵堂,见到小蛾子正披着麻衣跪在棺材后恸哭,便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道:“随我走。”   “狗儿哥……呜呜呜……郎君没了……”   “是啊。”李辅国道:“但我与以前不同了,现在我能保护你照顾你了。”   他努力显得悲伤,可眼神里的笑意与憧憬掩都掩不住。   “圣人说要把整个合阳都给我当封地,我们那小小的马岗村当然也包含在里面。以后我带你回去,所有人都会羡慕你,你知道我的官有多大了吗?”   小蛾子只是哭。   李辅国便有些不悦,他的时间很赶,还有许多事关大唐社稷的要紧事等着他为圣人办。可她却只会为了旁人哭哭啼啼,耽误工夫。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匆匆赶过来,请他早点回行宫。   “出了何事?”   “安西军有将领遣人来了,称有贼军到了安定城下,要切凤翔的粮道,有一队要入城的辎重差点被劫了。”   李辅国闻言讶然,这次收复长安,李亨并没有任命封常清为主将,而是命他保证后方的粮草辎重线。如今,封常清的人来,岂不是说薛白有可能绕到了凤翔府的后面。   那难道李倓说的军情还是真的不成?   他急着回行宫,连忙拉起小蛾子,道:“别哭了,随我走。”   “我要陪郎君!”小蛾子不走,挣扎着哭道:“狗儿哥……你拉痛我了……”   听得“狗儿”这称呼,包括那递话的信使在内都愣了一下,看向李辅国。   “别叫我狗儿哥。”李辅国小声道。   小蛾子却不管,又扑到了李倓的棺材上。   此时城外远远地有号角声传来,那是李俶正统领兵马出发,主动出击叛军。足可见西京凤翔的忙碌了。   李辅国终于顾不上小蛾子,吩咐两个心腹把她带到安全之处,自己则去与鱼朝恩低声商议了两句什么。   在他身后,小蛾子哭着闹着不肯随他的心腹走,他听得皱了皱眉,引着鱼朝恩更往前走了几步,道:“说是假的,如今却绕到了后面,如何与圣人交代?”   “未必是同一支兵马。”鱼朝恩道,“军国大事,我还能胡说不成?”   李辅国道:“你们既派哨马去探过了,那……”   “嘭!”   忽然一声响,小蛾子的哭闹声戛然而止。   李辅国回过头,当即愣在那了。他目光落处,小蛾子已经一头撞死在李倓的棺材前了。   有一瞬间,这让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很多年前,他是为了她才入宫的,一开始他不知道那一刀割下代表着什么,等明白的时候连悲伤都来不及;他也是为了她,才背叛内侍监,彻底倒向李亨,当时若出意外便是死;还是为了她,他才对李倓心生恨意,于是进谗言除掉了这个英姿勃勃的贤王……   李辅国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小蛾子的尸体前,跪在那,颤抖着唇,喃喃道:“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还没感受到我比他好。”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能比李倓带给她更多,以非常自信的口吻,俯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比李倓要强得多,我比他有权得多,是我要了他的命,我只用一句话就要了他的命,我更能保护你。”   说话时,李辅国的手掌不自觉地张开,像是想要握住什么,也许是权柄,也许是命运。   “也不甚漂亮。”鱼朝恩走了过来,尖声尖气地道:“不值当的。”   “你不懂。”   “呵。”鱼朝恩轻笑着又走开了。   李辅国眯着眼,盯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想到,其实除掉李倓并不是白费……   “轰隆!”   远处忽然传来了巨响,李辅国吓得摔在地上,茫然转头望去。   刹那间,他想到了很多事,比如薛白,以及安西军送辎重的队伍……西京凤翔原本不该出这样的纰漏被人钻了空子,可近来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战事上。   李辅国倏然爬起,往行宫冲去。   危难关头,他要第一时间赶到圣人身边。   在他身后,小蛾子的尸体依然躺在那,血渐渐在她身下汇聚,如同绽开了一朵红色鲜花。 第498章 富贵险中求   汧阳。   此地亦属凤翔府,北与陇州接壤,汉武帝曾于此拒匈奴于陇山之外,丝绸之路由此过陇关通过西域。   七月流火,暂时驻扎在汧阳的士卒们正在清点粮草,为首的将领名叫武就,因西京不停地遣人来催促而有些焦头烂额。   见武就如此,他麾下的主簿不免抱怨道:“要不是圣人以房琯为帅,让节帅统兵,早就平叛收复二京了。”   “岂这么简单?”武就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我们的兵士都是来自安西,不畏寒,却怕热,如今是最热的时候,不用我们当主力是对的。且朔方、安西都是强军,不可厚此薄彼,故而以房相公为统帅。”   “考虑得是周全,可惜败了哩。”   “慎言,如今是在京畿,不比安西。”武就训叱道。   “可若不再安定下来,吐蕃军都要打到陇州了。”   武就目光忧虑地转头向西北方向看了一眼,道:“节使自有分寸,不需你操心。”   自安禄山叛乱以来,吐蕃一直在试探性地侵占大唐的疆域。先是,哥舒翰所收复的黄河九曲、青海湖等地相继归了吐蕃,前阵子蕃军又过了临洮,离陇州已经不远了。   封常清认为,等到了秋日丰收之际,吐蕃很可能大举进犯陇右,对陇关进行试探,可朝廷正忙着收复二京,根本无暇顾及此事。最后,李泌以安西士兵不耐炎热为由,劝圣人让封常清驻守陇关,但也抽调了一部分兵力交由房琯,结果在渭水大败。   武就心中是有些不满的,他这些年饱受戍边之苦。这次平叛却让他感受到,他们拼死拼活开疆扩土,关中权贵像是根本就不在乎。   正在此时,有士卒从城头上跑来,禀道:“武判官,有信使求见。”   武就于是过去相见。   那是一个脸色黝黑的年轻人,很有锐气。见了武就,便以一种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以试探的语气问道:“你是安西节度判官?”   “不错。”   “山头先生?”   “什么?”武就一讶。   “敢问判官贵姓?”   “你找我,却问我贵姓。”武就道:“姓武,文水武氏。你可是有信件要交给我?”   信使踟躇了一会儿,并未拿出信件来,只道:“受人之托,递一封家书。敢问,安西节度判官只有一人吗?”   武就闻言就笑了起来,道:“你原是要找岑参。他代我为安西节度判官,可我还未授新职,安禄山就叛了。所以军中把我们都呼为判官。他去了平凉公干,你可把家书给我吧。”   信使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愣了愣,方才有些迟疑地把信拿了出来。武就一把接过,看了一眼,见信封上是岑参的兄长岑渭的署名,他也没想别的,放走了这信使。   是夜,武就回想起这件事,隐隐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他其实与岑参兄弟关系都不错,识得岑渭的笔迹,与信封上分明不同。   他遂裁开那封信,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里面竟是一张白纸。   次日便派出游骑往南边驿站去询问那信使的来路,结果却更让他大吃一惊。就在今日清晨,有一支骑兵以安西节度判官的行文,调走了放在驿站转送的五百石粮草辎重。   武就敏锐地察觉到此事有蹊跷,遂命人守好城池,他则点齐城中骑兵,带着二百余人拼命向南追去。   狂奔三十余里,终于看到了前方正在押送粮草南下的兵马。   “停下!”   武就麾下士卒大喝,驱马过去拦下对方,质问道:“你等是奉谁的命令调粮的?”   遂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将领披甲而出,神色严峻地应道:“西京粮食紧缺,广平王正率军抗敌。命我等尽快把粮草运过去。”   这批粮草本就要运往西京,但如今陇州已开始收麦。武就人手不足,原想着过几日就一道转运。此时目光看去,却见对方竟有一千余骑护送。   只有五百石粮草,这一千余骑却是一人三马。把粮草直接挂在马背上,队伍中还有许多空马。且观他们分明都是骁骑,胯下多是良驹,用来押送粮草,未免大材小用了。   若说是西京派精锐来护送粮草,那也该是勒令他尽快征更多的粮,组织马车、力役运送,他们只管在两翼随行即可。   种种可疑之处,武就脑中不由浮起一个猜测来——岑参可能是暗中归附了庆王,并给叛逆令符军状,使之能悄然行军汧阳,至于昨日那个信使,想必是打算到汧阳城中联络岑参,没想到遇见的是他这個“武判官”。   怎么办呢?   他兵力不如对方,此事若是冒然喊破,双方兵戎相见,未必能占上风。最好是假装没有看穿,保住性命,再派人告知西京。   “原来如此,盼望广平王大捷。”武就故作平静地抱了抱拳,正要走开。   “武判官。”忽听有人唤了他一声。   武就勒马看去,惊讶地瞪大了眼,只见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披甲而来,气度雍容。   他认得对方,那是几年前了,当时对方罢官,陇右、范阳等节使都想将其招入幕府,武就也代表安西军送去了聘书。彼时,对方还是名扬长安的“薛郎”,如今却已是冒名雍王李倩,意图颠覆大唐的叛逆了。   可薛白怎么敢轻骑深入,出现在这里?   有个一瞬间,武就并不敢认出薛白,生怕立即刀兵相向。但薛白却显得很坦然,驱马到了他面前仅两步的地方,笑道:“久违了。”   武就不知所言。   薛白道:“我之所以亲自来,就是为了避免一些能够避免的恶战,尽可能地说服你们。我们不是叛逆,庆王原是皇家长子,正式册封过的储君,于倾颓之际孤守长安,登基称帝名正言顺,乃大唐正统。李亨勾结吐蕃,矫诏来犯,方是乱臣贼子,而今伱要附逆不成?”   这次,薛白运气很是不好。他原是亲领四千骑奇袭凤翔,结果被李俶阻截;他遂分兵一千绕道九成宫,结果遇到了李倓;再北绕,计划联络岑参作为内应,结果岑参没找到,反遇到了武就。   果然,武就并不认同他,道:“我亲眼所见,太上皇传国宝于圣人……”   “太上皇老而昏聩。”薛白毫不客气地道:“大唐成了如今的样子,便因为太上皇错了,你要跟着他一起错下去吗?”   这些关乎大义的言论并不足以说服武就,两边都说自己是正统,同样是皇子称帝,谁有望更快平定局势,谁就能得到臣子们的支持,如今在他看来,李亨的兵势要更强些。   武就道:“我只管奉节帅之命行事。”   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撤走,再派快马通报西京,并将此事禀报给封常清。若是交战,他也有信心能逃,毕竟他人手虽少,也是骑兵,肯定不至于被全歼。   薛白也知,若不能说服武就,誓必要走漏消息,便道:“为你引见一人。”   武就还以为是自己某个亲属在薛白军中,却见薛白向一员将领招了招手,喊道:“张光晟!”   那将领身材高大,脸上伤痕累累,一道道刀疤虬曲盘桓,连面容都看不清,甚是可怖。唯透出一双极是锐利、通透的眼睛。   “张光晟?”   武就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愣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着对方,许久,他摇了摇头,道:“不,你不是张光晟。”   因为同在安西军中,武就其实认得张光晟,那是高仙芝身边的一个亲兵,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而且年纪很轻。但眼前这人不光是毁了容,而且两鬓已经有了白发,必然不会是张光晟。   一枚兵牌被拿出来,抛到了武就手上,武就接过一看,上面是“安西军队佐张光晟牒”数字,另一面,磨损了良多且沾着血的纹路证明确是安西军中之物。   “你怎么会有?”武就问道。   “我当然有。”那被称作张光晟的男子开口,声音沙哑,透着沧桑。   武就一听这声音,如遭电击,当即直了目光。   张光晟看着他,道:“多年未见了。”   武就不可置信,翻身下马,两步奔到张光晟面前,抬头看去,迟疑道:“节……节帅?是你吗?”   “不是什么节帅了,我如今就是张光晟。”   武就一脸震惊,看向薛白,问道:“这是,这是如何回事?”   薛白没说话,只是道:“樊牢,你与他说吧。”   ***   樊牢是一个颇有勇武、且义气深重的游侠好汉,跟随薛白多年,如今官位权职都已不低。   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名将,因为他亲眼见过真正的名将是怎么落败的。   平叛初期,当薛白还在河北挣扎,樊牢曾援守洛阳,随着高仙芝接连败退,含嘉仓无粮,说好的赏赐发不下去,士卒们鱼龙混杂怨声载道,东都官员各怀心思……终于,他们退到了潼关,圣人派宦官吴元孜来斩杀高仙芝。   于是,樊牢与偃师县丞颜春卿一起为高仙芝奔走,他们去求见了彼时在哥舒翰军中任行军司马的颜真卿,试图请哥舒翰出面拦下吴元孜,再上表求情。   然而,他们还在商议,便听到了潼关城头上刑场上高仙芝的悲呼,以及安西士卒们的怒吼。   “长安日远,谒见无由,潼关路遥,陈情不暇……”   “冤枉!”   “冤枉!”   在洛阳招募的兵士们说高仙芝克扣赏赐,可高仙芝带回来的亲兵们却不依,激愤之下竟是杀上城头,直冲到吴元孜身前。   樊牢登上城头时,见到的便是那样的乱象。他心中对昏庸的圣人已经失望至极,乐得看安西士卒们杀掉宦员、救走高仙芝。   然而,正在此时,颜真卿却是喝令“住手”,并要求樊牢去拦住安西士卒,之后说了一番话。   “你等糊涂!今日杀中使、救高将军,逞一时之快,那哥舒将军是放你等出城不放?若不放,你等必死。若放,朝廷降罪于他,则潼关必破,你等便没有妻子儿女在关中吗?!”   一番话,瑟瑟发抖的吴元孜终于看到了求生的希望,连连称是。颜真卿便将诸士卒赶下城头,表示既往不咎。   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的安西士卒站了出来,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代不了。”吴元孜指着他,尖声道,“我奉诏前来,必是要带高仙芝的头颅回京。”   那士卒不理,拿出匕首便在脸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直流,又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吴元孜连忙看向颜真卿,道:“颜司马,还不处置了这贼子?”   “张光晟,你退下。”高仙芝喝道。   “我愿代节帅死。”   一刀又一刀,那名叫张光晟的士卒接连划了二十余刀,把自己的脸划得血肉模糊,吓得吴元孜胆战心惊,也使得颜真卿、樊牢等人动容。   “颜司马,你说句话啊。”   颜真卿长叹一声,道:“就请中使回长安以后说,高仙芝无颜面圣,割面谢罪了吧。”   是日,随着吴元孜一声“斩”,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潼关城垛处落下,掉在沙地当中,滚了滚。   高仙芝手持一把匕首,指向他那张以俊美著称的脸,一刀、一刀……直到把自己割得形如鬼魅。吴元孜确认不会有人能认出他,方才敢放他离开。   “今割面以谢陛下。”   高仙芝喃喃了一句,从张光晟的尸体里掏出一枚安西军的牒牌。   从此,他便成了张光晟。   ***   武就听罢樊牢的述说,先是不信,再看了看面前的张光晟,恍若梦中。   他在马前拜倒下来,道:“若封节帅得知此事,一定会欣喜若狂的,还有李嗣业,他若是再见了节帅,都不知能喜成什么样。”   “你呢?”张光晟问道。   “自是欣喜。”   “你想平定贼寇,还是想立拥立之功?”张光晟再次问道,语气有些冷峻。   面对当年在西域的同袍,他并不显得热情,反而有些提防之意。他并不在乎是哪个皇子夺得皇位,他只在乎自己没守住洛阳,就必须马踏范阳、平定贼寇,赢回失去的尊严。   守住长安的庆王,自然比逃到朔方的忠王要合他的心意。   薛白冷眼旁观着,等着武就的反应。   于薛白而言,张光晟是他一张很大的底牌,不仅是勇猛善战,能独挡一面,还有着相当高的威望。他正是派他到上党,说服了曾经在他麾下的安西军名将程昂,让程昂出兵河北,逼走安庆绪。   之所以敢奇袭凤翔,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曾经奇袭小勃律的一代名将。   绕道九成宫、绕道陇州、冒充安西军,这种种主意在薛白看来是太过冒险的,反而是张光晟一心要复刻他在西域的辉煌,强烈怂恿薛白这么做。今日这一千人,恰似当年攻阿弩越城的席元庆兵马。   当然,有一个看似更便利的办法,就是让张光晟直接去见封常清、李嗣业,也许能说服他们反戈。但只是也许,毕竟个人之间的关系再好,未必能左右大事上的决定。这些年,他们都已见识过太多为了权力的背叛。   眼下连能否说服武就都不好说。   许久,武就终于应道:“愿随节帅效犬马之劳。”   当年他曾替安西军招募薛白,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并肩作战了。   于是,队伍继续押着粮草往西京凤翔而去。   ***   凤翔。   城门处,武就有些紧张地递过了牌符与公文,道:“安西军判官武就,前来运粮。”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轻易诈开城门,因为他们这支队伍伪装得并不是很好。士卒彪悍,马匹奇骏,带的粮少却人人披甲,守城的将领只要留心观察,很可能就要识破。   要知道,如今这座城池,可是汇聚了许多的当世名将。   但没办法,军情紧急,薛白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否则回纥骑兵就要回师了。   “总算运来粮草了。”   今日责任城中守事的将领名为孔德耀,原是禁军中的校将,巴结了李辅国而入了李亨的眼,授了金吾将军,负责西京防备。   当然,金吾将军之上还有金吾大将军,那金吾大将军原是个骁将,在西逃的路上追随李倓,战必争先,护卫了李亨的安全,但前几日已经被罢免了,自然是因为牵扯到李倓想要谋害兄长的大案。   孔德耀这两日正忙着清洗军中不服自己的人,连续换了好几员将领,正愁不能赏赐心腹,眼看有粮草送到,便想利用权职之便扣下来一些。   毕竟之后还要给李辅国送礼。   “运到那个粮仓。”孔德耀遂抬手一指。   武就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能蒙混过去,反而愣了一刹那,然后挥手让队伍运粮入城。   于是,一列列精锐骑兵缓缓穿过城洞,直到千余人都入了城,孔德耀才问道:“粮草呢?就这么一点?”   “后面还有。”张光晟抬手一指西面。   孔德耀于是伸长了脖子去看,皱眉道:“有吗?”   阳光映在刀上,光芒一闪。   “噗。”   一声响,张光晟已把孔德耀的头提在手里,大喊道:“王师平叛!不想附逆者立即投降!”   虽然守洛阳他失败了,但他早与薛白说过他有信心能奇袭凤翔,今日势必夺下此城。   于是,他与薛白、姜亥、武就等人当即分兵去夺各个城头,以防备李俶回师。如此,一千人的兵力就有些不足,必须快,控制了城池,便可等外面的三千精兵接应。   樊牢则去取李亨。   “杀啊!”   凤翔行宫并没有宫城,只有一道道简单的院墙,樊牢担心在门口厮杀时让李亨逃了,命人在院墙处点了一包炸药,“轰”地炸塌了院墙,很快,众人杀进了行宫。   ***   今日是李倓出殡,李亨颇为悲伤。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李隆基了,如今已能体会到那种为了大唐社稷而无奈杀子的心境,这让他竟然觉得李隆基对自己其实是一直颇为恩厚的。   心中的恨意减少,让他有些失落,觉得当年的委屈白受了。   另外,他有些后悔杀李倓,如此一来,往后若是李俶屡立战功,威望过高,便没有可以用于制衡长子的人选了。   正此时,忽然一声巨响。   李亨先是以为打雷了,接着便听得行宫中有人喊道:“逆贼杀来了!”   他不明所以,起身往外走去,见外面一阵混乱。   “陛下!快走!”   转头一看,却是张汀赶来了,身后还跟着抱着李佋的宦官。   她拉了他一把,匆匆就跑,跑了两步回过头来,见李亨还愣着,不由喊道:“陛下忘了当初活埋薛白一事否?!”   一瞬间,李亨惊得窒息了一下,背脊发寒,当即就有冷汗冒了出来,拔腿就跟上张汀。   熟悉的恐惧、仓皇感涌上来,李亨仿佛回到了天宝五载的那个冬天,他虽活埋了薛白,可他自己也感觉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他终于恢复了对李隆基的恨意,若不是李隆基打压东宫势力,盲信奸佞叛臣,国事何以至此?!   ***   顺着人群涌出行宫,张汀目的很明确,直接带着李亨往元帅府跑去,那里能臣良将众多,最有可能保护李亨的安全。   突然。   “哎呦!”   张汀回过头看去,见李亨竟然跌倒在地。她不由急躁,怪他这种时候还要误事,目光看去,却留意到李亨头上已满是白发。   她此前只当他是太子、是皇帝,此时才发现他竟已这么老了,可他才四十多岁……   “快,你们挡住追兵……圣人快走!”   仓皇之际,有人带兵赶来,上前扶起李亨,却是李辅国。   李辅国已换了一件布衣,手里还拿着一件布衣直接便披到李亨身上,扶着他快步便逃。   “李亨在那!”   远处有人这般喊了一句,李亨闻言惊骇不已。   “奴婢去引开他们。”李辅国连忙道,正要离开,一看,又道:“圣人,胡子。”   李亨也顾不得了,连忙接过一把单刀一割,割下颌下的胡子交给李辅国。   李辅国脱掉布衣,拿着这一撂龙须,以手捂在嘴上,返身,竟是去吸引叛军。   见此情形,李亨不由大为感动,又跑了几步,果然听身后有人喊道:“李亨往那边去了!”   他不由庆幸有如此忠仆舍身相救。   那边,有人又大喊了两句,一边凑到李辅国面前,低声道:“圣人信了?”   “自是信了,富贵险中求。”   “李公也快走吧,叛军马上要杀来了。”   “好。”   “噗”的一声响,李辅国以一刀捅死了这心腹手下,把他的血抹在脸上,重新披上布衣,随着李亨的方向匆匆而逃。 第499章 痛失   凤翔城东面的广袤平原上,双方兵马摆出阵列,对峙着准备厮杀。   李俶虽是名义上的元帅,但毕竟年轻。大部分的命令还是由仆固怀恩来下达,仆固怀恩并未着急击鼓冲锋,而是不停听着哨马的回报,估量着回纥骑兵到了何处。   时间过了正午,终于有鼓声响起。   率先冲锋的是仆固怀恩的次子仆固玢,他身先士卒,奋勇在前,杀向了薛逆叛军。   “真猛将也!”李俶在后方观阵,不由又赞了仆固怀恩一句,“大唐社稷兴复,仆固将军居功至伟。”   论勇武,他虽不如李倓,可更加擅于用人。当年李亨与薛白结怨,他尚且能放下身段提出让妹妹与薛白联姻,如今自能与诸将相处得宜。   仆固怀恩本就勇猛,得李俶不吝赞誉,愈发愿以死相报。不停激励子弟,将士们士气亢奋,很快在战场上取得了优势。   “报!”   突然,有快马狂奔而来,为首一人面白无须,却是鱼朝恩,匆忙喊道:“殿下,不好了!薛逆已杀入西京城中!”   李俶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围诸多士卒们已受了惊吓,议论纷纷。   “胡说什么?休得动摇军心!”李俶连忙喝止,招鱼朝恩到面前,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敢相信薛白会毫无端倪地杀入凤翔,还当自己是有所误会,然而,鱼朝恩不仅重申了此事,还说圣人危矣。   李俶惊诧不已,之后才意识到此事并非毫无端倪,李倓早前便提醒过。   “你不是说薛白并未在九成宫吗?”   “奴婢……确实亲眼所见,那营地是空的啊。”鱼朝恩连忙辩解,之后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建宁王也许真是勾结了薛逆,故而圣人不得不治罪。”   “住口!”李俶大怒,道:“休得中伤我兄弟。”   眼下并非追究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回师救驾,李俶遂招仆固怀恩商议。   仆固怀恩闻此惊变,当即表态应该先撤军救圣人,然后,他才转头向战场望去。   在那里,他的儿子仆固玢刚刚突进敌阵,这边一旦后撤,仆固玢势必深陷敌军之中难以脱身。   咬了咬牙,仆固怀恩选择以大局为重,当即下令。   很快,鸣金声起。   仆固玢正在激烈厮杀,乍听得鸣金声,大喜,还当是薛逆的叛军已经退了,大喊道:“儿郎们,破敌!”   他还驱马又杀上了两步,之后,斜地里一枪刺来,他还奇怪身后的掩护怎么没有了,人便跌落于战马之下,抬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的兵马毫无预兆地竟是退了。   身为主将之子,他作梦都没想到他阿爷为何能不提前告知他一声便突然撤退,是中伏了吗?   血溅下来,他的亲兵被杀死,叛军们已砍落了他手中的刀,死死摁住了他。   ***   望着那杆书着“仆固”的大旗向西而去,老凉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皱眉思索着这是忠王叛军的诱敌之计,还是郎君奇袭凤翔已经功成了?   行军打仗,这样的选择往往都是决定胜败的关键,考验着为将者的智慧与气运,胜了得以成长,败了可能就是死。   正举旗不定之时,前方军士赶了回来,禀道:“将军,擒得敌军一大将,名为仆固玢,乃仆固怀恩之子。”   老凉眼神一动,当即下了决心,下令道:“掩杀上去!”   军中登时鼓声大作,骑兵们如流水一般向西边淌去。   若将视线拉远,在东南方向五十余里,渭水正在缓缓而流。下游有浮桥已经搭好,一队队回纥骑兵正在渡河,手中高举着弓刀显得杀气腾腾。   ***   凤翔,元帅府。   李泌一夜未睡,一直在处置公务。仿佛恨不得早日安定了天下便归隐山林。   “先生!”却有一员大将匆匆赶了进来,道:“我听闻建宁王被赐死了,可是真的?”   来人名叫马璘,是安西军中一员骁将,奉诏后带了三千人到灵武勤王。李亨见他爽直忠耿,很是喜欢,因此提升为京畿招讨兵马使。   马璘就是岐州人,虽出身将门望族,但自幼失怙,一直游荡到二十岁。后来读汉书马援传“丈夫当死边野,以马革裹尸而归”,慨然仗剑从戎,效力于安西军……这些是他对李亨说的忠心之词,实际情况却是当时他成年以后没能领到田地,交不起租庸调,加之朝廷一直在招募扩边将士,他便去了。   到了西域之后,他确实是作战骁勇,屡建奇功,颇受节度使夫蒙灵察的赏识,却对高仙芝颇为看不顺眼。当时安西军中看不惯高仙芝的人很多,比如副都护程昂,因高仙芝长相俊美,程昂私下里说他外表像个女人,高仙芝则说程昂貌是男儿,心似妇女。总之,这趟回关中勤王,马璘才算是不再被压制,要一展拳脚,他很佩服李泌,认定了跟随李泌要做一番大事业。   李泌今日还在为李倓之死而深感悲恸,但他顾全大局,并未就此发牢骚,而是道:“建宁王犯了国法,陛下执法严明,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一句话,把一桩争权杀子的惨案一语带过。   马璘肃然起敬,道:“圣人必将重塑朝廷纲法,兴复大唐。”   正此时,有行宫禁卫匆匆赶到,闯进大堂,惊呼道:“先生,薛逆入城了!”   李泌大为诧异,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   “圣人危矣,请先生快快作主!”   李泌却没有马上作出反应,而是想到了李倓之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先生?”马璘迟疑着问道:“难道是大唐气数已尽了?”   “不。”李泌摇了摇头,道:“我曾夜观星象,大唐气数正隆,毫无亡国之兆。”   他说得笃定,语气极能让人信服,马璘见了,将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同时也振奋起来,道:“那就请先生吩咐,快救驾吧!”   李泌当即让马璘前往救驾。之后召过诸将,做出种种安排。   危机之际,他甚至没有忘记派人把城中宗亲,以及李倓的家眷都送出去。   马璘领了军令赶往行宫,远远见到逆军骑兵策马于城中呼喝着:“长安天子平叛,唯罪逆首忠王李亨,余者不论!”   很快,对方也见到了马璘这一支兵马,向他喊道:“前方来的既是我大唐将领,何不弃暗投明、共享盛世?!”   “贼子。”   马璘脸一板,丝毫没有被蛊惑到,反而张弓搭箭。那逆军骑兵见状,拉过缰绳就走,马璘一箭射去,依旧将其射落。   继续赶往行宫,很快,他见到了正在被追杀的李亨。   而在对面,追赶李亨的正是樊牢。   樊牢转过长街,恰见到马璘射杀自己麾下士卒的画面,心头大怒,依旧决定先抢下李亨。他冲锋在前,接连杀倒几个禁卫,一杆长枪已到了他的面前。   “当。”   兵戈相交,樊牢虎口一震,手中大刀差点被打落,连忙后撤,骂道:“贼子,不识好歹!”   “我忠义护唐,与你这反贼有甚多言?!”马璘呼喝着,再次挺枪杀樊牢。   两人巷战了数回合,李泌已率部赶到,护着李亨便走,马璘则在后方断后,且战且退。   李亨如蒙大赦,连忙扑到李泌面前,呼道:“长源救朕……薛白欲坑杀了朕啊!”   他这却是记忆偏差了,惊慌失措当中只记得听到过薛白要活埋他这句话,却完全忘了谁说的。   李泌眉头一蹙,暗忖薛白那“恩必报,债必偿”的性情,却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这是圣人当年信重宦官留下的恶果,可惜如今依旧不改。眼下不是劝谏的时候,凤翔城中大乱,各路将领难以指挥,且有不少人投降了薛白,唯今之计,只能出城寻找李俶。   他却不是直直往东门奔去,而是接连故布疑阵,派人假扮李亨分散逆军追来的兵力,竟是逐渐让他拉开了与樊牢之间的距离。   然而。   “穿道袍的是李泌!”   在李亨的行迹被掩住之后,随着薛逆的叛军中不停出现这般喊叫,更多人开始向李泌追来,毕竟谁人不知李亨朝中有“白衣山人,权逾宰相”。   李泌无奈,遂小声道:“陛下先行,我去引开追兵。”   “不可!”   同样的情形今日已是第二次,李亨可以让李辅国这么做,哪怕李辅国被俘、被杀也无甚可惜,但他却绝不愿李泌被俘,万一让薛白得了这个不世出的能人,可就大事不好了。   他连忙伸手去拉李泌的衣袖,可那一袭道袍已然如流云一般飘去。   “长源……”   李亨有心想要去追,却实在不能鼓起勇气面对那杀气腾腾的薛逆叛军,只好恨恨跺了跺脚。   张汀反而还算冷静,一路上还时不时看看自己的孩子。此时眼见了这一幕,依旧不忘除掉李泌,当即又进馋言道:“陛下,若让他去,他必投了薛逆。”   “朕又如何不知?唉!”   李亨心中虽也放不下此事,却也只能在马璘的护卫之下先行逃命。   ***   “末将走丢了李亨,请雍王赐罪!”   樊牢原本信心十足,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都没能拿下李亨,大为懊恼。   然而,薛白手持千里镜往城中巷战最激烈处望去,并没有发怒之色,只吩咐道:“去把李泌擒来,将功补过。切记,要活口。”   “喏!”   樊牢能听得出,在薛白心里拿下李泌的意义并不比拿下李亨差,他一刻不歇,又匆匆赶去。   在这七月的天气里,他穿着沉闷的盔甲,如同被关在一口锅里蒸,浑身大汗淋漓。驱马奔到离李泌不远处,见了那一袭宽阔轻便的道袍,不由骂道:“这道士,倒是好懂得享快活……都停手,勿伤了那道士!”   那些抬弩张弓的只好放下手中的武器。   李泌见状,当即往一条小巷中窜去,樊牢跃马而上,伸手一拎,一把将李泌拎到了自己的马鞍上,像捕获了一头猎物。   这正是他早年当捉不良帅时擒拿小偷的手艺。   “好!”士卒们纷纷喝彩。   他心中郁气这才泄去,畅快大笑了两声,押着李泌去见薛白。没想到,还未登上城头,薛白已赶下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胡闹!谁让你如此对待长源兄的?还不放下来!”   “是末将无礼。”   樊牢没经历过官场,不知薛白的心思,倒是真有些受惊,连忙把李泌扶下马鞍。   李泌微微苦笑,像薛白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假惺惺?”   他被擒住,头上的道冠散落,衣衫也是乱糟糟的,分明是狼狈极至。可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依旧有一种从容不迫、仙风道骨的优雅气质。   熟人相见,薛白不由莞尔道:“这是我对长源兄的诚意。”   “大可不必。”李泌摆摆手,“你我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同袍,哪怕是仇敌也无妨,唯独不可能是君臣。”   “长源兄言重了。”   “我心意已定。”李泌道,“你若强求,倒不如杀了我。”   薛白问道:“你就没想过李亨真是叛逆?而我真是大唐皇孙。”   “不重要。”李泌道,“名正言顺更重要。大唐自开国以来,经历玄武门、武周、神龙、景龙、唐隆、先天之变,需要的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圣人,而是一场名正言顺的继位。”   “你少说了。”薛白道:“还有陈仓之变,且背后正是李亨策划,这便是伱说的‘名正言顺’?”   李泌看着薛白笑了笑,显然认为陈仓之变是薛白策划的,道:“罢手吧,为了大唐往后数百年的安定。”   “不急,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才是对的。”   “薛白,回头是岸……”   此时城头上传来了号角声,薛白道:“还忙,不与你讲了,接下来,我们有的是机会谈天说地。”   他很自信,因为李泌已成了他的俘虏。   李泌笑了笑,也显得颇为自信,知道李俶的兵马已经赶到城下了,那么李亨很可能已平安逃出城了。   ***   李俶抬头看了眼凤翔城,眼中透出了无比焦急之色。   在他身后,哨马不停地回报着消息,称薛逆的叛军已经从东面杀来了。眼下他士气大跌,并不敢再与那三千精骑交锋,只求能在他们杀到之前救出李亨,暂且退却。   他喃喃自语着“一定要平安啊”,同时在心里思量,万一如今失去他的父皇,那仅凭他皇孙的身份、郡王的爵位,大事就不可期了,也许只能逃往蜀郡。   终于,前方有一将浴血杀出,先是一杆长枪接连挑落了几名叛军,之后,骁勇的身影跃马而出,正是马璘。   李俶大喜,连忙让仆固怀恩领兵上前接应。   两员猛将拼死鏖战,总算是把李亨抢出来了。   “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赐罪。”   “快走。”李亨惊魂未定,一时顾不得说别的。   李俶还想找李泌,目光往人群望去,却没能找到。所幸,他看到了自己的挚爱独孤琴,连忙翻身下马过去搀住她,问道:“你还好吗?”   独孤琴道:“幸得李先生及时安排人护卫奴婢们出来。”   “那就好,你放心,我必护你周全。”   “沈姐姐住得远,落在宫人们当中了……”   李俶“嗯”了一声,目光一扫去,见自己的几個儿女都还在,便不再操心家眷,又去向李亨请安,此番便听闻了李泌陷在城中之事。   “先生丢了?怎么能把先生丢了?!”   这是李俶第一次在李亨面前失态,他很清楚地知道要想扫平贼寇、光复大唐,他离不开李泌的才干。   李亨却没意识到儿子语气里的责怪之意,吩咐道:“快,快遣将去救长源。”   “报!叛军骑兵已追至东面五里之外。”   忽然又有军情传来,李亨不由皱起了眉,问李俶如何决择,是回攻凤翔还是暂时后撤。   很快,又有将兵逃了出来,称李泌已经被活捉了,父子二人顿时脸色大变。张汀不失时机地道:“他必要降于薛白。”   “不会的。”   李俶痛苦地闭上眼,无奈忍受着李泌被俘给他带来的忧虑,却无力反驳张汀。   一城一地的得失反而不值得留恋,李俶很快有了决定,道:“陛下,撤吧。”   鸣金声又起,在更多的薛逆叛军赶到之前,李亨的兵马果断撤出了战场。   ***   “万胜!”   凤翔城中响起了欢呼声。   是役,薛白虽没能拿下李亨,却一举挫败了李亨东取长安的计划,这对于天下各地的人心向背势必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所有的大唐官员必须开始重新思考担任储君时日虽然不长的李琮到底有没有资格在没得到李隆基认可的情况下继位,以及身世还不甚明朗的薛白有没有资格封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长安的新朝廷再次证明了它的实力。   薛白没有沉溺于一场小胜的喜悦,而是严令士卒们禁止抢劫城中百姓。   自叛乱发生以来,官兵抢掳百姓已经渐渐成为常例,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武夫的跋扈风气渐起,加上朝廷确实没粮,其实是很难约束的。   薛白暂时的办法有几个,一是以榷盐补充军费,二是军屯,三是以授田酬军功代替财物赏赐,他希望能尽快地恢复关中的农业与经济,并且有一支由有田地家室的良家子组成的直属兵马。   当然,一切都还早,各种举措都是有利有弊,他迫切需要一个大才来帮助他推进这些制度的改革与建设,李泌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总而言之,破城当日,薛白既拘束兵士、登记军功,又安抚新归降的诸将。城中虽有小的骚乱,渐渐也平息了下来。   是夜,城东的巷子里响起了女子惊呼声。   一队正在巡城的兵士便停下了脚步,为首的校将道:“过去看看。”   他脚步很快,举着火把穿过小巷,只见两个无赖正在追逐一个女子,想必是趁着城中变乱想占便宜。   “拿下!”   兵士们很快就拿下那两个无赖,而那获救的女子也许是害怕这些兵士,依旧是低着头跑。   “小娘子不必惊慌,我们是王师,秋毫无犯……是你?”   那校将追上那女子,拿火把一照,不由讶然。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沈珍珠。   “沈娘子莫怕,是我,高参,护送你到平凉的禁军高参。”高参觉得沈珍珠不会记得自己,遂通报了名字。   “我知道。”   沈珍珠见自己走不脱了,悲伤地闭上眼,泪水不停地往下流。   高参见了,虽也有些心软,却还是硬下心来,道:“沈娘子,请吧。”   他押着沈珍珠往重新被降为歧州署衙的行宫而去,路上,有士卒问他这个貌美女子是谁,说了之后,士卒们都不信。   “不会吧?怎么说也是生下了长子的王妃,还能丢两次?”   “战乱,走脱了。”   “孩子尚且没走脱,这么大一个貌美娘子却能走脱,怪哩。”   还有士卒摇头晃脑道:“要是我有这样的貌美娘子,做梦也都栓在腿上哩!”   都是一群粗人,纷纷大笑,有人起哄道:“哈哈哈,王大头,你说的是哪条腿?”   “闭嘴!”   高参大喝一声,骂道:“雍王三令五申,都说了我们是王师,禁止调戏良家妇女,你们想吃我的军法吗?!”   他少有这般发怒的时候,涨红了脸骂完这些兵士,看着前方沈珍珠窈窕的背影、凄楚的姿态,挠了挠脖子,自卑地低下了头。   待他把事情禀报给薛白,薛白也讶然于李俶的这个女人还能丢了两次。   “你该庆幸遇到的是王师,不然,你知道自己的下场。”薛白看向沈珍珠道。   沈珍珠与薛白无话可说,拜倒,泣声道:“请赐我一死。”   “乱世之中,没被人护住,不是你的错,赐死你做什么?”薛白道,“放心吧,我会再送你回李俶身边。”   沈珍珠一愣。   “先安顿着吧。”   薛白随口吩咐之后,目光看向地图,皱起了眉。因方才他得到消息,回纥兵马已经抵达了离此不远的潘氏镇,正在到处抢掠。   正思忖着破解之法,却有士卒来报,说是回纥的叶护太子派人来了。   薛白点点头,允其前来相见,很快,几个回纥人被领着,趾高气昂地步入大堂,见了薛白也不行礼,只冷眼打量着他。   “先前,大唐皇帝请求我们出兵支援,许诺功成之后,给我们长安、洛阳的金帛子女。现在他败亡了,我们却不能白来。”   听到这里,薛白已然冷了脸。   那回纥使者又接着道:“现在叶护太子也给你一个机会,如果能把歧州、泾州、陇州、原州的金帛子女给我们,我们便可以撤军……”   “把他的舌头割了。”   不等那回纥使者说完,薛白已然喝令道。   堂中将领们当即上前,按住那回纥使者,任其不断挣扎呼喝,捉住他的舌头,匕首划下。   “你们做什么?!大唐是……”   “大唐天子是你们的天可汗。”薛白道:“敢冒犯天可汗便要受到惩罚,这便是规矩。”   他转向随着那使者来的几个回纥人,见他们已脸色煞白,便道:“回去告诉叶护,让他上表长安,向真正的大唐天子臣服请罪,否则,他此次来关中,将被王师视为进犯大唐疆土。”   说罢,他让人将这些使者带了下去,地上便只留下半截舌头。 第500章 挚爱   天明时,李泌正在打坐,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知来的是谁,并不睁眼。   果然,响起了薛白的声音。   “听说你不吃肉,让人给你做了些清淡的素食。”   李泌并不应话,仿佛入定了一般。   薛白便在他身边坐下,自顾自道:“马上要麦收了。这一年过得不容易,民田不知被糟蹋了多少。如今李亨往泾州退了,回纥兵却不退,在关中到处抢掠,我势必要与他们打一仗。”   他停顿了一下,给李泌说话的空隙,可依旧没能等到这道士开口。   “不少人劝我说眼下时机不适合,都认为暂时联盟回纥是更明智的做法。我猜你也是这种想法,如果你为我谋划的话。我知道回纥骑兵很强,可我是这么想的,趁着天可汗的威名还未完全丧失,务必得震慑他们。一旦让他们看到大唐越来越虚弱,只会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打,只要一场小胜,就能影响深远。”   李泌终于睁开眼,道:“你若真为了大唐社稷考虑,便该与陛下好好谈一谈。”   薛白马上摆出从谏如流的态度,道:“好,听你的。”   李泌斜睨了他一眼,又不语了。   “真的。”薛白道:“我打算遣使去与李亨父子谈谈,若他们愿意归顺,并劝走回纥兵,前事可以既往不咎。回到长安,李亨依旧是忠王,李俶依旧是广平王,陛下依旧视他们为兄弟子侄。”   “没用的。”   “你我都知道这没用,但这是我的诚意。到时,只要是心向百姓的官员将领,自然能分出谁才是英主。”   李泌摇头道:“只有贸然决战的勇气,不够,官员们也会看谁能成事。”   “我取了你们的‘西京’还不算能成事?”薛白反问道,“另外,我会让高仙芝去见封常清,说服他归附朝廷,与回纥骑兵一战。封常清也会看到我派人出使李亨的诚意,孰是孰非,他该有数。”   “高仙芝?”李泌终于变了脸色,眼神中透出惊讶。   “不错,高仙芝其实没死,我救下了。伱看,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法弥补太上皇犯下的错误。”   李泌并不愿为薛白出谋划策,但听了他这种种计划,还是提醒道:“封常清与高仙芝虽义气深重,却未必会被说服,他深受太上皇厚恩,而太上皇并不承认你。”   “懂了,先生是让我先取得太上皇的承认?”薛白莞尔道。   李泌懒得理会他这种玩笑,正色不答。   薛白于是认真问道:“只从击退回纥,保全关中百姓的角度看,先生可有要教我的?”   李泌本不想说,但这个问题却让他不得不说,只好道:“回纥叶护太子有个弟弟,名为移地健,据悉,兄弟二人并不和睦,你可借此给他施加压力,增添些胜算……”   ***   高参推开门,走进一间小院,再次见到了沈珍珠。   “沈娘子请吧,我护送你去见广平王。”   “上一次你护送我到平凉,借机联络内应、打探消息。”沈珍珠问道:“这次也是如此吗?”   高参没有回答,他认为这些是男儿的事,不必与一个弱女子说。她只要回到李俶身边,往后过好便可以了。   他让她踩着他的手掌翻上马背,她一开始不敢踩,他说自己是个粗贱的武夫,不至于被她这样的贵人踩坏了;她便说自己不是甚贵人,他这双握刀的手该用来保护大唐子民。   这句话戳到了高参心里的骄傲之处,他不由道:“沈娘子不说我是叛贼吗?”   沈珍珠低下头,道:“我一直知道你们是守着长安、关中。可我是個女子,出嫁从夫。”   说罢,她神色黯然,高参也随她黯然。两人没再说话,她踩在他手掌上翻身上了马,他握了握手心里的沙土,牵过缰绳。   这次领队的将领竟是仆固玢。   “仆固将军降了吗?”沈珍珠问道。   “是啊。”高参对仆固玢也有些敬佩,因对方确实勇武,“我们奉正统天子,守卫社稷。仆固将军看明白了,自然弃暗投明。”   沈珍珠道:“当男儿真好啊。”   “贱命一条,能有什么好的。”高参不懂她为何这般说,“长安城都说,生女也可妆门楣咧。”   “你们说是贱命,终是掌在自己手中的,不必像浮萍一样飘。”沈珍珠低声道。   高参想说可以保护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   其实,他麾下的士卒都笑他没胆,有人问他“将军若看上了那小娘子,何不向雍王讨要?”   他军中行军参军曾劝他“将军杀李俶,夺沈氏为妻,方为大丈夫所为!”   对这些话,高参只是回应他们一句“你们不懂”。   “你不懂。”是日歇息时,仆固玢往沈珍珠所在之处看了一眼,道:“广平王心里根本就没有沈氏。”   “仆固将军怎知?”   “我怎不知?”仆固玢道,“广平王每次大宴将领,身边都是独孤娘子。”   他大咧咧地拍了拍高参的肩,道:“你想啊,一个男人,能两次把妾室弄丢了,心里能有她吗?”   高参道:“可她生了儿子。”   “这你就不懂了,广平王越看重长子,就越不希望给长子的生母名份。你忘了,大唐可是出过则天皇帝的。广平王有城府,可不是看起来那样好相与哩。”   仆固玢是个猛将,有时却也十分清醒。   次日,他们赶到了泾州,入城之前,仆固玢道:“我先去见我阿爷,与他商议。若他愿意归附长安,引兵南下而已。若他不愿,再呈递雍王的信。”   “好。”高参便把薛白给李俶的书信交出去。   他们把李俶的妾室送过来,首先要说的就是“雍王不忍广平王痛失妻妾,广平王忍心关中百姓之妻子儿女为回纥所夺?”   只要这句话公然说出口,他们便占据大义名份。且送回了沈珍珠,李俶也没办法斩杀他们,否则便是恩将仇报,是要为天下人所不耻的。   不过,此时两人都认为先见仆固怀恩是更稳当的办法。   仆固玢遂独自前行,在树林里观望了一会,待见到了有熟悉的朔方兵士,方才上前去通了姓名。不一会儿,就随之往仆固怀恩的大营而去了。   ***   是日,仆固怀恩正与李俶在谈论军情。   “目前,副元帅郭子仪已阻断长安与河东,马上要兵进河北;太上皇已下旨让山南东道讨贼;天下各地亦纷纷奉表,天下大局于我们更加有利。”   “而在关中,虽有凤翔之败,但我们的兵力并未有太大的折损,仅回纥骑兵,便两倍于薛逆,更何况还有灵武、平凉、陇州等地的兵马。”   “只要稳住士气,必可击败薛逆,夺回凤翔。到时,长安城已可不战自取。”   “不错。”李俶开口,马上说了一件能提振士气之事,“就在我来大营之前,见了回纥叶护派来的使者,约定共击薛逆,有了回纥强兵的支援,何愁不胜?!”   “好!”   帐中正在高谈阔论,有士卒小步过来想要禀报消息,站在仆固怀恩身后,却不马上开口,而是等着固仆怀恩与李俶谈话结束。   但仆固怀恩也不知是没领会到这士卒的意思,还是对李俶极为坦然,径直问道:“何事?”   那士卒犹豫了一下,只好小声禀道:“将军,二郎回来了。”   “太好了!”   仆固怀恩还未开口,李俶已是喜形于色,站起身道:“仆固玢陷于逆贼,我连日忧心,如今他能归来,真是天佑。”   说着,李俶大步往外去迎仆固玢。   虽说面上并无任何表现,可他心里其实有所思量,仆固玢分明已被薛逆擒了,大概率不会是逃回来的。那必然是薛白派来当说客或刺探军情,甚至是来招降仆固怀恩的。   无论薛白的目的是什么,李俶都不太好办,明知仆固玢此来会对他的军心有很大的影响,他却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寒了仆固怀恩之心。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可能地厚待,让仆固玢重新倒回他这一边。   因此,当他赶到小帐,脸上当即泛起笑意,甚至上前热情地抱住仆固玢,道:“好,好!将军总算归来了,不枉我日夜为将军祈福。”   之所以说“祈福”,因李俶其实是信佛的。   仆固玢却是有些蒙,没想到自己偷偷回来见阿爷,却先见到李俶,被这么一抱,他的心意其实也有些动摇了。但凤翔城陷,他的家眷来不及带出来,如今还在薛白手上。   “广平王,我是被放回来的。”   仆固玢再一看,见仆固怀恩已进入帐中,有了些底气,还是决定把薛白的要求说出来。让李俶有所回复,也算是自己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雍王让我带话给陛下与广平王,言下之意,都是李氏子孙,不必兵戎相见,更不必招来回纥虏兵祸害关中百姓。今雍王已将广平王的妻妾家小送来,问广平王何忍关中百姓的妻子儿女沦为回纥之俘虏?”   听得这一句话,李俶脸色就变了,下意识地往帐外扫视了一眼,心知一旦让将士们听到,势必有些顾全百姓的、或是投机之徒会倒向薛逆,那么,好不容易稳定的士气又要大乱了。   “李氏子孙?薛逆从不是李氏子孙,他妄图篡谋大位,他不要脸,厚颜无耻。”   李俶素来涵养极好,唯在此事上确实被薛白气得难以自持,连骂卑鄙不堪。   仆固玢低头不语,认为李俶会严词回复,叱责薛白,然而,李俶却是沉默着。   哪怕是拒绝了薛白,只要这件事传出去,对于人心的影响就已经造成了。眼下的情形,对于李俶而言,属实是有些为难,他不太好处置。   见此情形,仆固玢不由看向仆固怀恩,心想等到方便时还是得劝劝阿爷归附长安之事。   忽然。   “逆子!”仆固怀恩喝叱道:“你临阵战败,不敢死国,贪生受俘,已是仆固一族的耻辱!如今竟还敢回来为逆贼传话?!”   他声音极大,帐外的士卒们也都听到,纷纷往这边赶来。   “来人!”仆固怀恩当即掀帘道:“把这逆贼拿下!”   “不可,将军何必如此?”李俶连忙劝阻,又转向仆固玢,道:“快向仆固将军告罪,说你知错,此事便当没发生过。”   “殿下不必为他求情……你等还不拿下?!”   仆固怀恩治军素来严苛,麾下亲兵得令,只好上前拿下仆固玢。   “阿爷,我知错了。”仆固玢此时才想起求饶。   然而,仆固怀恩竟是铁着一张脸,道:“斩首!”   不仅是仆固玢吓呆了,连李俶也是惊诧莫名,但这里是朔方军的大营,兵士都更听仆固怀恩的,任李俶如何好言相劝,柔声安抚,在仆固还恩的怒声严令之下,仆固玢还是被拖了下去。   动静惊动了仆固玚,他闻讯赶来,跪在仆固怀恩面前恳求道:“阿爷,四郎已经战死了,就放过二郎吧!”   “滚开,仆固一族没有懦夫!”   仆固怀恩一脚踹开了仆固玚,抬手指向仆固玢,以毅然决然的语气道:“这不是我的儿子,是叛逆,斩!”   “斩!”   一声令下,大刀斩落,仆固玢的一颗人头掉落在地。   薛白给李俶出的大难题,唯有仆固怀恩这一刀能够化解。   李俶、仆固玚还在求情,下一刻已只能看到那喷着鲜血的脖颈,都吓呆在了当场。   “二郎?”   仆固玚不可置信,踉跄着上前,捧起仆固玢的头颅,嚎啕大哭。   “哭甚?你等都看到了,这便是降敌的下场!”   仆固怀恩还大骂了仆固玚一句,转向李俶,抱拳道:“臣教子无方,请广平王赐罪!”   李俶嘴唇哆嗦了两下,双手扶住仆固怀恩的肩膀,无比感慨道:“大唐有将军这样忠诚可照日月的忠臣良将,可愁不能兴复?!”   “殿下待臣恩义深重,臣满门战死,亦不可惜。”   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各有看法,程元振撇撇嘴,暗忖仆固怀恩做得未免太过了,一个武将如此,让他们这些宦官往后还如何表忠?   监军宦官骆奉先亦是这般认为,并怀疑仆固怀恩如此迫不及待要砍首自己的儿子,莫不是与薛逆有所窜联,担心被揭破了,所以杀人灭口。   另一员大将辛云京则是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所谓大奸似忠。仆固怀恩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亲,不顾天理人伦,如何能亲大唐?莫非是暗藏反心?   唯有李俶、仆固怀恩君臣二人依旧执手相顾,红了眼眶,涕泪交加。   ***   高参在泾州城外的破庙里等了很久,始终不见仆固玢回来,心中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思虑良久,对麾下道:“我们走。”   一行人匆匆离开破庙,进了树林,高参找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树梢,用千里镜观察着破庙。   又过了半小多时辰,有一支骑兵自北面袭卷而来,手持弓刀,呼喝着包围了破庙,不打招呼就杀了进去。   “人呢?”   “走不了多远,追!”   见此情形,高参暗道不好,下了树立即道:“走!”   沈珍珠还在翘首以盼早点回到李俶身边,闻言不由问道:“怎么了?”   “也许是仆固玢背叛了,我们再留下来有危险,回去。”   “什么?”   沈珍珠失望至极,脸色黯淡了下来。   高参先是把自己马背上挂着的皮甲披在她身上,将她送上马背,才上了马,领队往南赶路。   赶了颇远的一段路之后,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整休。沈珍珠第一时间问道:“我们不去见广平王了吗?”   经历了极速狂奔的高参满头大汗,气血上涌,也不知哪里的勇气,竟是道:“沈娘子看不明白吗?李俶根本不在乎你!”   之前他怕她伤心不愿说,此时却是顾不得,道:“你何必为一个不在乎你的人受尽委屈?跟我走吧?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伤。”   沈珍珠连退了好几步,以警惕的眼神盯着他,道:“你们不是自诩王师,军法严明吗?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高参突然拔高了音调,喊道:“我心疼你!我看你一颗真心总被辜负,我难受死哩!”   他身后,几名士卒面面相觑,虽然有想要起哄的,但看自家将军是真的急了,不敢造次,在参军的眼神示意下,纷纷背过身去偷笑。   沈珍珠的眼泪不停落下,摇头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了,我为人妻、为人母。你前途无量,会有家有室。我只求你放我去见广平王……雍王答应过的,会放我回去,不是吗?”   “只要你点点头,我去求雍王。”高参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肩,道:“随我走吧,我保护你!”   沈珍珠依旧摇头。   此时,远处又响起了马蹄声。   “追来了!”   “走吧,人家为皇孙诞下长子,岂会看上我们这种大老粗?死了这条心吧,癞蛤蟆吃想天鹅肉。”   高参的行军参军此前容着他胡闹,遇到危险了却是立即以冷峻的话语断了高参的念想,同时呼喝道:“快走!”   沈珍珠不想再回薛白军中,转身就逃。   “捉回来。”   “放她走!”高参大喝道。   “你这是徇私情……”   “雍王答应过送还她,若有责罚,我一人担待,与你等无关!”高参说着,挡在下属们面前,不让他们去追沈珍珠。   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担心,可那句“癞蛤蟆吃想天鹅肉”戳在他的心里,让他没有资格去关心她保护她,毕竟她是奔向她丈夫派来的追兵,他算什么?   就这么看了一会,高参始终没有见到沈珍珠回头。追兵将近,他终于翻身上马,奔向歧州。   “驾!”   沈珍珠停下脚步,这么多年以来,她唯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关怀与重视,她又如何不想被人怜惜疼爱?她回头看了一眼,看了看他那狂奔而去的身影,她遂抹了抹泪,继续赶向李俶。   马蹄声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近。   前方,有骑士的身影出现,沈珍珠整理了一下头发,拿手帕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平复了心情,显出一个与世无争的恬静笑容。   她知道,李俶不喜欢女子太强势,他希望她温柔且尽量少干涉他的事。   “我是广平王的妾室,是奉节郡王之母。”   当那些骑士奔到近处了,沈珍珠开口,一遍遍地大喊道。   然而,她忽然惊愣了一下,瞪大了眼。她此时才发现来的并不是李俶麾下的人马,而是一个回纥骑兵。他们显然也看到她了,呼啸着向她奔来,口中不停吹响着口哨。   沈珍珠吓得转身就逃,可她一个女子又如何能逃得过骑兵,很快便被捞起,丢在了马鞍上。   “啊!”她花容失色,尖叫道:“放开我,我是广平王的女人,你们不能动我!”   “哈哈哈哈。”   回应她的,只有回纥骑兵得意的狂笑,以及她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   入夜,高参带人露宿在山野之中,他整夜难以入眠,脑中依旧想着沈珍珠一事。忽然,他感受到隐隐的马蹄声,连忙把耳朵贴在地上。   “敌兵还在追!”   士卒们都连忙翻身而起,骂骂咧咧。   “怎么还在追?我们当中有谁是甚了不得的人物不成?”   “我早与高将军说过,李俶的女人惹不得……”   好在他们并没有扎营,连忙拉着马避入山道旁的山林当中,伏下身子往山道看去。却意外地在月光下看到是回纥骑兵正从泾州往歧州方向奔驰。   “回纥人怎会是从这个方向过来?”   “只能是他们先我们一步到了泾州。”   “比我们先到,又比我们后走。他们必定已与忠王叛军约定攻打我们。”   “得赶回去把消息告诉雍王。”   商议定,他们听到了那些回纥人的队伍中有女子的喊叫声。   “啖狗肠,这种时候还劫掠我们的金帛子女。”   高参眯了眯眼,能隐约看到有数十回纥骑士,一人三骑。大概有十余匹副马绑着女子,想必是这些回纥人并未特意去劫掠,只是路上遇到了好看的女子便擒来。   想到这里,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顿时心忧不已。   他招过行军参军,小声道:“我去探探回纥人的动向。”   “我与将军去。”   于是他们让副将押队,自己则拉过战马同,跟上那些回纥骑士。   一路向南,天明时到了泾州与歧州的交界之地,前方出现了一个营寨,远观阵势,恐怕有数千回纥兵驻扎。   到这里,高参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他越着急嗓子越干,几乎要冒烟了。狂奔上一座小山,拿着千里镜望向了那营寨,只见那些回纥骑兵从马背拽下掳掠来的女子往里带。   千里镜一转,他看到了一袭熟悉的衣裙,狠狠骂了一句,他起身便要往那边冲去,下一刻却是被人摁住。   “冲动没有用,就我们几个能敌得过数千回纥兵马吗?走,回去找雍王。” 第501章 见公义而忘私利   回纥大营。   到处都散落着布匹与鞋帽,士卒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大帐外,有人禀道:“叶护,使者从泾州回来了。”   叶护正因为自己的要求被薛白拒绝而感到不快,闻言当即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他派去的使者葛萨默就快步进了大帐,道:“叶护,唐主答应了我们的条件,会给我们更多的金帛子女。约在十日之后一起攻打歧州城。”   “这么久。”   叶护知道李亨、李俶父子还需要稳定士气,但依旧不耐。他怕拖得太久了,薛白有长安来的援军,而他又不想攻城。   很快,葛萨默递上了李亨给的书信。叶护倒是看得懂,李亨在信上盛赞了他一番,说他是“功济艰难,义存邦国,万里绝域,一德同心”,又许诺要封他为忠义王,除了约定好的金帛子女之外,每年再赠他两万匹绢。   看着这信,叶护不自觉地笑了,嘴都快咧到耳根处。   “好好好,我得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让唐廷对我朝贡。好笑他们还把我当成忠臣,‘岂惟裂土之封,誓河之赏而已’,死要面子,跳梁小丑。”   葛萨默听不懂这些话,但也能感受到李亨的可笑之处,遂跟着赔笑了一会,之后道:“叶护,我回来的路上捉了一个绝色的女子,想要进奉给你。”   “真是绝色?”   “叶护一看就知。”葛萨默拍膝道:“她的皮肤比绢还要细,比草原上最干净的羊还要白……”   等叶护见到了那女子,发现葛萨默并没有骗他。   他的手掌抚过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俯下身,嗅着她带着微微香气的头发,舒服地长呼了一口气。   “呜!”   那女子吓得尖叫,瑟瑟发抖,通红的眼睛里有无尽的乞求之意。她的嘴被塞着布,正努力挣扎,想要说些什么。   叶护倒是愿意与她交流,调笑道:“你说我是先给你解下这个?还是先解下这个?”   “呜!呜!”   过了一会,叶护终于拿下她嘴里塞着的布。   “别碰我,别碰我,我是大唐广平王的女人,我是奉节郡王的母亲,你不能碰我。”   “谁?你说你是谁?”   “我姓沈,是李俶长子的生母。殿下与我说过你,你与他是结拜兄弟,伱不能碰我。”   叶护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故意吓她道:“在我们那里,兄弟共用一个女人,很正常。”   “别!你若敢碰我,后果很严重。”沈珍珠已被吓得胆裂,一头冷汗,她用颤抖的声音威胁道:“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会是大唐未来的皇帝,你敢碰我,你一定会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叶护又笑了起来,道,“女人,你教了我一個新的成语。”   他虽在调侃沈珍珠,心里对大唐还是有所忌惮,兴致便褪了下去,又问了几句,印证她是否真是李俶的女人。   之后,他再次招过葛萨默,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敢劫广平王李俶的女人?!”   “叶护,我是在路上劫的,怎么会是李俶的女人?”   “你再去泾州一趟,问清楚他有没有丢失的妻妾。如果是,我给他送回去。”叶护道,“汉人有句话,朋友妻,不可欺。”   ***   两日之后,心惊胆颤的沈珍珠又被带到了叶护的帐篷里。   “你懂怎么做奴隶吗?”叶护回过头向她问道。   沈珍珠摇了摇头,看着帐外,试图看到李俶派来接她的人。   “我热了,你给我打扇;我冷了,你给我暖床;我渴了,你给我端水;我饿了,你给我烹羊。”叶护如同吟诗一般地说着,褪掉外套,又道:“我想发泄了,你得满足我。”   沈珍珠骇然色变,转头便想跑,叶护上前,一把捉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回来。   她遂大哭着,重申着自己的身份,试图吓住叶护。   “作为奴隶,你是我的财产、我的物品。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想逃,不会有好下场。”   “放开我,我是你义兄的女人啊。”   叶护伸手便是一个巴掌过去,道:“还想骗我?我已经派人问过了,你不是。”   沈珍珠被打懵了,又或许是因为他这句话而懵了。   “李俶根本就没有走失的妻妾,他的家眷全都安然无恙地在泾州。你很聪明,居然能想到这样的办法骗我。”   “不,怎么会这样?不会的,我的儿子是他的长子。”   沈珍珠私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李俶是怎么想的,他愿意让他们的儿子成为他的继承者,又担忧她会像武则天或韦妃,遂刻意地疏远她。但她付出年华,为他奉献一辈子,想要的也只是一份平安喜乐,她以为这是自己应得的……   叶护忽然扑上前抱住了她,一股浓烈的腥味传来,他疯狂地亲着她,道:“你若为我生下儿子,我让你成为回纥的可敦。”   沈珍珠吓得尖叫、奋力挣扎着。   “啪!”   叶护又是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上,也把她的美梦打碎……   “让她到俘虏营里,好好学学怎么当好奴隶。”   沈珍珠如同丢了魂一般地被带出了大帐,等她再回过神来,目光所见,见到的是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人被关在羊圈里,她们脖子上往往都系着绳索,都在不停地哭泣。   有人扒在栅栏边,凄声呼喊着她们的孩子,挨了士卒们一鞭又一鞭。   而她们年幼的孩子们已失去了玩耍的资格,正在挤牛奶、扫羊屎……学着如何当好奴隶。   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声。沈珍珠置身于此,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所有人里最不值得同情的一个,她或许是自讨苦吃,可这些女子与孩童却是无数关中百姓的心中挚爱。   他们将被带到遥远的草原,永世为奴。   ***   歧州府署。   薛白正在与诸将商议军情,脸色有些不是太好,正此时,有人前来禀道:“雍王,去泾州的使者回来了。”   “召。”   很快,高参等人进了大堂,详述了在泾州的经历。众人无法想象仆固怀恩能杀了自己的儿子,议论之后,都认为应该是仆固玢背叛了,便有脾气急的力劝薛白杀了仆固玢的家眷,以儆效尤。   薛白却不是急脾气,只说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了再谈,之后话题便转到了与回纥的战事。   “依高参等人所见,李亨必是与回纥约定了一齐来攻打我们……”   若说薛白的战略目的,奇袭了凤翔,把消息传到天下各地,必然能等到一部分地方官员、将领的归附,而李亨也势必想抢这个时间差来转扭局势。   堂中不少将领都认为此时可以拖一拖了,他们兵力不多,占据着城池守上一两个月,让世人瞧瞧李亨的无能。   听着这些建议,高参不由大急。   “不可啊!”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不知高参这个级别的将领为何如此急切地插嘴。   高参拜倒在地,道:“末将愿为先锋,誓死为雍王破敌虏!”   老凉听了大摇其头,问道:“兵力、战力都不如回纥兵,凭你的一腔热血就能敌虏吗?都是打仗的人,别说傻话。”   高参大恸,他实在是不擅言辞,想当个说客,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能向薛白苦苦哀求道:“末将恳请雍王破敌,早日救关中百姓妻儿于水火!”   “尽是些没用的浑话。”老凉怕他被军法处置,道:“你下去清醒些。”   薛白却似看出了高参的心思,表示军情容后再议,让他单独留了下来。   “想战?”   “是!”高参用力点头,咬牙道:“战死不惜。”   “看上沈珍珠了?”   高参一愣,点了点头,向薛白请罪。   “糊涂。”薛白叱道:“你如今为国立下大功,往后前程似锦,何患无妻?”   “雍王,末将想到她落在回纥人手里……末将宁死不愿受此耻辱!”   “这是你的耻辱吗?李俶都不觉得耻辱,你去卖命?”   高参被骂得痛彻心扉,恨自己连想救沈珍珠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但当心情压抑到极点之后,曾烙在脑中的一句话被他回想起来,让他终于能响地回答。   “末将是大唐的将士!”高参应道:“末将以不能守国为耻,以关中百姓沦为回纥之俘虏奴隶为耻。末将有心上人,不求与之长相厮守,唯以不能尽从军之职,不能护她周全为耻!”   他说到后来,愈发激动,面红耳赤,又道:“李俶能忍,我不能忍!我不管他是皇孙郡王,手握重兵。我只管堂堂七尺男儿,绝不受辱!”   薛白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若好美色,大可给你赐婚一个比沈氏年轻貌美的。”   “末将但求一战,恳请雍王成全。”   “但求一战?你是甚万人敌吗?”   高参武艺不甚了得,不由惭愧。   “我知万人敌在何处。”薛白道:“我已遣张光晟往陇州劝降封常清。原本,你在泾州若能问得李亨父子哑口无言,或能使封常清看清他们不配被追随。”   说着,薛白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了两下,道:“你已归来,张光晟却未有消息送回,恐事有不顺,我欲再遣人去探清情况,若是坏结果,便设法救他回来。”   “末将愿往。”   高参想到沈珍珠如今在回纥营中受难就心急如焚,恨不能马上就杀破回纥大营,救出沈珍珠。但他也知道取得安西兵马的支持,是如今最快、最有把握破敌的办法。   “去吧。”薛白道,“不必说服我,用你的道理去说服安西军。”   “末将定不负雍王重托!”高参领命而去。   薛白心中坚定地想与回纥骑兵一战,但这几日也有不少人劝他只管守着城池就可以,守住了城,不管外面被回纥劫掠成什么样子,这一战在天下人看来就是他驱走了李亨,而出城反而会有风险。   更有甚者,也有人劝他筹集重金收买回纥,列举了回纥骑兵强大又嗜利的诸多理由。   他却想向他们证明,大唐的国力还在,天可汗的威严也还在。   确实还在,前提是大唐不会在无尽内耗之中继续倾颓下去。   ***   等待很煎熬,薛白足足等了三天,终于等到高参回来,给了他一个足够大的消息。   “报雍王,封常清答应归附了!”   高参很激动,拜倒在薛白面前,双手举起封常清的书信。又以期待的目光看着薛白,一副愿意随时杀往回纥大营的架势。   薛白接过封常清的信,发现封常清虽是大将,字写得却很不错,流畅而锋利,文章作得也好,骈体对仗,气势磅礴。但,封常清的归附却是有着不小的条件。   他要李琮在彻定平定叛乱之后,迎回并且还政于太上皇,还要薛白承诺绝不争储位。   这两点,从薛白的角度而言是很不智的,若不是李隆基昏庸,局势也不至于到此境地,而薛白自信能兴复大唐,自是不可能放弃志向;可在封常清看来,若要归附,自然是希望大唐迅速安定,而这两个条件,是目前最能安抚人心的。   毕竟,从大唐忠臣们的角度看,不论薛白是不是真的皇孙,只要李琮册封他为太子,那就存在把李氏社稷拱手送人的可能。   薛白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先接见了封常清派来的使者。   那是一个名叫赵宗玼的武将,看起来就十分精锐,皮肤粗糙,手上满是老茧,显然是久在安西从戎了。   见礼之后,薛白得知他是疏勒守捉使,笑道:“原来是赵将军,久仰大名。”   赵宗玼一愣,直言道:“雍王果然是说谎不变脸色,我久在西域,又不是甚名将,你怎么可能久仰我的大名?”   薛白问道:“很多人认为我说谎不变脸色吗?”   赵宗玼竟是毫不客气,道:“不错!”   “也许是世人的误解呢?”   “人的名,树的影。”赵宗玼摆手道:“哪有那许多误解?”   薛白遂笑道:“我与岑参是至交好友,曾听他说过赵将军的威风事迹,仰慕已久。”   “哈哈哈,是吗?”赵宗玼依旧不信。   薛白道:“岑参有首诗在安西军中流传,我也听过,就叫《赵将军歌》,‘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这句话挠到了赵宗玼的心痒处,他不免挠了挠腮,压住得意之情,谦虚道:“我弓马也没有那么好,军中比试,蒙大家相让,十场能胜个九场,岑参夸大了,夸大了。”   这人看起来不太聪明,似乎很好收买。事实上,封常清之所以派他来,却是因为他轴得厉害。这点,却是说到封常清提出的条件才有所体现。   “节帅说了,雍王唯有答应这两个条件,否则一切免谈!”   薛白问道:“我派去的使者呢?”   赵宗玼理所当然一挥手,道:“使者也不放回来!”   薛白问道:“我若答应,封常清就出兵助我破回纥骑兵吗?”   “你答应有何用?”赵宗玼瞪眼,道:“得长安城的圣人答应才行!”   如此说来,倒是薛白失言了,他点点头,道:“圣人可以答应。”   赵宗玼道:“口说无凭,雍王可敢在安西军士卒们面前亲口承诺不会争夺储位?”   薛白沉吟着,问道:“如何在安西军的士卒们面前承诺?”   “汧阳城外有望鲁台,雍王若敢到那里与节使歃血为盟,当着安西军将士们的面许下承诺,节帅便率军助长安天子扫平关中,安定天下。往后,雍王若敢觊觎大宝,安西将士必不相饶!”   ……   对于封常清这个要求,薛白麾下不少人都是反对的,认为封常清有可能就是使诈。   这又是一次考验薛白判断的时刻。   封常清是想诈他过去伏杀吗?确实有可能的,古往今来这样的事例并不少。   可薛白还是倾向于封常清是真心想要谈判,因为他认为一个戍戎西域的将领必是有卫国之志的。   身为大丈夫,尤其是大唐这样强盛王朝的男儿,但凡有选择,必然承受不了需要把子民的妻子儿女卖给回纥,借回纥的兵来助皇室争权夺势。   如今因为薛白守住长安,局势已经大为不同了。封常清一个选择就能够迅速加快天下平定的进度。   基于这些判断,薛白敢去见封常清。   当他准备策马出城之时,却是被姜亥挡住,问道:“郎君何必冒险?”   “记得你们当年初入长安之时,是李亨麾下吗?”薛白问道。   姜亥愣了愣,道:“末将早已全心效忠郎君,绝没有眷恋李亨之意。”   “我知道。”薛白道:“我就是怕自己变成李亨,才得去。”   其实,薛白也在李亨身上学到很多道理。   他明白了掌权者多冒一点险,社稷百姓才能少受一点罪。掌权者多担负一点,社稷百姓才能多安定一点。   ***   汧阳城西关,望鲁台。   这是春秋时孔子的弟子燕伋所筑,燕伋乃汧阳人,三次赴鲁跟随孔子十七年,位列七十二贤第十四。学业有成归乡之后,他在此设馆授徒。因思念恩师,每日在此登高望远。据说是他用衣襟撩土垫足,日积月累十八年,形成了这个高高的土台。   七月,落日如火,这座代表着感恩与思念的高台周围站满了成方阵的安西士卒,他们久在西域苦寒之地,畏于火热,一个个汗如雨下。   当然,他们中有很多就是关中人,是被募兵到的西域。此时正翘首东望,像极了千年前的燕伋。   一队人驰马而来,闯进了他们的视线,为首者正是薛白。   士卒们没有想到这个封为皇孙的逆贼,或说这个被视为逆贼的皇孙居然敢来,纷纷议论不已。   一开始,他们口中“薛逆”出现得更多,之后,封常清带着人马迎了过去,与薛白相见,一行人并辔而行前往观鲁台。   随着薛白的英武身姿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他们视线当中,渐渐地,“薛逆”的称呼便少了许多,更多人开始称“雍王”,比如有校将会督促士卒们往后站些“给雍王让道”。   等薛白登上观鲁台,看向士卒,众人便能更直观地感受到,其人气概并不逊于封常清。   ……   当那密密麻麻的身影与林立的刀枪映入眼帘,感受着那冲天的杀气,如此场景自然是容易让人心生怯意。薛白之所以不害怕,因为他已是死过一遭的人了。   而旁人不知那满脸刀疤的张光晟是谁,薛白却是笃定有他在,封常清至少不会杀自己。   “雍王感受如何?”封常清为薛白指点着那些方阵,开口问道。   “都是大唐的将士。”薛白道。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觉得这是在单骑入敌阵,今日是大唐未来君王走进了必将拥戴他的将士之中。于是,他抬起手,与他们挥了挥。   封常清不由眯起眼,盯着薛白的这一个动作,没有感到放松,心里反而警惕了起来。   “来,为雍王引见……骠骑左金吾大将军,镇西、北庭支度行营节度使,李嗣业。”   薛白目光看去,见到的是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巨人的大将,超过两米的身高极为醒目。   今日太热,李嗣业没有披甲,半袒着上身,两边的臂膀大得像两个水桶,比一般的肩胛都要大,也不知要什么样的盔甲才能罩到他身上,又该有多重。   如此一条大汉,仿佛往观鲁台上一站,就能把这高台压塌。难得的是,李嗣业并不笨重,反而十分灵活。   见了他,才让人不得不承认,成为名将真的需要天赋,并不是仅凭努力就可以的,不然有可能越努力死得越早。   总之,薛白是一见李嗣业就很喜爱,他心里甚至想到了曹操见关羽的典故,遂道:“久仰李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人物。”   “这次雍王说的久仰大名一定是真的!”赵宗玼大笑道,他倒是十分凑趣。   薛白莞尔问道:“但不知,赵将军纵博场场胜,可是连李将军都胜过了。”   赵宗玼有些忌惮地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摇了摇头,道:“李将军才不屑与我等纵博。”   李嗣业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   封常清又引见了数名将领,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雍王,请吧。”   他一吩咐,当即便有士卒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清水与匕首,这便是要逼薛白当众立下盟誓,不再争夺储位。   薛白看着这一幕,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此来,想问问封节帅何必如此?这储王,李亨争得、李俶争得,我为何争不得?何不看看储君之位最开始是谁的?!”   封常清道:“我不欲与你争辩其中原由,只知这是最快平息权争之法。”   “为何?”   “雍王时而自称官奴,时而自称孤儿,时而自称皇孙。难免让人怀疑是冒充皇孙,借此阴谋暗篡李氏社稷。还请雍王消世人疑惑,我等方好为长安天子效力!”   说罢,封常清拿起匕首,便将手掌割破,挤出血来。   “请吧。”   薛白闭上眼,回想着自己一次次骂李隆基、李亨自私的场景,又仿佛从青史看到了安史之乱后千年的时空。   某个瞬间,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接过封常清的刀一划,鲜血滴落水盆当中。   “好,让封节帅放心便是,我绝不借皇孙之名阴谋暗篡李氏社稷!” 第502章 牛刀小试   距离李亨与叶护约定的十日之期渐渐近了,叶护派人询问李亨的战略,得到的却是一个有些意外的回答,说是西路的信使还未归来,得再等等。   “他怎么这么多事。”听得了禀报,叶护有些不满。   他虽不懂形势,凭直觉也知越拖下去对自己这边越不利。事实上,守长安城的王难得眼见薛白拿下凤翔,便出兵支援了。   奈何这是在替别人打仗,叶护再急,总不能替李亨去送死。   又等了两天,李亨终于再派人来了,说准备就绪,约定七月十五共歼逆军。   “陛下已经安排好各路兵马了吗?”叶护问道:“之前西路军是怎么回事?”   信使答道:“无妨,只是道路被薛逆的游骑阻截了。如今军令已下,诸将自当克期而到。”   “好!”   叶护早等得不耐烦了,打起仗来很是主动。他更想要决战于野,担心薛白闭城坚守,把他拖在这里。遂每日派出小股游骑去城外袭扰,当着薛逆叛军的面劫掳百姓。   果然,对方很快就沉不住气,被引诱出城,驱赶回纥兵。   叶护看似直率单纯,实则颇有计谋。他勒令麾下兵马先不攻击薛逆叛军,每次将他们引得更远一些,并故意把自己的大营暴露在其哨马窥探之下。   大营的防备并不森严,回纥兵抢掳来的粮草、布匹有些就放在栅栏边,从远处还能听到被关在营中的俘虏们的啼哭。   每有薛逆叛军的士卒忍不住,想要靠近射杀守卫在大门处的回纥骑兵,都被同袍拉了回去。他们都知道,回纥人的箭术很好,且地势更高,射得更远。   叶护知道,薛白很快就会忍不住来攻打他了。他能感觉得出来,就像两只野兽对峙时,难免能察觉到对方扑上来前的动作。   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歧州一带已很少能看到有人出来祭祖,因为百姓即便没有被回纥人杀掳,也被吓得躲了起来。   前一天夜里,叶护故意下令大宴士卒,作出士卒们都喝醉了的假象,他希望做到这一步,能够让薛白出兵袭击自己。   清晨,回纥大营外松内紧,醉倒的汉子们倚在营栅边。其实勇士们已喂过战马,披着甲在帐中边歇边等。   等了一整夜,不见敌人来攻。叶护正感到有些失望,却又听到了禀报。   “报,薛逆出兵了。”   如此看来,薛白也许是看穿了他的埋伏,想要趁着他的士卒守候了一夜无果,忽然杀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叶护却不惊反喜,当即传令士卒们备战。   他抬起头往天空看去,这日是个阴天,但云层很高,并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天气终于不再炎热了,有些冷,这对于回纥、西北军而言很有利。   看来老天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依照约定,李亨的人马早已经抵达了回纥大营北边二十里处。那么,只要薛逆叛军杀过来,回纥骑兵大可利用速度上的优势后撤,进入预定战场之后,与李亨合力,对其猛攻,至于西北军,则将从后侧包围过来,切了薛逆的后路,且不给长安方向支援的机会。   计划已定,接着便是执行。回纥的哨马来去如风,在掌控战场这件事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很快就把薛逆的行军动向打探得一清二楚,把一道道消息禀报了过来。   “报,有两路敌兵正向此处而来。西路自凤翔府出,由薛逆亲自挂帅,有骑兵四千,附从军数千,距营地二十余里;东路自金城县出,由王难得挂帅,人数尚未探明,距营地还有九十余里。”   “报,薛逆距营地还有十余里,停下来整理阵型。”   “唐军安西军节度使封常清遣人来报,现已过汧阳,半日即可赶到凤翔,击薛逆后阵。”   “广平王已行军至大营北边五里,仆固怀恩正休整阵型,随时可冲杀薛逆侧翼。”   “报,薛逆距我们大营还有五里……”   叶护不需要地图,他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有整个大战场的形势。   敌我双方每一路人马都是上万人,要让这么多的士卒依计划抵达预定战场交战,是极难做到之事。即使是最厉害的名将,往往也不能在开战之前就完全如愿,只能尽可能地去预判、调整。但叶护就很顺利,各路兵马就像是被他的意念操控了一样。如有神助。   今日不是攻城战,是野战。因地势简单,双方都没太多计谋,都有直接对阵的冲动,难得会是一场纯粹以肉搏取胜的战斗。   叶护喜欢这样,才看到薛白的旗帜就已经兴奋起来了,恨不得直接就下令冲杀。可惜他只是援兵,没有必要为李亨付出这么大的损耗。   于是他下令道:“等交战了,我们就佯败向后退,让唐军与他们拼伤亡。”   “别舍不得那些金帛子女,等打了胜仗,我们要多少就让唐主给我们多少!”   终于,薛白的旗帜竖到了回纥骑兵的阵面前,稍稍休整,号角一起,当即便有重甲骑兵冲锋过来。   他们持着又重又长的槊,提起了速度之后,势若奔雷。而这边的回纥骑兵似乎因为宿醉而显得慌乱,还在匆匆忙忙地列阵,眼看他们都开始冲杀了,未战先乱。   如同一块石头砸向了蜂巢,一瞬间,蜜蜂“嗡嗡嗡”地散开。   但石头也许能砸破蜂巢,并恰巧砸死几只蜂巢边的蜜蜂,却很难对这些轻盈飞舞的蜜蜂造成大的损伤。   回纥骑兵们骑术了得,轻易就在重骑兵杀到之前逃逸开了,有人还炫技般地把自己挂在马蹬上,险之又险地在摔落之前重新翻上马背,发出害怕的尖叫声,吸引薛逆叛军来追。   ***   哪怕明知回纥骑兵是佯败,但薛白麾下将士们还是很容易有一种大胜的感觉。   一回合杀退回纥人之后,高参纵马冲进了回纥大营,放眼看去,倒处都是金帛、钱粮,以及被俘虏的女人、孩子。   “救命!”   俘虏们大多都被绳索绑着,被剥去了衣衫,努力缩着身体遮掩着,同时以可怜的眼神看向他们求救。   高参不由目光扫视,试图在里面寻找着沈珍珠。   “是陷阱,不必留恋!”   将官们大声呼喝着,樊牢甚至亲自上前给了高参一鞭子,怒叱道:“乱跑什么?!听军令行事!”   高参痛在身上,心里却也在滴血。他理智上完全知道眼下这关头,破敌才是最重要的,同时又担心沈珍珠在这之前就出了事,只好强忍着痛心,不再去看那些俘虏,勒住缰绳,随樊牢继续杀向回纥骑兵。   如此一来,他们这边的阵线也乱了。   回纥骑兵人人擅弓马,不需要依阵型,乱了没什么。而他们这边一乱,最大的优势也就失去了。   双方追逐、厮杀,不时有士卒战死摔落,以鲜血点缀着战场。大半個上午过去,前方,李亨的兵马终于显出了身影。   “呜——”   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仆固怀恩的大旗摇摆,于风中烈烈作响,指引着以逸待劳的兵马杀上来了。   此时的情况是,薛白的兵马被叶护的佯败吸引到了预定的战场,陷入了埋伏。   正常来说,薛白便要大吃一惊,下令后撤了,之后,李亨布置的西路军遂与之包围薛白。   但薛白竟是没有撤,也下令进攻,于是他们的号角声如响应对面一般高扬,此起彼伏。   “出击!”   准备就绪,樊牢旗令一下,高参当即拍马冲锋。   他更想杀向回纥骑兵,但回纥骑兵不愿正面交战,径直加快马速朝两边跑了过去,显露出整装列队的仆固怀恩部。   “杀!”   “杀!杀!杀!”   仆固怀恩自己就是个猛将,他的兵马也承袭了他勇猛的风格,随着三声叫阵,前方的盾牌被密密麻麻地举起,如林的长刀高扬,两翼的骑兵驱动战马迎了上去。   几轮箭矢之后,双方交阵,高参冲在最前面,两次把大刀劈砍在对面的盾牌上,却没能劈乱敌阵。他们的体力消耗本就更大些,而仆固怀恩显然想捉住他们这个弱势。   又劈了两刀,高参的刀刃起了豁口,砍人都不锋利了。这种小细节其实很影响他在战场上的生死,可他根本就顾不得,满脑子想的只有“胜”,他要胜,他要救回沈珍珠。   大滴的汗水在他脸上如雾般被振开,随着他全力一击,他手掌虎口破裂的同时,那持盾的敌兵因挡不住他的力道而摔倒在地。   高参遂扑过去,踩着盾牌一跃,大刀斩下,把敌方盾牌手后面那猝不及防的士卒砍倒。   “破敌!”   他杀敌的意志来源于他不知从何而起的可笑感情,且他个人的意志在这数万人之中十分渺小。他身后却有更多愤怒的关中士卒,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战意。   他们浑然忘了,其实与他们对阵的并不是回纥骑兵,而是与他们一样身为唐军的同袍。   于是,个人尊严、情绪、保家卫国的骄傲,在这一场对战中就像是被权力与时代捉弄了,甚至是践踏了……   站在远处高高的战台上望阵的李俶微仰着他高傲的头颅,眼神中闪过笃定之色。   “薛逆要败了。”李俶开口道:“他以少击多,以弱击众。即使王难得能及时赶到战场,我依旧还有援兵。”   站在他身后的是李亨任命的观天下军容使鱼朝恩,不解地问道:“广平王,既然如此,薛逆为何还要主动出击?”   “你不能只看眼前的战场。”李俶道,“得着眼于全局。父皇据正统大义,又命郭子仪出河东,长安已成孤城,薛逆一战方有生机,否则唯坐以待毙。”   “原来如此。”鱼朝恩道,“是奴婢目光狭隘了。”   随后,局势一如李俶所料,薛逆叛军的败象渐显,可惜的是王难得赶到得及时,从右翼杀入战场。   由此看来,薛逆是孤注一掷了。   李俶便派人去对叶护传话,说到了回纥该出力的时候,如今王难得远来,立足未稳,体力正竭,请回纥襄助破敌,胜仗之后,必然不吝赏赐。   叶护是个干脆人,得了许诺也不含糊,立即率部杀上。   他信心满满,认为以回纥勇士之战力,几个回合就能把那些唐军杀溃。   然而回纥骑兵是弓马娴熟,但王难得所部竟也是凶猛难当,双方甫一交手,战况就比叶护预想中要激烈,甚至,薛逆偶尔使用的炸药、强弩等武器,还给回纥人带来了一些伤亡,使得叶护不得不郑重面对。   至此,双方投入了正面战场上的所有兵力。   薛白在兵力、战力上有所不足,稍有些败势,却也在顽强地坚持着,胜败犹未可知。   可李俶并不着急,因为他还有后手。   战场上每一个倒下的士卒像是计时的沙漏,将领们用他们生命来衡量着战斗的进程……终于,有一支骑兵出现在了天地交界之处。   那是封常清率着驻扎在陇州的安西军来勤王了。   “来了!”李俶大喜,道:“胜负已定。”   在他看来,这一战已经结束了。他已完全忘记了薛白攻下西京凤翔时他的担忧,也忘记了当时此事对人心所造成的影响。   “好好好。”鱼朝恩拍掌道,“此役大胜,广平王、仆固将军指挥得好。可说到底,还是圣人定制的战略稳妥。”   李俶遂派传令兵去催促,让封常清迅速投入战场。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封常清的信使到了,递过一封奏表。李俶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变成了死鱼肚的煞白。   “他岂敢如此?岂敢如此?!”   ***   叶护的目光扫视过战场,留意到封常清已经在向薛白所部进军了,于是又把心神放到了他与王难得这一支兵力的战场上。   马上就要胜了,只等封常清击败薛逆,唐军就会与他前后夹击王难得。   然而,当叶护忽然重新回过头看向薛白所在的阵列,他惊讶地发现,薛白的大旗依然稳稳地竖在那里,没有因被夹击而惊慌退兵,这事太奇怪了,除非是薛白没看到后面有敌人来了。   “真是块硬骨头。”   桀骜如叶护,也不得不承认薛白在战场上表现出的强硬,让他有些后悔来啃这块硬骨头。只能说,终于是硬生生地咽下了。   接着,更让叶护感到奇怪的一幕发生了。封常清所部并没有攻击薛白,而是从薛白的阵列边斜切过来,杀向……自己这边。   “他这是做什么?!”叶护惊怒交加。   眼前的一幕,让他回想起前两年听过的一个故事。唐军的将领高仙芝在怛罗斯城与大食的兵马相遇,麾下葛罗禄部众背叛,与大食夹攻唐军,高仙芝大败,士卒死亡殆尽。   叶护之所以很清楚这件事,因为葛罗禄部就是臣属于回纥的部落。   这件事与眼前时局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次背叛的一方换成了高仙芝的副将封常清。   这一刻,叶护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弃李亨,立即退兵回草原,而李亨一败,麾下的兵马必然投靠薛逆,唐廷的内乱也就结束了,势必不会履行对他的诺言,甚至,他此前劫掠的金帛都难以带回去;第二个选择就是咬着牙继续战。   “咚咚咚!”   鼓声大响,是仆固怀恩下令击鼓,鼓励叶护。   面对着突然发生的巨变,换作一般的兵马很可能在封常清所部转道时就溃败了,但仆固怀恩竟是随着鼓声亲自杀向薛白阵中,以示誓死不退的决心。反正,封常清主要攻打的不是他,他认为以回纥的兵力与战力,接得住封常清的攻势。   叶护在这鼓声当中迅速在心中做了衡量,他有近八千骑,而王难得、封常清都各只有四千余骑,双方兵力相当,但他战力更强。   这种傲慢的心态使得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下令撤军。而封常清所部已经杀到了。   封常清并不愿意攻打李亨的兵马,于他而言,那些都是朔方、陇西、河西的同袍。可薛白有一句话很打动他,那就是不能让回纥骑兵劫掠关中。   “若因皇位相争,而使回纥人掳我大唐子民去当奴隶,就是我等的耻辱。”   在这件事上,规劝解决不了问题。封常清哪怕再劝,也不可能劝服叶护不要金帛子女。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而且要杀破对方的胆。   故而,今日薛白这边一切布署,就是为了痛击叶护。   这位热情的回纥太子,虽然只是来支援李亨,却成了整个战场上面临最大压力的一方。   “你们怎么敢?!”   叶护大怒,驱马上前几步,声若雷霆地向封常清的旗帜所在处大喝道:“我回纥前来襄助大唐,唐军敢攻击我,不怕失信于万邦吗?!”   在嘈杂的战场上,他的声音也不知传到封常清耳中没有,总之是没得到回应。   叶护继续骂道:“天可汗的威严被你们毁了!”   骂声终于传到了封常清耳中。   他想到了自己在灵武时所看到的那块太宗皇帝的石碑,正因为“天可汗”三个字,反而让他坚定了决心。   “杀!”封常清大喝。   叶护终于不再想是否退兵的事,以他的地位兵力,总不能败得比仆固怀恩还快。   无非是把所有的兵力都压了上去,尽快出一个结果。   回纥士卒们一开始就认不出赶到战场的唐军是哪一路,因此骤逢变故,士气上的打击并不算大,杀得甚为激烈。   ***   封常清也希望尽快取胜,通过杀败回纥,来使李亨、李俶认输,以免更多的大唐的士卒战死在无谓的内斗中。   同时,他也知道这样拖下去,重创回纥、杀破其胆量的战略意图便不好实现。   “李嗣业!”   “在!”   “你率前军破敌!”   “喏!”   随着大吼声,高大壮硕的李嗣业领命而出,率部杀进回纥阵中。   这个中元节,天气愈发阴冷了。风从西面吹来,一开始还小,渐渐地,竟是阴风阵阵,把沙土卷到人与马的眼睛里。   瞪大眼盯着战场的叶护也被风沙迷了眼,反而冷静了些,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撤退了。   他不认为这是唐人祭鬼的时节,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启示。   只要能顺利脱离战场,他大可再观察观察,恢复原本的超然地位。   问题在于,战场上还有太多的回纥勇士被缠斗住了,且很多的战马眼睛进了沙,正不安焦躁着。   与此同时,另一边,李嗣业也感受到留给他破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下马,步战!”   李嗣业当机立断,首先翻身下马,手持着陌刀冲向敌阵。   他长得高,这短短几步的距离骑不骑马差别不大,但却灵活得多。   既是决定步战,李嗣业持的就是他那把陌刀。   那刀极长,竖起来与他一样高,重三十五斤,一半是刃,一半是柄。   他双手握着那刀,斜斜高举,斩下,用的竟还不是他那木桶大小的手臂的力气,而是腰间的力量。   “嘭!”   不同于此前高参挥刀斩在敌军的盾牌上斩不破的情形,李嗣业一刀下去,竟是把回纥兵的盾牌直接斩碎。   碎木与齑粉横飞。   连同被斩碎的还有盾牌后方的回纥兵。   周围的众人都惊愕住了,而李嗣业却已再次抬起刀,斩下,轻轻巧巧地,如同切菜一般,又将一名敌兵斩碎。   战场上的时机也就是在于最关键的短短一瞬间。当叶护还在犹豫要不要撤,李嗣业决定下马步战,并接连斩杀了数人之时,李嗣业麾下的陌刀将们大为振奋,于狂风之中列队并斩。   “噗。”   “噗噗噗……”   这种干脆利落的斩杀声终于使得回纥骑兵大感惊恐,他们开始在风沙之中不管不顾,没等到叶护的命令就擅自后撤,于是,前方的骑兵撞在了后方的骑兵身上。   马是很容易受惊的动物,被别的马一撞,有的抬起蹄就猛踢。   “咴!”   于是场面更为混乱。   今日这一场战斗,最先崩溃的竟不是薛白部、仆固怀恩部、王难得部,而是最强的一支兵马——回纥骑兵。   尖锐的鸣金声猛然充斥着整个战场,勇猛不要命如仆固怀恩也终于下令撤军了。   “杀!”   薛白、封常清接连下令,王难得、李嗣业便争先恐后地率部追向叶护的大旗。   这个中元节,也不知要添多少新鬼。   薛白站在大旗下举着千里镜眺望,于风中隐隐还能看到李嗣业那高大醒目的身影。   “挡嗣业刀者,人马俱碎。”   脑中浮起这句话,薛白觉得今日这一战对于李嗣业少了几许悲壮的色彩,更像是牛刀小试。   薛白所希望的是李嗣业的这一把刀,不会殒于无谓的内乱,往后会有更多大放异彩的时候,有一天他该回西域去,该到更远的地方去。 第503章 招降   薛白一直听说回纥骑兵很强大,毕竟李亨向回纥借兵是拿出了很大的回报。   值得用长安、洛阳的金帛子女来犒赏的必然是精兵,弓马娴熟,哪怕战败,也很可能凭借马速逃离战场。薛白做好了无法活捉叶护的心理准备。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回纥溃败、仆固怀恩鸣金之际,竟是有一队骑兵似利箭般地向叶护的旗帜袭卷而去……   “报!雍王,我等不负使命,已大破回纥!”   这边,安西军的士卒以洪亮高亢的声音向薛白禀报完没多久,那边王难得麾下已有传令兵狂奔而来,远远地便发出兴奋的喊声。   “报——”   “雍王,王将军已生擒回纥叶护!”   薛白正在夸慰封常清、李嗣业,尤其是盛赞李嗣业的勇猛,嘴里还在用着“所向披靡”这样的成语,王难得的信使已经驱马凑到了他的面前,目光灼灼,再一次地高声禀报起来。   “报雍王,王将军生擒了回纥叶护!”   “好!”   薛白忙于应付,转头又夸赞王难得。   他能明显地感受到王难得见李嗣业勇不可当,心中不服气,起了较量之意。一个是旧部,一个是新附,都是不可多得的猛将。   好一会儿,王难得斜挎着长枪,押着叶护,晃晃悠悠地回来,他脸上没有任何的得意之色,依旧是那么的冷峻平淡,仿佛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于他而言是一件太稀松平常的事。   “好!”军中顿时有人喝彩,“王将军先挑吐蕃王子,再擒回纥王子!”   “王将军必让外虏绝后!”   听着这些夸耀,王难得却是不自觉地转头向远处李嗣业的大旗瞥了一眼,之后才迎向薛白。   先是献上俘虏,有士卒拉过了叶护的战马。   薛白见那战马长得极是高大,马背几乎有一人高,神骏非凡。他虽喜欢,却是当战利品给了王难得,这才是物尽其用。   之后,薛白说了他以为回纥人骑术高超,担心唐军追不到一事。   王难得傲然道:“大唐灭突厥时,回纥不过是依附突厥之小部落。我辈骑射,岂能输于回纥?”   薛白这才意识到,这是他与王难得认识的偏差。在此时此刻这一个王难得的心目中,大唐男儿正是以骑射平定四方,岂甘弱于旁人?   大唐男儿的骄傲还未褪去,雄风依旧在。   ……   追杀败兵、清扫战场,夜渐渐黑了下来。   营地里点起了熊熊篝火,到处都响着欢呼声。欢呼的间隙,能听到风中带着隐隐的呜咽,也不知是风吹过了山石还是伤兵在哭,亦或是七月半的鬼魂出来活动了。   叶护被绑在一棵树下,除了有两人看守着,许久不见有人来搭理他,渐渐地,他饿得有些难受了。   风吹来时有虫子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挤着表情,努力伸长了舌头,好不容易才把那还在蠕动的虫子卷入口中,一口咬破,很苦,但它还算肥美。   他不是一个吃不了苦的人,草原上常有雪灾,他连马腚上的大虱子都吃过。   终于,他看到薛白向他走了过来,于是大声质问道:“你就不怕挑起回纥与大唐之间的战乱吗?”   这态度,仿佛做错事的是薛白。   薛白不惯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   “呸。”   叶护吃痛,把嘴里的虫汁吐出来。薛白避了一下,落在地上。   “回纥敢勾结叛逆,你阿爷必须给圣人一個交代。”薛白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道。   这完全是对待臣属的态度,只听语气就能感受到薛白代表的是李琮的正统,以及大唐依旧强大到让回纥臣属。   叶护不由在心里打鼓,暗忖也许这一战之后,李琮马上就要平定各方的叛乱,恢复一个强权的大唐中枢朝廷。   他遂有些心虚起来,道:“我们也是被忠王给骗了,并不知道他是大唐的叛逆。”   也只有到了此刻,把他杀服了、杀怕了,李亨给回纥金帛子女的许诺才算是一笔勾销,否则怎样都掰扯不清,仿佛大唐没了回纥兵就什么都做不成。   薛白却还不满意,反手再一个巴掌。   “若附逆者全都以一句被骗了了事,国家法度何在?”   叶护心头大怒,偏是沦为俘虏,遇到这种事也只能含血吞下,道:“我奉诏来勤王,是因为我忠于大唐!”   “你现在忠于大唐了,劫掠我百姓时如何不记得?”   叶护从来没学习怎么当一个臣子,所以不太会讲话,还在顶嘴,道:“我以为那是赏赐!”   “赏赐?”   薛白又赏了他一巴掌。   叶护被打得双颊通红,怒火中烧,干脆低下头不吭声。成王败寇,他信奉强者,这仗打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知道我为何能胜吗?”薛白问道。   “不知。”   “我有个谋士,李泌。”薛白道,“他给我做了谋划。”   叶护愣了愣,心想,李泌不是李亨的谋士吗?这么快就背叛了吗?   薛白问道:“你有个弟弟,名叫移地健?”   “是。”   “他准备在你返回回纥的路上派人杀了你,你知道吗?”   叶护一惊,问道:“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薛白并不知道,他只是听李泌说过,叶护与兄弟感情不睦。这事还是叶护自己与李俶说了,李俶再告诉李泌的。   而薛白知道了此事,就决心要活捉叶护,并将他放回去,让回纥兄弟相争。否则,若是让回纥趁着大唐内乱之际强大起来,必会生窥边之意。   他怕他们兄弟相争得不够激烈,还特意为他们添一把火,挑拨离间。   这是阳谋,叶护哪怕是看出了薛白的心思,也没有办法抗拒。   “我自有我的消息。”薛白道:“伱领兵在外这么久,移地健势必趁你不在,暗做准备,你觉得,若我放你回去,你对付得了他吗?”   叶护心中大喜,目光发亮地看着薛白,想点头,又摇头。   他迫切地想回答,却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太好回答。遂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个能让薛白满意的答案。   “雍……雍王,不能让移地健抢了我的位置,我对大唐忠心啊!”   战败者最后的尊严也在这一刻被抛开了,叶护忙着悍卫他的生命与利益,根本顾不得这些。   “我从小仰慕大唐,学诗书礼仪。雍王你看我,文质彬彬。”   叶护努力摆出文质彬彬的表情,浑然忘了自己嘴角还留着虫子的残渣。   “移地键他不一样,他野蛮、粗鲁,并不臣服于大唐,要是让他当了回纥可汗,他一定会犯边的。”   这一番恳切之言,终于说服了薛白。   “有道理。”薛白问道:“若我确定了你的忠诚,我会放你回去。”   “我忠诚,我很忠诚。”   叶护焦急地表达自己的忠诚,很快许愿要为薛白收拢溃兵,鞍前马后,为薛白平叛。   这一战之后,大部分回纥兵逃散回草原了。可收拢的也许还有数百或千余人,再加上俘虏,就是一支不俗的战力。   叶护渴望通过为薛白效力,能带着兵马回草原。   当然,薛白是有可能会在利用了他之后,不把兵马还给他……   ***   次日夜,军中庆功宴。   薛白忙完军务到时,见有一人站在那,正要叫他坐下,却发现那是坐着的李嗣业,比普通人站着都要高。   一整个庆功宴,李嗣业话都不多,坐在那闷头吃,吃了一整只的烤羊,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在面前堆成小山。   军中宴饮,免不了要谈及当今的天下形势。   尤其是封常清,很关注范阳叛军的动向,他之所以选择转投李琮,便是希望能尽快安定下来。   “安庆绪还在相州坚守。”薛白回答道,“他出逃洛阳之后狼狈不堪,而当时追击他的是张巡、王思礼、李晟等等这些名将。后来李光弼也往河北了,甚至,郭子仪如今就在河东。”   话到这里,他问道:“诸君知道为何这么多名将,奈何不了一个安庆绪,还使得他重新聚众数万?是安庆绪雄才大略、能耐不凡吗?”   众人都看向薛白,李嗣业也放下手中的羊腿,吮了吮手上的油。   “粮草?”有将领答道。   “是我们自己停下来了。”薛白道:“很荒唐,可就在歼灭安庆绪的前夕。太上皇一道旨意,不仅断了粮道,还使诸路大军互相防备起来。举个例子,圣人原本让两淮供应雍丘粮草,使张巡能过黄河追击安庆绪,可眼下,张巡没粮出雍丘不提,还得防备贺兰进明从宁陵进攻他,如何破贼啊?”   封常清默然。   薛白又道:“圣人派李光弼去主持大局,李亨便遣郭子仪前往,两个名将在侧,安庆绪却还在相州安然无恙,两虎相争,一小儿在后拍手称快。”   封常清道:“既然已经击败了忠王,不如尽快解决内乱,使朝廷令出一门。”   “依封节使之意?”   “遣人使忠王、广平王投降,如何?”   “招抚郭子仪,李亨自罪退位,回十王宅歇养。”薛白并不废话,直接提了条件。   他并不是怕与李亨再继续打下去,而是希望能尽快招抚郭子仪。否则夜长梦多,谁知道郭子仪在东线会打出怎样的战果,万一把长安攻下了呢?   封常清一听这个条件,有个微微摇头的动作,认为太苛刻了。   相当于让李亨现在就放弃皇位,接受被幽禁,且把命运交在旁人手上。   薛白当然也知道,不能只有这硬梆梆的话,还是得修饰一下。   “这是我离开长安之前圣人说的,圣人仁厚,最重视手足之情,要的是李亨知罪能改。李亨只要愿意认罪投降,依旧是圣人的兄弟。”   提条件的时候,他态度很硬,说着说着,条件虽然一点也没变,他的语气却宽容柔和了起来。   “都是至亲兄弟,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为了大唐社稷,让李亨承认长兄的皇位是应该的,很难吗?莫忘了,他与太上皇出逃时,是圣人一力守着长安,回过头来,圣人是要宽恕他的,圣人的原话是,‘身为长子,守住了家门,只想要阿爷兄弟回来,有这么难吗?!’”   听到李琮这句话,封常清顿时体会到了这个天子的辛酸,不由红了眼眶。   “陛下……仁厚。”   “如此仁厚的陛下。”薛白抬手往泾州方向一指,质问道:“李亨又是如何对圣人的?!”   封常清虽还未朝见天子,心中已浮现出一个仁厚明君的形象。   他不愿辜负李琮,也希望时局不要再动荡下去,遂用力一点头,道:“那便请雍王请一道宽赦忠王的旨意,我亦会遣人尽可能地说服忠王认罪退位,还大唐一个海晏河清。”   “好,还大唐一个海晏河清。”   诸将这才松了一口气,李嗣业方才也在听薛白与封常清议论,此时才再次拿起刀切着烤羊吃。   这是他面前烤的第二只羊了,而他还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王难得一直在看着他,几次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见李嗣业忙着进食,遂又沉默下去。   倒是薛白过来与李嗣业聊了几句,把这次大胜的封赏告知,这件事,薛白从不假手于人,都是亲自做。   李嗣业谢了,对封官一事反应平静。至于赏赐,他只是看了一眼以示恭谨,道:“末将终待在军营里,用不到这些钱财、屋舍田亩,请朝廷收回去赈济关中百姓吧。”   薛白目光看去,发现李嗣业虽然长得巨大粗犷,眼神却很干净,确实是不看重钱财家业。   “好。”   李嗣业能感受到薛白懂他,遂道:“谢雍王。”   “李将军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末将喜欢养马。”李嗣业也不客套,“叶护的座骑是大宛良驹,还是头公马,末将想用它配种。”   说罢,他转头往王难得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今日末将是步战,否则定能擒来叶护。”   此事倒是有些让薛白为难了,总不能再把王难得的马匹要回来。   “把马牵来。”那边,王难得已向亲兵吩咐道。   薛白这才不觉得尴尬。   然而,王难得大概是不服气,道:“在战场上连杀二十余人,我并非没有过。”   李嗣业听了大笑,随手拿起一个酒坛子丢给王难得,道:“谢王将军的马。”   “你的刀也让我开了眼。”   “哈哈哈!”   这些军中将领之间还是简单的。   像高仙芝那样与同袍常常处不好的,毕竟是少数。   大笑声中,封常清也端起酒,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满脸刀疤、默默无名的将领敬了一杯酒,然后笑了起来,感觉到松快不少。   “早点平定了,早点回安西。”他在心里如是道。   ***   薛白出了帐篷,略有些醉意。   “郎君。”樊牢上前道:“高参求见。”   “他找到沈氏了吗?”   “找到了。”樊牢有些欲言又止。   薛白能明白,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道:“叶护,他还是李俶的结拜兄弟。”   樊牢最重义气,掐着小姆指讥道:“他们的义气。”   不一会儿,高参过来了,各种复杂的心情都写在脸上。   “雍王,末将……”   等了一会,薛白见他不继续说下去,道:“若依我的建议,待回了长安,封赏了你的战功,让你阿娘替你寻一个适合的妻室。”   “末将恳请雍王,能让末将带走沈娘子。”高参道,“请朝廷收回末将所有的赏赐……就只有这一件事……”   “你们倒是都懂得为朝廷省钱财。”   “是。”高参羞愧。   薛白不由骂道:“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是。”   “很多年以后你也许会后悔,自己本可能成为一个功臣名将,因为一个女人耽误了。”   “末将以后也许会后悔……可末将,不后悔。”   这些年,薛白只顾着在意哪些人能成为名将,又是如何成为名将的,现在却发现,其实大部分人原来都是不那么有上进心的。   追求都不一样,人家想要的就不是功成名就。   “也蛮好。”   薛白忽然想到了杜五郎,想必他在这满是血色的战场上搏杀时,杜五郎还在长安呼呼大睡。   “你若要带走沈氏,往后别在军中了,隐姓埋名地过吧。”   “谢雍王!”高参大喜。   “真不想上进?”   “末将不想再打仗了。能保卫一次长安,不辜负当了那么多年禁军,够了。”高参道:“其实每次血沾在身上,那些胳膊断在地上手指还能动,末将……我都要疯了,我只想守着沈娘子,不想经历战场了。”   薛白对此无话可说,道:“她愿意跟你走?”   “是。”高参目露心疼,想了想,又低声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李俶不知珍惜。”   薛白倒是还在思量着几桩事。比如沈珍珠的儿子,比如马上就要派人去招降李俶了。   末了,他想到李俶根本就不在乎沈珍珠,此事不影响;至于沈珍珠的儿子往后也许高参带走?不重要。   “去吧,别让任何人知道。”   “谢雍王!”   高参拜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走向他自己的生活。   ***   泾州城外,又有几骑残兵归入大营。   仆固怀恩是一个很坚韧的人,经此大败,还准备整军再战。大不了就是退到灵武去,薛白要想灭了他可不容易。   泾州城内,李俶却感到十分丧气,在独孤琴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他不觉得这是窝囊,而是魏晋风骨,是真性情。   “我打了败仗,在你心里可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李郎?”   “郎君从来就不需要无所不能。”独孤琴道,“郎君是最好的。”   二人还在甜言蜜语,程元振赶到了门外,小声禀道:“殿下,圣人发怒了。”   “怪我兵败?”   “是薛逆遣使来了。”   李俶只好收拾精神过去,到了一看,却见薛白派来的是魏少游。   魏少游原是朔方水陆转运使,对李亨有拥立之功,后来随房琯在咸阳桥战败被俘,因他的家仆曾救过薛白,也就降了。   “叛徒,你竟还敢来?”   “广平王息怒。”   出乎李俶意料的是,魏少游的态度并不强硬,不像是来招降的,倒像是趁机偷逃回来的。   当然,上一个回来的仆固玢已经被仆固怀恩砍杀了,魏少游也很害怕,说话语气轻柔,一副为李俶尽心竭力的样子。   “薛白派你来做什么?”   “雍王希望忠王与广平王能迷途知返……”   待魏少游把薛白的条件说了,李俶也是勃然大怒,明白了李亨为什么差点要斩杀魏少游。   “岂有此理?逆贼欲篡我大唐社稷,还想让我束手就擒?!”   魏少游道:“臣此来,实为广平王考虑。不提大唐社稷安稳,臣只问一个问题,这仗若想继续打下去,钱粮从何而来?”   李俶道:“自是从蜀郡、江淮运来!”   “臣是朔方转运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凤翔既失,关中道路不通,蜀郡、江淮即便运粮,又如何运来?”   “郭子仪自当拿下河东,甚至不用运粮,已收复长安。”   魏少游问道:“广平王可知,此番是为何败了?”   “为何?”   “告知广平王也无妨。”魏少游道:“有李先生出谋划策,雍王如何能不胜?”   李俶讶道:“谁?”   “李泌李长源。”   “不可能。”李俶一向能忍,此时变了脸色,道:“先生不会背叛我。”   “恕臣直言,李先生忠的是大唐社稷,而非……”   “我们才是正统,先生绝不可能支持一个叛逆。”李俶径直打断道:“别以为我不知,你这是离间计。薛白想收服先生,但他做不到。”   “雍王所为,一直都是在弥补忠王、广平王犯下的错误。李先生岂能看不明白?”   “我们守大唐正朔,还能是犯错?”李俶讥笑。   这种事情,彼此心中都明白,嘴上又不可能承认,魏少游也就不肯多说了,答道:“封常清之所以归附,正是因李先生出面。”   李俶变了眼神,想要反驳,可他确实想不到除此之外的理由。封常清总不能是为了大唐社稷安定才选择附逆的吧?   那么,李泌真成了薛白的谋士?   此事莫名给了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魏少游放低了声音,道:“臣真是为广平王考虑,以大局为重归降,声望自是不低,足保你在长安享清福,岂不好过在朔方吃黄沙?”   说着,他补充道:“这正是李泌与封常清出于私谊,为你劝说雍王的结果。”   李俶不信,甚至想要杀魏少游,却偏能从与他的谈判中看出一些东西来。   魏少游又道:“如今归降,犹是皇子皇孙。等到身边诸将士都背叛出走了,到时可就晚了。”   李俶敏锐地捕捉到,魏少游这句话是极笃定的,像是薛白又要招降他这边哪个大将,不,这又是离间计。   可万一呢? 第504章 过犹不及   李泌依旧住在歧州城元帅府中,成为俘虏以后的生活并未让他感到不适,每日无非是打坐修行,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每日傍晚,院墙另一边总有些吵闹。好像是薛白收容了战乱中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划出元帅府的一半设了个学馆,下课之后,先生在院中纳凉,一群孩童便央着先生讲在堂上没讲完的故事。   李泌也跟着听了几天,知道那是一个类似于晋末衣冠南渡的故事,只是把晋换成一个叫“宋”的朝代,把司马氏改成了赵氏,把五胡乱华改成了北边的女真族。   可听到后来,他也能听出其中与晋室南渡不同的东西,那故事更像在喻隐当世。书画超绝的宋徽宗影射的是当今的太上皇;蔡京影射的是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李师师影射的是杨贵妃。   至于用谁来影射李亨?一开始李泌以为宋钦宗影射的是李亨,觉得太过偏颇了,在他心里,李亨的才能还是远胜宋钦宗的。渐渐地,他听出了一些端倪,最初他以为能兴复天下的康王赵构,似乎不那么英明神武。   尤其是听到赵构看似重用李纲、宗泽,声称将亲督六师,以援京城及河北、河东诸路,与金人决战,实际上却在短短几天后就跑去巡幸东南。这不得不让人想到当时长安犹在坚守,而李亨依旧还是北上灵武。   再往后听,时常能让李泌感受到赵构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自私。   “喏。”   “一则务必尽快接太上皇回长安,如此,庆王即位方可名正言顺,人心复定。”   李泌道:“他做不到,没有钱粮辎重。孤军深入只有死路一条。”   薛白道:“故事终究是故事,赵构如何,岳飞如何,不提也罢。眼前呢?沧海横流,长源兄是能够为社稷出份力的。”   先是述说了史思明南下相州救援安庆绪一事,表明长安方面之所以愿意再给他们一个机会,是为了社稷大局为重,之后,使者递过了李泌的信件。   薛白道:“我的身世重要,还是大唐的社稷重要?”   薛白道:“若他们相信是你在为我谋划,那我接下来离间旁人,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当今人物,在赵宋的故事里各有所指。我却没听出,谁代指的是庆王、谁又是你?”   “怎么?”薛白问道:“担心他们怪你?”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薛白的第二批使者到了。   等了一会,一众童子问道:“然后呢?”   “二则忠王、广平王归降之后,绝不可伤他二人性命。”   话到这里,他还补了一句,道:“除非,你有何恐为人知的心思。”   “那你可愿把社稷摆在己身之前?”   “你去问封常清吧。”   “臣子之私?”仆固怀恩大怒,骂道:“你出于私心构陷郭节帅,反说我不忠心吗?!”   宦官骆奉先匆匆小跑到李亨面前,道:“仆固将军与辛将军打起来了。”   “不错,此事必然是由仆固怀恩出面。”李泌道,“可以想见,彼时军中非议也不会少,我或可借此说服仆固怀恩来附。”   仆固怀恩瞪大了他赤诚的双眼,看向李俶,迫切需要李俶为他说话。   江淮断了长安的粮,郭子仪正在河东相逼,李琮很可能先一步大势已去。否则,为何薛白打了胜场,反而要招降他们?   “多谢了。”   有信使匆匆赶到,道:“雍王,有急递。”   薛白问道:“你怎知我知道?”   李泌道:“我在奇怪一件事。”   “没有陛下,也没有我。”   他们的不满却是由来以久的了,仆固怀恩每次作战奋勇不要命且不说,杀子献忠一事,总让他们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云京道:“我与陛下商议的是社稷的大局,而非臣子之私。”   他初时会告诉自己,不必在意此事,保持着平静。可又等了两日,他终是没忍住向看守他的护院道:“请雍王前来相见。”   “嗯?”   “形势不容乐观。”薛白不让他回避,开始直接说道:“史思明准备南下救安庆绪了。”   “想多了,你只是长得俊而已,这对李十七娘有用。”李泌道:“对我没用。”   “当然。”李俶连忙安抚,“仆固公忠心可昭日月。”   “这是自然。”   薛白道:“若是李亨得知这消息,你猜他是会大喜、认为我无力再追击他了,还是因社稷动荡而大惊?”   李亨勃然大怒,立即命李俶去控制局面。   李泌道:“回纥是来助大唐平叛的,你却将他们给平了。”   两人饮着茶,聊了些闲事。   “是,勤劳得像一群蚂蚁。”薛白道,“由此可见,史思明的势力不会弱。”   “岂会是取决于我?”   李泌反问道:“你打算落子于何处?”   “没有了,那故事老夫也是从报上看来的,就载到那里。想听,今日说一個张居正当宰相的故事……”   说话间,隔壁院墙里又响起了那老先生与孩童们的声音,李泌忍不住倾耳去听。今日却没听到故事,他们早早散去了。   李泌思忖了片刻,几次启齿却又不说,最后道:“就不可能忽略钱粮去探讨这个问题。”   李泌微微滞愣。   李泌懒得与薛白争辩,想再追问后续的故事也按捺住了。   辛云京不敢回答,只小声道:“也许,陛下可稍做些退让?”   看过,他把情报摆在了李泌面前,也没说话,独自沉思着。   薛白便自顾自地说起当前的时局。   “你说,我考虑。”   “为何?”   但不退怎么办?李俶认为,只要坚守泾州,僵持下去,薛白很快也要自顾不暇。   李亨近来一直在提退往灵武之事,可张汀、李俶难得是一样的意见,都是万分反对此事。   李泌依旧摇头,他不是轻易就能被薛白说服的。   “原来如此。”   “那为何殿下能容他屡次污蔑于我?”   然而,李俶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李泌不用问也知,薛白既胜,必是已说服了封常清。这倒是让他颇为意外,近来总听赵构的故事,他总认为人都是自私的。   可接下来,那边苍老的声音却是语锋一转,叹道:“恰此时,朝廷欲划淮北,弃之给金人,一日奉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岳飞愤惋泣下,向东向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薛白看过,招过使者,先是递过李泌的信,道:“这是李泌写给李亨父子的信,你光明正大的送过去。”   才问出口,李亨自己很快也就想明白了。   “军中有些将领担心他之所以愿意嫁女,是有心勾结回纥。”   “无妨,只是你这般做,作用不大。”   这日,说到了岳飞北伐,硕果累累,进军朱仙镇,与金军对垒而阵,遣背嵬骑兵五百奋击,大破金军。于是河北豪杰纷纷来降,聚众数万人。   “够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辛云京!我看你就是想诬陷我,明知是离间之计,是阳谋,最好的办法就是当没看到……”   “如今安庆绪败退到相州,像不像金兀术在朱仙镇败逃之后?那,李光弼、郭子仪就可以比作是我们大唐的岳飞。此时是一鼓作气平叛,还是再生事端,取决于长源兄了啊。”   话到这里,仆固怀恩顿时杀气腾腾地瞪向辛云京,差点要在这大殿下爆出粗口来。他一发作,顿时有不少原本就对他有些不满的官员将领站出来。   “当然是假的。”李亨连忙安抚,道:“朕必然信仆固卿。”   “我有位红颜知己,她也是个道士。”薛白道,“我以为我很擅长乱人道心,还想凭此技艺,让长源兄助我一臂之力。”   “仆固公一心要请回纥援兵,安知是何主意?”   理由也很简单,一旦退出关中,李亨的声望与正统名义就要大减。那与李琮争位也就不可能了,能做的也就是苟延残喘,当一个流落异乡的所谓皇帝。   “是我失言了。”薛白举起了那碗李泌煮的抹茶汤,自罚一杯,道:“好苦。”   他付出了足够的忠诚,现在,他需要一点对他忠诚的回报。李俶只需要拿出不及他忠心的十分之一的诚意就够了。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国事败于当权者的短浅、懦弱与自私,比毁于法度崩坏、重积难返还要让人愤慨。于是,李泌不自觉地养成了每天傍晚听说书的习惯。   李亨麾下的官员将领们对此多少是有些犯嘀咕的,可危急之际,谁也不会真的说出来。   李亨正连连点头,忽然,有一人出列道:“陛下,史思明南下,那便不得不考虑郭子仪的态度了。”   “造反吗?!”   若不是紧急消息,也不会特意还送到这里来。薛白接过看了,脸色逐渐凝重。   “不可!”仆固怀恩当即出口喝叱,道:“庆王不过是薛逆的傀儡,如何能向这种逆贼退让?!今既已向回纥请援,长安必然先于我等支撑不住。再者,郭节帅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陛下!”   “说得好啊。”薛白道:“说回那故事,长源兄觉得,岳飞是奉诏回师好,还是一意孤行、继续北伐好?”   “可李琮如何会答应?”   李亨连忙让宦官把两员大将分开来,草草罢了小朝议,认为这件小事就到此结束了。   “何意?”   “雍王放心,卑职完全明白。”   李泌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他是修行之人,自然比那些童子要淡定得多。可到了夜里做晚课时,那经书却如何也看不下去,打坐也进入不了忘我的境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发生在宋代的故事。   “天晚了,歇了吧。”老先生道:“今日的书都说完了。”   有人矢志报国,有人满怀私心,有人忠耿直率,有人生性多疑。   “辛将军拿到一封信,想要递呈圣人。仆固将军不让辛将军递呈,辛将军偏递呈,两人便打起来了。”   仆固怀恩擅自点兵要与辛云京开战,此事往大了说是造反。他真的很难现在就当着李亨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对的。   此前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原本还以为仆固怀恩的女儿是嫁给了没前途的庶子。   李泌摇头道:“这话,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开门见山地说着,薛白在李泌对面坐下,自来熟地舀了一碗茶汤,道:“重创了回纥骑兵。”   两人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   郭子仪是一个忠于大唐,心怀公义之人。很有可能为了顾全大局而与李光弼联合起来,先对付安庆绪、史思明。更有甚者,郭子仪还有倒向李琮的可能。   “假的!”仆固怀恩当即打断道:“陛下、殿下,这封信是假的,是薛白离间我们君臣的!”   李泌马上就问道:“仆固怀恩?”   “没有?”   “嗯,忠王当时虽听了我的建议,却认为派兵北上太过兴师动众,因而使人去招抚史思明,许其归义王之名。此举,反而让史思明竖立了威望。”   当然,泾州现在兵力不足,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只能先向回纥求援,让回纥因叶护的大败而对薛逆同仇敌忾。   道理他都明白,可这根本不是道理的事,而是他凭什么为了大局而放弃搏一搏的希望,回到长安去当一个牢囚?   一时之间,小小的泾州城内汇聚了太多或心怀大志、或野心勃勃、或才华横溢的人,他们因为战败而不得不挤在一起,想要克制、团结,共渡时艰,彼此的利益冲突却无法消弥。   果然,群臣纷纷愤慨,骂薛逆耽误朝廷平叛。认为当今之计,唯有坚守泾州,等待时机一到,必可平定薛逆。   “为何?”   过了一会,薛白接过李泌写的几封信,看过之后十分满意。   “故意让人说给我听的。”李泌道:“我若连这都猜不出,也不值得你拉拢了。”   仆固怀恩转头看向李俶,道:“殿下,我的忠心,你信得过吗?”   “圣人,不好了!”   可所谈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争论不出结果,到最后反而是越吵越凶。   薛白问道:“如今叶护大败,李亨必然要给回纥一个交代。”   李亨目光看向说话之人,见是大将辛云京,问道:“依辛卿所见,当如何?”   一直以来,仆固怀恩给的忠诚实在是过了,过犹不及,李俶有些回报不起了。   “我与李亨说,是你在为我出谋划策。”薛白道,“先教他自乱阵脚。”   李泌知道薛白就是故意的,不肯接招,云淡风轻地闭上眼睛打坐。   但他想了想,回到公房却是提起笔又亲自写了一封信给仆固怀恩。   “陛下何不遣使于庆王,请庆王以大局为重,暂且罢兵。先对付范阳叛军?如此,化被动为主动,还可赢得人心声望。”   李亨乍听,以为是两个人拳脚相向。然而听到后面才知道,情况要严重得多。   “耐心些,等它的回甘。”   “臣知罪。”   一众童子不依,央着老先把故事说完,结果反而挨了叱骂,只好发出“噢”的失望声音。   李亨不肯看信,将信全都扣下,把那使者挥退。召过群臣,忧心忡忡,对史思明南下一事表示担忧。   “不谈这些细节,我们只说你的心愿。”薛白道:“假设没有钱粮这回事,你希望他如何做?”   好不容易等到次日傍晚,他煮着茶汤,坐在庭院中等着。果然等到童子们催促老先生说故事。   “谁拉拢伱了,大可不必自以为是。”薛白道:“那故事是前些年随口讲给旁人听的,长源兄也感兴趣?”   “给我。”   说罢,他双手递上一封书信,道:“臣无意中得到这封书信,乃薛逆所书,寄给仆固……”   不到半日,薛白就到了,他是刚从泾州战场回来的。   “仆固怀恩!”辛云京不甘示弱,也打断道:“除了薛逆,郭子仪、李泌没有私下给你递信吗?”   “你什么意思?!”   这次换作是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出使回纥,因为叶护已经被俘,薛白当然不可能放走叶护。回纥可汗年老,不会亲自出征,要派援兵,只能是仆固怀恩的女婿移地建率兵前来。   辛云京的认罪态度极好,一见到李亨就拜倒,承认自己有罪,涕泪交加地说请陛下重罚。   终于,还未等到仆固玚出使回纥归来。一件小事,突然使得冲突爆发了出来。   “非议?”   “放心,陛下断不会手足相残。”   李泌点点头,便去拿了纸笔,一边写劝降信,一边缓缓说起来。   辛云京见此情况,为李俶解围,大喝道:“仆固怀恩,你到现在还不知自己到底有何错吗?!”   “正是。”薛白道:“请教长源兄,如何能策反仆固怀恩?这并不是要逼你出山,就只问一策,为的是保全更多的朔方军精锐。”   听到这里,连李泌都为其十余年的艰辛救国而感慨,激动不已。   李泌叹道:“我写封信相劝忠王、广平王,但有两点要求。”   他们明知道眼下是紧要关头,可有时恰恰就是这样,越是不能内讧的时候,且众人都知道得忍着,却越是忍不住猜疑与爆发。   李俶毕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在仆固怀恩、辛云京面前还是有面子的,去了许久,终于还是把二人带了回来。   “我们想招降李亨。”薛白道:“若打下去,我必然能击败李亨。问题是大唐拖不起了,且不说郭子仪、李光弼隔着太行山对峙,拖一天就是无数钱粮,万一等到史思明兴兵去救安庆绪,这仗又得打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八年?男儿大丈夫,该愿赌服输。泾州一败,李亨大势已去,他再守着泾州、逃到灵武也不会有胜机,只会拖累大唐。可他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会觉得他还有希望,我们得打碎他那虚假的希望才行,长源兄说呢?”   “两位将军恐要点齐兵马决战……”   ***   泾州。   “建炎南渡的故事,后续是什么?”李泌问道。   “这封,你设法递给仆固怀恩。”薛白道:“但不必真做成,无意中遗失了它,使得旁人捡到,明白吗?”   李泌颇感失望,连着又等了两日,始终没能再听到那老先生说岳飞。   李泌还是睁开了眼,自觉地拿起消息看了,无奈地微微一叹,道:“我曾向忠王献策,先取范阳,因范阳是贼兵的巢穴,且贼头不断在把抢掠的钱粮运回范阳。”   “诡辩无益。”李泌道,“你我心里清楚,此事,关键在于你的身世。”   “谁是叛逆?守住了长安,击败并招降了范阳骁骑的皇长子、监国储君是叛逆,准备劫掠长安的外虏反而成了大唐的救星不成?”   “好吧,那就不谈公事了,今日得闲,只叙私谊。”   “死心吧,我断不会为你出谋划策。”   他独坐在那了,才撕开李泌的来信看起来,上面无非是劝他暂时退位回归长安,言辞虽恳切,却被李亨卷成一团抛在地上。   “忠王请回纥援军时,回纥可汗接连要求联姻。除了敦煌王李承寀娶了回纥公主,忠王也嫁女给了回纥可汗,仆固怀恩也有两个女儿和亲嫁给了移地健。”   辛云京道:“我亦与仆固将军言明,我丝毫未相信薛逆所言。可将它秉呈陛下,是臣子应有的本份,你不该试图抢夺。”   “今已依约歼灭叶护,使令婿可主回纥,稍减令媛塞北风霜之苦,全仆固公爱女之心,唯盼仆固公晓明大义。”   “你这话就僭越了。”薛白道:“岂是为我?是为在长安的大唐天子。”   李泌道:“当时回纥可汗提出要求,忠王不好拒绝,宗室大臣又都推诿不前,或说逃出长安未带儿女,或是不愿将女儿远嫁,唯有仆固怀恩站了出来。此事他确是出于忠心,可后来反倒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朕千方百计方才招降了史思明,奈何薛逆搅乱形势,胡逆降而复叛,天下危矣。”   “托你的福,打了场胜仗。”   话虽担忧,可他心里却放松了不少,暗忖史思明此次不仅是给安庆绪解了围,也是给他解了围。   薛白道:“并不是每个时代都那么幸运,在危难之际的掌权之人愿意当中流砥柱,承担一切而不后撤的。”   隔着墙,那老先生拔高了声音,抑扬顿挫道:“岳飞大喜,语部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点兵?点兵?!点什么兵?!”   “我有何错?”仆固怀恩脱口而出道:“我错在太忠诚了吗?!”   一言既出,李亨、李俶同时变了脸色。 第505章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其实,仆固怀恩只需要像辛云京一样刚来时就认个错,表示了恭敬的态度,事情也许就过去了。   可他性格犟得厉害,又自恃功劳高、付出得多,一定要把这些事情掰扯清楚,浑不知世上有很多事其实是掰扯不清楚的。   在辛云京看来,仆固怀恩太过跋扈了。若要放任这样一个忠奸难辨之人引来其回纥女婿入关中,甚至不如与李琮谈出一个对彼此都好、对社稷有利的条件来。   “陛下,仆固怀恩御前咆哮,臣请治其不敬之罪。”辛云京再拜道:“叶护之败,仆固怀恩亦难辞其咎。为防万一,臣请暂解其军职,直到查明真相。”   因担心李亨不答应,辛云京还贴心地把接替仆固怀恩的人选都选好了。   “京畿招讨兵马使马璘,忠勇可嘉,兼救驾有功,可替代仆固怀恩。”   李亨若是果断,当场就解了仆固怀恩的职,以仆固怀恩之忠心,绝不可能当场抗拒。偏李亨又不想做这等过河拆桥之事,连忙叱责了辛云京,下令都不得再谈,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他当着众人的面,把薛白那封信撕成碎片,道:“都回去吧,别中了薛逆的离间之计。”   “陛下,可臣……”   仆固怀恩犹不甘心,还想自证清白,李俶连忙把他拉了出去,算是好不容易把一场内讧压下来了。   入夜,泾州城并未安静下来,城中依旧有人悄然活动着。   有身影鬼鬼祟祟地到驿馆,敲了敲魏少游的住处,不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   “魏公。”   “进来说。”   魏少游引进了来人,关上门,脸上浮起了笑意,道:“你能来,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很好。”   对方原是一個小吏,乃是当年魏少游任朔方转运使时提携的,因此得以建了拥立之功,被李亨封了官,如今就在李亨的元帅府任事。   “小人听闻,雍王早年间也曾得到魏公的救命之恩,他知恩图报,向长安天子举荐魏公,小人当见贤思齐。”   “好一个见贤思齐。”魏少游欣慰道:“你是个聪明人啊。说吧,可有何消息?”   “辛云京早就怀疑仆固怀恩有反意,今日得了信,果然是闹开了,小人听到他与骆奉先说‘叶护之败,难保不是仆固怀恩所为’。”   魏少游眉毛一挑,显出喜色来,低声道:“忠王、广平王重用宦官,尤其相信身边人所言。你且拿这些钱财去向骆奉先求官,再告诉他,是仆固怀恩故意让仆固玢被俘,投效长安。之所以杀了这儿子,担心事情泄露而已。”   “魏公放心,骆奉先嗜财如命,此事一定能办妥。”   “再放出传言,称忠王有解仆固怀恩兵权之意。此事,让人以忠王的名义询问仆固怀恩麾下将领即可。”   “小人明白了。”   魏少游了解李亨的用人方式,知道这位“圣人”威严未立,用人过宽而又多疑,吏治并不严肃,故意对症下药,出了这么个主意,相信李亨想防都防不了。   ***   不出魏少游所料,骆奉先在李亨面前中伤了仆固怀恩。   他这么做,却不仅是因为钱财,而是他认为世上就不可能有武将比宦官还要忠心,他阉了身子入宫侍奉,仆固怀恩倒好,能把儿子都杀了。   再说,仆固怀恩两个女儿嫁给了移地健,转头,叶护就败了,那些回纥骑兵溃散回草原,只怕要被移地健收服。   除了骆奉先,李辅国、鱼朝恩在此事上也是相同的看法。   “万一让他把圣人献给了薛逆,那可如何是好啊?”   三人成虎,李亨一听这话,生怕自己被薛白活埋了。   他其实并不相信仆固怀恩,只是害怕引起动荡,不敢轻易除了仆固怀恩之权,登时纠结起来。   李辅国在一旁见状,转念一想,出列道:“圣人,奴婢有一个办法。”   “快说。”   “圣人何不召回郭子仪?”   李亨道:“朕还指望郭子仪围困长安,如何能将他召回?”   “奴婢是这么想的。”李辅国道:“李泌当时说,太原的王缙、相州的李光弼、雍丘的张巡等人都支持薛逆,故而要切断其联络。可如今史思明南下,河东、河北应对史思明尚且来不及,又何需郭子仪?再者,郭子仪出兵这么久,无所作为,想必是他与李光弼有私谊。”   其实谁都明白,更大的原因其实不在郭子仪,而在于西京凤翔丢得太快,坚定了各地许多将领支持长安的决心。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   闻言,李亨不由点了点头,对李辅国刮目相看。不知从何时起,自己身边这个宦官已经有了独到的见地。   李辅国眼皮一抬,很快观察了李亨的神情,他如今已十分擅长于揣摩李亨的心思并根据它来说些看似头头是道的话。   可事实上,他想召回郭子仪的理由很简单,害怕薛白或仆固怀恩要了他的命,觉得还是郭子仪来镇局面更让人安心。   李辅国接着道:“圣人再留郭子仪攻长安,即便是攻下了,难道是要让郭子仪的威望超过圣人吗?”   李亨眉头一动,马上就起了召回郭子仪的念头,却还有犹豫。   “凡事就没有比圣人安危更重要的。”李辅国继续道:“今圣人兵少,苦守泾州,召回郭子仪才可保圣人无恙。至于平定薛逆,太上皇既已布告天下,长安早晚可下,又何必急于一时?仆固怀恩万一有叛心,除了郭子仪,又有谁能镇住他?”   李亨终于被说动了,当即下旨,召郭子仪立刻到泾州勤王。   此时距房琯在咸阳桥大败、郭子仪出兵河东不到一个月,李亨却战略反复,使郭子仪来回奔命,看起来荒谬,其中却还有一个原因。   让郭子仪出兵河东是李泌的主意,一开始李亨就觉得舍近求远了,只是出于尊重李泌所谓的“大局”与“长远”才答应的。如今李泌都背叛了,当然不该继续坚持其策略。   这一件事,标志着李亨由听从李泌的建议转变为更听从宦官的意见。   ***   郭子仪还未归来,短短数日之间,泾州城内外忽然传言四起。   军中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着圣人要解了仆固将军兵权一事,且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仆固怀恩耳里。   另外,一些仆固怀恩麾下做的不法之事也被人提了出来,朔方军有胡汉相杂,本就难以管束,仆固怀恩平时也确实喜欢纵容军士。   比如,他的儿子仆固玚曾见军中将领有妻子美艳,便擅自劫走,因仆固家的大功,无人敢问。辛云京一直就看不过眼,如今终于动了手,要把那女子夺回来归还给那将领。   仆固玚出使回纥未归,其麾下士卒拦着辛云京,被辛云京射杀了两人。   此事闹到李亨处,还未有结果。   朔方行军司马范志诚进了大帐,面露忧色地道:“将军,末将听闻了一件事。”   “又有什么事?!”   仆固怀恩心情很差,正在暴饮,面前已经堆了数不清的酒坛子了,一张脸也喝得通红。   范志诚道:“末将听闻骆奉先与圣人进馋,提醒圣人提防将军成为下一个安禄山,已派人去召回郭节帅,为的就是镇压将军你。”   “我哪里像安禄山了?”   “是,将军除了是胡人、战功赫赫、大权在握、深受陛下信任,其余无处再像安禄山。”   仆固怀恩揉了揉眼,清醒了些,问道:“你这是在说反话吗?”   范志诚道:“将军何不想想,圣人屡战屡败,如今能倚恃者,除了将军还有何人?”   “我当然知道,我是圣人的柱石,那他更不应该疑我才对。”   “谬矣。”范志诚道:“越是只能恃仗将军,圣人越害怕将军会背叛他。依末将所见,军中传闻,圣人要解将军兵权,此事不是空穴来风。”   仆固怀恩面色僵了僵,眼中浮起悲恸之色,把手里的酒坛子一摔,起身便往外走。   范志诚连忙拦住他,问道:“将军何处去?”   “我去见圣人,自请解职。”仆固怀恩啐了一口在地上,道:“一腔热血,反受猜疑,再打这仗也没屁大意思。”   一句话说完,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仗不打了,无非也就是让庆王安稳当皇帝,也许天下反而还太平了。   “不可啊!”范志诚忙道:“将军一旦失了兵权,辛云京、骆奉先等人岂会放过将军?将军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满门考虑吗?”   仆固怀恩一把推开他,大声道:“我忠忱为国,别无二志,又何必为一己之私多做盘算?!”   范志诚便跪倒在地,泣道:“末将绝非要拦着将军为国尽忠,可末将不忍看将军的忠心被践踏啊,将军越是忠勇,他们越是轻贱将军,这才是末将最痛心疾首之事。”   这番话戳到了仆固怀恩的痛处,他不由眼睛一酸,泪流满面。   范志诚又道:“将军不要坐以待毙啊,依末将所见,眼下唯有两条出路,上策莫过于将军一声号令,命朔方将士拿下忠王、广平王父子,押于京师,献于天子,则将军不失安定社稷之大功……”   话音未落,仆固怀恩转过身来,抬脚一踹,把范志诚踹在地上滚了两圈。   “懦夫!我绝不做这等卖主求荣之事,你若再敢说一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范志诚重新爬了起来,道:“将军若不愿如此,那便唯有回师朔方,图得保全。”   仆固怀恩不答,思量了许久,终究是不忍就这样弃李亨、李俶而去,最后还是决定上书一封,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他回到大帐中坐下,招过范志诚,道:“我说,你来写。”   范志诚叹息一声,见劝不动仆固怀恩,只好坐下,提起笔。   “我是铁勒部的夷人,从太宗朝就世代效忠大唐。我年轻时就得到过东宫的恩惠。”   范志诚遂写下“臣世本夷人,少蒙上皇驱策”,同时摇了摇头,心想,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呢?圣人一旦起了猜忌,只会越来越深。   但仆固怀恩还在不停说着,说他这些年的功勋,说到后来怒气渐生,一发不可收拾。   “陛下不加明察,听任谗邪之人,这是最让我痛心泣血的事。我仔细反省,认为我有六大罪,不得免死。”   “安禄山背叛,天下兵患不断,我不管母亲年老,跑到灵武追随陛下,募兵讨贼,这是我不忠的大罪之一!”   范志诚听到后来,也是义愤填膺,下笔飞快。   “斩子仆固玢以严军律,舍天性之爱,是臣不忠于国,罪二也!”   “二女远嫁,为国和亲,合从殄灭,是臣不忠于国,罪三也!”   “臣与子仆固玚躬履行阵,志宁邦家,是臣不忠于国,罪四也!”   “薛逆挟庆王以令天下,臣拒其高官,是臣不忠于国,罪五也!”   “臣戡定中原,志在兴复,欲使陛下勤孝两全,是臣不忠于国,罪六也!”   两人写罢这一纸奏书,俱觉酣畅淋漓。   仆固怀恩心头郁气消了不少,迫不及待就让人将它呈递给李亨。   在他看来,如此字字泣血的诚挚之言,一定能让圣人明白他的忠心。   若是李亨能体谅他,他便继续效忠,若是不能,他便率军回朔方罢了。   可他却没想过,这与其说是一封自证清白的奏书,倒不如说是挑衅李亨耐心的战书。   ***   一封书信被打开,薛白的目光从字里行间扫过,道:“亏得有李长源的妙计。”   他最近很喜欢用这句话,凡是有关招降李亨之事有进展,都得赞一赞李泌,生怕旁人不知李泌在辅佐他。   信是魏少游送来的,详述了泾州的各种情形,提醒薛白小心郭子仪回师。   倘若郭子仪真的回师,对于薛白,确实会是一桩颇危机之事。也许薛白正攻着泾州城,斜地里便有一支骁骑猛冲过来,将他一箭射翻。   可若是薛白现在就被郭子仪吓走,也有可能就中了李辅国的计。   薛白当然不至于被一个无知宦官的主意吓退,当即招过老凉,低声吩咐起来。   “伱去点一支精兵,人数不要多,三百余人即可,从缴获里拿出朔方军的盔甲旗帜,扮作仆固怀恩的人,去泾州城外鼓噪。”   老凉一听就明白了,道:“郎君放心,我明白了。”   “去吧。”   薛白看着老凉的背影,偶然间也想起了多年前在长安的遭遇,那个令人窒息的大缸是李亨对他的背叛。   若某日有机会,需要把李亨活埋,他绝不会手软。只是眼下,他还是该把目光放回河北。   相比于他的志向,哪怕是相比于史思明带来的威胁,李亨暂时不那么重要了。   ***   李亨又从窒息的噩梦中被惊醒。   他梦到自己被活埋,醒来一看,却是张汀的手臂压在自己的脖颈上,遂挣扎出来,起身,往外走去。   已是四更天了,所谓行宫的大殿上依旧灯火通明,李辅国正在为他整理文书。   见到李亨过来,李辅国有个慌忙想把一封奏章收起来的动作,恰被看到了,只好无奈停下。   “给朕看看。”   李亨抢过那奏章,见是杜鸿渐的秘奏,奏折上的话很委婉,内容却很现实。   说是,李亨如今退位回长安还算手上有筹码,李琮不可能动他,甚至可以化解兄弟矛盾,联手除掉薛白,李琮无子,储位可以传给广平王,保全社稷。   又说薛白如今根基尚弱,是趁着他们兄弟阋墙壮大势力。那么,最重要的是结束兄弟阋墙。若继续顽抗下去,消耗实力,对大唐不利,对李亨也不利。   总而言之,要把对抗李琮、薛白的战略,改成联合李琮,对抗薛白。   杜鸿渐这是理智之言,可事实是,李亨一旦回长安,更可能会是任人鱼肉的俘虏。极难达到这些目的。而杜鸿渐随时可以倒向李琮。   “圣人。”李辅国道:“杜鸿渐反了……”   “别说了。”   李亨摆摆手,知道恰是因为李辅国也觉得杜鸿渐的话有道理,才会想要把奏折藏起来。   他心烦意乱,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的失败。   “陛下,还有这个。”   李辅国递过另一封仆固怀恩的奏折,小声地道:“依奴婢看,仆固怀恩有大不敬……”   李亨一看,当即脸色就僵住了,不安地踱着步,道:“召李俶、房琯、辛云京、马璘等人来。”   他并不是果断的人,等众人来了,想必又是各种不同的意见,讨论许久,难以决断。   果不其然,即使是看到这样的奏书,李俶也还是认为仆固怀恩没有反,可却不敢力保,害怕李亨怀疑他与仆固怀恩有勾结;辛云京则是坚决认为仆固怀恩反了。   正在此时,忽然,城外鼓声大作。   “怎么回事?!”   李亨连忙派人去打听,不多时,监军鱼朝恩匆匆狂奔而来。   甫一入内,鱼朝恩便拜倒在地,哭嚷道:“不好了!仆固怀恩反了!”   旁人都以为他是从城外兵营来的,用吊篮进的城。实则他能这么快赶来,只因他住在城里。   这宦官既贪生怕死,又不愿被李亨看出来。必须说出兵营中的情形,遂根据自己打探到的情况,十分笃定地道:“仆固怀恩麾下的部将们闹起来了,鼓噪仆固怀恩挟持圣人,要献给薛逆啊!”   “真……真的?”   “奴婢亲耳听闻,他们在喊‘忠王不信将军,今夜就擒了忠王,拨乱反正!’”   说到这里,鱼朝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又补充道:“奴婢是亲眼所见啊!”   骆奉先听得大惊,跳着脚,尖声道:“奴婢早知仆固怀固要反!”   到这一步,就连李俶也无法再为仆固怀恩说话了,只好向李亨执礼道:“仆固怀恩本不欲反,奈何为左右所误。”   李亨终于是心防大破,悲怆泣下,摊手问天道:“天咎大唐,就不能许大唐一个不叛的大将吗?!”   闻言,辛云京、马璘等人皆大步迈出,抱拳道:“陛下!臣等愿平仆固怀恩之乱!”   言语虽慷慨,事实上他们都知道经此一变,元气大伤,再无力与薛逆抗衡了。   ***   “将军!”   仆固怀恩今夜又饮了许多酒,是在大醉之中被推醒过来。听闻了营外有数百人鼓噪。   不等他酒醒,营内已有更多人被带动了起来,镇压都镇压不住。   见此情形,范志诚就知大事不好,劝仆固怀恩早做准备,要么去投薛白,要么率众归朔方。   一开始,仆固怀恩不信。   可没多久,辛云京、马璘已连夜点兵,准备来攻打他了,不由他不信。   “岂能如此?岂能如此?”仆固怀恩悲愤仰天,捶胸顿足,道:“我部世代忠于天可汗,怎就成了叛逆啊?!”   “将军,速作决断吧!”   仆固怀恩决断不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种大事,得听郭子仪的。另外,他的长子仆固玚还在出使回纥,请兵平薛逆。   这让他觉得暂时回朔方观望是有更多余地的选择。   到这一步,他其实还不愿彻底地与李亨父子翻脸,遂大喝道:“走,回朔方!”   ……   这是混乱的一夜,泾州城外人仰马嘶。等到天明,留下了一地的狼藉。   晨阳洒下时,朔方军的大营犹在,地上铺着一些尸体。营地中未走的士卒们蹲在地上抱着头,麻木且不知所措。   李俶登上城头,举目四望,目光失云了往日的神彩。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一切会成了这样,他自诩英明,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哪桩事上做错了,导致局势成了这样。   “阿兄还不明白吗?”   耳畔忽然想起了熟悉的声音,李俶恍惚了一下,知道是自己几夜未睡,出现幻觉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李倓的身影,于是甩了甩头,要把这身影甩掉。   “从一开始我便说了,寄望于回纥收复二京,便是成功了,软弱带来的后果,阿兄一辈子弥补不了……”   “滚开!”   李俶大怒,喝骂着。   李倓的声音却还在响着。   “阿兄你心志不强,不敢求长远,怕夜长梦多。你们求援兵,哪怕牺牲二京百姓也在所不惜,因为你们从心里就知道自己弱小,弱在骨子里!”   “你胡说!你已经死了!”   “因为弱在骨子里,所以你们害死了我,对吗?同样的,永远无法信任仆固怀恩,他的背叛是注定的,否则他就会和我一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闭嘴!”   李俶发狂,再一转头,却是又愣住。脑中的幻觉已然消散了,然而,天地交界处,一支兵马已经出现了。   薛逆兵临城下了。   可仆固怀恩与其兵马已经不在了。   李俶愣愣看着这一幕,终究颓然跌倒,脑子里浮起一个问题……真要降了吗? 第506章 忠臣良将   “薛……薛逆这就来了?”   李亨闻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努力控制住他打着哆嗦的嘴唇,道:“那退守灵武?”   李俶不明白为何阿爷会这般害怕,在逆贼面前失了大唐皇室的气度。且眼下还未败光实力,还有可做决择的余地。   “陛下忘了?仆固怀恩已叛逃朔方,儿臣以为,去灵武不妥当。”   “那如何是好?!”   李亨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他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慌乱了,试图显得镇静一些,道:“郭子仪……对,郭子仪快要回来了,守住泾州城,待郭子仪一到,自可击退薛逆。”   李俶有些奇怪地看了李亨一眼,恭谨答道:“陛下,万一郭子仪不奉诏,我们反而被动了。”   “不会的!”   这次尖声反驳的竟是李辅国,他感受出了李亨的慌乱,出面解围,道:“郭子仪忠勤体国,一定已在勤王的路上,只需再坚守数日,泾州城坚粮足,何惧叛逆?”   李俶眼见这个宦官敢反驳自己,心头恼怒。此事换作是李倓,当场就要教训对方,但李俶能忍,暂时并不发作,只是顺着李亨的意,答应坚守城池。同时派人再去催促郭子仪。   他们已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郭子仪身上,只等郭子仪前来了……   ***   上党郡。   “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此地位于河东、河北、河南的交界,居太行山以南,山势之巅。太行八径之一的滏口陉便位于此,因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所谓“得上党可望得中原”。   安禄山叛乱之初,李隆基便调原北庭都护、右金吾大将军程昂到上党郡,一是扼守要地,二是随时可以出兵河南河北。   可惜的是,直到李隆基南逃,程昂都没能找到机会出兵平叛。   他当然想要建功立业,而不是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剑一样只能起到震慑作用。   后来,李琮派遣了一个名叫张光晟的将领来宣旨。不知怎么地,程昂第一眼就看张光晟不顺眼,心想朝廷怎么能派这么一个丑八怪来,岂不有损朝廷的脸面?接着他又想到,庆王自己也是个满脸疤痕的丑八怪。   没想到的是,交谈没多久,张光晟竟是道:“你到现在还是以貌取人,内心里真是個娘们。”   程昂顿时惊讶万分,先是没反应过来,之后站起身指着张光晟道:“你……你你是高仙芝?”   张光晟笑了,脸上的伤痕愈显狰狞。可眼里却透出欣慰之意。   两人在安西时相处得不好,可以说是很差。但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再相见,物是人非,更多感受到的反而是唏嘘。   “你连安禄山都打不过,成了这番模样。”程昂奚落了几句,也就是尽释前嫌了。   张光晟自嘲道:“便当我是输给安禄山吧,你呢?就打算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们一样,守在上党?怕输?”   “放你娘的屁。”程昂骂道:“我请命了数次,可朝廷那么多变故,只让我勤王,没让我平寇。”   “那现在机会来了。殿下登基,誓扫胡逆,接旨吧!”   程昂没动。   他不瞎不聋,知道关中发生的大事。两个皇子各自登基,聪明人就该再观望观望,不能太快下注。   “怎么?怕要出战?”张光晟道:“我说的没错,你内心里就是个……”   “接旨就接旨!”程昂拍案而起,骂咧咧道:“在西域随时掉脑袋的兵都当得,我怕什么?”   他把那一脸浓密又刚硬的大胡子朝着张光晟,像是刻意炫耀一般。如今,他长得可比高仙芝还要俊。   领了旨意,程昂写了奉李琮为帝的奏折交给张光晟,当即便点兵出太行径。   不愧是西域名将,他一出手,安庆绪就在洛阳坐不住了,在王思礼、李晟、张巡等大将的夹击下奔过黄河。程昂得讯阻击,打得安庆绪溃不成军,仅以百余人奔逃相州。   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歼灭安庆绪之际,却接二连三地收到了李隆基、李亨的旨意,让他不要再“附逆”,且江淮粮草断绝,长安面临讨伐而无暇东顾。   等到李光弼亲至河东主持平叛,其实已错过了最佳的平叛时机,只能镇住河南、抑制住安庆绪再次聚众作乱。   再往后,郭子仪亦兵进上党,各方势力便在太行山两侧对峙起来。   这些时日,程昂在郭子仪、李光弼之间奔走游说,还是起到了安定大局的作用的。依他之意,不管是庆王还是忠王继位,大家先一起把安庆绪除掉。   话很对,但行军、强攻相州城必然得征召农夫运送大量的辎重粮草过太行山、渡黄河,此事无法解决。李光弼希望江淮能运粮过黄河,郭子仪说太上皇与圣人不许江淮运粮资敌,他也没有这个权力。   再加上李光弼母亲被郭子仪请走,可想而之,其面对的压力。   交涉许久,诸将好不容易达成妥协,先解决叛乱,不干涉皇室纷争。于是,郭子仪不攻长安、李光弼也不以粮草支援长安,兵围相州城。   可在这过程中安庆绪也没闲着,他遣使到范阳告诉史思明,若是史思明愿意来支援他,他愿意把大燕的皇位传给史思明。   唐军显然没想到安庆绪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可它确实是有效的。   自从史思明退守范阳以来,得到了叛军运回范阳的钱粮,招募了大量的边境骁勇,兵强马壮。又得了李亨册封的归义王,身兼范阳、平卢节度使,壮志昂扬。得到安应绪的许诺当即就动了心,挥师南下。   对抗史思明与兵围相州城不太一样,需要更多彼此之间的配合。程昂、李光弼还在发愁该如何与郭子仪达成互相信任之际,郭子仪得到了李亨召他勤王的诏书。   而长安方面给李光弼、程昂的旨意,依旧是平叛,尽可能地把叛乱造成的影响控制住。   为此,程昂亲自赶赴李光弼营中,与之商议。   “依我所见,让郭公退兵,并非坏事。”   两人走在洹水之畔,程昂说道:“邀他共抗安、史,难免会与我等兵戎相见,使他忠义不能两全。倒不如趁他理亏,让他放回令堂,使李公忠孝两全。”   李光弼道:“史思明势大,我等粮草、兵力皆不如,恐非敌手啊。”   “李公当年数次击败史思明,如今反倒怕了?”程昂拍胸道:“若李公没信心,有程某人!”   事实上,李光弼更担心的是郭子仪回援之后,对关中局势的影响。可他转念一想,谁当皇帝真的重要吗?   比起担心郭子仪辅佐李亨平定长安,尽早恢复河北安定更为重要。   “那就,各自奉诏吧。”   几个大将各有各的坚持与无奈,他们都希望能做到上不负君王、下不负黎民,其中的平衡却难以把握,各自领了旨意,在初秋季节结束了这场对峙。   郭子仪匆匆而去,临别之际,遣人送还李光弼的老母亲,以及数十车的财物与粮草,那是他的私产,资助李光弼平叛的。郭子仪旁的都好,唯有些骄奢好享受,能拿出这份钱财其实不容易。   李光弼亲自到壶关迎了母亲,老夫人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感慨道:“放心吧,郭公不曾亏待老身,国事艰难,唯多体谅。”   虽担心郭子仪这一去会狠狠地击败雍王。李光弼、程昂已把心思放在了御敌之事上。   七月底,史思明尽发范阳十三万大军至。   一时之间河北大地再次尘烟滚滚,叛军声势浩大,唐军不敢匹敌,唯有暂退坚守,等待朝廷支援,程昂退回上党、李光弼则退回怀州。   史思明到了之后,却并不进入相州与安庆绪合兵,而是趁机攻克魏州。两天后,在魏州设坛祭天,自称“大圣周王”。   他派李归仁率一万兵马驻于滏阳,与相州遥为声援,同时也是封锁安庆绪,因史思明此来,冲的本就是大燕的皇位。   救援相州远不需要十三万大军,史思明一心进取,实则是要顺势攻下长安,开拓一个新的王朝。   攻长安还是那两条路,一取北都太原,二取东都洛阳。河东地势更高,俯瞰关中,进可取、退可守,史思明遂遣蔡希德率一万骑攻上党。   程昂是个猛将,见敌来犯,每日率兵前往突袭。他麾下有不少西域骁骑,跨大宛良驹,来去如飞。蔡希德难以应对,只好退兵两里,苦思取胜之法。   “啖狗肠,程昂未免太过凶猛。”   “将军何必忧虑?我看那程昂,不过莽夫。”   蔡希德心道,那般凶猛能打的莽夫足可以力破巧,又如何能应对?他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麾下将领安太清,遂问道:“伱有何良策。”   “程昂所恃者,其西域良马,来去如风。我军凡有懈怠,他便偷袭。我军但要追击,他便退还,末将有一计……”   安太清附耳小声说罢,蔡希德惊疑道:“可行吗?”   “将军一试便知。”   次日,蔡希德遂以轻骑至城下向程昂叫阵,程昂遂率百骑杀出,猛然冲锋。   虽早有准备,蔡希德陡然见唐军骑兵杀至,还是大惊失措,拨马便走。   “叛逆拿命来!”   程昂大呼,于马背上连射两箭,皆中叛军士卒,叛军遂乱。   蔡希德原是诱敌之计,没想到低估了程昂,心中暗叫不好。连奔了数里,几乎被程昂活捉之际,终于,前方安太清引着援兵到了。   “围杀他们!”   安太清原是想着把程昂引得更远些,见差点折了蔡希德,也是惊得满头大汗,连忙驱使骑兵上去。   程昂眼见中计,勒马便走,竟是率部连杀十数人硬生生在围追堵截中撕破一道口子,杀出重围。   见此情形,蔡希德不由感慨难以取胜,安太清却是让继续追着。   叛军追到漳水边,只见程昂已经在过桥了。   “收兵吧。”   “不急,将军且看。”   蔡希德目光看去,远远看到程昂策着高头大马踏上木桥,忽然,哗啦啦巨响中,连人带马坠了下去。   “哈哈。”安太清大笑道:“我已悄悄命人断了桥,请将军速擒程昂!”   ……   “嘭!”   碗大的马蹄踏在木桥上,之后是轰然大响。程昂带着沉重的盔甲摔在了溪涧当中,感到腰腹剧痛,想要起身却完全无力。   他的战马也摔断了腿,因为痛苦发出哀鸣。   “将军!”岸上的士卒们惊呼不已,试图下到山涧里相救。   可叛军的马蹄声已然哒哒作响,由远及近。   “走!”   程昂大喊道:“你们回去,告诉诸将,好好守城。主帅可丢,城池不可丢,大唐社稷不可丢!”   “我等来救将军……”   “滚!”程昂怒喝道:“我的军令你等也敢不听吗?!”   岸上士卒纷纷泣泪,不得已,只好重新上马,往上游奔去,寻找别的桥回城。   程昂不忍听战马的悲嘶,奋力用手臂拖动着自己沉重的身子,凑到它脖子边,拿出匕首,替它了结了痛苦。   做完这件事,他还想拔出匕首自尽,然而,重伤失血之下竟是晕了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很快,山涧中响起了欢喜的大呼。   “程昂在此!”   “传我命令,趁胜取上党!”   ***   郭子仪打算从隰州渡黄河,支援李亨。   换作旁人,被这样指使来指使去的,早便要心生不满了。但郭子仪没有,依旧平静如常。他看惯了秋月春风,世事无常,从不把精力花在寄望于旁人如何,宽于待人,严于律己。君主是贤明也好,昏弱也罢,他都打算履行好当臣子的职责……简单而言,他就不要求李亨如何。   如此行事风格,可称得上是君王心目中的良臣典范了。   然而,大军还未渡河,后方有信使追到,将一封战报递给了郭子仪。   “郭公,我家将军不幸被擒了,上党危矣,恳请将军支援!”   郭子仪闻言,尚不及做出反应,在他身后,李亨派来的使者宦官邢延恩当即站出来,叱骂了起来。   “当我不知此为你等之奸计吗?薛逆与胡逆早有勾结,我看,史思明此番南下,就是来为薛逆解围的!”   上党来的信使不敢与邢延恩争辩,拜倒在地,哭求道:“郭公,将军宁死也要守上党,我等恐辜负将军重托,唯请郭公相救。”   邢延恩道:“郭公,圣人还在泾州等着你勤王呐!”   两边各自劝说之际,军中却又有将领赶来,眼见邢延恩也在,默不吭声,将两封信递在郭子仪手上。   “节帅,这是哨马打探的情报。”   郭子仪不动声色,直到独自回了帐中,才拆开收到的信件。   让他意外的是,第一封信竟是李泌所书,李泌竟是被俘虏了虽未投降,却认为当此时节忠王不宜再负隅顽抗,退位归还长安于大局更有利。   第二封纸上字迹流畅漂亮,正是薛白写的。   薛白语气很诚恳,并未太多地提及李琮与李亨的权力之争,只是把自己对封常清的许诺又说了一遍。之后,大篇幅预测了若放任史思明南下会对大唐以及后世造成如何深远的影响。   另外,薛白许诺,只要郭子仪愿意平定史思明之乱。长安朝廷可以传旨太原,命王缙、元结、颜季明等河东官员全力配合,为他筹措粮草。   这是不小的退让,郭子仪看了也是动容。   看到最后,薛白说的是,大唐正因为有诸多忠臣良将,才气数未尽,若因上位者的自私、庸弱而使叛乱继续蔓延,岂非辜负了此前无数战死的壮士?   写这封信的时候,薛白还不知程昂之事,郭子仪看到此处,却不由地想起程昂摔落断桥后的疾呼。   “主帅可丢,城池不可丢,大唐社稷不可丢。”   ***   风吹动泾原城头上的大旗,旗杆下的士卒紧张地盯着城外。可薛白并没有下令强攻。   事实上,他的处境也不算太好。长安城人马疲乏、粮草不足,敌人却很多,西北要面对李亨,东北有史思明南下,而在南面,李隆基已布告天下讨伐他。   这仗,薛白打下去也很吃力,他只是故作淡定,意图逼降李亨。   是日薛白拿着千里镜望向城头的大旗,有军需官过来,小声地禀道:“雍王,军粮将尽,是否两日发一日的粮?”   “长安还能运粮来吗?”   “数日前便断了,今日信使回来,称长安也无粮了。”   薛白又招人问道:“河东有新的消息吗?”   “回雍王,还没有。”   看来,郭子仪没有回复,或许是还未做决断,或许已率轻骑不声不响地赶来了。   薛白有六成的把握能说服郭子仪,因为他自诩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天下大利的,也相信大唐正是有郭子仪这样的忠臣,才国运尚存。   可结果还未知,这是最让人焦虑的。   他踱了几步,脑中浮起一个想法,向士卒吩咐道:“遣使者往泾州城,邀李俶出城与我一见。”   军中不少将领得知此事都十分惊讶,认为李俶不可能出城来见。   但到了次日,李俶还是来了,他策马出城,过了吊桥,在城外两箭之地驻马,等待着薛白。   之后,薛白也独自驱马而来。   “好久不见。”   “我却时常在脑中能见到你。”李俶道,“有人要篡我的家业,我无法忽视,不是吗?”   “大唐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业。”薛白道,“否则,凭什么让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牺牲?”   李俶眼睛微眯,因这句话而感到了莫名的愤怒。   薛白反而很坦然,在他心目中,大唐从来不是属于李氏一族,它在千年之后都还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这个原因,从来不是要为李氏守社庙,那又何谈一个“篡”字?   怒色在李俶眼中一闪而过,他控制了情绪,道:“如今社稷多难,百姓受苦,这便是你所谓的牺牲?”   “我的牺牲是给了你们机会。”   “莫忘了,泾州城里还有强兵猛将,你想攻破城池,绝非易事……”   薛白道:“陛下遣使招揽郭子仪,他派人到长安给了回复。”   李俶没能掩住他一瞬间出现的惊讶之色,手不由地握紧了缰绳,道:“你诈我?”   “他奉没奉李亨的诏,你心里清楚。”   “安知不是你劫了他派来的信使。”李俶道:“可等他大军一至,你还劫得住吗?”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薛白确实是诈他,此时看来是被识破了。   可薛白不慌不忙,沉吟道:“郭子仪以大局为重,愿意归顺。且他与李泌看法相同,认为李亨当自罪退位。”   “假的。”李俶不信,有要掉转马头离开之意。   “郭子仪提了两个要求。”薛白道,“一是,他不愿我争储;二是,他让陛下封你为亲王。”   李俶停下了动作,目露思索之色。   若是李亨争位失败,且不被废为庶人。无非有一个儿子往后可以是嗣忠王。而如今就让李琮封他为亲王,虽无实质上的作用,却是向天下表明他是有功的。   在西京凤翔失守,叶护兵败,仆固怀恩叛逃,李泌、郭子仪接连倒戈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条件,并不算太差的选择。   若李俶助李亨顺利夺得帝位,往后天下都是他的。可此时巨大的压力之下,一个有名无实的亲王爵就能搅动他心中的涟漪,可谓造化弄人。   薛白微有些不情愿地道:“此事,陛下是看在郭子仪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亦是彰显他的宽容仁厚。你父子若不降只当陛下仁至义尽,我攻城便是。”   李俶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思忖了一会,才以平淡的表情道:“我会回禀陛下。”   “放心,陛下可以先下旨赦免了你们的罪责,你们再出城投降。”   薛白知道几句话已足以让李亨父子之间有利益分歧,不再多言。   两人各退了几步,彼此回马。   ***   李亨正在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终于等到李俶回城,连忙问道:“如何?”   他其实是反对李俶出城与薛白相见的,可李俶说可以打探薛白虚实。   此时,李俶并不说薛白的许诺,只是皱紧了眉,缓缓道:“依儿臣所见,只怕……郭子仪不会奉诏了。”   “为何?”   李俶终于缓缓抬起他低着的头,看向李亨的眼,道:“阿爷,降了吧。”   “不!”   李亨当即大怒,一把拎起李俶的衣领,喝问道:“你知道朕与薛逆有何等深仇?!你要朕当个阶下囚?!”   “父皇放心,薛逆绝不敢公报私仇。”李俶道:“如今全天下都在看着,父皇唯有为社稷苍生着想,方可得声望。”   李亨仿佛不认识这个儿子,瞪大了眼,摇着头,那对活埋的恐惧再次泛起。   李俶不由红了双眼,跪倒在地,字字泣血道:“请父皇相信儿臣,今不降必死,唯回长安,方有一线生机!” 第507章 斩草须除根   在苦等郭子仪勤王之际,泾州城的粮草也渐渐短缺。   就连李亨的行辕中衣食用度也开始不足,这时节,张汀却是一反往日的简朴,命人宰杀了那只每日下蛋给她儿子吃的鸡炖汤,饱餐之后又让奴婢烧水给她沐浴。而城中水源不足,便是李亨也许久不曾洗澡。   “嘭!”   张汀刚从浴桶里出来,正在擦拭。外面已响起踹门声,以及奴婢的惊呼。   “圣人……”   李亨怒气冲冲进来,对张汀那曼妙的胴体恍若未见,指着她便叱道:“你这是做甚?装贤良淑德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还装什么?”张汀语带讥意,反问道:“到了这一步,你还把自己当成是大唐天子不成?”   李亨一向对她颇为敬畏,骂了一句之后也就语气软下来,道:“何不再忍忍?郭子仪很快便要来勤王。”   “他不会来了。”张汀道,“但凡郭子仪有一点要来勤王的迹象,李俶必会鼓舞人心。可你看他,一心想着劝你投降,可见形势已无可挽回了。”   张汀自诩是李俶的敌人,因此十分了解他。她虽要除掉李俶,却也知道他比李亨更有能力。   “再等等。”李亨上前,劝道:“万一事有转机呢?朕是一心想封你为皇后的啊。”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汀叹道:“皇位已经不指望,如今降了,犹不失荣华富贵。”   “你此前劝朕时可不是这般说的。朕不明白,你如何就放弃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陛下忘了吗?”张汀忽然不悦,眼神一凝,有种要发疯的狂态,“我与陛下说过多少回了?佋儿病了,我要带他回长安延请最好的名医。我们母子受不了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了!我出身贵胄,嫁给伱以来吃了无数苦,可曾享过半点福?!”   李亨一愣,张了张嘴。   他隐隐想起来,儿子李佋确实是病了,张汀确实也常念叨此事。可近来实在是太焦头烂额,他顾不得这些。   “我……朕也是希望……”   张汀抛掉了手里的浴袍,湿嗒嗒地走到李亨面前,双手搭在他肩上。   “回长安吧,我受够了。等回了长安,佋儿的病好了,我们再想办法。”   这个一向强势、野心勃勃的女子,竟是在李亨最需要她的时候,忽然变得如此软弱。   她失去了上进心,发完疯竟是把头倚在李亨的肩上,似乎想要依靠他。   这一刻,李亨没有半点动心,他早已无视她的美貌了。他更多感受到的是悲凉,因他忽然想通了,想依靠妇人为主心骨,终究是靠不住的。   冰凉的湿发贴在脖子上,他却一把推开张汀,踉跄了两步转身往外走。   “圣人?”   “你们都只顾自己。”李亨喃喃道,“薛逆要活埋朕,朕绝不能降。”   “他不会的。”张汀道,“他不像李静忠那么不智。”   “你们错了,他终有一日要活埋朕。”   李亨喃喃自语地往外走去,一时也不知要去哪里。他不想见劝他退位投降的李俶、杜鸿渐等人,也不想去城头上看辛云京、马璘等人守城。   虽然身居至尊之位,可他觉得自己连一个支持者都找不到。到最后,他还是回到行辕的大堂,目光看去,唯有李辅国、鱼朝恩、骆奉先等宦官还不离不弃。   “你们说,朕该如何是好?”   “奴婢誓死保卫圣人。”   众宦官的态度坚定,让李亨顿感欣慰,他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竟起了任他们为主帅去击败薛白的念头。   闻言,几个宦官大惊失措,他们话说得好听,心里却都怕死,胆气未必比得过张汀。   鱼朝恩连忙拜倒道:“圣人,奴婢虽愿为圣人死战,只恐反误了圣人。”   “奴婢以为,眼下与其死战到底,不如联合庆王,对付薛逆……”   李亨大怒,叱道:“说来说去,你等与李俶、杜鸿渐等儒夫也是一样!”   “不。”李辅国跪地,爬了两步,磕头请罪道:“奴婢们不同,奴婢们考虑的是圣人的安危。”   “可知你为何能成为朕的近侍,因为李静忠被薛逆杀了!”   “正因薛逆残暴,奴婢才担心他破城之后会对圣人不利。”李辅国道,“而若回归长安,暂时而言,薛逆为安抚各道官员,必不敢动圣人。”   “可往后呢?”   “圣人可联合庆王,先除掉薛逆。”   “你说得简单,一旦朕退位,还由得自己吗?”   李辅国忙道:“奴婢等人必为圣人除奸。”   骆奉先也帮腔道:“战场厮杀,非奴婢所长。待到了长安,联络庆王,说服他与圣人联手,对付篡夺社稷的逆贼,奴婢一定做到。”   鱼朝恩道:“是啊,圣人放心,有奴婢在,一定能除掉薛逆。”   “大不了就暗杀了他。”李辅国道,“无论如何,比眼下两军对垒要对付他容易。”   尖细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李亨终于有些犹豫起来,问道:“真的吗?”   “定不辜负圣人!”   众宦官掷地有声地立了誓,显得十分有男儿大丈夫的血气。   鱼朝恩又道:“待除掉薛白,庆王庸弱,且无子嗣,如何会是圣人的对手?”   “是啊,天下早晚还是圣人的。”李辅国道。   李亨终于动摇了,一直以来,兵事上的失利、粮草上的匮乏,让他厌倦了打仗。   也许,该换一种方式,以权谋之术来除掉薛白。论权谋,有谁能比得过当了十多年太子、以隐忍著称的他?   这念头一起,他也开始怀念起长安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早些回到长安。   “薛逆……暂时不会害朕?”   “圣人放心。”李辅国道,“奴婢断言,他一定不敢。”   ***   李亨终于决定退位了。   他下了诏书,称自己之所以暂即帝位,乃因宗社未安,国家多难,今功成身退,当奉长兄为天子。   这退位诏一出,泾州城中还是有不少人感到悲伤的。比如马璘,他一心要守卫李亨,每日在城头戍卫,没想到薛逆都没来,李亨竟主动放弃了。   马璘遂仰天大哭,道:“臣等愿为宗社效死,奈何陛下先降?!”   他再不舍,也已拦不住李亨归降了。   就在下诏的当日,李亨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领着泾州文武官员出城投降。   当他走在城中大街上,竟听得宦官禀道:“圣人,有名官员在家缢死了,可谓节烈。”   李亨一愣,心想,出了这城门,便听不到旁人唤自己“圣人”了。   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问道:“哪个官员?”   不等听到回答,前方一声大响,城门已然开了。尚不知殉节者的名字,李亨只好搁下此事,看了看李辅国、鱼朝恩、骆奉先等人,以壮胆气。   众宦官或上前为他整理了衣裳,或小声鼓舞着,为他打气。   长叹一声,李亨迈步出了城门。   远远地,可看到薛白身披明光铠甲,威风凛凛地跨坐于高头大马上。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只隔数步,旁人可以同时看到两人之时,便会明白,为何薛白胜而李亨降了。   二人之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薛白坚定而自信,目光沉静且深邃;李亨憔悴而不安,眼神躲闪又焦虑。   一方内心强大、眼界长远;一方庸弱,顾小利而忘大义,胜败便早已注定了。   李亨抬起头,看向了薛白,想到了天宝五载的那個午间,李静忠小心到了他面前。   “殿下,杜家有人来了,索斗鸡正在追查的人,说是带了证据来。”   “能翻案吗?”   “恐怕难。奴婢担心,为杜家翻案,反而要更连累到陛下。还是与杜家划清了为好?”   “嗯。”   “那奴婢便去办了?”   “嗯……”   回忆纷至沓来,李亨第一次感到了后悔。他不由在想,当时若未听李静忠那个宦官的,该有多好。   希望薛白信守诺言,眼下不会报复他。   果然。   “忠王又有什么错呢?”薛白道:“当时胡逆作乱,社稷动荡,忠王也是为了提振人心。”   “是。”   李亨低声应了,不欲多言,他身后的李俶也始终沉默着。   反正,当众这么说了,薛白不可能再杀他们。   正当他们准备入城之际,忽然,薛白却是话锋一转。   “但,圣人早已被立为太子,忠王擅自称帝,必是有人在旁蛊惑怂恿,居心叵测!”   闻言,众人大惊。   尤其是杜鸿渐这样立下拥立之功的大臣,纷纷低下头,心中暗忖雍王岂能出尔反尔,骗他们投降了再追究,这是要大失天下人心的。   杜鸿渐甚至还劝降了李亨,更是心头后悔不迭。   他抬眼看去,薛白已抬手一指,似乎是指向李亨。李亨顿时脸色煞白,竟是吓得僵在了那里。   “李辅国。”   薛白点了名,李辅国应声打了个哆嗦。   “拿下!”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有两个士卒如狼似虎地扑上,摁倒李辅国。   李亨就站在一旁,感受到那劲风从耳边“唰”地而过,接着就听到李辅国哇哇大叫,只觉背上的冷汗不停流下。   可竟还没完薛白还在点名。   “鱼朝恩。”   “雍王饶命!”鱼朝恩惊得面如土色。   “骆奉仙。”   “程元振。”   “朱辉光。”   “马英俊。”   “……”   薛白这一开口,念了有三十余个宦官的名字,连张汀身边的内官也没有遗漏,几乎是李亨最核心的宦官势力。   不一会儿,三十余个宦官齐齐被押了出来,以尖细高亢的声音哭天抢地悲嚎着。   “陛下,救救奴婢吧!”   李亨听到了李辅国的呼救,脸色大变,连喝叱道:“别叫朕……别叫我陛下!”   他觉得自己差点要被这奴婢害死了。   “忠王,奴婢是冤枉的啊!”李辅国又哭道,“救救奴婢吧。”   “你冤枉?”   一些官员一听就不干了,方才雍王说了,这些人犯的是“蛊惑忠王称帝”之罪,若这些宦官是冤枉的,难道左右忠王的另有其人吗?   于是不少官员纷纷站出,义正辞严地指认李辅国等人。   李辅国眼见这些人把屎盆子全往自己头上扣,也是大怒,吼道:“杜鸿渐,你说话呀!谁才是最初拥立忠王的哪个,你说呀!”   “臣为大唐宗社鞠躬尽瘁而已!”   杜鸿渐连忙打断,向薛白行礼道:“雍王,正是下官请忠王回归长安……”   “你不要脸!”李辅国大骂道:“你比我们阉人还不要脸!”   “奸佞!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老狗皮!你给我送钱,要我在圣人面前美言让你当宰相哩!”   “你你你……”   薛白也不喝止,任他们吵闹,且抖落出一桩桩的丑事。   那边,程元振见李亨没有出手相救之意,遂转向李俶,哭求道:“殿下,救救老奴吧。”   李俶叹息一声,闭目不答。   “天可怜见,老奴向来是侍奉广平王,从未怂恿忠王称帝啊。”程元振大嚎道。   薛白听他还说广平王,目光示意下属,当即有人请出一封圣旨,   “广平王俶,缵承先绪,克绍箕裘,宜增亲王之封,可封豫王。”   众官员都懵住了。   简简单单一道旨意,只用了两个词称赞了李俶,说他能继承父祖、光大家业。   可这句话却还有两个意思,也许说的是李亨已经废了,要李俶继承忠王一系的家业;但也有可能是天子李琮有意想栽培李俶。   这就不免让众人回想起李琮刚成为储君之时,也是如此拉拢李倓,可结果呢。李倓因此深受李亨猜忌,落得身死名殒的下场。   故计重施啊。   李亨滞愣了一下之后,转过头来看向李俶,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一瞬间已经明白了,李俶为何一改之前的态度,劝他投降,原来是把他卖了。   李俶也没想到,薛白能这么快请来圣旨,原本还以为要等回了长安。   此时没了情绪上的缓冲,父子之间的关系就像被猛地撕裂开了一般。   “阿爷,我……”   李亨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转过了头。   见此一幕张汀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黯然伤神。若是此前,她真的很愿意看他们父子决裂,这是她努力了许久却没办到的事,薛白一句话就促成了。   可惜,李亨已没什么好继承的了,除了一个缥缈的“嗣忠王”之位。   “豫王。”只有程元振还在没眼力见地求饶,哭喊道:“看在奴婢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救救奴婢吧?”   程元振也知李俶难以说服,他遂看向后方的女眷们,大喊道:“独孤娘子,劝劝豫王救奴婢吧,奴婢为你们做了那么多。崔妃……”   鱼朝恩一听,也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向李俶求救。   “豫王,也救救奴婢奴婢也为你做了那么多。”   见这二人如此,竟是连李辅国也转头向李俶看来,呼道:“豫王,莫忘了奴婢啊。”   李亨、张汀皆是惊讶,不明白这些奴婢们如何突然之间又成了李俶的人。   张汀更先想明白,方知许多事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被李俶算计、利用了,不由大怒。   李俶脸色也是难看至极,他本想着回到长安还能暗中对付薛白,没想到薛白提前釜底抽薪,先将他与李亨之前的关系给打散了。   他恨不得此时抢一把刀来,把多嘴的程元振、鱼朝恩等人斩死,却只能强忍着,等薛白下令斩杀他们。   可薛白偏偏很有耐心,迟迟不肯下令,像看笑话一般地看着这场闹剧。   于是,李俶目光直直地盯着薛白,释放着自己的愤怒。   让人遗憾的是,程元振、鱼朝恩等人很多事只是点到为止,期待能威胁到李俶,逼他出手相救。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喊破,出于多年以来的奴性,他们实在是做不到。   薛白见目的已经达到了,懒得再看他们的丑态,便挥挥手,道:“斩了吧。”   “斩!”   泾州城外,刽子手一字排开。而一众降官降将,包括女眷都没来得及入城,正好观刑,以作警示。   张汀眯了眯眼,孤独琴吓得捂上了眼。   “斩!”   李辅国的腰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压弯着,他努力抬起头,却依旧看不到李亨。   将死之际,他更多感受到的并非害怕,而是遗憾。因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的。   从一个最卑贱的奴婢,一路而来他自认为足够努力拼命了,他牺牲掉了太多东西,阳物不要了,名字不要了,连最爱的人、甚至自己的人格都不要了,如此付出,竟还是被命运捉弄了?   他脑海中不由想到了一个画面,那是以前他在宫城里,偶然看到太上皇蒙着眼,与一众美貌宫娥捉迷藏……那是太让人羡慕的场景了,他们穷尽一生都想成为那样的太上皇。   可当他蒙着眼努力去捉,却是什么都没捉住。想捉自由,想捉小蛾子,想捉尊严,最后全都丢了,他在黑暗中努力去捉住那触手可得的权力。   “噗。”   李辅国的人头落在地上。   “噗噗噗噗噗……”   刽子手一个接一个地挥刀,鱼朝恩、程元振、骆奉先等三十余个宦官的脑袋滚滚落地。   大头,小头,像是落了一地的西瓜。   降官们都呼了一口气,他们知道雍王这是在立威,但没拿他们立威就很体贴。   “斩杀奸宦,大……大快人心啊。”   “我早觉宦官干政不妥。”   风带着血腥味吹过。   薛白驻马看着地上的人头,心里在想,万一自己最后还是失败了,想必也已一扫大唐宦官干政之风了吧。   能解决掉一个弊端,便解决掉一个弊端。   ***   长安。   大明宫依旧巍峨壮阔。   从丹凤门到紫宸殿笔直的通道上,有几个渺小的身影正在努力奔跑着。   “陛下!陛下!”   愈发有君王威仪的李琮不悦地皱了皱眉,道:“何事如此喧哗?”   “陛下,喜讯,喜讯!”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几个宦官们跪倒在地,由衷欢喜道:“忠王已退位自罪,奉陛下为大唐之主!忠王不日就会被押回长安。”   “陛下平了忠王之乱,必将再造唐室啊。”   李琮脸上也露出喜色来。   自从他打猎被抓伤了脸以来,一直就被兄弟们压着,身为长子却不能当储君,窝囊了几十年,如今终于是出了一口恶气。   “陛下,奴婢还有一桩事想说。”   说话的是李琮的妻子窦毓不久前特意替他寻来的一个宦官,名叫窦文扬。   窦文扬是扶人窦氏的世仆,窦毓嫁给李琮时,他便当了陪嫁,净身在庆王府侍奉。如今李琮是用人之际,让窦毓在宫人中寻找信得过,又有才干的宦官,窦文扬便脱颖而出。   此人确实是个人才,趁着薛白不在长安,跻身内侍少监,还在外朝替李琮拉拢了不少人才。   李琮很器重他,道:“你说。”   “奴婢认为,忠王押回长安之日,便是陛下册封楚王为太子之机。”窦文扬低声道。   楚王指的是李琮最爱的儿子李俅,在薛白封雍王之日同时册封,可惜如今天下人只知雍王,而不知有楚王。   李琮道:“只怕李倩不会答应。”   他是极少数唤薛白为“李倩”的人,虽然他自己心中也未必认同,却希望旁人认同,同时又不想让李倩争储,心情好生矛盾。   窦文扬道:“他只能答应。数日前,雍王遣快马回长安,让陛下拟了册封豫王的旨。陛下想,连李俶都被册为豫王了,必当立太子,而越早立,对楚王越有利。”   “是啊,否则李倩的根基只会越来越厚。”   李琮也是深以为然,可思忖之后,却又迟疑道:“只是,李倩一定会以‘等迎回了太上皇’为由反对。”   窦文扬道:“过去,战乱不停,长安危急。百官们顾念大局只好听雍王的。如今长安危机既解,必有大量官员心忧社宗,会支持陛下的。”   “好,好啊。”   “再者,奴婢打听了。雍王之所以能说服封常清归顺,便因封常清忠于陛下,他逼雍王许诺,不争储位。”   李琮闻言大喜,道:“还有这样的忠臣?!”   窦文扬也是目露笑意,忙道:“封常清正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啊。”   这情形,倒是像被曹操挟制的汉献帝听说了刘皇叔。李琮喜出望外,有心想借机立太子,制衡薛白。   可转念一想,他又忧心起来,问道:“只怕如此一来,李倩会以为朕想对付他?”   “陛下不必忧心。”窦文扬道:“奴婢来联络封常清,由他出面提议。此外,再劝说李俶、郭子仪等人,则楚王为太子,大势所趋。”   李琮连忙双手扶住窦文扬的肩,赞道:“好啊,天赐贤臣于朕。朕看,你比颜真卿更适合当宰相。”   “陛下谬赞了,是陛下贤明,慧眼识人,选了奴婢,奴婢唯万死以报陛下!”   如此主仆情深,两人皆是感触不已。   接着,窦文扬又为李琮一一引见了他新挑选的一些得力宦官。   “白忠贞、霍仙良、王守诚、杨孜恭……”   只听这些名字,李琮便知他们忠贞恭诚,都是他的良臣。   当此时节,内有兄弟阋墙、子侄谋篡,外有武臣跋扈,不听朝廷调遣,文官多是世家大族,各有门户私计。   唯有这些宦官内侍,知根知底,掏心掏肺,与他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是心腹,也可倚为左膀右臂。   “好,好,好,朕有你等竭忠尽智,何愁不能兴复大唐?” 第508章 小乌龙   驱马走过咸阳桥,长安城终于在望了。   薛白已经吩咐下去,等进城巡游、受降大典之后,自会有人把李亨父子分别押回十王宅、百孙院看管,虽还有王爵之名,也与囚犯无异。   “叔父?”   身后忽响起一个稚幼的声音,薛白没意识到那是在唤自己,直到对方连着唤了好几声,他终于回过头,却见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该是李俶的长子,名叫李适,小字苕郎。   薛白没心思与小孩说话,李适见他回头,却是小跑上来,仰着脸,问道:“我能问叔父几个问题吗?”   “什么?”   “叔父出兵打回纥叶护,可有遇到阻力?”   “自是有的。”   李适闻言,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问道:“那叔父面对阻力,是如何力排众议的?”   “唯‘坚决’二字而已。”   李适吁了口气,低下头道:“可做起来好难啊。”   他方才一口一个叔父,算是李唐皇室中少有的接纳薛白之人了,薛白不由问道:“是谁让你这般唤我的?”   “没有谁啊,叔父是太子瑛的儿子,与我阿爷是从兄弟,可不是叔父吗?”   李适理所当然地答了,执了一礼,又道:“此前叔父遣人送回我阿娘,我记着叔父的大恩。”   “为何跑来问我回纥之事?”   “我讨厌回纥人。”李适嘟囔道:“那回纥叶护与我阿爷结拜为兄弟,非要我唤他‘叔父’,可他却打着毁我大唐二京的主意,还摸我的头,要我跳舞给他看,着实可恶。”   说着,他握紧了拳头,在空中挥了一挥。   “我觉得三叔说得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丈夫岂能卖百姓以求援。偏阿爷不肯听,说我孩童无知。”   薛白心道:“小孩,你父祖已经如此了,现在再说这些只怕晚了。”   他没工夫与这小孩探讨天下大事,驱马便进了长安。   而长安城门内,随着一声“雍王回来了”的大喊,城中百姓顿时沸腾起来。   此前是叛军来犯,这次是李亨来攻。薛白已是两次守护住了长安,老百姓不在乎是谁当皇帝,只在乎自己的生存、生活能否得到保护,因此由衷地欢呼。   可惜,如今是世族门阀的时代,这些普通人在朝堂上没有力量,不能助薛白官途上进。   “那就是拿长安百姓收买回纥兵的忠王李亨!”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李亨大喊了起来,场面登时又起了变化。   因有报纸的影响,舆情传得很快。在房琯挂帅来犯之初,城中各大日报就以大肆宣扬李亨拿二京金帛子女许诺回纥一事来提振军民反击的决心,因此长安中人少有不知此事的。   一时之间,骂声大作。   李亨也是愣住了,他无数次幻想自己入主长安,君临天下。没想到梦中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的场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不,此事必然是有人在暗中鼓动怂恿,否则如何有刁民敢当街辱骂皇子亲王?   又是李琮、薛白指使……   “啪。”   才想到这里,身边的地面上忽然响了一声,转头一看,是有人向他投掷了瓜皮。   那瓜皮有些发烂了,大概是泡在泔水桶中被人捞出来的。砸在地上声音颇响,还溅起了泔水,一股恶臭。所幸朱雀大街修得十分开阔,就是防着天子巡游时有刺客射箭,那瓜皮砸不到他。   再一想,如今长安粮少,除了世家大族,怎会有百姓吃了瓜还剩下皮呢?可见一定也是李琮、薛白授意。   一时之间,各种物件朝李亨掷来,混着无数的骂声。   “逆贼!”   “狼心狗肺!”   “懦夫……”   李亨不去看、不去听,心中坚定着那一個念头,告诉自己这是陷害,是诽谤,绝不能被李琮与薛白击垮。   可恨薛白并不下令让士卒去制止百姓僭越的行径,于是,百姓们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激动。   舆情一发不可收拾,超过了它应有的程度。   李俶策马在李亨身后,同样受到了谩骂以及有各种物件朝他砸来,落在他的马蹄边。他抿着嘴,眼神依旧坚定,心中却十分委屈。   其实,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不会让回纥人劫掠二京,无非是到时反悔而已,哪怕是向他的义弟跪下,他也要守住二京。   可惜,李倓不明白他的苦心,如今这些愚民也不识。   队伍更往后,李适策马走在豫王府的家眷之中,并不算是百姓泄愤的对象。可他眼看着这幅场景,却比他父祖还要感到羞愧。   十岁出头的孩童,脸皮是最薄的时候,很快就涨得通红,他握紧了缰绳,微低着头,觉得那些羞辱谩骂全是冲自己来的。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愧对于李氏的列祖列宗。   终于,队伍走完了无比漫长的朱雀大街。进了皇城之后,那些愤怒的平民都被拦住了。   皇城朱雀门内,来迎接的是体面的百官。   “臣等奉圣人之命,前来迎忠王归长安!”   李亨目光看去,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些还是他以前的东宫属臣,他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   而百官之中,也有一部分人看着李亨,眼神中浮起同样的欣慰之色。他们都知道,比被来历不明的薛白扶立的庆王,忠王显然更为正统,而忠王能够为了社稷大局而放弃帝位,维护大唐的一统,心胸确实是开阔。   另一部分支持李琮的官员看待李亨,则是一种“忠王还算识相”的眼神。   至于以二京金帛子女许诺回纥一事,都是勾心斗角惯了的人,对此反而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上位者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其底线往往要比市井小民更低一些。   李亨不适合与百官太多的接触,露了面、表过态,队伍即转向大明宫,去朝见天子。   巍峨的丹凤门也是李亨魂牵梦绕的地方,他本该平定叛乱,入主其中,然而今日,他只能屈辱地在此拜见它的主人。   “罪臣李亨,拜见陛下!”   他双手高高地把传国宝举起,千疮百孔的心,已是泪流不止。   没有人能体会他说出这句话的心情,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全被李琮夺走了。可李琮根本不配,一个丑陋的、无能的,被小儿挟持的废物!   李琮眯着眼,看向李亨手中的传国宝。想的却是,自己终于拿回来被李亨夺走的一切。   他才是长子。但不知是命运或是某些小人在暗中害他,使他不能生育,使他容貌尽毁。他是那样的艰难抗争,在国家风雨飘摇之际,挽狂澜于即倒,如今不过是夺回了他失去的一部分而已。   “三弟!”   “阿兄!陛下!”   脑海中各种念头闪过的同时,兄弟二人已经相拥在了一起。   李琮扶起李亨,泪流满面道:“朕一直知道,你是为奸人所误,百官不信,可朕信!朕知道你会回来,与朕兄弟团聚!”   李亨听着那一声声“朕”,嫉妒到几欲死去。   他大哭道:“陛下,罪臣当时误以为阿兄陷在长安,为叛军所挟了,罪臣……该死。”   “改过自新就好,过去了。”李琮道,“你我兄弟当兴复大唐。”   李琮心里很清楚,往后要制衡薛白,少不得还得利用李亨父子的势力。   难得的是,薛白也明知他们兄弟有联手的可能,竟还是愿意劝李亨归降,倒是大度。当然,这是因为河北史思明的大军、长安粮草不足的局面、太上皇布告天下带来的威胁,可见,李家人还是得团结起来。   “俶儿。”李琮再看向李俶,神态更加热情,“朕都听说了,你规劝你阿爷,很好,很好。”   李亨转头瞥了儿子一眼,眼神有点冷。   李俶于是意识到,父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决裂了。既挽回不了,倒不如更彻底地倒向李琮,此事李倓当初就做过,他又有何做不得的?   “陛下,罪臣拜见陛下。”   “起来,许久不见,你更显英武了。大唐如今最需要伱这样年轻有为的皇室子弟,好,好!”   说话间,李琮向他的几个儿子们招手,让他们来见过从兄。李俶一见李琮把手放在李俅肩上拍了拍,马上便心领神会。   一时间,大殿上一派其乐融融。   可另一方面,李琮也只能在他的兄弟子侄面前摆摆天子威仪,落到具体的天下大事上,他还远远没掌握权力。   就连郭子仪如今是什么态度他都不甚清楚。   ***   豫王府说是王府,其实只是百孙院中的一间小院,但它最不好住的问题并不在于小。   李隆基在位时百孙院就有家令,大到读书课业,小到一日三餐都由家令安排。如今李俶投降归来,监管就更严格了。   独孤琴是李俶在逃亡路上所纳,还是初次住进百孙院。她一进门,被那些健仆打量着就感到了不太舒服。   抬头看着被框在高墙中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她觉得自己像只被关进牢笼的鸟儿。   李俶却很兴奋,回到了熟悉的住处,而不再身处朝不保夕的战场,他认为自己更能施展拳脚了。   由这天开始,他也多了一个口头禅。   “忍一忍。”   在独孤琴抱怨时,李俶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大丈夫成事,须忍常人所不能忍。”   “可奴家真的不喜欢这里。”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住到大明宫里,我们到龙池泛舟,到梨园看戏,好不好?”   次日,独孤琴正在庭中看落花有宫娥跑来,道:“娘子,出事了,豫王把苕郎打了一顿。”   独孤琴愣了愣,在她的印象中,李俶还是很疼爱李适的,从未有过动手打这孩子的时候,更何况如今大家都被关在这百孙院中,又能出何事值得李俶动手?   反正也是闲着,她心中好奇,便跑去求情,拦着李俶哭道:“郎君若要打便打奴家吧,别伤了孩子啊。”   李俶不舍得打自己这个娇艳的挚爱,狠狠地指着李适骂道:“逆子!”   恰有宫人来禀,称宫中遣使来了,李俶便抛下鞭子,自去见客。   独孤琴抹了抹泪,整理了衣裳,又恢复了她千娇百媚的模样,看向李适,问道:“苕郎说说,如何惹你阿爷大怒的?”   “哼,狐媚子假惺惺,我才不用你为我哭诉。”   “你当我乐意理你?”独孤琴道:“我嫁进这豫王府,福不曾享过,罪却遭了不少,还得替你阿爷养孩子,对我好些吧。”   李适不理她,只是想到自己的生母沈氏,大感怅然。   独孤琴着人给他拿药来,边给他敷着,边道:“说说吧,如何惹你阿爷生气的?我是真好奇。”   “我跟阿爷说了,我崇拜雍王。”李适脆生生答道。   “噗。”   独孤琴正在喝水,全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连忙捂住嘴。   “那可是你阿爷的死敌你也敢乱说。”   “你才乱说,叔父与我阿爷可是从兄弟,同为李氏宗亲,要兴复大唐哩。偏是你们这些宦官妇人,最爱嚼舌根,乱了兄弟情谊,乱了我家社稷。”   “小小年纪,谁教你这些的?可是你阿娘?”   李适大恼,应道:“我自己想的,我才不要像阿翁,一辈子因为储位不安,我要像建宁王叔,要像雍王叔,既贤且强,我分明没错,阿爷偏要打我。”   他小脸板得紧紧的,很认真的样子。独孤琴听了,以手捂嘴“咯咯咯”地笑起来,道:“可笑可笑,尽说些傻话,笑死我了。”   李适抬头看着她花枝乱颤的模样,颇懊恼自己与这无知妇人说许多,反正她也听不懂。   “对牛弹琴。”   他愤愤自语了一句,捂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腚走开。   独孤琴原觉得李适也就是童言无忌,倒没想到,当日和政郡主李月菟就跑来看李适,这可把她羡慕坏了,好奇同样是忠王一系,凭什么李月菟能到处乱跑。夜里,她便向李俶问了此事。   “和政一直在长安。”李俶道:“想必是支持李琮、薛白。”   “可我看和政郡主能力不一般呢。”   李俶沉吟着,想到了一些往事,他手指在膝上敲着,沉吟道:“早年间,阿爷曾考虑过把和政许给薛白。”   独孤琴无聊狠了,对这种事极是关心,忙问道:“他们不是从兄妹吗?”   “你信?”李俶微微讥笑,“如今我才明白,当时薛白之所以拒绝这桩婚事,原来打着冒充李倩的主意。”   事实上,冒不冒充他也说不准,可眼下于他而言,务必要咬定薛白是假皇孙。   “你可知我为何知晓薛白是假的?”   独孤琴别的事情不甚了解,对这些瓜田李下之事却很敏感,当即明白过来,惊讶道:“和政郡主与薛白?他们……”   “嘘。”   李俶道:“你可与和政郡主多多来往,豫王府被监视着,消息来往不便,有些事,还得借助她。”   “奴家明白了。”   独孤琴最初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少女,根本就没想过要干涉国事,她甚至是觉得无聊、觉得反感的。   可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再加上李俶需要她的帮助,她只好一点点地接触,感受何为特权,又如何得到特权。   其后几日,她常常带着李适与李月菟往来,成为豫王府中最自由的成员之一。虽还不敢暗中为李俶传递消息,危险感还是让她有些刺激。   终于,她得到了和政郡主的邀请,入宫去见窦皇后。   从李隆基的王皇后死后,大唐就没有皇后,连太子妃都少有。唯有李琮的发妻窦氏是个例外,此前所有人都没想到李琮会即位,使得这位庆王妃阴差阳错地成了皇后,也就有了成为下一个武则天的风险。   当然,目前这种风险还极小,窦皇后也没与独孤琴说太多,只是送了她四盒江南新进贡的莲子。   “这是圣人怜其四子楚王的意思吧?”   回去的路上,独孤琴捧着莲子心中猜测着,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擅长这些权谋暗语了。   等到了百孙院,下了马车,她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人聚在后面也不上来,不由疑惑道:“怎么回事?”   “娘子……苕郎不见了。”   “什么?这是何意?”   “就是,就是,苕郎不见了!”   独孤琴一愣,快步赶到后面的马车一看,只见里面空空如也,竟还真就没了李适的身影。   “这怎么可能?”   此事,遂成了一桩奇案,惊动了宫城、京兆尹、宗正寺、南衙十六卫,无数人在城中寻找着李适的下落,偏是毫无线索。   当时骑马跟在马车后的禁卫、宫人,都说没看到异样。一个大活人,或说一个小孩,竟是就这样消失在长安街巷之中。   李俶丢了长子,在外人面前显得焦急而平静,私下里则与独孤琴道:“此事必是李琮或薛白所为。”   “奴家只担心郎君怀疑是奴家……”   “没有。”李俶柔声道:“我知你不会这般做。也做不到无声无息地送走苕郎,我们身边不是李琮的人就是薛白的人,只有他们能做到。”   “那要如何救苕郎?”   李俶沉吟道:“你是去见了窦氏,返回时出的事,看似李琮所为,他也有动机,威胁我助他扶立李俅而已。但依我看,更像是薛白所为,他想离间我与李琮……”   “郎君,该怎么办?”   “李俅被立为储君已是大势所趋,薛白为阻止此事,竟是连这般下作手段都用出来了。”李俶自语道,“我不会中他的计。”   独孤琴还在哭,梨花带雨,让人心疼。李俶回过神来,擦着她的眼泪,道:“不哭了。”   “奴家有一事,原是想这几日告知郎君,可出了这等事,奴家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呜呜呜。”   “何事?”   “不说,若说了,郎君必要怀疑是奴家所为了。”   李俶眉头一动,握住独孤琴的一双手,小声问道:“你可是有了?”   他不由大喜,一把搂住眼前的佳人,安慰道:“傻瓜,我岂会怀疑你?为了你腹中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要争夺大位……”   关于长子的失踪,李俶想过了无数可能,唯独却忘了一件事。   仿佛他永远都不会想起沈珍珠。   ***   薛白一直在中书门忙了整天,回到家中方听杜妗说起李适失踪之事。   “是吗?”他一边提笔构思着给郭子仪的回信,随口道:“看来,李俶必要怀疑是我所为了。”   杜妗道:“你若要动手,早在泾州兵荒马乱之时就可动手,还会把人带回长安来?”   “那么多人跟着却都没留意到,无非两种情况,一是看守他的人带走他的,二是他自己走的。换上一套小黄门的衣物,趁人不注意混入人群。”薛白问道:“当时可有甚吸引了队伍视线之事?”   “有,一个军汉的马匹失控了。”   “高参?”薛白沉吟道,“若让我猜,是高参带走了李适。”   “那是谁?”   “与沈氏私奔之人。”   杜妗恍然大悟,道:“如此我就明白了,李适想必是早几日被打了一顿之后,就预谋去寻生母。”   “随他去吧。”   薛白忙着应付史思明的大军,还有平叛所需的大量粮草缺口问题需解决,懒得理会这等小事。   杜妗却问道:“你可知李适失踪之事,长安城里有诸多猜测?”   “想必与立储一事有关?”   “李琮以为是你要拦着他立储。”   “拦不住,郭子仪早已来信要求李琮立其子为储了。”薛白道:“我也已答应他了。”   “可惜,我们这次没争到。”   “不重要,大唐废掉的太子少吗?声望与功绩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薛白才刚向封常清、郭子仪许诺不以皇孙之名争储,换来了关中的安定,眼下并不适合插手此事。但他认为眼下可以趁着李琮立了储君,把李隆基接回来,把李琮的帝位稳固住。   ***   豫王府。   窦文扬正襟危坐,低声道:“奴婢只怕豫王中了离间之计。”   “中使是说?”   “有人趁着苕郎出宫时带走他,恐怕想故意让豫王怀疑圣人。”   “我断不敢作此想。”   窦文扬遂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李俶点点头,允诺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那就好。”   李俶沉吟道:“我想写封信给郭子仪,陈述利害,请他上表支持陛下立储,可烦中使设法送到河东。”   “如此,就太好了!”   窦文扬大喜。   在他看来,长安城风波诡谲,李适失踪一案疑云丛丛,牵扯国本。所幸,他一双慧眼看破了个中伎俩,成功阻止了薛白离间皇室。   数日后,郭子仪、封常清等人果然正式上表,要求李琮立嫡子李俅为太子,李琮欣然批允。   此事,是天子掌权的第一步李琮有了窦文扬这样的智囊,也见识到了李俶与郭子仪的关系亲密,信心大增。   ***   很快,各方消息,以及一些当权者的私人动向都被打探清楚并送到杜妗面前。   杜妗看过,不由嗤之以鼻,道:“还真当自己聪明,可笑死我了。” 第509章 让位   李琮立太子的同时,朝堂上也任命了诸多官职。   比如,颜杲卿被任为御史大夫、兼东都留守,张巡被任为汴州刺史,并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显然都是冲着江淮的粮草。   当时随薛白在常山举旗反正的河北官员,以袁履谦为首,包括饶阳太守卢全诚、清河太守李萼等人也纷纷被加官,他们当中很多已在李光弼勤王时随着退到长安。另外,被薛白策反的河北叛臣,比如严庄,也得到了要职。   哪怕是被薛白策反之后又曾倒向李亨的独孤问俗、李史鱼两人,也被他招募为雍王府录事参军,给他们继续效力的机会。   这些人大多数是河北人或与河北关系匪浅,了解河北局势、同情河北处境,正是薛白特意选出来解决河北问题的。   “不得不承认,河北又乱了。”   中书门下的大衙内摆着大沙盘,薛白指点着,道:“最新的情报,叛军蔡希德所部还在攻取上党郡,完全包括了潞州城。陛下已下旨,让郭子仪救潞州,如今郭子仪与蔡希德对峙于漳水,但此前朝廷内乱带所来的消耗、混乱,还待解决。”   又岂能没问题?一般而言,连皇帝都换了,像郭子仪这种在外掌兵的大将必须回朝向李琮表态献忠,朝中这种声音很多,还是薛白力排众议,要求郭子仪直接率军救潞州。但将心未定、粮草不足,郭子仪安抚将领都难,一时也难以取胜。   “李光弼这边,则不得不退守到这里,河阳。”   薛白指向了沙盘上一个地处黄河北岸、离孟津渡不算太远的地方。   便有官员问道:“李光弼为何后撤?”   “如何能不后撤?”薛白道:“史思明十三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绝不止是为救安庆绪,意在洛阳。李光弼若败,其后方诸州县连粮草尚不能筹措,岂能挡住?到时洛阳再次失守,谁担得起?”   他能体会到李光弼的处境不易,不仅是李光弼,如今在河南的张巡、王思礼、李晟等诸将也是焦头烂额。   “河阳城算是洛阳门户,进可收复河北,退可守卫洛阳,是稳妥之策。”   颜真卿对李光弼的战略还是认可的,可脸色依旧忧虑,道:“倘若史思明趁李光弼立足未稳,立即南下。河阳城池不及修缮,粮草不及储备,甚至河南、淮南诸地官员还未服朝廷调令,恐怕守不住。”   “是啊。”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迎回太上皇,向天下人澄清误会。”颜真卿道,“朝廷令出一门,方可御敌。”   “快了,想必太上皇很快就会回长安。”   对此,薛白也知道,但这种需要皇权才能做到的事,目前他还无能为力。   他在等严武、高适等人的消息。   “还是得阻一阻史思明南下,争取更多时间。”薛白转向一人,问道:“长源兄,你有何看法?”   每次议论局势,他都会把李泌带上。   李泌不愿为薛白出谋划策,往往是置身事外的态度,穿着道袍坐在角落里,与一众官员格格不入。   见他不答,薛白又道:“当时李亨也曾派人与史思明谈判,很多细节你都清楚,说说如何?”   既然连李亨都退位自罪了,此时所议又是御敌平叛的大事,李泌还是开了口。   “忠王之所以能招抚史思明,因为史思明麾下也有些心向朝廷之人,其中关键人物有两个,一个是乌承恩,一个是耿仁智。乌承恩原任信都太守,安禄山起兵时不得已投降史思明,忠王的使者联络了他之后,他极力促成了招抚一事;耿仁智则是史思明的幕僚,劝说史思明接受归义王之位,想必他们也在劝史思明退兵。”   薛白不认为李亨那是招抚,觉得更像是妥协,而要根除患祸,必然先彻底打败史思明,光让他退兵是没有用的。   “如今史思明势大,而王师已误了最好的战机,可有破敌之法?”   “倒有一法。”李泌道:“可许诺乌承恩,允他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之位,只要他能除掉史思明。”   薛白闻言点了点头,却许久没有作声。   独孤问俗想了想,道:“李先生此计妙哉,叛军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史思明原本只是安禄山的部下,如今声势浩大,有取代安庆绪之意,难免有人离心离德,正可利用。”   薛白道:“此计虽好,可……且不说事若不成如何,即使成了,如何彰朝廷威严。以乌承恩取代史思明为节度使,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李泌明白薛白的心意,微微叹息,道:“再目光长远,眼下无兵无粮,朝廷政令不出一门。也唯有徐徐图之,先解燃眉之急了。”   “也好。”   薛白思量了,李泌这计策虽不能根除积弊,可不必有太多损失就能缓解局面,至少没有坏处,确实值得一试。至于更长远的,还是得先解决朝廷自身的问题。   “那便依长源兄之计行事,需遣人联络乌承恩。”   “我可去说服乌承恩。”有人应声而出,却是严庄。   袁履谦见此情形,微微皱眉,心想严庄自告奋勇去出使,莫不是想借机投奔史思明,他遂道:“我亦愿往。”   “我另有要事需袁公赞画,魏州便由严庄去足矣。”   薛白还是相信严庄的,在他还被李隆基视为叛逆时,严庄就能被他策反。如今他跃为雍王,严庄这种野心勃勃之人,必然会想与他一同上进。   商议之后,他私下里又叮嘱了严庄几句话。   “以乌承恩除史思明,事成固然可喜,可你此番前去,至少得拖住史思明南下的脚步,宁可让他称帝,则势必与安庆绪相斗……”   ***   很快,薛白便请来了秘旨,授乌承恩为范阳、平卢节度使,令他除掉史思明。   严庄心里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重新成为宰相,这次是真正的宰相,对自己此行寄予厚望。   他让人制了一根空心的木杖,将密旨藏入其中,便辞别薛白,踏上了前往魏州的道路。   当他再次来到洛阳,却发现洛阳人心惶惶,官民都在议论叛军又要来了。李光弼就退在不远处的河阳城,消息传得很快。   颜杲卿初到任上,与王思礼、李晟商议之后,虽然也用报纸安抚舆情,却没有明确表示洛阳一定会平安无事,竟有种随时要把人都迁往它处避难的态度。   因为颜杲卿此前与张巡一起守在雍丘,最了解江淮的情形,知道贺兰进明不仅不支援粮草,还有视他们为叛逆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史思明大军一旦过黄河,洛阳根本难以坚守。   “颜公不必忧虑。”严庄道,“我此去,或可为颜公拖延时日,做好应战的准备。”   “希望如此啊。”   两人的关系早在一同在河北为官时就不甚好,如今在一条战线上迎着史思明的十三万大军,终于是放下了個人恩怨。   严庄继续北上,渡过黄河,回到了他熟悉的河北,在兵荒马乱中,直接往魏州去见史思明。   然而,才到魏州城外报了名字,他当即就被捉拿了起来,燕军很粗鲁地把他押到了史思明面前。   “你竟还敢来?”史思明沉声叱道:“把这背主求荣的叛逆剥了皮,掏出他的心肝,祭我大燕圣人!”   “大圣周王,你误会了。”严庄连忙称呼着史思明那自封的奇怪名号,道:“背叛圣人的是李猪儿,我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之所以投降,是为了想办法救出圣人,没想到安庆绪弑君弑父啊!”   史思明抬了抬手,止住了士卒们。   是安庆绪许诺了会把大燕帝位让给他,他才率军南下。可如今相州之围一解,安庆绪也不再提让位之事,似乎想蒙混过去,那么,严庄此来,倒是成了一个人证,让他能名正言顺取代安庆绪。   “安庆绪真弑父了?”   “千真万确。”   史思明道:“唐廷派你来,何事?”   严庄略略踌躇,自嘲地一笑,道:“唐廷发生了一些变故,李亨已退位自罪,李琮成了唐皇帝,下旨称李亨当时许诺的归义王,范阳、平卢节度使不作数,须请大王重新上表到长安称臣请封。”   他话到后来,史思明看他的眼神愈发可怕。   “这样的旨意,你竟敢来宣读?”   “唐廷当中无人敢来出使。”严庄道,“只好由我来了。”   史思明问道:“你不怕死?”   “怕,很怕。”严庄道:“可我无所作为,郁郁不得志。”   史思明脸色愈冷,再次起了杀心。但他还需要用严庄来坐实安庆绪弑父之罪,这才强自忍着。   “我有鸿鹄之志!”严庄道,“我出身虽低贱,却志在掌大权,宰执天下,故而,我当年总是劝先帝起兵。没有我,岂有这大燕?”   激昂地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可惜,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安庆绪绝非良主,唐廷则根本不信任我。惜我身怀凌云壮志,不得施展。故而,唐廷无一人愿来此,而我愿来。”   史思明闻言,站了起来,脸上的杀气渐渐褪下,散发出了雄主的强大气场。   严庄感受到了他的王霸之气,纳头拜倒,道:“臣此来,非为唐廷庸主宣旨,而为投奔世间真龙。”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史思明开口,问道:“伱可知我的志向?”   严庄道:“主公之才能、志向,远胜于安氏!”   “我与安禄山不同。”这次,史思明不再掩饰,直呼安禄山之名,道:“我起兵造反,并非为一己之享乐。而是要掀翻大唐,开创一个新的王朝,我将励精图治,成百代之功业。”   严庄闻言,热泪盈眶,道:“若安氏有此志,我半生心血也就不会枉费了啊。”   史思明上前,亲手扶起严庄,道:“不晚,你若愿辅佐我,我必许你一个宰相。”   “主公,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在堂上,作为史思明智囊的耿仁智、周贽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浮起了猜疑之色。   待严庄退下,周贽立即就对史思明道:“主公,严庄既背主求荣,如今又来,十分可疑啊。”   耿仁智也道:“是啊,三姓家奴,万不可信。”   “哈哈哈。”史思明大笑道:“你们所言,我又如何没想到?且留下他,看看他打的是何算盘。”   入夜。   史思明设宴招待严庄,军中将领几乎都在,气氛昂然,都在说着大军南下,吓退郭子仪、李光弼的壮举。待到酒酣耳热,更是说等史思明当了皇帝,大家都是开国功臣。   混在其中,严庄见到了乌承恩。   乌承恩对他也很留意,向他敬了两杯酒。当严庄拄着那根装着秘旨的木杖去往茅房时,乌承恩也跟了过去,两人还交谈了几句。   可严庄并未把秘旨拿出来宣读,只是感慨了一句“回来真好”。   当晚,严庄住在了魏州的驿馆当中,他刻意让人烧些水来,等炉火被点燃了,他就走过去,“咔”地把那木杖折成两截,直接将它丢进了炉火当中。   ***   自从史思明在魏州称王,又解了相州之围,他麾下将士们士气很高。   周贽遂劝史思明乘胜追击,先取洛阳,然后再称帝。   他说的很有道理,眼下,唐廷二帝内斗局面已经结束了,郭子仪、李光弼接下来早晚会合作无间,到时就难以对付了。不如趁着目前唐廷还一团乱,以助李隆基平叛之名先攻下河南。   史思明是非常懂打仗的人,知战机转瞬即逝,对周贽的提议十分认同,闻言不住点头。   “如今,只需遣一员上将扼住壶关,隔绝郭子仪支援李光弼。则河南唐军绝不是主公对手。”周贽又道:“至于安庆绪,不过是个废物,待主公奠定基业,又何愁他不让位呢?”   史思明深以为然,但目光扫过严庄,起了试探之意,问道:“你如何看?”   “周贽妙计。”严庄道:“我唯有一个忧虑。”   “什么?”   严庄道:“安庆绪既许诺把大燕皇位让于主公,如今他食言。主公虽不计较,他心中却未必不会猜忌主公,起了迫害之意。万一他与郭子仪联络,切断了大军后路,如何是好?”   安氏造反就是因为战线太长了,被唐军不断突袭,切断了各路的联络,才一败涂地。   史明思不会犯与安禄山同样的错误。   那么,摆在他眼前唯一该做的,就是解决好安庆绪的问题。   ***   相州。   张通儒大步赶到了安庆绪面前,只见安庆绪正在饮酒作乐,脸色便垮了下来,上前苦口婆心地劝说了起来。   “圣人,如今史思明击退唐军已有许多天了,圣人也该去迎接他。”   “迎他?”安庆绪脸颊通红,冷笑道:“我去迎他,他就能放过我吗?”   张通儒无奈,叹道:“圣人既已许诺把皇位让给他,如今若不让,他必是要强夺的,到时恐怕还要害了圣人性命。唯有让了,他或许还能念在昔日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安庆绪猛地把手里的酒杯往张通儒脚下一掷,骂道:“烦死了!滚。”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如今这皇位让不让,自己都死定了倒不如及时行乐。   而张通儒见他如此颓废,叹息了一声,自退了下去,与平冽等人商议去迎接史思明之事,以免等之后被史思明清算。   安庆绪竟是连阻拦都懒得再阻拦。   张通儒、平冽遂赶到魏州,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是见到了严庄。   多年前,三人曾一起进京赶考,在务本坊与人饮酒,议论国事。如今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大唐盛世不再,乱臣贼子频出,此间亦有他们的功劳。   他们回忆往昔,痛哭流涕,之后说起如今的情形,张通儒替安庆绪做了表态,称安庆绪愿意归降。   严庄道:“话虽如此,可大王若是去了相州城,难保不会因为功高盖主而被害……”   “自是不会如此。”张通儒忙道。   “大王不敢轻信,除非圣人能出城来迎接他。”   张通儒知道安庆绪的性格,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出城的,怕被史思明一刀斩了,不由十分为难。   严庄见他为难,道:“那不如这样,我在洛阳时不得已而降了唐廷,圣人一定很恨我。不如由我代大王去见圣人?若圣人没有猜忌大王,自然也不会杀我,我便可劝他亲自出城迎大王。”   对此,张通儒、平冽自是没什么不可的,三人遂一道去求见史思明。   史思明很高兴张通儒、平冽能来,给了大量的赏赐,又派严庄与他们一同去见安庆绪,告诉安庆绪,他一定会善待他。   严庄遂又去了相州,路上,他问起了当时在洛阳的一些俘虏,比如哥舒翰。   “哥舒翰虽中风瘫痪了,圣人北逃的这一路却都带着。”   “为何?想必金银都弃了不少,何必还带个残废。”严庄道:“若依我看,便直接杀了。”   张通儒道:“当时唐军攻洛阳的主将是王思礼、李晟,他们很在意哥舒翰的性命。我便让人押着他,阻止追兵,至少能让唐军不再放箭。”   “原来如此。”   严庄微微冷笑,问道:“我可否去见见?”   张通儒以为他是想杀了哥舒翰,有些犹豫,可他并不好拒绝严庄,只好依着。   哥舒翰被俘之后被封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事实上与囚徒无异。到了相州,他也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住着,由曹不遮、曹不正姐弟照顾着。   严庄见了哥舒翰,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讥讽了几句。   之后,他去见安庆绪,语气更显冷峻,勒令安庆绪出城迎接史思明,否则便等着兵戎相见。   安庆绪心知一旦出城,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问道:“我愿与史公作兄弟之国,互为表里,鼎足而立,如何?”   严庄当即便冷了脸,大骂安庆绪言而无信,之后摔袖而去,只留下一句“等死吧”。   安庆绪大恨,心想当年若非严庄背叛安禄山,他也不会到这个局面,抬手一指,让张通儒、平冽招人去杀了严庄。然而,这些人心里已投了史思明,闻言并不肯动手。   如此情形安庆绪自知众叛亲离,离死不远了,只好借酒浇愁。不再去管臣下这些蝇营狗苟。   两杯酒下肚,他竟是听闻哥舒翰求见,这倒是怪事。自哥舒翰投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求见,他遂连忙招见。   哥舒翰是坐在椅子上被抬进来的,见礼之后,很快说及来意。   “史思明为谋圣人之位而来,圣人何不抵御?”   “唉。”安庆绪叹道,“朕又何尝没想过闭城抵御,可史思明有十三万大军,你看这人心惶惶,都不敢与他交战。”   “敢问圣人,还有多少兵马?”   安庆绪想了想,道:“若说还能听命于朕,信得过的,只有三千三百亲兵了啊,是在黄河一战溃散之后又重新收拢的,忠心可靠。”   哥舒翰沉吟了一会,问道:“圣人可否给臣一个与史思明交手的机会?”   “你?”安庆绪大为惊讶。   “我愿为圣人一战。”哥舒翰道:“若万一胜了,史思明便夺不走圣人的大燕国。”   安庆绪其实知道,哥舒翰这么做不是忠于他,而是想消耗大燕,为大唐拖延时间……他又不傻,都看得出来。   可为何不试试呢?他已经没什么能输的了,史思明一定要夺位并杀了他。那为何不拿旁人的性命去赌一线生机。   至于是否太过损耗大燕的实力,那也得等拿回大燕国再说。   “好啊。”   安庆绪很快答应下来,道:“朕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臣,定不辜负圣人。”   中风了的哥舒翰不能全礼,目光看着那醉醺醺的安庆绪,也觉得这情形有些荒唐。   可这一刻,他还是想起了当年在长安,大唐天子封他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让他去守潼关的情形。那一次,他没能守住大唐。   如今终于又有了一次机会,虽只领区区一点叛军,他却不想再输了…… 第510章 眷留皇位   次日,相州城内,安庆绪忽然召集了所有的将官兵马。   众人还以为他这是要投降史思明,让出帝位了。可当安庆绪见人都到齐了,却是大哭道:“朕借着先帝余荫,与诸君同甘共苦、休戚与共,如今败亡至此,唯请史思明支援,未料他不念先帝厚恩,欲夺大燕基业。他若成功,必杀朕,也必杀你等方能心安!”   此言一出,张通儒、平冽等人不认为自己会死,可安庆绪的三千余亲兵却是十分相信,深为惊恐。   安庆绪见自己的话有用,大为惊喜。他想再喊几句口号激励士气也就是了,但身后的哥舒翰却是咳了两声,催促他继续。   他有些害怕,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了一眼,迎上了哥舒翰严厉的眼神,只好上前几步,向着众人跪倒在地。   “圣人?!”   大燕将士们不敢受此大礼,纷纷跪倒,道:“圣人不可如此。”   安庆绪涕泪交加,哭道:“朕为守先帝基业不能自刭,唯愿你等斩朕之首级,以取富贵,不必与朕同死……动手吧!”   最后三个字,他是咬着牙颤声说出来的。哥舒翰事前十分笃定将士们不会杀他,可他却不这么认为,觉得如今城中想投靠史思明的人太多了,随便站出来一个都有可能斩杀了他。   此时话说出口了,安庆绪甚至已能感受到人群中有官员在蠢蠢欲动。   好在,他事前已做了安排,在他那原本就还算忠心的亲兵中安插了人手,大声道:“圣人不可气馁,今我等兵马之众,尚可一战。事若不济,我等与圣人同生共死便是!”   这番安排好的豪言还是激励到了一部分的士卒,纷纷响应。   安庆绪心中庆幸,连忙抹了眼泪,大道:“你等不因丧师败亡而抛弃朕,朕又岂能辜负你等?愿与诸将军断发为誓,约为兄弟!”   “我等何德何能……”   安庆绪不依不挠,非要与众将结拜,这一番下来,士气已不同以往。   对此情形安庆绪十分满意,觉得够了,但哥舒翰却依旧以严格的眼神看着他。说来也怪,安庆绪谁都不服,可自从哥舒翰答应辅佐他,他就忍不住地想对哥舒翰言听计从。   于是,他只好下旨,把自己的财物全都拿出来,又搜罗了城中富户的家产,赏赐众将。一时之间,众人欢呼不已。   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人一开始早就决定要投靠史思明了,安庆绪这番惺惺作态虽打动不了他们,但也让他们刮目相看。正此时,安庆绪却是向他们看了过来,连唤叔父,请他们帮忙整顿军队,修筑城防。   他们虽想要拒绝,可眼看着周围的士卒们士气高昂,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相州城如此做着战前的准备,哥舒翰见了,不由想起了当年在陇右抗敌之时……   ***   魏州。   史思明本以为安庆绪懦弱,到了如今这等穷途末路的地步,除了乖乖让出大燕帝位,不会有别的选择。   没想到,派出使者之后,安庆绪非但没有出城迎接,反而闭城抵御。   对此周贽十分怀疑,向严庄问道:“严先生自负才干,如何不能说服安庆绪履行诺言,反倒将他逼反了?莫不是在为唐廷谋划?”   “为唐廷谋划有何用?”严庄不慌不忙答道,“安庆绪庸弱,困守弹丸小城,兵不过万,大王灭之易如反掌,想必数日即可破相州称帝;反观唐廷,兄弟阋墙,父子决裂,君臣相疑,救得了吗?”   周贽无法反驳,道:“那何以安庆绪负隅顽抗?”   严庄遂向史思明请罪道:“我与安庆绪有仇,一见面便激怒了他,误了大事。”   “不怪严先生。”   史思明云淡风轻地一挥手,他击败安庆绪不必费吹灰之力,对此事不甚在意,反而现在正是要用到严庄的时候。   他遂板起脸来,道:“安庆绪生为人子,弑父夺位,罪不可恕,我欲讨伐他,以祭先帝在天之灵。严先生可愿代写一封檄文,昭安庆绪之罪?”   “愿效微末之力!”   很快,史思明整兵出征,此番却不是南下渡黄河,而是攻取相州。   大军兵抵相州城外,史思明先派麾下骁将杜元亮到城下宣读了严庄的檄文,宣告当年正是安庆绪设计炸死了被俘的安禄山,怒叱其弑父弑君,天地不容。   没想到的是,在相州城中有一员将领拍马而出,乃是在潼关之战中带着哥舒翰投降燕军的火拔归仁。   火拔归仁对唐廷肯定是不忠的,对安庆绪更无甚忠诚可言,唯独忠于哥舒翰。所以,在安庆绪退出洛阳,狼狈奔回河北的过程中,他必不出力,只管保护着哥舒翰。   现在,哥舒翰既决定为安庆绪效力,火拔归仁当仁不让愿为先锋,提起大刀就出城挑战杜元亮。   两人遂在相州城前单挑交战,驱马来回冲杀。   当此时,史思明大军压城,密密麻麻一片。安庆绪在城头上看得胆颤心惊,信心全无,相州城内人心惶惶,许多人都已决定投奔史思明。   然而。   “噗。”   城外沙场上,交战的两将马匹擦身而过之际,火拔归仁猛地一刀斩下,将杜元亮的人头斩落。   一时之间,城内城外皆大为诧异。   史思明军中将领连忙遣骁骑去杀火拔归仁,一时间箭雨纷纷射去,火拔归仁毫无惧意,从容不迫地拨马退回相州城。   当夜,哥舒翰见叛军士气有所跌落,趁其立足未稳,遣安庆绪亲兵出城偷袭。并故意让他们呼声动地,使得史思明军中混乱,不敢出战。安庆绪的亲兵们遂趁机抢夺了牛羊、粮草归城。   史思明遂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轻敌了,他再想拿下安庆绪,必然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   ***   “大王,你难道还不觉得严庄可疑吗?”   周贽终于忍不住,再次提醒了史思明,分析道:“最初,安庆绪已表态愿将帝位相让。严庄一来,反使之与哥舒翰联手抵抗。若非唐廷安排,未免太过巧合了。”   “我如何看不出来?”史思明道,“严庄确有嫌疑,可现在若杀他,岂非否认了他的证词?”   周贽不能对答,沉思了起来。   史思明有一股自信的气慨,又道:“我兵强马壮,早晚可破相州城。若无故杀了严庄,反倒会使城中诸将认为我无容人之量,激得他们更加反抗。”   “可万一,严庄真是唐廷派来的内应。”周贽道:“我恐危及了大王的性命。”   这话不无道理,史思明道:“那你且拿出证据来,凭空臆测,何用?”   “是。”   周贽思来想去,终于心生一计,道:“前些日子,蔡希德送来了唐将程昂。大王授程昂官职,可他却阳奉阴违,何不利用程昂,试一试严庄?”   史思明觉得有道理,遂召严庄议事,吩咐他回魏州去公干。   严庄领了军令,当日就赶回魏州,处置完事务之后,依旧在驿馆下榻歇息。   因史思明的大军已然离开,魏州城便冷清下来,各种守备都松驰了许多。若严庄想要窜联乌承恩对付史思明,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   可他并没有这般做,而是独自在驿馆中思量着什么,早早就打算睡下。   当夜,他正要入睡,忽听得有敲门声响起,他目露狐疑,先是推开窗,往下方看去。   他住的是一个二层的小楼,下面是书房,上面是寝室,今夜唯有他一人在这院落里。此时,在楼下敲门的却是个肥硕的妇人。   严庄想了想,还是端着烛台下楼去开了门。门一开,那妇人便闪身入内,反手还把门给掩住了。   烛台一照,能看到她半张粗犷的丑脸,毛孔粗大到在昏暗的光线中都难以忽视。也许,她有自知之明,怕碍了旁人的眼,以面罩围住了下半张脸。   她脚有点跛,进了屋内先是四下看了一圈,之后蹬蹬蹬地上了楼,再次四下一看。   “没有旁人。”严庄跟上,道:“你是谁?”   “我。”   壮妇人开口却是男人沙哑的嗓音,掀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下面胡子拉碴的脸,道:“程昂!上党郡长史,右金吾大将军。”   当年在西域,程昂还因高仙芝面容俊秀而讽他是一個娘们,当时他绝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披上了女装。   严庄眉毛一挑,打量了程昂一眼,却未开口。   见严庄不答,程昂不由急了,道:“你不是朝廷派来的使者吗?”   “我是。”   “太好了!我扮成这样,正是要来见伱。”程昂道:“你若回到长安,务必告之朝廷,我并非是要投降,而是想成为内应,助朝廷平叛。”   严庄眉头一动,正想开口,眼中却露出了狐疑之色,遂淡淡道:“你也不想想高仙芝的下场。”   “高仙芝他……”   “然臣非求苟活唯愿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述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酬万死之恩,以报陛下一生之宠。”   程昂正想开口说些关于高仙芝之事,严庄已缓缓念出了高仙芝当时的奏表,道:“高仙芝未降,尚被处死。程将军如今降了,竟还想朝廷能理解你吗?”   “可……”   程昂欲言又止,再次打量了严庄一眼,从原本的信任变得有些狐疑起来。   他心中暗想道:“看来这严庄还不知雍王救下了高仙芝一事,那雍王信任他吗?他莫不是再次叛了朝廷?”   严庄则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朝廷派使者来了?”   “看管我的护卫说的。”   严庄微微冷笑,道:“如今大王兵强马壮,不日便可登基为大燕皇帝,扫平天下。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不要自误了。”   “你?”   “不错。”严庄整理了袖子,昂然道:“我不过是借着出使的时机,投奔大王。”   程昂顿时变了脸色,眼神狰狞了起来,杀机毕露。   严庄意识到了危险,转而好言相劝道:“程将军请回吧,想想自己的前程。今夜之事,我便当没发生过,往后好自为知……请吧。”   他抬手,想把程昂送出去。   然而,程昂已然扑了上来,一拳“嘭”地重击在严庄胸口,同时大吼了一声。   “我杀了你这反复小人!”   严庄被打得头冒金星胸口巨疼,还想要躲,人已被程昂扑倒在地上,脖子被一双如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   两人在地上扭打着,程昂坐在了严庄身上,正对着床榻。   一支烛火也掉落在了地上,很快熄灭。   窒息感传来,严庄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在程昂手上,趁着还能说话,忙道:“听我说……听我说……”   他已打算把他的苦心尽数吐露,他要告诉程昂,自己确实是薛白的人。   “死吧!”   一声大喝,程昂喝断了严庄的话,一只手甚至捂住他的口鼻,不想再听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狡辩。   此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床榻之下竟是窜出两人来,迅速扑向程昂,拼命救下了严庄。   “狗贼子!”程昂大怒,骂道:“你埋伏我?我杀了你!”   “快,摁住他。”   床榻下藏着的两人也是骁勇壮士,拼尽全力终于是摁住了有伤在身的程昂,拿出备好的绳索将其捆住。   直到程昂被带走,都还心有不甘,不停地大骂道:“狗贼子,你埋伏我?”   “呼……呼……”   沉重的呼吸声中,严庄蜷缩着身子躺在那,不停地喘着气,盯着那两人把程昂押出去,眼神里满是警惕与后怕。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床榻下藏了人。   方才他之所以没敢与程昂交底,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对大唐朝廷保持着敌视与讥讽,打心眼里就不信任唐廷的人,也不信任程昂,担心程昂是史思明派来试探自己的。   而他严庄是薛白的人,他之所以没选择归附史思明,没别的原因,被薛白打怕了。薛白有一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可怕能力,在他最为自信的时刻毁掉了安禄山,成了他一生难以释怀的阴影。当投降史思明的念头再一泛起,他就想到若再被薛白俘虏的下场,于是,依旧选择了奉行使命。   他没有把秘旨交给乌承恩,是认为事不密则不成。彼时史思明称帝在即,士气正旺,乌承恩一旦得了秘旨,联络部将,有可能走漏消息。而且薛白不太情愿封乌承恩为范阳节度使,反而更看重能否拖延史思明。于是,严庄把拖延史思明的步伐、削弱其实力奉为第一要务,唯有等到史思明出现颓势,才会墙倒众人推。   今夜程昂突然来访,严庄差点就交了底。   此时回想起来,程昂似乎在掐他的时候看到了床下的人,那烛台落地的瞬间,程昂按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吐露实情。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严庄在心里喃喃着,不停地自省。   许久,他感到危机过去了,才敢起身,抬眼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道:“我已尽力了,雍王早些做好史思明南下的应对吧。”   ***   同一个夜里,远在千里之外的蜀郡,薛白的使者已快马赶到了严武的军中。   来的是姜亥,作为薛白身边对朝廷“反意”最重的人,姜亥此来,显然是代表了薛白的某种态度。   他催促严武之时,也显得十分强势。   “这次,朝廷绝不容许叛军渡过黄河,东都绝不能再次陷落。雍王决意毕全功于一役,平定史思明。要做到这一点,如何还能让太上皇在蜀郡擅自布告一些不利于大局的旨意?”   话到这里,姜亥眼神中闪过凶狠的目光,道:“就是绑,我们也要将太上皇绑回去!”   严武却道:“此事不那么简单。”   “怎地?”姜亥道:“你若不敢请回太上皇,我来!”   “吐蕃进犯了。”严武道,“此事我已详细写下,遣快马报于雍王,算时间,信使也到长安了。”   ***   长安。   夜深,颜真卿还在烛火下伏案公务,忽听得家人道:“阿郎,郎婿来了。”   “这般晚?”   颜真卿才抬起头,已见薛白走了进来。   私下里,两人从不以官职相称,一直都是师生、翁婿的态度说话。   “深夜来,可是出了大事?”颜真卿道:“洛阳?”   “丈人放心,史思明还未南下。”薛白道:“此番,严庄做得不错,凭一己之力拖住了叛军。”   “要想御敌,还是得尽快请回太上皇啊。”颜真卿道,“欲定天下,先定人心。”   “西面出事了。”薛白道:“吐蕃进犯,此前就发兵攻陷了陇右的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胜、金天、天成诸地,如今又陷了石堡、百谷、雕窠三城。”   不止于此,他说着,从袖子中拿出地图与信报,摆在颜真卿面前。   “剑南方向,柘州、静州、岷州等地亦受到吐蕃军的威胁。南诏似乎也复叛了有南诏人随吐蕃军攻打文川、方维、邛崃等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颜真卿叹道。   薛白道:“可另一方面,朝廷分明还收到了吐蕃的国书,奏请出兵替我们平定叛乱。”   颜真卿抚须道:“必是想使大唐放松警惕了。”   薛白道:“丈人从陇右回来之后,马上就遇到了安禄山的叛乱。我还未来得及与丈人聊过当时吐蕃之事。”   颜真卿点点头,缓缓说了起来。   “此事你也有所了解,苏毗部不甘被吐蕃征服,联络了哥舒翰,欲归顺大唐。我们遂借此联络了吐蕃九大臣中的朗梅色、末东则布,他们在亚著贝擦刺杀了尺带珠丹。”   薛白不出意料,道:“换言之,也就是在安禄山叛乱差不多的时间,吐蕃也发生了变乱。”   “不错。”颜真卿道,“可就前阵子苏毗部传来的消息来看,吐蕃平定叛军要比我们快得多。吐蕃大将达扎路恭是个能人,他杀了朗梅色、末东则布,在我们抵御安禄山的时候,他还平定了苏毗的叛乱,扶立了只有十岁的赤松德赞。”   “那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太上皇、忠王拖后腿?”薛白道。   这样指斥乘舆的话,颜真卿并不回答,只忧心忡忡道:“达扎路恭不可小觑,他见我大唐内乱不断,已起了觊觎之心,今后,西边的局势恐怕不会安宁了。”   “更让人头痛之事,我们那位太上皇,借着吐蕃东侵,大肆册封节度使,丝毫没有放权的意思。”   薛白显然是对李隆基十分恼火,虽极力抑制,却还是时不时透出他的火气来。   他铺开地图,指点着,耐着性子给颜真卿说蜀郡近来的旨意。   “先是,他为了防备我们通过蓝关道取得粮草,下旨罢免了南阳太守鲁炅,以永王李璘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以贺兰进明、杜冕、李抱玉、白元光、郭英乂等人在梁州、商州、许州、宋州、徐州等地封锁关中。其后,大肆许官,以对抗吐蕃之名,征发蜀地男丁,这是做什么?”   颜真卿看着地图默然了下来,知道太上皇这确实是想要武力夺权了。   对此,他其实能够理解。   李隆基已经下过旨意,将皇位传给李亨,并否认了薛白的皇孙之名、斥责李琮。如今李亨虽降,李隆基却不想丢掉面子,或者,是为了维护大唐宗社不落于外人之手,总之是剑拔弩张。   “这里是两桩事。一桩,是吐蕃南侵;另一桩,是太上皇决意夺权。”   许久,颜真卿终于开了口,指了指地图,叹道:“这一桩,我来办吧。”   他手指点的是地图上吐蕃的位置。   薛白便问道:“丈人有办法?”   “姑且一试吧。”颜真卿道:“此事或许还落在那个当年被你擒获的吐蕃公主身上。”   “娜兰贞?”   颜真卿道:“当年我送她回吐蕃的路上,也常聊及大唐与吐蕃之战。吐蕃每次东侵,皆号称数万骑,可往往大唐数千兵马便能斩首上万,何也?”   薛白也听王忠嗣说过此事,道:“哪有数万骑,无非是每次吐蕃军驱赶牧民作战罢了。”   “是啊,苦的还是那些边塞百姓。”颜真卿道:“当年吐蕃大将乞力徐与崔希逸会盟,便是因吐蕃当中也有许多人不愿再与大唐开战。娜兰贞并不相信达扎路恭,或许能稍给他施些绊子,可说到底,也只能略作拖延。终究得等平定了叛乱,大军能抵挡吐蕃。”   薛白点了点头,心知颜真卿这是依旧不愿掺和到对付李隆基之事上来。   那么,带回李隆基之事,就全由他自己想办法了。   他想了想,回府之后,提笔写了许多封信,皆是给了当年平定南诏之乱后留在南诏、剑南一带的将领们。   有那被劫到南诏的郑回、率军翻过苍山的王天运、智勇双全的荔非元礼、谋任了云南太守的崔光远…… 第511章 一举三得   蜀郡,新落成的行宫当中,有动听的歌声响起。   李隆基不改过往喜好宴饮的习惯,幸蜀之后依旧日日笙歌,不少国事都是在宴上商议。   参加御宴的官员们端坐在案几之后,神态都有些拘谨。他们多是在太上皇幸蜀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比之前长安的官员们少了几分豪放,多了些小心翼翼。这或许就是盛世人与乱世人之间的心态区别。   宴上,不免还是提到了严武、高适领兵到蜀郡以北,求见圣人之事,谁都知道他们是薛白派人请太上皇回去的。局面很尴尬,连皇帝李亨都投降了,李隆基这个“太上皇”也就被置于了一个更为难堪的处境。   坐得离李隆基近的是几个重臣,如韦见素、张垍、崔圆、卢杞,他们也是最了解李隆基心事的人,知道如今太上皇最恨的人就是薛白。   “朕可以退位,但朕绝不可能被篡位。”   听到回长安,李隆基当即抗拒,他端着酒杯,目光深沉,又说起了耿耿于怀之事,道:“薛白与安禄山相类,狼子野心,辜负朕的信任。朕欲兴兵讨伐此贼,谁愿挂帅统兵?”   他一辈子擅于用人,可晚年遇到的这两个叛徒,似乎是一下子把他在这方面的骄傲与自信击垮了,如今对谁都不信任,用人时都隐隐带着猜忌,故而没有选用熟悉兵事的老将,而是问身边这些近臣。   韦见素、张垍皆默然,不愿担任主帅去征讨长安。因这是要在关中士民中留下骂名之事,且与李琮撕破脸了,谁也不知往后会如何。   其实更适合讨伐薛逆的时间还是在李亨出兵攻长安之际,可惜当时李隆基在蜀郡根基不牢,忙着封赏群臣,培植心腹,一回头,李亨就覆灭了。   见众人不答,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崔圆身上,问道:“崔卿?”   “回太上皇,臣以为,眼下尚不必对薛逆用兵。”崔圆只好起身,道:“臣听闻史思明今已复叛,率部南下,此两逆相争,必有一伤,何不静待时日?叛逆自除。”   韦见素亦是劝谏道:“如今吐蕃欺我大唐内乱,兴兵来犯。剑南兵力,防备吐蕃尚且不足,实不宜再对长安动兵。”   “那就征兵。”   李隆基脸色一沉,拿出了他主宰天下四十余年的气势,简促有力地下了旨意。   他虽老了,却不糊涂,如何能不知这些臣下心里的小算盘?正是知道他们会推拒兴兵讨伐关中、甚至连征兵也会推拒,才故意如此发问。   果然,韦见素、崔圆等人便哑口无言。   韦见素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坐下,耳听着那宴上缥缈的乐曲,脸上显出了愁苦之色。   自从太上皇入蜀以来,蜀中官员极尽侍奉之能事,使太上皇能继续过奢华的生活,仿佛川蜀还是处在开元盛世的繁华之中,真是大唐的天府之地,可事实上呢?   多年以来,朝廷赋役繁重,吏治腐败,蜀地百姓其实无存粮;加上吐蕃屡次东侵、南诏叛乱,军民多有伤亡,也就是当时王忠嗣南征大胜了,否则更要大伤川蜀、乃至整個大唐的元气;另外,随着越来越多的勋贵、官员、禁军赶到川蜀追随太上皇,对当地百姓多有侵暴掠夺之举……总而言之,如今西南之地也已是疲弊不堪了。   这种时候,太上皇还决意征兵,招募勇壮平息皇室内乱,这在韦见素看来,已属于穷兵黩武了,他遂以目光看向张垍,希望这位天子爱婿能够开口劝说,但张垍恍若未闻,正沉醉于曲乐之中。   “太上皇。”韦见素只好自己开口劝谏,道:“眼下刚营建了行宫,百姓多感负担,此时再征兵,只怕会引得人心浮动,民怨载道。”   他语音未落,卢杞已站起身来,道:“朝廷募兵,赏赐丰厚,如何会引得民怨?韦相公莫非是不愿防备吐蕃、平定关中?”   这是十分严重的指责,韦见素遂正色道:“自然不是。”   卢杞的神色更加慷慨激昂了几分,执礼道:“请太上皇将招募壮士、护卫社稷的职责交给臣!臣鞠躬尽瘁,不敢怠慢。”   他如此忠勤,顿时将旁人都比了下去。其余重臣们面面相觑,都不好再作声。   李隆基很高兴,赐了卢杞一杯酒,与他同饮。   ***   卢杞出了行宫,面有志得意满之色,心想自己早晚得要斗倒韦见素、张垍、崔圆等人,成为独相。   虽然如今家邦不宁,战乱纷纷,不该是内斗的时候。可他自得太上皇器重以来,感受到太上皇聪睿大度,能放权给他。反而是几个宰相事事掣肘、分权,与这样的庸才们共事,如何能敌得过逆贼?必须总揽大权,才能有所建树啊。   再加上卢杞这人心眼极小,在国子监时就与同窗们常有争斗,养成了擅长党同伐异的本领。伐异须待机会,党同却得及早,如今他幕下已经有了很多的同党。   回到衙署,卢杞很快招过幕僚们,说了自己要为太上皇增兵一事。   其中一名韦都宾不由忧虑道:“卢相公只怕是夸口了,府库已钱粮殆尽,如何还能募到兵?”   “我自有计议。”   卢杞胸有成竹,道:“圣人募兵,饷钱颇丰。必然有许多人愿意应征受募,你可相信?”   韦都宾道:“虽然如此,可又从何处去筹饷钱来发给这些兵士?”   “哈哈。”   卢杞潇洒地摆了摆袖子,笑道:“我有一计,可不费钱粮即拥兵上万人,你且去张榜告示,告诉那些家境富庶、游手好闲的蜀郡子弟们,这次太上皇征兵,征的是北衙禁卫。往常,北衙禁卫可非寻常人可当的,哪一个不是将门出身、弓马娴熟,如今大开门路,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节。”   韦都宾一听,拍手道:“卢相公妙计,既如此,让这些富家子弟再掏出钱来买禁卫名额,岂不更妙?”   卢杞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而川蜀逃户、游侠、商贾甚多,为避租庸调、关税,必然还有许多商贾想在军中挂名,价钱可莫低了。”   “下官晓得。”韦都宾应了,很快又有疑虑,问道:“可如此一来,等太上皇要用这支兵马时如何是好?”   “那些富家子弟到了军中,还不是任我等号令?让他们拿出家中钱粮,派出仆役,何愁没有壮丁?”卢杞道:“如今史思明与薛白,两方逆贼交战,待他们两败俱伤,我等拿出钱粮收买他们麾下部将,平定天下的大功便到手了。此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   “今日听卢相所言,方知何谓惊世之才,正是这等旁人无计可施的困局,方显卢相之手段啊。”   在卢杞看来,这是个一举三得的办法,既能解决钱粮上的不足,又能拿钱粮从贫贱丁口中招募士卒。除此之外,此计还有另一桩作用。   川蜀的地形太容易自立为国,大唐自开国之日起,就对川蜀的豪族势力十分忌惮,基本上是不让蜀人在其原籍为官的。在剑南道州以上的官吏往往外乡人。   卢杞认为自己所作所为就是在为朝廷打压蜀地豪族,借着这次太上皇南幸,使川蜀真正变成大唐的天府。也是抑兼并、削弱豪门世族的一次尝试。   ***   益州城,离锦里不远的一间大宅中,有人正在推骨牌。   骨牌自从兴起以来,一直就很受到蜀人的欢迎。也许因为虢国夫人是蜀人,让他们感到骨牌特别亲近;也许是因为蜀地物产丰富、道路崎岖,养成了蜀人不爱出门走动的性格;也许根本没什么特殊的原由。   “听说了吗?太上皇又在募兵。”   说话的是益州城的城门守备官,名叫郭千仞。他是蜀地富户出身,却算不上什么望族,多年间给鲜于仲通送了些礼,得以留在本籍任职,当的也不是什么大官。   因一起打骨牌的都是平素来往密切的旧友,他们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没个安生。自从太上皇幸蜀以来,先是建行宫,又是安置禁军,闹得鸡犬不宁。再这么一征兵,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征兵自然是为了讨伐薛白。”   “讨了薛白,不碍我们打骨牌。”郭千仞把一张牌扣在桌上,道:“据我所知,太上皇这般怒气冲冲,为的是杨贵妃吧?”   “可不是吗?”几个牌友们便神秘兮兮地说起来,“薛白正是因为杨贵妃而谋朝篡位。”   如今蜀郡已查封了民间报纸,可却禁不住人们的议论。反而是官方消息没有了之后,多了更多捕风捉影的轶事。   “早些年,薛白就与杨贵妃有所私通了,薛白还曾捉伤了杨贵妃,且伤在这要命之处,肌肤如雪却留下了两道捉痕,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便制了一套戏服,把杨贵妃裹得严严实实,又从这戏服写了《西厢记》。”   “原来如此,胡了。”   四人搓着骨牌,又眉飞色舞地议论着这些风流韵事,嘲笑着太上皇因争风吃醋而兴兵之事。之后,话题又回到了这次募兵。   “记得贾秀吗?”   “记得。”郭千仞道“以前在我手底下当过几年剑南兵,后来迁到华阳县了吧?”   “是,就在上个月吧,贾秀的一个妹妹遭了禁军抢掳,那队禁军说是要在蜀地安家置产,还打死了贾秀的妹婿。”   郭千仞道:“他那妹婿我亦见过两次,为人不错。”   “谁说不是呢,郭兄倒不如趁着这次募兵,把二郎送到禁军中去历炼。”   “哈。”郭千仞冷哼一声,道:“我那儿子虽然不成器,倒也不指着仗势欺人。”   “不求仗势欺人这世道,也得想着不为人所欺啊。那卢杞想方设法地为太上皇敛财,比李林甫、杨国忠有过之而无不及,听说他又想出一项间架税。”   郭千仞大呼道:“又加税?这又是怎么收的?”   “就拿你这宅子来说,这前后两根柱子之内的地方,算是一间,大堂六根柱子,算是二间。上等每间一年税两千钱,中等税一千钱,下等五百。”   “狗屁!”   郭千仞拍案怒喝道:“我住的宅子虽大,家底早便空了。分家时,我兄弟不要祖宅,拿了钱财往扬州行商去了,那又怎么说?!”   “说归说,你怎么砸牌啊,我马上要胡了……”   吵闹了一会儿之后,牌局散去。郭千仞独自坐在他家的间架下思忖了许久,吩咐下人道:“去把二郎唤来。”   他认为让儿子加入禁军,是能够保护这点家财的最好办法。   ***   益州以北,严武的大营。   姜亥近来一直在考虑强攻蜀郡一事,可开战不是小事,他不得不派人去询问薛白,说太上皇比预想中还要顽固,不动武怕是带不回去了。   这日,信使才从北面回来,南边,李隆基派来宣谕严武的使臣也到了。两拨人几乎是同时抵达的,使得严武有些手忙脚乱,遂让姜亥去接薛白的信,自己则亲自去迎旨意。   严武见了李隆基派来的中使,旨意上的内容是吐蕃进犯柘州,命他前往御敌,并许诺到了柘州,自有粮草供应。   “臣领旨,今吐蕃东侵,益州危险,臣再请太上皇回京。”严武依旧不忘催促李隆基归京。   那中使却是连连摆手后退,生怕被严武击杀了,忙不迭就告辞而去。   接了旨,严武先是与高适商议。   “太上皇坚决不肯北归,我等驻扎于此,粮草也马上要告罄了。”高适道:“若领旨,是为社稷大义拒敌;若不领旨,强攻益州挟太上皇,往后世人如何看待我等不提,也未必能胜啊。”   严武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若姜亥得到的消息是可以挟持太上皇,他便动手。   之后,他们转到后方的帐里去见姜亥,只见姜亥刚把薛白的秘信放在火上烧了,正低头看着手指上的火苗,把灰烬都捏碎。   “瞒我?”   严武神色冷峻的脸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圣旨丢给姜亥,道:“我却无甚好瞒你的,自己看吧。”   姜亥接过旨意看过,只是咧了咧嘴,他常年做出这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导致脸都有些歪了,显得十分凶悍难缠。可这次,他说的话却是正气凛然。   “既然国家有难,吐蕃犯边,就请严将军去防备吐蕃吧。”   “说反话?”严武问道。   “不。”姜亥昂然道:“我是陇右兵,当然不会让吐蕃犯我大唐!”   严武虽有些犹豫是否动兵,但更想押注在长安朝廷这边,立下迎回太上皇的大功,遂问道:“雍王是如何说的?可是另委他人?”   “雍王说,迎回太上皇是为了大义之名,那在此吐蕃兴兵之际,又岂可弃大义之实,而只徒虚名?严将军先做好秋防,不急。”   “好吧。”   严武转头看向高适,让他去安排起营,待高适走后,他才对姜亥道:“高三十五虽是雍王旧识,可性格古板,有书生之迂气。姜将军若有不便与他说的,此事可与我说了。”   姜亥嘿嘿一笑,附到了严武耳边说起来。   “雍王已传信晓谕王天运、荔非元礼等人,圣人还加封了他们的官爵,命他们守备吐蕃。以你之能,与他们配合,很快就可击败吐蕃,必比太上皇预料中快得多。”   严武眉毛一挑。当年南诏之战,他还只是王忠嗣麾下一幕僚,而王天运、荔非元礼都已是大将,彼此也曾并肩作战,可如今他其实不太想他们来分他的功劳。   “对了,我听闻吐蕃再次裹挟了南诏叛乱了?”严武问道:“王将军、荔非将军不南下守着文川、方维、邛崃等地?”   “此事雍王已写信给郑回、崔光远询问,可太上皇阻在蜀郡,朝廷不好插手到南诏,你我先解决眼下之事吧。”姜亥道。   “眼下之事?”   姜亥小声道:“击败吐蕃,你们可并肩作战,但之后劫持太上皇,却只有伱我能办了。”   “好。”严武不愧是狠人,如此大事,面不改色。   “你击败吐蕃时,多留些吐蕃的衣甲旗帜,以少数心腹奔袭行宫。到时,太上皇以为吐蕃人杀至必然出奔。”   “趁他出奔,我们便保护他回长安。”   “不错。”姜亥道:“如此,既完成了对吐蕃的秋防大事,又不至于担负挟持太上皇的骂名,还立下了护驾之功,岂非是一举三得。”   严武点点头,心想无旁人敢劫持太上皇,这大功只能是自己来立了。   ***   很快,严武领兵西去柘州防吐蕃,姜亥则领着数十精锐心腹悄然往益州,探查地形、收买官兵,为到时护送太上皇北归做准备。   到了益州之后,他每日收集情报,听到最多的就是百姓骂卢杞。   这一年卢杞才三十多岁,因他父亲卢奕死节留下的名望,他救驾的大功,被封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步入宰相之列,并兼任户部侍郎、度支使、诸道盐铁转运使等职,位高权重如李林甫、杨国忠,却比他们得势时还要年轻。   姜亥仿佛回到了天宝年间的长安,益州城看似繁华锦绣、歌舞升平,实则贪官污吏横行。   每天,益州街头都有被捉拿的商贾、百姓,都有被抄没的人家。禁军横行征税,常常闯入民宅数宅中的间架,太多人交不起间架税,他们就带着枷栲捕人。   姜亥是扮成商贾入城的,不知为何,才待了七日便遇到了禁军搜查,他本以为是自己身份泄露了。结果却是来收他的除陌税,他也不知是什么,总之是清点了他带的货物,抽走了二成的钱。   后来,姜亥才知道,他竟是被别的商贾给举报了。除了缴纳除陌税,举报他的人能得的一千赏钱也是由他来出。   “晦气。”   总之,卢杞以这些丰富的手段在太上皇面前展示了他堪比杨慎矜、王鉷、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敛财之能。这使得姜亥很担心,没等到严武归来,他已经无法在益州立足了。   世事常常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过了一段时日,就在姜亥数着严武快要回来的时候,益州忽然爆发了一场叛乱,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是中秋节的前一天,益州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   锦里西大街却发生了一桩命案,乃是一队禁军在征税时起了冲突,其中一个年轻的禁军士卒因没能完成军令,被校将勒令拿出二十匹绸缎来赔罪。   “这狗皮我不披了还不行吗?!”   “大胆,你敢口出狂言,指斥乘舆?!”   “我不吃你们关中将门这一套,我应召以来,一文饷钱没见到,却给你们纳了多少迁居的仪钱……”   “啪!”   鞭子狠狠挥下,那禁军的校将大怒,下令道:“给我教训他!”   于是旁的禁军纷纷上去动手,终于出了意外。   “将军,不好了,他……死了。”   “什么?”   “打死人了!”   消息传开,禁军中很快出现了混乱。   “娘的,他们招募我等就是为了榨干我等的家产,郭二死了,我等还能坐以待毙吗?!”   “怎么办?”   “我有办法!”   于是,被卢杞征发为兵不久的蜀郡子弟们纷纷大怒……跑回家中告状。   ***   “什么?”   听到儿子死讯之时,郭千仞正在打骨牌。   他手里的牌还没放下,人已经懵住了。   他让儿子去当禁军本是想守住这一点家产,可这些日子以来,间架税没少交,还为了儿子能升迁打点了许多钱进去,没想到,终成了一场空。   “啪!”   突然一声响,却是坐在郭千仞对面的一人已拍案而起,此人正是他的旧部贾秀。贾秀因家人被掳,早有不满,当即语出惊人。   “如此朝廷,何不反了它?!”   郭千仞一个激灵,想到自己今日还是益州官兵,明日反而因儿子的死而被牵连,那些禁军将领可不会管他是不是苦主。   他遂一咬牙,当即道:“反了!”   这个益州城旧有的守备官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都没敢想过自己登高一呼能聚集起几个人,伤得到太上皇分毫。 第512章 护驾   李隆基近来常常梦到薛白,他虽逃到了蜀郡,依旧离不开戏曲、诗赋、骨牌、炒菜,每当白日的欢娱结束之后,夜深人静,他总会想着薛白似乎会跑到他的御榻上、与他豢养的美人们翻云覆雨。   一生雄才大略,晚年岂可遭小儿侮辱至斯?   这个意念支撑着他的老迈身躯,使他振奋精神,决心励精图治,早晚提雄师入长安,扫清叛逆,恢复往昔荣光……   “太上皇,不好了!”   宦官急切的脚步声惊扰了宁静的夜,殿门才被推开,风便裹挟着远处的嘶喊声吹来。   一生经历过太多变乱的李隆基经验丰富,当即意识到又有叛乱了,起身怒叱道:“薛逆遣人来了?”   “听闻是益州民乱。”   李隆基不信,遂亲自登上行宫中的玄英楼去观阵。   此时听得消息,卢杞大惊,之后,眼珠子一转,整理了衣冠,从容去见李隆基。   李隆基听了,觉得颇有道理。   混乱中,张垍大腿上中了一箭,吃痛之下,他觉得自己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迎娶了宁亲公主。   严武接过探马送过来的情报,看了一会儿,道:“有人在帮我们。”   他心思都在长安,能不费一兵一卒暂缓边境冲突,最好不过,遂道:“卿以为派谁前往?”   他一向对张垍这个驸马有所猜忌,此时更是想到了当年张垍庇护薛白一事。   李隆基面色一沉,显出怒意来,道:“一个益州城门守备官,也能有这样的声势吗?”   甫一见面,来人便问道:“将军举兵叛唐,驱赶太上皇,敢问往后有何打算?”   玄英楼是行宫中新起的一座高楼,建在凤凰山上,可远眺府江与锦城风物,更重要的是能够及早的看到来犯的叛逆。可见数十年的权力斗争,让李隆基早已预料到了今日之祸。   “谁?”   张垍腿上受了伤,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他不顾伤势跑来与韦见素商谈,正是打算除掉卢杞,当即应道:“兵变皆因此奸佞所起,自当除之。”   郭千仞愣一愣,拿起唐军的头盔套上,当即也跟着大喊道:“护驾!”   隔着颇远的距离,一支箭矢射在了玄英楼的栏杆上。其后一名身量普通的男子大步冲了进来,大喊道:“叛唐者益州兵贾秀,昏君受死!”   宁亲公主偏偏继续道:“驸马你文武双全,正是建功立业之机。”   “韦仆射倒是合适……”   三人以前在长安,斗的都是李林甫、王鉷,最不济也是杨国忠这样的巨奸。卢杞年纪轻资历浅,骤登高位,又岂能是他们的对手。   忽然有呼喊声打断了禀报,那是有新招募的禁军在给叛贼引路,很快,叛贼便往玄英楼这边包围过来。   他却没想过往关中去投奔薛逆,也许是在他内心深处觉得长安朝廷比太上皇更像大唐正统吧,可他如今已经反了大唐。   此前行宫府库遭劫,兵饷、赏赐本就不足,剑南军眼看禁军守卫行宫清闲又领丰厚的俸禄,再看自己这支军队,多年戍守边疆与吐蕃搏杀不提,还千里南征讨伐南诏,立下赫赫战功,以性命去换取的只有微薄的兵饷,不免怨声载道。   ***   数日后,韦见素带着一队使者西向。而在群山之间,也有另一队人正在东进。   此时,有一员校尉目光闪动,犹豫片刻,开口道:“诸位将军小人有一番话……”   随着她这句话,众人纷纷看了过来,李隆基眼神中还泛起了欣慰之色,道:“朕当年本欲以贤婿为宰相,为杨国忠所误,今日正可让百官见识驸马才干。”   “走!护驾!”   “怎么就带这么一点人回来?”姜亥问道。   “小人不知。”   严武很快有了动作,他让郭千仞去挑衅官兵,之后退到深山之中。   卢杞眼珠一转,似偶然想起般地闲叙道:“今日看张驸马,家中忠仆竟个个都是勇猛异常。”   思来想去,郭千仞发现他只有三条活路。   严武当即翻身上马,召集人马,赶往行宫。   张寅见状,大吼一声,奋力一刀劈下,在郭千仞杀到之前斩杀了贾秀。   忠臣随着落日消失在山间蜿蜒的古道上,乱臣贼子登上东山,再次俯瞰着蜀郡行宫。   郭千仞大怒,率部上前便斩翻了张寅。   听到“旧部”二字,众人皆是眼睛一亮,那校尉的声音顿时都显得有感染力起来。   同时,护驾的文武官员与将领们也赶到了。崔圆、卢杞年轻力壮,比别的臣子们更快跑到李隆基面前,以紧张兮兮的姿态护住了李隆基。   郭千仞遭了嘲笑,也不生气,反而诚心诚意地发问,道:“敢问明公,该如何上进?”   “臣附议,唯诛贼首,方可儆效尤。”   好不容易甩开追兵,他们驻马歇下,不多时,却有人来禀道:“将军,有人来投奔我们了!”   “做这种事,人多了反而容易泄露消息。”严武道,“且吐蕃人大举来犯,柘州的防备不可疏忽了。我是佯装受伤,把兵马交给王天运,悄悄退回来。”   等到韦见素、张垍等人觐见,便见卢杞站在一旁。   只能说,这些普通士卒是没见过大场面,见了府库里能让他们一生富足的钱财,就误认为太上皇富得流油了。   卢杞这么一说,意见就很清楚了,韦见素是宰相,又相貌堂堂、风度翩翩。   禁军有守卫太上皇之责,不能来追剿,李隆基果然命崔圆派剑南军将领兵进入群山之间讨贼。郭千仞熟悉地势,早隐匿起来,剑南军不能找到这些叛贼,只好回去禀报叛贼已经逃远。偏偏这时,郭千仞再次出兵,摆出随时攻击行宫的姿态。   “朝廷走狗,该死!”   韦见素一愣,在应对之前,他不自觉地又看了卢杞一眼。这一次,他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李林甫。   是日,崔圆再次催促出兵讨伐郭千仞,军中将领却不为所动,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严武满脸风尘之色,举着千里镜观察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此事就这般说定了。   都到了如此地步了,张垍只好硬着头皮出列,奉旨去击退叛贼。   “嘘,那便是清君侧了,你要造反不成?”   说着,他起身再次走向玄英楼,尚未到,已能听到行宫外远远传来的“奉太上皇回京”的呼喊。   正此时,韦见素、张垍等一众大臣赶到了。   “向西逃!”   一是西去投奔吐蕃,这是最好的办法,吐蕃必能给他高官后路,可他虽只是一普通人,却也有大义与底线,想到往后若要带着吐蕃人进犯益州,为乡亲所耻,他当即摇头断了这念想;二是往北去投奔史思明了,只是路途太过遥远,背井离乡,实在不是他所愿;三是进入西面的群山,落草为寇,往后便躲在山窝里不出来了,可惜再不能与老友们打骨牌……   他的态度却很坚决,诉说了一番愿为李隆基效死的决心。可他在汉中立下了救驾的大功,李隆基不愿让他去冒险,摇头道:“朕岂能派卿前往?”   队伍一路向西,渐渐地,能看到眼前的群山千仞。   李隆基那双按在鼓面上的手不由地捏紧了,感到有些愤怒,他怒上天如今总喜欢给他这个天子挫折。   ……   山林中,忽然一小支人马斜斜杀出,吓了郭千仞一大跳,然而,下一刻,对方竟是向唐军杀去,接应了他们。   “太上皇,臣以为此番变乱万不可谕降,唯有坚决平叛!”韦见素一看卢杞派人去谕降,当即拜倒进言,道:“太上皇幸蜀,实为筹措粮钱军需以平胡逆,然不知情者误传为避祸。今若招抚叛逆,必损太上皇之天威,亦坠大唐之国威。”   这人正是姜亥,他没想到自己辛苦谋划、仔细布局都没能办到的事,眼前这个益州小将官不管不顾就开始办了。   “太上皇惯来信任卢杞小人,言路闭塞,于与当年信任李林甫何异?”   而此时,陈玄礼已赶到,挥兵杀向叛贼。那些叛贼本就是乌合之众,也就是突然起事,打了官兵一个措手不及,才能杀进行宫。正规官兵一到,他们很快就败退了。   “嗖。”   这便是卢杞在党同伐异这方面的厉害之处,更早之时,同僚们还在关注着其它正事,他已经事先安插好眼线要排除异己了。   终于,郭千仞杀至,当即支援。   然而,随着动天声势,叛贼竟已杀入行宫,向玄英楼杀了过来。宫门守将匆匆赶来,大步登楼拜倒在李隆基面前,道:“臣有罪,新募之兵不堪一战,臣请太上皇暂退……”   卢杞早已得知了前因后果,知道是自己的政策逼反了一些益州兵民,耳听着这句赐他无罪的话,略过叛变的原由不报,道:“臣以为这些兵民之所以反,乃是受人蛊惑,一时激愤。太上皇只需下诏谕降,令其迷途知返,赦其无罪,赏赐财物,便可招抚他们。”   “召陈玄礼来,朕倒要看看剑南军因何而叛。”   “是谁?”   “卢杞误国必不可留了。”   “往西山落足。”郭千仞答道。   “回太上皇,叛乱了……这次是剑南军叛乱了。”   他原是一个籍籍无名之人,随着这一喊,他的名字也就将流传下来,只能说是“盛世求活命,乱世唯留名”了。   “护驾!”守在行宫大门的禁军们纷纷大喊。   军中多是莽夫,更何况多日的郁气压在心头,众人很快聚起了数千人,不管不顾地冲向行宫,以护送太上皇之名,欲行造反之实。   “做了!”   “府军有这么多钱财,为何还克扣我们的赏赐?!”   “就派韦见素去。”李隆基很快做了决定。   一场叛乱,迅速被平定了下去。然而,远远却传来了大喊声。   与此同时,有人正远远地望着他们商议的这一幕,之后禀报给了更先一步准备觐见的卢杞。   闹了一整夜,李隆基已疲惫了,他毕竟是这个年纪,喜欢像李林甫那般能独当一面的臣子,对卢杞也是寄予了这样的厚望,问道:“你可有计议。”   卢杞道:“臣愿往!”   “说。”   当即就有人拍案而起,大喝道:“国家多难,我等岂可避于蜀地?当奉太上皇回京,征讨乱臣贼子!”   一切似乎都变了,圣人历经大乱,幸蜀,成了太上皇。一切似乎又没变,帝王之心还是那颗帝王之心,宰相还是那个擅于敛财、党同伐异的宰相。   “谨慎。”姜亥道:“但行宫不好强攻,郭千仞已经试过一次,打草惊蛇了。”   甫一交手,韦见素、张垍就意识到自己败了,他们一直就没赢过。   “此事关乎重大,必然得派重臣,最好还是宰相。是否臣相貌不佳,年纪太轻,不能彰大唐国威?”   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肯定是回不了头了,投降只有死。   “你举兵起事倒是痛快,可现在柘州、静州防备吐蕃的兵马要是回师,你怎么办?”姜亥道,“马上要入冬了,你既无粮食,也无驻地,到时又怎么办?”   与他们在一起商议的还有刚刚平定了叛乱的陈玄礼,他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   他这做派倒显得正气凛然,仿佛无比忠诚于太上皇一般,姜亥听得咧嘴而笑,暗忖如此一来,郎君最担心的名义问题算是解决了。   “哈哈,我还当你是有上进心的。”   剑南军不少将领因此受到责罚,两次三番之后。崔圆便命剑南军把防线拉得很远,以确保行宫的安全。   “贾秀,我来助你!昏君拿命来!”   “好!”   这或许才是郭千仞之乱带来的最大影响。   “听说了吗?驸马张垍立下了护驾的大功,甚至被伤到了要害。可太上皇非但没有赏赐,还免了张垍的同平章事。”   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個小人物,一怒之下,干了造反的买卖,可推翻大唐自己当皇帝肯定是做不到的,他既没有那样的才干,也没有那样的威望,今夜即使胜了,等到诸地官兵回援,也必死无疑。   “将军们忘了不成?庆王已在长安登基,使关中安定,是为大唐天子。而辅佐天子东讨胡逆、西征忠王的,正是雍王,当年平定南诏之乱,剑南军虽属鲜于节度,却也算是随雍王立下战功。称得上一句‘旧部’。”   ***   “太上皇,不好了!”   严武得知消息也是惊诧,生怕这些剑南军激愤之下伤了李隆基,若如此,则长安天子、雍王的大义名份必然严重损伤,十分不利于大局。   听他们这么说了,李隆基觉得也有道理,便让卢杞先把韦都宾招回来。   张垍眼见忠仆已死,不敢再停留,连忙后撤。他一身紫衣在人群中甚是显眼,郭千仞当即举刀向他砍去,喝令不可走了这高官,叛贼们箭雨齐射。   只能说世间自然发生的事,比预谋要更加阴差阳错、更加荒谬。   当陈玄礼忙着救驾,不免疏忽了府库、内帑的防备。而叛乱的乌合之众们本就少有敢与太上皇以死相搏的,更多人跑去抢掠,且大有所获。   “那你知是来投奔我们的?”   旁人比他们来得更晚,若是连他们都要被赐罪,那旁人更是罪该万死了。李隆基不可能在此时对臣工们兴师问罪,遂道:“赐你等无罪,起来说破贼之策吧。”   郭千仞率领着残兵败将逃出行宫,听着身后滚滚的马蹄声,心中焦虑,不得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尤其是张垍,这次受了伤,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拜相,主导朝政了。   “吐蕃此前曾遣使求盟,称要助大唐平定安禄山,朝廷疑之有诈推拒了。”卢杞道,“如今太上皇击败了郭千仞这个吐蕃内应,又遣兵将守住柘、静等州。所谓恩威并施,太上皇既展天威,何不遣一大臣出使吐蕃?不费兵马钱粮,解决一大患,如此,可专心平定关中。”   李隆基当即眯了眯眼,闪过些忌惮之意。   “臣等护驾来迟,请太上皇赐罪。”   ***   行宫中戒备森严,更加难以被强攻。   变乱之后,候见的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宫门外,商议着什么。   “昏君在那里!”   郭千仞不敢久留,也不去管那援兵,径直领残兵窜入山谷。   “太上皇老迈,先信安禄山,后信卢杞。今我等何不保护太上皇回长安,祭列代先皇?安天下人心,建大功于天子,此为忠;使天家父子团聚,此为孝;述旧情与雍王,助他平定胡逆,此为节;放赏赐于将士,恩养父母妻儿,此为义。忠孝节义皆全,岂非好过遭奸佞之欺凌?”   此时玄英楼的周围站的都是权贵,众人屏息以待,看着几个小人物与士卒们拼死相搏,决定他们的命运,也决定大唐的命运。   “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汉高祖举事,名士纷纷来投。”   往日有将官贪墨少发放了些钱粮,或者禁军的待遇比剑南军高,大家都能忍,今日一看,顿感心酸。   人仰马嘶之后,马蹄声滚滚,连那个出言怂勇的校尉都惊呆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一番话会造成这样的局面,连忙飞马西去,报于严武。   “禁军的兵饷比我们高那么多?朝廷有钱却一直说没钱……”   卢杞道:“臣以为,郭千仞只怕是勾结了薛白或是吐蕃人,否则如何敢犯下这大逆不道之罪?臣原以为他败后会北去,如今却是西归,想来此贼投奔了吐蕃。”   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凶恶的汉子,像是一方大将,杀气腾腾,比郭千仞要威风得多。   此时,宁亲公主也随着张垍伴驾在李隆基左右,眼看那箭支还在栏杆上巍巍发颤,吓得不轻,连忙推着张垍,道:“驸马,保护阿爷和我啊。”   被郭千仞这一打草惊蛇,李隆基必然要调动更多的兵力防备,姜亥原本的计划反而更加难以施行了,他一方面派人去通知严武尽快赶来,另一方面,也打算收编郭千仞的人马。   所幸,他从灵武前来出使,身边带的人颇多,其中有家仆张寅,乃是张家供奉多年的壮士,十分勇猛。为报张家多年的大恩,张寅带人冲杀在前,为禁军榜样,鼓舞士气,很快与贾秀杀在一起。   再次听到这样的惊呼,李隆基停下了手中的羯鼓,不耐烦地问道:“又出何事了?”   “太上皇,郭千仞由一支伏兵接应而去了。”   “有伏兵!”   另一方面,许多剑南士卒眼看着太上皇幸蜀这短短的时日内便聚集了如此多的宝货,不满的情绪也快速地蔓延开来。   “郭千仞虽叛,本就是卢杞敛财所逼迫。与其让我等讨郭千仞,不如讨卢杞。”   韦见素掷地有声地道:“我欲奏禀陛下,贬谪卢杞,伱等可愿与我一同进言?”   然而,也就是他驸马的尊贵身份,使得禁军们纷纷拥来,护着他撤上了玄英楼。   追逐郭千仞而来的唐军将领大惊失措,连忙停下。   ***   行宫中火光通明。   他们心中自信,只是略略瞥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正要开口将他贬到南方偏僻之地历练几年,太上皇却先开口了。   他登楼眺望,能看到从益州城中杀出来的数千乱兵,明火执仗,很快便包围了行宫。   “府库开了!”   “朕有意让韦卿出使吐蕃,卿意下如何?”   张垍既不愿冒险,也不想出风头,本是颇低调地侍立在左右,连忙拉了拉妻子。   “不。”   李隆基眼看那阵势闹得很大,恐危胁到自己的安危,遂允了卢杞所言,命他去招降叛逆。卢杞连忙安排韦都宾等人去向郭千仞许诺。   趁着禁军在护驾,他们手里捧着金银珠宝、颈上挂着玛瑙玉石,欢呼着冲出行宫。而守备在外的剑南士卒们赶来支援,见状,又纷纷抢夺着叛贼,场面一片混乱。   事实上,李隆基既要封赏官员,恩赐禁军,收买人心,还要防备吐蕃,又要准备平定关中,而且还维持着他一惯以来的奢侈生活,用度确实是捉襟见肘,非常缺钱。   “快!随我护驾!”   “驸马!快,带驸马走。”   很快,杀过来的剑南军们大呼道:“我们才是来护驾的!”   一时之间,漫天响着的都是“护驾”二字,落在李隆基耳朵里,他却更觉可怖。 第513章 当啷   益州北边三百余里,梓潼县。   此地东依梓林,西枕潼水,乃是蜀道的南大门。   十月入冬,阴雨蒙蒙,淡雾袅袅,一行人马匆匆奔至了县城北边的七曲山,因天色渐暗了,为首的骑士不得不勒住了战马。   “前方有驿馆!”   “太上皇,夜里行路危险,就在此暂歇吧?”   陈玄礼回马赶到了李隆基的马前,将他扶下了马背。一旁的卢杞抢上两步,扶住了李隆基的另一边,踉跄着走进了残败的驿馆。   剑南军兵变,他们几乎是没做任何抵挡,直接逃出行宫,一路出奔,准备去往梁州。   逃到这里,李隆基十分疲惫,问道:“叛贼不会再追来了吧?”   “这般天气,想必他们也得停下。”   在后方,张垍腿上的伤还没好,艰难地被人扶下马匹,进驿馆时却还是牵动了伤口,他疼得呲牙咧嘴,心里也蒙上了一层不安。   他原以为李隆基、李亨不论从名义还是能力,都要远强于李琮及其背后那个年轻的薛白。可自安禄山叛乱以来,李隆基的一系列昏招,终于让他意识到追随着这样一个年迈的太上皇,即使真逃到了梁州,也不会再有前途了。   抬头望去,雾蒙蒙间隐隐能看到山腰上有一座寺庙。   于是,当众人都避到了驿馆大堂,张垍便故作虚弱地拜倒在李隆基面前,道:“太上皇,臣重伤在身,恐不能随往梁州,恳请向太上皇致仕……从此,落发为僧。”   最后这句话很重要,若不表态要落发出家,李隆基必然要认为他是想投降叛贼。   张垍故意摆出凄凉怆惘的神情,眼神里满是遗憾,虽极想要继续北行偏是无可奈何,只好从此舍弃世俗,断情绝性,不再参与权势纷争。   “驸马?”   宁亲公主闻言惊诧万分,不管不顾扑到了张垍身边,道:“什么落发为僧?你怎能不与我商议一声就做此决定?!”   张垍早受够了她,这也是他想要出家的理由之一,他咳了两声,虚弱地道:“我伤重若斯,不能再拖累你与太上皇了。”   “伤重什么伤重啊?不就是腚上挨了一箭嘛。”宁亲公主嚷道,“驸马,你不能出家,我不许你出家。”   张垍不愿理她,生怕被她继续毁了自己以后的人生,小声道:“别说傻话了。”   他再次向李隆基执礼道:“恳请太上皇成全。”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李隆基先是以沉郁的语气念着这诗,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抚着他花白的长须,缓缓道:“朕已七十岁了,犹有壮志。你才多大岁数,怎可如此消沉?”   张垍惭愧,泣道:“臣一介凡夫俗子,岂可与太上皇相比?”   这话说得很好听,换成旁人致仕,李隆基就放过他了,可张垍不同。   “起来。”李隆基上前,以他苍老却还算有力的臂膀扶起他,道:“打起精神来,朕还需要你作证,证明薛白冒充朕的孙子,他是假的,是逆贼。这些是你亲口与朕说过的话,朕要你向长安百官证明!”   张垍愣了愣,应道:“不错,薛白是薛锈收养的一个贱奴,从出身就是逆贼,此事许多人都可作证。”   “还有谁可作证?”   张垍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宁亲公主,心想当年那宅院里收容的薛锈家人,全都被这恶毒女人杀了,又还有几个证人?   他略略犹豫,只好道:“咸宜公主与驸马杨洄可作证。”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朕需要伱。”   张垍嚅了嚅嘴,道:“臣愿为太上皇效死……”   话音未了,他因失血过多加上连日奔波,终于晕倒在地上,仿佛只有佛法能够救他。   李隆基见状,心中不悦,一种众叛亲离的感受更加强烈了。   天色更黑下来,夜里,李隆基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似听到了远处有什么声音在响。   “三郎……三郎……”   他恍然间想起了在长安宫阙时杨玉环对他的呼喊,可脑子才清醒了些,他便想到杨玉环此时也许正与薛白在翻云覆雨,心中便添了许多苦楚,遂再也睡不着。   于是他翻身而起,推门而出,只见陈玄礼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外守着,盔甲也没卸,但似乎睡着了。   “圣人。”听到动静,陈玄礼惊醒过来,无意中用了以前的称谓唤李隆基。   “朕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三郎’,出来看看。”   陈玄礼倾耳听了一会,应道:“那是山寺上的铃在响,响的是‘当啷’‘当啷’。”   李隆基怆然道:“雨夜闻铃,教人肠断啊。”   “陛下忧思过重了。”   “可有琴?”   “臣这就去找。”   陈玄礼匆匆让人寻乐器,可这趟被赶出行宫时慌慌张张的,根本没带笨重的琴与鼓。唯从一個随行的伶人处找到一支短笛。   “朕欲新作一曲,便名为《雨淋铃》吧。”   李隆基接过短笛,用袖子擦着,竟不嫌弃是旁人用过的,放到嘴边吹起来。   笛声悠扬宛转,如泣如诉,仿佛诉说着他无人能懂的哀叹……   “果然在这里!”   忽然,一声大喝从驿馆外传来,笛声戛然而止。   李隆基放下手中的短笛,惊诧地看向陈玄礼,嚅了嚅嘴,终于问道:“驿馆被包围了?”   陈玄礼对此并不知情,发愣了好一会,才答道:“臣……臣睡着了,臣有罪。”   ***   “驸马!”   宁亲公主慌慌张张地跑到驿馆大堂,奔到了张垍的身旁,不停地推着他,道:“怎么办?叛贼追过来了。”   张垍本打算一直晕下去,无奈被她推得太晃了,只好睁开眼制止了她,喃喃道:“别推了。”   “怎么办啊?叛贼已经包围过来了。”   张垍本就在思忖此事,他认为自己身份特殊,最有资格证明薛白就是皇孙李倩。换言之,他是能够给予薛白正统名义的关键人物,薛白定然是不会杀他的。   可之前彼此有过节,再加上他驸马的身份,助薛白谋篡之后,不可能得到重用,等薛白稳固了地位,还有可能杀他灭口。   眼下被包围在这驿馆之中,能自保的办法却少。张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家,既表示自己宁可出世也不愿降贼的名节,又能与李唐皇室分割干净,往后以僧人的身份做选择,也有更多余地。   “帮我剃度。”张垍道,“我要落发为僧。”   “那我怎么办?”宁亲公主大怒道。   “你也出家吧。”张垍劝道,“莫忘了,那宅院里的遗孤全是你害死的。”   宁亲公主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招过随从道:“快,给我与驸马剃度!”   驿馆客房数量有限,卢杞也是歇在大堂之上,见了张垍夫妇如此行径,很是不齿,大骂道:“张垍,你世受国恩,社稷危难之际不挺身而出,遁入佛门躲避吗?”   “我为国征战,身负重伤,无力动弹。今太上皇危难,我欲以死殉节,可我若死,谁来揭薛白之阴谋?”   “你!”   卢杞嫉妒张垍有那丹书铁契一般的免死符,恨得只咬牙。   他却不能放弃已到手的宰相之位,连忙要去拥着太上皇逃,然而,驿馆大门处轰然大响,禁军们退了进来。   反贼已经冲到了门外。   “太上皇为奸臣裹挟,我等要救出太上皇,护送回长安!”   随着这声大喝,一群剑南兵迈过大门,出现在了卢杞的视线中。他知道他们所说的“奸臣”就是自己,不由打了个冷颤。   “住手!”   正在此时,严武带着姜亥、田神功、田神玉等几名将领赶到,大喝道:“不许伤了太上皇!”   接着,他对列阵守在院中的禁军们问道:“圣人在长安翘首以盼,等着与太上皇父子相聚,你等举刀拦着,是要造反吗?!”   他气势慑人,吓得一些禁军想要放下手中的刀。   正在此时,李隆基的声音传了过来。   “朕看你才要造反!”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李隆基在陈玄礼的护卫下已赶到了,站在后方的安全之处,道:“朕没有被奸臣挟持,因不肖子为奸人蛊惑,朕为维护宗社,方以耄耋之躯辗转南幸。严武,现在朕亲自谕降,你幡然悔悟尤未晚也。”   严武顶着压力,道:“太上皇是被奸臣劫持了才这般说。”   “朕还没糊涂!”李隆基道:“没有奸臣,你立即给朕退下。”   姜亥认为这般对峙下去没完没了,当即抬手一指卢杞,喝道:“那就是奸臣,斩杀了他!”   这就是清君侧了,等见了血,他看李隆基还敢不敢硬气。   话罢,姜亥第一个动手,举刀上前便去斩卢杞。   “拦住此贼!”陈玄礼喝令禁军去拦。   双方就此当着李隆基的面厮杀起来。   原本激愤的剑南军士卒追到这里,怒气已消了不少,当着太上皇的面前谋逆便有些犹豫,许多人不敢动手。包括严武也是沉着一张脸,没有下任何命令。   反倒是郭千仞,位卑职小,无知无畏,敢向卢杞冲杀过去。   陈玄礼见状连忙护着李隆向后撤。   卢杞也是胆战心惊,有心要逃。他第一次与薛白交手,惹了杀身之祸便是求他阿爷把他送出长安。今日再次遇到危险,脑子里首先想到的还是找他阿爷。   可他阿爷已经死了。   “你们不能杀我!”卢杞惊呼道,“我阿爷在洛阳死节,人人敬佩!你们不能杀我!”   随着这句话,他感到了莫名的心安,目光再看去,那些禁军抵挡叛贼似乎都更卖力了些。   可见他阿爷便是死,也能护着他。   “我是奸臣?我阿爷历官一十任清节不挠,守位忘躯,国危死节!”卢杞说到后来,反而来劲了,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我阿爷谥号‘贞烈’,势窘力屈,以朝服就执,犹慷慨感愤,数落贼枭獍之罪,此等忠臣之后,你等说我是奸臣?!我有护驾之臣……”   “噗。”   卢杞还在大声疾呼,忽然感到自己的脖子落了下来,刹那间他还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这个忠臣之子若能再早死一些时日或许还能保住他父亲以性命换来的旌节。   头颅落在地上,有人将它一把提起。   “奸臣卢杞已死!请太上皇回京!”   杀人的是田神功。   他得薛白厚恩,得以追随王忠嗣战陇右、平南诏,从一区区小卒成了一方将领,却一直没找到能报答薛白之事。而此番要请回太上皇,难处不在于厮杀,而在于决心。   强悍如严武,在紧要关头也有些犹豫,而田神功却坚决得多,因为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随薛白干过大逆不道之事了。   李隆基听得叫喊,回过头一看,见到了田神功高举卢杞头颅的情象,依旧不肯屈服,喝令道:“拦住他!”   田神玉见兄长杀了卢杞,当即向李隆基追去。   他脚步不快,每一步却都迈得很大,越来越迫近李隆基一路上有禁军来拦,都被他一刀劈翻。   “反贼,你敢?!”   陈玄礼大怒,亲自执刀迎上田神玉,竖眉怒叱道:“还不停下!”   很多年前,田氏兄弟还在右骁卫当个小卒,曾远远见过彼时就是龙武军大将军的陈玄礼,他们当时对陈玄礼的敬畏、尊崇是无法言说的。   官位与气势的压制,使当时的他们在陈玄礼面前像蝼蚁一般渺小。   陈玄礼早已习惯于高高在上的感觉,只需一声喝令便能让人屈服,故而忘了自己多年不曾动手。   两人交手。   “虎——”   田神玉一刀挥下,以为还要与龙武军大将军过上好几招,然而……   “噗。”   又一颗人头落在地上,陈玄礼至死犹怒目圆瞪,霸气十足。直到头盔散落到一边,满头的白发显示他已十分苍老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田神玉,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斩杀陈玄礼,此时心里则只有一个念头——不过如此。   奇怪的是,禁军们久在陈玄礼麾下,此时竟也是人人沉默,似乎都被吓懵了,原本混乱喧嚣的驿馆安静了下来。   许久,还是田神功大喊了一句。   “奸臣已死!请太上皇回京!”   姜亥、严武也纷纷大喊道:“请太上皇回京!”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李隆基,等待着他开口。   地上的血顺着石阶缓缓流到了李隆基的脚边,他几次想开口,都发不出声。   远处的铃铛却还在风中作响,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在催促他回长安。   “当啷……当啷……”   ***   次日,李隆基颓然坐在那,看着风把张垍割落的长发吹起,心中微哂道:“丑态百出。”   他对张垍恩情深重,危难之际,张垍却是这般辜负他。   “太上皇。”   忽听得一声唤,李隆基转头看去,见一人弯着腰趋步进了驿馆,竟是高力士。   两人相见,涕泪交加,大哭不已。   “奴婢早前便出了长安前来侍奉太上皇了,走到金城县遇到了叛军,到了陈仓,忠王又与庆王交战。等到梁州却又被扣下,前些日子,他们才允奴婢来……”   李隆基听了,知道这是薛白打定主意把自己挟持回去之后,就故意扣着高力士,等到此时来安抚自己。   他往门外又看了许久,问道:“太真呢?”   高力士身子一僵,脸色悲痛,低头抹泪,道:“贵妃她……病逝了。”   “什么?”   “贵妃思念圣人至深,还未出长安就病了。她不顾病体,依旧赶路,在马嵬驿香消玉殒了。”   “真的?”   “奴婢亲眼所见不敢瞒圣人。”   李隆基呆愣了一会,眼中泛起狐疑之色,他并不相信高力士这番言词,却知道,这是最体面的答案。   若逼问下去,他有可能撕掉的是自己最后的颜面。   一时间,索然无味。   “太上皇,关中局势已尘埃落定了。”高力士小声地劝解道:“为了大唐社稷稳定,就允了庆王登基吧。”   许久,李隆基才嗡声嗡气地应道:“朕可以允许自己的儿子登基。”   “是。”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高力士认为自己如今的处境,也管不了那些,他只在乎服侍好李隆基。让自己忠仆这一生所为有始有终。   最后,李隆基意兴阑珊地拍了拍膝,叹道:“回吧,回去吧……”   ***   当此时节,史思明十三万大军雄踞河北,虎视洛阳。然而,关中之外,除了河东、河南数个州县,天下许多地方还是奉李隆基的旨意,并不配合长安朝廷平叛。   而李隆基被“护送”回长安,这政令不出一门的局面才有可能结束。   半个月后,大唐天子李琮亲自出长安,至咸阳迎太上皇归京。   这是大喜事,长安、咸阳一带的百姓聚集有了上万人,由禁军隔开着,远远地立在道路两边,伸长了脑袋,要见证大唐皇室团圆的一幕。   经历了此前的战乱天家重归于好,仿佛象征着天下将要回归太平。   礼官们显然也是这样的心情,用的曲也是《太平乐》,用了上千个梨园乐师,声势浩大,崇尚俭仆的雍王也难得应允这样的盛会。   太上皇的仪驾还有许久才到,李琮已经早早地等在了路边。太子李俅、忠王李亨、豫王李俶等一众皇子亲王们则分列于楼下,脸上都摆出了孺慕之情。   而背地里派人请回李隆基的主使者薛白,则颇为低调地站在李俅与他几个兄弟们的后面,看着倒很像是李氏子孙。   终于,李隆基到了。   依礼制,天家父子们不宜直接就在路边相见,而是先把太上皇送往咸阳城的望贤宫,稍作整顿之后,登上了南楼,再接受百官的朝拜。   四十余年的天子,李隆基对这种朝拜非常熟悉,他高高在上,听着无数人的山呼,重新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   然而,站在百官之首的一道穿皇袍的身影却刺痛了他的眼……那是李琮。   李琮也在向他朝拜,动作很恭敬。行礼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褪下皇袍,换上作为臣子的紫袍,以示对李隆基的忠诚与孝顺。   “儿臣无德无能,奉命总戎征讨,代父皇监国,为安人心,暂摄帝位,今归位于父皇!”   李隆基见他这般惶惶作态,心中哂笑,脸上却满是感动。他快步下了南楼,赶到李琮面前,抚着李琮的肩,泪如雨下,道:“天命在你,人心在你,你驱退叛逆,使朕能安度晚年,是你的孝顺!”   李琮也是大哭,拜倒在地,捧着李隆基的脚,道:“儿臣未能护送父皇,儿臣有罪啊。”   “你做得很好,是大唐的明君。”   李隆基看着李琮的背,叹息着,接过皇袍,重新给李琮披上道:“这该是你这个天子穿的。”   “儿臣不敢。”   李琮还在挣扎,李隆基却非要把皇位让给他,他不得已,只好接受,重新披上皇袍。   一时之间,行宫中的千余名官员们纷纷欢呼。   “臣等今日复睹二圣相见,死而无憾!”   李隆基被带回长安,李琮、薛白需要他做的就是这件事,这一个动作已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李琮的皇位是正统的。   方才他做这些时,却是努力不去看站在后方的薛白,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发怒,当着众人直叱这个叛逆。但陈玄礼的死让他心生惧意,知道薛白是真敢杀人的。   还没到鱼死网破的一步,李琮毕竟还是他的长子,承认李琮的帝位无妨。李琮坐稳帝位之后,自然会明白该过河拆桥,不让储位落入外人之手。   于是,李隆基又看向李俅、李伸、李俨等人,欣慰地点点头,道:“好孩子,你们成器了。”   此时,他终于不能忽略站在李俨身后的薛白了,两人目光对视了一眼。   薛白的眼神很平静,很坦然,既没有任何的孺慕之情,也没有偷了李隆基东西的惭愧之意。李隆基见他如此,心中勃然大怒,却只能按捺着怒火,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李亨、李俶。   李亨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嫉妒李琮披着的那并不整齐的皇袍,从今日起,没有人能再称李琮为叛逆了。而这守卫长安、迎回太上皇的荣耀原本该是他的。   他不知如何面对李隆基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低下了头,心中再泛起了怨恨,暗道若非这老糊涂一直打压自己,何以至此?   “你等皆是朕的血脉。”李隆基再次开口,缓缓说道:“父子兄弟,当戮力同心,守护宗社啊。”   “臣等谨聆太上皇示训。”   李琮、李亨等人连忙应了。   唯有薛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明知李隆基这句话是针对他,他却并无惧意。   目前为止,这大唐宗社还是他守下来的。 第514章 鱼目混珠   李隆基抵达咸阳后本该歇整一日再出发往长安,可薛白关心河北战局,当日便要奉他返回长安。   对此,李隆基自是不满,从梓潼过来的一路上他已是马不停蹄、舟车劳顿。他又不是牛马,好不容易到了咸阳如何还不能稍作休整?他遂让高力士去找到李琮,表达自己的态度。   过了小半个时辰,高力士回来禀报道:“太上皇,仪驾已备好了,这就启程回京吧?”   “他将朕的话当耳旁风吗?”李隆基怫然不悦,“朕说了现在不想走。”   高力士只好劝解道:“咸阳离长安不远,再赶一赶路,太上皇夜里便能宿在长安了。”   “这不是远或不远的问题。”李隆基愤然道:“他们敢将朕当作傀儡!”   说着,他袖子用力一甩,之后抬眼看向门外,见那些精兵都是薛白派来的,终究是郁郁不乐地出了门。   待再见到李琮,他难免嫌弃这个长子软弱,在心里骂这废物连一点小事都不能作主,到如今还是薛白的傀儡。   等李琮把马牵了过来、扶着他上马之时,他借机小声迅捷问道:“你身为天子,连行止都不能决定吗?”   “父皇,礼仪行程是早便定下的,百官皆已准备妥当,牵一发而动全身。”   “看来你是一个官员都没能笼络住啊。”李隆基唏嘘叹息,对儿子毫无手段深感失望。   他翻身上马,当着众臣的面,显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琮不忿,认为若非李隆基早年打压他,何至于此,好在满脸都是伤疤,也看不出他的情绪变化,他的孝顺全都表现在言语上,朗声道:“孩儿为父皇牵马。”   “不可,你是天子,岂有天子操此贱役的?”   李琮恭谨答道:“孩儿首先是父皇的儿子,然后才是天子。”   这话显得很是孝顺,周围的官员们听了,纷纷盛赞圣人的贤德。李隆基忍不住回头看了后方的薛白一眼,薛白神色平淡,不知在想什么而走神了,可李隆基总觉得他在讥嘲这假惺惺的一幕。   队伍终于出了咸阳行宫,马速提起来了,李琮终于不必再牵马,却也不敢驰马在李隆基正前,而是在前侧引路,仿佛仆人侍卫一般。   每次李琮这般作态,李隆基还得给予回应,否则要让臣工嚼舌。他也累得很,却不得不绞尽脑汁想些展示父慈子孝的话说。   于是他朗笑两声,莞尔道:“朕为天子近五十年,从未觉得尊贵。如今当了天子之父,才终于感到了尊贵啊。”   高力士识趣地陪笑了几声,添了几句趣话,为这齐乐融融的气氛又添了些欢趣。却没留意到,李隆基说过话之后,眼神黯淡了下去。   后方随行的官员听了,有人小声地议论了几句。   “国家危难,太上皇至今一句不提河北战局、百姓受难,只顾自己尊贵与否。”   “这你就不懂了,这般处境,太上皇又还能再说什么?”   “听其言,更观其行。太上皇的心思在何处,一直以来天下人有目共睹。是我不懂,还是你们都只看权力?”   如今之所以薛白有权,而李隆基无权,正是因这种人心向背。经历安史叛乱,人们受够了老迈昏庸的李隆基,认为诸皇子皇孙之中,雍王最贤、功劳最大,可佐天子理国事。   当然,大唐余荫犹在,薛白能有此声望,也因为许多人相信他就是真的皇孙。   ***   傍晚,队伍进入了长安,仪驾走在朱雀大街的御道上时,满城父老恸哭不已。   薛白骑在马上,侧耳去听那些恸哭声,不由心想他们在哭什么,是太想念李隆基了,还是觉得从此就能恢复往日安定的生活?   前方,高力士勒住了缰绳,转向薛白,道:“雍王,太上皇想要住在兴庆宫,可看这样子,似要往太极宫吧?”   薛白答道:“当初叛军攻城,东城墙损毁最为严重。兴庆宫饱经战火,不适宜再住,请太上皇住到太极宫。”   他们都知道,兴庆宫地处宫苑外,与市井相邻。李隆基若住在兴庆宫,则方便与官员、勋贵们往来,而住在太极宫就是幽居,更容易控制些。   “残破些不打紧。”高力士显出和善的笑容,带着些许讨好的语气,道:“太上皇自潜邸就居在兴庆宫,他是个念旧的人,习惯了那里。太极宫潮湿,他年老体衰了,恐是捱不住。”   回想多年以前那個上元夜,两人走在兴庆宫的长廊上时,高力士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保护着当时还是势孤少年的薛白,可到了如今,他高大的身材已变得佝偻,眼角变得皱纹密布,在薛白面前也再不复那强大的姿态。   依理,薛白该对他有所回报才是,可薛白却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数十年来,都是天下人在习惯太上皇,习惯太上皇选拔的官员,习惯太上皇定的赋税。如今,就让太上皇也习惯习惯,可好?”   高力士一愣,觉得薛白有些忘恩负义,可偏偏也是这冰冷的态度使得他无法再开口相劝,只好无可奈何地随李隆基去往太极宫。   李隆基一直就不喜欢太极宫,入住时还被寝宫的门槛绊了一下,没有宫女来扶他。   因为这事,当夜他竟独自发了一大通脾气,砸碎了好几个瓷瓶。   等高力士过来时,见了满地的狼藉,也不知一向英明的太上皇为何突然发作,连忙上前劝慰。   “太上皇何必如此?让人误以为是心有不满,只会更落了你的威望啊。”   “朕竟沦落到这等地步。”李隆基指着寝殿立柱上的刀斧痕迹,“连住处都是这样不及修缮的破屋,他们欺辱朕,欺辱朕!”   那是他逃出长安之时有禁军哄抢皇宫留下的。近年来长安连宫苑监都没有,确实是没顾得上修缮。   更让李隆基难以接受的是,他能够察觉到官员、宦官、禁卫,乃至于宫娥们讨好的主要目标不在他身上了,这种权力转移让他有种巨大的落差。   可惜发泄与痛哭只会让他像孩童一般可笑。   所幸,寝殿里暂时只有他与高力士两人,可笑就可笑吧,他胸臆间积累了太多的郁闷。回了长安,情绪百感交集,终于是憋不住了。   “当年在此间,朕何等英姿勃发,除韦后、诛太平……天不庇朕,到如今,朕沦落至这般模样!”   高力士忙道:“太上皇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李隆基愕然抬首,也不知是想伤害高力士还是想伤害自己,用力拍了拍身下的御榻,问道:“那你告诉朕,那逆贼有没有在这里与太真云雨?!”   高力士没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不由呆愣了一下,忙摇头道:“绝无此事。”   “你还想瞒朕,朕在陈仓山亲眼所见他二人搂搂抱抱,朕在蜀郡都听说他们的丑事!他的狗爪子……狗爪子……”   “太上皇万不可轻信民间谣言啊!”   李隆基却愈说愈起劲,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放肆地伤心难过。   偏在这时候,又有个宦官过来,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请旨,要一道李隆基安抚贺兰进明的亲笔御信。他只好收了泪,以一种极其不情愿、极尽屈辱的心情挥毫落笔,誊写了御信,让高力士交出去。   待高力士再转回来,只见李隆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不再哭,脸上反而满是自嘲的苦笑。   “太上皇,安歇吧?”   李隆基指着自己的鼻子,喃喃道:“朕是个傀儡啊。”   他悲从中来,喃喃吟了一首诗。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当夜,李隆基一夜未睡,佝偻着背坐在寝殿中发了一整夜的呆。   高力士陪着他熬了一整夜,到天明时终于坐在木凳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被李隆基摇醒。   “老奴知罪。”高力士连忙道,“太上皇,伱这是……”   他忽然留意到,李隆基的神色平静了许多,不似昨夜那般自暴自弃。   “朕想明白了。”   “太上皇?”   “此前是朕错了,信武氏之言,而杀三子。又妄信胡儿,酿成大乱。”李隆基道,“朕要设宴,把他们都招来,朕要当着儿孙们承认往日的错。”   “可雍王……”   “这孩子受了最多的苦,朕却还未正式与他相认。”李隆基喃喃道:“得相认啊。”   ***   “御宴?”   薛白于百忙之中听到了这个要求,有些诧异,可这要求既是李隆基提出的,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如今朝廷因平叛而钱粮紧张,在他看来,根本不适宜有太多筵宴,听了之后,径直拒绝,道:“太上皇从蜀郡归来,跋山涉水,还是先安养些时日,待平定史思明之后再庆功。”   没想到的是,李隆基在此事上十分执着,竟是三番两次地让高力士传达了想设一场家宴的愿望。   渐渐地,不少李唐宗室都认为,该有一场太上皇与雍王相认的家宴。甚至到最后,一些官员,包括颜真卿、元载也劝薛白不必因这点小事而误了名声。   薛白方才意识到,在这些官员眼里,他真是皇孙李倩。   他也想看看李隆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吩咐安排一场家宴,规格不可高了,需表明当今天子俭仆。   ……   李琮眯眼看着案上的两道小菜,错愕了一会儿。   倒也是有荤有素,是一小碟萝卜,一小碟咸鱼,另外配了好几张胡饼,吃饱还是可以的。   作为天子,他与李隆基并排坐在上首的位置,只是稍偏了些,把尊位让给太上皇。   “河北战事未定,将士不能裹腹,朕与将士们同食。”李琮很快反应过来,捧起一张胡饼卷了起来,展示给一众宗室。   既是家宴,来的也都是李隆基的直系子孙,亲王、郡王、公主、郡主,虽不太全,却也有数十人。众人先是贺了太上皇归京,又举杯共祝大唐兴复。   第三杯酒,李隆基却是颤颤巍巍地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一脸悲色,道:“朕今日,要向你等认错。”   众人也都站了起来。   李隆基目光看去,落在了薛白身上,泛起慈爱与内疚之色,道:“李倩,你来。”   他招了招手,像是一个疼爱孙子的老翁在召唤自己的孙儿,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这让薛白有些不适,他宁可李隆基像前几日那样,以毒蛇般的眼神与他相互敌视。   “太上皇。”   “这是家宴,该唤‘阿翁’才是。”李隆基懊恼地拍了拍大腿,端着酒杯的手还有些颤抖,以期盼的眼神直直看着薛白,有些讨好地道:“唤‘阿翁’。”   薛白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唤一声也无所谓。可他目前既已得到权力了,再看李隆基如此作态,反觉可笑。   更何况,他答应过封常清不会借皇孙之名谋篡社稷后,心态似乎也有了变化。   于是他拱着手站在那,并不作答。   “好孩子,你可是还在怪朕?”   李隆基踉跄着上前,站在薛白面前两步,佝着腰,抬头看着薛白的脸,悲道:“朕错了啊,朕不该听信武氏的馋言,下旨废杀李瑛三兄弟……你可是要朕废了武氏的皇后祠享,才能不怪朕?”   “父皇!这如何使得?”   咸宜公主当即站到了殿中,道:“母后出身高贵,‘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她为父皇生儿育女,父皇难道不是因为挚爱才追赠她皇后吗?父皇今日若废她祠享,不怕被天下人说是薄情寡义吗?!”   她也是急了,杨洄没来得及拉住她,让她说出这样的傻话。   失去了权力的滤镜,她显得更蠢了。   薛白也有些后悔,放着堆积如山的正事不做,跑来看这父女俩唱戏。   “还有他。”咸宜公主抬手一指薛白,“谁知他是不是真的李倩……”   “跪下!”   她话音未了,李隆基突然叱喝了一声,满是怒容地喝道:“他是你的亲侄子,你害得他流落贱籍,经历苦厄,毫无愧疚吗?!是否要朕连你也废了?!”   咸宜公主吓得不轻,连忙跪倒,当即就哭了出来。   李琮见此情形,有心说些什么,可实在没有经验,只能继续看着李隆基与薛白的对峙。   “朕早就猜想到,你是朕的亲孙儿了。”   许久,李隆基再次开口,目光深深看着薛白,似乎想伸手去捧他的脸,却不敢,只是道:“天宝六载那年上元夜,朕初次见你,便觉可亲,此后,朕才一直护着你,可朕太软弱,不敢承认自己错了,于是设法让你成了状元……”   薛白却只能回忆起那个上元夜,李隆基与万民同乐自诩为神的狂傲。   李隆基满是欣慰地道:“朕早就知道,若非朕的孙儿,怎会有如此的才华?为朕谱《西厢》,又岂会如此合朕的心意?”   “想必,太上皇是知晓我的身份,才认为杨慎矜想认我为子是心存不轨?”薛白问道,话语里带着微不可觉的讥嘲之意。   李隆基却没有顺着点头,而是叹息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朕啊。”   他向高力士吩咐道:“有一名服侍博平郡主的老宫女,该是名为葛娘,派人去寻来,看看可还在宫中。”   这话一出,连高力士都有些讶然,转头看了博平公主李伊娘一眼。   李伊娘是李瑛之女,如今已被封为公主,她与李倩是龙凤胎,一直以来就是最相信薛白是李倩之人,只是自从她被接出掖庭,虽常见到李琮,却甚少再见到薛白,今日在宴上,她的目光就始终紧紧落在薛白身上,几乎从未移开过。   此时听得太上皇要寻葛娘,她连忙让侍儿去把葛娘唤来。   在她看来,薛白是李倩之事已不必证明,太上皇想证明的是一直以来他对这个孙儿的爱护。   很快,葛娘到了,被问起李倩之事,当即诉说起来。   “奴婢曾在掖廷见到雍王来拜访过博平公主,姐弟相认。雍王当时说,他会是世上待公主最好之人,后来贼兵攻长安,雍王果然辅佐陛下守住长安,接出了公主……”   在这个老宫娥看来,雍王想找回身世,太上皇想与雍王相认,这是皆大欢喜之事,她自是要极力促成。   “朕问你,当年李倩去过掖廷之后,朕可知此事啊?”李隆基问道。   “太上皇当是知晓的,当时,高将军就曾找过奴婢。”   李隆基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又问道:“你可知,朕是如何认出这孩子的?”   葛娘磕首道:“奴婢不知。”   “你是他们的乳娘,如何能不知?再想想。”   葛娘抬头,看了看薛白,道:“是因雍王长得与太上皇年轻时十分相像!”   “虽然也是,却不仅如此。”李隆基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从他的酒量上,朕就看出来了。”   “奴婢想起来了。”葛娘道:“雍王三岁时,太上皇曾拿筷子沾了酒喂他,只那么一点酒汁,雍王便醉倒了一整日……”   李亨低着头,忙着卷胡饼吃,听着这些对话,不由皱起了眉。   他不明白太上皇这是在做什么。要防止祖宗留下的社稷落入叛逆之手,最该做的当是宣布薛白是冒充皇孙,除他封号,罢他兵权,废黜了他。   可李隆基此时竟是在努力与逆贼相认,这是何意?背叛了大唐的宗社吗?!   就连李琮,也对李隆基的举动感到意外与不解。   李琮之所以承认薛白是李倩,因为他需要薛白来维护他的皇位。可得到了李隆基的承认之后,他已渐渐不需要薛白的助力了,眼下正是准备联合宗室,过河拆桥的时候,没想到,李隆基却反将了他一军。   为何?   看来,薛白真是李倩?   “高将军你也早就知道他是李倩,是朕的孙儿,是吗?”那边,李隆基已向高力士问道。   高力士应道:“是,奴婢早已知此事。”   “前些年此事就有许多人猜到,朕还想瞒着,一是不愿认错,二是怕损了大唐的颜面,因此,朕不惜将他斥为叛逆。”李隆基道,“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这也是他布告天下薛白是叛逆,并且李亨出兵讨逆以后,天下间一部分人的想法,认为他们是出自于私心。现在李隆基既承认了,此事就揭过去。   殿内,包括李伊娘、李月菟在内,许多宗室闻言不由抹了抹泪。小部分人是为找回了一个能守卫大唐的李氏子孙而高兴,更多人为圣人终于知错能改而欣喜。   犟了这么久,使得国事都崩坏了,如今圣人终于想通了。   李隆基四下一看,向李月菟招了招手,道:“和政,你近前来。”   李伊娘原以为太上皇会招自己过去,见状有些失望。   当年在掖廷,她分明得了那“最亲近之人”的许诺,如今却远未在双生兄弟身上感到那份亲昵。   李月菟则乖巧地上了前,道:“太上皇。”   “朕当年曾一度想把你许配给‘薛白’,你可知为何?”   “太上皇当时还未认出孙儿吗?”   “当时便有所猜测,正是为了试探,才出此下策啊。”李隆基唏嘘道,“如今想起,朕真是老糊涂了。”   李月菟低下头,有些不满地撒娇道:“阿翁只顾着寻亲,不顾孙女。”   “是朕的错,是朕的错。”李隆基伸出双手,分明拍在薛白与李月菟肩上,语重心长地道:“你二人是从兄妹,做不成夫妻,往后要和睦相处。”   “是。”薛白应道。   “孙女知道的。”李月菟也应道。   李隆基很高兴,道:“朕犯过大错,如今还能儿孙满堂,享此天伦之乐,还有何不满足的?哈哈,开宴吧。”   薛白遂回到自己的案几后方端坐下来。   李月菟瞥了他一眼,小声道:“阿兄,恭喜你啊。”   “嗯。”   薛白沉闷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并不感到欣喜,虽然这正是他原本计划的一环。   下一刻,他感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却是李隆基并没有回到上首的御案后,而是站在了他的案前。   “来。”   不等薛白起身,李隆基已俯身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筷子被稳稳地递出,夹起了碟上那条咸鱼的眼睛。   薛白见状,微微蹙眉,而那鱼眼睛已经被递到了他嘴边。   “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鱼目了。那时候,央着朕喂你呢。”李隆基语带缅怀,以慈爱的口吻道:“朕老了,终于能再喂你一次鱼目。”   咸鱼的眼神又大又无神,摆在嘴边,有些恶心。   薛白没有张嘴。   李隆基也不拿开依旧执着筷子立在那里,佝偻着身子,让一众宗亲看得都觉得十分不忍。   “雍王,太上皇喂你,还不快张嘴。”高力士不由催促道。   李俶坐在对面,见此情形,恍然有所领悟,隐隐能够猜到太上皇为何一反常态了。   如今就不管是当众说还是下诏宣布薛白是冒充的,以薛白的权势,消息定出不了长安,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当时李隆基在蜀郡、李亨在灵武,这条路尚且没走通,何况如今?   倒不如退一步,局面反而豁然开朗。   退一步,得到了臣工的体谅,他们就还是太上皇、是圣人、是忠王、是豫王,是祖父、是养父、是叔父、是兄长。   李俶再看向薛白,眼神里就流露出一丝嘲意——   “今日祖父喂你鱼目,你不吃就是不孝,明日呢?你可有太多把柄能被千夫所指了。这颗‘鱼目混珠’既是你想要的,那你不吃也得吃。” 第515章 《春秋》   薛白看着那颗鱼眼,也能大概猜到李隆基的心意。   对此他只觉得李隆基异想天开,以他今时今日的威望和权柄,这点小伎俩还威胁不到他、裹挟不了他。   “我长于仆役之间,自幼贫贱,不惯吃如此珍贵之物。”   薛白把头稍往后仰了些,拒绝了来自“祖父”的好意,这一刻他忘了去维系“皇孙李倩”的身份。他曾经一直在谋求这身份,此刻却觉得它让他不自在了。   李隆基一愣,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僵在那,显得愈发老迈、可怜。   殿内,众人皆感诧异,李月菟不忍见祖父如此失落,忍不住过来劝薛白道:“阿兄,莫让太上皇难过了。”   她这又是一句傻话,李隆基显然不可能难过。   薛白起身,道:“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他目光落向了李琮,李琮习惯了不反驳他的意见,应道:“去吧。”   那边,博平公主李伊娘正站起身来,想着该劝解这位兄弟几句,便见他已头也不回地去了,不由愕然。   ***   “你们男人便是这般,得到了就不知珍惜。”   事后,当薛白与杜家姐妹说起此事,杜妗不免埋怨了他两句,道:“你如今的权柄,都来自于这皇权的身份,岂不怕他们趁机说你是假的?遂了他们的意。”   “他们说了也无用,长安城都被我们的人控制着。”薛白道:“朝廷邸报皆掌在你手中,哪怕他们说的?”   如今宫苑、皇城、十王宅、百孙院,乃至一些官员的府邸里多的是杜妗安插的耳目,稍有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及时处置。包括李隆基自以为只对高力士吟的那首《傀儡吟》,早已摆在薛白的案上,若他想追查,大可说太上皇指斥乘舆。   “说两句顺耳的话也不费事,何必要在明面上闹得难看呢?”杜媗柔声道,“非是说此事不对,可你以前只顾上进,今日行事可不像你的作风。”   薛白沉吟道:“那便是讨好他不算上进了?”   “我看是你矜傲得很。”杜妗啐道,“也不知是谁说的,权场上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在她们看来,薛白这日的表现,显得他像个冒充的李倩。   可其后两日杜妗派人监视、打探,却并未听到有任何宗室因此事而说薛白不是李倩,甚至有些奇怪的说法,比如博平公主与葛娘的对话。   “那葛娘说‘看来,雍王还在记恨太上皇呢’,博平公主便说‘他从小受了太多的苦了,岂是那般容易释然的?他是李氏子孙,顾念着宗庙社稷,为大唐呕心沥血,可心里对太上皇难免是有恨的,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葛娘,我该如何才能与他多加亲近呢?’”   杜妗听着暗探的禀报,一双柳眉拧成了结,抬手一止,道:“矫情。”   “继续打探,若有不利于雍王之消息,立即报我。”   “是。”   如此看来,薛白在李隆基面前的“不识抬举”,反倒更显得他是李倩了,倒算是无心插柳了。   ***   待元载得知此事,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看来,太上皇是想成全雍王的名义,换取雍王善待于他。”   “哦?”薛白道,“他该不希望我争储才是。”   “有些朝臣不让郎君争储,无非是顾虑郎君是成年后才认祖归宗,易引起非议。太上皇却没有这等顾虑,他心知郎君就是他的亲孙子,那么,一个平庸的儿子与一个英明的孙儿,他更倾向于谁,本是显而易见之事。”   薛白目光看去,元载脸色郑重、眼神中带着思忖之色,可见这番胡言乱语是他认真思忖出来的结果。   再一想也是,冒充皇孙之事,只有薛白、杜家姐妹三人知晓。之所以李隆基、李亨等人以前说他是假的,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真假,在乎的只是权力而已。   如今薛白强势了,这事就需要进行正常的判断了,李隆基竟还真有可能判断他是李倩,毕竟,连高力士都一直认为他真是李倩。   这些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郎君?”   元载见薛白走神,小心翼翼问道:“郎君是否因当年的冤案,心情不佳?”   “说正事吧,我打算让你出任淮南与江南东、西两道转运使,筹措平定史思明的粮草,但有两桩要求,伱可能做到?”   未等薛白说是哪两桩要求,元载察言观色,已然执礼道:“定不加重百官负担、也定不敢有丝毫贪污。”   他这般做人做事,不可谓不体贴。薛白却觉得有些油滑了,心底并不太喜欢,一时却说不上有哪里不对。   “经济粮钱是你的长处,当能做好,去领了告身上任吧。”   “是。”   元载走了几步,到往门外张望了两眼,关上门,以一种带着神秘而忠诚的口吻道:“郎君,我还有一句谏言。”   薛白一看就知他要说的是奸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允他说。   “今郎君执掌朝纲、挟制太上皇与圣人,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一干名将,以及朝中官员们俯首听命于郎君,为何?因叛乱未消,社稷动荡。”   说话间,元载不忘再次对薛白执礼,道:“我侍奉郎君,出自肺腑忠诚。可他们顺从郎君,皆权宜之计而已。待史思明一除,叛乱平定,他们会如何?”   “如何?”   “他们必然转奉圣人号令,要求郎君放权归政。”元载忧虑叹息道:“到时,储位不会是郎君的,兵权也不会是郎君的。郎君今日苦心孤诣,皆为他人做嫁衣啊。”   “你认为,我当如何?”   “下官斗胆。”元载先是告了罪,方才道:“史思明之叛乱不宜速定,郎君当借平叛之机清理朝堂,并安插心腹至各道任地方大员。”   他也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但他在赌,赌薛白是与他一样上进之人。   唯有足够上进,才能抛开礼义廉耻,成就大业。譬如,封常清要求薛白放弃争储才肯归附,这种迂忠之人必须扫除。   今日说这些话虽然冒险,可元载唯有把这条正确的路点明了,才能随着薛白成就功业,并取得更大的信任。这个险是值得冒的。他们很像,都野心勃勃,是一路人。   元载停顿了一会儿,只见薛白沉默着,在等他继续说下去,颇感兴趣的样子。   “郎君可将王难得、颜杲卿、老凉、姜亥、严武、田承嗣、田神功等人分到河东、关内、都畿、河南、淮南等地为节使度,若资历不足以独领一军也可为州节度。譬如,以防备史思明为名,点颜杲卿为汴、宋节度使,则扼住运河之命脉;再遣老凉驻潼关;以姜亥任同、华节度使,此二州近京畿,一旦天下有变,则可速入长安;另外,郭千里虽与郎君交情甚深,此人不懂变通,郎君可点一心腹来执掌禁军……”   元载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会儿,最后道:“这些任命,若在太平时节,必难做到。如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必不肯应允,唯有如今。”   “如今他们便肯吗?”   “可略施小计。”元载道,“郭子仪原本追随忠王叛乱,有罪在身。郎君可招他入京,他必不敢不来,到时给個闲职便可让他赋闲。郎君则可派王难得接替他统领朔方兵马;至于封常清,郎君可提携李嗣业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与封常清分兵,削弱其兵力,再命其讨伐仆固怀恩,若败,则贬其安西四镇节度,若胜,则召其回京献俘;如此,李光弼独木难支,后勤粮草又在郎君手上,如此,当不怕他反对郎君争储。”   薛白问道:“如此一来,若史思明攻破洛阳,乃至攻破潼关,又如何?我也逃出长安,去蜀郡不成?”   元载应道:“当不至于此,史思明围攻区区安庆绪尚且吃力。”   他见薛白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想了想,又道:“人心在大唐,史思明麾下将领未必都愿意助纣为虐,只是对太上皇过于失望,郎君一旦为太子,只需要赦免他们,许以前程,必可招抚,使河北将士送上史思明的人头。”   薛白又问道:“往后,这些分镇各地的节度使叛乱了又如何?”   “皆是郎君心腹,他们岂敢叛郎君。”   “若时长日久,王难得、严武、田承嗣、田神功想把节度使的旌节传给自己的儿子呢?”   元载一愣,觉得薛白这问题就有些刁难人了。   下一刻,薛白抬脚,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郎君?”   “我高看你了。”薛白叱道:“与其任旁人为节度使,倒不如任你元载为京畿道节度使。”   “郎君,我绝无此意!”   “让你忠勤体国,你只想着门户私计。任你糟蹋了天下,我要储位何用?”   元载这人欠敲打,薛白要用他,时不时都得教训他一番。   而薛白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很难与元载说明白。   他之所以想要掌权,因为他心中的大唐从不只属于李氏,更不属于某一个人。它属于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数百年之后、上千年之后,依旧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骄傲。   他鄙视李隆基的自私,更不会重蹈李隆基的覆辙去出卖这个大唐。   这种心情当世却没人能够体会,当世人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往后数百年、上千年都不会再有一个王朝能如此强盛繁华,所以他们总是随意去践踏。   ***   有人策马奔进皇城。   这是一个黝黑壮实的校将,嘴唇上长着从没刮过的小胡子,看着十分彪悍、也十分老成,似乎有三十多岁了,但他其实只有十九岁。   他动作矫健地翻身下马,远处便有官员向他招了招手。   “薛崭,敢皇城骑马,杜尚书看到了,召你过去。”   “我有急事见阿兄!”   薛崭应着,已大步奔向了中书门下省,一边拿出令符,一边伸手推开两个守卫。   他一路冲进官廨,只见元载正垂头丧气地跪在薛白面前,看起来像是要被贬官了。   “阿兄!河北急报到了。”薛崭道,   薛白回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道:“说吧。”   几年间,薛崭长得都比薛白还要老得多了,看起来更像是薛白的兄长。   “史思明恐怕马上要攻破相州了!”   薛崭说着,把军报递在薛白手里,眼巴巴地就接着道:“阿兄,让我去支援河北吧?”   他这两年跟在老凉、姜亥身边,虽也得到了历练,却因为总被压着,没能立下特别醒目的功绩,早憋着一口气独自去建功立业了。   再加上他的两个兄长,薛嵩与薛岿都在北边平叛,每次写信回来总是夸耀战功,使得他更加憧憬参与平史思明之叛。   此事,之前提了好几次,薛白都没理会他。这次,看过情报之后,竟是松了口。   “我会派李嗣业支援河阳。”薛白道,“你可加入李嗣业军中,但可不报出与我的关系。”   “当然不报!”薛崭道,“大丈夫功名马上取,岂有靠兄长余荫的道理?”   “去吧。”   薛崭知李嗣业如今就驻在东便桥做出征前的准备,得了允诺兴冲冲便回去收拾行李,却在家门口遇到了杜五郎。   杜五郎近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来去无踪的。   “姐夫,今日怎过来了?”薛崭一把拉过杜五郎,小声问道:“我听说姐夫在外置了一处大别院,可是真的?”   薛崭小时候个子小小的,瘦弱不堪,七八年间竟是长到了身高六尺四寸,比杜五郎高得多。加上披着盔甲,这一俯身相询,倒像是问案一般,唬了杜五郎一跳。   “你可莫乱说,我哪来的钱置外宅?不过是偶然间去朋友家中作客,被你阿姐撞见了。”   “姐夫交的甚狐朋狗友,少来往些吧。”   杜五郎翻了翻眼,嘟囔道:“我倒是想少来往些。”   他有问必答,想起刚才还有一个问题,便答道:“我来给丈娘送些冬衣。你呢?今日不当值吗?这般早便回来?”   “我只与姐夫说,莫告诉旁人。”薛崭再次附耳,把前往河北平叛一事说了。   这种危险的事,杜五郎是最不喜欢的了,闻言就有些发愁,道:“你若去了,我如何与你阿姐交代。”   “平阳郡公的后人!生来便该为国杀敌!”   薛崭把盔甲拍得嘣嘣作响,不等杜五郎再啰嗦,自回到家中。   他从小穷惯了屋里没太多物件,还不如在军营里的东西多,唯把床头的几卷薛氏传下来的兵书包好背上。悄然往阿娘的堂屋走过去,趴在窗缝上看着柳氏正在应酬。   看了一会,薛崭跪在地上,隔着墙,朝母亲磕上三个头。   当日,他便带着麾下数十个士卒赶到了李嗣业的大营。   李嗣业所部最近正在募兵,薛崭递出调令,抬头看着巨人一般的李嗣业,目光发直。   “看什么?”   “报将军!我想长得与将军一样高!”   “多大年纪了还长?”   “报将军!我十九!”   李嗣业于是又打量了薛崭一眼,好不容易从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稚气。   “史思明乃当世名将,活下来了再说长高。”   ***   相州。   一辆五丈高的巨型攻城车上,“史”字大旗烈烈作响。终于,攻城车抵在相州城头上,一队队士卒从云梯上跃上城头。   “城破了!”   “安庆绪弑父弑君,你等还要和他造反吗?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   城头的呼喝声大作。城中,曹不遮、曹不正姐弟两人正手执单刀,奔向哥舒翰。   哥舒翰正坐在东边城楼内的一把椅子上观阵。   安庆绪的八弟安庆喜匆匆跑来,道:“哥舒将军,圣人问你现在怎么办?!”   曹不遮恰好冲过来,举起刀便想斩了安庆喜,因她准备救出哥舒翰,去投奔官军。这当然很难,要先从安庆绪的兵马中杀出,还要再突破史思明的包围,可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愿意试一试。   然而,哥舒翰回过头,以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的动作。   “请襄王告诉圣人,可从北门突围,返回范阳。”哥舒翰看向安庆喜道:“臣会为圣人断后。”   “好,那你断后啊。”   安庆喜得了许诺,立即就转身去找安庆绪。慌慌张张,丝毫没有大燕亲王的气势。   曹不遮连忙扑向哥舒翰,道:“我带你走。”   “我走不了了。”   哥舒翰很平静,一双栗色的大眼睛深沉地望向了天空,道:“双腿都废了,骑不了马,走不出相州了。”   “不试试你怎知道?!”曹不遮非要扶起他,并招呼曹不正上前帮忙。   哥舒翰的身躯像座山一般死沉,纹丝不动,道:“听我说我降了安禄山一次,绝不能再降于史思明了,否则成了三姓家奴,枉费了我一世英名。”   “活着比什么都好。”   曹不遮依旧想搬走他,这个长安市井的女泼皮身上总有股不服输的蛮劲。   哥舒翰每次见她,都会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他喜欢的早已不是年轻美色,而是当年那个在长安街头放浪行骸的自己。   “帮我一个忙。”他看着曹不遮,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回到长安去。”   “我带你回去。”   “你别忘了,你还有很多飞钱,还有金银珠宝埋在院子里。我未能给你名份、子嗣,便将那些家财留给你。”   曹不遮努力背起哥舒翰,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   哥舒翰却喋喋不休。   “回长安去,告诉他们,我守着相州,是为守大唐。”   “自己去说!”   “我虽是胡人,可也读《春秋》,知忠诚大义,我深受国恩,潼关一败,本该以死谢罪,可为火拔归仁所误。到了安禄山军中,本欲死节,一念之差,毁尽了一世英名。我一生战功赫赫,可惜没能一死……”   曹不遮愣了一下,终于停下了动作,因她听出了这个男人竟是有些呜咽。   转头看去,他果然是红了眼眶。   她不太明白他现在为什么哭,他中风残废之时没哭,被俘受尽侮辱时没哭。却在此时,在说到过往的荣耀时反而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反正也带不走他了,她干脆抱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功是功,过是过。”   “不,你得告诉天下人,我今日在守着大唐,告诉他们,我是战死的。我很高兴,还有这一个正名的机会。”   曹不遮深深看了哥舒翰很久,终于,她点点头,道:“好。朝廷若不信,我便刊报,定不掩没了你的名声。”   “哈哈哈,好!”   “走!”   到了此时,曹不遮竟是干脆得很,把单刀塞在哥舒翰手里,二话不说,起身便走了。   刀有些晃。   握刀的手分明很粗大,布满了老茧,可显得有些无力,握不住那刀柄一般。   哥舒翰咬着牙,努力控制着手指,终于是稳住了单刀,它不再乱晃。   他很高兴,咧嘴笑了笑,喃喃唱起歌来。   那歌声虽轻,却苍凉而豪放,引得城楼下的兵士们也跟着他唱着。   不多时,城楼起了火,噼里啪啦的,哥舒翰恍若未觉,始终坐在那。   渐渐地,杀喊声越来越近,他听到火拔归仁战死在外面,响起一声惨呼,终于,有敌兵士卒冲进上了城楼,格杀了哥舒翰身边那寥寥数人。   “你是谁,阿史那承庆吗?!”   哥舒翰身体不能行动,轻蔑一笑,努力举起手中的刀。   敌兵的士卒上前想要俘虏他,他便拿刀一挥,笨拙地去砍对方的脖子。   “虎——”   刀势很慢,那士卒一退就避过了,回头一看,道:“火势大了,走!”   “这敌将带不走了。”   “带他的首级走!”   “来啊!”   哥舒翰喝叱着,再次艰难地挥刀。   “噗。”   一柄刀斩在他的脖子上,血溅了出来。   那些士卒们斩杀他这种中风残废之人,实在是太轻易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战死的。   一颗首级离开了身躯,尸体倚在那儿,手中的刀依然握得很紧,举在那,像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隐隐地,似乎还有歌声在响。   那是一个倒地未死的兵士,瞪着眼看着天,以最后的力气微微张翕着嘴唇。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第516章 整合   史思明看着相州城头上那杆“安”字大旗被砍倒,眼神里的恼火之色才消了一些。   破城所花费的时间比他预料中久得太多,就在昨日他得到信报,称李隆基已归还长安,唐廷已结束了政令混乱的局面,比大燕国还更早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这让他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翳,直到一个好消息终于传来。   “报,我军攻破行宫,在北门擒下了安庆绪。”   “押来!”史思明道,“就在大营里审问这个弑君弑父的逆贼!”   负责去羁押安庆绪来的,是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   史朝义三十一岁,唇上蓄着短须,修剪得很漂亮,他平时喜欢打骨牌,且不拘于与谁玩,哪怕是普通士卒,只要牌品好,也可与史朝义坐在一张桌上玩。   他出手大方,每次玩得虽不大,但只要赢了就会把钱散给士卒,主要图个玩得开心。因这习惯,他人缘甚佳,燕军将士都很喜欢他。   奉命到了相州城,史朝义很快就看到安庆绪被五花大绑地带过来,样子十分狼狈。   “史朝义,忘了我阿爷待你父子的恩情吗?”安庆绪一见他就大喊道,“你们如何敢起兵谋逆?!”   “我都知道了,圣人被薛白俘虏,你安排人炸死了他。”史朝义问道:“如何下得了手的?”   “我没有。”安庆绪迅速否认。   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知道自己是甚德性瞒不过史朝义,遂小声道:“救救我吧,我可以把皇位让给你阿爷。”   “我也盼着往后还能与你一起打骨牌,唉,等见了阿爷,我会为你求情的。”   “多谢阿兄。”   安庆绪感激涕零,一边走一边哭,说自己一路而来有多少无可奈何。史朝义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始终摇着头,在他看来,安庆绪能落得今日这处境都是咎由自取。   到了大营,安庆绪目光看去,史思明哪还有半分当年在安禄山麾下为将时的恭顺,气势远比他这个大燕皇帝要强得多,于是他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罪臣安庆绪,叩见大圣周王!”   史思明不是能被轻易糊弄之人,并未因这种奉承而飘飘然,看向安庆绪的目光反而更警惕了些,认为此子能屈能伸,关键时刻还下得了狠手,绝不能留。于是,他心中杀心顿起。   “你自称罪臣,可知自己何罪?”   安庆绪被他一问,借坡下驴,道:“我身为大圣周王的臣子,治军无方,没能守住洛阳,还被唐军围困在此,大罪。所幸大王及时相助,恩深似海,我唯有忠诚相报,请大王为大燕国皇帝!”   这番话很动听,史朝义在一旁听得连连颌首,认为不需要自己求情,安庆绪已能够自救。   然而,他们都小看了史思明。   安庆绪这番话对旁人有效,史思明的志向却是天下,今日得了安庆绪的让位,他即大燕皇位轻松。可他既以“讨伐弑君弑父的逆贼”为名,如何能出尔反尔?   因安庆绪让位就高抬贵手,世人只会说“看,史思明果然就是为了夺位,别的都是借口”,言出不能践行,还如何严明军法?   想到这里,史思明忽然大怒,喝道:“安庆绪!你身为人子,弑父篡位,天地不容。我出兵是为先帝讨伐逆贼,伱欲以谄媚虚辞蒙蔽我?!”   “大王恕罪。”   安庆绪没想到史思明如此坚决,慌了心神,连忙向史朝义看去。   史朝义连忙出列,道:“阿爷,看在先帝的情份上……”   “住口。”史思明叱道:“你欲为这弑父的逆贼开脱吗?!”   这句话就实在太重了,史朝义一慌神,不敢答话。   一旁,周贽出列道:“安庆绪弑父篡位,罪大恶极,理应赐死。”   史思明正因长安的消息而着急,没工夫耽误,当即下令赐死。   有士卒拖着安庆绪出了大帐,拿绳索套在他脖子上勒紧。   “阿兄……救我……”   安庆绪眼光直直地看着史朝义,将他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很快,他的脸就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哀求。   史朝义被他看着,像是一颗心被揪住了般的难受,可又不敢再次开口求情。于是,倒巴不得安庆绪快死。   从小就相识的两人,就这样,一個就看着另一个逐渐被缢死,感受着他的恐惧、无助,甚至是诅咒。   终于,安庆绪断了气,脸已经完全成了紫黑色,士卒一松手,被缢断的脖子支撑不住他的头,当即歪倒在一边,怪异而又病态,唯有那瞪圆了的死鱼般的眼神还在盯着史朝义看。   史朝义被看得毛骨悚然,转过身去,依旧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的背,趁着史思明忙着缢死安庆绪的兄弟,他连忙让人把安庆绪的眼皮合上。   两人之间这段因权力而起又因权力而终的友谊,终于是结束了。   ***   缢死了安庆绪,史思明方才进入相州城,清洗了城中安庆绪的余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称帝了。   严庄是抢着第一个劝进之人。   他原本被派去了魏州,但经受住了试探,得以再回到史思明的身边。   “唐廷昏君当道,气数已尽,先帝遂率范阳之士驱逐昏君,奈何功业未成而遇弑。此,天命大王匡济生灵,承大燕之业,臣请大王即皇帝位。”   周贽、耿仁智等人在史思明身边更久,资历更深。好不容易辅佐史思明成事了,没想到在劝进时被人抢先一步,心中大急,只能跟着劝进。   依着习俗,史思明简单推让了两次,也就不再磨叽。他是武夫,更关注的是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称帝之后对燕军将领们的封赏。   另外,严庄认为该返回范阳登基,范阳是大燕的根基所在,此前燕军们抢掠到的财富、人口悉数都运回了范阳,才有了史思明如今的声势,再加上洛阳丢了,自然是该以范阳为燕京。   对此,史思明心里是认同的。但这样一来一回至少要四五个月,反观唐廷那边,新继位的皇帝正在迅速地稳定朝局,收拢人心。   再拖下去,他只怕唐廷会比他预想中更快地完成平叛的准备。   “不。”   史思明不像安氏父子那般自私短鄙,他不为外物所惑,十分坚决地要完成他的战略目标。   “就在相州登基,告诉士卒,待拿下洛阳,朕当犒赏三军!”   自称“朕”时,他顿了顿,还有些不习惯,可紧接着就感到了畅快。   很快,史思明设祭坛登基称帝,自称大燕应天皇帝,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   但他却没有立史朝义为太子,只是封其为怀王。   十一月,河北大雪纷飞。大燕皇帝史思明终于扫除了内部的纷乱,率军南下,准备在年节之前收复洛阳。   他将兵马分为五路,亲率中军主力走蒲津度,攻打驻在河阳的李光弼;命大将蔡希德驻于壶口,防止上党的郭子仪出河东,杜绝了后顾之忧;遣令狐彰率五千人由黎阳渡黄河,取河南的滑州;命史朝义走白皋渡;命周贽走胡良渡。   除了阻拦郭子仪的蔡希德部,其它四路兵马约定将在渡过黄河后于汴州会师。   ***   大雪之中,黄河已有结冰的趋势。   有人顶着烈烈朔风,走在黄河南岸,极目望向北方,眼神中忧心忡忡。   他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却已满头白发,十分瘦削,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如铁一般。   风吹乱了他的胡子,却没能吹动他眼神里的坚定神色。   此人正是唐廷新任命的汴州刺史,张巡。   “使君!”   有骑士从风雪中赶来,不等马停就利落地翻身下马,把一件厚袄披在张巡身上。   “使君怎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巡河?”   南霁云说话时,嘴中不断冒出白气。   他一腔热血,气息自然也热,呵出的白气都比旁人的更大、更浓。   “有好消息,朝廷的公文到了,汴州抗敌,一应粮草朝廷已令南边从运河送来。”南霁云道,“执此文书,贺兰进明再想扣留我们的粮草便是大罪。”   张巡素来知贺兰进明为人,担心他还会找别的借口拖延,道:“你令一队人再往宁陵一趟,催促粮草与援兵。”   “喏!”   南雯云又掏出一封信,道:“使君,这是雍王的来信。”   这封信上是何内容,他却不甚知晓了。   张巡接过信,看了一遍,眼神透出些思虑之色。   薛白在信上向他询问了他对一个人的看法,那是如今朝廷在河南道官职最高,权力最大之人,李祗。   李祗是宗室重臣,唐太宗之曾孙、吴王李恪之孙,神龙年间被册封为嗣吴王。天宝年间,他出任东平太守,因安禄山造反,李隆基便授他陈留太守、河南节度使,另加封为太仆卿、宗正卿,让他主持河南道的形势。   当时,郑州、洛阳相继失守,李祗一直待在东平,一度还避到泰山一带,与朝廷隔绝开来,又不像张巡等人直面叛军,鏖战不止,声势并不高。   但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且山东一带不是主要战场,还算安宁。李祗作为节度使,实力颇大,是河南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在李亨投降李琮之前,李祗得了太上皇的诏书,也曾举旗要讨伐薛逆。   如今,薛白来信问张巡对李祗的看法,既可能是防着李祗趁史思明作乱时对他不利,又或是借机对付李祗。   一边是雍王,一边是嗣吴王,张巡看着这封信,不由露出了为难之色。   ***   “吁!”   南霁云在一座高大的城池前勒住了缰绳。   他连呼吸都冒着白气,抬头看去,透过漫天的雪花,能看到城门上的“宁陵”二字。   而去年他前来请贺兰进明出兵救薛白不成,愤而射在城墙上的那支箭已经不在了。   他对贺兰进明的怨气也可以就此消弭,毕竟眼下国家多难,齐心平乱,使百姓安居乐业才是要紧的……前提是,贺兰进明愿意配合。   递了牌符执着公文,领着二十人进了城。南霁云却没有见到贺兰进明,只被安排着在驿馆住下。   “这是紧急军情。”   南霁云晃了晃手中的文书,道:“我要立即见贺兰太守,否则耽误了平叛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太守得了朝廷旨意,正忙筹措粮草送往汴州,还请将军稍待两日。”   得了这回答,南霁云才无话可说,按捺着性子在驿馆等着。   另一边,府署中依旧轻歌曼舞。   贺兰进明一如往年般的风雅,端坐在主位上,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思虑之色。   他正在与几个幕僚们宴饮,谈着朝中的局势变化。   “前几日,我得了太上皇的恩旨,内容你们也都知晓了,无非是让我等忠于长安天子。其中,对于薛逆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   有幕僚应道:“当是薛逆挟持太上皇,发的矫诏。”   又有人沉吟道:“也许是太上皇与圣人以大局为重,认下了废太子瑛之子。今太子已立,储位已定,不过是多一个亲王封爵罢了,于国事无碍。”   “不。”贺兰进明皱起了眉,道:“我在河北之时,圣人曾发秘旨于我。薛逆假冒皇孙、勾结安禄山,掀起天下大乱。今此逆贼不除,反高居庙堂之上,岂是社稷之幸事?”   他又想到了兄弟的事,以及与薛白的仇怨。如今薛白掌了权,暂时没动他,那是因为史思明的叛乱未平,薛白选择了先安抚他。可等到薛白抽出手来,又怎可能放过他?   “明公,可眼下太上皇、圣人皆不言薛逆之罪,只凭我们,恐怕是难济大事啊。”   “太上皇与圣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今局势动荡,并非问罪薛白的时机。”贺兰进明道,“可早晚会有诏书命我等入京勤王,铲除这逆贼。”   说到这里他终于吐露出了他的想法,道:“故而,万不能奉此矫诏,被薛逆消耗了我等钱粮、兵士。如今该积蓄实力,待往后奉诏翦除逆贼。”   若没有前面的一番铺垫,贺兰进明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想要阳奉阴违,积蓄自身实力,待以后起兵清君侧。   可他此前在河北之时,确有李隆基的秘旨,此时拿出来证明了太上皇曾经定过薛白的大罪,便显得他十分的忠诚,苦心孤诣。   很快,众人都领悟了贺兰进明的想法,唯有淮南将领王仲昇有些疑虑,问道:“明公,可如今史思明发兵南下,若不助张巡守城,万一汴州让叛军攻破了。”   贺兰进明道,“史思明早不南下,晚不南下,偏偏在此时节南下,必是与薛逆勾结。太上皇早有察觉,你还不明白吗?”   “末将明白了!”   王仲昇遂拱手应喏,不敢再多说。   站在王仲昇背后的还有一员将领,名叫刘展,也跟着王仲昇低下了头,可他看着这一幕,眼神中却浮起一丝讥笑,似看穿了这些人的小心思。   众人又议论了几句,有幕僚提醒贺兰进明,为避免被朝廷责怪,或者说是避免被薛逆除掉,当联络河南节度使、嗣吴王李祗,达成共识。   贺兰进明早与李祗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当即又修书一封,言辞切切,说了自己的苦衷与忧虑,请李祗与自己一起防备薛逆。   ……   南霁云在宁陵城中等了两日,特意到运河码头上看过,发现宁陵守军根本就没有把仓库中的粮草装船。   他便意识到自己被贺兰进明骗了。   盛怒之下,南霁云便有心再去质问贺兰进明,才握住刀柄,他就看到了自己断掉的那根手指。   上次他在贺兰进明的宴上别无它法,只好断指才能离开。这次又能怎么办呢?他是个船夫出身,其实想不出太多想法。   于是,他竟还是去求见了贺兰进明。   与上次一样,府署中还在设宴,还是那样的笙歌曼舞。虽然是雪天,依旧有舞姬在歌舞,肤肌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南将军又来了,且再稍待几日。”贺兰进明道“朝廷的行文我已收到,正在捉紧安排,不日粮草辎重与援兵就将抵达汴州。”   “贺兰太守当末将是三岁小孩。”南霁云皱眉道,“运河上一艘粮船也无,这便是你所言的不日送抵吗?!”   “放肆,本官行事自有分寸,军务岂是你能窥探的?!”   南霁云举起公文,质问道:“叛军渡河在即,贺兰太守抗旨不遵,是勾结史思明,要造反吗?!”   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公文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道:“敢贻误军机者,以谋逆罪论处。”   贺兰进明目光落在他拿公文的那只手上,看到了他缺的那个中指,后悔上一次被他震住,放走了他,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来人,南霁云窥探机要,拿下!”   “谁敢动我?!”   若说这次来与上一次有何不同?南霁云认为是名义不同了,他是奉朝廷文书而来,背后站的是汴州刺史,是雍王,是大义。   上次贺兰进明拒绝他的求援,是便宜行事,这次则是违命,是抗旨。   南霁云凛然不惧,转头看向那些要上前的士卒,朗声道:“你们从北海郡一路南下,就不顾念自己的父母妻儿吗?为何不想早日平定叛乱,荣归故里?!”   “这是朝廷的公文,扫平贼寇就在此一举,贺兰进明敢抗旨不遵,必问罪罢官,你们要跟着他一起受辱,还是随汴州张刺史一起取富贵?!”   抬出张巡的名头,诸士卒不由停下了脚步。   如今河淮一带,谁不知张巡抵挡住了叛军南下,又把安庆绪从洛阳逐出去?张巡从县令一跃为刺史,显然马上还要升迁,跟随张巡的士卒们也是人人都有赏赐,比他们跟着贺兰进明要好的多。   其中,还有一些北海郡兵曾随着薛白在平原与叛军鏖战过,知薛太守已成了雍王,早就后悔不已了。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不再去捉拿南霁云。   南霁云大步便向贺兰进明走去,面色冷峻威势慑人。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他曾立下的誓言——   “今日留箭明志,待我破贼归来,必杀贺兰进明!”   感受到那股杀气,贺兰进明惊呆了,连忙喝令身边的亲卫去拦。   “拦住他!”   “噗。”   南霁云扑上去,抢过一把佩刀便斩杀了一人。血溅当场的同时,宴上的众人吓得纷纷尖叫,四下逃窜。   贺兰进明也不敢逗留,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不停下令。   “你们愣着做什么?拿下这凶徒!”   奔到院中,正好遇到王仲昇、刘展等人披甲而来,贺兰进明大喜,连连呼救。   南霁云提刀追在后面,怒叱道:“贺兰进明抗旨不遵,贻误军机,谁敢拦我拿人?!”   贺兰进明遂又从袖子中掏出他那份旧旨,喊道:“我没有抗旨不遵,我这才是……”   说话间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   是刘展,他奔向贺兰进明,许是太着急了,竟是一下撞倒贺兰进明。   “噗。”   贺兰进明手中的旧旨还没展开,人已经向后跌倒。   南霁云顺势把手里的刀一送,捅进贺兰进明的后心,白刃进、红刃出。   杀了这所谓的河北招讨使,他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他早就得了交代。   “贻误军情者,斩!”   南霁云一脚踢倒贺兰进明的尸体,丢开手中带血的刀,再次扬起公文,喝道:“谁还敢不遵朝廷号令?!”   ***   驿马加急,将一封公文送到了长安,递到了中书门下省。   “贺兰进明死了?”   颜真卿看过,将文书递给了对面的薛白,道:“你安排的?”   若是别人发问,薛白肯定会否认此事,说这事是桩意外,朝廷都没能提前安排新的官员接替贺兰进明。   可事实上,他确实早就知道南霁云与贺兰进明有仇怨,打算让张巡暂时统筹汴、宋之地,兵马钱粮不受掣肘,以应对史思明的进攻。   斟酌着如何回答,薛白缓缓应道:“我可以容得下贺兰进明,但不容许有任何人敢耽误平叛。洛阳不能再丢了,这次,我们要把叛乱的影响压到最小,那就得有强权。不听调遣的刺头得除掉,且是以最快的速度除掉。” 第517章 定计   有时候,薛白面对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颜杲卿、张巡等人,会想到元载说的那些提醒他趁战乱掌握更多私权的话。   这些人之所以暂时愿意听从于薛白,是因为相信他是李倩,也因为现在混乱的局势让大唐内部不适合内斗。可事实上他们忠的是大唐,那必然会带来一些掣肘。   “张巡给我回信了。”   薛白把张巡的信放在桌案上,道:“他认为李祗老成持重,是值得托付的宗室大臣,劝我不可临阵换掉他。”   颜真卿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哪怕请太上皇降旨撤换李祗,旁人也会认为是你私心作祟,借机排除异己。史思明已兵抵黄河,眼下断不可如此行事。”   “我也撤换不了他。”   薛白自知还没这个权力。   他如今是雍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大元帅听起来很厉害,一直以来担任此职的只有皇子皇孙,而且都是挂职,实际统兵的是副元帅,还是趁着安史之乱,他才通过个人的手段借此名义掌握了一部分兵权。   至于对政务的处置、官员的任命,薛白很多时候是通过他的党羽来实现的。比如颜真卿是宰相,元载此前管着户部,杜有邻则是他放在吏部的摆设。   那么,要实现对地方官员如臂使指,以薛白目前的势力还做不到。所以他故意让南霁云以一种看似意外的方式除掉贺兰进明。   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既然杀了贺兰进明,对李祗就该多加笼络了。   打一个、拉一个,才是排除异己的正确节奏。   “那就下诏安抚李祗,让他竭诚抗敌,毋使叛军过黄河一步。”   “好。”   颜真卿于是提起笔,用他那雄秀端正的字迹写了一封奏折,准备呈给李琮。   他们商议好政事、递上奏折、天子批允、转达有司,这已经是他们非常习以为常的流程了。便是清正忠诚如颜真卿,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薛白看着那一列列漂亮的颜楷,心想,倘若有一天李琮否决了颜真卿的奏章,颜真卿能否坦然接受失去这权力?   他知道,必然会有那一天,李琮终会忍不住夺权。   可眼下薛白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打败史思明,真正做到“功高盖主”。   ***   两天后,薛白终于收到了来自淮南的信,且是一位故人寄来的,让他有种“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感受。   展信,入目便是一首小诗。   “苏武天山上,田横海岛边。”   “万重关塞断,何日是归年?”   薛白一看这诗就忍不住笑了笑。这诗的意境虽然苍凉、悲伤,可却是李白写的。   李白既问了他何日是归年,他便敢答,他希望是明年。   明年是应顺二载,也是天宝十四载,他希望安史之乱能彻底平息,让李白再回长安,白日放歌、青春作伴。   想到这里,薛白还想到了杜甫。可事情太多,他收回心神,专注看李白信上的内容。   李白已追随广陵太守李峘押送了七万石粮食到了睢阳。   原来,他们早已抵达亳州,可贺兰进明派人想要接手他们带来的粮草,并以北面混乱危难为由,不让他们的人手过境。李峘不肯,停下打探消息,正遇到了南霁云怒杀贺兰进明一事,于是进入宁陵,暂时平息了事态。   薛白本意是让张巡暂辖汴、宋二州,倒没预料到来了個李峘,李峘也是宗室,而且也是吴王李恪之后,是嗣吴王李祗的侄子,信安郡王李祎的长子,总之,叔侄二人一起凑到了黄河前线。   好在,李峘颇赏识南霁云,没有为难他。   李白则在信上盛赞了南霁云“十步杀一人”的侠士之风,利用自己与薛白的关系为之求情。   薛白都能想象到,李白拍着南霁云的肩,朗笑道:“哈哈哈,无妨,我与三郎是旧识至交,为你修书一封。”   浑然不知南霁云是得了谁的吩咐杀贺兰进明的。   末了,李白还在信上提到这一年来他在扬州的遭遇,主要说的是家眷。他妻子宗氏与颜嫣等人一起被安置在扬州东关一处十分安全之地,都盼着若此番平定史思明、结束了叛乱,便能回长安。   薛白再看向信封,看到了颜嫣、青岚的家书。她们平时虽也有来信,可只要能逮着机会,还是要让人带信给他。   那分别漂亮、笨拙的两种字迹入眼,薛白难免也有些急切起来,盼着尽快收拾了残局,把妻子接回长安。   眼下却还不行,史思明随时可能渡过黄河。   ***   这次回了长安,薛白多了个习惯。   他把元帅府旁边的一座宅院改成了道观,每天只要有时间,必会去那道观里,少则待半个时辰,多则好几个时辰,甚至在道观中过夜。   旁人都说,雍王是把李林甫的女儿腾空子安置在了这道观里,偷偷地厮会。   可实际上,李腾空回来长安后依旧与李季兰住在玉真观。薛白每天见的,是另一个道士。   “给你看看。”   一张地图被展开,薛白略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拿兵棋压住地图的一角,道:“看你能否猜出我的战略意图。”   “我已无意俗尘之事,何不放我归还山林?”   “猜猜吧。”薛白道,“我反正不可能放你,闲着也是闲着。”   李泌道:“我近来在想,你说的那个宋朝的故事,并非是借喻了晋。”   “哦?”   “那是你对大唐亡国之后下一朝的思量?”   薛白问道:“为何会这么猜?”   “契丹。”李泌道,“你说的不是匈奴、鲜卑,而是契丹,今契丹尚弱,有建国为辽的可能?女真又是从何而来?”   “说来就话长了。”薛白道:“我们若不能处置好叛军,往后各节度使尾大不掉,难保没有人把燕云十六州割让出去向契丹借兵。伱看,卖国以谋私利,李亨开了个头,大唐如何会好?”   李泌每听到薛白这样诋毁李亨,都是默然不语。   “万一再让吐蕃控制了河西走廊,大唐失了安西、北庭,疆域岂不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大了?”   薛白终于把李泌的目光吸引到了他的地图上,他用手指划了个圈,又道:“这就是我推演的北宋疆域……当然,家言不可信,胡乱杜撰罢了。”   李泌面容依旧平静,但还是忍不住,抬手在地图上指点了几下。   “往下推演,失了河东、河北道诸郡,则无法遏制草原诸部,失牧马之地,失长城之险,失燕山、太行山之屏障,早晚必失中原。”   “所以,与你说了那宋室南渡的故事。”   “胡乱杜撰?”   “用心杜撰。”薛白道,“好了,闲话少叙,猜猜我打算如何平史思明?彻底平安史之乱。”   他加重语气,补了后面的那一句话。这很重要,否则他潜意识里就会认为平定史思明很简单,此人在原本的历史上就被平定了。可事实上不是,那只是绥靖。   薛白不打算绥靖。   这种决心,李泌能从他眼神中感受到。   于是,李泌随手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地方,云淡风轻地道:“是吗?”   “不愧是长源兄啊。”薛白问道:“你觉得,可行否?”   “你派谁去?”   “还能是谁?”薛白道:“当然是最擅长千里奔袭的大将。”   李泌点点头,目光移到了地图上的黄河一线,沉吟道:“前提是,得要守住长安不败退。”   薛白问道:“你觉得难吗?”   李泌反问道:“我们能正面拼吗?大唐承受得了这样的损失吗?各方将领、各地官员承受得了吗?”   薛白不答。   李泌道:“当时我向忠王献策,便言叛军势大,粮草充沛,士气旺盛,且都是边防劲旅,擅野战,擅速战。若与之当面交锋,非智者所为。今朝廷虽有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然若决战必有损伤。兵力一旦大损,则朝廷威望不足以震慑各镇官将。万一有败,洛阳地势难以固守,东都再失,定教天下人心动荡……”   这都是李隆基种下的恶果,潼关险固却失了一次,天子出奔。导致第二次再有叛军南下,军心士气的承受力就低很多,唐军更输不起,输不起就会不敢打,不敢打就更容易打不赢。   就好比,一把榔头,头柄与铁块之间敲开了一次,哪怕接起来,下次再敲就更容易脱开,用的人也不敢再使大力。   再者说,即使能打败史思明,若需要折损太多的兵力,也不是薛白所愿。   “长源兄可有计策教我?”   “不可使史思明渡黄河,贼军若至河南,则洛阳军民必惊恐,难以守卫;当命郭子仪兵出常山,断贼军粮道,而郭子仪一旦移师,贼必进上党,故需先败蔡希德。”   说到这里,李泌眉头一动,又想到一事。   “史思明是宿将,不会不防着常山,他甚至还要取太原……如何做呢?”   薛白也是得了李泌提醒,方想到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与李泌异口同声地说道:“回纥?”   “不错,回纥。”   此前,薛白逼降李亨时,仆固怀恩叛走灵武。当时薛白无暇西顾,只是写了一封信给仆固怀恩晓以大义,回了长安后又让郭子仪派人去招抚。如今,郭子仪派去的人还没有回信。   但他若是史思明,必然会向契丹、回纥,甚至吐蕃借兵,也必会拉拢仆固怀恩。   想到这里,薛白起身便要走,走了两步,却又回来,把他那张地图收好带走。   李泌见状,不由笑道:“我还能泄露军机不成?便是有心,出得去才行。”   “李长源,你一介俘虏,还有心开玩笑?”   薛白随口打压了一句,无工夫多谈,匆匆便去了。   李泌独立盘坐,摇头苦笑,原本是打算继续修行,闭上眼,大唐的疆域地图再次浮现了出来。他仿佛能在其中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   许久,他睁开眼,今日不做功课,转而提笔写着几封信,准备写给朔方军中几个旧识。   写好信,他便坐在那等着,因知道薛白一定会再来。   等着等着,他不免嘟囔了一句。   “道心乱了啊。”   ***   “我要你与严武、田神功等人驻扎在泾原、凤翔、奉天等地,防范仆固怀恩勾结回纥或吐蕃南下,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关中。”   老凉一愣,目光看向薛白,嚅了嚅嘴,竟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他出身太低,没读过书,如今虽然官位很高,却没信心能独当一面。因为这次不仅是打仗,还得治理一方。   “郎君,我能行吗?”   也就是老凉,能这么与薛白直接问。   “能行,领了告身去吧。”薛白招了招手,又道:“我还会再写信招抚仆固怀恩,他未必会打过来。因此,你到了泾原,最要紧之事在于安稳人心,在开春之后,把军屯做起来。”   这对于老凉是个难题,他脸上露出一点愁苦之色,却还是很快应下。   薛白安排妥当,心想着招抚仆固怀恩之事,又去问李泌。   李泌这次很干脆,直接给他出一个主意。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薛白就去见了李月菟。   “咦,阿兄难得来见我。”   李月菟如今与他成了兄妹,反而亲近了些,故意埋怨道:“我还以为阿兄想与我们父女疏远呢。”   薛白道:“今日来,我有桩正事问你。”   “什么?”   “你年岁也不小了该寻个夫婿……”   薛白说着,李月菟伸出手,在他前面摆了摆,问道:“这话可不是阿兄说出来的。”   “我瞩意的是仆固怀恩的儿子。”薛白干脆直说,“此事是李泌的提议,他说仆固怀恩有个儿子仆固珍,二十五岁年纪,性情温和,相貌堂堂。”   “此事,阿兄若定了,我还能拒绝吗?”   “我来问你,你若不愿,大可回绝。”   “真是怪了?”李月菟奇道:“若是与将门联姻,阿兄怎么会不先想到博平公主,而是来问我?就不怕我阿爷再与仆固怀恩走近?”   “是宗室与仆固家尽释前嫌之意。”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薛白心里觉得,李月菟是被自己耽误的,有合适的人选就早点嫁出去;李伊娘久居深宫,太过单纯,不急着嫁,以后还会有更合适的人选。   “我不嫁。”李月菟很快给了回答。   “好。”   薛白竟也不强求,起身就要走。   李月菟想了想,忽道:“我想告诉阿兄一个秘密可以吗?”   薛白猜到了什么,不太想听她的秘密,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似乎……我似乎更愿意和女子们待在一处。”李月菟小声道,“阿兄觉得,我这样的人奇怪吗?”   “不奇怪。”薛白心里舒了一口气。   “想必我往后只能像玉真公主那样了吧?”   “自由自在的也很好。”   薛白随口敷衍着回答了,又去找李伊娘,得知她在宫中,便去请见。   这天,李伊娘正与几个兄弟姐妹们在见李琮,听闻薛白来了,十分高兴,连忙招呼着“三郎”一道说话。   稍作寒暄,薛白道:“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珍是一个不错的夫婿人选……”   他知自己开口说联姻之事,李伊娘一定会答应,说到这里,忽有些迟疑。   “哦?!”   李琮目露惊喜,先看向了自己的养女,曾经嫁给安庆宗的荣义郡主。安庆宗死时,他保下了女儿,如今已改封为宁国公主。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李琮一直希望这个女儿能够改嫁。但这婚事不容易,世家子弟不愿娶安庆宗的遗孀,指婚旁人,他没有这个能耐。   好不容易,薛白说需要宗室子弟与仆固家联姻,李琮当即便提了出来。   李伊娘也很高兴,道:“三郎,那就让仆固珍来迎娶阿姐吧?”   “也好。”   薛白难得松口,让李琮能与大将联姻。为此,李琮十分高兴,整夜未眠。   ***   数日后,灵武。   李亨曾住过的行宫已被仆固怀恩占了,他这日刚在此接见史思明的使者以及回纥的使者。   目的很简单,他引见了回纥使者,让其告诉史思明的人,自己是回纥王子的老丈人,展示实力,商议一起攻唐之事。   路线有两条,一是攻长安,二是攻太原。   史思明希望仆固怀恩能去攻太原,许诺事成之后封他为晋王,子孙世代诸候。   仆固怀恩则想与史思明约定,先入关中者为帝,对此,使者大怒,称仆固怀恩这是异想天开。   双方在这一点上始终没能谈妥,大计就搁置了下来。   为仆固怀恩出谋划策的还是范志诚,他力劝仆固怀恩先假意答应史思明的要求,练兵秣马,作势要攻太原,等到史思明与朝廷两败俱伤,忽然出兵,夺取长安。   “将军天命所归,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仆固怀恩被说得热血上涌,正此时,有家仆过来了,道:“将军,老夫人唤你过去。”   “这就去。”   仆固怀恩一向孝顺,马上便大步走向他母亲的住处,才进门已带着笑意道:“阿娘,儿子……”   “嘭”的一声大响,他背上已挨了一扫帚。   “阿娘?”   “狗才,你敢背叛朝廷?!”   仆固怀恩一直是瞒着母亲自己与唐廷的嫌隙,却不知是谁告的秘,此时目光看去,老母亲满面怒容,他连忙道:“阿娘误会了,儿子冤枉啊。”   “还敢狡辩?你做的那些事,我就没有不知道的!”   老母亲声色俱厉道:“朝廷恩典,让你这粗贱胡人的儿子娶金枝玉叶的公主,还不立即杀了叛贼的使者,亲自到长安去认罪谢恩?!”   “阿娘怎知晓的?”仆固怀恩犹自疑惑,目光打量着母亲身边的人,心想,此事自己只与范志诚商量过,不可能是范志诚告的密。   “还问?还不快去办?!”   “可儿子委屈。”仆固怀恩道,“儿子忠于朝廷,出生入死,可朝廷是怎么对儿子的?既然为朝廷卖命不值,儿子为什么不能杀入长安,夺了大位……”   “你敢?!”   老母亲大怒,丢掉手里的扫帚,转身拿起一把刀,骂道:“我杀了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贼,以报大唐世代深恩!”   “虎——”   刀毫不留情地劈下。   若非仆固怀恩躲得快,竟是真要被他的阿娘一刀劈成两瓣。   他惊魂未定,转身就跑出堂屋,惊呼道:“阿娘疯了不成?!儿子要夺位让你当太后,你真杀我……”   “天可汗在上,我这就取了这逆贼的心肝示于三军!”   “疯了?!”   仆固怀恩转身就跑。   他思来想去,不知是谁告诉他阿娘这事,招了麾下几员大将来商议。   “是你吗?”他先问范志诚。   “将军,是我劝你反唐,怎能是我?”   “那是你吗?”仆固怀恩看向一员名叫浑释之的将领。   “将军,依我看,是朝廷直接把诏书送给了老夫人。”浑释之道。   “我当然知道,我奇怪的是,谁带朝廷的使节见了我阿娘?”仆固怀恩道:“我查过,觉得你很可疑。”   浑释之连忙重申道:“将军,肯定不是我……”   “是我!”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少年将领大步而出,却是浑释之的儿子,名叫浑瑊。   浑瑊今年只有十九岁,他年纪虽轻,战功却不得了。十一岁就跟着父亲从军,当时,朔方留后张齐丘拿他打趣,问他带乳母来了没有,结果在第二年,浑瑊就杀敌立下大功,后随军击破贺鲁部,参与石堡城之战,收复龙驹岛,勇冠诸军,累迁至折冲果毅。   仆固怀恩也素来喜欢浑瑊,这次回到灵武,便对他多加笼络。   这少年将领面对仆固怀恩,脸上毫无畏惧反而一脸正气地喝问道:“郭节帅命将军到长安告罪,今已过半月,将军为何还不动手?!”   “浑瑊,你……”   “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浑瑊昂然道,“实不相瞒,朝廷诏书正是送到了我阿爷处。”   “浑瑊,你……”   “将军若敢造反,可曾想过后果?”浑瑊道:“我朔方军将士必不愿跟随,介时将军不妨踏着我与阿爷以及上万人的尸骨再发兵!”   仆固怀恩大怒,顿时杀气腾腾。   浑瑊凛然不惧,又道:“但将军又能发兵往何处?往长安,昔日,将军奉忠王为主之时,尚且不敌于雍王,今背叛大唐,名不正言不顺,岂有半分胜算?!往太原,郭节帅不需一兵一卒,单骑迎战,敢问将军麾下何人敢向节帅动手?!”   “竖子,你能知道什么?!”仆固怀恩叱道,却没有下令拿下浑瑊。   “将军口口声声‘大唐辜负将军’,可事实是将军误信忠王,随忠王作乱,为雍王所败。此为将军负大唐,而非大唐负将军。今朝廷不计前嫌,以公主下嫁将军之子,此为君恩深重。”   浑瑊厉声大叱,气势又涨了几分,又道:“将军带朔方军将士作乱,到时妻离子散,埋骨他乡,将军对得起将士们吗?!”   浑释之连忙在仆固怀恩前面拜倒,哭道:“将军,犬子无状,可他是为将军前程性命考虑啊,将军何苦弃子孙世代的富贵,而自寻死路啊?”   “我是忠是逆,你能不知道吗?”仆固怀恩上前扶着浑释之,道:“你起来我与你说,便是在郭节帅面前……”   “将军,你不能听……”   “噗。”   忽然,浑瑊拔出仆固怀恩的佩刀,转身,一刀斩下了旁边范志诚的人头。   范志诚正要开口说话,嘴才张开,头已掉在了地上。脖颈上血高高喷起,场面十分骇人。   浑瑊杀了人,毫无惧色,脸上只有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坚毅。   他把刀“咣啷”丢在地上,双手抱拳,道:“末将已为将军除去叛逆,唯请将军斩史思明之使者,提其首级,往长安领前程!”   仆固怀恩为人凶悍,此时竟也被震住了,他目光看去,只见那少年将军满脸是血。   但更让他动容的是浑瑊一腔热血,他曾经也有过…… 第518章 出镇   当薛白收到了五百里加急送来的仆固怀恩的降表,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是否诈降?”   假若仆固怀恩故意放松了他的警惕,趁他把心思转向史思明时突然带兵杀过来,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   之后,更详细的情报送到了,说仆固怀恩已经献上了史思明使者的头颅,愿意亲往长安请罪。薛白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备,派出哨马确认了一遍,仆固怀恩并不是要借着请罪之名而率精兵偷袭长安。   “李泌还是有些能耐的。”薛白不得不叹服。   此事能办成,其实是李泌写了好几封信策动了朔方军将领,以及仆固怀恩之母。由此可见,要成事就得脸皮够厚,遇到人才就该拿出三顾茅庐的热情来。   数日之后,仆固怀恩就带着儿子到了长安。   李琮亲自在大明宫接见,他听闻仆固怀恩一门为大唐战死了数十人,心中不免讥笑李亨父子连这样忠诚的臣子都能逼反。   他则不同,他有海纳百川之器量,既与仆固怀恩联姻,自当笼络。   很快,那道高大的身影就在大殿上拜倒,道:“罪臣仆固怀恩,叩见陛下!”   “爱卿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李琮为了表示重视,亲自上前搀扶。可仆固怀恩一抬头,目光落在他那满是伤痕的脸上,一愣,竟是直直端详了起来。   “咳咳。”   好一会儿,还是侍立在一旁的宦官窦文扬见仆固怀恩如此无礼,出声提醒。   不料,仆固怀恩竟还是在那看着。   “仆固爱卿。”李琮道,“朕少时打猎,被猛兽捉伤了。”   “我说为何太上皇早不立圣人为太子。”仆固怀恩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声道:“臣久在朔方,未听闻此事,请陛下赐罪!”   李琮不以为忤,展颜而笑,只是略有些讪然之意,打算接下来谈谈儿女亲事。   忽然。   “臣有一事,不吐不快!”仆固怀恩那张粗犷的脸板了起来,杀气腾腾。   李琮吓了一跳,重新在御榻上坐下,道:“何事啊?”   仆固怀恩看向站在两侧的文武官员,抬手指向薛白,道:“当初,臣之所以敢反陛下,就是因陛下封他为雍王,拜天下兵马使,这重职非皇子亲王不可担任,而他虽是太子瑛之子,多年身世成谜,不该手握重权。他如此行事,视陛下于何物?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成?”   这番话最早其实是李亨在凤翔时与臣子们常讨论的,可李亨投降后从没说过半句。反而是仆固怀恩当了真,且一定要掰扯清楚。   仆固怀恩浑然忘了,当时就是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使得他与李亨决裂了,一心只想解释他当时并没有错。   李琮闻言,心里先是认同,甚至有些窃喜,同时又有些尴尬,他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是薛白的傀儡,遂正色道:“好了,你是误信流言,朕都知道,朕不怪你。”   避过这话题,他看向仆固怀恩带来的几人,正打算问仆固珍。   “臣谢陛下厚恩。”仆固怀恩得了宽宥,大为感激,马上就对天子推心置腹,献上良谋,道:“臣愿为陛下奋死杀敌!”   “好……”   “现在陛下已稳固江山,当罢了雍王的天下兵马使一职,释天下人之疑。至于史思明叛逆,只需臣领兵助郭节帅,必可平定!”   李琮虽然也想,可心知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他还奇怪,仆固怀恩怎么敢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毕竟这场招降是薛白一手策划。   于是他转头看向薛白,却见薛白并无太大反应,就像没听到这么刺耳难听的话一般,甚至有些想看他是如何处理的看热闹的样子。   李琮心中一凛,想到,仆固怀恩也许是在替薛白试探自己。   “仆固爱卿,你若不知,那朕提醒你!”李琮遂提高音量,郑重其事道:“社稷危难之际,是雍王辅佐朕,守住长安,救生黎于水火。朕用人自有分寸,不需你多言!”   才说一句重话,他看仆固怀恩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连忙又出言安抚。   “朕也知道,你是出于一番忠心……”   好不容易,终于顺利谈妥了仆固珍娶宁国公主之事,接着便是赐宴。   ***   “没想到仆固怀恩如此不知好歹,还是要多加拉拢才是。”   赴宴之时,王难得逮着机会,小声与薛白交谈了两句,末了,又道:“若此人不可救药,我除掉他,别让他再回朔方。”   “无妨。”薛白道:“就是有些犟而已。”   “有些?”   王难得再次瞥了仆固怀恩一眼,心道招抚成功之前,根本就没想过这人是这种臭脾气。   薛白却更清楚招抚过程,目光更多的时候都是落在那个名叫“浑瑊”的年轻将领身上。可惜,浑瑊的目光更多时候都是以一种仰慕的眼神看向天子。   在皇权带来的耀眼光芒之下,李琮与薛白的个人魅力之差还未大到能影响边塞的一个年轻人,暂时而言是这样。   朔方军一直以来所接触到的消息都没有说薛白好的,自然是忠于大唐天子。   王难得能感受到那种情绪,不免恼火,小声道:“雍王这次招抚朔方军,又成了圣人的势力。”   “话不可这般说,大家都是大唐的将士。”   薛白反而看得开,心想只要是大唐的将士,早晚都会是自己的将士,不急。   两人进了殿,各自落座。   这次,薛白的位置比起在朝会议事时被往后摆了些,摆到了李琮的兄弟、儿子们后面。   若按辈份来算,倒也说得过去,但可以隐约感受到,在彻底平叛之前李琮心底已在跃跃欲试地想要削他的权力。   为了让朔方军将领们安心,李隆基也在宴上,由江采萍与范女陪着。另外,也许是为了让李亨、李俶难堪,李琮还特意把他们也唤来了。   “忠王、豫王,你们一时糊涂,使仆固爱卿受了委屈,赔酒一杯吧。”   李琮还是一副老好人样子,维持着大唐朝堂的和睦,开宴不久便朗声而笑,这般提出了要求。   所有人都被他打败,臣服在他的宴上,听他谈笑风声,而他胸襟广阔,没有追咎他们的罪责,许他们安度余生。   这让他自觉有一种太宗皇帝在御宴上让颉利可汗跳舞的感受,飘飘然的。   “臣领旨。”李亨、李俶知道李琮想要什么,乖乖提着酒杯起身,面露愧色,道:“臣迫害良将,险些误了大唐啊。”   仆固怀恩很受用。   他其实不那么在意富贵与否,就在意是非对错,眼下可算是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十分满意。   “臣如今方知圣人是明君,偏是忠王当时把臣蒙蔽了。”   李亨心情大坏,尴尬地应了两声,躲回案后坐下,自卷着胡饼吃,一如多年前的窝囊模样。   李琮志得意满,又道:“雍王,你与仆固爱卿共饮一杯。”   仆固怀恩遂也与薛白共饮了一杯,他得了李琮的器重,忍不住又开始管事,道:“雍王何不自请解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表明伱守卫社稷出于忠心,而非有谋篡之意。”   李亨坐在那边埋头吃饼,心里不由暗叫一声好。   他早就受不了仆固怀恩的蛮、犟,自恃忠勇便指手划脚,像是八百個亲戚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对他多加干预。   当时逼反了仆固怀恩,他也郁闷,如今便叫李琮、薛白也尝尝这滋味。   此时,薛白有很多种回答,一般而言,他该板起脸喝叱一句,“叛军压境,国事危急,你此言居心何在?!欲反不成?!”   这种威胁能震慑别人,却震慑不了仆固怀恩。   另外,薛白内心强大、坚定,也不需要通过震慑来展现自己,他只是笑了笑,道:“会有那一天的,天下太平,大家卸甲归田。”   仆固怀恩一愣,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   薛白是真的不以为忤,仆固怀恩一入京,暂时就不可能放他掌兵,根本威胁不到薛白。且薛白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故而他能以平和的心态面对这些敌意、不服……   此时是黄昏,夕阳从殿门照进来,殿内,执掌着大唐的当权者们再次举起了酒杯。   而在一道道红墙那边,在宫门落钥之前,有骑士匆匆送来了一封消息。打乱了这一场宴会。   “陛下!”   报信的宦官嘴里唤着“陛下”,手捧着消息想要递上去,很快却又遇到薛白那锐利的神色,只好把战报先递给了薛白。   因平时这些战报都是先送到皇城的,今日是因薛白、颜真卿、王难得等人都在宫中才会送来。李琮还是初次见到如此新鲜的战报,不由好奇道:“何事?”   薛白神色平常,没有回答,只是道:“陛下放心,小事而已,有司处置即可。”   “唔,便交于中书门下办吧。”李琮故作威严,“宴饮继续。”   薛白遂与一众有实职的官员们告退,留下勋贵闲人们继续宴饮。   ***   “所幸,及时招抚了仆固怀恩啊。”   颜真卿放下战报,如此感慨了一句。   最新消息,史思明各路叛军之中的东路军,即周贽所部,在胡良渡渡过了黄河,唐军这边河南节度使、嗣吴王李祗率军截击,大败,退守兖州。   “是啊,若再晚一些,仆固怀恩得到消息,未必会这么快下决心归降。”   薛白的目光看向地图,在山东济宁一带放下了一枚兵棋。   他知道史思明想要直取洛阳,因此防备的重心一直都放在汴州到洛阳一带,如今叛军从更东边突破了,让他有些后悔没能更早换掉李祗。   “李祗必是有保留实力之心。”   王难得道:“叛军过了黄河,张巡两面受敌,防御的压力就更大了。”   “是啊……”   衙门中灯火通明,重新调整着各种防御的方案、粮草的调配。   到了天明有很多的情报送来。   留守东都的颜杲卿上表,因胡良渡之败,开封、洛阳一带的百姓十分惊慌,不少人已在寒冬逃亡。新任的偃师县令周翮未见叛军身影,已弃城而逃,为官兵所擒,颜杲卿将其斩首示众。   在薛白看来,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击败叛军,而是洛阳一旦再次失守,天下人的信心就没了,会带来一系列的后续问题。   这一战,首先要保卫的是信心,是百姓对大唐的预期。   ***   薛白思虑了很久,再次去找了李泌,问了一个问题。   “我打算亲自出镇洛阳,长源兄以为如何?”   李泌讶然,思索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为何作此想?”   薛白道:“本考虑过奉陛下御驾亲征,以雷霆之势迅速扫平叛乱,免除后顾之忧,但有些阻力。”   岂止是有些阻力,此事,薛白没有与颜真卿商议过,就是知道颜真卿必然不肯。   李泌听了也是十分不安。   事实上,薛白的一些图谋,此时已露出了端倪。   薛白曾经当过偃师县尉,在伊水与洛河之间均田免赋,再加上曾在不毁坏洛阳的情况下入城擒住了安禄山,可以说在东都颇得人心。   而李唐宗室的根基在长安。那么,一旦薛白把天子迎奉到洛阳去……武则天当年就是那么做的。   “不可能。”李泌道“关中才安稳,御驾不可轻移。”   “是啊。”薛白道,“可洛阳人心不安,所以我想出镇洛阳,你觉得如何?”   李泌知道薛白此举对战事会有好处,他曾经两次守下长安,出镇洛阳,自然能让洛阳军民知道朝廷不会放弃东都的决心。   可一旦如此待平叛之后,薛白就更加功高盖主了。   若薛白留在长安,则平叛之功与威望必在郭子仪、李光弼。往后天子只需拉拢此二人便可辖制薛白。他去了洛阳则不同,一番经营之后,只需断掉长安漕运,轻易可将天子挟持过去……   “不妥。”   李泌摇了摇头,淡淡道:“郭子仪、李光弼,皆当世名将,自有破敌之策,你多加干涉,有害无益;颜杲卿、张巡亦是一时之名臣,由他们守城拒敌,多你、少你,无甚太大区别。”   薛白自嘲一笑,道:“是吧。”   李泌以好奇的目光看向他,微带讥嘲之意,问道:“你就不怕,离了长安,会失了你的权柄。”   “权柄不是守着这几座宫阙就能来的。”薛白叹道:“我哪有什么权柄,只不过是守护住了一些生黎,众望所归,如此罢了,故而,不敢让他们失望啊。”   李泌一愣,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了,岔开话题,道:“说有用的,要解眼下燃眉之急,当督促李祗尽力抗敌……”   两人又议论了一会李祗之事,薛白也就离开了。   李泌独坐,思虑着,也不知方才是否已说服薛白不要去洛阳。   他很担心,李琮会因为觉得薛白离开长安有利于他施展拳脚而应允此事,那就太目光短浅了。   经历了安禄山的叛乱,朝堂对天下各道的掌控力已大为减弱。哪怕李琮趁着薛白不在而控制了大部分朝臣,可不能调动平叛的大军,又有何用?可谓是舍本求末。   想到这里,李泌很希望能提醒天子一句。   可惜,他被幽禁在这道观之中,能做的只有修行。   ***   两天后,战报终于详细地传到了李琮耳中,他深为忧虑,担心薛白要借机动李祗。   “此前在御宴上,仆固怀恩提出想领兵平叛。”李琮道:“朕看他是个忠心的,可惜,李倩不肯再放他兵权啊,说到底,还是猜忌大将。”   “奴婢看,仆固将军是能为圣人所用的。”窦文扬小声道:“若能让他掌握禁军,往后,或可为圣人除奸。”   “岂是那般轻易的?”   窦文扬目露思索,道:“奴婢近来打探到了一些风声,起居舍人崔祐甫上表,请圣人派雍王出镇东都,稳定人心。”   “哦?”   李琮一听就对此事感了兴趣,问道:“崔祐甫?看来,此人是个忠臣?”   “此人出身博陵崔氏,乃中书侍郎崔沔之子。进士及第,”窦文扬道,“奴婢查过,崔祐甫与雍王是同一时间授官,一个寿安县尉、一个偃师县尉。如今两人云泥之别,他私下里对雍王多有不逊之言。”   “那他让李倩出镇洛阳,是出于私心了?”   “奴婢认为,该是出自于忠心,对大唐社稷的忠心。”   李琮目露思量。   窦文扬道:“百官苦于雍王久矣,称‘今言路闭塞如李林甫当朝’,奴婢更是听闻,雍王还想任用李林甫之子李岫,朝臣们敢怒而不敢言。若将他放至东都,则圣人可纳百官谏言矣。到时再任仆固怀恩掌兵,卫护圣驾,圣人可安心矣。”   “有道理。”   李琮连连点头,尤其被窦文扬用的那个“放”字打动了。   把薛白外放出京,才有他掌权的机会……汉献帝就从来不能把曹操外放出许昌。   “可,他岂能答应?”   窦文扬道:“崔祐甫愿为陛下效死,他打算邀百官在朝会上进言,以声势逼雍王去洛阳。”   “允了。”   李琮陡然间有了气势。   自乱世以来,他守长安、驱乱军、平忠王,接下来则要定河北、除强臣,可谓是明君之兆了。   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两日,李琮便得到了好消息。   “陛下!陛下!”   窦文扬匆匆奔到御榻前,喜不自胜,叩首道:“奴婢不负使命,办成了!”   “办成了什么?”   “让雍王答应出镇洛阳了!”   “真的?”   李琮当即坐起,动作轻盈得好像一个常常被管教、忽然听闻严父要离家的年轻人,恨不得立刻管控朝堂。   “奴婢不敢妄言。”窦文扬道:“雍王只请陛下允他全权平叛,可便宜调度诸将、粮草,允诺不日便誓师东征。”   闻言,李琮迟疑了一下。   虽然现在根本调度不了诸将、粮草,这些权力本就是在薛白手上,但薛白其实是通过中书门下来做的。且在长安收复之后,朝中有不少声音都是在催促薛白交还大权。   现在他若再答应下来,那就是又给了薛白掌权的名义。   “你说,万一他不拖着不平叛,如何是好?”李琮问道,他担心薛白为了不交权而不平叛。   窦文扬道:“如此,郭子仪、李光弼岂能容他?”   李琮依旧犹豫。   窦文扬很能体会圣人的担忧,如果有可能,他也想为圣人把兵权夺回来。可眼下事实就摆在这里,圣人给,权力在薛白手上;圣人不给,权力也还是在薛白手上。   “圣人若有忧虑,奴婢想着……或者可以再给雍王派一个监军,与郭子仪、李光弼等人联络。”   这主意一出,李琮的心态就变了,从觉得亏转化成了觉得赚了,问道:“派谁前往?”   如今他身边不缺心腹宦官,当即,白忠贞就站了出来,道:“奴婢愿为陛下效死!”   “好!”   李琮见自己终于有了可用之策、可用之人,十分感怀。   自古成事得先用人,不枉他悉心栽培了这些左膀右臂。   ***   “监军吗?”   薛白听了窦文扬的主意,有些好笑。   之前守卫长安、迎战李亨的时候,李琮是什么事都依着他,不曾像这般提条件。眼下无非是史思明还没打到潼关,局面显得不那么迫在眉睫,自然就想多作试探。   薛白虽有反制李琮的办法,可眼下重要的还是平定叛乱。一个宦官跟在身边监军,倒不必要为此浪费时间。   “臣谨遵圣谕。”薛白随口领了旨,道:“臣还想点几名朔方军的将领,可否?”   你来我往,这又是交换条件了,李琮也只能答应。   终于,在冬月过去之前,于长安东郊,天子饯行,雍王誓师,率军东征。   “出征!”   “咚!咚!咚!”   三通鼓响,大军起行。   浑瑊换了一身崭新的武袍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抬头看去,离他不远处就是雍王的大旗。   他知道自己被雍王看中了,雍王要拉拢他。此事一点都不难猜,像他这样少年成名、精通骑射、武功过人的将领,又在招降仆固怀恩之事上立了大功,当然会被看中。   但赏识他的人很多,知道他志向的人却很少。   他志在为大唐建功立业、登凌烟阁,成为名垂青史的忠臣良将,那当然是效忠于圣人。如今国本已定,雍王却心存谋篡,他反正是很排斥。   且他这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肯定是不会被蛊惑的!   果然,队伍行到潼关,薛白便来找浑瑊搭话,装作是随意聊天的样子,欲行拉拢之实。   才谈了几句,浑瑊当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薛白听了,似觉好笑,问道:“登凌烟阁……但你可知,最初一批画在凌烟阁上的人,说起来也曾是逆贼。” 第519章 死守汴州   汴州。   此城无山川之险,又是四战之地,地势涣散,并不利于防守。   漫天的风雪之中,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北,随之引发了城头上的号角声。   “叛军又来了!”   攻城已经持续了许多天,呐喊声中,接连数日未歇的张巡再次登上了城东北方向的角楼,抬着千里镜看去,见到两个方向都有叛军攻来。   北边的敌军打的是“大燕怀王”的旗号,乃是史朝义趁着黄河结冰渡到了南岸,与从胡良渡来的周贽配合,对汴州城形成了夹击之势。   最开始,李光弼让张巡守住汴州城半个月。军令传来时,张巡的部将们都有种被轻视了的感受,问信使知不知道张巡在雍丘守了多久。   张巡并不敢托大,喝止了部将,亲自答复信使一定坚守。   但信使回去之后还是把在汴州听到的那些话语报给了李光弼。李光弼与史思明的主力对峙,正感压力太大,得知张巡的部将如此有信心,遂让张巡坚守,到坚守不住了再向他求援。   汴州城遂陷入了苦战。   此前因贺兰进明等人阻挠,淮南的粮食一直不能送来,如今刚恢复了漕运,李峘送来了第一批粮食,结果周贽就杀到了,纵兵向南去切断张巡的粮道。   张巡打仗最重视后勤补给,眼看被周贽断了粮道,遂把兵士都安排在城南,作出要出去接应李峘的架势。   周贽见状,分兵一半到城南。没想到,张巡竟是亲率勇士,夜袭周贽的城东大营,以炸药炸开了栅栏,纵火烧毁叛军的帐篷、粮秣,以及取火的干柴,也不恋战,在南边的叛军杀到之前就退回了汴州城。   寒冬腊月,叛军士卒们只好再去劈柴、运送物资,也就是他们多是北塞边军,比唐军耐寒。否则士气还要跌得更多。   周贽先吃了一个小亏,只好命令日夜提防唐军出城。次夜,他再次得到了军情,说看到唐军士卒一个個从南城城头上吊了下来。   “张巡匹夫,还敢来?!”   周贽大怒,翻身而起,亲自带兵去查看,远远地,果然见一道道黑影从城头上跃下。   好在他早有防备,遂下令士卒向城上城下的唐军士卒放箭。   城上唐军们当即哇哇惨叫。   叛军连夜调出了更多弓箭手,万箭齐发。惨叫持续了一夜,也不知道唐军死伤了多少。   等到天明时,周贽定眼一看,竟发现唐军正拉着吊绳,把一个个稻草人往城上拖。他再抬头看向城头,城头上立着的也全是稻草人。   而这些稻草人身上,插满了的都是叛军的箭矢。   从这一日起,唐军守城时的箭雨比原来更密集了许多。   并且,接连好几夜,张巡还想故计重施,再用稻草人骗周贽的箭。周贽自是不会再上当,骂张巡贪鄙。   而就在几日后一个叛军防务松懈的夜里,张巡亲率一千人夜袭了叛军南营。叛军一开始故意不放箭,等唐骑冲到眼前了登时大乱,自相践踏。   周贽见士卒不辨敌我地乱冲,仓皇不敢应战,纵马逃回东营。   而张巡不仅得了他南营的辎重,还与李峘取得了联络,连夜以千匹牛马驭了物资回到汴州。   这一战,终于稳定住了因李祗败退而造成的河南动荡。   但周贽很快重整兵马,史朝义也杀到了,把汴州围得水泄不通。   一旦汴州失守,洛阳是肯定守不住的。而且张巡知道,洛阳城军民早成惊弓之鸟,现在一定已经是人心大乱了。   他不敢冒万一的风险,遂分别派人向颜杲卿、李光弼求援。   这次求援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守不住了,而是为了大局的稳妥,张巡如今在想的并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大唐平叛的进展,如何让往后多些安定而少些遗患。   他咬紧了牙关,目光透过漫天的风雪,看向史朝义的大军。   ***   洁白的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染了血,成了红色的碎冰。史朝义咬着牙看着高大坚固的汴州城墙,目光凶狠。   他迫切地想拿下汴州,然后继续东进,立下攻取东都的大功,这关系到他是大燕的怀王或是太子……   “怀王!”   燕军将领骆悦撤了回来,大声地禀报道:“城上守军太顽固了,再攻下去,伤亡惨重啊。”   史朝义心中恼火,当即就想要叱骂这将领,说出“给我拿人命填也得拿下此城”之类的话来,但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想当太子,就得得到将士们的拥戴,于是,忍着怒气,拍了拍骆悦的肩,道:“陛下催促甚急,为之奈何啊?”   “恕末将直言。”骆悦道:“守城的是张巡,他守雍丘,安庆绪强攻数月尚拿不下来。我们如何速取,陛下的命令,太过为难怀王了。”   “休得胡言。”   史朝义虽止住了骆悦,可心里却很认同这话,对于史思明的严苛军令甚感委屈。   “可否挖条地道通入城内?”他问道,没意识到这话显出了他的平庸。   “怀王,天寒地冻,土梆梆硬,挖不了的。”骆悦道,“依末将看,张巡是个硬茬。我们围而不打,直取洛阳比较好。”   史朝义道:“可陛下的军令是让我们拿下汴州,助他两面夹击李光弼。”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骆悦之所以从战线上退回来,就是有话想对史朝义说,他上前两步,压低了些声音。   远处战场上的死伤者还在哀嚎,而掌兵之人已对战场无暇一顾,再次计较起个人的权力得失来。   “倘若大王不知变通,在这汴州城下死磕张巡,拿不下城池,为陛下怪罪,即便拿下了,必损兵折将,且死的都是我们这些亲近你的将士,到时,大王如何自处啊?!”   骆悦话锋一转,又道:“反观洛阳本为大燕之国都,安庆绪退败时日尚短,人心未定,城墙不坚。只待大王兵临城下,必破。到时大王有收复之大功,据东都,聚声势,何愁不能为太子?”   “陛下一定会怒我不听军令,还能立我吗?”史朝义道。   “大王不指望着以功勋得储位,反而指望着陛下的疼惜吗?”   史朝义心里也觉得很有道理,可还有犹豫,问道:“若是张巡偷袭我们后方又如何?”   骆悦道:“所以,得让周贽继续围着汴州城。”   史朝义用脚扫开积雪,蹲下身,拿刀柄敲了敲地上的冰土,真是梆梆作响,硬得就像张巡的骨头一样,让人无奈。   “那就……依将军之意。”   ***   两日后,城外的鸣金声响起时,雷万春把最后一个攀上城头的叛军一脚踹下去,喘着气,打算把手里的刀抛掉。   刀柄已经与血一起冻在他手掌上了,每次拿下来时,都会把结痂的冻疮重新撕开,流出里面的脓水,又疼又痒。   雷万春恍若未觉,大步奔向张巡。   “使君!末将幸不辱命,又守城一日!”   他声音很大,当时就是他对李光弼的信使说“莫说守半月,就是半年,我们也守得住”,使得李光弼不再来救援汴州。   张巡正探着头、手拿着千里镜在往城外看,已看了很久,雪在他的头盔上积了厚厚一层,眉毛与胡子也沾成了白色。   “叛军兵力少了啊。”   “那是知道攻不下使君守的城池,退回去了?”雷万春问道:“或者去攻雍丘、宁陵、睢阳等地了?”   张巡久久没有回答,任风把他那张脸越吹越干裂,也越显坚毅,许久,他才做出了确认,道:“洛阳!”   “什么?”   “我等得去救洛阳!”   换成别人,听到张巡在这样被围困孤城、士卒疲惫的情况下还要去支援别处,难免要疑惑、劝阻。但雷万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抬起那满是伤痕与冻疮的手一拱,当即领命。   次日,张巡点齐贾贲、南霁云、姚訚等将,分析了局势。并让他们守好汴州城,自己带雷万春率五百骑去袭击史朝义的后军,断其粮草,支援洛阳。   “使君,此举太危险了啊。”贾贲连忙相劝。   “再险能险过当年我们在雍丘之时吗?”   张巡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劝阻。   贾贲无奈,只能在城头挥泪送别张巡。   然而,汴州这支兵马才出城不久,周贽麾下的骑兵很快就有了动静。向城西围了过去,显然是算计到了张巡有可能要出兵,早有准备。   “我要去救援使君!”姚訚当即焦急。   贾贲泪流满面,却严格遵循张巡的吩咐,坚决不让这些将领出城,而是依旧严守汴州。   时间过得很慢,到了次日中午,叛军还在攻城,守军在杀敌的间隙向西面望去,大雪纷纷的平原上早已望不到五百骑的身影。   他们唯有把满腔的义愤发泄在攻城的叛军身上。   忽然。   “使君回来了!”   贾贲闻言,亲自赶到西城头,果然望到了张巡的旗帜,带着数百骑兵狂奔回来。   姚訚大喜,忙道:“快,开城门,迎使君入城。”   “慢着!”   贾贲果断阻止,接过千里镜,努力观察着。担心是叛军已经歼灭了张巡,换上其衣袍、旗号来骗开汴州城门。   然而,天色太暗,雪太大,他看不清,只能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千里镜。   “贾长史,快开城门吧,我认出使君了。”   “别急,我看看……”   乌泱泱的叛军已经杀过来了,是史朝义的兵马,正在追击张巡。   “贾长史!”   “别急……别急……”   贾贲眼睛都要花了,忽然,他听到战鼓振天,号角齐鸣,振得他心神大乱。他不得不用力闭上眼睛,揉了揉,重新睁开。   “贾长史!”   “别吵我!”   “雍王!是雍王来了!”   “我知道是史朝义……”   贾贲还以为是大燕的怀王来了,话到一半,反应过来,连忙拿着千里镜在漫天的风雪之中寻找着薛白的旗帜。   视线晃啊晃啊,忽被人一把摘了下来。   姚訚抬手一指,大声道:“就在那,不用千里镜也能看清!”   贾贲俯案看文牍久了,眼睛不好,揉了揉眼,还是只能看到漫天的风雪,不由问道:“大旗在哪?”   姚訚是百步能射中敌人喉咙的神射手,再次一指,道:“那不就是雍王的大旗吗?!”   原来,史朝义一路西进,却是在偃师以东遇到了薛白的兵马,被伏击了一场,又遭遇张巡夹击,大败而来。   周贽连忙率军接应,却不得不与史朝义合兵,退回黄河以北。   风吹雪卷,数万叛军兵马像是雪花般被吹散。   ***   “快!”   汴州城门大开,数名兵士抬着雷万春冲进城,“嘭”地踹开一间民房,不由分说把雷万春抬进屋内,放在一张榻上。   “大夫!”   “来了。”   “快,他身中十一箭。这九支有盔甲挡着,这两支射得深……”   “老朽晓得,都出去,出去。快,拿酒精来。”   兵士们于是全被赶了出去,看到了并肩站在外面的张巡与薛白。   “雍王宽心。”张巡道“他是皮肉伤,无大碍,歇养数月就恢复了。”   “身受数十创犹面不改色,真猛将也。”   薛白说着,听到了有脚步声,便转过头,正见到贾贲、姚訚、南霁云等人过来,他不由笑道:“好久不见。”   当年大家一起守雍丘,那是最危难的关头,因此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情义却很深。只是一年未见,薛白一跃成了皇子皇孙,还被封了雍王。这几人一开始还以为会有距离感,不知该如何觐见。   此时薛白的笑容却像是春风化雨一般,驱散了他们心中的拘谨,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末将当年若是早知道,就随雍王一起去收复洛阳,立大功了!”   “现在也不晚。”薛白道,“天下未平多的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机会。”   “雍王若北讨史思明,一定要带上末将。”   说话声,惊动了还在屋内包扎伤口的雷万春,他扯着嗓子,喊道:“还有……我……我也去!”   众人大笑。   唯独张巡见此一幕脸上的喜意逐渐褪去,瞥向薛白,眼神中浮起了忧虑之色。   之后反应过来的是贾贲,知道张巡在担心什么,无非是雍王力挽狂澜、有了英主之姿,可惜不是储位最好的人选,让人担心大唐又要经历政变啊。   由此,张巡对薛白的态度淡了下来。倒也不是轻慢,而是有种敬而远之的意味。   这变化不明显,可众人渐渐也都看了出来,不敢再与薛白太过亲近。夜里的庆功宴,张巡也是以城中粮食不足为由,拖延到往后再办。往后拖,薛白却是要离开汴州,回到洛阳去的。   对此,薛白觉得张巡未免有些无情了。   这无情并不是贬意,指的是“不徇私情”。既不顾及彼此之间的恩义,也不考虑依附雍王之后的个人前途,脑子里只有国家大义。   可敬,却少了些人情味。   在衙署用了便饭,薛白感慨着张巡的冷酷,想起一事,私下问道:“张公那位妾室……莹娘,她可还在?”   张巡讶然,以为薛白是看上了他的妾室,微微蹙眉,淡淡应道:“今夜雍王所食菜肴,便是贱妾烹制。”   “很好吃。”   薛白觉得这对话让自己心里有些惊悚的意味,悻悻补了一句。   “我记得莹娘厨艺很好,希望往后有机会再吃她做的……吃她做的菜。”说到吃她,他语气有点不顺。   张巡有些疑惑,不知薛白一向从容,怎么说到后面还吞字了?他再一想,自己那妾室,姿色平庸,不该被惦记上。   两人别过。   薛白策马过长街,能看到远处的士卒们围在篝火边烤着马肉,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不在意张巡的古板与冷淡,只觉得张巡终于能活在不必吃人的世道里,这就已经很好了。   ***   监军白忠贞自从得到任命以来就没有任何权柄,跟在薛白身边就像是一个近侍。   今夜随着薛白见了张巡,他却终于窥见了动摇薛白兵权的一个机会。   到了夜深,他在驿馆中辗转反侧,最后坐了起来,想着怎么去秘会张巡一番?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浑瑊,因薛白很喜爱浑瑊,特将人带在身边,今夜也在驿馆当中。   白忠贞也不敢点灯笼,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浑瑊的屋中。   浑瑊年纪虽小,呼噜声却很大,如惊雷震天一般。因此没有旁的将士愿意与他一个屋子。白忠贞捂着耳朵,悄然走到浑瑊榻边,正打算开口唤。   “小浑将军……”   忽然,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扼住了白忠贞的脖子。   “好贼子,想来害你阿爷!”浑瑊不知何时竟已醒来了,道:“捉了一个叛军内应!”   “是……奴婢……”   好在白忠贞的声音尖细、有特点,浑瑊很快反应过来,松开手,问道:“白……白中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实在是这个监军在雍王军中太没有存在感了,他差点忘了对方。   “咳咳咳,小浑将军,你差点掐死奴婢了。”   “将军就将军,为何要叫我小浑将军?”浑瑊不悦,竖眉喝问道:“难道是我立的功劳小吗?!”   “小声些,小声些。”白忠贞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道:“奴婢前来,是要再送将军一桩大大的功劳。”   “哦?”   “今日将军也看到了吧?张巡忠肝义胆,是大唐柱石。”白忠贞道:“圣人有秘旨要给张巡,恳请将军带奴婢去见他。”   浑瑊很聪明,当即问道:“这是要背着雍王?”   “这……雍王强势,万一对圣人与太子有不利之心,自当有忠臣回护。”   浑瑊觉得临战之时背着主帅私下窜联有些不妥,可他近年来得到的熏陶都是说雍王有谋篡之心。事关大唐社稷,不得不慎,他遂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好,我带你去!”   “小浑……小声些,将军小声些。”   ***   夜里,张巡依旧未睡,还在发愁与史思明这一战。   他虽守住了汴州,可这本就是他擅长的守城战,而要平叛,难以避免要与十三万叛军决战于野,范阳兵骁勇,加上这天气寒冷,不利于唐军。   可以想见,李光弼如今所面对的压力很大,张巡一直知道这点,因此从不埋怨援军没早来。   “使君。”忽然,姚訚进来,禀报道:“监军来了。”   “谁?”   张巡有些茫然,直到白忠贞与浑瑊进来,他才明白过来。   今日早些,他还以为这白面无须的宦官是薛白身边的宦官,心里还想着亲王用宦官侍候虽然不违制,雍王却有些傲慢了。   “见过监军。”   “张使君,奴婢终于见到了陛下的忠臣了啊!”白忠贞显得十分热情,上前就捉张巡的手,“陛下常念你守雍丘的大功,说‘若非张巡孤守江淮门户,社稷亡矣’!”   “不敢,此绝非臣一人之功。”张巡正色道:“首功当属颜公。”   “颜杲卿私心重,不可与张使君相提并论。”   白忠贞自觉这一句“贬颜捧张”十分的高明,在他们宦官的群体里,最在意的就是相互攀比,谁都不愿被旁人压一头。毕竟是在深宫大院里,若不虚荣,又还有什么能彰显他们此生的价值?   要是有人说“窦文扬不可与白中使相提并论”,白忠贞都太受用了。   然而,张巡闻言却是脸色一肃,语气铿锵地道:“颜公高义,张巡万万比不得,请中使收回此言。”   白忠贞不由心想,这些文人就是爱装。   “失言了,失言了。”他讪讪而笑,道:“奴婢此来,是想与张公谋大事。”   “但说无妨。”   “张公也知,若雍王觊觎储位,势必使社稷大乱,今连陛下都惮于他的权势。可他依旧不肯放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恐怕是已有了不臣之心啊。”   说着,白忠贞偷眼去看张巡的脸色,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来。   于是,他接着说道:“雍王这一趟奉旨出镇洛阳,可他一到洛阳,不过两日,立即便往汴州来了,为何?”   “岂不是为了击退史朝义?”   “张公太耿直,被他骗了啊。”白忠贞道:“雍王此番东来,为的恐怕是除掉嗣吴王李祗、越国公李峘,此二人在宗室之中颇有实权,乃雍王谋位之大敌。故而,奴婢说雍王居心叵测啊。”   张巡道:“中使放心,若此事是真的,我必保嗣吴王与越国公。”   “好好好……”   “可眼下事实如何尚不清楚。”张巡话锋一转道:“雍王曾承诺并无谋取储位之心,今叛乱未定,社稷动荡,绝非内讧之时。也请中使静观其变,不可再从中挑唆,乱军心士气。”   这话很重了,白忠贞当即脸色一变。   张巡说话时还看了浑瑊一眼,颇有震慑之意,这让浑瑊有些难受,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白忠贞大急,跳脚道:“张公你怎能这么说呢?今夜我可是都听着了,雍王甚至想要抢你的妾室,可见他贪心不足,张公大好男儿,岂甘如此受辱?!”   张巡还未开口,姚訚已经大怒。   “住口!使君大好男儿,还轮不到伱一个阉人评头论足!”   “是奴婢太急说错了,奴婢是说……”   “莫说了。”张巡摆了摆手,道:“捕风捉影之事,眼下谈之过早,中使请回吧。”   别人不知,至少他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薛白根本对他的妾室无意,多关心两句,更是在关心他。   两人之间还是有义气的。   这白忠贞跑来,反倒让他感受到了朝中宦官当权的不利之处。暗忖圣人就不该派一个只知蜗角之争而不懂大局的宦官来。   “张公……”   “请吧。”   浑瑊也与白忠贞一起被赶了出来,他不由好生懊恼。   他也听闻过张巡守雍丘的事迹,心中很是敬仰,结果因与白忠贞混在一起,倒让张巡把他也看轻了。   且今夜这事,让他感受到了圣人用的宦官未免太过不堪了,后悔不迭。 第520章 坏了一锅粥   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户照进屋中时,薛白才醒过来,身处于有张巡守备的城池,他睡得十分安心,算是近来难得的休憩。   毕竟他虽然到了河南,却并不干涉李光弼的战略指挥。   刁丙正与刁庚在院子里用早食,听到屋内有动静,嘴里叼着半块胡饼就进来,把满是油的手放进嘴里吮了吮,低声禀报道:“郎君,昨夜里白忠贞偷偷去见了张巡。”   “哦,也给我一块。”薛白与他们吃的都是一样,让他们把胡饼拿进来一起吃。   他听着禀报,得知浑瑊也去了,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年轻人脸皮薄,让人去讥讽他怎么与奸佞宦官混在一起。”   “懂了。”刁丙道:“羞死他。”   刁庚已经很久没动刀了,手痒得很,问道:“郎君,我看白忠贞奸滑狡诈,是不是我做了他?免得误了大事。”   “没必要,且看他闹吧,张巡能和这些人混在一处,也就不是张巡了。”   薛白想起在泾州时杀的李亨身边那些宦官,心知只要李琮还想谋权,他杀了宦官一批,李琮还会再阉一批。   他遂暂时略过白忠贞,谈及正事,道:“公文可递出去了?让李祗、李峘二人速到汴州,相议军务。”   “驿马天不亮就出发了。”   刁庚不免在想,郎君不杀白忠贞,也许要杀那嗣吴王李祗。   连他都知道,薛白是要李祗把河南节度使的职权交出来。   ***   兖州。   风雪之中驿使递来了公文,交在时任河南节度使的嗣吴王李祗手中。   李祗有一个兄长以战功著称,乃是曾打败奚和契丹的信安郡王李祎,只是李祗的母亲地位更高些,继承了吴王一房的爵位。   他比李祎小二十多岁,如今也已经快七十岁了,身体却还高大硬朗,风度儒雅,乃是宗室宿老,很有威望。   在安禄山攻入洛阳这个大唐最危难的时刻,他以东平太守的身份募兵抗贼,维持了齐鲁一带的稳定,间接帮助了颜杲卿、张巡等人守住江淮门户,功劳甚大。   是日,他得到了薛白召他相见的文书,长叹了一声,对手下的官员们叹道:“他这是要借口我没能挡住周贽而问罪于我啊。”   当即有幕僚应道:“府君之爵位官职不低于雍王,而资望功勋远胜之,又何必相惧?他传信来召,不去便是。”   李祗道:“他以元帅之名节制诸军,既能从洛阳至汴州,便能从汴州至兖州。今社稷多难,万一他引兵来攻,使河南又添新祸,如何是好?”   “府君乃宗室宿老,他岂敢如此对待,岂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李祗依旧犹豫,捻着长须踌躇,遂有人站了出来给他出主意。   此人名为邓景山,是李亨的人,天宝年间原任大理寺评事,在竹纸案中审讯元捴,立功升为监察御史,叛乱爆发后跑到灵武,被李亨任命为青齐节度使。   所谓的青齐节度使就是统领青州、齐州,李亨之所以如此任命,因为邓景山就是齐鲁人氏,希望他能不费一兵一卒控制这一带。邓景山到任之后,很快说服了李祗支持李亨,完成了使命,可他们才出了声势,李亨自己反倒先投降了。   当今天子并不承认邓景山的青齐节度使之名,但李祗非常欣赏邓景山清廉节俭,上奏保他在幕下任营田判官。朝廷正想让各地齐心平叛,也就同意了。   “府君乃宗室宿老,前往相见,雍王绝不敢损府君半根汗毛。”邓景山道,“今张巡在汴州,此人素有清名,绝不会让人加害府君,雍王未在洛阳相召而是亲至汴州,乃示诚意。反而是府君若不去,会让他找到‘不听军令’的借口,罢了节度使之职啊!”   “是吗?”李祗依旧不放心。   邓景山又道:“听闻广陵太守、越国公李峘已送粮抵达宁陵,他是信安王之子、府君之侄,何不遣人与他联络,同往汴州,两位宗室名臣,加上张巡,持刚正不阿之气,何惧雍王?”   说着,他神色一肃,道:“介时,雍王非但不能追究府君一时不敌周贽,府君还得问他为何纵人杀了贺兰进明!”   李祗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当即又派信使去见李峘,问明其态度。   信使快马加鞭,次日就赶到了宁陵,却在府署外等了一会儿,才被李峘接见。   李峘昨日已看过薛白发的公文,今日正邀李白相见并询问一些旧事,故而耽误了一会才见李祗的信使。   待看过李祗的来信,李峘还瞥了在旁的李白一眼,略略沉吟,给了回复。   “我尚欲追究雍王身世存疑,他竟攥大权不放,已为非份,更妄想罢阿叔节度之职,我定不会答应!”   先是鲜明地表达了态度,李峘接着便给了办法。   他不久前与张巡并肩杀敌、打通了被周贽封锁的粮道,对张巡很是信任,又知道薛白带的兵力不多,汴州城中实则还是张巡最有实力,便请李祗一同去给薛白一个下马威,向天下表明宗室的态度。   为了让李祗放心前往汴州,李峘还作了一个保证。   “有小侄在,绝不让他伤叔父半根汗毛。”   叔侄二人达成了共识,遂相约着,奉天下兵马元帅的命令前往汴州商议军务。   ***   马车在雪地上碾过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缓缓进了汴州城。   队伍前方,河南战场上的几位重要人物会了面,彼此都是彬彬有礼,气氛远比预想中好。   薛白没有披甲,穿了一件素色的襕袍,神态平和谦逊。这让李祗安心了不少,认为薛白让他来这一趟还真就是为了熟悉,共商讨贼大事。   “当年太上皇想要废太子瑛,老夫也是极力反对的啊。”   聊了几句之后,李祗竟还对薛白颇有好感,唏嘘着,道:“你自幼受了罪,能洗清冤枉,平反三庶人案,难得。更难得的是,不曾心生怨尤,想着报效社稷。李瑛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啊。”   说到后来,李祗甚至痛哭流涕,薛白只好安慰他。   两人仿佛真成了难得相认的亲人。李祗与李隆基同辈,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薛白遂以“阿翁”相唤。   等李祗擦着老泪,话锋一转,却又道:“可凡事过犹不及,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你守卫长安,功劳足矣。万不可恋栈权位,惹人猜忌,到头来自误了啊!”   “阿翁说的是。”薛白道,“此句话,我与阿翁共勉。”   场面一寂。   李祗还在感动地抹泪,闻言抬起头来,露出错愕的表情,转头看向李峘。   李峘当即皱眉,道:“三郎此言何意?”   “阿翁年事已高,为身体考虑,不宜再操劳于鞍马。”薛白道:“朝中宗室凋零,宗正卿之职正虚位以待高贤,岂不更适合阿翁?”   “这是想追咎老夫吗?”李祗甚为愤慨,用力敲着拐杖,质问道:“自叛乱以来,老夫可有半点对不住朝廷?!”   他这是知薛白要对他下手,先声夺人。接着,不等薛白继续开口,已向张巡招了招手,岔开话题。   “来,看看。”   李祗有些颤巍巍地转过身,用拐杖指向后方的车马,道:“我们从兖州运了些粮秣。”   闻言,张巡以及他身后的将士们都露出了喜色。见此情形,薛白也不急,先看李祗的手段。   邓景山上前,解释道:“粮食早就备好了,要支援汴州。但此前汴州被周贽围着,支援不便,耽误了。”   “让诸将士受苦了。”李祗向众人揖手,用老迈而悲凉的声音道:“老夫向你们赔罪了!”   “万万不可如此。”张巡连忙去扶。   其实之前李祗多的是机会支援,分明先是因为朝中的权力斗争,后来又因为贺兰进明之事耽误。直到如今薛白来了,才逼得他们运粮。   此时他们这一手,很快博取了汴州将士们的好感。   混乱中,白忠贞逮着机会,也上前去搀着李祗,笑道:“吴王为国操劳,岂能如此自薄?快入内坐,今日军中设宴,犒劳诸将士!”   薛白、张巡原本没有设宴的打算,可气氛既然被烘托到这里了,也不能让将士们失望。   倒是让这监军宦官趁机干涉了一点点不大的军务。   张巡皱了皱眉,对此有些不悦,可转头看了薛白一眼,发现薛白竟不甚在乎。   对这個监军,谁在乎就由谁操心。   很快,一车车的粮草被卸了下来,各营生火造饭。   因此事却是出了一个小意外。   当时众人正在堂中谈话,忽听到外面传来了争吵声,招将领们一问,方知是汴州与兖州双方士卒发生了冲突。   张巡遂招过南霁云,询问出了何事。   “使君,嗣吴王未免太欺辱我等了吧!说是拿粮食犒军,运来的全是陈腐烂米,我等为国杀敌,却被当成野狗不成?!”   话到后来,南霁云已是转头看向李祗,怒目圆睁,有了质问之意。   李祗不明所以,向邓景山询问怎么回事。   邓景山遂俯到李祗耳边,小声道:“我等好心运来了粮秣,不知他们为何故意刁难。”   说着,他反应过来,又补充道:“此人便是枉杀贺兰进明的南霁云,他必是得了雍王授意,要挑拨府君与汴州的冲突。”   李祗遂明白是何意,和颜悦色地请张巡上前,道:“你当查清是何情形,不可误信了小人之言啊。”   这声音不大,南霁云却还是听到了,当即脸色一变,一抱拳,朝着薛白与张巡之间半跪下来。   “末将据实以报,没有一句胡说!末将便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何曾会为几粒烂米而诋毁嗣吴王。”   “起来!”   相比张巡,薛白显得更为护短些,上前扶起南霁云,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看着李祗、李峘。   这两人都是他的长辈,此事怎么处理,他暂时表现得是要听他们的意思。   “眼见为实,且去看过再作定论。”李峘道。   众人遂起身一道去看那些粮食。   才远远看到了大釜上冒起的白烟,已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再走近些,便有伙夫捧着粟米上前,道:“使君看,全是烂米。”   吹掉落在上面的雪白,能看到那些粟米已经完全发黑了,被虫噬得不成样子,分不出哪些是霉哪些是粟。   刁丙凑近了去看,看到许多小虫从霉点中钻出来,正在上方蠕动着。   他登时想到了以前过的苦日子,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是最节省的人,一双草鞋穿到破烂都舍不得丢,哪怕如今发迹了,脚下穿的还是当年在陆浑山庄从宋之悌尸体上扒下来的鞋。   “糟蹋粮食啊。”刁丙叹息道,可惜这些粮食居然能被放到发霉,恐怕放了有十年了吧?   “怎么能是糟蹋粮食呢?”刁庚笑了一声,道:“嗣吴王这不是把粮食运来给我们吃了吗?”   一句话,汴州军皆感同仇敌忾,纷纷看向李祗。   张巡遂下令把送来的所有粮食都检查一遍,士卒们遂上前把一个个麻袋扎破,发现流出来的全是烂米。   李祗已是脸色难看,目光向邓景山看去,问道:“怎么回事?”   邓景山的眼神变幻了一下,站出来,朝着众人,大声道:“府库中只有这些粮食了,往昔天宝盛世,仓廪丰实稻粟屯积,多得吃不完。叛乱突来,贼人掠夺、百姓哄抢、供给军兵,仓禀中的新粮早已用完了,只剩下这些腐粮了!”   这番话,或许能对李祗解释为何他拿来了腐粮,却显然不能消除汴州将士们的愤怒。   邓景山也知道,于是大步走到了雪地里,面朝众人,解开了他的官袍,显出的是一身打着补丁的破旧内袍,再解开内袍,连里面的春衫也是十分破旧。   春衫被掀开,里面是一具骨瘦如柴的身体,在这以丰满为美的大唐,像他这么瘦的官员确实不多。   “今国家多难,生黎饱经浩劫,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仓禀中别无存粮,我将这些粮食运来,因为平时吃的也就是这些粮食!”   说着,他就穿着那单薄的春衫大步走到了釜边,舀起煮好了的烂粟米饭,高举给众人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吃!”   “香!”   邓景山既不怕冷,也不怕烫,梗着细长的脖子站在那嚼着嘴里的食物,吃得很开怀,不时发出满足的呼喝声。   “太上皇南幸之时,我从长安前往灵武,粮食用尽,路上十七日未进一粒粟米,吃过路边的腐肉,吃过草根,比起那些,这些粟米太香了!”   他平时确实也是这么吃的,很快,他身边的一些亲信官吏跑出来,跪倒在他身边,大哭不已,向众人解释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祗叹惜一声,暗道邓景山无愧那清的美誉,终于不再怪他。   “这些米粮,不吃掉难道还能丢了吗?邓公吃得,我等就吃不得吗?”邓景山的亲信们哭着大声高喊,“千里送鹅毛,物轻人义重,邓公怕你们吃不饱,把仅有的存粮运过来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南霁云闻言,顿时心头火起。   他不是不能吃这些腐粮,雍丘被围之时,他们把城内的树皮都啃尽了,老鼠都吃光了,连军器上的皮革都咬下来裹腹。   他不能接受的是这种欺瞒与轻贱,他与麾下士卒们忍着饥饿,誓死杀敌,不是为了立下战功之后还吃腐粮。   偏偏邓景山这苦肉计一出,他说什么都不妥当,一腔怒气只能憋在心里。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没有出言反驳。   张巡素来体恤士卒,也被拖入了两难的局面,干脆也上前,舀起一勺腐米吃了,并谢了邓景山的心意。表示事情就此过去。   当夜,南霁云与士卒们坐在营房中闷闷不乐,却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原是刁丙来了。   “雍王命我送来这些干粮、酒肉,不多,犒劳一下将士们。另外,雍王还带了一句话。”   “刁兄弟快说。”   “当初大家守雍丘,后来迎太上皇归长安,都是为了能让前线抗敌的将士能吃一口饱饭。朝廷也许有困难,但绝不会糊弄大家。今日某些人自演他们的戏,不会真让大家吃腐粮。”   南霁云方才舒了一口气,道:“有雍王这句话,我等就安心了。”   ***   是夜,李祗还是招过邓景山,抱怨了两句。   “既知此番来,是联合李峘、张巡,如何还如此吝啬?险些因小失大,误我大事!”   “下官知罪,可府君难道认为没有此事,雍王便不会从别的地方挑我们的毛病了吗?”邓景山道,“张巡这些部下,饿的时候也许连人肉都吃过,得了粟粮反而还要不满闹事,这难道不是雍王在背后指使吗?”   李祗听得有道理,沉吟不语。   邓景山道:“此事下官俯仰无愧,他们以为找到了破绽,下官却要让他们知道这次撞到的是块硬石头!”   他一脸正气,清廉高洁的人品成了他最硬的底气,无惧任何攻击。就连薛白也拿他没有办法。   李祗一想也是,今日之事,其实是薛白吃了个暗亏一口咬到了硬骨头上,接下来反而不好再提出要罢他权职了。   “也好,好在你一向清廉俭朴……”   正在这时,有吏员来通报,语气有些神秘。   “那位监军宦军求见。”   ***   次日,薛白一起来便见了李光弼的使者,允诺了诸多事物,粮草、兵丁、军器、甲胄,只要李光弼提出需要的,他无一拒绝。   连刁丙守在外面听了,都觉得十分惊讶,也替薛白心疼。   “郎君这般大方,可从哪里运来粮食器物?”   待到送走了使者,闲下来了,刁丙不由问道:“若想从各地调运过来,那郎君不就正好让李祗、李峘等人挟制了吗?”   “压服他们便是。”薛白随口道:“本想昨日发难,倒是让他们堵住了我的嘴。”   刁丙低声禀道:“白忠贞昨夜又不安份,跑去见了李祗与邓景山。”   “哦?”   薛白正想找个借口继续对李祗发难,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问道:“可知他们谈了什么?”   “小人去查试试。”   “从浑瑊入手,当能查到。”   “喏。”   刁丙领了命令便出来,心里还在想着那腐粮一事。   奇怪的是,他是俭朴之人,邓景山也是,按理而言他该很理解同类人,可他却总觉得不喜邓景山,想不通这是为何。   很快,他找到了浑瑊。   浑瑊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因军中多有人嘲笑他与宦官走得近。   少年人脸皮薄,很快就恼火起来。有心回骂几句,又在想这事是怎么泄露的。   正郁闷地坐着,他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抬头一看,道:“雍王召我吗?”   “问你几件事。”刁丙在一旁坐下,问道:“昨夜,白忠贞与李祗、邓景山说了什么?”   “你……”   浑瑊十分惊讶,很快冷静下来,收回后面的诘问,抿着嘴。   “真当白忠贞是圣人的特使不成?”刁丙道:“一个不知兵事的弄权小人,伱是在攀附他不成?年纪轻轻就这般趋炎附势?”   “你不必激我。”浑瑊对这评价非常生气,怒道:“你激我也没有用!”   “趋炎附势,攀附阉党……”   仅半刻钟后,刁丙就去回报了薛白。   “郎君,问到了,白忠贞屁都不懂,没说甚重要事,倒是有一件小事。”   待刁丙当趣事说了,薛白微微讶然,问道:“真的?”   “是。”   “邓景山看着不像是这般人。”   “小人是穷惯了,比他还俭仆。”刁丙道“可小人也知盗亦有道。”   “成语不是这般用,莫乱用。”   说过此事,薛白很快便去与众将商议军务。   对于他而言,军务就是整顿地方势力,处理一些不听朝廷命令的人,因此,甫一到场就表现得十分强硬,比昨日还要强势得多。   当着一众将领的面,薛白径直喝问了一句。   “邓景山!你把腐粟烂米给将士们吃,以清廉自诩。私下里却向我的将领索贿黄金珠宝,这是为何?!”   邓景山闻言脸色剧变,目露惊骇之色,看着薛白,喃喃道:“你怎……”   很快,南霁云就带人从邓景山的枕头下搜出了一匣子价值连城的珍宝。   那住处一整晚都有兖州士卒看着,邓景山不过是刚刚才从屋中出来没多久,并没有什么栽赃的机会。另外,李祗极为震惊,震惊之余似乎又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转头向白忠贞看去,果然见白忠贞脸色慌张。   “这不是索贿!”   邓景山也是情急,第一时间就辩解起来,怒道:“这是赏赐!”   “谁赏赐你的?”   “是……”   邓景山话到一半,白忠贞已经吓得咳了起来,不停对他摇头,以眼神示意他别说。   他不愿让天子难堪,终是没说出真相,道:“是吴王见我穷困,赏赐了我金银,此事与雍王何干?!”   带了一匣金银不是什么重罪,问题在于邓景山昨日还当着无数士卒表现他的清廉俭仆,今日就出了这等事。   消息很快传开,顿时便引发了城中士卒们的愤怒,一时之间,群情激愤,难以抑制,大有不斩邓景山不足以平人心之势。   其实李祗、李峘、张巡都心知肚明,那些财宝必是白忠贞用来拉拢邓景山的。   这个宦官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当所有的官员都像他们一样贪财,可鄙,可恨!   张巡无奈,心知要保住邓景山的性命,就唯有将他押入大狱了,犹豫片刻,开口道:“请雍王下令,押下邓景山!”   薛白不急,而是看向李祇,问道:“阿翁以为呢?”   李祗看向薛白的眼神,背脊一凉,知道若是才到汴州就顺着薛白之意而自断臂膀,不仅是邓景山一人之事,而是他这个李唐宗室宿老、这个一方节度使向薛白服软了。   那么,不仅没能打压薛白的威望,还要使之水涨船高。   如此想来,他不由暗忖,白忠贞这宦官,莫非是薛白的人? 第521章 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就按雍王之意处置吧。”   李祗终究是叹息了一声,低下了他高贵的头。   今日若不处置邓景山,万一那些愤怒的汴州士卒们兵变了,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他能做的唯有弃车保帅,牺牲邓景山,保住自己河南节度使一职。   当然,他不是恋栈权位,而是社稷多难,需要他这样的宗室重臣镇守一方,以免一些有虎狼之心者再乱大唐。   “既然阿翁也如此说,押下去!”   薛白挥了挥手,当即有人来把邓景山按下,粗暴地拖了下去。   一旁的白忠贞见状,浑身都在打哆嗦,生怕邓景山将他供出来,让薛白得知圣人猜忌,大怒之下一刀斩杀了他。   所幸,薛白对这宦官没兴趣,转向了李祇再次提出了之前的建议。   “将士们血气方刚,难免冲动,惊扰到阿翁了。阿翁年事已高,又何苦再经这些风霜变乱,不如回长安高就?”   李祗才不答应,慷慨道:“廉颇虽老,尚能饭矣,老夫更愿为社稷效死!”   南霁云闻言,心道若不是这位“廉颇”没守住胡良渡,汴州城也不会遭叛军围攻。若让他继续效死,只怕死的要是自己。   可惜以他的地位,没人问他,他在这场合没有主动开口的权力。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薛白身后站了一步,以示支持。   这小小的动作吓坏了李祗。   他想到了南霁云杀了贺兰进明一事,担心自己也遭毒手,连忙看向了李峘。毕竟,李峘许诺过他这趟来一定会安然无恙。   于是,当薛白再次相劝,李峘便上前一步,语气颇为强硬地问道:“雍王如此相逼,难道是我叔侄二人成了你的绊脚石不成?!”   “绝无此意,但阿翁以宗亲之尊节度河南,不听李光弼之调令,使叛军攻下胡良渡,亦是事实。朝廷用兵平叛,岂有号令不一之理?”   薛白寸步不让,语气硬强,话到最后甚至道:“请阿翁回京任宗正卿,此为圣人之意,阿翁意欲违逆不成?!”   众人遂看向白忠贞。   白忠贞一直在私下游说诸将合力对付薛白,此时只消站出来,说一句“圣人绝无此意”就能狠狠地打击薛白的威信,保住李祗。   可惜,他敢为了攥取监军的权力而偷偷摸摸地到处窜联,却不敢为了保下李祗而反驳薛白一句。   不等众人的目光看来,他已缩起了脖子,低下了头,像是一只在找地缝的老鼠,让人见了恨不得把他当小偷捉起来,尽显一个阉奴的本色。   李祗见状,又是恼怒又是失落,暗叹圣人怎么用这样一个宦官。   他只好看向张巡。   张巡官位不高,在此事上原本没有话语权,但满城都是他的部下,大家还是重视他的态度的。   “雍王一心削弱宗室在地方上的势力,恐有异谋。”这是昨夜李祗私下与张巡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可张巡也知道,李祗不听调令,有自保之意,败于叛军也是事实。若不惩罚以严肃军纪,往后天子如何治国?   他思考之后有了决定,沉吟着开口。   这一开口,李祗、薛白都会尊重他的意见,那这就是结果了。   “各退一步如何?”却是李峘忽然开了口。   似乎是怕张巡支持薛白,李峘抢先了一步,向李祗道:“叔父,圣人要迁你回朝乃出于关心,但既未下明旨,想必也有允叔父继续报国之意。不如这般,叔父上奏自请解了河南节度使之职,并将此职一分为四。”   “何谓一分为四?”李祗问道。   李峘踱了两步,缓缓道:“不再设节度使,改为转运使、刑狱使、常平使、安抚使。转运使管漕运,经度一路财赋;刑狱使,管大小案情,按察官吏,负责一路司法刑狱;常平使,管仓禀、市易、河渡、水利等事;安抚使则负责一路军事。”   张巡目露思索,却是转头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正似笑非笑,见他目光看来,故意皱了皱眉,端着架子,也不表态。   “如此,权职一分为四,叔父便可轻松许多。”李峘继续道:“至于这四使人选,请叔父与雍王共同计议,如何?”   李祗思忖了一会。   对他而言,这并不是难以接受的结果。他这个太上皇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其实是与当今天子任命的东都留守颜杲卿权职有冲突的,薛白之所以一定要拿掉他,其中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换言之,他原本就只能在河南道东半边的齐鲁一带行使节度使之权,算是有一半的权力。照李峘这提议,无非是再少一半,但还可举荐人选,相当于不亏。   “可。”   李祗表了态,众人便看向薛白。   “雍王以为如何?”   “我这趟到河南,圣人有几桩叮嘱。”薛白祭出了天子名义,道:“一则,须统一号令,战时地方兵马听从元帅府号令行事,听李光弼指挥平叛,不得有惜兵自保、拒不支援、拥兵自立之举;二则,安禄山之所以能反,乃节度府掌握了兵、民、财、法之权,自成一国,如此情形,往后必须杜绝!”   他语气严厉,众人皆是神色一肃。   白忠贞此时才反应过来,附和道:“不错,圣人是这般说的。”   李峘道:“那雍王这是答应了?”   薛白还在考虑。   他踱了几步,走到了张巡的地图前,伸出手指,对着河南道偌大的地盘比划着,道:“为更有效率配合平叛,我意将河南道一分为三,将齐州、兖州设为山东西道,将青州、密州等地设为山东东道,如何?”   李祗当然不肯。   河南道原先这么大,一下子划得这么细,官员任命,各项调度都很是麻烦。他的权职也要大为削减。   众人遂又就此事争论起来。   好不容易,薛白也让了一步,不再分东道与西道,只设了一个山东道,又在河南道、山东道各设四名司使,把原本李祗的权力一分为八。   之后,又就着七個地方大使的人选商议。   过程中,薛白再让了一步,让李峘从广陵太守迁到河南道常平使,职权进了一步。   最后众人议定,由李祗带头起草奏书,上表朝廷。   奏书上说,鉴于安禄山之叛,节度使权职过大,他自请解权,以为天下表率。又为平叛大局计,提出了新的地方政策,请圣人批允……   ***   “高风亮节!高风亮节!”   议完了最大的一桩军务,当夜众人难免又要设宴共饮。   而李峘运来的下一批粮草也到了,他治下要富庶得多,粮草运得多,到得反而慢些。   这次运来的不仅都是新粮,且负责押运粮草之人也让众人都十分惊喜。   因为正是李白。   李白入城直到赴宴,出现在他身边的朗笑声就从没停过。他的豁达洒脱之气,让他走到哪里,仿佛哪里就是盛世一般。   待听说了李祗的奏书,李白顿时大为赞誉,盛赞了李祗的风骨。   “吴王之高风亮节,实让人敬佩,我有一诗献于吴王!”   “好,太白先生请!”   李白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抚着长须,张口便来。   “淮王爱八公,携手绿云中。小子忝枝叶,亦攀丹桂丛……”   李祗听了,不由展露出了笑颜,击箸和歌,甚为开怀。   他保住了权职,卸下心事。因这一首诗连此前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带来的烦恼都褪了下去,唯有对酒当歌、人生乐事。   “哈哈哈哈。”   宴到最后,李祗满脸通红地被扶去休息,犹大笑不已。   薛白只饮了半杯,待李祗离开后,又举杯与李白、李峘二人敬了敬。   “成了?”李白笑问道。   “成了。”薛白笑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看向了李峘。   李峘揉了揉额头,又笑又叹,末了,道:“莫让叔父知道,是我们对他设了这个局。”   “知道了也无妨,是为了大唐。”   “来,再饮一杯。”李白潇洒站起,抢过薛白的杯子,斟满了一杯,笑道:“敬大唐!”   回溯整件事,在李白随李峘北上运粮并给薛白寄了第一封信的时候,薛白就开始与李峘有通信了。   他从一开始就表达没有除掉地方宗室势力的意思,相反,他告诉李峘,眼下为避免地方割据,增加朝廷的威望,他希望宗室中的有识之士能站出来为国效力。   之后,薛白又详述了他希望能削弱节度使之权的意思。   他说节度使权力过大是太上皇怠政、懒政的结果,后患无穷,今天子圣明,意在整肃朝纲,改革积弊。   另一方面,李峘也通过询问李白而了解了薛白的为人。看到了一个与旁人口中“意图谋篡的逆贼”不一样的李倩,认为这些提议是对大唐有利的,当然,也是对李峘本人有利的。   于是,他们设了这个套,把李祗哄来,一同分解了他的权职。   但此事说到底,也就是李祗好说话,毕竟还是大唐的宗室,没有割据的野心。今日若换成了一桀骜不驯的节度使,在逼迫之下起兵反了也并非没有可能。   重要的是开了这个先例。   有了表率,接下来朝廷安置河北兵将,哪怕是对天宝年间任命的节度使削权也有了依据。   ***   腊月十五,大雪纷纷。   黄河以北,孟州,史思明中军大帐。   严庄回到燕军中已有些时日了,近来,他见史思明雄才大略、志向不凡,远胜于当年他辅佐的安禄山,渐渐又有了些动摇之意。   他思量过,认为薛白虽有能耐,但毕竟年岁尚轻,根基尚浅,比不得史思明在边军中数十年经营。且不说假戏真做,改换阵营,也许能做到脚踏两只船。   如今的形势是,燕军大军云集,气势正盛。想要速战,一举击溃李光弼,拿下东都过年节,偏是李光弼坚守河阳,加固城池,死活不肯出战。而史思明如果大军渡过黄河,李光弼势必又会出兵击其后方,让人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寒冬腊月,攻不下河阳城,十余万人的粮草消耗极大,史思明正急迫寻求战机。   可他派遣的从东边渡了黄河的两支兵马,竟是退了回来了。   这日营中军议,便是要处置此事。   “陛下,怀王回来请罪了。”   史思明对长子十分严苛,冷着脸点了头,当即有人把史朝义带了进来。   “阿爷,孩儿遇到了薛白……”   “跪下!”   史朝义本已找了借口,没想到才进帐,当面就是一声厉叱,只好老老实实地跪下。当即有两个兵士过来卸了他的甲,接着,史思明拿起马鞭,对着他的背就抽。   “啪!”   史朝义皮开肉绽,背上痛,心里也痛。认为史思明对他太过严苛了。   连抽了好几鞭,便听到帐外有士卒道:“陛下,周贽前来请罪了。”   跪在那的史朝义听了,心想周贽与自己同样是败军之罪,也该挨上几鞭子。   很快,周贽入了帐,道:“罪臣汴州大败请陛下赐罪。罪臣回师之时,在滑州击败了唐军汴滑节度使许叔冀,献于陛下。”   史朝义正等着史思明鞭打周贽,闻言大感惊愕,不明白大家都是一起败退回来的,周贽怎就能多立一份战功。   事实上,滑州在汴州以东,许叔冀在燕军败退之前支撑不住,就已经投降了,周贽来不及上报,就遇到史朝义溃败,只好带着俘虏逃回黄河以北,连滑州城都没接手。   许叔冀原本是朔方军将领,平叛之初先是跟着郭子仪出兵常山,后奉命到灵武觐见李亨,被授为汴滑节度使。李亨投降后,长安朝廷当然是不承认这个官职的,许叔冀便跑到滑州,上表奉承李琮,朝廷还没来得及处置他。   如今在河北、河南、江淮一带,已有不少长安朝堂上都没听说过的节度使。都是李隆基在蜀郡、李亨在灵武时委任的。   许叔冀本就担心被薛白清算,见燕军势大干脆投降了。史思明一见他,颇为高兴,当即让周贽将功抵过。   再说起汴州之战,得知史朝义不听军令,擅自出兵洛阳,导致遭遇薛白而大败。史思明拿起鞭子又抽史朝义。   “啪!啪!”   史朝义本等着周贽一起挨打,没想到自己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悲愤至极,心中泣血。   严庄见此情状,再次怀疑起了大燕的前途。   史思明像是知道严庄心中的动摇一般,等次日再召开军议,脸上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爽朗豁达的表情。   “严公来了?先尝尝这大枣。”   “谢圣人。”   严庄目光落处,发现案上放着好几篮子的大枣,一颗颗都颇大,枣在九月成熟,这些乃是晒干了储存到现在的,皮有些干皱了。   据他所知,军中原本并没有这等果子,必不是从北边运来的,那就是从南边来的了?   “臣听闻,新郑县的大枣颇为有名,不知这些可是新郑大枣?”   “不愧是严公。”史思明笑道。   严庄一听,连忙行礼,道:“恭贺陛下。”   “为何恭贺朕啊?”   “陛下既得了新郑的枣,想必很快要得新郑的城池了?”   “不久你自会知晓。”   “喏。”   说话间,严庄已留意到了一旁的史朝义与周贽之间有些不对,此二人作为大燕的怀王与宰相往日都是并列,今日却是隔得甚远,且互相不看对方。   史思明顺着严庄的目光,也留意到了他们之间的不融洽,板着脸招二人上前。   “大业将成,你等失和,是想误朕的大事不成?”   “臣不敢。”周贽先行礼应道。   史朝义连认错也落后了,勉勉强强地跟着道:“儿子不敢。”   这态度落在史思明的眼中更显得小家子气,让人不喜。但眼下不是责罚他的时候,史思明遂道:“你二人和好再谈正事,这篮枣子便赐给你们。”   说到这里,他忽然诗兴大发,决定赋诗一首。   大燕天子喜欢赋诗,举世皆知,一见他整理衣袍露出文雅的表情,帐中众人纷纷侧耳聆听。严庄也屏息以待,随时准备出口赞誉。   沉吟片刻,史思明一指那篮枣,开了口。   “大枣一篮子,半桔半红紫。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   “好诗!”   严庄身子前倾,正准备开口,因不知这次是律诗还是绝句,稍稍犹豫,竟是慢了半步,被耿仁智抢了先。   “这首小诗乍听虽浅显,可一咀嚼,却极妙啊。”耿仁智上前两步,侃侃而谈起来,“此诗用了四个半字,虽未提要让怀王与周相公和好,其意却自明。”   他走到那一篮枣前,把一篮枣分成了两份,里面各有颜色浅的、深的。他将它们分别交到史朝义与周贽手里。   “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谢陛下。”   “谢父皇。”   史朝义接过枣,心情愈发沉闷。   严庄则跟着附和了几句,可就这么一首小诗,能赞美的都被耿仁智赞美过了,他能说的也有限。   吟过了诗,终于说起了正事。   “伱们可知,这枣是谁送来的?”史思明故意卖了个关子。   大家当然不知,纷纷猜测,史思明这才示意周贽说话。   “此事的功劳还是在许叔冀。”周贽道,“许叔冀本是朔方将领,郭子仪部将,你们都知郭子仪支持李亨,而李光弼支持李琮……”   引见出了许叔冀,并交代了一些往事之后,后面的则是由许叔冀来说。   许叔冀是名门之后,他高祖与大唐的开国皇帝是关系很亲近的同窗好友,因此他从小顺遂,活到四十岁从未受过挫折,这次投降,他认为自己或许能和祖先一样,再立一个开国之功。   “唐军驻于新郑的将领张用济,曾与我是同袍,一起在郭子仪麾下效力,后来调到了李光弼麾下。郭子仪治军宽仁,体恤士卒,对部将多为优待;李光弼则以严苛著称,军法森严,张用济早就与我抱怨过李光弼,如今我归附大燕,便派人去联络了他,他愿为大燕效力。”   听到这里,诸将露出喜色,知道击败李光弼的契机来了。   许叔冀又道:“唐廷兄弟阋墙,争斗皇位,有不少将领最初奉李亨为主,如今都惶惶不安。只须让张用济煽动这些人,他们必会反戈李光弼、转投大燕。”   严庄听了,眼神闪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个情报悄悄告知薛白,可想到李光弼军中既然能出这样的叛徒,难保薛白身边没有。万一传递情报时走漏了消息,反还要连累他的性命。   他原本就有了动摇之意,如今更不愿轻举妄动了。   ***   如此一来,唐军就无从得知张用济已暗通燕军的消息了。   只是他们都还不知李光弼治军有多严。   ***   腊月二十三,天寒地冻。   河阳是黄河北岸的一座小城,屹立于风雪中。相比于燕军浩浩荡荡的军阵,显得有些可怜。   一队兵马在傍晚时进了城。   “左厢军使张用济,奉命运送军资前来!”   张用济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目光打量着城墙,思量着打开城门接应燕军一事。   若说本心,他真不愿转投叛军,可他此前站队李亨,对此心中不安,且他确实受不了李光弼的严苛。   总想着这些,他对待军务便有些漫不经心,这次前来运送军资其实已经晚了一天。   “张用济,我命你三日内到河阳,为何晚来?!”   才入城,张用济便听到了李光弼的喝问。   他心中不以为然,天气不好,他带着这么多人的队伍早到一日晚到一日,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天冷,牛羊冻死了不少,因此晚来。”   “我问你为何晚来?与冻死的牛羊何干?”   张用济一愣,反问道:“大帅是在刁难末将吗?”   “你既领了军令状,为何晚到?”   张用济心不在这里,眼神一翻,不再回答。   此刻,他下定决心,今夜就劝说几个熟悉的将领一同归附燕军,里应外合,除掉李光弼。   这心思他虽然是藏在心里,然而,他却不知,他的散漫、不屑,以及那种“最后忍一忍”的心态落在李光弼眼中已构成了不可轻饶的大罪。   更何况,张用济私下抱怨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用济运粮失期、顶撞主帅、动摇军心。”李光弼径直喝道:“拉下去斩了!”   “什么?”   张用济一愣,大怒,嚷道:“李光弼,你这是假公济私。因我是郭节帅的部将故意报复!”   李光弼不发一言,自看着军法官将人拖下去。   不少将领连忙上前相劝。   “大帅,马上要年节了,不宜临阵斩杀大将啊。”   “逢年过节的,不过是晚到一日,何必如此?”   “是啊,大帅。这天气冒着风雪押运军资不容易……”   众人都觉得张用济只是小错,不至于斩首。   李光弼却不为所动,脸色比这个冬天更为冷峻,直到听得“噗”的一声,一颗人头落地了,他才开口道:“把头颅挂在城门上,再有不遵军令者,斩。”   他很清楚,如今军中许多人心猿意马,若不加以震慑,军心随时有可能崩溃。   ***   张用济身死的消息传到了燕军。   史思明大为惊讶,不知李光弼是如何看穿自己的布局。   他再让许叔冀去偷偷联络唐军将领,却发现,在李光弼严厉的军纪之下,已无人敢再三心二意,许叔冀接洽到人都难。   同样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很快意识到,李光弼并不需要等察觉到张用济的背叛才开始清理,而是出于像狗一样敏锐的嗅觉,习惯性地把不利因素消除掉。   所谓名将,不会等发现了危机再一个个弥补,名将会尽可能杜绝危机发生。   而严庄也是心中一凛,再次考虑了自己的处境。   于是,他暗地里写了一封信,用蜡丸包好,裹进鱼腹里,遣人扮成渔夫悄悄送往偃师……   薛白收到信时已经回到了洛阳。   他看过信,目光一扫,允许刁丙去把地上的鱼提起来。   “今晚吃鱼,大过年的,年年有余。”   这天恰好是元月初一,这是应顺二载,也是天宝十四载,若没有薛白,安史之乱本该在这一年爆发。 第522章 谨慎   应顺二载,乙未羊年。   若非一系列的变乱,这本该是天宝十四载,大唐正处于最繁华的盛世。   洛阳,元月十五,上元夜。   过年这段时间,黄河岸边的战事暂时停了下来。寻常百姓们都说,史思明肯定也有很多亲戚要走访,没工夫打洛阳。   为了安定民心,这次上元夜东都留守还是花费了少量钱财筹办了一番,洛水畔挂满了花灯,十分热闹,高耸的明堂也是灯火通明。   从天上看去,若说洛河的花灯亮得像一条龙,明堂就是一颗亮闪闪的火珠。   “看花灯去。”   道德坊的一间宅院里,杜五郎牵着薛运娘走了出来,摇头晃脑道:“洛阳的花灯一定比不了长安,而且还有危险,偏是无咎要让我过来。”   他反正是搞不清薛白是不是李倩,也懒得搞清,总之是以字相称。   “今夜没看到刁氏兄弟。”薛运娘回头看了一眼,道:“府里的侍卫也少,该多留些人保护阿兄吧?”   “都休沐了。”杜五郎随口道,“大过年的,也得休息休息。”   “那万一有刺客……”   “哪有那么多刺客?”   杜五郎不以为然,拉着薛运娘的手就去看花灯。这让薛运娘觉得自己的丈夫未免有些太心大了,糊里糊涂的。   两人很快穿过坊门,到了洛水边,只见水面波光闪闪,映着两岸的灯火,分外好看。   “星津桥南,旌善坊附近新开了一间戏馆,你知是谁开的吗?”   杜五郎的小道消息多,说起新鲜事来,很快吸引了薛运娘的注意。   “是谁开的?我也认得吗?”   “你肯定听说过,他们的名头可不得了。”杜五郎道,“以前可是太上皇梨园里的人物,李龟年的兄弟李鹤年。”   “是他!”薛运娘其实只听过李龟年,却还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当年给天子演奏的乐师,如今到东都来开戏馆,一般而言必是价格不菲,且生意火爆。可惜,因为史思明的叛军南下,洛阳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看戏?   据说李鹤年是打算南下,去扬州另谋生路。也就在这个时候,薛白出镇洛阳,稳定了洛阳的人心。   民间都在说“雍王来了,洛阳城一定能守住”,李鹤年遂决定赌一把,如今算是过了一个好年,若是开了年能平定叛乱,他这条谋生计的路便算是走通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论如何,这个上元节,戏馆很是热闹。最外层的看台上一个位置都卖到了一贯钱,更遑提里面的雅间了。   杜五郎是订好了位置的,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同时对妻子炫耀道:“你可知我约了何人一道看戏?”   “何人?”   “王编著。”   薛运娘当然知道这说的是谁,乃是当今报坛的第一人,主管过长安日报以及《天宝文萃》的王昌龄。   这些年因为报纸王昌龄是名气大增,过往人称他“王江宁”以示他在江宁多年没升官,如今谁都恭恭敬敬地称一声“王编著”。   正高兴着,她余光一瞥,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几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转过头细看,可竟是没再见到方才那几人。   “怎么了?”   “好像看到了熟人。”   “正常。”杜五郎道,“不必理会。”   “走吧。”   他们很快走进大堂。   在他们侧边的高台上,二楼的奢华雅间中,一名中年女道士正站在窗外往外看,不由“咦”了一声。   “那一对男女,好生眼熟。”   一个中年男子以平淡低沉、不喜不悲的声音淡淡道:“此等欢娱场合,遇到熟人,本是常事。”   “若非我认错了,这对男女可不得了。”女道士脸色不怒自威,嘴角有淡淡的讥讽之意,“有损风化。”   中年男子穿着素雅,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正在一颗颗地数着,叹道:“此间屋内这一对男女若让人撞见了,也是有损风化。”   “怕甚?世人说你我相好,说得还少吗?”   “老了,往日欢娱不可贪恋。”   “王摩诘,你还在想着你被俘一事?都说了,那不会误你前途,你兄弟如今贵为太原留守。可见朝廷无追咎之意。”   王维长叹道:“我是过不了心里那道槛啊。”   玉真公主则又往窗外看去,试图寻找刚才看到的那一对男女。   之后,一阵鼓乐声响起,戏开场了,今日台上唱的是名曲《西厢记》,有不少梨园弟子参与,据说有些人还是当年见过雍王与太上皇比戏的,可谓是当世名家了。   王维也睁开眼,往戏台看去。   他却意外地见到了大堂上一个老友的身影,那是王昌龄。王昌龄正转头往后方的看台扫视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   同一个夜里,洛阳城内一个偏僻的角落,有几人正聚在一处商议着什么。   “伱等若愿重归大燕,圣人必有重赏。”   “好!”   应话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雄健,脸颊瘦削,眉骨突出,鼻梁高挺,看长相该是个契丹人。穿的却是襕袍,举止间还有些书卷气。   此人名叫王武俊,说起他的经历,却是十分传奇。   他是契丹怒皆部人,父亲在开元年间率部内附大唐。他从小就擅长骑射,箭术极是高超,因此被安禄山作为射生手,进献给了李隆基,由此,他十五岁时就留在了长安,成为禁军。   当时王武俊这一队射生手有一个主将,乃是如今燕军的大将张忠志。安禄山起兵叛乱时,张忠志带着他们十八人,从长安奔回范阳,随安禄山杀至洛阳。   后来,张忠志奉命领兵回援河北,王武俊因伤留在洛阳,这一留,就留到了安庆绪出逃,大燕皇帝易主。   如今史思明久攻河阳不下,暗遣人到洛阳来联络旧部,王武俊听得同伴说起,义不容辞便要回归大燕。   “还有一事,你等若能立下功劳,再归大燕,岂不更为妥当?”   “如何立功?”王武俊问道。   “今李光弼固守河阳,怯懦不战。若能再现唐廷逼迫哥舒翰出潼关一事,使李光弼出战,则圣人可取天下。故周相公命我等至长安、洛阳放出传言‘李光弼欲拥雍王造反’。”   “懂了。”   王武俊再一想,自己身手了得,何必窝在洛阳做这些造谣传谣的小事,问道:“我若刺杀了薛白,算大功吗?”   “当然!此人乃大燕第一大敌,你若能杀了他,便是大燕开国的首功。”   王武俊二话不说就做了决定,他要去行刺。   上元节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两年前,张忠志听闻安禄山造反,准备逃回范阳时,王武俊就问他“我们有禁军牌符,何不刺杀天子,立下大功”,张忠志给了他一巴掌,说这种事成不了,反而要害了自己的性命,到时逃都逃不了。   王武俊一直记着此事,今日他是权衡过的,洛阳与长安不同,薛白的住处与皇宫也不同。   而且,他多年生活在长安、洛阳,当过禁军,对地形、达官贵人府邸的守备习惯都非常熟悉,因此敢放手一搏。   “杀。”   “怎么做?”   “我早便留意过,薛白住在道德坊的私宅里,那宅院不大,我们一间间杀过去。”   “守卫呢?”   “都是废物,我还能不知唐廷贵人身边这些摆设,一遇血,他们只会吓得呆住。”   王武俊对当年王焊造反一案记忆很深,知道突如其来的猛冲往往就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   夜深,今夜洛阳无宵禁。   道德坊,雍王府。   这里其实是杜家在洛阳的产业,一直都是空置的,薛白觉得住得方便,近来就住在此处。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站在门口的守卫只有两个。   夜色中,有六人提着灯笼赶了过来,问道:“雍王可睡下了?”   “何事?”   “紧急军情,这是令符。雍王曾言,若有紧急军情当唤醒他。”   “随我进去吧。”   大门便吱吱呀呀地打开,防备比众人预料中的松散。   两个守卫,只留下一人站在门口,才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很快,听到街巷那边响起了女子的呼救声,他连忙赶过去……   “救命,呀,救命!”   正在扯着嗓子喊叫的,是王武俊的一个擅于口技的同伴,以此法把守卫吸引开。   王武俊探头往大门处一看,有些讶异于防备的薄弱,看来,上元节连薛白都松懈了。他遂二话不说,带着人,提刀往里杀去。   “分头找,随时支援。”   这宅院果然不大,他杀奔入内,一路上也没见到什么人,想必是上元节,或是歇下了,或是去看花灯了,如此情形倒让他担心薛白今夜不在。   忽然,他听到了前方有呼喝声。   “薛白在那!”   王武俊听得动静,大步向那边赶去,穿过一道小门,见到有六人穿着唐军武袍,正从腰间拔出软刀向他砍来,却不知他那个喊着说找到了薛白的兄弟在哪。   双方甫一照面,二话不说便厮杀起来。   王武俊这边虽只有两人,却是砍瓜切菜一般,很快将那六人杀到只剩三人。   “薛白在里面,先杀他。”   对方忽然这般说了一句,王武俊正一刀劈下,心中诧异,想收刀也来不及,“噗”地将对方杀死。   余下两人,一人向屋内冲去,另一人则转身就跑。   “你追那个!”   王武俊追进屋中,只见那人冲到榻边就是猛劈。他便按下刀,问道:“兄弟,你哪路人马?大燕……”   “啊!”   对方砍死了睡梦中的薛白,不管不顾,转头就向他杀过来。   “噗。”   王武俊一刀将他劈倒,啐了一口,已感到今夜之事不太对了,有种中了圈套的感觉,还是误打误撞中了圈套。   他走到榻边,用刀尖挑起那被劈烂了的被褥。   被褥下面不是薛白,只有一个稻草人。   “啖狗肠。”   忽然。   “有刺客!”   随着这一声喊,宅子外顿时热闹起来。   王武俊自知中计,用力吹了一声哨,命令他的人撤走,当即提刀往外冲去。   他冲出大门,正看到先前逃走的那不知名的刺客冲在前面。   “放箭!”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箭矢纷纷射来,将那刺客射死当场。   “杀了!全杀了!”   那尖细的声音还在喊。   王武俊避到门边一看,火光中见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正带着弓箭手们在到处射杀他的兄弟。   “狗阉。”   王武俊大怒,从背上拿起弓,张弓搭箭。   他是范阳进献的射生手这一箭“嗖”地射出,竟是在昏暗的光线之中也正中那宦官的左眼。   “啊!”   惨叫声惊天,王武俊还想再射那宦官,却见对方已被人围住,呼天抢地。   他于是连接射出三箭,射倒了对方三名弓箭手,然后拔刀冲杀,带着最后两名部下逃之夭夭。   而在他们身后,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队队官兵已经迅速赶到。   好不容易冲到了安全之处,王武俊等了半个时辰,没见到再有人来汇合,看来是全都折损了。   “插皮,这是怎么回事?”   “中计了。”王武俊骂道,“那狗阉设下了圈套故意引我们去刺杀。”   “可我们不是临时起意吗?他们怎么预料到。”   “该是我们在城中活动,早被他们察觉了。”王武俊咬着牙,从身上拔出一支箭矢,恨恨骂道:“我必叫他生不如死!”   ***   “痛……痛!”   白忠贞两条腿紧紧地绞在一起,因剧痛而失了禁。   当大夫把箭矢从他的眼眶里拿出来,他终于痛得晕了过去。   许久,等他再醒过来,已像是死过了一遍,痛感还在,眼前一片血红。   “中使。”   听得这声音,白忠贞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是你啊,薛白他……死了吗?”   “麻烦了,雍王不在宅中,屋内是躺的假人。”   “什么?那我岂不是要死了?!”   “中使放心,没有活口,雍王并不知是中使派人去杀他。另外,雍王的亲卫已查过,那些凶徒多是契丹人,必是叛军刺客无疑。”   白忠贞这才放心不少,低声道:“撞在一起了?盼他死的人真多。”   他不由疑惑,怎么就与叛军派来的刺客撞在一起了?   接着,他不由心中一寒。今夜他之所以动手,是因为知道薛白府中防备松懈,现在看来,那分明是计。   “他知我要杀他了,怎么办?我死矣!”白忠贞不由悲愤,牵动伤口,痛得晕了过去。   ***   戏馆。   一出戏正唱到最热闹之时。   王维终于留意到了坐在楼下的一对男女,道:“那是杜五郎?你方才说的那对男女便是他?可他是携妻来的。”   “不是说他。”玉真公主摇了摇头,嗤笑道:“我还不至于将这个蠢小子放在眼里。”   “那是?”王维又问道。   玉真公主却不答,道:“看戏。”   “你这般,我便猜到是谁了。”王维道,“雍王?”   他近来正犹豫着是否去求见薛白,谈谈他被俘之事,又觉得该等年节过去。总之得知薛白也在,不由目光到处寻找起来。   好一会,没找到薛白,王维道:“他可是与你那徒弟在一起?”   “嗯。”   玉真公主淡淡应了,看着戏台,也不知在想什么。   “看戏吧。”   ***   “百年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   洛水,一艘小乌篷船上,有极动听的歌声响起,很快又低了下去。   因有另一艘渔船往这边过来了。   渔船上,刁丙抻长了脖子,道:“不敢打搅郎君,但鱼落网了。”   薛白从小乌篷船上站起,手里还拿着一小花灯,问道:“人证物证都留下了?”   于他而言,白忠贞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到李琮想刺杀他的证据,以后留作它用。   自从在汴州拿下了邓景山,白忠贞就日夜惶恐,生怕遭了薛白的毒手,日夜寝食难安,即使在人前也有种如坐针毡的状态,教人看得十分难受。于是,薛白干脆就推他一把。   他扬言准备除掉白忠贞,又故意疏于防备,就是逼白忠贞刺杀他。   这只是一桩小事。   然而,刁丙却道:“可今夜网里落了两条鱼,互相撕咬了一番,脱网跑了。”   “哈?”   薛白听了详细的禀报,摇了摇头,道:“可见史思明黔驴技穷了,用这种小手段。”   刁丙听不懂,只知今夜自己这边吃了亏,问道:“郎君,是否报复回去?”   “怎么?你还能刺杀史思明不成。”薛白莞尔,随手一摆。   之后,他想起了严庄的来信,也想到了史思明的父子关系。   此前薛白只想着通过大战略彻底平定安史之乱,还没顾得上通过一些小手段来达成战术层面上的胜利。如今看来,未必不能报复回去。   “搜城,务必把人拿下。”   “是。”   渔船划走,薛白重新在乌篷船坐下。   可不多时,远远又听到了杜五郎聒噪的声音。   “喂。”   只见杜五郎坐着一只小船,手里也提着一个小花灯,晃晃悠悠地过来。   “怎过来了?戏还未唱完吧?”   杜五郎问道:“不是说看戏么,怎跑这里来了?你们是多忍不住啊?”   乌篷船内便有个清丽的声音道:“再胡说,撕烂他的嘴。”   薛白道:“戏院太多熟人了。”   “是吧,没想到在东都也这般热闹,要是叛乱平定了,也不知是什么样子。一会可还有烟花?”   “你过来总不会是问烟花的,正事?”   “差点忘了,王昌龄听闻你遇刺,去探望你了。”   ……   王昌龄走过那满是血腥味的院落,推门而入,只见薛白身上包着裹布,半倚在榻上。   “雍王。”   “王大兄忘了不成?”薛白道:“我们说过,当忘年交,以兄弟相称,唤我的字吧。”   “也好。”王昌龄是豁达的,也不客气,问道:“无咎伤得重吗?”   “不碍事。”薛白道,“才驱退叛军的刺客,白忠贞带人过来,不由分说就放箭我误中了一箭。”   王昌龄道:“你身系天下安危,当谨慎才是。”   “是,我必铭记王大兄所言。”   两人以前是忘年交,如今一个权势高了,一个名望高了,许多话反而藏着掖着了。   王昌龄犹豫了一会,还是道:“今夜,我似乎在戏馆里看到你了?”   “戏馆?”薛白讶然,“李鹤年的戏馆?”   “不是你吗?”   薛白艰难地抬了抬自己受伤的手臂,道:“我若在戏馆,又岂会受伤?”   王昌龄道:“那便是我看错了,不打搅你歇息。”   他起身,准备往外走去,想了想却是停下脚步,道:“前段时日开始,我便听到过一些传闻,据说是从蜀郡传来的,还有人将它写成文章寄给我。”   “何事?”   “一些嚼舌根的话,不必在意。”王昌龄没说,他相信薛白能明白的,于是最后提醒道,“你如今的身份,不该惹祸上身才好。”   薛白道:“王大兄方才所言我记着,我会谨慎。”   “那就好。”   王昌龄一路出了雍王府,重新往戏馆走去,才到门口,却有道姑来请他到楼上雅间小坐。   一进雅间,他便见到了玉真公主。   “听闻雍王遇刺,王编著可是去看望过他了。”   “是啊。”王昌龄忧心忡忡道,“他还是受伤了。”   玉真公主道:“可我方才似乎在这戏馆里见到了雍王。”   王昌龄摇头道:“那老朽就不知了,在何处见到的?”   “看台那边,就是那……”   玉真公主抬手一指,话到一半,却是愣了一下。   她目光落处,只见一对男女正坐在那,那男子丰神俊朗、女子丰腴美艳,看身影颇像薛白与杨玉环,可此时仔细一看,却分明不是。   “我认错了啊。”   ***   “郎君,都处置妥当了。”   “嗯,往后还得更谨慎些。”   薛白沉吟着,心想若是自己再疏忽些,今夜出的两桩事都有可能坏了自己的地位,进而影响到战局,导致平叛大事功败垂成。   以前总想着上进,如今爬得高了,被更多人盯着,也就更容易出错了。   可再一想,这也不是坏事,他正愁没办法把郭子仪、李光弼与他绑在一条船上。   他遂铺开纸笔,给郭子仪、李光弼各写了一封信。   “如今史逆欲害我,造谣我等相互勾结,更有甚者,长安有子虚乌有之流言盛传,不堪入耳……”   薛白很清楚,眼下所有战略都执行到了一个关键时刻。郭子仪也好、李光弼也罢,都不能坐视他遇到的这些小麻烦,只能上书为他辩解。   如果,李琮认为薛白与李光弼勾结,可能会拉拢郭子仪制衡他们,可若是加上郭子仪也为薛白说话,那李琮只能被震住。   史思明想重现李隆基逼哥舒翰出战的一幕,可惜,薛白不是哥舒翰。 第523章 战河阳   元月十六。   这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在黄河岸边,厚厚的积雪都显得暖融融的,让人隐隐有了些对春暖花开的憧憬。   刚过完年节,史思明已迫不及待地出兵再次攻打河阳。   世人都说李光弼被他打得左支右绌、龟缩不敢露头,可他心里很清楚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他遂让先锋大将刘龙仙领兵五千攻城,并下了命令,不破城不能退。   刘龙仙身量并不高,尤其是一双腿十分短小。但人不可貌相,他五短身材却骁勇彪悍、武艺高强,膀大腰圆,两条胳膊有他的脑袋那般粗,舞起百斤的大刀毫不费力。   若让这样的人物攀上城头,十几个唐军只怕都不能将他击退。   刘龙仙得了史思明的严苛军令,想了想,认为强攻河阳城并不容易,只有引得城内唐军出来才能一日之内破城。   他转动眼珠,计上心来。   于是,他让五千精兵暂时列阵在两箭之地,独自驱马上前到城下大骂李光弼,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骂到痛快了,连城头的积雪都要被震落,李光弼偏是不为所动。   刘龙仙见此情形,干脆把刀收了,把一条短腿翘起驾在马脖上,半倚在鞍上继续大骂。他这副作态,加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若李光弼再畏缩不理,就要士气下跌了。   终于,刘龙仙看到城门被缓缓打开,一员唐将策马而出。   他按捺着立即挥兵冲上前抢城门的冲动,待对方过了吊桥,心里估算着,此时杀上去能不能夺下吊桥、抢开城门。很可能是会被城上的箭雨射成刺猬。   若能挟住对方将领,并等自己的兵马冲上来就更好了。   刘龙仙心中盘算,继续维持着他那懒散的姿态,等对方中计。   却见那唐军将领单人匹马,长矛挂在那,连连向他挥手,不像是前来打仗,倒像是来讲和的,待双方距离十来步,这唐将便开了口。   “贼将认识我吗?”   “你是何人?”   “白孝德。”   刘龙仙正要将脚放下来,目光打量,见白孝德身形瘦弱,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心中轻蔑,问道:“你算甚猪狗,何事?”   突然,白孝德大喝着挺起长矛,跃马向刘龙仙杀来。   同时河阳城擂鼓呐喊、声势震天。五十余骑从城中杀出,径直冲过已放下的吊脚。   刘龙仙大吃一惊,才来得及把短腿放回马镫,来不及抬刀应战,拨马便走,向自己的五千精骑冲去。   骏马迅速提速,狂速,前方五千燕军也冲上来接应,甲光粼粼,如同奔流的河,本该吓退白孝德。   然而,白孝德浑然不惧,猛踢马腹,他虽因瘦而被轻视,可身子也轻,紧追而上,一矛搠进刘龙仙那粗壮的脖子上。   “咴!”   “抢回将军!”   “放箭!”   燕军士卒们纷纷大吼,但来不及了,白孝德已斩下了刘龙仙的首级。   五十余唐军见了声势大壮,随之冲锋,燕军失了主将,不敢鏖战,竟是仓皇败逃。   史思明见这日攻不下河阳城,只好收兵重整士气,继续连日猛攻。   ***   “呜——”   战事不休,很快到了二月初,燕军进攻的号角还是接连不断。   李光弼听着,仿佛能听出史思明的急切心情。   这次燕军分为两路进犯,东北面由史思明亲率大军攻城;还有一支燕军则绕到西面进攻,由周贽为主将。   河阳城小,唐军见叛军声势浩大,不免有了惧意,士气也渐渐低落。   李光弼先是登到东城楼看了,见史思明兵力雄壮,布阵老道,眼中浮起了一丝忧虑之色。   之后,他转到西城楼,发现周贽虽是大燕的宰相,深得史思明的信任,可排兵布阵的能力却是一般。   李光弼放下千里镜,主意已定,当即招过诸将商议。   “我欲趁周贽阵列未整,遣将出城破之,何人敢往?!”   诸将都觉得不妥,纷纷劝阻。   “大帅,叛军两面攻城,我军兵力不足,马匹更少,如何能出城迎击?”   “史思明迫切与我等野战,大帅如此,岂非遂了他的意?”   李光弼道:“正因贼兵迫切野战,定料不到我军敢野战。”   为激励士气,他一指城外,道:“周贽兵虽多,嚣而不整,不足畏也。中午之前,必可破之!”   他放下了豪言,诸将没有不信服的道理,于是纷纷肃然。   李光弼遂让白孝德领兵守城东,拒史思明,他则亲自在城北督战。   他把千里镜交给诸将观察周贽的阵型,问道:“谁看出来了?贼阵何处最坚?”   大将郝廷玉应声而出,指向远处贼军阵列中的一杆将旗,答道:“贼将徐璜玉之阵最坚!”   “你可破之?”李光弼问道。   “与末将五百骑兵,必为大帅破之!”郝廷玉大声应道。   “三百。”李光弼兵马不足,直接就授了军令,“领军令状吧。”   郝廷玉略略犹豫了一下。   因李光弼治军素来极为严苛,一旦领了军令状却不能破敌,军法无情是能要了他的命的。   偏是他要五百骑,只给三百骑,这仗真是不好打。   咬咬牙,郝廷玉上前领了军令,顿时觉得压力巨大,头皮发麻,热血上涌,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李光弼又看向其余将领,问道:“贼阵何处次坚?”   “李秦授之阵次坚。”一个名叫论惟贞的将领出列答道。   论惟贞明知道回答了就会被点将出战,他正是愿意立这份战功,直接请命道:“大帅也与末将三百骑,愿为大帅破敌!”   “既是次坚,二百骑足矣,领命吧。”   “喏!”   论惟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领命。   接连下军令,李光弼环顾诸将,道:“你等望我的旗帜而战,若我挥旗较缓,任你等择利而战;吾急速往地下挥旗三下,则必须万众齐入,冒死杀敌,敢有稍退者,立斩不饶!”   “喏!”   如此分派,还差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李光弼深知,这般严苛地逼迫将领们,一旦战事不利,将领们完不成任务,走投无路,就有投降叛军的可能。   军令严苛,以死相逼,也有坏处。   因此,他拿出一把短刀,展示给了诸将,肃容道:“此战危险,我位列大唐之三公,绝不可死于贼手。万一战事不利,诸君先死于敌手,我自刎于此,绝不让诸君独死!”   郝廷玉、论惟贞等人目光看去,见到的是李光弼那双深沉而真挚的眼睛,不由深受触动。   “大帅放心,我等必以死报国!”   战鼓振天,河阳西城城门大开,唐军上千骑纷纷出战,直冲周贽的大营。   周贽还在布阵,猝不及防,连忙派快马去禀报史思明。   “快,告知陛下,唐军西城大开,有夺下城门的机会!”   如此一来,等史思明点将点兵,派人杀过来,中午之前也许就能到。   周贽于是激励士气,道:“陛下大军很快就到,中午之前,必可夺城!”   “杀啊!”   “……”   双方对阵厮杀。   日头一点点地西移,渐渐摆到了天空的正中。   战场上遍地是血,士卒们的影子快到了最短的时候。   河阳城头上,李光弼深深皱起了眉。   他既对将士们说过中午前破敌,不愿失约,也知史思明快要到了,正打算挥动大旗,下达总攻的号令,千里镜内却看到了一個不利的画面。   郝廷玉鏖战良久,已泄了气,纵马后退。   李光弼大怒,喝道:“取郝廷玉首级来!”   郝廷玉是他的爱将,追随他多年,鞍前马后,此时竟是说杀就杀。而在他左右的军法官也素来知他治军严苛,也不多问,提着刀就要执行军法。   军法官奔到战场上,郝廷玉远远见了,当即面露骇色。不等对方近前,赶紧喊道:“我的马匹中箭了,绝不是要退!”   说罢,郝廷玉换了战马,再次杀向叛军。   纵是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李光弼这般逼迫,他也有委屈,也觉得扛不住。说心里话,脑海里也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要不降了叛军算了。   可大帅愿以死明志,同生共死,为大唐一战又如何?!   另一边,论惟贞的马匹力尽,才稍稍退后一点,竟也见军法官提刀奔来。也是心中一凛,重新驱马上前决战。   一时之间,李光弼之军法官四出,却无一员唐将敢犯军法。   突然,鼓声更响,众将回头望去,城头上的大旗急速向地上挥了三下。   “杀敌报国!”   “杀敌报国!”   诸将顿时大呼着率军齐进,呼声惊天动地。   “杀!”   郝廷玉真的是被逼到极限了,双眼布满了血丝,浑然忘了一切,只知道杀敌、杀敌。   他抬起陌刀,狠狠劈下,竟是将一名贼将劈成了两瓣,血涌如注,异常骇人。   若非李光弼相逼,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这般凶猛。   很快,燕军大将徐璜玉的大旗倒下。   不多时,燕将李秦授的旗帜也倒下了。   周贽这边本就没排好阵,只是在苦苦支撑,眼看史思明竟还未率军来援,诸兵士心态大崩,终于大溃。   史思明还在猛攻城东,并派史朝义率军支援周贽、夺取河阳西门。   此前,史朝义与周贽因一首《大枣诗》,不得不和好,这次也不敢怠慢,得到军令的第一时间就引兵去救周贽。   可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行军阵形,从城东北绕到城西,迎面遇到的却是周贽的溃兵。   “废物!”   史朝义脱口而出,却也不得不退走。   可溃兵已经涌过来了,冲散了他的队列。   是役,唐军斩首七千余级,生擒千余人,获马两千匹,军资、武器无数。   ***   此战之后,李光弼终于可以稍微缓一口气。可史思明不是轻易气馁之人,整顿败军,依旧虎视眈眈。   李光弼把捷报传于洛阳的同时,十分注意地提醒朝廷,虽有小胜,可目前还需要固守不出,继续拖着史思明。   好在,雍王非常清楚这点,事前已与他有了战略上的共识。   两日后,刁庚作为信使,过黄河奔入河阳城,送来了薛白的信件。   李光弼一见到他,当即面露焦急之色,问道:“年节之后,已有十数日未见洛阳运粮来,河阳的将士要支撑不住了!”   “求大帅救我家郎君!”   刁庚也表现得很焦急,但一看就是演的,递上信件,根本不答粮草之事。   李光弼展信一看,皱了皱眉头,薛白在信中说了他所遭受到的流言蜚语、诋毁,以及刺杀,怀疑是圣人不信任他了,想要请辞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   如今河阳的所有粮草都是薛白筹集,整个战略也是薛白与他、郭子仪、封常清等人一起制定,并由薛白来确保实施的。这种时候,薛白若出了事,平叛大业便有功败垂成的可能。   另外,史思明攻城不成,派人去散播流言、施离间之计,若薛白请辞,正中史思明下怀。   但这也是薛白的以退为进之策。   事情根本就没到这么严重,薛白就是故意逼李光弼上书为他辩解,给朝中众人造成“李光弼是雍王一党”的感觉。   这与李亨称王忠嗣为义兄是一样的道理,其实哪个皇子又不是王忠嗣的义兄弟?脸皮厚才能拉拢人。   河阳城中虽还有粮草,可年节以来粮草就停运了。显然是薛白故意提醒李光弼,若他不在任的后果。   李光弼没有选择,只能亲自写一封为薛白辩解的奏书,递给刁庚。   “我相信雍王是清白的,请他务必不要请辞。”   刁庚大为感动,盛赞了李光弼一通,便道:“我家郎君无意于兵权,就怕李大帅你不能抵挡住史思明。虽然身处陷害,还是筹备了一批粮草,三日后就送往野水渡。”   ***   二月初五,野水渡。   随着马嘶声,一队唐军骑兵赶到。   这次竟是李光弼亲自前来,他知史思明的十余万大军耗粮巨大,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劫他的粮,遂特意来确保粮道安全。   为了接收这次薛白送来的粮草,这三日间他已命人在此设立了营栅,挖好壕沟接应粮草。   如今天气渐暖,黄河畔已长出了青草,战马不时低头吃着草,李光弼驻马望了南岸一会,刁庚却又到了。   “李大帅,雍王有信。”   李光弼看罢信,不由笑了一声。信上,薛白却说粮草今夜就能送到河阳城,因怕走漏消息,遂未事先告知,请李光弼今夜在城中接应。   “雍希颢。”李光弼当即招过一将且是他军中颇为平庸的一个将领。   “末将在。”   “我得赶回河阳,你带千人留守于此。”   “喏。”   李光弼想了想,又吩咐道:“贼将之中,高庭晖、李日越、喻文景皆万人敌。史思明必派一人来战。若他们之中有人来,不可出战,固守可矣。若是敌将投降,就带回河阳见我。”   雍希颢是个不聪明的,想不明白这是何意,敌将好好的,如何会投降?   总之他就留下来守营,等到半夜,也不见贼兵杀来。心中遂在想,大帅也有猜错的时候。   直到天色将要亮了,忽然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声起,竟是贼军突然袭营,且似乎是从近处杀出的。   雍希颢吃了一惊,想到李光弼的吩咐,不慌不忙地安排人固守。   战到天光初亮,叛军偃旗息鼓,敌将竟是喊着要他出营相见。雍希颢也就去了,与对方隔着栅栏与壕沟大眼瞪小眼。   “你是何人?!”   “李日越。伱又是何人?”   “雍希颢!”   “李光弼何在?”   雍希颢哈哈大笑道:“大帅早已回河阳了。”   李日越怒问道:“你们的粮草如何没运来?!”   “关你屁事!”   隔着壕沟,李日越无言以对,许久,招过部将们商议了一会,竟是纷纷丢了手中的武器,上前道:“我若归降?你可能保我不死?”   雍希颢不由大为惊奇,没想到还真如李光弼所料。连忙依着李光弼的吩咐,带着李日越等降将往河阳城去。   入了河阳,一路到元帅府,只见李光弼正与一个气度雍容、仪表不凡的年轻人在说话。   雍希颢心中一惊,猜到了这年轻人的身份,却不敢确认,只行礼道:“见过大帅。”   “嗯。”李光弼也不引见,道:“可有敌将来降。”   “有,敌将李日越愿降,但还在城外,问大帅能否保他不死?”   李光弼朗笑道:“告诉他,我现在便可任他为果毅将军,依旧领其原兵。往后与别的将领一般,皆是我的兄弟。”   “是。”   雍希颢匆匆领命而去,很快,便带回了李日越。   “哈哈哈。”李光弼难得很热情,亲自上前拉过李日越,把他带到了那年轻人面前,道:“日越来得正好,为你引见大唐的雍王。”   李日越一惊,连忙拜倒,道:“雍王竟已亲至河阳,末将……”   “你归顺得正是时机。”薛白扶起李日越,道:“要不了多久,史思明必败亡,这是天赐你的大功劳。”   这种恰好顺了天命的言语,最动人心。   李日越一个激灵,觉得自己这次是遇到了明主了。   雍希颢却是看得大为不解。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雍王、大帅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不怕李日越是诈降?又是如何料到李日越会投降?   然而,更让他惊奇的事发生了。   没过几日,忽有一燕军将领竟也跑来归降,且正是李光弼曾提及过的“万人敌”高庭晖。   雍希颢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个机会,问李光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单,人情如此。”   雍希颢挠头不已,嘟囔道:“末将可不觉得简单。”   李光弼想到自己一直治军甚严,前几天的一场大战却也害怕逼反了诸将一事,叹息一声。   “史思明急于求胜,一心盼着与我正面野战。听闻我在野水渡接应粮草,必然对李日越下了严令,以精骑偷袭我,若不功成,必斩不饶。”   说着,他向李日越招招手,问道:“是吗?”   “回大帅,是。”李日越道:“我不能擒下大帅,又劫不到粮草。哪怕拼命擒下了雍希颢这无名之辈,回去也必死无疑,不如归顺。”   “无名之辈?我……”   雍希颢无可反驳,又看向高庭晖,问道:“你又为何归顺?”   高庭晖十分孤傲,淡淡道:“我才能武艺远胜于李日越,他尚且能得到大帅重用,更何况我?”   薛白见此一幕,颇能感受到李光弼的名将风范。   对于在今年内平定叛乱,他多了几份信心。   但他希望能够再避免一些国力与兵力上的损失,他这次亲自来的目的也是在此。   ***   燕军大营。   战事接连受挫,可严庄反而愈发佩服史思明了。   史思明有大将之气,遇挫不折不挠,在麾下两员大将接连背叛之后,反而沉住了气,一扫之前的急躁,转变了态度,开始安抚诸将。   很快,燕军的士气又被重新提振了起来。   “一时的战败不要紧。”史思明还招过包括严庄在内的诸人,亲自为他们鼓气,“我们可以输很多次,最不至就是退回范阳,来年秋日劫掠一番,又是兵强马壮。唐廷却是一次都输不起,李光弼败一场,我便可直取洛阳、甚至长安。”   严庄觉得有点道理。   “故而,我军不必求速胜。”史思明提高了音量,“最先支撑不住的必是唐廷。”   敌不过老对手李光弼,他已经迅速转换心态,不求一战灭唐,而是准备打持久战了。   史朝义忧思重重,道:“可大军的粮草供应……”   史思明淡淡瞥了儿子一眼,看向地图,指点起来。   “河阳的粮草供应,从何处来的?江淮。薛白亲至洛阳,一是阻我军渡过黄河,二是为李光弼筹集粮草。既然不能从野水渡夺唐军之粮,那便直接从江淮夺!”   他手指一点,先点了地图上的曹州。   “薛萼!”   “末将在。”   “你领三千兵掠曹州一带粮草,不必攻城。”   “喏。”   “王同芝!”   “末将在。”   “领两千兵,掠陈州!”   “喏。”   “许敬釭,两千兵,掠郓州!”   “……”   一道道军令传达了下去,只从地图上看就能看出燕军完全散开了,不再集中兵力,而是铺天盖地往河南、江淮一带杀去。   “黄河以南,唐军仅薛白、张巡可谓能人,今我四散而出。且看有几个张巡能守城?!”   “大燕必胜。”   严庄佩服史思明,可心中也有些别的想法。   是夜,他特意邀史朝义小酌,长叹一声,道:“怀王可知陛下为何如此安排啊?”   “自是为断唐军粮草,此消彼涨,则唐军必败。”   “非也。”严庄摇了摇头,道:“我看,陛下是有了返回范阳之意啊。”   “先生为何如此断言?”史朝义不解。   严庄道:“我军劫掠江淮必使百姓怨声四起,助唐军与大燕相抗,民怨一时难消,岂是取天下之良机?相反,今大军掠来金帛子女,退回范阳,封赏功臣,休养生息。如何?”   “如何?”   “则留一个烂摊子给唐廷,财力不足,左支右绌,再加上其朝中争权夺势,要不了几年,唐廷必乱。到时,陛下再向回纥、契丹借兵,长驱直入。岂不更好?”   史朝义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可父皇为何不与诸将明言?”   严庄含笑道:“非不愿与诸将明言,唯不愿与怀州一人明言而已。”   “这又是何意?”史朝义大为惊诧,瞪大了眼。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严庄摆摆手,一指北边,不肯再谈此事,只道:“怀王若能为今日之言,而念臣的好,臣就满足了。”   是夜,史朝义辗转反侧,死活不能安然入睡。   他想到了史思明把史朝清留在范阳,只封他为怀王,再加上今日之言,不由愈发担忧。遂起身,招心腹们商议,开口便道:“阿爷要退回范阳了……” 第524章 父子   薛白一到,河阳城所面对的攻势顿时就减轻了许多。   军中诸将不知是史思明的策略改变,都认为是他把史思明吓坏了,心中不由愈发崇敬。   “雍王一人可抵得过上万援兵。”放饭时,雍希颢感慨着,好奇道:“你们说雍王此来是做什么?他比大帅还能打仗不成?”   李日越对此不感兴趣,淡淡道:“你打听军情做甚?你是叛逆的细作吗?”   “我……你一个降将说我是细作?”   将领们在校场上随意闲聊着,城头上,薛白正与李光弼边走边议事。   李光弼对薛白的到来并不热情,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他更希望薛白这个名义上的元帅只负责名义。   “雍王出镇洛阳就罢了,到河阳来,就不怕旁人说你手伸得太长?”   “平叛事大,管得了旁人如何说?”   李光弼道:“该布局的早已布局妥当,除非是不放心我。”   薛白停下脚步,望着北面的叛军大营,直截了当地抛出了他的计划,道:“我在离间史思明父子,试着怂恿史朝义弑父夺位。”   “嗯?”   李光弼很意外会听到这样突兀的计划,问道:“为何会有如此想法?”   薛白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答道:“我觉得能成。”   “因为安庆绪?”李光弼道,“你俘虏安禄山之后,真是安庆绪杀了他?”   “是。”   李光弼道:“我还以为是史思明栽赃他。”   薛白回想着此事,在当时他以为自己改变了很多事,可他之后才意识到,权力的斗争没变。在父子相残已经习以为常的年代,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仿,背叛者往往也会死于背叛。   “史思明父子之间亦有矛盾,我使人激化他们的矛盾,怂勇史朝义杀史思明。”   “听着未免太玄乎了。”李光弼依旧不信此事能成。   薛白道:“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若此事我做成了,你我结拜为兄弟?”薛白侧过头,看着李光弼颌下已有些花白的胡子。   “雍王贵为皇侄,我岂敢高攀?”   “知你会拒绝,故而需打赌,伱愿赌服输即可。”薛白道,“事成,平叛顺利,你还多了个兄弟,有何不可?”   李光弼犹豫着问道:“雍王此计若不成呢?”   “那我认你为义兄。”   李光弼哑然失笑,摇头不已,想了想,道:“若我侥幸赌对了,雍王答应我,绝不乱大唐社稷,可否?”   “好。”   “一言为定。”   两人在城头上击掌为誓,李光弼遂开始派遣探马袭扰叛军大营,实则为了方便与严庄传递消息。   很快,消息传回,史思明分散兵力南下江淮抢掳的路线图便被画了出来,挂在河阳大营当中。   “十余路兵马,只怕是难以阻截。”   “那就不阻,我们以攻待守,攻其必救。”   李光弼遂点了点地图上的上党郡,道:“让郭子仪尽快击败蔡希德,出兵相州,则史思明只能回援。”   薛白不想重演李隆基逼安禄山出战的旧事,问道:“可有战机?”   李光弼难得笑了笑,反问道:“史思明麾下诸将皆准备往江淮劫掠金帛子女,蔡希德岂能定得下心来严防郭子仪?”   他这一说,薛白心里就有底了,道:“还是义兄想得周到。”   “赌约尚未有结果,当不得雍王如此称呼。”   李光弼不敢沾薛白,免得被视为雍王一党,连忙与他疏远,自去写信传于郭子仪。   ***   燕军大营。   史思明这日正忙于军务,周贽却过来,小声禀报了几句话。   “陛下,军中出了一些流言,说陛下想退兵范阳了……”   听罢,史思明当即脸色不豫,问道:“从何处传来的言语?”   周贽非常为难,不敢答话。   “朕让你说!”   “臣有罪。”周贽跪倒在地,“并非臣与怀王有隙,臣谨奉陛下之意,欲与怀王友善,只是据实以报。”   话到这里,史思明已知道流言是谁说的了,大怒,喝道:“把那逆子招来!”   很快,史朝义又被摁着带到了大帐当中,跪在地上。   “朕问你,可是你与部将言朕将退回范阳?”   “儿臣……”   史朝义顿时满头大汗。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与最信任的几個说过,如何能这么快就传到史思明耳朵里。   再偷偷瞥向周贽,他便知一定是周贽安插了眼线在自己身边,这小人,着实可恨。   “你还敢看?!”史思明见了他那鬼祟模样,便知他心怀怨忿,叱道:“自己做错了事,怪旁人吗?!”   史朝义还想要狡辩,背上已是剧痛,挨了一鞭子。   刚愈合不久的伤痕上又添了新伤。   他心里却并不服气,史思明分明就是想退回范阳,此事只瞒着他一人,如今只不过是被揭穿恼羞成怒,借题发挥罢了。   “啪!”   “啪!”   一道道鞭伤像是蜈蚣般爬满了史朝义的背。   傍晚,严庄手持着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抹着,感慨道:“陛下如何舍得下这等死手?殿下你可是他的亲儿子啊!”   “我从小,他就嫌我是一个拖累。”   史朝义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说及这些旧事,竟也显出伤心之色。   严庄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一边敷药,一边听着,时不时感慨叹息一声,引得史朝义情绪更加波澜起伏,说到后来,甚至落下泪来。   “我父皇以前是个奴牙郎,贩战俘给达官贵人,我阿娘就是被他贩卖的一个奚人女奴,他霸占了她,还想把她卖一个好价钱。结果,还没卖掉阿娘,他惹了祸,出逃避难。”   史思明避难之事严庄听说过,计骗奚王,擒下奚人大将献于张守珪,成了大唐的将领。   史朝义继续道:“后来他立了功回来,我阿娘已经生下了我,算时日,很确定我就是他的儿子,可他总觉得我不像他,我太宽仁了,且擅读书,温文而雅。我出生没几年,我阿娘不堪折磨就去世了,没两天,父皇就娶了幽州大户辛氏之女。”   说到这里他面露讥笑,又道:“我父皇常与人说,在他一无所有之时,辛氏无意中见了他,央求着父母非要嫁给他,并带着丰厚的嫁妆倒贴。其实反过来,是我父皇一见辛氏就动了色心,上门磨了许多天,辛家拿他没办法,又看中他的才干,只好嫁女。他们成亲后,生了一儿一女,比起我,父皇更疼他们。”   “唉。”   “父皇之所以只立我为怀王,因为更疼他的小儿子史朝清。”史朝义眼中泪光闪闪,“你一说他要退回范阳,唯瞒着我,我便知是他铁了心要立史朝清。”   严庄眼中精光流动,手指伸到药盒里狠狠搲了药膏,道:“陛下不知珍惜啊,有殿下这样一个好儿子。换作是安庆绪,遭此番对待,必然已弑父自立了。”   “安庆绪?”   史朝义念叨着这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了安庆绪临死之前的样子。   原本,他以为他们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有些佩服安庆绪的勇气与魄力。   “失言了,殿下且休息吧。”   严庄起身,退出了这间大帐。   他目光往远处望去,听得今夜的马厩比往常安静些。史思明派往江淮各地劫掳的兵马,今日已经陆续出发了。   事不宜迟。   严庄想了想,并未往自己的帐篷走,而是转到了史朝义的心腹将领的营地。   骆悦、蔡文景等几人正垂头丧气地在喝酒,他们在奉命攻汴州时,擅自追随史朝义去攻洛阳,大败而回。已被重惩,眼下正是最失意之时。   一见严庄来,当即拥了上来,问道:“怀王如何了?”   “伤得很重啊。”严庄唏嘘,四下看了一眼,在火堆旁坐下。   骆悦会意,驱走闲杂人等,只留下信得过的寥寥数人。   “严公,怀王待我等一向宽厚,他到底是犯了何错让陛下屡次重惩他啊?!”   “怀王错只错在为陛下所不喜啊。”   “严公这是何意?”   严庄面露难色,道:“此事,我本不该说。”   骆悦凑近,道:“严公放心,绝无旁人知晓。”   “唉,好吧,今日陛下鞭打过怀王之后,曾对着我与周贽私语了几句。”   严庄沉吟着开口,偏是不一口气说完,急得诸将抓耳挠腮。   他磨了他们的耐心,调动了情绪,方才继续道:“陛下说‘越看,怀王越不像朕的儿子’。”   此言一出,诸将俱惊,骆悦不忿道:“陛下怎能说这种话。”   严庄沉默了一会,看着他们,目光中渐渐泛起了怜悯之色。   “严公?怎么了?”   “我本不欲言,但……诸位将军,各自逃命去吧。”   骆悦大惊,问道:“陛下果然要杀怀王?!”   他很聪明,对此早有所料,也知道史朝义一死,自己这些人一定逃不掉。   蔡文景道:“他怎可以……虎毒还不食子呢。”   骆悦脸色难看,道:“方才也说了,陛下从来就不把怀王当亲生儿子。”   严庄叹道:“看来将军也知陛下心意,这是决意要立辛皇后所出之嫡子为储君啊。”   “怎么办?请严公救我等。”   “我能为之奈何?”严庄道,“往日为陛下值宿的薛萼不在,趁着营防不严,逃吧。”   他拍了拍膝盖,云淡风轻地站起,不再多谈,自回了帐中。   帐内,有一人正等候在那,一见严庄回来,连忙行礼,低声道:“先生,怀王让我来请你过去。”   严庄眉头一动,心想自己才离开没多久,史朝义又要相见,看来,这是已想通了啊。   ***   此时,史朝义的大帐内,几个心腹将领正围着他劝谏。   “殿下啊,再不动手,殿下与我等都死到临头了!”   “我岂能如此啊?”   史朝义趴在榻上,埋着脸,悲泣不已。   骆悦只好又道:“废立之事,古来皆有。我等不过是想要请陛下退位,由殿下你继位,这是军心所向啊。”   史朝义还是不敢答应,转头向外瞥了一眼,等严庄来。   骆悦却知道事情不可拖,道:“殿下若实在不忍心,我等为保命,只能投降大唐。”   他当即跪倒在地,与史朝义作别,落泪大哭道:“我等这一去,再也不能侍奉殿下,往后若有再见之日,也是敌手了。”   史朝义既惊吓又感动,连忙挣扎着起身扶起骆悦,道:“我失了阿爷的疼爱,怎能再辜负你们的忠诚?!”   “殿下答应了?”   “唯请将军妥善处置,勿惊吓了阿爷。”   骆悦得了许诺,大喜,叩首道:“末将一定办妥当!”   他当即回营,悄悄点了三百精锐。   那边,蔡文景已派人去打探过了,今夜是史思明的亲兵将领曹徊在值宿。   他们便以史朝义的名义,派人去召见曹徊。   曹徊一到骆悦等人当即提刀架在其脖子上,道:“曹将军,陛下猜忌残忍,滥杀无辜,我等稍不如意,动辄诛杀;而怀王宽仁大度,爱惜将士,今我等欲拥立怀王,请将军共立功业,如何?”   “我来之前就猜到你们要做什么了。”曹徊道,“可我还是来了。”   骆悦一听便大喜,放下刀,问道:“将军可愿与我等一道举大事?”   曹徊道:“陛下夜里做了噩梦惊醒,问我‘朕梦到群鹿度水,鹿死,而水干,何解?’我不敢答,却知这是上苍的告示,陛下的王气尽了。”   “好,走!”   数人当即赶往史思明的大帐。   到了帐外值宿的卫兵们当即拦了上来,曹徊喝道:“连我都敢拦?!”   卫兵遂心生害怕,不再相拦。   骆悦行事果决,二话不说,当即带兵冲入大帐。有侍从惊起,喝道:“谁人敢闯……”   “噗。”   血溅开,骆悦连劈数刀,赶至史思明榻前,定眼一看,大吃一惊意外地发现史思明却是不在帐中。   “怎么回事?!”   “咴!”   突然一声马嘶,骆悦转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跨上了史思明的骏马,挥鞭便要逃。   “拦下他!”   骆悦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夜若不能功成,他是必死无疑。因此,他径直张弓搭箭,一箭将马背上的人影射落。   紧接着,他拔出刀来,大步上前便去擒史思明。   “陛下,得罪了。”   下一刻,骆悦大吃一惊,因他就着月光看去,地上中箭之人根本就不是史思明。   “噗。”   他臂上一凉,那只持刀的胳膊竟是被人一刀齐齐切断。   剧痛之下,他倒在地上,转头看去,只见曹徊手提陌刀,脸露得意地走了过来,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过去之前就猜到你们要做什么了。”曹徊大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作乱?!”   “噗。”   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很快,一声声刀斧入肉声与惨叫声响起。   史思明亲率卫队包围了过来,无情地砍杀着骆悦带来的三百精兵。   大帐周围,顿时成了人间地狱,血肉横飞。   终于,马蹄踏着血泊,史思明驱马到了骆悦的面前,问道:“何人指使你作乱?”   “无人……无人指使……”   史思明于是轻轻巧巧地一挥刀,把骆悦的另一只手臂也砍了下来。   惨叫声中,他没再问骆悦,而是转向蔡文景,问道:“何人指使你作乱?”   “怀……怀王。”   “噗。”   史思明得了回答,干脆利落地一刀斩断了骆悦的脖子。   “把那孽畜押来!”   ***   一声重响。   史朝义被按着,双膝狠狠地砸在了满是血泊的地面上。   他胆颤心惊,迫不及待地解释道:“父皇,此事绝不是出自我的授意!我没有同意过啊……”   “啪!”   史思明上前,一个极为用力的巴掌,直接就把史朝义打得摔在地上。   “你若敢做敢当,朕还欣赏你是个有魄力的,也许就立你为太子了。”   这话,史朝义也不知该不该信,愣愣不敢言语。   史思明已一把拎起了他,目露怒色,问道:“你可知今夜最让朕生气的是什么吗?”   “真不是我指使的啊!”史朝义已经吓哭了。   “你蠢、你笨、你软弱无能,这些朕早已习惯了,朕最恼火的是你不肖!你一点都不像朕的儿子,毫无志气,但凡你有一点志气,就该把那点小心思用于攻取天下,若待你我拿下长安再弑父,朕还当你是个李世民,死都瞑目!”   “儿子不敢,儿子没有啊!”   “废物!”   史思明摔开手里的废物,轻蔑道:“你终究不能助朕成就大业。”   他起身,接过长刀,便想亲自解决了这个儿子。   周贽连忙赶上前,跪在史朝义前面,劝道:“不可,不可啊!陛下不可学昏君落下杀子之名,臣请软禁怀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此时此刻,似乎只有他还记得史思明让他与怀王和睦相处。   “杀子?”史思明道:“杀他的不是朕,是他自己!带上来。”   须臾,耿仁智带队,押着几人上来,被押的却是严庄、乌承恩,以及他们的随从。   严庄今夜原以为是去见史朝义,结果没走几步便被押下了。他不明白自己是何处露了馅,此时一见耿仁智、乌承恩,他才略有所悟。   这两人都是当初李亨招抚史思明之时起到过重要作用之人,而严庄这次出使的目的本是为了向他们宣旨,让他们刺杀史思明。想必,史思明是从他们身上发现了端倪。   可严庄十分谨慎,认为时机不到,一直没有联络这两人,连旨意都烧掉了,那又是如何回事?   “陛下,这是唐廷给乌承恩的诏书。”耿仁智拿起一封密旨,递给了史思明。   严庄闻言,大为诧异,死死盯着那诏书,奇怪怎么还有这事物,雍王既暗命他行离间计,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见史思明看罢那密旨将其丢在了乌承恩脸上。   “好一个范阳、平卢节度使!朕有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如此背叛臣?!”   “臣有罪,臣该死。”乌承恩磕头不已,道:“陛下息怒,这是唐廷的阴谋啊。”   史思明狠狠瞪了史朝义一眼,道:“给朕听着……你说!”   他指向了乌承恩身后一个随从。   那随从当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小人是奉圣……奉唐主之命,前来给乌承恩传旨的,唐主希望能招降乌承恩。”   耿仁智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向史朝义道:“怀王啊,你中计了。我与乌承恩都得了唐廷密旨,追问之下,方知之前唐廷还有过一封同样的旨意,那必是严庄所携,再一查他的行迹,便知他是要离间你,可你……唉!”   严庄这才知自己是如何败露的。   想必是唐主趁着雍王不在,开始向朝政伸手了。这种时候,不与雍王、郭子仪、李光弼商议,选择让乌承恩节度范阳、平卢,看似愚蠢,其实背后藏有深意。   对唐主而言,一则可尽快平息战事,解雍王兵权,二则往后便可让乌承恩率河北与雍王抗衡,三则树立唐主自己的威望,避免平叛的诸名大将功高盖主。   只可恨,自己大事将成,碰上这么一个拖后腿的昏君。   “昏君!”   严庄气极,大骂道:“唐廷有如此昏君,气数已尽。我真该辅佐大燕一举攻下长安,尽诛李氏!”   史朝义瞪大了眼,惊讶于严庄反应如此之快,骂道:“奸贼,你花言巧语离间我与阿爷。”   “陛下。”严庄跪着往前挪了挪,道:“罪臣全都招,罪臣是奉薛白的命令,不得已才这般行事啊。罪臣有用,能招供出很多唐军机密!”   “你害惨了我还想活?奸贼!”史朝义悲道:“阿爷,全是他引起的,与我无关啊!”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史思明冷冷道,“朕要取天下,只管谁能助我取天下。”   说罢,他竟是毫不犹豫提刀上前,一刀搠死了史朝义。   “呃。”   史朝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阿爷真的会亲手杀了他。   父子俩对视着。   史思明眼中没有不舍,只有释然。   他终于摆脱了死在儿子手里的恐惧,他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个长子终有一天会杀了他夺权。   这念头从何时起的呢?也许是在史朝义为安庆绪求情那天,也许更早,也许是他掐死了史朝义的生母那天,也许是因为曾经听说李隆基一日杀了三个儿子……   总之,没有人能夺走他的大燕帝位。   “不是朕杀了自己的儿子,是薛白杀了朕的儿子。”史思明这才露出悲恸之色,高声道:“犯军法者,必斩!”   诸将肃然。   史思明又指向严庄,道:“严刑拷问,把他的脑子掰开揉碎,把他所知的一切记下来。”   “喏!”   风吹来,带着血腥味,可今夜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军中还有更多史朝义的党羽没有清洗,得杀过去。   然而,风里除了血腥味似乎还有马蹄声。   史思明正要走向大帐,忽然猛地回过头,出于野兽般的直觉,他感到了临战时的颤栗。   “敌袭!”   像是回应他的预言一般,唐军悠长的号角突然作响,如泣如诉。   “呜——”   一直以来,史思明渴求与李光弼决一死战,在这个死了儿子的夜里,他渴求的决战来了,那个杀了他儿子的仇人薛白也来了。 第525章 义兄弟   史思明早该想到唐军会发动进攻的。   他既然把麾下诸将分别遣往江淮抢掳,薛白、李光弼无法阻止,那必然会趁着他大营兵力减少进行偷袭。   甚至,在他最初做战略计划时,目的就是为了逼迫唐军出城决战的。只是这两日被严庄挑唆史朝义谋逆之事分了心,一时忽略了。   祸起萧墙,对主帅的注意力、对整个战局的影响比预料中要大得多。   “应战!”   史思明当即翻身上马,亲自统率燕军抵御。他的身材与安禄山相反,十分瘦削,眉骨很高,神态如鹰一般凶狠,这股霸道之气落在燕军众将眼里,纷纷大呼着追随他杀敌。   然而,祸不单行,史朝义死了的消息已然传到了大营中。   史朝义作为大燕国的嫡长子、怀王,待人又宽厚,押宝在他身上的将士数量远超过史思明的估量。   若不是唐军突然杀来,这些将士本应该用恩威并施的手段安抚或处置。可现在,夜袭的号角声一响,他们当然要倒向唐军。   “陛下,大事不好了!”有士卒狼狈奔来喊道。   威武凶狠如鹰鸢的史思明正待杀敌,闻言回过头,喝道:“说!”   “骆悦麾下裨将周子俊率众反了,射杀了陛下派去震慑他们的将领!”   话音未落,史思明一刀将这报信人斩杀当场,侧耳听去,夜风中果然有呐喊声越来越近。   “怀王已死,大燕难兴,随我拨乱反正,共谋富贵。”   “杀了史思明,重归大唐,犹不失前程功业!”   “杀啊!”   喊声愈来愈近,史思明勃然大怒,下令诸将先去平乱。   曹徊当即领兵而出,带兵向营内赶去,一边喝令道:“谁敢造反?杀无赦!”   斜地里一支箭“嗖”地射来,正中曹徊脖颈。   紧接着,周子俊跃马奔来。   这将领年轻大胆,不惧史思明,挥舞着手中的弓,不停煽动着燕军将士们。   “大唐立国百数十年,气数正隆,李家七代天子,你等不思效力。反为一胡逆史思明卖命,值吗?!”   一时间,燕军军心大溃。   败逃回来的亲卫们迫切地拥着史思明想要逃。   “快,保护陛下!”   史思明却是一把推开亲卫,纵马驰向周子俊。他很清楚,若不能镇住叛乱,大军势必要一败涂地了。   那边,周子俊见史思明杀来,不退反进,誓要拿这叛首的头颅当自己的青云梯。   “胡逆,拿命来!”   “噗。”   一颗人头落地,血冲天而起。   史思明一刀斩下,沐浴在血雨之中,勒住缰绳,狠狠地盯着前方那些吵吵嚷嚷着冲过来的人。   良久,他开了口。   “怀王谋逆,一人之罪,任何人都不受牵连!”   很快,燕军们把史思明的旨意传达下去,意图安抚住那些叛乱的人。   但唐军都杀到营栅了,如何还安抚得住?   不仅是史朝义的亲信们转投唐军。还有一些人暗地里亲近史朝义虽无旁人知晓,但一听出事了也害怕被牵连,甚至一些只与史朝义说过一句话的将领,也干脆跟着一起叛投。   此情此景,使得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   史思明好不容易用威猛的气势把冲过来的叛徒们吓退,唐军已被接应到营栅处。   大火燃起,烈烈作响。   而军中士卒一见火起,更加混乱。   “怎么回事?!”   “怀王谋逆,杀了陛下,投靠怀王者不受牵连。”   “什么?怀王已弑杀陛下?”   “有叛贼拥立怀王,听来我们只能投唐军了……”   那道安抚将士的圣意也不知是被人听岔了还是传错了,死的人反而成了史思明。   于是,一些忠于史思明的将领竟也转头归附唐军。   焦头烂额地处理过这些事,史思明稍得空了,感到天光亮了,回头一看,不由大为惊讶。   “为何火势起得这般快?!”   “陛下,唐军擅用火器。水火无情,万一伤到了陛下,快撤吧。”   “不退!”史思明怒道:“随朕杀敌!”   说话间,大火已猛地又窜高了许多,连他都能感到热浪扑面而来。   他眼中的怒火也在燃烧。   一颗取天下的雄心还未得到满足,久盼的决战才到眼前,敌手还未照面,他就不得不逃了。   “鸣金!”   燕军终于开始大举往北边撤退。   史朝义的尸体被人抬起,燕军士卒们一开始还不想让大燕怀王的尸体落入唐军之手。   可还未撤出大营,尸体已被丢在了马厩前。   马蹄从它旁边而过,之后是一双双脚踏在尸体上,很快,火势蔓延过来,烧着了史朝义的衣物、头发,使他的皮肤滴出油来。   史思明已经纵马出营狂奔在夜风中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   就好像很多年前他霸占那个不知名的奚人女奴后,披上衣服就走,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留下的种。彼时他想的只是如何活下来。   如今也一样。   在他身后,十里余地的大营火光冲天,彻夜通明,照得孟州一带如同白昼。   ***   终于,日出东方,火光与天光合并在一起,照耀着血色大地。   一支追逐叛军的唐军骑兵策马归来,为首者正是主将李光弼。   李光弼统兵夜袭,不曾踏入燕大营就开始追击叛军,到现在战果都没来得及清点。   烧营、接收了燕军中的倒戈兵将、清点战果,这些事都是薛白做的,因此,他直接问道:“雍王何在?”   “在北营。”   所谓北营就是叛军存辎重的地方,因扎营时就防备了唐军火攻,在与别的营寨之间挖了深深的壕沟,才没被火势波及。   李光弼盔甲上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拭去就赶去相见,掀帘一看,伤痕累累的严庄正拜倒在薛白面前,带着一种愿为大唐尽忠效死的肃穆神色。   “臣幸不辱命,离间了史氏父子。”   “起来。”薛白亲手扶起严庄,“你做得很好,朝廷不会薄了你的功劳。”   李光弼没得到史思明或史思明的尸体,也不能确定昨夜撤走的是史氏父子中的哪个,毕竟当时场面混乱,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说史家父子都死了的。   此时听严庄如此说,他还当薛白的计策成了,不由苦笑道:“世事弄人,没想到你这番布置,真让他们父子残杀。”   说这话的心情,喜悦中掺杂了一些自认倒霉的无奈心情。   其实薛白已听人汇报了“怀王已死”之事,正遗憾与李光弼打赌输了,倒没想到消息是有滞后性的。   权场上的人,岂有不厚脸皮的,他眼神微微一闪动,笑问:“愿赌服输?”   李光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道:“愿赌服输。”   “备香线与黄酒来。”薛白当即吩咐道。   他难得高兴,还拍了拍严庄的肩,示意他做得很好。   自然也有人劝阻,李光弼麾下就有将领委婉地表示,天下兵马的元帅与副元帅结拜,此事十分的不妥。   “不妥?”薛白遂反问道:“广平王李俶可与回纥叶护结拜,我反而不能与义兄结拜?”   “可雍王平定了广平王之叛不是吗?”   “我愿赌服输,不必你多嘴。”   于是,当着诸将,薛白与李光弼各点了香线敬了天地,结为兄弟,又各饮了一杯黄酒。   “义兄。”   “雍王。”   “义兄唤我的字便好。”   “好吧。”李光弼并不高兴,喟叹着唤道:“无咎。”   薛白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心说这一趟来,拉拢李光弼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或者说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若是能再拉着郭子仪一起,三人结拜,那就更好了。   “我还有一位结义大哥,不如将他一起算上吧。”是夜,薛白在沉睡中梦到自己与李光弼如此说道。   可惜,他们的义气没能持续太久。   数日之后,李光弼面带不悦地大步赶到薛白帐中,将一封战报丢在薛白面上。   “雍王请看吧。”   “义兄如何不唤我的字了?”薛白明知故问。   李光弼道:“史思明未死,你我之间的打赌,输的人是你。”   “史思明尚在?”   薛白吃了一惊,关注点放在平叛大事上,沉吟道:“若如此,便不能迅速平叛了。”   李光弼道:“是,他已逃回卫州,召集兵马,他派往江淮的诸路叛军也已悉数北归。”   “这是好事。”薛白道,“如此一来,可避免河南、江淮生灵涂炭,此战,义兄功在苍生啊。”   “我已担不起雍王这声‘义兄’,毕竟该愿赌服输。”   “好,愿赌服输。”   薛白云淡风轻地笑笑,抬手指天,道:“我起誓,绝不扰乱大唐社稷,义兄可满意了?”   “雍王切莫再如此相称。”   “此事是叛军误传了消息,也许也是天意,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缘份。”   李光弼冷峻严苛,依旧道:“我担不起。”   “好吧。”   薛白也不强求,反正很多事一旦传开了,就不是当事人的意愿能决定的了。   往后李光弼再如何否认结义之事,只会被当成心虚。   ***   “末将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卫州,薛萼、王同芝、许敬釭等才渡过黄河便被召回来的燕军诸将拜在史思明的面前,纷纷请罪。   他们把河阳一败的罪责归咎于自己领兵在外,无非是给史思明面子。   史思明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怪罪他们,和颜悦色地一个個扶起他们,道:“李光弼狡猾,以火器偷袭大营。朕欲先退回范阳,待重整旗鼓再南下一举攻克长安,如何?”   “圣人明鉴。”   一如史朝义所言,燕军还是要退回范阳了。可惜,他话说得没错事却做得不对。   死者已矣,生者却还得活。史思明当即遣使先回范阳传旨,册立史朝清为太子。储君是国本,此举能够安稳范阳人心。   之后,他又下旨,命蔡希德不必再强攻上党,只需要扼住滏口径,保证相州的安全。   如此一番安排妥当,他亲率败军,退往相州。   相州是史思明斩杀安庆绪的地方,他打算到了相州就不能再退,得稳住阵脚,击退唐军,以保证大燕的疆域。   三月的春风抚面,一路往北,渐渐没那么暖和了。   远远地,相州城在望,前方有快马奔来。   “报——”   “陛下,蔡希德已出城迎接陛下。”   史思明闻言反而抬起手,止住了行进的速度,目光疑惑。   诸将不解,薛萼遂上前问道:“陛下,可是有何顾虑?”   史思明为人其实非常多疑、好猜忌,否则也不会连自己的儿子也杀了。   他沉吟道:“昔日,朕与蔡希德、安守忠、李归仁同为先帝帐下大将,大家都齐名。如今朕为天子,他们为臣。心里未必服气。蔡希德的脾性朕清楚,此番闻朕大败,必有小心思,怎会出城迎接?”   “陛下是说,他有了异心?”   史思明自己就是夺了安氏的帝位,当然也担心报应不爽,故而他把兵将都召回来才敢北归,遂下令让将士们都提高警惕。   大军继续向前,终于见到蔡希德来相迎的队伍。   ***   “恭迎陛下入城。”   蔡希德身披明光铠甲,下马走到史思明面前,显出恭敬之色。   对阵郭子仪这些日子他显得疲惫了许多,茂密而粗硬的络腮胡子已有些发白,眼神却很真挚。   不料,史思明竟不肯入城而是一个眼神示意。薛萼、王同芝二将当即各自领兵,或控制住蔡希德麾下部将,或是策马进城查看。   “陛下,这是做甚?”   蔡希德大为惊讶,面露愠色,道:“陛下是在怀疑臣吗?!”   他这神态,让史思明也有所动摇,认为是自己太多疑了。   正在此时,前方出了变故。   “嗖。”   城头上一支箭矢射下,将刚过了护城河的薛萼射落马下。   “杀!”   随着这喊杀声,城头上有大旗摇晃。   然而,出乎史思明意料的是,那赫然是唐军旗帜!   一支唐军骑兵已从城门中冲杀了出来。   与此同时,两边的山林里也传来了震天的喊杀,灰烟滚滚,声势非凡。   “是郭子仪!”   终于有人看清了,唐军那杆威风凛凛的帅旗上,书的不是“郭”字又是什么?   而另一边的唐军将旗上是一个“程”字,乃是被他俘虏的唐军大将程昂。   史思明料到了蔡希德有僭越之心,却没料到郭子仪已不声不响地到了相州,不由震惊。   “杀!”   蔡希德的计划是引得史思明入城再杀,他认为彼此多年的交情,史思明不会怀疑他。没想到史思明竟是如此不信任自己,不由大怒。   现在唐军提前发动,他却陷在史思明军阵之中,退是死,进或许还有活路。   于是,他扑向史思明。   沉重的盔甲撞在了战马上,把史思明撞落在地。蔡希德大喜,连忙用自己重重的身体压上去。   “死吧!”   巨大的阴影盖下来,史思明顾不得腿上的剧痛,打了个滚,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刺去,第一次刺在了蔡希德的盔甲上,“铛”的一声,他的脖子已被扼住。   “都别过来!”蔡希德怒吼。   史思明透不过气了,愤怒于在万军之中竟没人能救自己。只好拼了命拿手中匕首往蔡希德袴甲的缝隙中插去。   “啊!”   惨叫声起,蔡希德手中的力道松了一些。   史思明于是狠狠扎了两下,挣扎出来,抢过一把刀,猛地把蔡希德的头颅斩下来。   “伱等废物!为何不救朕?!”   “陛下神武,我等没来得及。”   史思明再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王同芝也已经战死了。郭子仪的大旗已从山林中推进到燕军阵线的左翼,要把行军中的燕军一分为二。   遇上如此老练的对手,史思明没有信心再战,果断下令鸣金。相州城都不敢入,径直杀出一条血路,往北奔去。   他必须回到范阳,只需回到范阳,今日的败迹就不算什么,不出几年,他又可聚集起一支雄军南下。   史思明老于行伍,胜仗多,败仗也多,对于战败逃亡极有经验。他也不去收拢兵马,燕军主力多是骁骑,马快,只要逃出战场保了命,往后自会归来。   很快,他率着千余亲卫脱离了战场,往北狂奔。   然而,郭子仪显然没打算放过他,早做好了擒拿他的准备。   有一支唐军骑兵迅速追上,呼啸不已。   “穿皇袍者为史思明,拦住他!”   史思明大惊,连忙一边奔逃一边脱下他的皇袍,换上普通将领的盔甲。   可唐军中有千里镜,把他换衣服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头戴金盔者为史思明!”   史思明只好又连忙摘下那闪闪发光的盔甲。   他头发本就稀疏,年纪大了之后掉得更快,顶上早已秃了一大片,一摘下头盔,秃头还是反光,只是闪的光芒柔和了些。   “秃头者为史思明!”   史思明大怒,割下一块布匹包在头上。提刀向身旁的亲卫喝道:“把头发割了!”   一个个燕军士卒无奈,只好摘下头盔,把头顶上的头发剃了,俱成了秃头模样。   ***   “报!擒下了二十余秃头者,正在让人辨认史思明。”   郭子仪听得禀报,对擒杀史思明就不抱太大的期望了。他眼神中闪过一些思虑之色,担忧这场平叛夜长梦多。   他之所以能在相州,因前阵子,他已击败并俘虏了蔡希德。更难得的是,他利用上党的地势,使得大败后的叛军匹马不能过太行山。   其后,郭子仪亲自招降蔡希德,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相州城。   当时李光弼的传信恰好到了,称叛军已分兵杀入江淮郭子仪正犹豫是否摆明旗号,断史思明后路以逼其回师。哨马便禀报了叛军大败而归的消息。   郭子仪遂设计伏击史思明,可惜这贼子多疑,没有上钩。   “郭公!”   有人大喊着往这边走来,步伐有些一瘸一拐,却是在上党被叛军俘虏的程昂。   程昂被俘后先是被史思明押在魏州,后又转押到相州,好不容易脱困,方才便冲到战场上狠狠厮杀了一番,大感痛快。   “郭公得此大胜,不知还有何忧虑?”   “战事连绵,今走了史思明,恐朝廷又有招抚之意啊。”   程昂不解,问道:“如此大胜,平叛只差最后几步,怎还会招抚?”   他也是一方节度使,郭子仪愿意把一些隐秘大事与他商议,想了想,缓缓开口说起来。   “近来,朝中有些针对雍王的流言蜚语。且雍王在洛阳遭到了刺杀,他在密信上与我说,乃是监军白忠贞所为。”   程昂眉毛一拧,虽无证据,却已十分相信此事是真的。   关于薛白的争议,他也早就知道,只是此前叛乱未平,众人都刻意压着不提。   “等平叛之后,圣人势必削雍王之权。”   郭子仪其实是支持这么做的,但还是道:“唯恐受此事影响,朝中对平叛一事会操之过急,功亏一篑。”   有些事还未发生,他却已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出端倪,并嗅到其中的风险。   唐军还在清点战果,南面已有快马赶来,带来了李光弼的消息,经历了这几场大胜,两路唐军已经可以合兵一处,追击史思明。   这是郭子仪、李光弼第二次合作收复河北各郡,北伐范阳。   有了前一次功败垂成的教训,这次,他们最担心的不是战场上的成败,而是朝中的各种牵制。   不过这次薛白就在他们军中,许多事可以当面商议妥当。   ***   “雍王。”   “郭公万不可多礼,我还想着若能与郭公、李公一起结拜为兄弟,合力平叛,才是一桩佳话。”   “哈哈哈。”   郭子仪性格与李光弼大不相同,开朗得多。听说薛白有结义之意,开怀大笑,捧腹道:“好好好,若能与雍王结拜,是我的荣幸,也可见我还未老啊!”   这种作派就很讨喜。   而一边的李光弼每次听到结拜之事都板着脸,好像薛白欠他八万贯钱一般。   可郭子仪热情洋溢地笑过了之后,还是摆了摆手,叹息道:“可不行啊,你我三人统率大军。若是结拜了,旁人定要说我们阴谋勾结,说不清。”   能把拒绝的理由这般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有了先前的铺垫又不会得罪薛白,这也是一种本事。   在人情世故上,郭子仪显然比李光弼要老道太多了。   薛白知道,这次想给郭子仪下套很难了,他遂把心思放到平叛之事上来。   “不瞒两位,如今我们大败史思明,朝廷只怕不会支持我们继续北伐了。”   “雍王手握重权,也做不得主吗?”   “危险之际,我能暂时做些主,却不代表我手握重权。”薛白道,“如今距解长安之围已过了大半年,天下权柄自然已交还陛下。”   他这话半真半假,可接下去说的才是重点。   “朝中必有人认为你我三人勾结,不想让我们继续统兵,除了诬陷、刺杀,或还会有官员任命、粮草供应上的牵制。我出镇洛阳,能挡的都挡下了。接下来,若有圣意招你们回朝,还请你们不要奉诏,待我再出面转圜。”   这些话有些危言耸听,郭子仪、李光弼却知道它确有可能发生。虽然感觉到有时是薛白故意让朝廷猜忌他们,可在平叛过程中走得近了,惹得朝廷猜忌也是真的。   随着这句话,帐外有人进来,向郭子仪禀道:“节帅,朝廷遣使者到了……” 第526章 鸿门宴   霍仙良从长安出发就直奔上党找郭子仪,到了之后听闻郭子仪已统兵离开。他称有紧急圣谕要宣,留守的将领只好派人护送他到相州。   一路奔波到了相州城外,他见到了大战之后留下的痕迹,方知唐军已接连大胜,击败了史思明。   在驿馆中来回踱步,等了许久,总算见郭子仪到了。   “内侍少监、左监门卫将军、观军容处置使霍仙良,见过郭公。”   郭子仪甫一进门,见这白面无须的宦官吐出一连串的名号,惊讶了一下,脸上立即显出敬佩之色,忙不迭地回礼。   “中使一来蓬荜生辉,有失远迎。”   霍仙良见堂堂名将都如此礼敬自己,心中难免得意。   他出身卑贱才会阉了身子入宫,有了侍奉天子的机缘,一跃成为万人之上的权贵,鸡犬升天,正是觉得自己太了不起的时候。   能有今天,他自认为比郭子仪还难得。毕竟郭子仪出身将门,能打仗不稀奇,而他,是凭借自己超乎寻常的努力,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磨难,放眼天下,能像他这么能耐的人真的没几个。   “圣人之所以遣我来,乃雍王之事。”霍仙良道,“郭公也上了奏折吧?”   说到此事,连他都替圣人觉得委屈。   天知道那些说雍王与杨贵妃有染的传言是何处来的,圣人又何曾指使过谁人去暗杀雍王?分明是雍王贼喊捉贼,倒打一耙,还联合了郭子仪、李光弼帮他发声。   这可把圣人吓坏了,害怕这三人一同造反。   郭子仪听得出霍仙良的试探之意,想了想,应道:“不错,可我之所以上奏,并非为了雍王,乃是为战事大局考虑。”   “好啊。”霍仙良大喜,拍掌道:“我便说郭公忠勤体国,定然是明辨是非的。”   郭子仪道:“还请中使代我向圣人解释。”   “岂还须解释?”   霍仙良笑容满面,伸手入怀,取出一封明晃晃的圣旨,清咳了两声,道:“郭子仪接旨!”   圣旨虽然只有一道,内容却很丰满。   先是加郭子仪为司徒、代国公,并赐了两桩婚事,一桩是将博平郡主嫁于郭子仪第三子郭晞,第二桩是替皇太子李俅求娶郭子仪第四女。   听到这里,俯着头的郭子仪已暗自变了脸色。   朝廷的恩赏过重了,大唐自从武周之后,就对后宫干政极为防范,连皇后都不敢设立,如今却要封一个武将之女为太子妃,这是圣人为拉拢他而作出的妥协。   世事福祸相倚,今日让圣人妥协,必使往后大祸临门。   郭子仪深谙此理,脑子思虑着,却也不敢直接就拒绝圣人的恩典,只能道:“臣,领旨谢恩。”   他这一答应,那在霍仙良眼里就成了自己人了,连忙把圣旨交在他手里,道:“恭喜郭司徒,贺喜郭司徒。”   “多谢中使。”   既是自己人,霍仙良压低了些声音,道:“还有一事,虽无圣旨,却有口谕。”   “中使但说无妨。”   霍仙良道:“自叛乱以来,民不聊生。你看这许多路兵马聚集在河北,每日花费钱粮无数。依圣人看来,有郭司徒率军平叛,足矣。”   说着,他目光闪动,看着郭子仪,问道:“若解了雍王、李光弼的兵权,郭司徒是否有信心扫平叛逆?”   ***   这日,薛白去了李嗣业的营地。   李嗣业是他派遣来支援李光弼的兵马,出征时还在长安收编了一部分别的兵马,薛崭就在其中。   可他抵达以后,李光弼为了防止史思明绕道攻打洛阳,命他驻扎在汜水一带。   此仗到现在,他还未立下寸功,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薛崭跟在李嗣业身后,也是闷闷不乐的表情。   “阿兄,我能与你说几句家常话吗?”当日聊过了军务,薛崭忍不住开口问道。   “说吧。”   “眼看这叛乱都快平定了,将军还未上得战场,每日空耗钱粮,让人心里着急。”薛崭道,“不如遣将军为先锋,定斩史思明的人头。”   李嗣业就像一座塔般站在一旁,也不说话,但显然就是想要请战的。   薛白道:“谁与你们说叛军就快平定了?”   “史思明都连着大败两次了。”   “你只看他大军被打散了,实则范阳尚在、精锐尚在,伤亡再多兵壮,他也有卷土重来的实力。再往北打就是他的地盘了,那才是硬仗,否则为何连郭子仪、李光弼都得停下休整再追击?放心吧,有你们立功的机会。”   这话一说,薛崭双眼发亮,杀气腾腾,连连点头。   李嗣业也觉振奋。   他从安西不远万里地回来,被薛白从封常清麾下调到河北,眼看着白孝德、郝廷玉等人立功,成就赫赫威名。难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不是李光弼的心腹才没机会。   唯有见了雍王,才有找到靠山之感。   说着话,薛崭就留意到了薛白亲卫队伍里一员年轻高大的将领,与他年纪相当,可职衔却比他高得多,已能独领一军。   “你是何人?”薛崭上前问道。   “浑瑊。”   薛崭又问道:“我看你与我一般大,何以身居高位,可是名门出身?”   浑瑊不屑理他,咧嘴轻笑一声,道:“你在吃奶时我便立了战功,何须父辈门荫?”   此时,一名朔方兵士过来,道:“雍王,郭节帅邀伱今夜到城南楼赴宴。”   “知道了。”   “那小人傍晚再来接雍王。”   薛白应下此事,不多时,刁丙匆匆过来,附耳向薛白禀报了几句话。   末了,刁丙道:“他偷偷见过了阉人,又招郎君赴宴,恐怕是场鸿门宴。”   “你还知道鸿门宴。”   “小人如今也是读书的。”   “那把樊哙带上。”   薛白随口玩笑了一句,自走开了。刁丙转头看了眼营中的几个将领,一眼就相中了李嗣业才是樊哙,遂过去道:“雍王让李将军今夜随他赴宴。”   “喏!”   李嗣业食量大,好吃肉,当即就应下。   ***   那边,薛白找到严庄,就着李琮遣使去联络乌承恩一事又问了一些细节。   “看来,长安近来不太安生啊。”   “圣人忌惮郎君,难免趁着郎君不在京中使小动作。”严庄道,“何不早日回长安?则围在圣人身边的宵小为郎君所震慑,必噤若寒蝉。”   薛白摇了摇头,道:“困守长安,去争些细枝末节之事,方才是死路一条。”   严庄一愣,很快就想明白了。   平叛、掌握兵权,才是薛白真正的根基,为此,暂时让一些朝堂上的权力给李琮,是值得的。   “那今夜郭子仪的鸿门宴?”   薛白道:“我带李嗣业去,并非是要让他当樊哙。一会你去找到薛崭,帮他做几件事。”   他小声吩咐了几句,严庄很快会意。   “郎君放心,这正是我最擅长之事。”   ……   夕阳很快把天地铺成了橘红色。   薛白如约前往城南楼赴宴。   郭子仪不像李光弼那般严苛,他喜欢享受,今夜让人把城中的美酒菜肴拣最好的摆上。   “雍王请。”   “郭公请。”   大堂上只摆了两个案几。郭子仪原本是想与薛白单独对谈,没想到薛白带了不少人来,只好让人再摆了几张案几,让李嗣业、浑瑊等将领坐下。   刁丙、刁庚兄弟却不坐,侍立在薛白身后,严加防范的样子。   这态度摆出来,显然是知道郭子仪密会了长安来使一事。   可郭子仪依旧不说他收到的圣旨,带着乐呵呵的和善态度,道:“我想到一個更快平定叛乱的办法,想与雍王商议,故而略备薄酒。”   “郭公但说无妨。”   “若朝廷下一封招抚诏,只要叛军将领愿意归降,则既往不咎,献史思明之头颅者,更有重赏,想必不出旬月,天下可定。燕军大将李归仁曾是雍王与我的手下败将,若去信招降,允他范阳节度一职,他必杀史思明。”   薛白道:“我等趁大胜之势,平叛在即,又何必多此一举?”   郭子仪道:“史思明实力尚存,再打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再出变故啊。”   “郭公这是在提醒我啊。”薛白道,“我听闻朝廷的中使到了,可是他给郭公出的主意。”   “若依中使之意,只怕是……”   郭子仪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若依霍仙良的意思,局面一定会更糟糕。郭子仪正是为了避免最糟的情况,才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   偏偏,薛白不领情,道:“此战,朝廷所费巨糜,好不容易大胜,岂可半途而废,使此前的战果付诸东流?”   郭子仪见他如此,也就不吭声了。   屏风后,响起了“啪啪啪”的击掌声,三声之后,一队卫士身披盔甲带着铿锵之声奔上大堂,包围了薛白等人。   烛光映着他们手中的刀斧,泛起了寒光。   李嗣业皱了皱眉,看了薛白一眼,见他还很平静,于是也没轻举妄动,继续抓着盘上的肉吃。   浑瑊则已站起身来,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是个容貌皎好、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十分柔和。   “奴婢霍仙良,见过雍王。”   “我见过你。”薛白道:“是圣人身边的人?”   “奴婢见过雍王许多次。”   霍仙良不信薛白会不认得自己,遂不在这等小事上纠结,道:“雍王在洛阳遭人刺杀,京中更有诸多言语诋毁,圣人很担心雍王,让奴婢带雍王回京。”   “我看你是想杀我。”薛白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圣人的意思?”   霍仙良眯了眯眼,这问题太过直率,让他有些难以回答。   他出京时,得到的命令只有拉拢郭子仪。   这件事他办得很顺利。   而助圣人联姻了郭子仪之后,他还恰巧发现薛白就在相州城中。于是,他计上心来,决定借助郭子仪的力量除掉薛白。   有了想法,就是说服郭子仪时有些困难。擅杀亲王有违法理,郭子仪并不敢妄为,霍仙良便告诉他这是圣人的心意,且是有秘诏的只是秘诏递往了洛阳。   当时,郭子仪问道:“如此说来,雍王在洛阳遇刺,确是圣人授意?”   霍仙良一愣,有些被问住了。想了想,觉得比起圣人的一点声誉,还是办实事更要紧,便小声应道:“不错,都是众人皆知的事了,郭司徒就不要再有顾虑,干吧。”   好在,薛白一直以来所展现出来的篡谋野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势必引得社稷动荡。   而郭子仪忠于社稷,与薛白又无私人交情,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道:“既如此,我便命人将他扣押,等待圣人的旨意到了再处置。”   霍仙良虽然更希望直接杀了薛白,却也知这是郭子仪愿意做的极限,扣押薛白其实也一样只要薛白没了权柄,还不是任他随意处置。   因担心事情不成,霍仙良还给郭子仪出主意,不能冒然到军营里动手,得设宴把薛白引出来。   此时看来,事成矣。   一桩让圣人都无比头疼之事,竟是让他轻而易举地办了下来。这么多朔方兵将围着薛白,岂还能让他跑了?   从得意中回过神来,霍仙良一指薛白,喝道:“当然是圣人的意思!”   薛白不慌不忙,问道:“我守长安、平叛乱,何罪之有,圣人要遣你来杀我?”   一开始,霍仙良确实被问住了。   可他是何等人物,能从贱婢一跃为炙手可热的权贵,他可是天纵奇才。   “雍王岂还有脸相问?”霍仙良道,“你连太上皇的宠妃都敢私通,丧尽人伦,蒙羞于天下!圣人不得已,只能赐死你,念在你往日的功劳上,不宣你的罪过,保你颜面。”   若真是因丧尽人伦就要问罪,大唐李氏只怕早就人丁凋零了。   可此事,却让霍仙良自觉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当即喝令道:“拿下他!”   堂中,围着薛白的兵士们并没有动手,而是看向郭子仪。   “郭司徒!”霍仙良催促道。   薛白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道:“我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奉旨讨贼。你遣甲士围着我,是想造反不成?!”   话到后来,他陡然拔高了音量。   霍仙良大怒,喝道:“我等奉旨行事,你休想狡辩。郭司徒,动手吧!”   薛白道:“你等若奉旨行事,旨意何在?”   郭子仪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那封圣旨,拿了出来,举高。   “念。”薛白依旧没动,道:“若是罪我的旨意,何妨展开给将士们一观?!”   堂中甲士多是郭子仪的人,他不需要念,眼神沉郁了些,正待开口下令,拿下薛白。   “节帅!”   有士卒匆匆赶进了大堂,奔到郭子仪身边,低声道:“李嗣业所部哗变,占了粮仓,要节帅放人。”   “如何回事?”   “末将不知。”   郭子仪却很快想明白了,叹道:“雍王这是要兵变不成?”   “我看要兵变的是郭公,圣旨不肯展开,妄动刀兵。”   薛白来之前就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也猜到了郭子仪是有可能为消弥日后的祸端而被说动对付他的。   但他相信郭子仪即使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局考虑,这种人是最好拿捏的,只要摆出掀桌子的魄力,就能唬住他。   因此,薛白让严庄传达了他的军令,并让薛崭拿了李嗣业的令符,带着那一部兵马闹事。这些将士们被搁置着看别人立功,早就憋了火,自然一点就燃。   郭子仪本就是为了减少祸端而答应拿下薛白,如今若引起冲突,反而成了提前引起祸端,一瞬间不免犹豫。   薛白正是捉住了他这一瞬间的犹豫,突然拍案而起。   “贼阉,你假传圣旨,谋害亲王,是史思明的细作不成?!”   霍仙良一愣。   薛白却根本不在乎霍仙良的回答,他这话是说给郭子仪听的。   今日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咬定是圣人要杀他,引起变乱;要么,是霍仙良假传圣旨,杀一个宦官了事,随郭子仪怎么选。   “雍王,你血口喷……”   “李嗣业!”薛白大喝一声,“霍仙良假传圣旨,拿下!”   李嗣业听到自己的部将闹事就已经放下手中的肉了,此时站起身来,几乎要顶到房梁。   他此时已没有选择,当即大步赶向霍仙良。   “站住!”   有朔方军甲士想要拦,被李嗣业夺过刀,肩膀一顶便撞飞开来。遂有很多甲士发怒,围了上来。   李嗣业浑然不惧,每有人敢挡在他面前,俱被他踹飞、撞倒,仿佛天神下凡。   霍仙良大惊,连忙退后,大喊道:“拦住他!”   “你们愣着做甚?拿下薛白。”   “谁敢动?!”   浑瑊虽不喜欢薛白,可被薛白点为亲卫将领,职责就是保护薛白。今夜所见他觉得霍仙良比白忠贞还要不靠谱些,更倾向于相信薛白。   于是,当有甲士向薛白伸出手,浑瑊当即“咣”地拔刀。   也许下一刻就要有人血溅当场,郭子仪终于开口了。   “都住手!”   “此事是个误会。”   郭子仪缓缓展开了手里的圣旨,道:“圣人并未下旨问罪雍王,此事是霍中使看错了。”   霍仙良愣住,道:“郭司徒,你怎能……”   郭子仪抬了抬手,以示安抚。   以他的耐心,也有些受不了这宦官了。   “此事到此为止了,还请雍王安抚诸将,不可因小失大。”   在他看来,从军之人,脾气火爆,偶有这样的冲突很正常,彼此和好了也就罢了。   薛白却不依不饶,声色俱厉道:“霍仙良假传圣旨,谋害大将,罪该万死,拿下!”   李嗣业二话不说,大步上前,捉小鸡似的一把便将霍仙良提了下来,摁在了薛白面前。   这次,郭子仪没有拦,只是道:“雍王……”   “斩!”   薛白再次下令。   闻言,浑瑊一愣,刁丙则是上前一步,认为李嗣业不敢斩宦官。   “噗。”   李嗣业已一刀劈下。   霍仙良还在想着自己这等手腕通天的人物怎么就被人拿下了,刀已将他的脖颈斩断,头颅闷响一声,落在地上。   有两滴血溅得很远,溅到了郭子仪手中的圣旨上。   他看着薛白,知道薛白就是故意的。   霍仙良就是一个奴婢,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遣来的使者死在了他郭子仪军中。   从此,朝中必然会怀疑郭子仪倒向雍王了。   这嫌疑再也无法洗刷。   “雍王好手段啊。”郭子仪感慨道。   “我被逼无奈,郭公都看见了。”   ***   郭子仪亲自写了一封奏章,禀报了霍仙良抵达河北后因水土不服,染疾暴毙。   经此一事,郭子仪、李光弼虽还未支持薛白,可他们与薛白的关系,外人已殊难猜测。   至少,李琮已不敢用此二人来对付薛白了。   处置了这件事,接下来便是继续平叛。   唐军这边因为内部的冲突,以及粮草的供应问题耽搁了几日功夫。而这几日,史思明已逃到了常山郡,占据恒州,收拢败兵,稳住形势,准备与唐军决战了。   为了增加胜算,史思明还遣使往契丹、奚、回纥借兵,许诺了大量的金帛子女。   反观唐军,压力更大。   薛白与李光弼经历了结义一事之后,李光弼态度上有些疏远薛白,而薛白与郭子仪又因宦官一事发生了不快,三人之间互不统属,没有统一的指挥,军令反而不如各自为战时来得顺畅。   另外,朝堂上内斗不止,地方官员也看出端倪来了,各地阳奉阴违,军需供应的速度又慢了下来。这种情况下,李光弼、郭子仪都认为薛白应该回到洛阳去统筹后方,而不是留在河北争功。   唐军内部不谐,闹到后来,连史思明也知晓了此事。   “大唐君臣又开始自毁了。”他如此评价道。   周贽进言道:“喘过了这口气,大败郭子仪、李光弼的机会也就来了。臣以为,陛下不必急着与唐军交战,只等契丹、奚、回纥援军抵达,而唐军士气大跌,此涨彼消,可大胜矣。”   史思明认为周贽所言有理。于是放任唐军收复常山以南的河北各州县,使唐军分散兵力驻守各城。   之后,他与唐军在常山对峙了大半个月,消耗唐军的粮草。过程中,他拿出大量的钱财赏赐将领,提振士气。燕军士气回振。直到消息传来,契丹可汗李怀秀亲率一万兵马南下支援燕军,史思明方准备与唐军决战。   熟悉的滹沱河两岸,兵马排开,对战的双方都是老对手了,都曾在这一带作战过。   史思明信心满满,指点着地图道:“此仗很简单,契丹骑兵伏于滹沱河下游,趁着朕与唐军鏖战,泅水过河,奇袭唐军后方。”   此战一胜他将并吞天下。 第527章 老巢   “若战,战术很简单,正面决战,等我们的援兵从背后夹击叛军。”   唐军大帐中,薛白把一封信递给了郭子仪,道:“这是半个月前从云州传出的消息,封常清在雄武城击败了李归仁的同罗兵,火速东进,约定二十日内出现在范阳境内。”   如今唐军驻扎在了滹沱河南岸,若依郭子仪、李光弼的心意,薛白不必跟过来,留在洛阳坐镇为好。毕竟有他们两个名将指挥,着实不需要再有一个名义上的元帅添乱。   薛白并不多加干涉军务,督运了一些火器、粮草,其余时候就在激励将士,以提振士气之名,行招揽人心之实。   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了。   今日薛白拿来的这封情报却很关键,派一路兵马取范阳,这是李泌很早以前就提出的平叛思路。薛白适时做了些改变,用郭子仪、李光弼牵制史思明主力,在开战之初就遣了封常清、张光晟绕道三受降城攻打范阳。   封常清的行进并不顺利,在经过三受降城后要想继续东进,就得经过雄武城。他不敢冒然强攻,而是等到了适合的机会再奇袭。   薛白等他的情报已经等了很久了。   此时,郭子仪看罢信,盯着地图思忖了良久。   “想必史思明很快也要得到消息了。”   “封常清能把消息送来这里,自然也有叛军会递情报给史思明。”薛白道,“但我们是通过驿马传递,势必比史思明更快。”   郭子仪道:“差在两三日左右。”   李光弼道:“若太早开战,封常清不能及时赶到,会给贼将各个击破的机会;可若太晚开战,史思明得到消息,会有所准备。”   郭子仪道:“欲灭贼,攻下范阳比击败史思明更为关键。你我不可投鼠忌器,心揣顾虑,宁可战而不胜,不可让史思明撤军回范阳。”   他们二人商议的时候,薛白并不多插嘴,安静地待在帐中。   只要这么待着,他就能给将士们一种“雍王打仗与郭节帅、李节帅二人差不多”的感觉,奠定他在军中的威望也就够了。   末了,郭子仪主张及早与史思明一战,确保封常清能攻下范阳。   仅这份心胸,就十分不一般了。   还有一点难得的是,薛白、李光弼并没有因为郭子仪站队的问题就对他的看法有所质疑,在地位更高的情况下,还愿意依他的指挥。   于是,一道道军令传送了下去,全营整备。   很快到了三日后的四更天。   星垂平野阔,滹沱河两畔还笼罩在黑夜中,唯有营地里的点点篝火与天上的星空对应。   “传令,唤将士们起来!”   李嗣业早早就披上了盔甲,下达了军令之后,第一個在篝火边盘腿坐下。   今日出战,有可能一整天都不会有机会进食,他需要吃很多,烤羊肉已经切好了,米粥还在熬着。他抿着嘴坐在那,等到一个个将士们坐下了。   “四更一刻,还有未到的,军法处置!”   “报将军,全员都有。”   “飨!”   之所以说“飨”,乃是请士卒们享用酒食。依李嗣业在安西时的习惯,每次出战前会让他的兵喝一口酒,因那边天气寒冷,酒既可壮胆又可御寒。也是怕士卒们就此战死,有饯别生死之意。   都是军中大汉,不会有一口就醉倒的风险。   如今虽在河北作战,他依然保留了这个传统。   薛崭眼巴巴地看着同袍们的嘴唇把酒囊袋口完全包住,痛饮了一口之后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接过就喝起来。生死与共的兄弟,连性命都交给对方了,脏一点有何嫌弃的。   可他因崇拜薛白,在酒量这件事上都跟着学,这几年少有饮酒。一口下肚,热气涌上来,脑袋都有些晕乎乎的。   一切都变得朦胧了,用饭,披甲,牵着马列队行进。   五更天,他已站在了滹沱河畔,脸颊还有些红。   “我不是孩子了!”   十九岁的薛崭突然说了一句。   他往常是沉稳、冷峻的,今日的内心却充满了躁动,迫切地想要证明一些什么。   最后一缕夜风吹过,东方渐渐显出一抹微光。与此同时,战鼓声响起。   “过河!”   这是哨马找到的河水最浅之处,只没到大腿根。   队伍开始过河。   若从远处看,一队队的士兵如无数的蚂蚁一般,场面浩大。中军大旗高高竖立之处离最前方的兵士有好几里远,信马穿梭其中,忙碌地维持着一整只军队的运转。   终于,薛崭牵着马到了河边,迈进河中,冰凉的河水没过了他的小腿,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的战意却更加昂扬了,毅然往前走去。   ***   桑干河冰凉的河水掩到了张光晟的腰间。   他刚走到河中央,马匹嘶鸣了一声,已不愿继续前行。   “走。”   张光晟叱了一声,用力拉着缰绳,向前又迈出了一步,暂时还没跌倒。   “将军。”身后有士卒道,“水越来越深了。”   “我保证能渡河!”张光晟头也不回,语气反而严厉起来,“若是我以前的兵,现在已经到河对岸了!”   可这次是急行军,他并没有派出任何的哨探事先探测过能不能渡河。   他们在雄武城击败了叛军,沿着桑干河一路而下,穿过了重重山脉,如今已到了范阳地界。   李归仁的败军就在前方,他们马快,一路逃窜。若是让他们先进了幽州城,那势必会让城中严防死守,唐军再想攻克幽州就很难了。   张光晟遂让封常清率大军正常行进,他则独领一千轻骑追击,终于发现了李归仁在此处渡河的痕迹。   叛军留下的马粪里面还略有些温热,可见刚刚渡到了河对岸。附近并没有发现浮桥,或者砍伐树木的痕迹。因此,张光晟断定李归仁是从这里直接趟过了河,果断追击。   其实这并不能排除李归仁的叛军是乘小筏渡河、甚至是发现了有追兵故意设计。但张光晟打仗从没有这些顾虑,他敢赌,敢豁出去立不世之功业。   一步步往前,河水一度淹到了马鞍下面。   “把旗帜举高。”张光晟也只吩咐了这一句。   终于,他涉水到了对岸,顾不得拧干衣物,目光如鹰一般寻找着地上的马粪,拾起摸了摸、闻了闻,判断李归仁就在前方不远了。   “将军。”忽有士卒抬手一指。   张光晟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树林上方有一缕炊烟升起。   他眼睛一亮,杀气闪过,再看向河边,队伍只渡了一百余人。   “随我追击!”   前方的树林里并没有道路,他下令士卒不必骑马,牵马向前。走到快天黑时,他抬了抬手,爬上了一颗大树,拿出千里镜望了一会。   “敌人正在造营做饭,杀过去,饱餐一顿。”   于是,唐军在张光晟的命令下纷纷上马,拿出弓刀,突然发动了冲锋。   他们是乘胜追击,士气高昂,横冲直撞地杀入李归仁阵中,一番鏖战,终于杀得营地里血流成河,叛军或死或残,或散或逃。   但张光晟没有告诉这些唐军的是,叛军竟有七百人之多。故意隐瞒了这个战况,逼得他们以一时之勇,大败了七倍之敌。   “将军,拿到李归仁了!”   众将士都很兴奋,觉得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叛军中一员大将,还是与史思明齐名的重要人物。   跟着张光晟打仗就是这样,若没在冒险的途中死掉,往往容易立下不世的功业。   这几乎是赌命的作战方法。   “偷袭我,算甚本事?!”李归仁被押来时还在破口大骂,很是不服气。   他目光落在张光晟那一张全是疤痕的脸上,不屑道:“你又是甚无名之辈?”   张光晟没有回答。   他曾经名耀天下,功勋为世人传唱,可谓是风光无限。   如今他已不在意这些了,他以一个替他而死的小兵的名字活下来,绝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但也不必让什么蛇虫鼠蚁都知道。   李归仁见这唐将眼神冷峻,反而有些怕了,道:“我还有旧部在范阳,朝廷若愿招降我,我愿举旗归附朝廷。”   叛乱之初,他们这些叛将就盘算好了,倘若事有不顺,那就仗着兵势要挟朝廷招抚。   只要许以高官富贵,他们奉谁为主都是一样的。   今日,若是别的将领擒下了李归仁,或许也就如他所愿了。   可张光晟不同,他不会忘记他在洛阳的惨败,在潼关的冤屈,他心里有团怒火还在熊熊燃烧。   “不必了。”   随着这句话,张光晟接过刀,直接就狠狠斩下。   “噗。”   一颗人头滚落,一代叛军名将竟这般草草死于一个无名之辈手中。   张光晟随手丢下刀,吩咐道:“把受伤的俘虏都杀了,其余人拉过来。”   他以前喜欢献功,现在却看都不看地上的李归仁一眼。   很快,俘虏都被押了上来,按在燕军中的职位高低排列。   “我要攻下幽州城。”   张光晟开门见山就说出了他的目的,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道:“谁愿意为我的内应,我便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朝廷走狗……”   “噗。”   但凡有叛军将领敢不顺从,张光晟毫不留情,举刀便杀,很快便杀了十余人。剩下的俘虏于是争着抢着诉说幽州城的情报。   “现在守城的是史朝清,他已被册立为太子。”   “继续说。”   “太子,哦,史朝清是一个狠人。”   “狠人?”张光晟听了,眼神中闪过不屑之色。   ***   范阳,幽州城。   如今此处已经被改名为了燕京,是大燕国的京城。   傍晚,远远有十余骑兵自西边狂奔而来,进了城门。很快到了燕京留守刘象昌面前,禀报有一支唐军正在攻打雄武城,李归仁希望太子能够派遣一支援军帮忙守城。   “圣人正与唐军对峙于恒州,大燕哪还有兵力支援?”刘象昌说着,想到此事不该由自己来拒绝,便道:“待我启禀太子定夺。”   说到太子,刘象昌眼神中泛起了些敬畏之色。   当今的大燕太子史朝清,与怀王史朝义完全是两种性情。怀王宽厚仁义而太子则凶狠暴戾。   他捧着李归仁送来的文书,带着那些驿使前往大燕皇宫。   皇宫其实就是安禄山以前营建的范阳节度府,如今又大肆修缮了一番,也十分气派。   因史思明一直在外打仗,辛皇后又是一个不太管事的,如今宫中全由太子作主,一片乌烟瘴气。   才到宫门外,刘象昌就已能听到大殿里群臣正在宴会,宴也不是甚雅宴,将领、胡人、祆教徒,以及三教九流之人皆被召进宫来,蹦跳呼号,声震天地。   “进去吧。”   刘象昌叹了口气,带着信使入宫,在大殿前就能看到数不清的少女们跪在地上,一眼望去,恐有数百上千之多,乌黑的头发如云一般。   这些都是起兵以来燕军从各地掳掠来的良家妇女。史朝清让她们每日过来供他挑选,也赏赐给能讨他欢心的玩伴。   “太子,留守官来了。”   “哈哈,召来!”   从一众女子之中穿过,刘象昌便见到了一幅狂欢的场面。   只见男男女女们聚在殿中,衣衫不整,手舞足蹈。史朝清只披了一件外袍,袍内一丝不挂,跨下晃晃荡荡,赤着脚踩在两个趴着的光膀大汉背上,于人群中高高在上。   “留守官,你来猜猜,他们是谁先忍不住。”   “哈哈,留守官也来下注。”   刘象昌顺着史朝清的手指看去,有两个胡商正站在那,都长着茂密而卷蜷的金色大胡子,头发也披散着。   他也不知这是要做什么,跟着众人下了注,选了站在右边那个更壮的胡商。   史朝清双手接过两只蜡烛,亲自点燃了那两个胡商的胡须,殿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焦味,众人哈哈大笑。   下一刻,火窜了起来,从胡须烧到头发,终于有一个胡商哇哇大叫,把头插进旁边的装着水的大鼎里,“滋”的一声大响。   另一个胡商也惨叫起来,想要自救,然而不等奔到鼎边,已栽倒在地,痛苦地滚了几下,没了声息。   “啊!”   惨叫声还在殿中回荡,刘象昌吓呆了,愣愣看着那颗燃烧不停的脑袋,背脊发凉。   殿中却已爆发出了狂笑声,有人拍了拍刘象昌的肩。   “留守官,你赢了。”   几枚金币被递在了刘象昌的手中,他愣了愣,转向史朝清,道:“太子,臣有要事禀报。”   可他的嘴巴只是稍稍张了张,竟是吓得一时哑掉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来!再来!”   史朝清兴致很高,招了招手,让人把一只弹弓递给他,道:“这次来打金丸!谁愿来挨打,打出去的金丸便归谁。”   遂有女婢捧了托盘上来,里面满是圆滚滚、金灿灿的丸子。   燕军抢掳回来的金银钱财无数,史朝清以这种方式敞开了花,花十辈子都花不完。真要想花钱,开疆拓土、文治武功才花钱。   此时见了金丸,不少亲卫兵士纷纷出列,愿意挨打。   史朝清选了五人,让他们一字排开,笑道:“被我打中的若敢叫,每叫一声,鞭责一百!”   “喏。”   “来!”   一枚金丸被捏在弹弓上,史朝清对着一个亲卫的脸就射去,瞄得很准,力道也大,金丸直接打得那亲卫头破血流,他竟是一声不吭,只俯身捡起那枚金丸收入怀中。   “好!”   史朝清赞了一声,直接就射向下一个人。   “嗖”的一声,这次,那金丸竟是狠狠射进了另一个亲卫的眼窝!   “啊!”   惨叫声大作,那亲卫吃痛,当即捂住眼睛倒地抽搐,血不停从他指缝间流出来。   刘象昌喉头滚动了两下,似想说话,却没开口。众人则纷纷喊道:“他输了,输了!”   此时来的竟不是大夫,而是两个执鞭者,举起鞭子就对那瞎了眼的亲卫狠狠地抽。   “求太子开恩!”   终于,有人开口求情了,却是方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亲卫。   “末将高如震,这是末将的三兄高鞫仁。我们有兄弟四人,长兄已战死,次兄正随圣人南征,我兄弟几人为大燕肝脑涂地,如今阿娘病了,长年需要药汤养着,我们兄弟才舍了命地赚赏赐,请太子开恩……”   说到后来,高如震已泪如雨下。   史朝清却不为所动,拿弹弓指了指他,道:“愿赌服输,你们兄弟不知这道理吗?!”   高如震道:“恳请太子破例。”   “破例?”史朝清想了想,抬手,止住了对高鞫仁的鞭刑,道:“好啊,你是我的亲卫,如此义气,我便为你破一次例。”   “谢太子。”   “你到殿外去挑一名美人,赐予伱了。”   高如震连忙磕头谢恩,起身走出大殿,放眼看去,那一排排的少女纷纷抬起头,让他挑花了眼。他不敢挑太久,待见到其中一女子嘴角含羞,眼神里带着期盼他解救的期冀之光,他便选了她。   他牵起这美人,带着她回殿内谢恩,只见高鞫仁已经被扶起来治伤了,放心不少。   可当他才拜倒在史朝清面前,史朝清却道:“我为你破例,你能为我做什么?”   “必为太子效死!”   “哈哈,不用,你把你这美人抱起来,丢进这大鼎里即可。”   高如震闻言一愣,转头看去,才发现那装满水的大鼎下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却觉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不!”   被带入殿中的美人惊呼着想逃,才起身就被摁倒。   “高如震,你不愿报答我的恩德吗?”史朝清问道,手指已指向了高鞫仁那血淋淋的空洞眼窝,道:“我是被你阿娘的故事感动了啊。”   “末将……”   高如震知道自己若不听令会怎么样,汗如雨下,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竟是能听到了“咕噜”声,是那大鼎里的水沸腾了。   他一咬牙,几乎把牙齿咬碎了,忽然转身,一把抱起那美人投入沸腾的大鼎。   惨叫声入耳,先把他的魂都喊掉了,很快,等惨叫声消失了,他却觉得它始终在自己耳朵里回荡,挥之不去。   “哈哈哈,重重有赏。”   史朝清大笑不已,环顾四周,问道:“你们都不敢看吗?!”   高如震只好看向那口大鼎,可他的眼神却不能聚焦,像是瞎了一般,什么都看不清。   殿中旁人也是毛骨悚然,不再像之前那般欢腾。   史朝清觉得旁人都怕了,唯独自己不怕,方才满意,吩咐人把他的马球棍拿来,亲自到鼎边搅拌,一边观察着人煮熟了没有,一边谈笑风生。   “对了,留守官,你来有何事啊?”   “留守官?”   刘象昌被问了好几次,终于回过神来,道:“太子,臣……”   话到一半,他竟是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今日是为了何事而来。   史朝清也不怪他,开怀大笑。   殿门处,随着刘象昌一起来的信使们见了这一幕,看向高如震的身影,眼神中泛起了沉思之色。   ***   次日清晨有数名骑兵离开了燕京城,去向李归仁回禀太子不会出兵支援的消息。   他们一路向西狂奔,在桑干河边见到了李归仁那颗被摆在匣子里的头颅。   “报将军,我们策反了史朝清身边的亲卫高如震,他说,明日史朝清会带三千人出城狩猎。”   张光晟道:“三千人?这么多?”   “是,史朝清之所以深受史思明喜欢,因他弓马娴熟,杀伐决断。他帐下养了三千亲卫,都是彪悍不畏死之人。他们每次出城狩猎,逢人便射杀。”   张光晟听罢,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兵马。   他唯有一千余人且疲惫不堪。   “将军,我看了史朝清的军容,不提他那三千死士人人彪悍,只说他们的战马就都是神骏非凡。若是伏击,史朝清一听到动静就能逃回燕京。”   “神骏非凡?”   “是,史清朝的马匹是史思明留下的,每日都要牵到桑干河边饮水、跑动。”   史思明爱马、擅养马是天下知名的,张光晟也知晓。   如此一来,他就不太有信心能野战叛军,以少胜多了。   要想击败史朝清的三千亲卫,还是需要等封常清的大军到。   但以他的性格,绝不愿只是等着。   ……   天明时,从千里镜中望去,能望到幽州城门大开,尘烟滚滚,三千骑果然出城狩猎了。   张光晟站在河对岸的高山上望了一会,不由骂了一句。   “啖狗肠。”   确实,连他都羡慕史家父子所拥有的骏马,它们正在桑干河边痛快地饮水,啃食着青草。   又过了一刻,张光晟挥了挥手,道:“动手吧。”   他千里镜的画面里便出现了一群母马,在河对岸冲着叛军的骏马嘶鸣了一番之后,往桑干河上游而去。   于是,骏马欢快地追随着,也往河上游而去。   叛军们哈哈大笑,反正都是狩猎,往哪去都是一样的。   引开了这三千叛军,张光晟收起千里镜,翻身上马,喝道:“出发!”   一千人遂迅速窜出山林,直奔幽州城。 第528章 燕京   “城外又遭殃了。”   当燕京留守刘象昌看到史朝清那三千余骑奔出城门,不由感叹了一声。但另一方面,他心里也舒了一口气,感到那暴戾恐怖的气氛缓了许多,终于能得半日安生了。   他喜欢文雅之事,遂回到了家中,召来舞姬为他歌舞。   燕京城时兴的曲子都是来自薛白,此子虽是大燕之敌,燕朝廷却不禁他的诗词。毕竟大燕皇帝喜欢诗,是有名的诗人。   薛白在这里之所以叫“薛白”而不是“李倩”,与他那些诗作有很大的关系。   一曲终。   光着雪白大腿的舞姬转过腰身,以一个遗世独立的姿态唱出了最后一句。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刘象昌抚掌大悦,端起金杯饮了一口酒,想到了过去也有匡扶天下之志。如今却寄身于胡虏之间,行禽兽之事,蓦然回首,怅然不已啊。   但等圣人攻取长安,擒下如薛白这样的大文人,对大燕晓以诗书,其实也是一样的。   手揣着金杯想着这些,感受着舞姬拿薄纱撩动着他的脸,闻着那淡淡的香气,刘象昌正准备做些更文雅之事。   “阿郎!”   忽然有禀报声打搅了他的雅兴。   “李归仁败退回来了,有千余骑正在城下叫门。”   “这么快?”   刘象昌连忙起身赶往城楼,往下看去,虽看到了李归仁的旗号,却没见到人。   他皱起了眉,并不肯开城门,只让士卒放下吊篮,放使者上来说话。   那使者上了城头,递过李归仁的令符,道:“见过留守官,雄武城没能守住,大将军正在亲自断后,请打开城门,先放我等入城增守。”   刘象昌接过令符核验了,确是真的。他想了想,招手让使者随他走了几步,到了僻静之处说话。   “你先告诉我,官兵有多少人?”   “唐将封常清率领安西五千余骑,以及叛将田承嗣的一万余范阳降卒,正杀奔京城。”   “你不必瞒我。”刘象昌道,“你们就是官兵吧?若真是李归仁麾下,岂能对我如此客气啊?”   他竟是一眼就看出了唐军的诈城之计,见对方不答话了,又道:“你们只有一千人,幽州城内却有悍卒上万,进了城,你们如何控制得住?”   “依刘公之见?”   “我早有归附朝廷之意,若朝廷能许我节度使之职,我当弃暗投明。另外,我还有几个小条件……”   使者不能作主,遂下了城头回到军中,将刘象昌的意思禀明给了张光晟。   “刘象昌说他可以归附,但不能放将军入城,以免引起城中军民惊慌。但他可以封锁城门,不让史朝清入城,等到王师击败了史氏父子,他将改换旗帜、重归大唐,到时朝廷只需要封他范阳节度使即可,他必保范阳安定。”   张光晟跨坐在马鞍上默默听着,眼神里渐渐透出不悦之色。   他不远万里奔袭范阳,不是为了再立一个拥兵自重的范阳节度使。让士卒们出生入死地走到了这最后一步,又岂容旁人摘走了最后的成果?   可他沉吟了许久,却道:“转告他,我答应他。”   “将军?”   “此事重大。”张光晟道,“我需亲自上城头与他商议。”   于是,使者登上城头两趟,商议之后,刘象昌允张光晟带三十护卫登上城头。   在刘象昌看来,这是个无名之辈,胆子小很正常,又不像他,常年与凶残暴戾的胡将们打交道。   他并不重视张光晟,只是担心张光晟位卑权低,不能作主,遂吓唬了几句。   “时间不多了,待史朝清回来,必歼灭你等。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自会率城归唐。”   “刘公若愿归附,幸事。”张光晟道,“朝廷自然会嘉赏刘公的大功。”   刘象昌抚须而笑,接着便打听各路的消息,问道:“封常清果真拿下了雄武城?”   “当然。”   “雄武城城坚粮高,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官兵攻克了啊。”   “过了年节,史思明在河阳大败,李归仁听闻消息,心中不定,战意也就不坚了。再加上我们有降将田承嗣领路,田承嗣与雄武城中一名将领相熟,便暗中联络。”   张光晟遂细说起夺取雄武城的经历来。   刘象昌也知田承嗣在香积寺投降了薛白,遂问道:“然后呢?”   “然后,田承嗣在接应下登上城头……”   张光晟指点着城墙说当时的攻城形势,刘象昌便探头去看。   忽然,寒光一闪。   张光晟迅捷地拔出刀来,一手捉住刘象昌的头,杀鸡一般地割破了他的脖颈。   “噗。”   血喷涌而出,吓呆了周围的燕兵们。   但最能镇慑人心的是张光晟那胸有成竹的气质。他置身于敌阵之中,随时有被燕军乱刀劈死的风险,可他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用那冷冽的眼神一扫,已割下了刘象昌的头颅高高举起。   “王师已至,投降免罪,否则依叛逆罪处死!”   周围的燕兵们震惊不已,纷纷投降。   张光晟立即命人打开城门,让他的兵马进城,控制了西城门。   他第一时间派将领去夺下另外三座城门。   没过多久,城中史思明留下的心腹大臣向闰客得到了消息,连忙命勇将辛万年守卫皇宫,派遣将领卫鸣鹤来夺回西城门。   双方遂在城中巷战。   张光晟虽不惧卫鸣鹤,可时间也在一点点地过去,待到史朝清率部归来,他若还不能控制所有城门,史朝清就能从别的城门进城。   ***   桑干河畔,绿草如茵,万物复苏。   百余匹骏马撒着蹄狂奔着,胯下之物愈来愈长,晃晃荡荡。   它们在水浅处涉水过河,一群母马正在河边饮水。见有公马奔到身边,有母马撅了蹄子以示拒绝。   “咴。”   公马咧开马嘴仰天长啸,彰显着它的神骏,母马方允许它伸长脖子过来嗅……   “哈哈哈。”   史朝清本担心阿爷的爱马跑丢了,领着人一路追来,见到这一幕,他不由哈哈大笑。   远远地,有在河边洗衣服的妇人被这大阵仗惊动,抱起木盆想跑远。史朝清拍马上前,张弓搭箭“嗖”地一箭便射倒一人。   正围猎着,西边有逃散的士卒奔了过来,说了雄武城之败,唐军已追击上来杀了李归仁一事。   “有这回事?!”   史朝清还没想明白唐军去了何处,忽听到了马夫们的大喊声。   却是河对岸有人吹了口哨,用小马把母马都吸引走,而他那些神骏的公马也跟着对方去了。   “中计了!”   史朝清勃然大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当即派人去把马追回来,同时掉头奔回燕京城。   一路狂奔,远远见城头已经换了唐军的旗帜,燕京士卒们顿时惊诧万分,不信唐军这么快就拿下了燕京城。   “你们。”史朝清随手一指几個将领,叱道:“带人去别的城门看看!”   他自恃勇猛,策马到了城下,张弓搭箭,对着城头上一员守军就射。   在这个距离由下往上射,竟还真让他射中了一人。   “我是大燕太子,敢背叛我者,我将你们煮成烂肉!”   城头上不少刚刚投降唐军的士卒们又忐忑了起来,不敢对史朝清放箭。   众人长期以来忍受着他的残暴,对他有很深的畏惧之心,即使想反抗,鼓起勇气却很难。今日唐军来是一个契机,但唐军兵少,似乎还没让人们鼓起足够的勇气。   史朝清得以耀武扬威,返回阵中。   过了一会,他帐下亲卫大将曹闵之赶回来,道:“太子,唐军已夺取了南门,但东门还在抵抗!”   “随我入城!”   史朝清奔入东城,发现辛万年正在与唐军巷战,当即率军支援,双方就在范阳城中厮杀。   杀到傍晚,唐军渐有不支之势。   史朝清不由十分得意,觉得自己武功不凡,不愧是史思明最喜欢的儿子。   可唐军却显得很是难啃,分明是身陷重围,却步步不退,那唐将的旗帜还几次往史朝清这边压过来。这让史朝清感到了危险,不明白对方到底有什么底气。   他遂开始怀疑他的亲卫里有人暗通唐军。   其实吧,他往日做那些残忍之事,就是觉得自己年轻压不住人,得让他们怕他。   正在这时,有士卒赶到他身边,道:“太子,封常清的兵马到了。”   “这么快?”   史朝清感到唐军行进迅捷,步步不落,心里立即就有些发虚。   往日再残忍暴戾,碰到硬茬他怂得却很快,道:“退入皇宫!”   这就是让出外城廓了。   一旦让出,就只能等到史思明回师解围。好在皇宫里钱粮无数,史朝清完全撑得住。   “退!”他凶狠地大喊道:“退!”   命令传到前方,燕军大将卫鸣鹤正在与唐军鏖战,见身后士卒退了,猝不及防,连忙勒住缰绳要退,“噗”的一声,人头便掉落在地。   “杀!杀!”   唐军大声呐喊,兴奋不已。   随着战鼓声不断提振,有大军从西边袭卷而来。   封常清的主力及时赶到了,径直入城,开始控制幽州城。   作为这一路唐军的主将,封常清在这一战当中的作用看似很小,全靠张光晟奔袭夺城。可杀人容易,让人心服却难,封常清自从拿下雄武城,一路收拢降卒、安抚百姓,这在实质上安定了北方,也给张光晟提供了后盾。   很早之前,两人就已经是这般配合的了。   在这个黄昏,张光晟浑身浴血地站在范阳城中,眼中杀意腾腾,怒火并没有因为叛军的退却而熄灭,反而愈发炽烈。   他已杀红眼了,脑子里是过去的败迹与屈辱,一心想要大开杀戒。   此时,封常清的手掌轻轻拍在了他的肩上。   “胜了。”   “终于胜了。”   张光晟手一松,刀掉落在地上,眼框一红,竟是落下泪来。   回首看他这一辈子,有过无比的辉煌。却也跌落尘埃,一蹶不振,一败再败靠着部将牺牲性命苟延残喘,割掉脸面,舍弃名字,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等待着。   没有人能体会到为了今日这一胜,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有无数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打胜仗了。   封常清也十分感慨,他别的事不念薛白的好,唯独薛白的人在潼关救出他的老友、恩人,让他不得不承这个情。   他拾起地上的刀,宽慰道:“不杀了,这里不是西域。”   张光晟转头西望着天边的夕阳,也不说话,自往那边走去。比起夸耀战功,他如今更喜欢一个人看着夕阳……习惯了。   ***   “晓谕百姓王师入城,秋毫无犯。叛军将官,投降者免死罪,献出贼首者保留官爵。”   封常清与张光晟不同,他是另一种作风,他沉稳而顾大局,入城后立即发榜安民。   在他看来,现在杀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最快的时间内平定范阳,提兵南下击败史思明。官兵若能大胜,彻底扫清叛逆,重塑朝廷的威望,河北人心就能够暂时安定下来。   同时,他也有强硬的一面,下令“凡敢趁乱抢掳者,不论唐军叛军,杀无赦!”   城内一乱,叛军抢掠金帛逃命的人很多,封常清亲自带兵格杀,将人头挂在城门上立威。   如此恩威并施,很快大大小小的乱斗便停了下来,到了次日中午,燕京将官各自归附,外城迅速落在了封常清的控制之中。   只剩皇宫中还在负隅顽抗了。   封常清不急,一边清点钱粮,一边维护秩序,同时派人去招降向闰客。   使者到了宫墙下,把招降的信件射入宫中。   向闰客收到信,招大将辛万年商议。   “封常清让人杀了史朝清归降,说是保留官爵,却不肯保留圣人赐我的中书侍郎之位,只恢复我在唐廷时的判官一职,欺人太甚啊。”   辛万年虽起了一个汉名,其实是一个胡人,他早年曾是辛皇后家的蕃奴,因勇猛忠心被赐姓“辛”,起了这个名字。   他见向闰客如此,也摇摆不定了起来,既知大燕国已经完了,又不太愿意投降于唐廷。   “我想到一条出路。”辛万年忽然道。   向闰客大喜,忙问道:“什么?”   “噗。”   辛万年一刀搠进向闰客的心脏,给了他一条死路。   之后,他将这个大燕重臣的脑袋割下来,召过部将,大声说道:“我不忍兄弟们困死,想为大伙寻一条出路,我们便拿向闰客的人头,向朝廷请赦,如何?”   “好!”   “但我们也不能全指望着唐廷宽恕,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哪行?”辛万年话锋一转,又道:“这皇宫中的宝货全是兄弟们拼命抢回来的,我们拿了金银珠宝,让家人投奔塞外,彼此照应,如何?!”   “好!好!”   麾下的叛军士卒们应得更加大声。   辛万年说干就干,当即让一批部众拿着向闰客的头颅去煽动燕军,制造混乱。   他则趁着宫中混乱,亲自带人去抢掳珠宝。   这些人如狼似虎地杀入宫中,见了宫娥便扑上去剥她们身上的绸缎,连首饰也摘下来。引得旁人也以为唐军已经攻入皇宫了,或跪地求饶,或跟着抢掳,想临死前快活一把。   史朝清闻讯大怒,站在大殿上连续射杀了十数人,然而,任他往日如何怖压人心,根本制止不住乱象。   “杀了史朝清!”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愤怒的大吼声,顿时如干柴遇烈火一般点燃了某种情绪。   许多燕军转头就向大殿上杀来,对史朝清的仇恨甚至都盖过了对钱财的贪欲。   史朝清吓坏了,抛下弓,转身就跑。   辛万年没理会这些,一路带人疯抢,每个人身上都背了好几个包袱的金银细碎。他犹不知足,直接冲进了辛皇后的寝宫。   辛皇后今日正在与太子妃说话,见了兵乱,面若寒霜地叱道:“狗奴,伱好大的胆!忘了当年是谁给你一口吃的吗?”   “天生你是富贵命,我就活该一辈子对你的丁点赏赐感恩戴德吗?!”   其实,辛万年已经抢了足够多的钱财了,此时却还是上前,命人将辛氏与太子妃身上的绸缎全剥下来,将这座寝殿搜刮一空。   哭喊声凄厉。   谁也没想到,史思明一世枭雄,在他与唐军决战之际,妻儿会受如此大辱。   “将军,唐军从日华门入宫了!”   “走!”辛万年道,“我们向北走。”   一行人匆匆向北奔去,灯火渐稀,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宫门。   “开门!”   宫门缓缓打开,辛万年咧嘴而笑,仿佛看到了自己成为塞北豪雄的未来。   然而,迎面见到的只有一列列站得整整齐齐的唐军。   “放箭!”   “噗噗噗……”   辛万年一瞬间就身中十数箭,与身边的士卒们栽倒在地,跌落满地的金银珠宝。   ***   高如震提着刀,穿过皇宫中的重重庭院,寻找着史朝清。   当他看到前方的逍遥楼附近有脚步声,就迅速往那边走去。   史朝清的三千亲卫们已经逃散得差不多了,此时却有一队人正从另一个方向往逍遥楼赶来,与高如震正好遇上。   “曹将军。”   高如震认出了对方,乃是史朝清的亲卫大将曹闵之,也是他的上级。   “是你?”曹闵之面露狐疑之色,问道:“你来做甚?”   高如震下意识就退了一步,道:“我在寻找太子,保护他。”   “我也是。”   两人对视了一眼,高如震行了一礼,便打算后撤。   曹闵之忽然道:“一起吧。”   高如震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有些警惕。   “知道你是要杀史朝清。”曹闵之干脆说开了,坦然道:“我也是。”   “我……”高如震还担心这是在试探。   曹闵之丢了一把刀给他,道:“我知是你暗中联络了唐军,把史朝清出城打猎的消息透露出去,其实我想杀他很久了。”   高如震这才咧咧嘴,拾起地上的刀,跟上曹闵之的脚步。   他们步入逍遥楼,用火把驱散里面的漆黑。   “殿下,我们来保护你了。”曹闵之朗声道。   高如震则抿着嘴,四下看着。   他们一层层登上高楼,没能找到史朝清。   “殿下无所畏惧,不可能躲着我们。”曹闵之道:“既然他没应我,肯定就不在这里了。”   “走吧。”   “我真担心殿下啊,唐军已经杀进来了,再不能带着殿下逃,可就没有生路了。”   曹闵之这般说着,叹惜一声。   正当他们要离开逍遥楼之际,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在这。”   他们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史朝清推开一块地砖,从下面探出头来。   “唐军已经攻进来了?”   “还没有,是我来杀你!”   曹闵之大喝一声,上前,一把捉住史朝清的头发,将他从秘室中拽了出来。   史朝清吃痛,哇哇大哭,求饶不已。   “将军何必杀我?我阿爷尚在,我兄弟有六人,杀了我一个有什么用啊?”   曹闵之道:“我杀你,不是求功劳。是你残暴无人性,该杀!”   史朝清没想到往日朝夕相处的亲卫这般恩将仇报,吓得一个激灵,哭道:“只求将军饶我,我一定改,我再也不敢了。”   一股骚味泛起,众人不由讥笑了起来。   “他尿了?”   高如震竟也不嫌脏,伸手便去摸史朝清胯下,果真是一片湿淋淋。   “啖狗肠,当你是个狠角色,这么个窝囊废物。”   “我窝囊,我真窝囊。”史朝清低头一看,哭着道:“我这腰带是纯金打造的送与将军了,只求将军饶命。”   曹闵之冷笑,道:“你不必送,你死了,我自己会拿。这大燕,哪样东西不是我等替你打下来的?”   高如震也道:“我不要你的金腰带。”   “那你要甚……啊!”   史朝清突然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高如震竟是直接将他捏碎了。   惨叫声划破夜空,吸引了周围更多的亲卫赶来。然而,这些赶来的亲卫拿着史朝清的俸禄,赶到之后说的话却十分大逆不道。   “不可让他死得太轻易了。”   “一人一刀剐了吧。”   “煮烂了他。”   “那就剐了再煮……”   ***   月光照在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上。   封常清站在金山银山前面,闻着风中那浓郁的血腥味,眼眶又开始红了。   高仙芝曾说,他这么容易动情,当不好将军,为将者一战万骨枯,得绝情绝性。可他却说,正是因为常怀悲悯,他才要当最好的将军。   他从不靠杀人立威,他不怒自威,因他的愤怒是对天地,怒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节帅,找到史朝清了!”   “带我去。”   封常清大步走到了大殿。   远远便只见许多叛军正围着一口大鼎生火烧水,也不向他投诚,而是捆着一人,正在一片片地割那人身上的肉丢在鼎里涮。   被捆的那人两条腿都已经被片得只剩下血淋淋的骨架了,竟还未死,发出无力而凄惨的哭声。   这场面让许多唐军士卒看不下去,打算上去拦着,封常清却抬手止住了。   他就站在那,看着这残忍的画面,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残忍的乱世,于是喃喃自语了一句。   “该结束了。”   但还有最后一战,在滹沱河畔,两军主力正在对决,封常清必须尽快率军支援,一举击败史思明,彻底结束这沧海横流的乱世。 第529章 主战场   滹沱河上,不时有尸体漂过。   唐军与燕军已在此鏖战了三日,把河畔的泥地染得一片腥红。   表面上看,这次史思明指挥得很好,面对郭子仪、李光弼两大名将的攻势,不仅未落下风,还常常逼得唐军主动收兵。   若非唐军在阵线上布置了许多火药,几次重挫燕军,他也许已经大胜了还未可知。   可事实上,封常清攻破雄武城的消息已经传来了,史思明私心里知道,唐军虽摆出决战的势态,却根本不愿付出伤亡,目的就是故意把他的主力牵制在这里,等待两面夹击。   他心里已经非常焦急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局面很糟,但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可以打一个时间差。   唐军诸将现在正自以为计成,等着封常清来前后夹击。可若是在这之前,史思明先给唐军致命一击,便可出其不意,绝地逢生。   他的杀招,是契丹援兵。   这是一支在唐军预料之外的兵马,已在滹沱河下游渡过了河。   “——”   滹沱河南岸,李怀秀勒住战马,等待着前方的哨马回报。   他其实很讨厌别人叫他的汉名“李怀秀”,他真正的名字是迪辇组里,汉名只是当年为了迎合唐主而一时委曲求全之策而已。   后来他杀公主、反唐,与安禄山多次作战,互有胜败,之后在土护真河大败了安禄山,杀得唐军丢盔卸甲。   在他看来,安禄山这样的平庸将领都能攻下洛阳,几乎灭唐。那他应该也可以,只是如今契丹还弱小,需要谋求机会壮大。   接受史思明的重礼,帮助其削弱唐廷就是一个很好的策略。   契丹必将兴起,这是他一生的志向。   “可汗!”   前方有哨马回奔,禀道:“唐军大营就在十里外,营中竖‘雍王’旗帜,唐军哨马也已发现了我等。”   李怀秀问道:“唐、燕战况如何了?”   “还在滹沱河大战,主力尽出!”   消息打探完备了,李怀秀立即就下令出击。   契丹骑兵这一路而来也没带辎重,先是由史思明供给,又凭手中的弓刀抢掳补给,马匹却带得很多,几乎是一人四马,全速行军,速度极快。   战略目的也很简单,或猛攻唐军主力腹背,或踏破唐军大营,擒其雍王,烧其补给,无论如何,其主力都会崩溃。   骏马撒蹄狂奔,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   唐军如今有两个营地,一个在滹沱河南岸,称为南大营,隔着浮桥,还有個北营。   这本是不利的地形,每日进攻、收兵都需要涉河,容易被半渡而击,物资运输也麻烦。   但两个营盘控制住了滹沱河,切断了战场,限制了范阳骑兵的诸多战术发挥,还能引得史思明每日来与他们决战,而他们每次收兵都能使叛军无法从两侧包抄。   叛军若想涉水攻打,就只能下马,被营中的唐军以石砲、箭矢攻击。   史思明其实也尝试过用地形取胜,他命人到上游去封堵滹沱河,试图放水冲唐军大营,可人还未到,便遇到了伏兵。   他又命人制造了许多小船,装满稻草点燃,顺河水而下,希望能撞毁唐军的浮桥,断开两个营地之间的相互支援,结果,李光弼率兵以百尺长竿制成铁叉,顶住了叛军的火船。   这日,南大营。   薛白并没有跟着去临阵指挥。而是留在营内安排后勤、慰问伤兵。   他虽没有像吴起一样为伤者吸吮伤口,可此番北伐所做所为,也在军中招揽了许多人心。   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郭子仪、李光弼并不愿让他立下更大的战功,以免声望无法撼动,薛白也懂得见好就收。   他才与一个伤兵说过话,转过头,发现浑瑊脸上带着讥笑之色,便在出营后问道:“怎么?为何发笑?”   “末将笑雍王为谋权势,钻营太过。”浑瑊倒也实诚。   薛白不以为忤,道:“我既非虚情假意,无愧于天地。”   “可雍王若思忠孝,就该报恩天子。”浑瑊道:“圣人为你平反冤案,视你为义子抚养,你如何忍心夺太子的储位?岂不是不忠不孝?”   像他这般直率的,倒也少见。   薛白遂笑他太没城府。   对付这种十九岁的愣头青,薛白懒得说大道理,反问道:“我不过是慰问伤卒,便被你捕风捉影地诬陷。你毫无证据地质疑我一片赤胆忠心,岂非奸佞所为。”   浑瑊道:“可雍王从洛阳至相州,还擅杀了中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原来他是因霍仙良一事还没想通。   薛白遂道:“原来你与霍仙良一样,喜欢冤枉忠臣良将,就是太多你们这样的人围在圣人旁边进谗,我才落得谋篡之名啊。”   “我不是!”浑瑊道:“你终日‘上进上进’,心中是何盘算,心知肚明!”   “上进却非上位,伱口口声声我犯逆罪,可有实据?”   浑瑊争不赢这种口舌之辩,道:“哪有实据,末将不过是心中不平,规劝雍王罢了。”   “报!”   正此时,有探马从营外狂奔而回。   “报!东十里,发现大股敌骑!马匹上万!”   浑瑊方才虽然质问了薛白,此时却是第一时间上前,摆出卫护之态。   “雍王,营内兵少,是否立即请节帅退兵回援?”   “把消息递给郭司徒,请他决断。”   薛白并不焦急,就这般把自己的安危交在郭子仪手上。   若郭子仪派得出兵力就派,若是战事紧急,就得薛白独自抵挡了。   ***   是日,战场上,燕军的攻势尤其凶猛。   史思明发挥了他兵多、马多的优势,在开战的第一时间遣出骑兵绕道猛攻唐军的侧翼,使得唐军只能收缩阵型,无法及时变阵。   一开始,这目的还不显。   可当契丹骑兵突然杀至,唐军连忙调后军列阵抵挡,阵型就出现了缺口。   “杀!”   战台上,史思明望见机会,亲自擂鼓。   燕军大旗迅速摇动,精锐尽出,誓要在今日决出胜负来。   唐军这边,原本还想要再拖着交战数日,等到封常清拿下了范阳再来支援。战术上便偏保守了一些,突然面对燕军的全力出击,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远远望去,滹沱河一江如带,唐军士卒们像蚂蚁一样聚集在北岸,被燕军完全包围了起来。   唐军的战术有一个致命的危险,那就是背水而战,一旦输了就没有退路,会被一个个杀入河中引起巨大的恐慌,从而伤亡惨重。   正是在这时,契丹兵到了。   他们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卷着漫天的尘烟,刻意地造出了极大的声势。   战场上,满脸是血的薛崭回过头看了一眼,顿时大惊,连忙向李嗣业的方向喊道:“将军!”   “禁止喧哗!”   李嗣业回头看了一眼,也望到了后方的尘烟。   但中军的鼓声激烈了起来,李光弼令旗摇动,催促他们上前。   打仗最怕的就是军心生变,因此他第一时间喝止了薛崭的喊话,大声道:“援军来了,随我杀敌!”   薛崭并不是怕了,而是担心有敌骑杀奔南大营,对薛白不利,遂于混战之中赶向李嗣业,想要说出自己的忧虑。   然而,李嗣业竟是越来越往前,下马站到了阵列的最前方。   “将军。”   薛崭只好挤过一个个同袍,接近李嗣业,于乱战之中道:“将军,我有军情……”   “队列不许乱!”李嗣业怒叱声如雷,口沫飞溅,执起陌刀道:“杀!”   “杀!”   阵列最前方,李嗣业奔出数步,一刀斩下,竟是将一名叛军连人带马都斩断。   薛崭没来得及说这片战场之外的事,已跟着向前,杀向敌军。他像是置身于一条奔腾的大河,只能随着河水上前、不断地向前。   这就是士气,就是军阵,不容任何人分心,也没时间分心。强将领兵,唯有一往无前,斩碎一切。   等薛崭连劈数人,觉得自己的虎口都要裂了,才被同袍们替到了后排。他扭头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前进了近百步。   隔着军阵,他看不到对岸发生了什么,遂专注于眼前的敌人。   ***   “雍王!”   传令兵狂奔到薛白面前,道:“郭司徒转告雍王,若贼兵冲营,军中一溃,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了。”   此前战事顺,郭子仪刻意不给薛白立功的机会,现在战事不顺了,反而要薛白担压力。   换作旁人,难免要有抱怨。   薛白却知道,越想成伟业,越得有大担当。   此时,敌骑已逼近到五里开外,哨马回报来的是契丹骑兵。   薛白略一思索,当即下令道:“举我大旗,出营迎战!”   “雍王。”浑瑊连忙劝阻道,“营中兵力,不可仓促应敌,请雍王据营而守。”   这是把薛白当成没上过战场,冲动行事的人了。   “执我军令!”   薛白厉声喝了,才道:“来的是契丹人此前我等不知他们行迹,可见他们也不及打探我军情报。若我守营,他便知我兵力,唯有出营应战,可教他心虚。”   浑瑊这才明白,薛白是有所考虑,不是头脑一热。   “今大军主力正是决战关键时刻,一旦契丹兵攻击浮桥,我军必溃。唯有出营应战,可阻止大军溃败。”薛白又道:“我揣必死之心,而他受雇佣而来,我越强硬,则他越弱,岂有避战之理?!”   他一边说一边走,一番话说完,已赶到了马厩,戴上头盔,翻身上马。   很快,一面旌旗半卷出了辕门。   仓促被召集起来的千余唐军迎向了远处的契丹骑兵。   ***   “轰!”   突然一声爆炸声在前方响起。   不少正在急驰中的战马受到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   若非马背上是骑术了得的契丹人,只怕要被甩下来摔死。   可即便这些骑士侥幸稳住了马匹,后方奔过来的同袍却还是撞上了他们。   “怎么回事?”   “前面的被天雷劈死了……”   契丹骑兵终于止住了奔袭之势。   李怀秀勒住缰绳,听着前方回来的骑兵的禀报,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出征前就听史思明说过,唐军中有火药,威力甚大,乃是薛白所造,安禄山起兵之初薛白用了不少。之后战乱连绵漕运不通,用得多而原料少,加上世人都熟悉了,就是声音大,造成的伤亡有限,倒也不必害怕。   但史思明说不必害怕是一回事,李怀秀的契丹兵却是第一次遇到,又岂是说不怕就不怕的?   已有人在对天祈祷,请求上苍饶恕了。   李怀秀正努力眯着眼,试图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尘烟滚滚,紧接着,看到了一杆大旗向他迎了过来。那位便是大唐名气颇响的薛白了,连他也久闻过其盛名。   本以为是他奇袭唐军大营,唐军反而向他杀过来,他是有些错愕的,心里第一时间在想,自己莫非是中伏了?   与此同时,薛白正用千里镜扫视着契丹人的阵列,其实没有阵列,因唐军忽然投掷的炸药,契丹军现在是一个有些混乱的状态。   而且,这些契丹骑兵几乎都没有披铁甲的,只有少量的皮甲。   “浑瑊,敢冲锋否?”   薛白遂问了一句,这不是军令,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也在估量着敌我双方的实力。   “喏!”   浑瑊却径直领命,招过他麾下两百骑,直接就向契丹兵杀去。   他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冲进了距离契丹人一箭之地。前方有箭矢射来,他披的是铁甲,低下头,用盾牌护着战马,能听到叮叮铛铛的声音。   此时顾不得别的,他俯低身子,夹住战马,另一手紧紧握住长枪,疾速撞进了契丹军阵当中。   契丹人根本不敢与他对撞,仗着骑术好纷纷散开。二百骑就像向利箭一样长驱直入,长兵器猛地刺出,刺死一个个来不及逃远的契丹人。   转眼之间,浑瑊竟已在敌阵中冲了数十步,一员契丹将领没想到挡在自己前方的勇士突然不见了,还没来得及驱马逃开,已被浑瑊抛来的盾牌砸懵,一把擒在马上。   “好!”   浑瑊像捉羊一样摁着那敌将,当即跃马而回,引得唐军士卒们纷纷喝彩。   数千擅长骑射的契丹勇士还未反应过来,竟是让这样一个少年将军在他们阵中生擒大将归去。   就连李怀秀也愣住了,问道:“那是何人?”   他忍不住驱马上前亲眼看着浑瑊的旗号,惊讶于旗帜下的身影是如此的年轻。   这让他有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觉得上天在保佑大唐,能臣名将一代接一代,从不中断。郭子仪、李光弼未老,封常清、李嗣业正当壮年,还有浑瑊这样的年轻人今日一战成名。   “无敌!无敌!”   唐军的喝彩声中,浑瑊坐在马背上微摇晃着身子,把那契丹将领丢在薛白马前,大声道:“末将幸不辱命!”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雍王的人。   可当他在雍王麾下立下了举世瞩目的大功,那种感激与亲近却是无法形容的。他甚至咧了咧嘴,显出对父兄才有的敬爱之色来。   “击鼓!”   薛白没有片刻的犹豫,捉住了浑瑊为他创下的战机,下令道:“冲锋。”   鼓声大作,一千唐军就在契丹人还未看清他们有多少兵力的情况下发起了进攻。   听着这鼓声,李怀秀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因为史思明向他借兵并许下厚报,他才来率众入大唐境内,也是想趁此机会大肆劫掠一番,没想到才过河就遇到了硬茬。   那……是战?是退?   ***   高高的战台上,史思明眯起眼,努力想望清河对岸的形势。   可惜,他的肉眼看不到,只能不停地催促哨马去把消息带回来。   “快啊,快啊。”   他不自觉地搓着手,心里念叨着“李怀秀真是个废物,现在还不能击其腹背吗?”   时不时地,他目光也会落在主战场上,那里厮杀正酣,今日已战到傍晚了,唐军还没有后撤,因为不敢。   郭子仪、李光弼都知道现在鸣金收兵,是有可能引起溃败的。   可就这样一直打下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   “陛下。”   史思明听得呼喊,转过身,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跑上了战台,第一时间跪了下来。   “嘭”的轻声,是膝盖落地的声音,也像是在史思明的心上敲了一下。   这一跪,估量着送来的是个坏消息。   “陛下,燕京失守了。”   “什么?”   “燕京失守了,封常清……”   “你是郭子仪派来的细作,扰乱朕的军心。”   不等信使说完,史思明已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用力掐下去。   信使说不出话来,奋力地挣扎,脸憋成紫色,瞳孔瞪大,映着史思明那张狰狞的脸,越来越狰狞。   战场上,每一息都有许多人倒在血泊中,而战台上,史思明用了好几息工夫才掐死了一个人。   他松开手,眼皮却不自觉地在跳,跳得厉害。   留守范阳的是他的太子、他最喜欢的儿子,之所以最喜欢史朝清,因为史朝清像他,擅于骑射,行事果断狠辣。   能成大事者,必须狠辣,他遂认为史朝清会是他最争气的儿子。   范阳怎么可能丢?   “陛下,北面又有信使来了。”   史思明背过身,不去回应这个问题,似乎在很认真地观阵。其实他眼睛根本没有聚焦,也看不到那正在为他浴血而战的数万蝼蚁。   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今日之战可以败,但范阳绝不能丢……若范阳已经丢了,那平州、营州绝不能丢。   史思明是平卢兵马使起家,深知平卢军是自己的根基,假设燕京失守是真的,那就得以最快的时间带着骑兵赶回营州,伺机卷土重来。   如今守在营州的,乃是张志忠,此人忠于安禄山。史思明只是姑且用之,原打算等取了长安之后再收拾,眼下却成了遗患,万一张志忠也降了唐军就麻烦了。   “陛下。”   阿史那承庆走上了战台,低声道:“确认过了,燕京失守,陛下是否再见几个信使?”   “召来。”史思明已经平静下来了,至少表面上还算平静。   他已经不期望今日还能胜了,只希望能封锁住消息,撑到天黑,不胜不败或者小败,然后连夜撤军。   很快,一个个信使过来向史思明禀报了范阳城中发生之事。   末了,有人道:“小人在逃出燕京之前,还听说了一件事。”   “说。”   “太子与几位皇子,听闻都遭了唐军的毒手。”   史思明恍惚了一下,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断子绝孙了吗?”   他忽然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此前就被唐军俘虏了。   为了起兵,他付出的真的太多了,他从一个卑贱胡人,九死一生拼成了一方诸候、归义王,一朝起兵叛唐,竟落得如此下场?   后悔吗?   “朕不后悔。”史思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孩子死光了还能再生,兵力打完了还能再募,只要他人还在。   “陛下!陛下!”   急促的哨声再次击碎了史思明的雄心壮志。   一个更坏的消息如惊雷一般落入他耳中,但他其实方才就该想到的。   “北面……唐军从北面杀过来了!”   ***   一双愤怒的眼正俯瞰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军队。   史朝清脸上的表情狰狞得像是厉鬼。   他晃动着自己那颗高居于百尺之上的脑袋,飘临了这片血流成河的战场,那扭曲的嘴角似乎还在咒骂着什么。   换言之,他被挂在了一根高竿上,由一名唐骑持着,不停地狂奔。   “范阳已克!史朝清已死!”   随之而响的还有唐军的军乐,远远便让叛军知道王师从北面而来了。   封常清生怕不能第一时间击溃叛军的军心,特命士卒一路吹打。   于是这支先锋兵马显得极为怪异,有着高挂如幡的头颅、慷慨激昂的乐曲,它就这样冲到了燕军后阵一箭之地外。   仿佛是史朝清一瞪,就把燕军给瞪崩溃了。   一时之间,燕军流水一样向北方散去。   “呼——”   李嗣业的陌刀斩下,第一次斩了个空。   他抬起头,见到的是许多敌人的背影。   紧接着,是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中军大旗再次摇晃,催促大军追击。   他们的主帅知道,封常清正在北面阻拦。这若还让史思明再次逃了,杀再多人都不算全胜。   “追!毕全功于一役!”   “传令下去,绝不可走了史思明!”   薛崭原本已力尽,闻言也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股劲,毫不犹豫就向前冲去。   他太羡慕浑瑊的军功了,彼此都是一样的年纪,他一定要赶上浑瑊。   “追!”   与此同时,浑瑊也已换了一匹战马,正在纵马狂奔,追着契丹可汗的大旗。   他的盔甲太重,渐渐落在了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契丹人涉水而逃。   然而,当北岸传来了震天的动静时,他转头一看,忍不住大喜,连忙呼喊起来。   “拦住契丹可汗!” 第530章 争功   叛军近十万人,好像天空中一团巨大的乌云,南边迎着唐军的部分则依旧凝聚,像是能滴出雨来,而一开始溃败,边缘处就不停往外扩散。   这么多的兵马若散乱,逃兵到处抢掳,必然给百姓带来一场浩劫。   想控制住势态,就好比要拢住天上正在飘散的云朵。   郭子仪正在试图这么做。   中军大旗附近一道道军令传来,命各部唐军从不同的方向驱赶、招抚、击杀叛军,仿佛是操控几双巨大无比的天人之手。   所谓“如臂使指”不过如此。   安禄山起兵至今还不到两年,范阳军士内心深处对唐廷的敬畏还未完全消散。   因此,当范阳失守的消息传来,大军溃败,许多士卒正不知所措之际,听到那“降者不杀”的呼喝,便停下了动作,举起双手争先恐后地投降。   “别杀我。”   “让开!”   薛崭死盯着史思明的大旗,冲进了敌阵,被投降不前的叛军拦住了去路,提刀就要再砍,被李嗣业大声喝止住。   “上马追。”   薛崭这才抢过一匹骏马,猛踢一脚就追。   他回头看去,却发现李嗣业得到的军令其实是收拢降兵。   可这位安西大将平时执行军律虽然极为严格,今日却是为他破了例,放他争抢功劳。   想必是心里也憋了一股气吧?   “将军,我一定给你长脸!”   薛崭在心里呐喊着,俯低了身子,加快马速,再加快马速。   他的伤口被颠破,疼得厉害,但也离史思明的那杆大旗越来越近。   路上不断能看到叛军士卒投降或逃散,少有抵抗者,反而是更多的唐军骑士追上来,想要抢擒杀贼首的大功。   “我的,是我的。”   薛崭坚定信念,回想着军中对史思明的描述。   瘦削,中等身量,鸢肩驼背,凸目如鹫,尖鼻如鹰,须发赤黄稀疏,秃顶。   残阳如血,史思明的大旗进了恒州城。   一支唐军骑兵迅速追击了上去,意图在叛军关闭城门之前咬住他们。   李光弼麾下大将白孝德追在最前,令旗摇晃,分兵去堵住恒州城各个城门。   “吁!”   薛崭猛地拉住缰绳。   他不是白孝德部下,不听他的命令,也没机会上前争功,遂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千里镜来。   此物在如今还是稀奇之物,在军中也只有高阶的大将才有,他能有,当然因为他是薛白的人。   熟练地以千里镜扫视前方,薛崭很快看到了史思明那显眼夺目的铠甲与披风,正往城门内而去。   如此,擒杀贼首的大功就归白孝德所部了。   可薛崭转念一想,忽然想到,史思明都败成这个样子了,不第一时间奔回平卢,躲进恒州城还有何用?   他虽然年轻、战阵经验少,却常常在薛白身边耳濡目染,对大形势的了解却比一般的将领要清晰些。   于是,薛崭转动千里镜,扫视着各个方向散逃的小股叛军,终于,其中有一小队骑兵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支骑兵是不久前才脱离了史思明的亲军大队独自逃命的,人数不多,仅十余骑,但一人三马,马匹都十分神骏。   再想到史思明是爱马之人,薛崭毫不犹豫,驱马便向那追去。   同时,他还大喊道:“贼首在那边!跟我来!”   虽然有争功之心,可他也不可能一人杀败史思明的十余亲卫,此事终归要齐心协力。   天渐渐黑下来,这一路人不知疲倦地往战场东北方向狂奔不止。   ***   薛白早在长安时,就计划好了让封常清直取范阳,还以此询问过李泌。总之,他对史思明的大败是有预料的。   但契丹可汗会亲自率部前来,却是意外。   此事差点要了薛白的命,是意外之惊,可现在却是意外之喜了。   薛白抬着千里镜扫视着战场,迅速发现了一個有利情况——史思明突然溃败,溃军有可能堵住契丹骑兵的退路。   当然,战场的形势是需要主动把控的。   唯有他知道,契丹这个小小的部落有朝一日能成为中原王朝的大敌。   “传令下去……随我杀敌!”   薛白原想点一名将领,发现身边人都派出去了,干脆亲自率军杀出。   他并不渡河,而是迂回到东面,封住契丹骑兵东面的退路,逼迫他们只能涉水过河,而过了河到处都是溃兵,能让契丹人的马速提不起来。   如此,或有可能擒杀李怀秀。   “传令浑瑊,围三阙一。”   号角急促,令旗挥动,军令传到了浑瑊处,他很快就领会了薛白的意图,又佩服又羡慕。   羡慕是因为他知道薛白能这么快做出决策就是因为有千里镜这样厉害的军器。   他眼馋千里镜很久了,做梦都想要一个。   偏偏最早薛白要送他一个的时候,他撇了撇嘴,说他不是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让薛白死了那份心。   后来他在军营中看到薛崭也有一个,悔得肠子都青了。   眼下就唯有听薛白的指挥,浑瑊还是很信任这位亲王对形势的掌控力的。   他依令刻意地放任契丹骑兵涉水渡河,河水没过马鞍,也浸湿了他们的弓弦。   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这里并不是好的渡河点,有几处危险的深水区,一脚踏进去就连人带马被卷向下游,薛白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将水中人射杀。   浑瑊紧盯着李怀秀的主力涉水,同时下令部将全都脱掉盔甲,循着他们趟出来的路线追击。   北岸,唐军正在追击叛军,有一小支骑兵得到了南岸的旗令,迅速就向李怀秀拦截。   “拦住契丹可汗!”   呼喊声让更多人意识到,今日除了史思明,还有另一桩泼天大功等着他们。一时之间,更多人向这边杀奔过来,甚至有刚刚投降的叛军也参与追击李怀秀。   契丹人的弓弦湿了,马速又提不起来,最擅长的骑射都不能施展,顿时陷入了慌乱。   “保护可汗走啊!”   李怀秀眼见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不由转头看向那杆象征着自己可汗荣耀的大旗,心中很是挣扎。   他为了兴复部族,杀死了唐廷许配给他的妻子,一生奋战,合纵连横大唐、突厥、奚、回纥、大燕,好不容易才初见成果,可眼下只能……   “抛了!”   李怀秀一咬牙,抛下了大旗,也把他的英雄气概一并抛下,仅率十余骑转道逃命去了。   他没有回头看,却能听到唐军因缴获了他的旗帜而欢呼雀跃。   前方又一队唐军杀过来,他的十余勇士奋死相护,终于让他突围而出,此时身边已只有寥寥四人了。   “嗖。”   一支利箭射来,又射落了一人,浑瑊还在紧追不舍。   ***   夜渐深。   月光勾勒出了远处巍峨的太行山脉。   寂静的山林中,有寥寥几声马蹄响起,之后是一声马嘶。   薛崭见到了崎岖的山道间有一庞然大物,翻身下马过去查看,发现那是一具马尸。   看得出来,死去的马匹极为神骏,虽然口吐白沫而死,可庞大的肌肉却还显得极有活力。也只有这样的骏马,才能在半夜之间狂奔这么远,甩脱了无数的追兵。   必是史思明的马,他就在前方。   薛崭回头一看,没能看到任何同袍。至于他能追上来,一是他骑术不错,二是他有千里镜,每每能发现史思明的动向,直接追来,没走冤枉路。   他也不知此处是何处,但显然已经远离恒州地界了。   前方是一条通往山林深处的小路,他握紧了刀,循着路往前走去。   “史思明很能逃的,郭子仪、李光弼曾数次击败他,每次都让他‘仅以身免’。”   脑子里想着这句话,薛崭也对追到史思明不抱希望了。   反正王师已经大胜,等收复营州,很可能也会有降将把史思明献上来。   忽然,薛崭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听到了前方似乎有呼救声传来。   山路陡峭,他松开马绳,快步往上爬,终于见到了林中有一座简陋的木屋,想必是某个猎户的居所。   月光下,两名叛军正追赶出来,把一个瘦小的汉子砍倒在地。   薛崭初生牛犊不怕虎,端着弩箭就往前冲,稳着手肘,对准了其中一个叛军就射。   “噗。”   “谁?!”   距离迅速拉近,薛崭抛开弩,捉着刀就迎上另一个叛军。   这叛军凶狠,是亡命之徒那种狠,薛崭的狠则是自己不要命也得杀了对方的不顾一切。   两人都把刀捅进了对方的身体,那叛军转动着刀在薛崭身上搅,薛崭则是突然松手,把对方的眼珠子直接抠下来。   “啊!”   “噗噗噗噗。”   叛军痛得泻了力,薛崭直接抄起刀对着他连捅了四下。   薛崭也体力不支了,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对着尸体喃喃道:“和我打,我连我阿爷都杀了……”   “呼——”   破风声响起,薛崭就地一滚,抬头一看,于月光下看到了一个面如鹰鹫,头发稀疏的瘦削男人。   “史思明!”   史思明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唐军,因方才听到的那句话而想到了他那个想要弑父的儿子史朝义。   当今真是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不孝子太多了。   “死!”   ***   山林中有叮铛作响,刀兵相交,之后接连有长枪刺入皮肉时的轻响声传来。   浑瑊追及李怀秀,以一敌四,竟是先杀了三名契丹勇士,然后长枪一刺,径直刺穿了李怀秀的肩,将他钉在一棵大树上。   李怀秀自知不敌,悲怆地闭上眼,终于束手就擒。   他不再挣扎,以免太狼狈,损了可汗的体面。却不知他最大的体面也许是战死。   “我认输了。”   浑瑊擦了擦满脸的血迹,用力一吹口哨,很快,有唐军策马赶来,见他单骑擒契丹可汗,敬佩不已,纷纷赞其神勇。   众人绑了李怀秀,道:“走,押去见郭节帅。”   “慢着!”   浑瑊把长枪往地上一敲朗声道:“雍王爵位最高,又是他指挥我等大破契丹,自是该去见雍王!”   虽然他不可能支持雍王谋篡,但他是被薛白以亲卫的名义调到河北战场的,立了战功,当然得算这支亲卫军的,否则事后论功行赏,吃亏的是他的同袍。   作为将领,他的集体荣誉感是很强的。   擒下契丹可汗,确实也极为荣耀。   “万人敌!万人敌!”   待押了李怀秀回营,大营中欢呼声阵阵,浑瑊终于也如李晟一般,年纪轻轻就夺得了万人敌的称号。   各将领凡是归营奏事,无不询问“雍王麾下的猛将浑瑊是那个?”   军中同袍们围着他不停夸耀、请教,声音就没有中断过。   “你们不知契丹突然杀来,大军差点就战败了,浑瑊一人杀入万骑之中……”   一直热闹到了天明,浑瑊忽然发现薛白在听了一桩汇报之后面露忧色,连忙跑上前待命。   “雍王,末将还能战。”   “并无战事,且去歇着吧。”   浑瑊觉得这不是军令,也不去歇,依旧立在旁边待命。他此时正兴奋着,如何睡得着?   听了一会,他方知是如何回事。   原来是雍王认祖归宗前的那个弟弟薛崭,不听军令,擅自跑去追击史思明,一夜了还未归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此事让李光弼军中各级将领都很难办,记功也不是,记过也不是。   薛白的表态则有些不近人情,让军中依军法处置便是,因薛崭不听军令,若二日不归,就依逃兵来办。   浑瑊见此情形,心中的兴奋感顿时就消了许多。   他虽立了大功,可雍王却在这一战中损失了一个至亲兄弟,而且,非但不能追赏战功,还得问罪。   当日,唐军忙着收拾战场、清点战果,各路追击的兵马相继归营。   因郭子仪的有效指挥,逃散的叛军对周遭的侵扰被降到了最低。   至此,一场持续了快两年的叛乱几乎要被平定了。   说是几乎,乃因它确实还存在着一些变数,比如营州还未归降,假设史思明逃回营州,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又忙了一夜,缴获的军器盔甲相继清点入库,俘虏也安置妥当。   北营,郭子仪终于得空,与李光弼见面商谈。   “此战雍王是首功,此事只怕是否认不了啊。”   李光弼道:“平叛大计由雍王所定夺,封常清千里奔袭出于雍王首肯并向朝廷担保,再加上大破契丹援军之功,担得了首功。”   郭子仪无奈道:“他帐下擒来的那位契丹可汗,比得来你我俘虏的万人。”   “是想说献俘一事?”   “不错,若是献俘,则其威名天下皆……”   话才说到一半,帐外忽有了大动静。   郭子仪为人警觉,当即停下议论,掀帘而出,去看发生了什么。   “何事喧哗?”   “节帅,擒住史思明了!”   “真的?”   郭子仪对擒杀史思明并不抱期待,作为三军统帅,他更重视的还是大局,而不是贼首一人的性命。且他知道史思明为人狡黠,军中骏马又多,每次大败都能逃走。   当然,若能擒住史思明,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向圣人、百官、天下人禀明功劳时,他们可不是每个人都懂大局的,看的就是贼首伏诛了没有。   “当是真的!”   “人在何处?”   郭子仪迈步就要去看史思明,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回答。   “报节帅,贼首在南大营,雍王帐下。”   “怎么会到河那边去了?”郭子仪哑然失笑,“老夫亲眼看到贼首向北逃了,莫非擒了个假的来报我?”   “是薛崭擒回了史思明,因归营时被旁人拦了,他一气之下,押着人去见了雍王。”   郭子仪默然半晌,回过头与李光弼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有惊讶,也有无奈。   这一战,竟是两大战果都归了雍王不成?   ***   薛白端坐于上首,从容不迫地饮了一口水。   帐中,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俘虏正在大眼瞪小眼。   李怀秀一见到史思明就发了怒,破口大骂。   “废物,我早该知你是废物!当年我大败安禄山杀得你丢盔弃甲,只身躲入山谷。悔不该听你这手下败将之言,兴兵入唐……雍王殿下,都是史思明欺骗了我啊,其实我是大唐的忠臣!”   这般一宣泄,都不必查验,便知这史思明就是真的。   浑瑊见状,目光便落在史思明身上,没有移开。   史思明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大败之后身上依旧有一股凶狠彪悍之气。   他听了李怀秀的话,心中登时恼怒。   当年之所以被李怀秀击败,那是安禄山指挥不当、急于求成,他早就意识到不对了,又岂是他废物?   再说此次之败,若是李怀秀能半个时辰击唐军大营,他们完全有机会大胜,败就败在李怀秀误事!   但史思明没有开口反驳李怀秀,没有意义。李怀秀之所以说这些,是因契丹还有被唐廷招抚的可能,而他则是必死。   史思明的目光落在了薛白身上,开口道:“你就是薛白。”   “放肆!”刁丙叱道:“大唐雍王在此!”   “我听过你的诗。”史思明确实是喜欢诗,道:“相比李唐宗室之身份,我更敬伱是个诗人。”   这样从容不迫的语气,平常的话题,让他显得雍容了一些。   史思明又道:“你我诗风,风格很像。”   “也许吧。”薛白道。   “若没有你,我必已夺长安,推翻大唐!”史思明又有了傲气。   “你错了。”   薛白摇摇手,谢绝了这种恭维,难得与史思明说了几句交心之言。   “若没有我,你们一样会败亡。大唐气数未尽,民心尚在,还有无数忠臣良将匡扶社稷,这是势,势在人心。而你们从来都不得人心。”   话到后来薛白也略有些意兴阑珊,又道:“我只是顺着大势,帮着引导了一小把而已。”   史思明冷笑,道:“你们想当唐的顺民忠狗。我不同,我只服强者。”   他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光芒一闪而过。   与薛白说这些,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早就知晓薛白谋篡的野心。   那么,薛白其实是有与他合作的一点可能的。前提是,需要告诉薛白一些养寇为重、成大事不拘小节的道理。   方才这句话,他就是想激一激薛白。   可薛白根本不接茬,云淡风轻地道:“强者?时势造英雄罢了,我眼中没有强者,只有世间万民、千年传承。”   史思明一愣,再看薛白,目光就有些疑惑,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他本以为薛白是个雄才大略的枭雄,此时看,却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软弱之辈。   想像中薛白像彪悍凶狠的史朝清,实际上似乎像是优柔寡断的史朝义。   可他跪在这,薛白坐在那,成王败寇,让人无话可说。   这般一想,愈发悲凉了,史思明不由叹了一口气。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薛白似乎觉得与他谈话没意思,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史思明还待说些什么,有士卒进来,禀道:“雍王,两位节帅想见见俘虏。”   “见吧。”   薛白随口应了,自去探望薛崭。   史思明见此情形,便知与薛白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所能求的,唯有死前的尊严了。   ***   浑瑊跟在薛白身后,进了伤兵营,以有些好奇的目光看向了躺在担架上那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   “阿兄。”   薛崭还想挣扎着起身,被薛白拦住。   “躺着吧,大夫说你身中数十创,何必这么拼?”   “我知贼首对阿兄有大用,誓要为阿兄擒回来!”   薛白没有否定他,而是点了点头,道:“军中都夸你勇冠三军,往后也是名将了。”   “真的?!”   薛崭大喜,连忙撑起身来,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目光扫过了一旁的浑瑊,笑容就不自觉地收敛了一点。   虽然嘴上绝不可能承认。可事实上,在浑瑊面前,他私心里是不敢自诩名将的。   毕竟他也听说了浑瑊只身破阵之事,且以一敌百硬生生地活捉了契丹可汗,   反观自己,只战一个史思明,就差点一命呜呼。   薛崭才移开了眼神,却听浑瑊忽然开了口。   “你这人,倒还真是了得,竟能擒了史思明。”   薛崭先是一愣,接着不由深感骄傲。   连自己服气的人都佩服自己,这感觉让他想笑,偏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嘴稍咧了一下,显得局促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浑瑊,好一会才小声地说了心里话。   “我总有一日要成为比你还强的名将。”   “放心吧。”浑瑊道:“我不会让你超过我的。”   薛白听着这两个年轻人傻气的对话,不由感慨。   叛乱虽要平定了,大唐名将并未就此凋零,只看这些奋勇争先的年轻人,就知当有一个更加璀璨的未来。 第531章 献俘阙下   “雍王呢?”   “探望伤兵去了,两位节帅请。”   郭子仪闻言稍感讶然,擒下史思明这么大的功劳,薛白竟然并不重视。   这种时候还去收买人心,所图甚大啊。   这般想着,他被迎入了营帐,目光落处,还真是见到了史思明。   彼此目光相对,郭子仪心中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些担忧。   可喜的是叛乱终于平定了,可虑的是,薛白如有天眷般地连续擒下契丹可汗与叛贼首领,声望愈隆,一发不可收拾了。   “老夫需将贼首带回营中询问。”想了想之后,郭子仪开了口。   他人老成精,其实颇为狡猾,趁着薛白不在,也不等人回应,第一时间就让亲卫去押史思明。   “郭节帅且慢。”   守在帐外的刁丙当即阻拦,道:“雍王还未审完,暂时不可将人带走,郭节帅有甚要问的,就在这问吧。”   郭子仪一计不成,坦荡地笑了笑,看向史思明,其实也无甚好问的了。   “胡逆,你深受朝廷厚恩,为何行悖逆之事?!”   史思明那一双鹰般的眼睛一翻,瞥了郭子仪一眼,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郭子仪不以为意,看了眼一旁的李怀秀,知此人杀了朝廷下嫁的公主,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也没甚好说的,遂与李光弼并肩往外走去。   “强抢怕是不行,否则我就抢了。”   “何必呢?”李光弼道:“战俘不论在谁手中,都是朝廷平定了叛乱。”   “你想,待回长安献俘是何等情形。”郭子仪道,“雍王率诸将先押上契丹可汗,腰斩于朱雀门前,再押上史思明,腰斩于朱雀门前,何异于董卓入长安平十常侍啊?”   他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的,李光弼苦笑了一声,问道:“还能免了献俘礼节不成?朝廷正等着以此重振威信啊。”   “虽免不了,却不得不争。”郭子仪道:“出尽了风头,也该劝他放一些兵权。”   所以他方才是故意表态,让薛白知道即使活捉了两个重要俘虏,也未必能煊赫当世,得过他这一关。   次日,郭子仪又派人去讨要俘虏,果然,薛白亲自来与他谈了。   “雍王竟还亲自来了?”郭子仪爽朗道:“不需如此,把史思明押来即可。此间降卒数万,得让他们见到史思明被俘了,雍王再不把人押来,我等只好押着降卒去你帐里见了。”   “郭司徒风趣。”薛白识趣地笑了笑,道:“此番大胜,郭司徒是实际指挥者,确该把史思明交给你,只待我再问几桩事。”   “雍王是想了解什么?”   “范阳、平卢的将领情况,朝廷接下来任命谁为这两镇节度使,且节度使的权力该如何限制。”薛白道,“这才是彻底免除后患的根本。”   郭子仪虽然觉得这样的国家大事不该由薛白来作主,却又深知薛白说的有几分道理。   他沉吟着,问道:“我听闻,雍王在河南道把节度使的职权一分为四。”   “不错。”   比起史思明,这是薛白更愿意聊的事,他遂不厌其烦地把自己对于藩镇割据的隐忧与郭子仪详谈了一番。   末了,郭子仪沉吟道:“此举在河南可行,但范阳、平卢不同,需为朝廷征讨契丹、奚,况且河北情况复杂。主官若权职不够,行事掣肘,反而不妥。”   “今叛乱初定、契丹可汗被俘,正是整顿河北之时。”   薛白说到这里,以略带了一些遗憾的口吻道:“若是可以,我倒是很愿意为朝廷做这件事,避免割据之祸。”   郭子仪心中暗道:“怕是你要酿成割据之祸。”   可当他深思此事,也能够体会到薛白是在为这大唐社稷做长久的考虑。   这让他感慨不已,看来雍王是真的自视为李氏子孙,对祖宗基业十分上心啊。   可惜啊,如果不是当年的一场三庶人案,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正是大唐皇位最好的继承人,郭子仪觉得自己定是会支持他的。   “郭公?郭公?”薛白连唤了两声,“郭公在想什么?”   “雍王这是想往范阳主事?”郭子仪回过神来问道。   他当然知道朝廷不能让薛白在范阳久留,否则尾大不掉,必成大祸。   可若是能暂时把薛白放到边镇,也是给圣人一个掌权的过程,另一方面,薛白毕竟是宗室,有重振大唐之心,用他来对付边镇桀骜不驯的将领们,或能达到一定的平衡……关键是短时间内。   “郭公认为,可行吗?”   郭子仪“呵呵呵”地笑了几声,抚须道:“雍王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竟愿激流勇退?”   随着叛乱平定,薛白这所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显然是一定会被卸职的。他已经想好了,与其被动等别人来捋,倒不如主动拿它来交换好处。   “我是圣人的臣子。”薛白打着官腔,道:“国家有难该站出来,如今该到了把兵权交还给圣人的时候了。”   郭子仪不信这些有的没的,但已经了解薛白的心意。   他当然没有权力作主让薛白到范阳主事,但却能够把继续进兵,稳定范阳、攻克平卢的职责交给薛白。   薛白也担得起,毕竟降将田承嗣就是被他打败并招降的。   作为交换,薛白会把史思明交给郭子仪,相当于放弃了回长安献俘出风头的机会。   若照此发展,郭子仪便可早于薛白返回长安,辅佐圣人;而薛白或许可在范阳建立势力,之所以说是“或许”,因为此事更难,需要更多时间。   一时之间,郭子仪也不能预判出怎么做才能更好地扼制薛白,犹豫着,沉默不语。   薛白仿佛能看出他的心思,想了想,道:“郭司徒若是在想着如何制衡我,何不想想如何做对社稷更好。若依今日所言,我当能稳定北方,为大唐免除祸患。”   这句话,算是为这场谈话一锤定音了。   次日,薛崭得知了要把史思明交给郭子仪,押往长安献俘一事,不免有些不甘。   “阿兄,他们这不是抢功吗?”   “不是。”   薛白拍了拍薛崭的肩,道:“放心吧,你冒死擒下史思明很有用,换来了最实质的权力,且没人能抹杀掉我们的功劳。”   薛崭大喜,咧嘴一笑,道:“我的伤很快就好了,也能随阿兄北上吗?”   “嗯,我们去趟范阳。”   薛白转头北望,意识到在这一辈子自己还未去过北方。   ……   数日之后,薛白率领着万余人抵达了范阳。   在安禄山、史思明之后,又一个有着帝王之志的人来到了这里。   他立马于桑干河边,看着河水奔流而去,仿佛流到了数百年后的永定河。   抬起头,熟悉的燕京城在时光中斑驳,显得无比的陌生。   ***   囚车上的史思明抬起了头,远远望向了长安城雄伟的城墙。   记忆在脑海中斑驳,他不由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旧事。   大概有十数年的漫长岁月了,是天宝元年,他随安禄山入朝觐见,彼时的圣人十分赏识他的将才,赐座,并与他畅谈许久。   “史卿年岁几何了?”   “臣四十矣。”   “史卿显贵之日在往后。”   圣人这般勉励了他,便赐名“思明”。   可到了如今,他还没想明白,自己只是志在天下,有错吗?   史思明想到这里,转过头,向旁边的士卒道:“我想拜见圣人。”   没人理会他。   “圣人若不见我,早晚要失位于薛氏。”史思明这般吓唬着李琮,还在为他的前程性命做最后的努力。   此时此刻,李琮正在城郊,亲自迎接郭子仪、李光弼。   平定安史之乱,这种勘乱定兴的赫赫战功足以让他直追先圣,成为兴复大唐的明君,当然值得狂喜。   最初闻讯时,李琮正在与窦文扬议论国事,竟是激动地握住了窦文扬的手,痛哭流涕,不知所言。   “这些功劳若真的全是朕立下的就好了啊!”到最后,他还是失态了,说了这种极不该说的话。   窦文扬作为亲近宦官,早就知道圣人的水平,听了也不惊讶,反以有些严厉的语气道:“陛下岂可如此妄自菲薄,谁人不是陛下的臣民?谁人立下的功劳不是陛下的?!”   “是朕失言了。”李琮抹着泪,喜极而泣道:“朕失言了,所幸有你提醒。”   “奴婢知陛下是虑雍王之祸,却也不可长他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此番大胜,是全军将士的功劳,绝不在他一人。”   李琮万事还倚仗窦文扬在外为他奔走,权力决定地位,在窦文扬面前说话也是软声软语,与那满脸狰狞的伤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之后,各地消息传来,满朝都为平定叛乱而欢欣鼓舞的同时,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请求朝廷尽快偃兵歇整。   理由很简单,国库没钱了。   捷报传来的第二天,李琮就下旨能招抚叛军就招抚,各路元帅尽快罢兵。   待河北的联名奏章送到,提出要让薛白暂时镇守范阳,李琮就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如何能养虎为患?!”   可窦文扬分析了奏章,还是从中看出了端倪,道:“陛下,这并非坏事,折子里说的让‘雍王暂镇’,并非是出任范阳节度使,而是临时留一路兵马稳住时局,‘待朝廷另择大臣’,可见范阳节度使的人选还是掌握在朝廷手里。”   李琮问道:“掌握得了吗?”   “雍王注定不可能在范阳多待。”窦文扬道,“奴婢就有一计,随时可召他回朝。”   “真的?”   窦文扬笑着点头说了,又道:“如此,雍王短时间留在范阳并不能割据一方。朝廷又可以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削弱他的声望与权柄。”   李琮惊喜,方知竟还有这般好事,遂猜想,郭子仪是支持他的。   因霍仙良死在军中,窦文扬很厌恶郭子仪、李光弼,觉得他们敢杀宦官,都是薛白一党。但眼下最大的敌人是薛白,还是得拉拢他们。   于是,在大军回师的这段时间里,通过反复地遣使通信,他们渐渐确定了郭子仪是忠于朝廷的。   之所以能留下这种印象,与郭子仪的为人处事也有关系,圆融、豁达。   相比起来,李光弼对李琮的功劳其实远高于郭子仪,但为人就严肃冷峻得多,非常厌恶宦官干政,对霍仙良之事的态度就非常鲜明,认为雍王在战时斩杀胆敢行刺主帅的宦官,这是军律,应该的。   李光弼甚至还叱责郭子仪为此向朝廷请罪的行为,称其“简直对错不分”。   为此,窦文扬给李琮出了一個主意,认为郭子仪、李光弼应该拉一个、打一个,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起到打压、拉拢与平衡的作用。   君王挑拨臣子,听着很稀奇,但李琮欣然应允,决定要照做。   因此,今日大军回师,李琮对待郭子仪、李光弼二人,就有些同功不同赏的态度。   封官许爵之外,郭子仪与天家联姻,出镇泾原,负责防范吐蕃。   李光弼听闻吐蕃屡屡来范,自请往西川镇守。李琮愣了一下,只说与宰相商议。   不论这位天子是否有权决定这些,但冷落之意已有些明显。显然,在他眼里李光弼与雍王走太近了。   繁文缛节结束之后,有内侍过来,低声禀道:“圣人,史思明想觐见天颜。”   “放肆!”窦文扬叱道:“一个逆贼,也敢提要求,谁替他传话的?”   内侍惊恐,连忙把史思明的言语说了。窦文扬又叱责了一番,反而取消了天子当众审问逆贼的流程。   比如,高仙芝把小勃律王献到阙下时,李隆基就曾亲自登楼,声色俱厉,居高临下地质问小勃律为何背叛。   这是最能在臣民面前大展国威的事情。   可窦文扬一听史思明主动想见圣人,反而意识到了李琮久居十王宅,经验不足,万一说不过史思明,当着万民落了气势,那就太过不妥了。   李琮其实是有些在意史思明的言论的,可窦文扬既然如此说了,也就听了。   之后自是犒赏三军,准备献俘阙下的盛典。   此事的重中之重,是淡化薛白在其中的功绩。   ***   幽州。   薛白来了范阳以后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每天要见很多的人,尤其是各个范阳的将领,或威慑、或安抚,也得对千头万绪的河北乱象进行梳理。   另一方面,长安的消息在他这里也是从没断过。   他的消息并不走朝廷的驿铺,而是在钱庄、报社的基础上建立了递送消息的渠道,速度不输于五百里加急。   这日,薛白正准备去见伪燕后来任命的平卢兵马使张志忠派来的使者,信使已经到了,递上了厚厚一沓消息。   他展开一封封地看着,有时也会递给严庄。   严庄算是薛白处置范阳之事的得力帮手,近来常常被他带在身边。   “朝廷打得好算盘啊,这是不想让世人知郎君的功劳。”   严庄讥笑着弹了弹手中的信件,那是李琮准备在献俘典礼时下达的圣旨。   显而易见地,旨意里刻意隐去了许多薛白的功劳。可惜,中书省有薛白的人,依旧将这些功劳各添上一笔,且原封不动地抄录了送到范阳。   “世人能否知晓,不靠这一封圣旨。”薛白道,“你可知靠什么?”   “郎君是说……报纸?”   “算是。”薛白道,“论民间舆情,长安城中,还没人比我更能掌控,随他们去吧。倒是范阳这边,我听说,史思明也办报纸?”   “是,史逆似乎很推崇郎君啊,许多事都是效仿郎君。他也办了报纸,刊些神化他自己的传闻,也在报上写诗。”   “是吗?”薛白问道:“百姓对他的报纸,接受度如何?”   严庄如今已能听得懂薛白的奇怪词汇了,十分顺畅地就应道:“范阳百姓很喜欢看史思明的报纸,哦,他还在纸上刊了自己的一首诗,民间许多人都能传诵。”   薛白正考虑着当把史思明的报纸收为己用,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什么诗?”   ***   长安,茶肆里热闹非凡。   说书先生瞥了一眼案上的报纸,也不用思索,径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把报上短短的一句话,愣是扩充成了长篇大论。   他如今在说的是报上连载的一个《说岳》的故事,这故事并不新鲜,说到一半,已经因战乱断篇许久了,近日才有了新文。   “岳飞落入大牢,悲愤交加,遂写了一首诗。”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顿了顿,眯着老眼又去看报纸。   “什么诗?”   “快说,什么诗?”   “不是诗,是词。”   说书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惊木,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深吸了一口气。   “这词,虽是故事中岳飞所作,可老朽每次看,都深感触动,诸位且噤声,听老朽为诸位念来。”   “好,快念。”   听众们遂渐渐安静下来,屏息以待。   说书先生这才开口。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辆马车由一队壮士们护送着,缓缓从茶肆边驶过。李泌正端坐在马车上,有些失神地听着这词。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薛白说的那个故事他早就听过了。但现在这个情境下再听,心情却不同……岳飞没能完成的那个壮举,已经被提前做到了。   李泌这次将要被押送到范阳,薛白需要他辅佐,以安定北方局势,虽然他并不愿辅佐薛白,但由不得他。   临行之前,他已大概听闻了长安近来发生的诸事,知道就在今日,王师将献俘于阙下。   他也知道圣人的心意是掩盖薛白的战功,对此,他深感忧虑,认为这场交换,把实质的权力交给了薛白,而圣人追逐到的,是毫无意义之事。   果然,一路而行,他听到长安民间舆论渐渐沸腾了。   “知道吗?那《说岳》的故事便是雍王写的。”   “我便说,除了雍王谁还能写出那样的词作来!”   “雍王忧虑社稷多难,一心北伐,故而写出了这等忠肝义胆的岳飞,又岂能是旁人说的那谋篡之人?”   “只看这词句便知雍王满腔忠诚!”   “雍王挂帅平定叛臣,擒贼首,活捉契丹可汗,如此大功,朝廷却掩盖他的功劳,岂有此理?”   “今日献俘,把功劳都安在旁人头上。”   舆情如此,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但不论如何,长安城的百姓们已开始关注这次献俘背后的阴谋论。   因雍王拼死奋战,大唐才没有演变出故事里岳飞那样的悲剧,可如今论功行赏,反而把雍王流放到了边塞,岂不说明圣人身边有奸宦?   “咚!咚!咚!”   在李泌离开了长安城门之际,皇城的朱雀门前响起了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官民兵士们山呼万岁,李琮登上阙楼。   三通鼓响之后,郭子仪、李光弼领着雄武的骑兵上前,押上了史思明、李怀秀。   窦文扬捧出圣旨,用他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宣读,历数这两人十恶不赦之罪。   以前,万里之外的小勃律国王娶了吐蕃公主尚且触怒大唐,此二人的罪过自然是大十倍、百倍,引得臣民巨怒,连站在阙楼上的李琮远远望去,都能望到百姓纷纷举拳向天,大声呐喊。   李琮乃顺万民之意,铿锵有力地下了旨,腰斩史思明、李怀秀,以彰天子之强明。   “圣谕,腰斩!”   百姓们愈发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同声大喊着。   李琮很欣慰,心说百姓还是很有家国情怀的,正是因为忠于大唐,才有如此声势。   但,他们喊的内容似乎与预想中不同,李琮竖着耳朵听了一会之后,疑惑道:“什么八千里路?他们在喊什么?”   被五花大绑的史思明听着背后的呼喊,很意外还能在临死之前听到一首极好的诗词。   他不知道这词背后的故事,不知道范阳的叛乱与这故事又有什么相关,但他也能感受到这词作饱满浓烈的情绪。   忠诚、壮烈,对天下社稷的深深的挚爱。   谁能写出这样的词?是唐廷的昏君又使哪个忠臣蒙冤,于是报国无门之人只能以此吐出满腔激愤?所以,围观着的那些百姓才齐声念这首词?   那,这忠臣又是谁呢?   总不会是薛白出镇范阳、插手边军,还被认为是被排挤流放,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一念至此,史思明瞬间打了个激灵。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写的破诗与薛白的诗词之间有多大差距,缺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薛白到底是如何能作这么多绝世之作?同样都是叛逆,为何薛白的字里行间总是蕴藏着对社稷的拳拳忠心?   史思明很想再试一试,写出一首能比肩薛白的诗。   在他身后,一刀狠狠地斩下。   ***   “这就是史思明的诗了。”   严庄将一张旧报摆在了薛白面前,道:“这是咏石榴的诗,想必也是史思明的自喻。”   薛白目光微微一凝,看来看去,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喃喃道:“自喻吗?”   “三月四月红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   “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   “噗!”   刀狠狠斩断了史思明的腰,肚子里的内脏与肠子流了一地。   史思明死了,唯有他的诗作还在范阳流传。   长安城中,人们还在唱着薛白抄来的那一首词。   史思明至死也不明白,它们的差别并不在格律上,而在格局。 第532章 远贤臣   虽然民间普遍认为雍王平定叛乱之功未酬、受到了朝廷不公正的待遇,但此事总归不会引起实际的动荡。   老百姓能做的,无非是说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念一念故事中人写的词赋,发发牢骚。   宫廷对这种舆情的反应是不敏感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迟钝。   民间与宫廷对“忠臣”的概念也截然不同,在百姓看来,一个官员做实事、造福于民,那就是大忠臣;而在宫廷眼里,一个臣子有功绩却不恭谨,便是天大的奸臣。   彼此立场不同,观念相去甚远,自然无法共鸣。   窦文扬向李琮禀报献俘阙下带来的影响,用的是非常欢喜的语气称“陛下声望大振,天下归心!”   李琮当日站得高、隔得远,依然觉得那万人高唱词赋观刑的场面是出于对他的崇拜,其词虽有慷慨悲凉,但细细想来,倒也应景。   他不免有些志得意满,脑中不断衡量着自己对大唐的功绩,负手向窦文扬问道:“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今总算有了些成果,但不知可与历代哪位帝王相比啊。”   窦文扬应道:“陛下勘定四海,论武功,不输于开国之君;论文治,陛下势将中兴大唐,而更胜于开国之君。臣私以为,陛下功绩,可追太宗皇帝。”   借着这次,李琮授了他从三品的卫尉卿,他便开始自称为“臣”了,努力摆脱朝臣对他是个宦官的偏见。   “不不不。”   李琮谦逊地摆了摆手,不敢在表面上承认自己功追太宗皇帝。   追不追得了且不提,他肯定是比太上皇更贤明,可太上皇都自比尧舜,以尧舜的方式纪年,改年为载,他若没有相应的改制,如何能让世人知晓自己的功绩?   一路而来,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付出了这么多,李琮也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被人看到。   他斟酌着,向窦文扬表明了这个想法,窦文扬遂立即思忖起此事。   可惜如今天子还未掌握朝政,不能封禅泰山,没那個财力。   如此,能与改年为载相当的功劳,那就唯有改岁首了。   “改岁首?”   “是,陛下出身嫡长,再造大唐,是为天下正朔、千古圣人,自该由陛下来定正朔。”   嫡长没有疑问,李琮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生母刘华妃追赠为元献皇后,定下了他的正统名份。   至于“正朔”,“正”是一年的开始,“朔”是一月的开始。   伏羲创建了上元太初历法,以一月作为正月;神农氏改进历法,以十二月为正月;黄帝则以十一月为正月。   三皇依农时创历法,造福后世,功在千秋,故称“圣人”。   后世改朝换代,皆效信圣人改历,禹帝宗承于伏羲,尚白,以一月为正月;殷商宗承于神农氏,尚赤,以十二月为正月;周宗承于黄帝,尚黑,以十一月为正月。   到了秦,秦尚黑,别出心裁,独创出以十月为正月;至汉武帝召集名臣修订历法,于太初元年,改正月为岁首,称为“孟春”,将“一年之初在于春”的传统固定了下来。   现在,李琮若是能把“正朔”再改一改,那就是应天承运,再创历法,功劳不说比得了三皇圣人,却也能比得了汉武帝。   一想到后世千秋,全都改自己制定的“正朔”来过年,李琮心驰神往。   “改正朔?”   他只有片刻的犹豫,咽了咽口气之后,做了决定,向窦文扬问道:“可乎?”   “可,只是……”   窦文扬语气踟蹰了一下。   李琮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这个好办法最后不能实现,一脸殷切地盯着窦文扬,只听他道:“只是得改‘载’为年,方顺理成章。”   既然是革新,是再创,自然得是一整套开始改。改载为年,是对太上皇功绩的否定。   否定了太上皇,才能肯定当今圣人的更大功绩。   李琮心中频频点头,脸色僵了一下之后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叹息道:“只能如此了啊。”   “臣领旨。”窦文扬道:“臣一定办妥。”   他得到旨意的当日,就把司天台从秘书省中独立了出来。   秘书省是薛白曾任职过的地方,有不少鸿儒都因薛白牵头修书而在其中任事,还有不少人是薛白在国子监读书时的老师,极妨碍窦文扬做事。   趁着现在薛白不在朝中,窦文扬首先试探的就是这些文史官员。   果然,读书人拿他这种权宦没办法。   司天台独立出来之后,窦文扬又把官员全换成了自己人。   他不敢做得太过,把原本薛白的党羽全都升迁走。反正如今朝廷因功升迁的官员多,薛白在范阳也调走了许多人,调动多、阙额足,这举动没引起太多的反对。   窦文扬马上感受到薛白不在时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力,于是,在司天台原本观测天象、修订历法、昼夜计时的职责之外,增加了一个禳星救灾的祭祀权力。   这一举措,为的是突出司天台的职责,强调天文玄象对正统的作用,增加李琮应天承运的印象。   做完这些,窦文扬到宫中,向李琮支了三万贯钱,称是用以收买官员。   李琮没有财权,攒了这么久,天子内帑也就只有一些原本李隆基留下的宝器,值十余万贯。闻言当然也十分不舍,但为了谋权,咬咬牙还是支给了窦文扬。   是夜,月明星稀,长安无事。   可到了次日,司天台却是上了一道折子,称夜里“彗星出东方,在娄胃之间,长四尺许”。   李琮遂召群臣,问司天台此天象为何意,答曰天授人时,需要圣人颁告正朔。   “陛下,此星象属天人叶纪,景象垂文,爰遵革故之典,将契惟新之命。义存更始,庶有应于天心!”   一番话十分深奥,旁人或不知天文,不敢吭声,或知圣人这是有意强调他开创了一个新的盛世。   李琮闻言大为诧异,与窦文扬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下令让司天台详观天象,对历法作出符合农时的修改。   事情进展得都十分顺利。毕竟天子确立自己的权威,于社稷百姓无损,群臣没有反对的理由。此事也不是针对如今朝堂上势力最大的薛党,连薛党官员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事已议定,却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陛下。”   站出来的是知史官事、兼国子监祭酒、官加太子庶子、银青光禄大夫的韦述。   韦述年迈,腿脚不便,站出来时身子颤颤巍巍。他扫视了司天台的众官员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窦文扬的身上。   他身在秘书省,眼睁睁地看着司天台被分出去,自己那些学识渊博的弟子、下属被撤换贬谪,而那些无才无学的贪鄙之人得以晋身,因此,他最清楚这件事的幕后,知窦文扬在背后操纵。   “司天台说昨夜彗星出东方,可老臣在院中纳凉,整夜都未看到有任何异象发生。今日上朝,也未见民间议论天象。”   韦述说到这里,老脸一肃,神色郑重起来,道:“今若天象未现,世人无从目睹,陛下一旦下旨,只恐不能振朝廷威仪,反成天下笑柄!”   李琮心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窦文扬已抢着站出来,抬手一指,叱道:“分明有天象,韦公如何能睁着眼说瞎话?!”   韦述大怒,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说瞎话?你敢恶人先告状!”   “夜深人静,全天下人皆睡了,只韦公不睡?还一整晚不睡?”   “司天台即言子时三刻,老夫当时未见,又何曾说过整夜未睡。”   窦文扬连忙喝断道:“你又看更漏,又观星象不成?司天台能看到,你那双眼睛便一定能看到吗?!”   韦述骂道:“没有天象就是没有,奸宦,你要指鹿为马不成?!”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由这一句话,撕破了彼此原本的体面,窦文扬也不再顾忌,展示出他在奴婢中厮杀出来的骂人本领,牙尖嘴利地喊起来。   “那是你老糊涂了!”   韦述确实是老,但学识地位摆在那、深受人尊重,被这么公然一骂,众人不由震惊。   颜真卿亦是正色,迈步而出,向窦文扬叱喝道:“放肆!”   窦文扬骂到兴起,哪还理会得他?快步赶到殿内,指着韦述继续骂。   “你这老眼,比尿都浑,能看到什么?彗星一闪而过,比你眨眼都快,你能看到个屁!”   “阉佞,朝堂之上,岂容伱满口秽言?!”   “天授人时,景象垂文,此为上苍兆圣人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容你妄言诋毁?!”   “若陛下真能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是老臣一言可毁?!”   大殿安静了下来。   窦文扬终于是拿到了韦述的致命破绽,愈发激动,脚踮了几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窜才好了,手指头晃了几下,唾沫横飞,迫不及待地喊出那句斗倒韦述的话——   “圣人无功吗?韦述!你敢指斥乘舆?!”   无人能答。   颜真卿正想要为韦述说话,嘴张到一半,哑然无声。   韦述的胡子颤抖着,渐渐眼眶发红。   他缓慢而艰难地跪倒在地,放下手中的笏板,恸声吐出了几个字。   “臣乞骸骨。”   李琮始终一言未发,此时才站起身来,宽慰道:“韦卿何必如此?不过是没看到彗星,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请圣人恩典臣告老还乡。”   韦述却很清楚,只因当众说的那一句话,自己的仕途已经完了,若不请辞,唯有死路一条。   因此他话到后来声音已然哽咽,眼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他不是在乞辞,是在乞活。   这一辈子他都在钻研著史,几乎不曾参与到朝政之争,今日却因为一句实话将有性命之危,何至于此啊?   李琮此时对这件事还没太多的感受,自认为不是李隆基那样猜忌多疑的君王,也不想当着群臣显得气量狭小,故而就是不肯批韦述的辞呈。   反正,一个史官对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少的影响。   待退朝后,他还委婉地斥责了窦文扬几句。   “你何必骂韦述那等德高望重之人?”   窦文扬不再像以前那般第一时间认错,而是道:“臣是见不得韦述结党营私,情急之下,只好出言阻止他,以免他打击圣人威望。”   李琮微微一愣,问道:“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圣人难道忘了韦述曾是雍王之师。”窦文扬道,“夜那么长,谁能确认夜里不曾有彗星划过?司天台刚刚上奏,韦述不曾调查就在第一时间否认,为何?无非是害怕圣人树立权威。”   李琮吃惊,方才知韦述原来是这种人,表面上看忠心耿耿,暗地里结党私营,当薛白的走狗,可谓阴险。   一股厌恶之感顿时从心中腾起,韦述在他心中的良好印象顿时坍塌。   窦文扬继续道:“圣人宽仁,可雍王强势可比虎狼。若不趁着他不在朝中铲除他的党羽,往后他必要害圣人啊。”   李琮悚然而惊,问道:“那,朕该允他致仕?”   窦文扬眼神中杀机一闪,道:“今若不杀鸡儆猴,韦述指斥乘舆、抵毁圣人功绩而不受罚,百官必然轻视圣人,转而投靠雍王,到时,圣人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   李琮的手不自觉地抚着膝盖,目露思索,许久,缓缓道:“可韦述名盛于当世,朕若杀他,天下人该如何看朕啊?”   “那就请圣人将他外放,不妨碍圣人改正朔的大事即可。”窦文扬也不强求。   李琮道:“不可委屈了韦述。”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论把韦述移到哪里都可以,窦文扬一定是会派人去杀他。   如此,明面上谁也挑不了毛病,可有眼力之人都会知道勘乱定兴的功绩是大唐天子立下的,知道该效忠于天子。   ***   中书门下省。   颜真卿展开了圣人下谕的中旨看罢,脸色凝重了起来,也愈发的正气凛然。   他转向窦文扬,并不与这个宦官多废话,利落而严肃地给了一个回答。   “不批。”   窦文扬站在那等了这么久,只得到了这样两个字,不由恼怒。   以往,天下安危寄望于薛白这个兵马大元帅,他还忌惮颜真卿三分。如今薛白在外,圣人威望愈隆,他觉得颜真卿在长安已是孤木难支。   窦文扬还希望有朝一日除掉颜真卿,自己来当宰相。当即冷着脸阴阳怪气地道:“颜公,这是要拒绝不遵吗?!”   夜里有没有天象,颜真卿已经有了明断,可这是非对错与一个阉佞也没甚好说的。   “不错,圣人旨意有不妥之处,身为宰相,有诤谏之职。”   “哼!”   既撕破了脸,窦文扬不再留情面,声色俱厉道:“我看你这宰相是不想当了。”   他与颜真卿亦无甚好说的,放过狠话,转身就走了。   近来,他已收受了不少能臣干吏的钱财,许诺给他们一些职位,在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朋党。自可指使御史弹劾颜真卿,罢其相位。   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借着此事除掉颜真卿,收回朝政大权。   看着窦文扬离开的背影颜真卿眼神中没有悲愤,只有深深的悲哀。   他叹息了一声,迈步出了中书门下,往国子监走去。   出皇城、进入务本坊,此时正是放学之时,生徒们从学堂里一涌而出,或三三两两走着,或相约去青楼楚馆,有人高声议论着如今长安城最时兴的故事,也有人追逐奔跑、嬉笑打闹着。   颜真卿驻足看着那跑跑跳跳的少年,羡慕着那蓬勃的朝气。   回忆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原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自己年少时就像现在这样老成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读书。   他真希望大唐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而不是一个大病之后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   走过鲁圣人宫,绕进太学馆。   一间廨房中,韦述正端坐在上首,与郑虔、苏明源谈天。   颜真卿一进门,与韦述对望了一会,也没说话,但韦述见他表情,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我正在问他们,天象是否出现过。”韦述开口,缓缓说道:“天为大,司天之事万不可操纵于宦员之手。彗星现或不现,岂可信口雌黄?”   事到如今,他首先说的反而不是个人的前程性命,而是是非对错。   他是史官,记述天下事,但求一个实实在在。   “昨夜国子监诸生员无一人看到彗星,可见权阉做事不择手段,长此以往,必败坏朝纲啊……”   颜真卿只是默默听着。   韦述忧于国事,念叨了许久,问道:“你是宰执,如何一言不发?”   “夫复何言啊。”颜真卿感慨道,“圣人重用宦官,改正朔。意在重振天威,更意在夺权,从谁手中夺权?”   他没把那个“我”字说出来,但答案也很清楚了,李琮首先要夺的就是他的相权。   “满朝皆言雍王意图谋篡,那我身为他的岳丈,必是他的党羽,处理朝政必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实则我从未听他谈过篡逆之事,便连争储,我与他从未谈过。”   说到这里,颜真卿长叹了一声。   “我为天子忠臣,而非雍王党羽……这般说,你们相信吗?”   郑虔先答道:“我为太学博士,乃雍王之师。若雍王有心谋篡,最先提携的便该是我等。夺了储位,我等则东宫属臣,往后位列三公。”   他笑了笑,抬起双臂,两袖清风,继续道:“可如今我等还只是小官啊,小官。”   苏明源不由笑了起来。   这是问心无愧的笑。   颜真卿每天忙着处理国事,悉心照料着这个大病方愈的唐王朝,忙碌疲惫,已经很久没这般开怀地笑过了。   四人笑着笑着,渐渐地,笑声息了,许久没人再说话,悲意又浮上眼中。   “自从长安被围困以来我等忙于守城、平叛,手握重权,没能顾得上圣人心意,不小心成了权臣啊。我几次上奏,请圣人亲贤臣、远小人,反而让圣人视我为大敌。既如此,我又如何出言规劝圣人?”   韦述听罢,忧心忡忡地道:“会怡笑大方,怡笑大方啊!”   他们想阻止的其实不是改正朔,而是圣人这种听信宦官,为了树立权威而胡说八道的行为。   这就好比太上皇当年不断制造祥瑞、改年为载。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可这才多久,圣人就要重蹈覆辙,怎不让他痛心疾首。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些表面上的雍王党羽,所作所为,全是因为忠于圣人。   当然,他们忠的也不是李琮这一个人,而是圣人。   “圣人欲迁韦公为连州刺史。”颜真卿开始说起正事,道:“我已驳回了中旨,但韦公当众失言,这一时贬迁怕是免不了了……”   苏明源连忙道:“贬迁也就罢了,可看那权宦之意,分明是要害韦公!”   韦述自知难逃一死,老泪纵横,开口就要交代后事,请好友们照料好他的家小。   颜真卿却安抚道:“放心,定不会让韦公有不测。连州太远。广陵太守李峘出任河南道常平使,广陵郡颇有阙额,请韦公暂任扬州刺史,如何?”   “扬州刺史?”   “一定保韦公周全。”   韦述闻言,竟有种死里逃生之感,连忙应下,唏嘘不已。   过了一会,他不免问道:“可圣人能答应吗?”   颜真卿抚须不语。   来之前,他已然想过了,其实不论圣人同不同意,他的权力来源其实并不是宰相的官职。   而是远在范阳的薛白。   ***   窦文扬已迫不及待地去找李琮告了颜真卿一状。   这次,不仅是要除掉韦述,还要打压打压颜真卿。   他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罢相还是难了一些,但可以收回颜真卿的大部分权力,再设一个宰相来批旨。   “果真能做到?”   李琮一听就十分疑惑。   窦文扬当即慷慨陈词,道:“雍王初至范阳,立足未稳。此时圣人哪怕对他的党羽多有打压,他也绝不会起兵。”   这是心理博弈,他能确定,薛白不会因为颜真卿的权力被分走一部分就诉诸武力。   那就敢做。   他把这其中的道理分析给李琮,李琮恍然大悟,搓了搓手,面露喜色。   “便再任命一个宰相,可有人选?”   带着憧憬,两人还在商议,却有内侍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奏折。   李琮甚少见此情形,喝问道:“何事?!”   “回圣人,是颜相的奏折。”   “他又要诤谏朕不成?”   “颜相……请辞了。”   李琮闻言,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接过奏折一看,却见颜真卿的奏折更像是一封信,所言都是平常事,说他要到扬州接回家眷,送女儿到范阳与女婿团聚。   那些漂亮的字迹、饱藏的情感,李琮都看不进去,只感觉到了威胁。   他巴不得颜真卿致仕。   可这封信说的根本不是致仕,是挑衅,是震慑。   一个臣子,竟敢震慑君王。   “臣早知颜真卿居心叵测。”窦文扬看过奏折,当即跳了脚,尖声道:“为人臣子,竟如此跋扈,他如今是愈发明目张胆了!”   “朕该如何做?”李琮问道:“总不能批允了他的辞呈吧?”   窦文扬一愣,张了张嘴,感到一阵心虚。   对薛白的恐惧又占了上风。 第533章 提学官   李琮想要在薛白收服范阳之前掌控住朝堂,前提是不至于让薛白突然掀桌子,毕竟他暂时还没信心以武力解决薛白。   这段时间他虽然因为窦文扬的谋划而憧憬大权在握,但其实十分心虚,深怕触怒了薛白,激化了矛盾,一发不可收拾。   因此,颜真卿一旦摆出坚决的态度来,李琮立即就发怵了,忙不迭让窦文扬去道歉,让他务必要挽回颜真卿。   可其实窦文扬已经慌得厉害,甚至想过薛白万一杀到了长安,肯定是要砍了他的脑袋。   这画面让他两股打颤,没能够把那本就不太好夹的尿意给夹住。   “快去吧。”李琮催促道。   窦文扬这才回过神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第一时间赶往颜宅。   颜家就不让一个阉人进门。   以往颜真卿担任着宰相,还顾全着朝廷颜面,肯与宦官们和颜悦色地说话,如今上了辞呈,反而是恢复了清高不群的本色来。   窦文扬无奈,只好在颜宅门外苦等。愈等,心里愈恨颜真卿,终于,在傍晚时让他逮到了人。   “颜相,今日如何不到门省?百官都在苦等哩。”   “老夫并非作态,已决心辞官。”   窦文扬一看颜真卿去意甚坚,不似作伪,更有些慌了起来。   他苦苦哀求,拖着颜真卿的袖子不放,好不容易,颜真卿才提出了条件——不改正朔。   窦文扬眼珠转动,心想颜真卿果然是在威胁圣人,实际上还是想要谈的。   既确定了雍王一系还没打算开战,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那就讨价还价呗,圣人的功绩总归是要彰显的,韦述当众指斥乘舆总归是要罚的。   两人议到最后,定下了改迁韦述到扬州,颜真卿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不再请辞。   窦文扬连忙回宫向李琮禀报,且是以一种喜不自胜的语气。   “臣不负陛下重托,办成了!”   “什么办成了?”李琮讶然。   窦文扬兴高彩烈,道:“陛下的中旨,颜真卿愿意批了;贬韦述出京,此事办成了!”   “真的?”   李琮大喜,他还是第一次成功下达中旨、贬谪一个臣子,顿时感受到了权力的快感,那满是伤痕的脸上立即就洋溢起了笑容。   窦文扬感受到了李琮的喜悦,也十分激动,一掀下袍,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胡逆叛乱以来,陛下为重振社稷含屈受辱,任权臣把持朝政,如今终于能对忤逆者施以惩戒,臣必让陛下扬眉吐气!”   李琮一听就被触动了,眼眶发酸,上前亲手扶起了窦文扬,感慨道:“多亏了你啊!”   “臣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让这些卖直邀名之人欺辱陛下!”   “窦卿是朕中兴大唐的第一功臣啊,朕该任你为宰相。”   这是他们对薛白势力的第一次成功反击,意义自然不同,君臣二人都十分激动。   扫除了这个障碍,也就能继续谋划他们的大事了。   数日之后,李琮就下达了他的改元诏书。   改应顺三载为上元元年,以夏历十一月为岁首,月序以北斗星斗柄所指的十二辰为名。   诏书一下,李琮心中既期待着后世用他的正朔、铭记他的功劳;同时又忐忑不已,担心薛白的反应。   揣着这种担忧,他夜里半梦半醒,总感到兴奋。可每天一睁开眼,他都会问范阳的消息回来了没有。   ***   范阳。   薛白自从收到颜真卿的信,就在想着把家眷接到身边来,只是河北刚定,他担心路上不安全,也还在纠结。   没过两天,李琮果然颁下了诏书,改元上元,以十一月为岁首。   这么大的事,圣人趁着薛白在范阳就擅自做决定,难免会让人觉得圣人已执掌了朝权,严庄很吃惊,第一时间求见薛白,商议此事。   “有什么关系?”   薛白反应十分平淡,手里把玩着颜嫣从扬州寄给他的物件。那是一个小小的骨牌,里面镶了一枚红豆,据时兴的说法,红豆寄相思,那把它镶在骨牌里,就是“相思入骨”之意了。   这让薛白感到心头有些酥麻,同时,愧疚之情也愈深了。   两年间,说是为了平定叛乱,他把颜嫣安置在扬州,始终未能相见。这也就罢了,如今叛乱平定,竟还不能将她接回来,他自觉辜负甚深。   “郎君?”   一声唤把薛白从思考中拉了回来,严庄其实已滔滔不绝说了许多,都是李琮改正朔之后的政治影响,以回答薛白问的那句“有什么关系”。   薛白刚才走了神,也懒得再听一遍,道:“圣人要树立权威,这是应有之意,何必一惊一乍?”   “可郎君的志向……”   “我与圣人争位不成?”   严庄愣了愣,恍然大悟,眼角还浮起了一丝笑容。很快就明白过来,薛白才二十几许的年岁,李琮却已年过五旬,身体并不算好。   如今薛白功劳虽大,却根基尚浅,再等几年,熬死李琮完全来得及。   到时,朝中那些顽固的老臣死的死、退的退,凭李俅几兄弟,如何能与薛白相争?   这般想来,眼下李琮的各种小动作就如浮云一般。   “还是郎君目光长远。”严庄道,“唯独韦公被贬,是否会让一些我们的人心生动摇?”   薛白相信实际情况只会相反,韦述的贬谪只会让朝中的有识之士对李琮亲近宦官、打压贤良的行径不满。   他倒是对有件事十分好奇,问道:“那夜果然星象有异吗?”   严庄应道:“凡是我问过之人,并无一人曾见到彗星。此事是权宦操弄,那等人物做事不择手段,极可能是造假的。”   薛白沉吟道:“改应顺三载为上元元年……次年改元,那还有四個月。”   “郎君,是两个月。”严庄提醒道,“今年的正朔是在十一月。”   “只怕还未到年节,圣人的威望就要跌到底了。”   薛白既然敢暂时留在范阳,就是对李琮要掌权有心理准备,但只看改正朔一事,他反而对李琮的手段有些失望。   其实李琮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罢任官员,随手施为,只要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薛白都不太可能起兵。   结果,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让诸多贤臣心灰意冷,却只能图一些虚名。   “可怜啊。”   薛白想来想去,最后做了决定。   他把一直护卫在自己身边的刁氏兄弟派了出去,又亲自挑选了最精锐的兵士前往扬州,把家眷接到范阳来。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紧紧盯着,他这么做,其实是会让有心人以为他有长驻范阳的割据之心。   但他不管,他考虑过之后,极少有地在于公于私之间选择了循私,这是他在上进路途上十分罕见之事。   ***   这些时日,薛白提拔任命的河北官员们相继都到了。   其中,杜甫被任命为提举学事司。   此前杜甫还在河东任县令,有人问他“往日总是听说你与雍王交情匪浅,如今雍王如日中天,你为何还不被重用?”   杜甫反应平淡,说雍王只是平冤昭雪找回了身世,危难之际守住了社稷,又不是宰相,如何管得到官员任命。   旁人便说,宰相就是雍王的岳丈。   “颜公唯才是举,岂会因我与雍王的交情而任用我。”   杜甫不理外界这些声音,一转头继续去关心民间疾苦。   可他心里有时也会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没有才华,才没有被重用。毕竟,同为春闱五子,元结、皇甫冉因为擅长钱粮度支,如今都已身居高位,只有毫无本事的杜五郎,官位比他低。   杜甫也知道,自己真的不会管账,所以明明俸禄不低,还过得紧巴巴的,指缝里就像漏了一样。   收到任命的时候,他正路过治下一户人家,讨了碗水喝,见一老妇正在抱孙子,可身上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他从袖子里拿出二十钱来,放在桌上。   接着,他从民户家中出来,家人就带着信使跑了过来,欢欣鼓舞地宣读了他的任命。   依着惯例,杜甫得拿些赏钱给一路奔波的信使,可他在身上摸来摸去,一钱也未摸到。   罢了,上任吧。   同行的驿馆见杜甫骑的是匹劣马,还将自己的空马借给他,终于是到了范阳。   薛白与杜甫多年未见,相聚自然欣喜。   比起当年在长安,杜甫看起来老了很多,黑、瘦、头发稀疏。   彼此是忘年交,兄弟相称,以前杜甫看着比薛白大一辈,如今看着大两辈。   “子美兄可有新作?”   “有!”   杜甫当即摸了一本诗集出来,随手丢给薛白,忙着继续喝酒吃菜。   薛白看过,诗都是传世好诗,却没有他熟悉的几首,遂问道:“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你就没写一首诗?”   “为何要为此事写诗?”   “不欣喜?”   “自是欣喜,百姓过得那般苦,岂有心情为此写诗?”   杜甫随口应着,又端起一壶酒给自己倒。   薛白便问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你就没这般欣喜?”   杜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泛起了疑惑之意,似乎在探究着什么。   “雍王,莫非是要让我写些歌功颂德之作?”   薛白一讶,不由笑着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   “雍王方才那诗,可有下文?”   “有。”   与友人聊天,薛白也不管应不应景,把诗完整念了。   杜甫听得认真,面露惊异之色,夸了这诗一通。但对于他自己而言,不到两年就被平定的安史之乱,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喜欲狂。   他更关心一些民生大事。   “好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来,你也提一杯。”   “我就不喝了,一会还得谈公事。”   薛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副无趣的模样根本不像能写出这句诗的人。   他倒是很有兴致地观察着杜甫对这些诗的反应。   杜甫谈到兴起,时不时抬手抚一抚自己的发髻,因头顶中间的头发稀疏,那发髻摇摇晃晃,时不时都像是要掉下来。   薛白不由道:“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妙!”   杜甫又饮一杯酒,拍案击节,道:“薛郎竟有如此应景之诗,此句可有全诗?”   他兴致高处,浑然忘了薛白如今名叫李倩,又用上了以前的称呼。   薛白哑然失笑,看来,这首诗又成了自己的了。   反正战事既然已经过去,杜甫也不可能再看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情形,他就笑纳了。   想必还有更多烩炙人口的诗歌,需要他替杜甫传下去。   而杜甫,也将作出更多其它的诗。   “说正事吧,子美兄可知,这‘提举学事司’是何官职?”   “顾名思义是些礼乐、学校、考课之事。”   杜甫对这个官职并不欣喜,显得有些失落,他的抱负还是经世济民,为百姓做实事。   “雍王也认为我徒有诗名,却无长才吗?”   薛白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美兄确实不擅财税经济,人情往来,并不圆滑,不是为官上进的性格。”   杜甫虽然心中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可真的听薛白说出来,还是怅惘不已。   仅从他到范阳赴任这件事上看,就已经犯了很多为官之人的大忌了。   心中失落,他瘦削的脸颊上不免显出了愁苦之色。   下一刻,薛白问道:“子美兄可知此职几品?”   杜甫一心只想为民办事,还没考虑过品级的问题,答不出来,遂问道:“几品?”   “从四品。”   “什么?!”   杜甫震惊,倏然起身,枯瘦的手臂挥舞了一下,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还从未披过红色官袍,没想到竟是一跃而上,比红袍还高三级这如何敢相信?   薛白道:“如今朝廷正在试着把节度使之权一分为四,而学事司虽职权低于转运司、刑狱司、常平司、安抚司,却同属于一道大员。”   杜甫此前也见到了公文上是“提举河北道学事司”字样,却不认为是如此重职,毕竟这官职十分陌生。   他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陈旧的衣裳,梗着脖子,耐心等薛白托付重任。   薛白顿了顿,沉吟道:“河北是胡汉杂居之地,有大量内附的胡人部落,需使其沐汉家风俗、悟先圣之学。这是河北提举学事司与他处不同之处。”   杜甫点点头,感到肩上担了些担子。   薛白继续道:“科举以来,寒门庶族子弟通过读书入仕的愿望愈发强烈,可朝廷中还有大量的门荫、举荐,甚至有地方官职父子相传。有才之士苦无门路,或投奔于权贵门下,或从军效力。朝廷要给寒门士子出路,就必须改制,完善科举,乃至整个选官制度。而完善科举,绝非圣人一道旨意就能做到,需从地方着手。县学、州学、道学,如何尽可能公正地选拔人才,便是学事司职责所在。”   杜甫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沉郁地点了点头。   薛白道:“我前阵子见了从营州来的张忠志,此人是伪燕任命的平卢节度使。被安禄山作为射生手举荐到了宫中充为禁卫,安禄山一造反,他就从长安逃回了范阳,如今我们顺利平叛,他就归降了,子美兄如何看待这样的人?”   “胡虏不知忠义,唯利是图,反反复复。”   “说他们不知忠义,但也知道感恩,知道顺势而为。”薛白道:“他最卑贱、最落魄的时候,是安禄山推荐了他,故而他对安禄山最为感激忠心。而地方学官要做的也是一样,向朝廷举荐人才。但学官不是安禄山,举荐选拔不是为了让他们谋逆,相反,是为了凝聚与兴盛。”   听到最后这句话,杜甫不由看了薛白一眼,眼神复杂。   他早就听说了关于雍王的各种传闻及其心存谋篡一事,此时难免在心中暗忖这真不是要培植势力、栽培党羽?   薛白还真没有这样的心思,既然他志在整个大唐自然不必拉帮结派,往后全都会是他的臣民。   面对杜甫狐疑的眼神,他淡淡一笑,不作解释,拍了拍杜甫那干瘦却硬邦邦的肩。   杜甫反应过来,心中暗道雍王提携之恩未报,自己就揣度他的居心,实在不妥。   “甫一生飘零,壮志难酬。今得雍王信任,纵粉身碎骨,必不辜负。”   “都是为社稷生黎效力。”   两人谈到夜深方散,末了,杜甫意犹未尽地拿起酒壶敬薛白。   “昔日混迹长安街头,不识雍王之尊,甫当饮尽此壶,以谢雍王重恩。”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薛白笑道:“我今已收了子美兄太多的礼。”   杜甫一愣,不知这是何意。   他两手空空而来,哪有给什么礼物。   “我身无长物,没有能感谢雍王的……”   “真别再多礼了。公事虽须公办,可私下情谊却不变,伱唤我‘无咎’,我唤你‘子美兄’便是。”   “无咎。”   杜甫唤了一声之后,抬眼一看薛白那张温和一如从前的脸,却又摇了摇头。   他似乎有些醉了,或是恢复了往日的豪放不羁,甚至狂态毕露。   “不不不,雍王还是唤我‘杜提学’才好。”   “杜提学?”   “哈哈哈。”杜甫大笑道:“还未听够,还未听够!”   “杜提学,是杜提学来了!”   转眼已到了八月末,一群少年正在州学的后院内忙碌着,有人把经史子集堆成一堆,有人正在宰杀公鸡,忽然,有一学童冲了过来,大喊不已。   “提学官来了,快跑快跑。”   一众少年人听了,倒也没有很急,嘻嘻哈哈地把他们的各种物件装好,甚至还在那等了一会儿,直到远远见到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处。   “张惟诚、张惟岳!”   杜甫已追了一会,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拄着拐杖停下休息,大喊道:“我知是你等带头,还不过来认罪!”   为人师表本该深受尊重,从四品的提学官更是显赫非常,可杜甫从来没当过这么大的官,威风没摆出来,上任了十余日就被人看透了,众人都知他性格不强。   再加上范阳民风彪悍,叛乱初平,人们对朝廷的怨气却未散去,自是敌视他这个替朝廷说好话的。   张惟诚、张惟岳是兄弟二人,都是原伪燕平卢节度使,现为大唐归德将军的张忠志之子。   自从史思明已死的消息传来,张忠志就率众投降了。朝中很多人的意见本是继续任他为平卢节度使,加他检校工部尚书、辽国公。   薛白严词反对此事,词句毫不修饰。   “一个叛逆降将,能饶他一命、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已是恩典。岂有造了反,朝廷反而升迁赏赐的道理?!长此以往,社稷如何能不崩坏?”   有不少官员都担心这样的言论会逼反张忠志,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叛乱又要再起变故了。   这种言论传到范阳,薛白大怒,称张忠志若有反意,现在就兴兵讨伐他!   结果大出群臣的意料,张忠志亲自赶到范阳向薛白投降,请辞节度使之职。   他虽卸职投降,却在河北军中威望甚高。薛白自是十分善待。州学一兴办,就让张忠志的三个儿子入学,要把他们培养为朝廷的人才。   张家祖上都是蛮夷,从来没有教孩子读书的观念。其中,三子张惟简年幼,学业可塑。张惟诚、张惟岳厌恶学业,整日便带着州学中的将门子弟们胡作非为。   他们今日把州学里打鸣的公鸡宰了,准备烧了经史子集烤鸡吃。   才拔毛放血,见杜甫赶到了,做了挑衅的鬼脸,方才一哄而散。   “慢着!”   杜甫大喊了一声,但却是对着他后面赶到的官吏役员们说的。   “都还是孩子,不得伤了他们!”   张惟岳听了非但不感念,反倒转过身来,嚣张跋扈地大喊道:“谁伤得了我?!”   他顽劣不读书,但从小在其父军中长大,弓马都算熟悉,拳脚也不错,一身的腱子肉十分粗壮。   他轻视杜甫这个瘦巴巴的提学官,不愿受其爱护,干脆冲回来,把手里的死公鸡狠狠砸在一个役吏头上,对着其他人就猛打。   惨叫声不停作响,那边张惟诚也带着一众生徒折返回来。   他手里拿着菜刀,当即吓得学官、役吏们抱头就逃,只剩下杜甫还站在那。   “哈哈哈。”   顽童们大笑,倒也不敢碰杜甫,捡起地上的死鸡跑掉了。   留下散落一地的书页,被八月末的秋风卷起,带着一种不服王化的凌乱感。   杜甫气愤不已,继续追着喝止,还没追出县衙就追不动了,只好倚杖休息。   想要骂些什么,开口都像是诗。   “河北群童欺我老无力,万般规矩管不住,公然抱书扬长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正此时,远处响起了整齐的呼喝声。   只见一队兵士押着那些生员归来,为首的年轻将领正是浑瑊。   “杜提学管束学班未免太过宽松了,若不能收服这等劣徒,末将愿意代劳。”   杜甫转头一看,便见薛白站在那里。   薛白也听到了杜甫的诗,脸上反而泛起了些许笑意。   诗虽还是那哀怨的诗,可情境却大不相同了,而杜甫的未来、大唐的未来,也将大不相同。   他们现在教授学问,为的是安稳,为的是往后的复偿,也为了回答那一句疑问——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第534章 军屯   傍晚,薛白去见了李泌。   李泌到范阳也几日了,他虽不愿辅佐薛白,但对范阳的局势却十分好奇,每日薛白来询问他的意见,他都颇有兴致地听着,为了让薛白多说几句,难免要给些建议。   “对了,今日张忠志的两个儿子带着一众生员在州学闹事,我让浑瑊将他们都捉起来了。”   “未免小题大作了些。”李泌道:“几个少年郎顽劣,出动官军精锐。反而有可能让原本不大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啊。”   “这话有道理。”薛白道:“可若放任这些将门子弟不管,只会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使之轻视朝廷。早晚要管束,早管比晚管好。”   这些话哄得了旁人,李泌却能一眼就看出薛白的心思,道:“看来,你对范阳的现状不太满意。怎么?还想再敲打一下那些降将。”   “不愧是李长源。”   “过犹不及,小心玩过火了。”   “这次不针对谁。”薛白道:“我想改变的是河北军队的现状,继而改变如今为防备河北导致的河南、河东、江淮重兵驻屯的情况。正想问问长源兄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泌真不想为他谋划,可此事毕竟是对社稷有利,他沉吟了半晌之后,还是应道:“倒有一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目光看去,见薛白正好整以暇地坐着静待下文,一副理所当然听他出主意的样子。   “但这法子雍王该是已想到了,又何必问我?”   “还需要长源兄参详。”薛白道:“这样吧,我们各自写出来,如何?”   李泌虽知这又是薛白笼络他的伎俩,可他确实乐于玩这样能比试智力的游戏,还是点了点头。   “各自写下吧。”   两人遂执笔在纸上写了各自的答案,交换一看,果然都是“军屯”二字。   薛白眼睛一亮,道:“如此看来,此事可行。”   “要防止河北藩镇割据,需复府兵制。”李泌道:“而复府兵制,当先恢复屯田。可要屯田,需先使诸军完全听朝廷号令,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能做到?”   “勉力一试罢了。”薛白对此似乎并没把握,但还是问道:“长源兄可有办法教我?”   “没有。”   李泌回答得很干脆,说罢就闭上眼睛。   他不太习惯范阳干冷的天气,坐在火炉边想维持他清高的姿态,可时不时地还是得喝口水,伸手去烤烤火,一动,忍不住又问了几句他好奇的情况。   “处斩了李怀秀之后,契丹如何了?”   薛白答道:“契丹内部推举了一个名叫楷洛的人当可汗,不知是李怀秀的兄弟儿子或旁的什么人。不好打探。”   “名叫楷洛的人很多,李光弼之父便叫李楷洛。”   “嗯。”   李泌问道:“契丹可有遣使请求归附?”   “那是自然。”   李泌沉吟着,缓缓道:“范阳节度府应该还有不少叛军留下的绢帛,可与回纥、契丹、奚人开互市,以绢帛换取他们的牛,十万匹帛或可换三万头牛。再铸造农具,此事你当是擅长的,你曾造铁器派给你的私兵。”   薛白道:“国事为重,何必含沙射影?”   李泌道:“有了农具与牛,再出借麦种给河北诸军,开恳荒地。来年有了收成,只需要让他们把麦种加倍偿还,余下的粮食朝廷在市价之上增加五分之一买作军粮。”   “如此,士卒们得了利,往后愿意耕地的人越来越多,钱粮的问题自能得到解决。士卒们的衣食都是来自朝廷,不会再受藩镇的鼓动造反,边境也能逐渐安稳下来。”   薛白得了李泌这一策略,不虚此行。他却没有问李泌收服河北诸军的建议,他自有办法。   “对了。”   临时之际,薛白又回过头来,道:“近来愈发多人说,那夜没见过彗星。”   李泌平静的面容上也露出了一丝忧虑。   他是修道之人,最是擅长天象,有无异动、是否该因天授人时而改历,他最是清楚。   但此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当夜是否有彗星,而是圣人重用宦官,引起了朝臣们的不满。   连李泌都在心中有所抱怨。   “窦文扬有小聪明,但那不过是在奴婢之间勾心斗角的本事,丝毫不会治国,行事又不择手段。圣人重用此人,恐怕要出大乱子……”   ***   营州。   叛军大将张忠志归降之后,表面上解掉了所有的军职,实则在平卢军中还是极具影响力。   如今是封常清坐镇平卢,但安西军早晚是要撤回去的,到时,平卢还是他张忠志说的算。   这日,他正光溜溜地躺在几個姬妾怀里,准备再生几个儿子,却得到了一个消息,顿时诧异不已。   “什么?”   “两位郎君在学堂闹事,闯了祸,先生让阿郎去领人。”   张忠志眨了眨眼,还是没明白。   倒不是这句话难以理解,孩子在学堂闯祸,师长把父亲喊来告状的事,他也见过。   可他毕竟身份不同,不免怀疑是不是雍王想把自己骗到范阳除掉。   否则这点小事,何至于此?   张忠志连忙披衣而起,招来心腹幕僚商议。   “防人之心不可无,雍王这是要对将军下杀手了,将军何不先发置人?召集兵马,杀入范阳,救回郎君!”   张忠志原本有些迷茫,不知怎么做。听了这样的建议,反而有了决定。   他抬手就给了谋士一巴掌,骂道:“你想害死我不成?!”   要造反,得暗中联络兵将,除掉封常清,然后才能提兵范阳。   可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一个个名将,李嗣业、浑瑊,以及雍王,他心里根本就没底。   “我就不信他敢杀我,否则平卢必起兵乱。”   话虽这么说,张忠志还是派人联络了好几个降将,如田承嗣、侯希逸、刘客奴等等,备了厚礼,使人送给严庄,询问严庄事态的具体情形。   这一折腾已过了许多天,张忠志不管两个儿子在范阳被关着禁闭,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的安全。   此时他便意识到,其实雍王并没有下命令让他在多少时日内赶赴范阳,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终于,严庄的回信也到了。   严庄收了重礼,委婉地透露出了雍王的一些意图。雍王如今打算与胡人互市,希望诸将能把以前抢掳的丝帛交出来。   张忠志恍然大悟,原来雍王是缺钱花,才绑了他的儿子敲诈。   那便去赎吧。   他遂点其百余心腹护卫,暗带弓刀,前往范阳。一路上小心戒备,生怕被雍王设计除掉。   可进了城门却无人来迎接他,他遂赶到雍王府上去求见,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有管事出来,结果却只是骂了他一句。   “州学让你去教训儿子,你跑到雍王这来做甚?!”   张忠志一愣。   来人却还对着他这一方大将喝叱了几句。   “怎么?知道自己的儿子顽劣,怕被先生教训,要雍王亲自去帮伱求情?!”   张忠志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把一桩学堂上的小事视作生死攸关的大事来处理。   他这才去往州学。   此前幽州城内并没有州学,如今是把安守忠的旧宅开辟出来,修整了一番。   张忠志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见一个个生员们穿着干净简洁的冬衣,绕过立在正院中的孔子像,莫名感到一种肃穆之感。   他找到州学教谕,报了他那威风凛凛、能震慑诸军的姓名,对方却是眼睛都不抬一下,看也不看他,道:“张惟诚、张惟岳之父,随我来吧。”   教谕带着他往外走去,路过学堂时,能看到端坐着的少年郎们,正捧着书籍发出琅琅的读书声。   其中一个少年转头看了这边一眼,愣了愣,起身,先向正在授课的先生行了一礼,告了假,向着这边走来。   那是张忠志的小儿子,张惟简。   一个月未见,张惟简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走路时不再是以前那种横行如螃蟹且摇摇晃晃的痞像,而是端正挺直,从容优雅了许多。   “见过父亲,见过教谕。”张惟简到了两人面前,叉手行礼。   “好好好。”   张忠志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连连点头。   他本是奚人,拼杀了多年,好不容易才在河北立足,家族有了一定的地位。此时见儿子争气他不由畅想着有朝一日他的子孙也能像那些世家门阀一样。   “父亲、教谕,你们是要去见两个兄长吗?我随你们去。”张惟简道。   想到那两个顽劣的儿子,张忠志当即心情大坏,沉着脸跟着那教谕离开了州学,拐过一条街巷就到了提学司。   路上,他还小声地向张惟简问了一句话。   “三郎看着不太一样了,怎生回事?”   张惟简道:“孩儿要像雍王那样。”   张忠志虽然抵触薛白,甚至私心里还有些厌恶薛白,可儿子若能成为薛白那样的人自然极好,他遂伸手在儿子背上一拍。   “好小子,有志气!”   提学司是正儿八经的官署,规格与转运司一样,门口还立着两个守卫。   通报之后,进了大堂。   张惟诚、张惟岳两兄弟已经无精打彩地在堂上跪着了,杜提学则正襟危坐在大堂之上。   张忠志目光看去,见这提学官身材枯瘦,头发稀疏,脸上带着愁苦之色。   “见过提学官。”张惟简与那教谕纷纷行礼,十分恭谨。   论来,张忠志的品级爵位比杜甫还要高,可见了小儿子肃穆的表情,他莫名地就不敢在杜甫面前太嚣张,也跟着放轻声音,唤了一句“提学官”。   他敬的不是官职,而是博大精深的文化。   张忠志是个粗莽人以往还瞧不起书生,军中若有读书人甚至还逗弄一下,但今日气氛不同,他儿子敬先生,他也就跟着敬。   尊师重道总是好的。   “将军对令郎疏于管教啊。”杜甫一开口就带着批评之意,“长此以往,如何能成器?”   张忠志满是横肉、杀气腾腾的脸登时变得十分肃穆,作揖一礼,应道:“杜提学所言甚是,该管!这两个天杀的就该严加管教,我现在就管!”   张惟诚、张惟岳这些时日被关着禁闭,每天不能与人说话,已经被关得失魂了,正目光呆滞地看着父亲与弟弟对提学官毕恭毕敬的画面,闻言十分害怕。   他们太知道阿爷会怎么管教他们了。   果然。   张忠志转过头,眼神凶神恶煞,操起一把胡椅就砸在地上,捡起一根木腿就打在张惟诚背上。   “我让你读书,你跑去烧鸡,还拿州学的书烧鸡。”   “阿爷,别打了,孩儿错了。”   张惟诚、张惟岳被打得大哭不已,涕泪横流,末了,只好向杜甫求饶。   “杜提学,学生错了,学生一定好好读书……”   ***   教训了儿子,解决了州学之事,张忠志反而舍不得离开范阳。   他觉得,雍王授意杜甫邀他过来,绝不会这么简单。若冒然离开,也许会错过什么重要消息,甚至出现某些危险。   果然,次日田承嗣也到了。田承嗣的儿子这次跟着张家兄弟闯祸,也是先去州学教训了儿子。   张忠志打探到消息,办了个小宴,约上了田承嗣。   “酒就不喝了,我们长话短说,都是降人,万一被有心人告到了雍王那,大家都不好过。”   都是降将,田承嗣投降得早些,地位也就更高,坐下来之后筷子都不碰一下。   张忠志连忙问道:“我听严庄说,雍王是想收缴我们的丝帛与胡人贸易,所以借题发挥?”   “还会用成语了。”田承嗣反问道:“那你可知与胡人互市是为了换什么?”   “换什么?安定?”   “牛啊。”田承嗣有些嫌弃张忠志什么消息都没有,脸上显出不耐烦之色。   张忠志一愣,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牛。   田承嗣只好道:“有了田,自然是要屯田了。”   “屯田?”   遇到关键问题,张忠志还是很敏锐的,思索了一会儿,道:“把我们的士卒派去屯田,往后谁还听我们号令?”   “话是如此。”田承嗣道,“你待如何?再造反不成?”   “田兄,你是如何想的?”张忠志问道:“且不提安史立国之时,封你我为一方诸候。就是在造反之前,我们也比现在要自在得多,如今被雍王管着,束手束脚。”   田承嗣冷笑一声,斜睨着他,也不说话。   “怎么?田兄有话直说。”   “我看是你没想明白。”田承嗣问道:“对你而言,雍王在范阳与安禄山有何区别?”   “雍王是朝廷,安氏当时是我们自己的节度使……”   说到一半,张忠志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明白了。   田承嗣笑了笑,方才道:“你追随安禄山,想立开国之功,那我问你,雍王比安禄山差在哪里?”   张忠志这下恍然大悟了。   他当然知道雍王比安禄山非但不差,还要好得多。   那么,他既然能追随安禄山造反,又为何不能助雍王夺位呢?   若往后雍王登基为帝,他依旧会是开国功臣,比现在长安城里那些世家望族地位尊崇得多。   “想通了?”田承嗣冷哼一声,“你入城这般久,不向雍王表忠心,却跑来宴请我,想要连累我不成?”   说罢,他酒都没喝一杯,径直扬长而去。   张忠志则把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迫不及待去见薛白。   在门口被拦下,他不说废话,直接称他要向雍王献策,减少范阳驻军的军费开支,还能革除军将不听朝廷调令的积弊。   这次,薛白很快就接见了他。   “末将拜见雍王!”   诗书礼教果然还是有用的,张忠志只到了州学去了一次,举止礼数马上就得体了很多,对着薛白行礼相见之后,马上就献上了良策,愿为军屯一事效力。   对于张忠志的表忠,薛白没有太多的意外。   薛白都没问李泌要如何收服河北诸将,就是早打定主意,要给这些人一个新的盼头。   东平郡王当得了皇帝雍王就当不了吗?   ***   薛白近来在范阳的行事还算顺利,一些跋扈的将领都对他低了头,军屯、学政之事也渐渐展开。   可到了十月,刁氏兄弟从扬州回来,却是没把颜嫣与青岚接来,只是带了几封信。   颜嫣在信上撒娇般地说范阳那般冷,她身子骨弱,才不要来。   之后她才认真正经地说起来,认为在这种薛白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的时候,还是不宜因为把家眷接到范阳,而给人一种意图割据的感觉。   末了,她打赌薛白在范阳也待不了几个月了,想必很快就要回长安。   还开玩笑地说,待到开了年,天气暖和了,若薛白还未归长安,她便北上。可若她赌对了,却是要薛白到扬州去接她的。   薛白看过信,心中不免怅然。   有一瞬间,他甚至起了亲自去扬州的念头。   但颜嫣打的这个赌却有些蛮横,不管薛白的判断,擅自就定了赌注。   其实薛白也认为,自己在范阳本就是待不了太久的。   毕竟长安那边,李琮已折腾得越来越厉害了。   另外,开了年也不会春暖花开。因为李琮改了岁首,开年时依旧还是寒冬腊月。   ***   十月初七。   马上要过年了,长安城中却还是毫无年节的气氛。   哪怕朝廷反复下诏提醒,百姓们依旧不习惯今年的十一月就是正朔。   信使从北而来,进入城门前,只见有百姓蹲在张榜处议论着。   “这般算来,今年才十个月哩。”   “反正是农闲,闲着也是闲着,就过个年吧。”   “你说那宦官是怎想的好端端地,改我们的年节。”   “我听说啊,有术士给他算过了,他会在应顺二年的腊月初一有血光之灾。为了避谶,他就把年节给改了。”   “死宦官!”   也不知是谁骂了一句之后,众人听到了有马蹄声过来,一哄而散。   信使一路奔往宫城,将范阳的情报递到了窦文扬手中。   因没能在薛白身边安插眼线,他们能打探到的都是范阳官吏都知道的情况。   “雍王在河北大肆兴办官学、冶炼农具、开垦军屯……”   只看信报上罗列的种种数字,窦文扬便能感受到河北的日新月异。   他不由好奇薛白到底如何有那许多钱财,能供其这般大手大脚。   “窦公忘了吗?范阳叛军掠去的大量金帛子女,都成了雍王的战利品。”   窦文扬恍然大悟,拍膝道:“怪不得,我说他留在范阳,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如此一来,若是比财力,圣人就比薛白差了太多了,毕竟据他所知,内帑里都没几个钱了。   他拿着情报就去见了李琮。   两人分析着薛白在河北的动向,紧迫感就更强了。   “圣人,雍王如此行事,不出两年,则河北军心俱为他所收服啊。”   他们都不傻,知道将门子弟都受薛白教导,士卒们开垦了粮食再由薛白收购,必将牢牢掌握住范阳军。且薛白还是拿着安氏史氏留下的大量的钱财,朝廷等不到他钱财用尽。   如此一来,把薛白放在河北越久他们就越危险了。   李琮想要应对,也想收买人心,只是苦于没有钱财,不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如何是好?”   “奴才有两个办法。”窦文扬眼珠转动着,道:“一是,朝廷向河北收税,如此则此增彼消,但雍王只怕是不会奉旨。”   李琮也认为薛白有心割据,肯定是不会奉旨缴税的。   “还有一个办法呢?”   窦文扬道:“既不能向河北收税,那就只能向别处收取了。”   说得简单,李琮却知道此事绝不容易,问道:“颜真卿把持朝堂,一定不会答应。”   窦文扬早有腹案,应道:“租庸调与各项杂税不能增收,自太上皇在位以来,各地官员却有向天子进贡的惯例。”   进贡与收税还不相同,乃是进皇帝的左藏库,而非国库。李琮闻言,眼睛不由一亮。   “可,各地官员还没有主动为朕进贡的啊。”   “圣人忘了吗?太上皇在蜀郡之时,为了各地的赋税进贡,可是往天下各道都安排了节度使与郡守官员的,比如,永王。”   李琮当即意识到,他到了需要父兄支持的时候了…… 第535章 自强   梨园,落雪满枝似梨花。   寒冷的天气里,戏台上的江采萍与范女穿着有些单薄的戏袍,舞动着长袖,正在唱李隆基写的新曲。   一场变乱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幽居深宫,唯有曲艺还在安慰他们心中的失落。   李隆基手捧着一杯暖酒,眼神落寞,心中的悲哀却唯有借诗歌戏曲来抒发。喜欢这些喜欢了一辈子,到如今才是他创作的高峰。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诗歌是无病呻吟的平庸之作。   高力士坐陪在一旁,见有窦文扬往这边来了,起身过去问了几句,回来后脸色略有些不快,向李隆基道:“太上皇,圣人来向你请安了。”   李隆基并不想看见李琮那张丑脸,但也是希望李琮能常常向他请安。否则宫中那些势力眼就会认为太上皇不受重视,进而克扣他的吃穿用度。   他也看出了高力士的不快,以高力士的城府,只要想不露声色,谁都看不出来,此时显然是对窦文扬十分不满了。   主仆二人都不太高兴,但无可奈何,唯有打起精神去应对。   见了礼,气氛有些尴尬。   自从李琮下旨改载为年,重定正朔。就已是否定了李隆基的功绩,自诩功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在李隆基眼里,这个儿子不过是个被外臣挟持的无能废物。   相看两厌,无言以对。   末了还是窦文扬先开口道:“太上皇,如今左藏库空虚,该让各州县进贡宝物,以供宫中花销。只是各郡长官不服圣人中旨,还得是太上皇吩咐才管用。”   李隆基摆摆手,意兴阑珊道:“朕还能吩咐得动谁来?”   这就是推辞了,李琮继位至今还不到两年,李隆基必然对天下各郡县还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窦文扬便道:“太上皇在蜀郡时,曾派了许多皇子重臣往各道……”   “你一个奴婢,也配与太上皇交谈吗?!”   高力士突然开口喝叱了窦文扬一句。   窦文扬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眼中光芒阴晴不定,最后道:“奴婢是替圣人相询。”   “圣人有话要问自会开口,父子之间,还需你这阉奴帮腔吗?!”   窦文扬大怒。   他如今才是监内侍省,实权更不知比高力士大了多少,如何能让高力士这般羞辱。   “高翁就不曾为太上皇传过话吗?若如此,往后高翁开口,谁知是否太上皇之意!”   李琮连忙打圆场,令窦文扬住口,向高力士道:“你们都下去,我与父皇谈。”   以往,高力士得势时他唤作“阿翁”,如今自然不会再如此相称,不过是一个奴婢。   待两個奴婢退下去,李琮看了李隆基一眼,却还是不开口。   李隆基就是看不惯他无能的样子,反而先开了口,道:“朕近来回忆往事,甚是后悔,当初不该杀李瑛啊。”   李琮觉得这话是在讥他远不如李瑛,心中不快。   只听李隆基继续道:“如今平反了李瑛,他在天之灵终于原谅朕了,前几日给朕托梦,他还有一缕冤魂无处可归,需有子嗣到陵寝守孝三年,诚心向上苍祷告。”   李瑛的子嗣都过继给了李琮,养育之恩不可断绝,那如今就唯有雍王一人可以守孝了。   这是李隆基一到长安就认下薛白身份的目的,确认了皇孙的身份,他有太多办法可以限制薛白。   可惜,他的大儿子是个蠢的,不懂得让权于他。把持着仅剩的一点权力,交给了一个宦官。   直到此时,李琮有求于他了,他才肯吐露出他的办法。   此前若这般说,薛白会以史思明叛乱为借口拒绝,如今叛乱已平,天下安宁,正是一个契机。   李琮闻言,先是十分认同这是个好办法。下一个念头却是觉得李隆基还是手段高超,不免有了忌惮之意,脸上却不显,而是道:“父皇妙计。”   李隆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你不可放那竖子久在范阳,尾大不掉。”   “父皇如何知他在范阳?”   “若非如此,窦文扬能如此跋扈吗?”   这话说的是窦文扬,却有嘲讽李琮是趁着薛白不在才敢改正朔,深有鄙夷之意。   李琮也就有话直说,道:“父皇既知他不在我才好掌控朝局,又岂可太早让他回京?”   “哼,他根基浅薄,一旦没了战事,人心自然在你。”   李琮听不进这些,认为李隆基说这些,无非是因为被薛白抢了杨玉环,故而恼羞成怒。而窦文扬给自己指明的道路十分正确,眼下缺的只是笼络人心的钱财。   他遂再请李隆基下旨,让各郡县恢复进贡,再现当年“三郎得宝”的盛况。   其实此事,李隆基是非常愿意做的,让他吩咐地方官员,能让他参与国政,重掌一部分权力。方才高力士故意喝叱窦文扬,就是避免李琮警觉。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还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李琮大喜,心中憧憬着待有了钱财开道,万事大吉。   以前,李隆基挥霍钱财、重赏官员的行为其实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虽不自知,内心却以为权谋最厉害的手段就是这样。   ***   窦文扬几次与李琮说要收买人心而从内帑拿钱,之后又收受官员行贿,给他们安插官职,使得朝堂上越来越多才行不佳的官员向圣人表忠。   可谓是一举两得,一件事收两份钱。   他自幼贫贱,对钱财有种贪婪的渴慕。从小到大印象最深的就是权贵们互相攀比、争相斗富的场面。   那确实是天宝年间长安城的一大盛景,杨玉瑶只要见到有人的宅邸比她的奢华,便要把自家宅子拆了重建,可长安豪宅数不胜数,又岂会让她夺魁?别的不说,王鉷的自雨亭工艺之巧,造价之高就是一绝。   窦文扬如今也终于可以参与到这种奢豪的行为当中。   钱他虽然不缺,却也永远不会满足。   此外,世间许多事并不是有钱就足够的。   这日窦文扬在宫中受了高力士的气,回到家中,却见他的儿子窦余正在委屈巴巴地蹲在大堂的门槛上哭,鼻涕眼泪一大把。   窦余自然不是他亲生的,乃是他的侄子,今年才七岁,长得白白胖胖、圆圆滚滚,甚是可爱。窦文扬早就羡慕兄长有这样一个儿子,得势之后就过继了过来。   “怎么了?哭甚?”   “阿爷!”窦余哭道:“儿子在国子监被人欺负了,他们……他们揪儿子的小命根子。”   窦文扬眼看着窦余鼻孔下冒出一个鼻涕泡然后“啪”地破了,听着他说到后来,登时惊怒。   “什么?狗崽子们也敢!”   窦文扬骂着,忙不迭上前,解开窦余的衣带,一看,那小东西还在。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传宗接代的命根子没丢。   可他心眼小,恼怒之意不消,还在咬牙切齿地咒骂不已。   “走!去国子监,把敢欺辱你的人都揪出来!”   既然远在范阳的薛白重视学政,作为平生对手,窦文扬也不甘示弱,决定狠狠地给生徒们一番教训。   然而,到了国子监,他却是被郑虔、苏源明等人挡了下来,不许宦官进国子监的大门。   窦文扬如今是三品内侍监,自恃品级甚高,根本看不起这两个小官,颐指气使地站在台阶上指着他们大骂。   然而,这里不是宫城,没人惯着他,反而响起了嘘声一片。   “奸宦,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也敢闯国子监。”   “哦,他这泡尿可得蹲着撒。”   众人哈哈大笑,窦文扬站在那气急败坏,恨不得传令禁卫来把这些读书人全给拿下,偏是禁卫之中还有郭千里、张小敬这些亲近薛白的将领,牢牢地把持住了长安的防卫力量。   骂又骂不过,杀又不能杀,窦文扬只好恨恨一跺脚,含愤而归。   事后,他传圣人中旨,要外贬郑虔、苏源明,以期在路上将此二人杀了。然而旨意到了中书门下省,颜真卿立即就驳回了,还反过来指窦文扬跋扈。   “我跋扈?我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跋扈?!”   窦文扬终于被颜真卿气得哭了。   此事算是他与雍王势力的一次正面冲突,竟是像一脚踢到了石头上,对方纹丝不动,自己却踹得生疼。   可若就此罢休,他不仅是咽不下这一口气,也丢不起这个人。   毕竟如今他幕下也有许多官员效命,若这般被人欺辱而不能反击,往后谁还听他的?   一夜思来想去不能安睡,次日天明,窦文扬忽然灵光一动,又有了主意。   他招来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道:“速速去办。”   之后,等窦余又准备去国子监,他招手让他人到面前来,道:“不必再去读书了。”   “真的吗阿爷?那可太好了!”窦余大喜。   窦文扬道:“我们读书为了什么?还不是当官吗,但阿爷告诉伱,你不必读书也可当官。阿爷还要给你一件红袍让那些敢欺辱你的狗崽子们眼馋,气死他们。”   “太好了!”窦余拍掌欢喜。   可他毕竟到国子监读过书,知晓一些事,过了一会不由问道:“可儿子才七岁,也能当官吗?”   “七岁不能传宗接代,却有何不能当官的。走,阿爷带你去见圣人。”   今日是金吾卫将军张小敬在大明宫外当值,他正拿着个柿干站在宫墙上啃,见窦文扬的马车到了,目光看去,啐道:“怎还带了个小崽子来?”   “该是他的儿子。”有士卒道:“姓窦的这般拼命捞钱,往后可都是他儿子的。”   “亲的?”   “哪能啊,过继也是传承嘛。说起来,他不如让我给他当儿子,我多能生啊。”那士卒嬉皮笑脸道。   张小敬嗤笑了两声,独自嘟囔道:“过继也是传承,为何李俅承得,而雍王承不得?”   那边,窦文扬一路牵着窦余入殿拜见了李琮。   李琮自是好奇为何他今日要带着儿子来,窦文扬便将他的遭遇哭诉了一遍,末了,悲哭了起来。   “颜真卿欺人太甚,再这样下去,只怕他要骑到陛下的头上啊。”   李琮道:“我近来在想,何不赦免了陈希烈、张垍等老臣,拜他们为相,分颜真卿之权。”   窦文扬正专心致志地哭诉,闻言大为惊诧,问道:“这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   他不过是一天没在宫中当值,李琮就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再回想昨日去太极宫向太上皇问安之事,他便吓了一跳。   “不会是太上皇与陛下说的吧?若让这些老资历的再拜相,那陛下就不怕太上皇重新掌权吗?”   李琮摆摆手,道:“是朕自己想到的。”   “那也一定是太上皇使人暗示。”窦文扬连忙设法让李琮打消这个念头。   好在李琮暂时还不坚决,见他反对,也就没再说什么。   窦文扬于是忙把话题又引回窦余之事。   “他们打的是臣的脸,损的却是陛下的威严啊。臣反复权衡,只有一个办法能有所挽回了。”   “是何办法?”   窦文扬把窦余牵上前道:“请陛下赐他一个五品官职。”   李琮一愣,目光定格在了窦余的嘴唇上。   他看到有鼻涕干了的痕迹,还看到窦余的那纯净到显得有些愚蠢的眼神。   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如何能当官?   然而,李琮还在思忖着如何委婉地回拒窦文扬,窦文扬已经又开了口。   “还不谢陛下恩典?”   这话却是对窦余说的,窦余也听话,当即就在李琮面前跪倒,动作虽笨拙,说的话却十分老道。   “臣谢陛下恩典。”   李琮见状张了张嘴,不知所言。   窦文扬却很贴心,担心圣人的中旨传到中书门下又被颜真卿给否了,把官袍、官印、告身与一应文书都准备好了,准备直接发到尚书省。   生米煮成熟饭,看颜真卿还能奈何。   他忙不迭招手让人把改好的红色官袍拿来,当着李琮的面,给窦余换上。   一通忙活之后,窦余摸了摸肚子,系上腰带,左顾右盼了一下,得意地嘟囔道:“看谁还敢揪我的小宝贝。”   “怎么说话的?”窦文扬教训道:“你我父子为陛下办事,该是看谁还敢拂逆天威。”   李琮见这父子二人再次行礼,只好讪然道:“这孩子,披上官袍还怪可爱的。”   “嘿嘿。”   窦余傻笑了一声,憨态可掬,确是可爱。   ***   “将军看那干儿子。”   宫门处,张小敬目光看去,见窦文扬牵着的孩子出宫时已换了一身红色官袍,不由“哈”了一声。   “这权宦将长安搞得乌烟瘴气,将军怎还发笑?”   张小敬道:“神童嘛,长安城总是不缺的。”   其实他首先想到的是,往日世人总说雍王年纪轻轻难担大任,如今好了,有了七岁的五品官,谁还能嫌雍王。   至于窦文扬折腾得长安乌烟瘴气,他倒是有些别的看法。   雍王自请镇守范阳,也许就是故意任由这权宦触犯众怒,他才挡着拦着,反而觉得颜真卿几次阻拦窦文扬的倒行逆施,是真正在为李琮考虑。   可惜,连他一个武夫都懂的道理,圣人却不懂。   此时此刻,李琮还站在大殿之上发呆。   他到今日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从来没有拒绝过窦文扬的任何提议。   那么,倚仗窦文扬除掉薛白之后,窦文扬是否又会成为下一个薛白?   就好比借助太上皇的力量控制地方,那太上皇是否会反过来掌握大权?   想着这些,李琮迷茫了,他实在不知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不受人挟制……   江陵。   长江水滚滚,奔腾万里,江畔的城池虽不大,却也因浩瀚长江而显得巍峨壮阔了几分。   城门前,一队骑士策马狂奔而来。   “吁!”   冲在最前面的李璘用力拉住缰绳,硬生生地止住了马势。   有护卫赶上来,想要去扶李璘,他已经矫健地翻下马背,摸了摸马脖子,也不见汗便丢出马鞭,道:“再带它跑一圈,这边水流太多,跑不尽兴。”   他还不太习惯在此间的生活,更喜欢平坦开阔的关中平原。   坐上了他那奢华平坦的马车回到府中,他的幕僚杨序很快就迎了上来。   “永王,长安来了家书。”   说是家书,可李璘既是皇子,给他写信的不是皇帝就是太上皇了。   他并不着急看信,先是坐了下来吃了些瓜果,笑道:“南边唯一好的地方就是这些果子多,难怪父皇当年要费那么大精力凿出蜀道。”   “是,这都快过年了,还能吃上这些。在长安时可不敢想。”   “快过年了。”李璘讥笑一声,“我这兄长,还真当自己功比尧舜了。改岁首,我等着看他出个大丑。”   杨序手里还拿着那封所谓的家书,脸上也浮起了笑意,道:“天下人都深恨窦文扬弄权,说天象根本没有异动,闹出了这等荒唐之事,只怕等不到明年,圣人的威望就要跌到底了。”   李璘这才接过信纸,展开看了起来。一会皱眉,一会沉思,一会若有所悟。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喃喃道:“父皇让我进献珍宝。”   杨序道:“太上皇如今幽居深宫,如何能下达这样的旨意?只怕是圣人授意啊。”   “呵。”   若说李璘对李亨还算服气,对李琮这个毁了容又没有子嗣的长兄却一向看不起。   要他给李琮进献珍宝,他自然是极为排斥的。   杨序也知他的心意,就着这事抱怨了几句,委婉地表示李琮这种行为简直是异想天开。   李璘把信纸推过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之后道:“你可知父皇为何要给我写这封信?”   “是迫于圣人的请求?”   李璘摇了摇头,显出一脸神秘的表情,卖了会关子,才悠悠道:“父皇这是想让我继承帝位啊。”   杨序一愣,再次把那封信看了一遍,怎么也没能看出信上有这样的授意。   可这种大事,他不敢流露出没看出来的表情,于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心中依旧在想,到底哪句话是授意永王继位呢?   李璘志得意满,自顾自地喃喃道:“李琮这个废物,往后万一把祖宗基业丢给了外人;二兄也是无能,率安西、朔方之众也没能平定叛乱,反使父皇受俘。今薛逆心怀不轨,纵观父皇诸子,唯有我能匡扶社稷。”   “那是当然,永王天授之姿,于诸王之中出类拔萃,无可匹敌者。”杨序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吹捧着。   李璘的兄长有能力的多被杀了,而他母亲的身份略高些,确实是受到李隆基更多的喜爱,才会在危难之际被派来主理钱粮转运之事。   他一直以来都是有这样的自信,沉吟道:“这封信,必是父皇在找机会与我联络。”   杨序心想原来如此,点着头附和道:“那,永王该派人往长安,设法联络太上皇才好啊。”   这句话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让李璘觉得自己没有白养这个幕僚。   可派使者往长安容易,要到宫中接触到太上皇却难。毕竟地隔千里,他们连长安正在发生什么都不清楚。   杨序遂又去把那信使招来询问。   那信使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从献俘时封赏不公引起长安民怨说起,一直说到窦文扬给七岁的儿子封官触怒群臣。   李璘听了,拍掌大笑。   “李琮如此重用权宦,必失人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天下,我取定了!”   杨序执礼道:“观窦文扬行事贪婪,任人唯亲。我若携重礼往长安,必能得他信任。到时接触太上皇,请太上皇赐下密旨,则永王可奉诏入京。”   “要快。”李璘道:“我不必观天象,只观形势便知皇位动摇的时日不远了。”   大事议定,杨序却又想到一个问题。   “永王,可若是薛逆提兵南下,只怕不好应对。”   李璘淡淡一笑,道:“父皇出奔时,我半道被薛白劫回了长安。但你可知,他为何会放我到蜀郡?”   ***   这日范阳正是大雪天。   薛白已接见了从契丹来的使节,初步谈妥了互市一事。   这日,也有信使从南边赶来,把一个情报递给了薛白。   展开来,上面说的是圣人已下旨让薛白给李瑛守孝,以慰冤魂。   一个“孝”字压下来,连颜真卿也无法驳回旨意。   还是薛白安插在中书门下省的人提前遣快马把消息递出来。   李隆基这一招,似乎是无解的。   事实上,随着史思明的叛乱被平定。薛白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已必然面临着卸任。   临危受命,若不养寇自重,难免要面临鸟尽弓藏的下场。   薛白看过消息,却没有任何难色,似乎早有所料,从容不迫地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信使,吩咐了一句。   “送往江陵。” 第536章 亲政   应顺二载,十月二十四日,年节将近。   长安,大雪。   杨序牵着马进入春明门,抬头看去,前方酒旗招展,胡姬作舞,豪客放歌,好一派热闹景象。   一场动荡之后,归来仿佛依旧是天宝年间。   他在一间酒肆坐下,准备打听些消息。没等到酒端上来,就被耳畔的议论声吸引了注意力。   那说的是一对男女的苟且之事,颇为香艳。人群中时不时还发出“不会吧?”的惊叹声。   “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就能忍得住?”   “可不是说人已经死了吗?”   “假死脱身,才好长相厮守,日日相伴嘛。”   “一直以来传的是他与杨三姐啊。”   “这你就不懂了,嘻嘻……”   杨序脸上也浮起了会心的笑容,听了一会之后,他已听出来被议论的两人是谁。   人们嘴里那倾国倾城、婀娜多姿的红颜祸水当指的是杨贵妃了,至于那名字不能提,却手握重权的年轻人,亦是呼之欲出。   他的目光便落在挑起这话题并抛出最多内幕的人身上,观察到那人的神情有些鬼鬼祟祟。   果然,对方很快就把话题稍稍做了些转移。   “都说他的功劳多大,可一个人能对祖父的女人起觊觎之心,得有多不堪啊。”   “禽兽尚且不为……”   杨序眼珠转动,心中有了猜想。等到那人走了,他酒也顾不得喝,当即跟了上去,果然见那人又到下一家酒肆去议论。   风流韵事其实不用刻意造谣,早就散布开来,压都压不住。但要使它不被淡忘,还是得有人传播,最好还得评点几句,给某些人盖棺定论。   若问长安城中有谁能做这件事,结果其实是不难猜的。   再出了一间酒肆,那人往城北走去,杨序快步跟上,过了一道坊门,却是忽然跟丢了对方的踪迹。   他左右一看,又往前走了一段。身后忽然响起一句问话。   “兄台跟着我做什么?”   杨序转过头,脸上已浮起了笑意,拱手行礼道:“我没有恶意,只想见一见你的主人,有厚礼奉上。”   ***   马车载着各式的财宝到了窦文扬宅中,他清点了一遍,脸上就浮起了满意的笑容。   杨序一进来就表了态,道:“永王作为圣人的至亲兄弟,自然愿意为圣人进奉珍宝。”   窦文扬姿态摆得很高,道:“大唐没有让诸王出镇地方的惯例,圣人原是想召回永王,念及兄弟之义,方才没有下诏,这是什么?是信任。”   “圣人真是太信任永王了。”杨序很识相,“我代永王叩谢圣恩。”   接着,他话题一转,带着疑问的语气问道:“说是诸王不出镇地方,雍王却去了范阳,看来,圣人也十分信任雍王?”   窦文扬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叙一眼,问道:“永王又是何态度?”   “永王敬奉圣人,却对雍王有所顾虑,担心他不太安份。”   窦文扬一想,若能联合永王一起对付薛白,自然是很好的,态度当即就好了很多,也不藏着掖着,坦率地指出薛白已经尾大不掉,削弱他并不容易。   杨序当即代永王表态,愿意为此事出钱出力。   窦文扬大喜,加之收了杨序的礼,很快便将他奉为上宾。   如此融洽相处了两三日,杨序遂开始给窦文扬出谋划策,提起了长安城中那些谣言,指出圣人该借助太上皇的力量对付薛白。   前段时日,李琮提出要让张垍、陈希烈拜相就已经引起了窦文扬的警惕,他心里对李隆基还是有很深的忌惮,闻言也不作声。   杨叙看出了他的犹豫,道:“窦公,你我该从长远为圣人考虑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上皇年岁几何,雍王年岁几何?”   窦文扬是小家子做派,不想放一点点的权力出去。但道理不难懂,经过杨序这一说,也明白若不联合圣人的父兄,很难对付得了薛白,而以薛白的年纪,往后也不会给他们机会。   杨序又继续劝道:“都在传雍王与杨贵妃有染,太上皇已然颜面扫地。他比谁都想让雍王死。到时窦公你就是挽救社稷的第一大功臣啊。”   这件事就是窦文扬在传的,他只想到败坏薛白名声这一层,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还可以一举两得。   他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杨叙又提出,现在年节将近,想替永王给太上皇请安,以全孝道。   大家谈到这个地步了,接下来要通力合作对付薛白,窦文扬也不太好拒绝。   毕竟他虽收了厚礼,可永王给左藏库的进献可还没到。   至于李琮,对此也没甚话语权。   李隆基久居深宫,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外臣,非常开怀,给杨序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赐了一杯酒,席间还提出想搬到兴庆宫去居住。   父亲有心愿,李琮若是不答应,那就是不孝。可他心里又极不愿意,干脆闭目不答,由窦文扬替他拒绝。   “兴庆宫因战乱残败了许多,不宜太上皇居住,太上皇还是住太极宫为妥。”   能够阻止太上皇的心愿,无疑给窦文扬增添了许多权力。   高力士见不得他的气焰,反过来叱道:“叛军既未攻入长安,兴庆宫能如何破败?太上皇愿意住,如何轮得到你一個奴婢指手划脚?!”   窦文扬脸色一变,竟然三番两次地被高力士教训,心里已打定主意要把高力士贬谪外放,再行刺杀。   他也是脸一板,道:“高翁久居深宫,不知宫外的情形,安禄山叛乱以来,民不聊生,朝廷哪还有钱修缮兴庆宫。”   这是在讥李隆基昏庸,纵容了叛乱,把话给堵死。   但另一方面,他也暴露出李琮眼下缺钱的困境,早晚还是要妥协的。   事已议定,十月二十八日,抢在年节之前,李琮就下旨拜陈希烈为相。   此事有李隆基的影响,中书门下省并没有反对,大唐一直是群相制度,颜真卿拜相以来却一直都是独相,此前是因战乱需要统筹钱粮,如今再反对别人拜相也说不过去。   战乱之时,陈希烈被薛白拿下之后,也曾为薛白做过几件事,算得上有功。   用他为相,比起用别人,是雍王一系更能接受的结果。   至于张垍,既已落发出家,终于再一次错过了成为宰相的机会,这也是各方权衡的结果。   十月很快过去,应顺二载也就此突兀地结束了。   在这短短十个月内,李琮平定了河北之乱、俘虏斩杀了契丹可汗,在朝堂治理上也逐渐掌握了一部分权力,似有了再造大唐的明君之相。   他觉得应顺二载这两年是过渡的两年,薛白对他施加了太多的影响,他每一个功绩背后都有薛白的影子,这让他很不自在。   接下来将会是他君临天下、大展雄风。   ***   上元元年,正月朔日。   今日是休沐,颜真卿没去衙门,独自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家中。   说是冷清,因为韦芸也去了扬州,如今还未接回来,家中人口少。但其实有不少官员来拜会这个宰相,大门外其实是门庭若市。   颜真卿旁人都不见,唯有一人前来拜会他见了见,那是杜有邻。   “朝中这局势,颜公可感到忧虑啊?”杜有邻问道。   “为何忧虑?”颜真卿反问道。   杜有邻道:“陈希烈软弱无能,左右摇摆。圣人引他为相,便是为了让他承奉圣人的中旨,可陈希烈施行的真是圣人的意思吗?只怕是窦文扬的。”   颜真卿没有回答,知道依杜有邻的想法,最后无非是让薛白清君侧,到时好不容易平息的战乱又要再起。   杜有邻继续道:“若说陈希烈不值得重视,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必要再引韦见素为相,此人却不可小觑,若如此,颜公离罢相就不远了啊。”   颜真卿不是栈恋权位的人,苦笑着摆摆手,道:“若真是韦见素拜相,我辞位倒是也无妨。”   杜有邻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转而请教起自己的问题。   “雍王想调令兄颜杲卿,与袁履谦等人到范阳任留守,主持军屯之事,令兄曾在河北担任过营田判官,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啊。”颜真卿道:“家兄到范阳,比留在河北更适合。”   杜有邻道:“如此一来,东都留守的人选也就空出来了,此职该由雍王举荐,论资历,我虽不才,却还算适合。只是,我若再去了洛阳,颜公在朝中,只怕是无人声援了。”   颜真卿道:“河北军屯是大事,你任过转运使,熟悉洛阳情况。如此安排甚是妥当,不必因顾忌朝堂党争而耽误了正事。”   “那,我开了年就去上任了?”   杜有邻其实已预料到了圣人罢颜真卿相位的决心,才会有今日这次拜访。   过了一个有些冷清的上元节之后,正月里杜有邻就去洛阳上任了。   他作为雍王一系资格最老的人,随着他这一上任而来的还有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代表着雍王一系把关注的重点向东、向北移,从朝堂向地方转移。   陈希烈是个很圆滑的人,重新回到宰相之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向薛白表忠心,对颜真卿这个后辈也很客气。平时议论国事也是一声不吭,仿佛他在李林甫为相的时期。   可还没出元月,长安城就出了一桩案子。   有国子监的生员状告颜真卿曾与韦述、郑虔、苏源明等人秘谋,指斥乘舆,妄称图谶。   李琮当即表态绝对相信颜真卿,下旨把那告状的生员押入大狱,旨意送到中书门下省,颜真卿却不敢执行,干脆上表请求致仕。   他是功臣,李琮自然不会允他致仕,遂命陈希烈彻查此案,要还颜真卿一个清白。   陈希烈借着主审案子得让颜真卿回避的机会,开始掌握政事,并起复了韦见素为门下侍郎,进入了宰相的行列。   如此一来,以往由颜真卿独断之事,就可以由三个宰相共同商议表决,处置一件事,只要有两人意见一致就够了。   而这案子只要一日不结,颜真卿就要避嫌,无法在门省理事。没过几日,他再次上表请辞,言辞恳切。   李琮不得已,无奈之下只好批允了此事。   于是,在叛乱结束之后不到一年,平叛的功臣们或是出镇边塞,或是在西北防秋,现在留在朝中的宰相也致仕了,相应的,雍王一系在朝堂上的势力到了最为空虚的时候。   李琮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扫平了阻碍,执掌朝堂。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任命官员,窦文扬大肆提拔心腹为朝廷重臣,这些人以天子忠臣自居,最擅迎合奉承,很快使李琮有了飘飘然之感。   任命了官员,自然需要有政绩,而政绩为何?自然是要让国库充盈,窦文扬遂让各级官员想方设法增收赋税。   人才与钱财的政策都定好执行下去之后,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薛白这个心腹大患。   每日朝议,臣子们济济一堂,各献奇谋,都认为当让薛白回长安为李瑛守陵,罢其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机也到了。   简而言之,李琮这边已经掌控了长安,得趁着薛白还没掌控范阳,抢先一步动手。   ***   蓟州。   连绵的山势尽了,往北是平坦的草原。点缀着或黑或白的牛羊。   一大片云朵飘过来,压得很低,似想俯瞰一下草原上的一大群人在做什么。   那是个集市是契丹、奚与唐的互市场。   有信使策马从南边奔腾而来,找到了一队彪悍的护卫,问道:“雍王呢?有要信。”   “小声些,我带你过去。”   一个护卫带着信使往前找去,只见薛白穿着件普通的襕袍,正在与一个契丹少年掰手腕。   军中都知雍王力气大,舞动数十斤的长槊毫无问题,倒没想到那契丹少年看起来瘦瘦的胳膊也蕴藏着极大的力气,两人僵持在那。   那契丹少年黑黑瘦瘦的脸涨得有些红,分明是年轻的脸庞,却有种久历风霜后的沧桑与成熟感,唯有一双眼里保有着少年人的天真、单纯。   见信使来了,薛白加了一把劲,臂上的肌肉愈发凸显,终于把他按倒了。   也不知那契丹少年细细的胳膊怎就有那么大力气,他登时懊恼,站起身,用他不太熟练的汉语道:“好吧,把我的马卖给你。”   薛白笑了笑,买下了他的马。那是一匹颇神骏的马驹,四蹄有力,跑起来就不愿停。   正是见到契丹少年拉缰时那马匹仰头嘶鸣,薛白一眼就看中了,上前问价,那契丹少年既想卖又不舍得卖,好生纠结,说家里有很多马,唯有这一匹是他自己骑的,偏是需要买必需品回去,对薛白的价格有些动心。   此时收了钱,他便热情地邀薛白去他家里,要请他喝马奶,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热忱。   李林甫重用胡人之时,说他们孔武有力又心思单纯,薛白接触起来,还确实如此。   “雍王,恐怕伱得马上回范阳一趟。”   信使终于找到机会,将长安的来信递了过去,并转达了严庄的话。   薛白看过信,却摆了摆手,道:“不着急,依既定行程吧。”   数日后,他在更北的草原会见了契丹的新任可汗,恫吓了对方一通,方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范阳。   颜杲卿、袁履谦等官员已经抵达了,在城门处迎接了薛白。   彼此都是在常山时的战友,再相见都十分开怀。   谈及屯田之事,颜杲卿果然是头头是道,解答了薛白许多的疑惑。   他们还提到了朝廷要向河北征收赋税之事。   本以为薛白拥兵自重,必然是不会上缴民册、田册给朝廷,更遑提缴纳赋税了。   “早在两年前朝廷就下旨承诺过不加税,如今却是频频违背承诺,长此以往,朝廷的威信何在?”   果不其然,薛白对此首先表达了抵触的态度,可接着,他却是话锋一转,又道:“但河北也是大唐之地,这两年因叛乱不曾缴税,今既收复,该缴的税赋自不会少。”   说罢,他便让人把田册、民册交给颜杲卿。   他志在天下,大可不必为一点小钱而开割据的坏头。   信使说的那桩要让薛白急赶回来的急事却不是这个,而是朝廷正式的旨意到了,解薛白天下兵马大元帅等一应官职,命他返回长安,在李瑛的陵地守陵尽孝三年。   “雍王,起兵吧。”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安史之乱才平息,严庄再一次站在范阳节度使府的大堂上说出了同样的话。   他已经想过了,如今朝堂上雍王一系的势力正是最空虚之时,颜真卿也不在相位,若薛白解下兵权返回长安,必死无疑。   可若不回去,那便是抗旨不遵,倒不如先起兵造反。趁着平定叛乱的余威犹在,攻下长安不是难事。   薛白却很平静,问道:“以何名义啊?”   严庄也考虑过,当然不能以不愿守陵尽孝的名义起兵,因此干脆利落地答道:“清君侧。”   他换上一副义正辞严之色,沉声道:“圣人重用宦官以来,倒行逆施,早已使天下人不满。雍王当以奉旨诛窦文扬之名起兵。”   薛白问道:“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将领率兵阻我又如何?”   严庄犹豫了一下,因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朝廷之所以敢召回薛白,就是赌这些名将不会纵容薛白造反,一旦他起兵,封常清就能从背后挟制薛白。   “请雍王邀封常清到范阳赴宴,席间除掉他,夺平卢兵权;再遣使笼络李光弼,我听说他早对圣人重用宦官不满,心有怨尤,当能说服;如此一来,唯有一个郭子仪,以雍王兵锋之锐,当能击败。”   薛白又问道:“你看我麾下,哪个完全忠于我的大将有本事能打败郭子仪啊?”   “范阳降将。”严庄道:“田承嗣、张忠志等人忠心于雍王,必愿助雍王夺取大位。”   薛白目光看去,能看到严庄眼神十分热切,恨不得他立即起兵造反,想必当初劝安禄山时也是如此。   可薛白不是安禄山,他有自己的考量,不会因为几句怂恿就乱了自己的节奏。   如今他看似威望甚高,可实际上许多部将都是为了匡扶大唐才追随他,此时起兵就是自毁根基。且根本没有必要他相信要不了几年就会有更好的机会。   “你知道我与安禄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严庄一愣,答道:“雍王英姿天授,神武非凡,绝非安禄山之辈可比。”   薛白道:“他是反贼,我却对朝廷赤胆忠心,又岂能效仿他起兵造反?”   严庄才不信呢,他一眼就看出薛白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是用来迷惑世人的,背后必然还有更厉害的手段。   只是他暂时还没猜透而已。   可等到了次日,薛白竟真的给朝廷上表,领旨谢恩,表态愿意卸下兵权,返回长安,只是范阳军屯才刚刚开始,他不忍半途而废使士卒们无粮草可食,需等一两月方能启程。   等这封奏折慢慢悠悠地送到了长安,李琮看罢,大喜。   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下了,回想着自己的夺权之路,觉得自己真是手段高超。   回顾种种,自从改了岁首,就如时来运转一般,许多事都顺利了起来。就连他都在认为,也许真的是天授人时。   也许那夜真的有彗星现于东方,预示着他要成为功垂千古的明君。   ***   过了年节,杨序就从长安启程返回江陵。   他虽然没带回李隆基的秘旨,但收获也是不小,在朝中联络了一批官员。   这批官员或是既看出了薛白的野心,不愿附逆,又没能得到李琮的重用,或是看出了李琮的无能,对李隆基抱有期望,对永王李璘颇有好感。   他们的意图是,永王能够增加太上皇的权威,使太上皇能够纠正圣人在国事上犯的错误,比如重用宦员。   但李璘听了杨序的描述,却认为这些官员是想要拥立他当皇帝,顿时信心大增。   “你说,我若如今起兵清君侧胜算如何?”   杨序一惊,道:“是否太急了一些。”   没想到,李璘竟是道了一句让他石破天惊的话。   “薛白已与我约定,举兵共驱长安,先入关中者为帝。我打算先发制人,你以为如何?”   “这……”   杨序更加吃惊了,问道:“他为何会与永王做此约定?”   “早在我赴任之际,他就派人来联络我了。”李璘道:“倒是怪了,我此前不显山露水,他是如何知晓我心怀壮志的?”   “永王有帝王之气,想是被他看出来了。”杨序道:“若他要起兵,永王待他举事之后,以讨伐之名率军北上,岂不更妥当?”   “让他进了关中,我还如何攻取?”   李璘早有腹案,根本不听谏言,霸气十足地道:“自当趁他们两虎相争之际,先夺皇位!” 第537章 盛世再现   隆冬大雪封路,北方的万里山河都成了一片雪原。   寒风凛冽,能刮破人的脸。   封常清却还是赶到了范阳,他带了数十骁骑,赶到范阳城门处时,盔甲上已结了厚厚的冰。   他抬头环视了一眼范阳城的守备,眼神中闪过警惕之色。   城门中,薛白迎了出来,带了寥寥几个随从,也未披甲,披了一件大氅,显得随意而从容。   此番封常清过来,乃因薛白致信说打算卸职回京,请他来交代一些离开之后的事务。   但他麾下将领却提醒他此番到范阳恐会落入陷阱,认为雍王回京则死,必会举兵叛乱,故而设下鸿门宴。   封常清深以为然,遂点齐了最精锐的数十心腹,在心里做好了为朝廷平叛的准备。   此时一到范阳,薛白果然热情相待,命人呈上在城门边煮着的姜汤。   “这般天气让你远来,实在辛苦了,快驱驱寒。”   “都是为朝廷办事,为人臣子应该的。”   封常清接过那热乎乎的碗,却没立即饮下,而是捧着它捂热冰凉双手。   薛白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小细节,继续吩咐人们把姜汤分给封常清带来的兵士。   “给我也来一碗。”末了,他伸手讨要了一碗,咕噜噜地灌。   封常清见状,心中苦笑,暗忖自己太过紧绷了。即使薛白要对他下毒,这小小一碗姜汤又能有多少量?   他遂仰头一饮,一碗汤水下肚,肚子里当即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寒意,仿佛浑身的毛囊都舒展开。   “若是有酒就更好了。”他心里这般想着。   可薛白就算给他酒,他却未必敢喝。   众人往城内而行,进了衙署大堂,一路上封常清的护卫都跟着,薛白恍如未见,当着他们的面就说起正事。   “河北诸事大多才刚刚开展,有的甚至还未开展,此时让我卸任离开,我是非常不舍得的。”   封常清听了,心中猜想薛白这是想先用言语打动他,劝他跟着一起造反了。   可惜,打错了算盘。   他已下定了决心,不论薛白如何相劝,他都不可能有丝毫动摇。他忠于朝廷的心,比磐石都要坚固。   可薛白并没有继续抱怨朝廷,而是话锋一转,道:“但好在各项事务的计划已经做好了,官员已经任命,并不需要我一直在范阳盯着。唯边塞防务以及军屯之事,封节帅需多费些心。”   他竟是就这样开始说起自己离开之后,需要封常清如何如何做,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封常清一开始没注意听,总在揣度着薛白要怎么除掉他,可大堂周围也不像是有安排着刀斧手,渐渐地,他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薛白诉说的那些实务上。   谈罢此事,薛白亲自送封常清到驿馆。   “知道封节帅一惯节俭,不喜铺张,我也就不设酒宴了。”   竟是说不设宴就不设宴,他们在衙署用了一顿便饭,薛白就让他早些歇息,因为明天还要继续商议正务。   入夜,驿馆。   封常清仔细检查了院子,确保没有闲杂人等,方才回到屋中,脱下了身上的盔甲。   他很快躺在榻上,还注意把佩刀放在了床头轻易能够到的位置。   才闭上眼,忽然,院中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有瓦片落在地上碎掉了。   封常清迅速拿起佩刀翻身而起,推开门,先是倚着门框往外探了一眼,担心有暗箭射来。   等了片刻,他的护卫们也已各自冲出了屋子。   他这才大步往外赶去,抬头一看,屋脊上堆着积雪,月光下,一只正在屋脊上散步的黑猫受了惊吓,一窜,不见了身影。   封常清的护卫们犹不放心,迅速冲了出去搜寻。   仔细翻找了一遍之后,他们回来禀报道:“节帅,没有人。”   薛白似乎真没有安排人手来刺杀他。   封常清抬头看着月光,心中疑惑,奇怪薛白还能真的解下兵权回长安不成?那可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啊。   想不通。   一夜警惕,睡得不算安稳。次日醒来,薛白已遣人来请封常清继续去议事。   封常清犹豫之后,还是披上了盔甲前往。   铁甲这东西除了重和硌人,夏天穿着闷,冬天穿着还冰,坐在火炉边被火一烤还烫。   议事时,他是又冷又烫。在军中时这样也就罢了,可在这大堂内旁人看着薛白从容而谈,再看封常清胸甲上映照的火光,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协调感,都恨不得把他的盔甲剥下来。   具体的施行计划定下,薛白又为封常清引见各个官员。   他先是引过了颜杲卿、袁履谦等人。   “这是我的岳丈,河北的军屯事宜也是由他负责,旁人说我任人为亲,可我知岳丈的才能,只好举贤不避亲了。”   众人皆笑,笑声中,薛白又为颜杲卿引见了封常清,让他在事务上有任何麻烦,都可找封常清解决。   封常清与颜杲卿很快成了至交,他们的行事作风以及高风亮节的品格确实相投,可另一方面,封常清也会怀疑,薛白是不是想让颜杲卿当说客,劝他随薛白一起叛乱。   可相处了几日之后,待到一切事务谈完,薛白准备动身回长安了,也不见颜杲卿有开口劝他什么。   临别践行,终于设了酒宴。   赴宴前,铁甲摆在案头,封常清看着它,目露思忖,犹豫着要不要披甲赴宴。   遂有亲兵为他分析此事。   “雍王这怕是故意如此,想让节帅放松警惕,杀招必在今夜。”   封常清觉得有理。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数日来雍王坦诚相待,自己却始终警惕,失了大将之风,恐要让人耻笑。   难得地,封常清穿上一件旧袄,只带了数名护卫就去为薛白践行。   他知这般是有危险,但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夜饮酒,薛白饮了两杯后便有微醺之态,这对他而言算是豪放爽气了,可面对西域回来的封常清,这点酒还不够漱口的。   面对劝酒,薛白摆手道:“不能再喝了,明日还得早起骑马赶路。”   封常清道:“说的像是我没喝酒骑过马一样。”   薛白脸颊微酡,借着醉意道:“酒里若有毒,我喝得少无妨,你喝得多,就要被毒倒了。”   一句话,封常清的几个护卫都变了脸色。   封常清却哈哈大笑,笑容里还有些自嘲的意味。   “雍王这是在嘲笑我这几日的戚戚之态,太不坦荡了啊。”   “人之常情。”   薛白说着,挪了挪身子,斜倚柱边,难得显出些颓然之态,带着醉意叹息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封常清其实也能够感受到一直以来薛白为大唐社稷做事时的尽力,此番自己也误解了他心存图篡,才知世人对他的误解有多深。   “雍王此番回长安,可担心过自己的身家性命?”   “无妨。”薛白淡然一摆手,道:“只要天下能够安稳即可。”   这番话说得很自然,倒是无甚表演痕迹。   至少封常清没看出什么来,心中唏嘘,仰头饮了一碗酒。   薛白侧过脸看向他,又道:“放心吧,我还记得答应过你的事。”   醉饮之后,竟真的无事发生。   天色还未亮,薛白就启程南下了。   南下的队伍不过数十人,辞别了范阳诸多官员之后,走进了漫天风雪。   封常清驻足远望,有些感慨。心想社稷的一大隐患终于过去了。   雍王放了权,往后天子当励精图治,兴复大唐。   别再重用宦官了才好啊……   ***   刁丙回过头,向风雪中看了一眼,道:“郎君,已望不到范阳城了。”   “让队伍慢慢走,不要着急。”   “是。”   刁丙再扫视了一眼队伍,依旧有些疑惑,不由问道:“有個人,郎君应该不是忘了带吧?”   “嗯。”   “李泌李先生,他还留在范阳,可旁的官员却不能向他问计,郎君怎么不将他带在身边?”   薛白道:“不妨,过些时日,我又能向他问计了。”   他慢悠悠地纵马而行,过了一会,脱离了队伍,自往易州去微服私访。   ***   上元元年的正月已然过去,而往年这时候还是腊月。   各地百姓们似乎对朝廷改岁首一事不太感兴趣,如今才开始筹备年节依旧按照旧的时历准备上元节的花灯。   官府却不让他们这般,称他们这是无视圣人天威,毁掉了许多的花灯。   尤其是长安城,各级衙署都收到了公文,严管此事。   如今的万年县令是通过贿赂窦文扬而谋到的这个职位,岂敢不为这等大事尽心?展现出了铁腕手段,派出了大量的役吏,要求必须保证旧历的上元节时长安城不能看到一盏花灯。   役吏们得了命令,遂冲到了百姓们的家中,不仅踩踏花灯,还拿走百姓们的烛台、腊肉。   有百姓告到京兆府,之后事情传到了门下侍郎韦见素的耳中。   韦见素遂去求见圣人禀明此事,却被窦文扬拦住了,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改岁首是彰显陛下功绩,昭示大唐复兴的大事,韦公敢在此事上出言阻挠吗?”   窦文扬将问题说得很严重,事实也确实如此。   朝廷不管,役吏们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其后,抢掳财物,甚至欺辱民女之事也时有发生,全被窦文扬一手压下来。   长安市井的乱象传不到天子耳中,却很快传到了天下各州县,效仿者有之,唏嘘者更有之。   谁也没有想到,罢免了雍王之后,圣人会如此倚重宦官,肆无忌惮。   民间对改岁首的抵触情绪也就愈发大了。   “自古唯有圣君才改正朔,可圣人有何功绩?他目前的功劳全都是雍王立下的。”   类似这样的舆论不断发酵,宫城中的李琮却未有任何耳闻。   他还沉浸在初掌大权的喜悦里。   听闻薛白已经卸职入京,朝廷中许多亲近薛白的官员们也变了心思,不敢再得罪天子。   没了薛白一系官员的掣肘,变化还是非常明显的,可谓天壤之别。   窦文扬可以把不听话的官员调任,也就没人能阻止他为天子敛财了,李琮一家的吃穿用度立即就有了不同。   此前因为战乱,加再上薛白提倡节俭,削减了宫中用度,李琮总觉得这也缺、那也缺,他堂堂天子,却是连赏赐妃嫔的钱都拿不出来。   如今吩咐了内侍省采买,窦文扬办事尽心,尤其是这种事关圣人吃穿用度的大事,得了旨,立即就重视起来。   依旧制,宫中所需之物由度支负责采购,窦文扬将它改为由宦官办理。   他派了数百宦官去往东、西市采买,称为宫市。   却也不给文书或凭证,毕竟宦官们只要往那一站,尖着嗓子说上两句话,还要甚凭证?   这些宦们们只要看到所需的东西,只付很少的银钱或是直接拿走,问他们“圣人所需,你也敢不给吗?!”   如此一来,短短数日之内,窦文扬花了很少的钱,就为宫城采买到了极多的精美之物。   李琮很惊喜,也很疑惑,问为何度支使报的价格与宫市大不相同。   窦文扬理所当然地应道:“度支虚报了采买的价钱,把钱都装进了自己的库房哩。那些外臣才不会为圣人精打细算,哪有我们这些贴身服侍圣人的奴婢忠心?”   李琮不知物价,闻言大感愤怒,深恨那些臣子竟敢欺瞒于他,遂愈发倚重窦文扬。   他偶然也会想起窦文扬把红色官袍披在七岁小儿身上的瞬间,但哪有人没有缺点的,正是有所求,才是最忠心的。   如此一来,宫市便愈发嚣张,因常常拿东西不给钱,民间百姓将他们称为“白望”,有时他们懒了,还要货主送到宫内,可货主想要入宫不易,需打招呼,遂多向货主收一份“门户钱”。   既然送货要收门户钱,那宦官亲自到市集采买,就得多收一份“脚价钱”。   长安城因此民怨沸腾。   宫城中的李琮却是浑然不知,眼看着各郡县的官员们纷纷进贡,内帑愈发充实,一派盛世兴旺之相,觉得自己功盖大唐历代帝王。   他倒也没忘了薛白,心想着等薛白到了长安将其幽禁起来才能安心。   窦文扬在河北安插了大量的眼线,每隔几日都会把薛白的行程送到长安。   得知薛白果真没带士卒,每天都在不停地向南,他安心了许多,只等人到,便可高枕无忧了。   ***   江陵。   大都督府,李璘再次召集幕僚们议事已是高才满座,不再是只有他与杨序。   薛镠、李台卿、韦子春、刘巨鳞、蔡垧,皆是李璘收罗来的谋士。   与李琮相同的是,李璘也派了很多眼线窥探薛白的行踪。   得知薛白正在一路向南,李璘拍案而起。   “旁人信他已解兵权,我却不信!”   他既然与薛白早有约定,自然知道薛白绝对不可能轻易被收服。   而一旦让薛白坐了皇位,他可没有信心能再与薛白争锋。   “他必是借机亲率一支精锐进入关中,夺下潼关或占据长安之后,范阳必起大军!”   韦子春当即站了出来,道:“永王是否该上奏朝廷……”   “有何用?”   杨序不等他说完,径直叱止,道:“圣人妄信宦官,朝堂乌烟瘴气,市井民不聊生,岂能挡得了薛逆?此番情形,恰似此前太上皇纵容安禄山。”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要等到薛白起兵,再次祸乱大唐不成?”   杨序说到这里,脸色一肃,整理了一下衣袍,郑重其事地对李璘一拜。   “请永王举南方之兵,削薛逆、除奸宦,肃清社稷。”   他们已经仔细分析过了,经历了安史之乱,河南、河北与关中正是凋敝之际,加之窦文扬弄权,使得民怨沸腾。   而南方未遭破坏,最为富庶,李璘身担太上皇之期待,打出清君侧的名号,不难击败李琮可以起兵。   最不济,也可顺长江而下,占据江东,割据一方。   一众幕僚的富贵前程早就系于李璘一身,此时转头看了身后的刀斧手们,更是没有退路,纷纷拜倒。   “请永王举兵,清君侧!”   “好!”   既然众志成城,李璘遂慷慨应答,昂然道:“我身为李氏子孙,岂忍见逆贼图谋祖宗社稷、权宦弄权残害百姓,当起兵!”   他有这志向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在暗中招兵买马,如今要做的就是赏赐钱财,许诺厚赏,收买将领随他举兵清君侧。   另一方面,他派人往江淮联络李祗、李峘等宗室,争取他们的支持。   相信,出于对薛白这种权臣逆贼的忌惮、对窦文扬这种奸宦的厌恶,以及对太上皇的忠心,这些宗室一定会支持他。   ***   天下各郡几乎都在关注着薛白的行程,除了李琮自信能收服薛白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是认为薛白此番南下怕是障眼法,实则已做好了举兵造反的准备。   山东道安抚使李祗也十分关注此事。   他此前与薛白也有过接触,在个人角度上他虽不喜欢薛白,但平心而论,薛白对国事还算尽心,故而他一开始认为薛白应该不会起兵。   可随着一个个消息传回来,他发现薛白的行程很慢,在每个州县都会驻留几日,甚至还复查冤案、处置官员,不像要回京,倒像是在巡视地方。   这样的人,岂会放权?   接着,他见到了李璘派来的使者。   来者名为韦子春,相貌文雅,眼睛里却总是闪动着兴奋而狂热的神情,言语中不自觉地流露一副随时要成为公卿重臣的姿态。   正当李祗好奇这人来做什么之时,韦子春竟是拿出了一封太上皇的密诏。   太上皇在诏书中言,他幽居深宫,受到了窦文扬的欺压,想要去兴庆宫居住反而被奚落羞辱。   堂堂天子之父却受一个奴婢的气,听起来是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一个奴婢若非得了天子的授意,如何敢这般行事?   想到这里,李祗就觉得太上皇与圣人之间恐怕有些微妙。   再往下看,果然,太上皇在密诏中盛赞了永王李璘,称他为“诸子中最贤”,命李璘除掉窦文扬。   “嘶。”   看罢密诏,李祗倒吸一口凉气。   韦子春见状,开口道:“永王早就得到了这封信,几次上书,请圣人不要再倚重奸宦。然而言路断绝,朝政皆为窦文扬把持。依太上皇之密诏,永王本该起兵清君侧,但顾念着兄弟之义、君臣之情,一直容忍。可如今社稷已有更大的危机了……”   “李倩?”   “不错。”韦子春点点头“他以遗落皇孙之名得封亲王,然而身份未明、心怀谋篡,称一声‘薛逆’并不为过,吴王请看这个。”   李祗目光看去,只见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封信。   展开来,信纸上的笔迹端正流畅、笔墨饱满,正是一手漂亮的颜楷,确似薛白手笔。   薛白在信上极力怂恿李璘与他一同造反,约定先入关中者为帝,共享社稷。   “这?!”   李祗看了,惊得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风平浪静的局势下,居然隐藏着这么多的阴谋算计。   “永王他是想?”   “放心。”韦子春连忙安抚李祗,道:“永王绝不会与薛逆同流合污,只是……”   “只是什么?”   “连圣人都是薛逆一手扶上帝位的。如今薛逆举兵南下,看当今圣人的手段,只怕是要把祖宗社稷拱手让于外人啊。”   听到这里,李祗已经蒙了,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李璘的心意是要举兵清君侧。   但,是非对错他却已经分不清了,他不由问道:“永王要我做什么?”   韦子春眼神闪烁,估量着李祗的态度,没有马上拉拢李祗一起举事,而是道:“永王派了些义士来,想要为国除奸。”   “刺杀薛白?”   “是。”   李祗对此事并不抵触,也认为刺杀薛白是最轻松的解决社稷危机的方法。   他打算先解决了这个危机,再联合永王请圣人除掉窦文扬,如此,社稷或可重归安稳。   “好,此事我全力配合你。”   韦子春大喜,只要薛白一死,到时不论李祗支不支持永王,都不可能阻止永王起兵夺取帝位。   ……   薛白的行进速度很慢,似舍不得南下一般,各个郡县都会待上几天,过了相州之后,竟然突然拐到了滑州。   像是知道李祗要配合李璘刺杀他,特意送上来一般。   李祗、韦子春都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当即安排使者去迎接薛白。 第538章 有理说不清   黄河北岸,树林中,韦子春翘首以望,终于望到了北面来的队伍。   他目光微微闪烁,望着那一队人马渐渐近了,准备踏着冰面去往黄河南岸,人数却不多,包括马车夫在内也仅有三十余人。   薛白既然是卸了兵权归还长安,向天下人演戏,自然不会带太多人。   韦子春也设想过薛白不在这支队伍中的可能。   若如此,则说明薛白必已准备好起兵造反,才会故弄玄虚,麻痹朝廷。   今日,薛白要么丢掉性命,要么失掉大义的名份。   “动手!”   韦子春毫不犹豫下了命令。   他能动手的机会并不多,李祗虽然愿意派人助他刺杀薛白,却死活不肯让韦子春在他的地盘上动手。   黄河冰面开阔,他们早就在马蹄上缠上了布条,弓箭上弦,趁着薛白的队伍还在做渡河的准备,突然包围了上去。   他带了百余精锐前来,李祗又派了三百余心腹,总共四百余人,是薛白队伍的十倍有余,围攻绰绰有余。   天地苍茫,一片白雪。黑色的身影合围而上,显得一片肃杀。   忽然,在他们还没冲进一箭之地时,薛白的队伍中突然冲出一员骁将,张弓搭箭,“嗖”地射倒一人。   韦子春还听到对方大喝了一声。   “浑瑊在此,何方贼盗敢犯?!”   连年在边塞征战的将领,那杀气腾腾的气势绝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李璘收罗来的那些所谓精锐看起来彪悍凶狠,可到了浑瑊面前,却像是家狗遇见了野兽。   下一刻,又有一骑不甘示弱地从薛白队伍中杀出,径直纵马冲撞,同时,似在与浑瑊攀比般地大喝了一句。   “尔等可闻薛崭大名?!”   韦子春自然是听说过的,浑瑊、薛崭分别活捉了契丹可汗和史思明,一战成名天下知。可谓是薛白麾下最年轻的名将。   他心里登时有了些怯意。   可事已至此,没了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冰面上,浑瑊、薛崭已率部杀进了刺客之中,左右突杀。   偶尔还响起两声火器的响声。   韦子春见战况没有预想中的顺利,当即改变策略,下令让部下们直接杀了薛白。   他已经留意到了,随着浑瑊与薛崭的冲锋,薛白的马车周围已经没有多少护卫在留守了。   任那些名将再凶猛,也拦不住他们这么多人四面八方地杀掉薛白。   很快,有敢死之士冲到了车马前,架着长矛直挺挺地刺了进去。   韦子春的呼吸在这一刻停住了,死死盯着那一辆马车。   他的杀手们欢呼着,掀开那马车的车帘,之后,很明显地滞愣了一下。   韦子春马上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转过目光,发现浑瑊、薛崭并没有因为薛白的马车遇刺而有任何的慌乱,依旧奋勇厮杀着,将他的刺客杀得七零八落。   很显然,那辆马车是空的,薛白根本就不在其中。   中计了。   韦子春当即大喊道:“退!”   他翻上马,第一个向南逃去。   已经可以确定了,薛白所谓的南下根本就是迷惑朝廷。   可以想到,只要让浑瑊、薛崭这两个年轻冲动的将领到河南,招募兵士,就能出其不意拿下潼关。   薛白已经造反了。   他得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永王。   李祗一直在滑州城中紧张地等待着韦子春行刺的结果,不安地来回踱步。   终于,他听到禀报,说韦子春神色仓皇地回来了,心中登时暗道不好,担心韦子春刺杀失败,薛白找他的麻烦。   然而,匆匆相见,韦子春赶到他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薛白反了!”   “什么?”   “给我最快的马。”韦子春急不可耐,道:“我要马上赶回江陵!”   李祗自是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得知薛白并未真的南下,而是只派了两员大将前来,也是大惊失色。   此时一想,一切事也就想通了。   怪不得薛白那么痛快地就卸下兵权,怪不得队伍会冲着滑州而来,一定是薛白担心造反之后他这个出身宗室的山东道安抚使会起兵勤王,想要先解决后患。   李祗这才知道,原来浑瑊、薛崭是奉命来除掉自己的,所幸被韦子春的行刺撞破了这计划。   他不确定浑瑊、薛崭带了多少人来,更不知薛白是否还派了其他路兵马前来,干脆不管不顾地下了一道命令。   “快,紧闭城门!”   “你要闭城门可以,先给我快马让我禀报永王。”韦子春闻言焦急,在一旁呼喝道。   来的不过是区区三十余人,却是把他们吓得如惊弓之鸟一般。   ***   长安,三月三。   这其实是旧历的元月,依旧是隆冬大雪。   驿马赶到城门口倒在地上,马上的信使脸颊被冷风吹出一道道伤痕,手已经冻僵了,缰绳都拿不稳。   他摔在雪地上,竟是顾不得歇,马上艰难地爬起来,徒步奔跑,把身上的情报送进长安城。   今日当值的宰相是韦见素。   他皱眉处置着公务,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便听到一句“韦相,滑州急报。”   韦见素接过李祗的奏书一看,瞳孔一张,透露出“大事不好”的神情,却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镇定感。   消息很简单——薛白反了。   这是天大之事,韦见素第一时间找到陈希烈商议。   陈希烈长叹一声,道:“你且莫急,我去觐见陛下,召集小朝会商议应对。”   “好。”   韦见素于是就在廨房里等着,脑中思忖着小朝会是该说些什么。   他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不断起身走到门边往外看,却直到禁宵了也始终没见到陈希烈归来。   一开始,他心想也许是圣人闻此惊变,留陈希烈在宫中商议。   可在公廨等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天明,犹不见陈希烈,韦见素就开始怀疑陈希烈莫不是吓得叛逃了吧?   他离开了公廨,招来官员,询问陈希烈的下落,意外地得知对方竟是已回府了,当即前去寻找。   “如此大事,左相还能安坐家中,但不知是何意?”   韦见素几乎已肯定陈希烈已背叛圣人,投靠了薛白。   没想到,陈希烈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后道:“我欲启奏圣人,可被窦文扬压下了,并未见到圣人啊。”   圣人宠信奸宦而使得言路断绝,此事韦见素当然也知道,可一时半会也不知窦文扬为何要如此?   毕竟圣人之所以重用窦文扬就是为了对付薛白,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仇怨才对。   之后,陈希烈给了一個让他啼笑皆非又悲怒不已的回答。   “窦文扬曾向圣人保证雍王一定不会造反,如今出了这等变故,他担心影响他的权势地位,压着消息,正与幕僚们商议办法,需等有了结果才敢报于陛下。”   “岂有此理?!”韦见素大怒,当即要入宫觐见。   陈希烈明知他见不到,也就随他去。   果不其然,韦见素当日并未见到李琮。反而被窦文扬这个宦官叱责了几句。   “韦相公毫无实证,仅凭一封奏折便敢断言如此大事,是否太草率了些?!”   窦文扬还没想好该怎么撇清自己的责任,只好暂时将消息压两天,争取时间做好准备。   韦见素气愤不已,可惜他虽任相,却毫无实权,连圣人的面都见不到。   他想绕过窦文扬,当面禀奏圣人,思来想去,决定求见太子李俅。   不同于李隆基对李亨的忌惮,至少在现在,李琮还是喜爱并器重他抚养多年的儿子李俅的。   ***   窦文扬把李祗的奏章一压就是数日,期间,他也派人往河南、山东两道去打探消息,得知那边还算风平浪静,但薛白南下的队伍被李祗堵在了滑州,而李祗咬定他们要造反。   他其实还是相信李祗的,但更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权势。   终于,他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好办法。   可以把罪责推到李祗的头上,就说原本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只因为李祗与薛白起了冲突,才逼反了薛白。   如此一来,既能撇清责任,还能让圣人及时平叛,他也许还能趁此机会掌握兵权。   想清了这件事,窦文扬才去向李琮禀报。   “圣人,大事不好了,奴婢原本不信能出这样的事,派人去确认过了,恐怕是真的。”   正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赶来,称太子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李琮喜爱这个儿子,当即允李俅来见。   窦文扬把持宫城,意外于李俅竟能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觐见,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知这是韦见素想绕过自己奏事。   倒也无妨,他早有腹稿,遂开口道:“圣人,想必太子是听闻了雍王造反,此事与嗣吴王、山东道安抚使李祗有关,臣这几日正在核查。先请圣人放心,眼下雍王反状虽显,却还未正式举兵……”   李琮前几日得到薛白抵达相州的消息,夜里才睡得安稳了些,没想到还能出这样的变故,此时听了,当即大骂李祗误事。   窦文扬一番仔细叙述之后,李俅正好入殿,他遂避让在一旁。   “儿臣请父皇安康。”   李俅着急,行礼的动作略微潦草,紧接着就迫不及待地道:“父皇,出大事了!”   窦文扬知李俅要说的是薛白造反一事,眼神显出一切尽在所料的自得之色。   李琮也知此事,认为李俅还是太急了些,听风就是雨,不像窦文扬稳重,先查清楚了再来禀报。   然而,李俅的下一句话却使得他们都惊立了起来。   “永王叛乱了!”   “谁?”   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两人皆感诧异,怀疑自己听错了。   今日哪怕说是郭子仪或李光弼叛乱了,他们都不至于这般惊讶。   可李俅却是言之凿凿,重申了一遍。   “永王李璘已在江陵举兵,称要清君侧。”   李琮不解,看向窦文扬,两人目光相对,都十分迷茫。   叛乱的不是薛白?怎么会是永王李璘?   窦文扬一直在关注着薛白,收了杨序的重礼后只管等李璘进献珍宝,毫无提防,所以事前并未得到任何消息,此时张了张嘴,根本不知该如何应答。   再一想,李璘扬言清君侧,要清的又是谁?   李俅与窦文扬并无利益冲突,但年轻人单纯热血,早就看不惯这宦官弄权,也不替他遮掩一二,直言不讳地继续道:“他已檄告天下,要平乱贼、除奸宦。”   若说乱贼指的是薛白奸宦又能是谁?窦文扬遂连忙嚷道:“大逆不道,他根本就是图谋皇位。”   嚷得虽大声,可他不了解详情,根本说不出有用的东西。   李琮只好向李俅问道:“怎么回事?”   “请父皇招门下侍郎韦见素询问。”   眼下这情形,李琮顾不得别的,立即就召见了韦见素。   韦见素原本是气不过窦文扬阻塞言路,才向东宫递帖求见。   这是为人臣子的大忌,好在李俅甚得李琮喜爱,敢答应见他,约定了时日。结果,他正要动身之时,却得到了南方的急信,永王李璘竟是檄告天下,公然造反了。   事有轻重缓急,相比于薛白与李祗的冲突,这才是真正的叛乱。   而在方才候见之时,韦见素又想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惊疑不定的可能。   “雍王、永王叛乱的消息相继传来,未免太过巧合了,臣怀疑,他们也许曾暗中窜联,约定共同举兵。”   韦见素抛出了这个怀疑,当即就推翻了窦文扬此前找的那个薛白是被李祗逼反的借口,断定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叛乱。   李琮闻言,登时就有了一种被掐住脖子的紧迫感。   “韦卿可有平叛之计?”   “臣以为可各个击破,打一个,安抚一个,以免他们联合。”   韦见素给了策略,又细说道:“雍王虽与嗣吴王有冲突,却还未公然造反;永王则已檄告天下,覆水难收。臣以为可暂时安抚雍王,再择一大将率军平定永王。”   李琮好不容易才解了薛白的官职,现在听说要安抚薛白,心里极不情愿,道:“若他心存反意,安抚又有何用?”   韦见素答道:“世人皆言雍王意在谋篡,臣却敢断言,只要圣人安抚于他,他必不敢造反。”   李琮不解道:“为何?”   “雍王根基尚浅,且身份存疑。此前他率王师抗击胡逆、平定叛乱,得将士拥戴。可若一旦起兵,其部下必离心背德。”   这几天韦见素一直就在想这件事,分析出薛白最稳妥的争位办法就是等到天子驾崩,而不是举兵。   “陛下若能下诏,命雍王依旧暂镇范阳,他必不反。”   说罢,韦见素忽然想到薛白这一路上慢腾腾地走,总不会就是在等李璘造反吧?   若是双方有约定,可薛白又是如何能确定能说服李璘的呢?   李琮一时半会做不了决定,再次看向了窦文扬。   遇到大事,这个他往日十分倚重的宦官却是哑了声。   李琮遂搁置了薛白的问题,先问道:“何人可为主帅?”   韦见素早有腹案,道:“永王乃陛下之弟,身份高贵,唯有任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再任郭子仪为副帅,则必可平叛乱。”   君臣对答了一番,李琮不能决断,还需再作思量,让韦见素先行告退。   窦文扬一直在旁听着,危机感越来越强,担心自己失势。   让他想平定叛乱的办法他想不出,可化解自己的危机他却有的是办法。   “圣人,永王乃为太上皇派往江陵,而韦见素又深得太上皇信任,安知韦见素与永王没有勾结。”   一句话提醒了李琮,永王之叛的背后只怕不简单。   那位太上皇深谙权力斗争,退位后始终不死心,一直在试图重掌大权,谁知是不是他在背后操纵?   随后数日,各种消息如雪花一般地飘来,应接不暇。   让李琮极为在意的一点是,李璘竟真在檄文里称是奉了太上皇的秘诏举兵。   对此,他大为失望愤怒。   他好不容易与李隆基联手了一次,顾念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希望父子兄弟能齐心协力兴复祖宗留下的社稷,可再一次遭遇了背叛。   人心诡谲,权力的斗争也显得愈发复杂。   李琮已渐渐分不清诸人的立场,忠奸难辨,各项策略也难分对错。   他觉得很乱,不知信谁,该怎么办?   仅仅是否安抚薛白一事,朝中意见就完全不能统一。   正在这时刻,薛白的奏折也到了。   这次,没有人敢压着此事不报,奏折第一时间就呈到了李琮的御案上。   摊开的一瞬间,李琮莫名有一种紧张感,很怕薛白说的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那他便要同时面对两场叛乱。   好在,他看过了奏折,憋着的那口气就缓了过来。   薛白在奏折上语气很严厉,指责了李祗意图刺杀他,请圣人为他作主。   但至少没有叛乱,还是以臣子自居的。   也就是在这一个瞬间,李琮感受到了自己的后怕,做出了决定,他要如韦见素所言,安抚薛白。   有了决定,紧接着摆在面前的一个问题就是,薛白与李祗,若有一个是对的,那必然有一个是错的。   ***   滑州,李祗近来很忧虑。   他分明感受到了薛白的虎视眈眈。   那日韦子春行刺了薛白的队伍之后,浑瑊一路追杀了过来,并要求李祗交出凶手。   李祗则说行刺并非发生在自己地界,自己一无所知。反而指斥浑瑊是反贼想要攻打滑州,便紧闭城门,不让浑瑊入城。   浑瑊大怒,又从相州带了更多兵马来讨伐李祗,倒也不强攻城池,每日只于城下叫骂。   这情形很像造反,但薛白只要没正式举兵,也能说是个人之间的恩怨冲突。   李祗当然知道这不是个人恩怨,因此接连上奏朝廷,同时焦急地等待着援兵。   终于,他等来了朝廷的旨意,可等展开之后,他却愣在了那里。   还未想明白是为什么,他得知了南边送来的消息,永王造反了。   李祗在见韦子春时就猜到了李璘的心思,本不该惊讶,可他没想到的是,李璘竟如此迫不及待,先于薛白造反了。   如此一看,薛白太沉得住气了,至今还不动声色,这反而显得他才是勾结李璘,意图谋反的那个。   李祗深深意识到不妙,连忙吩咐人备好笔墨,他要上书向圣人自证。   可一封自辩的奏折还没写完,消息传来,竟是说薛白在城外邀他相见。   “他攻打过来了?!”   李祗一直以为薛白还在范阳紧锣密鼓地筹备叛乱,没想到这么快就攻过来了。   可从另一方面也是好事,至少他不难辩解了,之所以放任韦子春去刺杀,就是因为薛白本就是反贼。   他遂立即安排防务。   然而,命令下达,来报信的守卒却说,雍王只是带了数人来,不是在攻城。   李祗不信,亲自登上城头望去,竟真的见到了薛白驻马在一箭之地外等着,身上没披甲,周围也并无兵马。   若是要刺杀薛白,此时倒真是一个好主意。   李祗犹豫之后,放薛白入了城,亲自到长街相迎,同时暗命心腹们做好动手的准备。   他心里虽起了动手的念头,可从城头的石阶下来,一见薛白,便感到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不过数月未见,薛白的气势已更胜从前,左右跟着的浑瑊、薛崭亦是威风凛凛,人数虽少,却胜千军万马。   “你为何勾结反贼,派人行刺雍王?!”   甫一见面,浑瑊就当着城门口兵士们的面,大声喝问了一句。   他年轻气盛,遭遇了刺杀,还被李祗堵在城门外好几天,早就怒火中烧了,一见面自然没有好态度。   此事李祗本是出于一片公心,可只要薛白没有真的造反,他就是理亏的,更何况现在永王先造反了,他更是说不清,只好否认。   “绝无此事……”   “我告诉你!”浑瑊不等李祗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道:“雍王乃国之柱石,你也敢行刺?岂不怕范阳悍兵无人镇压,再掀大乱?!”   这句话是威胁,也是提醒李祗,刺杀薛白不会让势态变好,只会更糟糕。   如今李璘已经反了,薛白若死,无人镇压得住范阳那些降兵降将,到时他们趁着李璘之叛割据自立事小,杀奔而来事大。   李祗当即满头冷汗。   周围士卒见此一幕,心里对薛白又怯了三分。   谁还敢听这个唯唯诺诺的李祗之命,去杀一个威势大振的国之柱石。   好一会,正当李祗想好应对,要开口说话之时。薛白示意了薛崭一眼。   薛崭于是纵马上前。   他的战马也是桀骜不驯,一踢就跑,险些撞到李祗,长嘶一声才收住。   场面有些混乱,薛崭却已拿出一封旨意宣读起来了。   内容也简单,因李璘叛乱,让薛白不必回京,速归范阳镇守。   另外,李祗治理不善,使李璘的人过境刺杀薛白,罢其山东道安抚使之职,回京叙用。由浑瑊暂代其职。   听罢,李祗黯然无言,他知道这旨意是真的,圣人不分是非,眼下只顾着要安抚住薛白,而薛白也借机举荐浑瑊为安抚使。   如此一来,他堂堂一道安抚使,已命令不了一兵一卒动手杀薛白。   薛白以寥寥数骑入城,不仅毫发无伤,还始终是一副正气凛然的坦荡模样。 第539章 委任主将   薛白南下这一路走得确实是很慢,可除了慢,旁人实在是挑不出别的错处来。   现在李璘一反,倒是更衬得他忠心耿耿,一片坦荡,虽说这只是虚名,于他却十分重要。至于让浑瑊担任山东道安抚使,则算是收获了实质上的权势。   论个人关系,薛崭与薛白更亲近且还有擒获史思明的大功,薛白若举荐他,并不会有人反对。可浑瑊资历深,官职原本就更高,更适合这个职位。   另外,浑瑊虽还不算薛白的心腹,可一旦拔擢,旁人会认为他已完全投靠了薛白,那他也就只能真的投靠薛白了。   完成了这件事,送李祗回京,薛白就决定奉旨回镇范阳了。   新官上任的浑瑊很是诧异,问道:“雍王果真要回范阳?”   “不然呢?”   “永王叛乱,难道不该由雍王统兵平定吗?”   此前浑瑊总说薛白意图谋逆,有心疏远于他,如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薛白有些好笑,问道:“为何该由我平定?”   “天下好不容易才太平,岂好再起动荡而使百姓不得安生?雍王战功赫赫,是能最快平定叛乱的人物。”   “若那般,我的功劳就太大了啊,功高盖主哪有好下场?”   薛白感慨着摆摆手,继续做着回范阳的准备。   浑瑊难免有些许失落,心中开始思考至关重要的天下大局为何要让步于猜忌与权位之争?   次日,他相送薛白北归,离别在即才意识到,北讨史思明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雍王已有深深的崇拜,亦有视之为兄长的亲近。   他希望由雍王统兵平定李璘之乱,理由说的再多,其实是想再随雍王一起出征罢了。   ……   薛白南下很慢,北归更慢。离开滑州之后,却是往东北方向而行,准备去魏州。   巡视地方的同时,他关注着朝廷讨伐李璘的进展。   朝廷决定主帅人选的速度却是比薛白行进还慢,薛白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朝廷的决意。   若让他猜,李琮肯定是不会用李光弼,更不会用高适。若能用郭子仪,叛乱大概能很快平定,但他估计李琮还是有顾虑,既怕郭子仪功高盖主,又怕郭子仪转而支持李璘,且如今吐蕃虎视眈眈,边防大将不宜轻易调动。   薛白猜来猜去,可结果却让他十分意外。   李琮的任命简直是天马行空,事前没有留下半点能让他猜到的蛛丝马迹。任命崔圆为讨贼副元帅,兼山南东路、江南西路节度使,统兵讨伐李璘。   崔圆原本是杨国忠的人,安禄山叛乱之初他在蜀郡做准备迎接李隆基,甚得李隆基满意,当即拜为宰相。   后来,薛白命严武往蜀郡接回了李隆基,崔圆也就被罢了相位,因他并无太多罪责,依旧保留了从三品的虚职,本该是从此淡出官场才是,没想到忽然能被委以重任。   长安消息很快传来,探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崔圆出身世家,颇有文才,且擅长度钱财,他曾送给窦文扬重礼,与其关系不错。窦文扬很赏识他,打算把他拔擢为宰相,内外朝相互应援,压制陈希烈、韦见素。”   薛白听了半晌无言,之后道:“崔圆人如其名,倒是够圆滑。”   他之所以放任李璘造反,因知这种皇室内斗不至于对百姓造成太大的损失,而且李璘志大才疏,根本蹦跶不了多久。   可现在听了李琮、窦文扬用人的准则,他已预感到这次的李璘之乱只怕会有所不同,未必能轻易平定了。   想着这些,薛白停下了马,转头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   薛崭好奇地问道:“阿兄在望什么?”   “打个赌。”薛白道,“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要有人来找我了。”   他不认为崔圆能够打败李璘,到时必有人来劝他出手。   薛崭不傻,摇头道:“阿兄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才不赌。”   话音方落,远远地,忽听到有人高喊着“雍王”,众人回首,风雪中,有单骑驱驰,从南边追过来。   薛白本以为会是朝廷或某个地方官员派来的使者,看了一会,意外地发现来的是李白,遂迎了过去。   自从上次随李峘运粮到汴州,李白也因功得了一個河南转运司的官职。他当时还不太想要,说要回去继续隐居,还是薛白看出了他建功立业的志气未消,希望他能多经历地方事务,再三让他任官。   “太白兄缘何在此?”   “哈哈哈,可算追上三郎了。”李白朗笑着,尽显豪迈之色,道:“听闻你到了滑州,与我相距不过百余里,我特来找你饮酒,到了滑州却闻你已北上,我反正都来了,也不差这百余里。”   薛白问道:“只是饮酒?”   李白也许还有别的事,可见到薛白是真的开心,遂将那些凡尘俗事抛诸脑后,笑道:“不仅饮酒,还有赋诗。”   “好。”   换作旁人相邀,薛白宁肯多处置些公务,懒得把时间花费在饮酒吹牛之事上。可人生在世,总归得有几个可以一起虚度年华的朋友,李白毋庸置疑是其中之一。   当夜,他们行到观城县,抛掉护卫人马,微服出门寻了一间小酒肆。   酒肆老板是个头发稀疏花白,微佝着背的老头,或许是独居的缘故,大半夜被吵醒了却依旧很热情,升了火,温了两壶酒,又切了些肉干,端上些小菜。   “一看两位就是风雅之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白见这寻常老人也能拽几句文,大感惊奇,拉着他一起饮了几杯。   可见他确是十分坦荡,并不是有事想与薛白说。或者说是朋友相见,那些不重要的事也就可以不说了。   还是那老头饮了几杯之后,困意上来,收了酒钱,自去睡了,让他们走时带上店门就好。   薛白这才问道:“太白兄,你特意赶了上百里路来见我,真的没旁的事?”   “原本是有的。”李白道,“现已没有了。”   “便当闲聊,说来听听也好。”   “好。”   李白也洒脱,搁下酒碗,道:“我听闻你卸下兵权,要回长安,本打算来劝你一遭。现在你既安全无虞了,这等勾心斗角之事,也就无甚好谈的了。”   薛白原本还以为李白是不愿再当转运司这种繁琐衙门的官,此时方知自己是误会了李白的义气。   彼此之间无话不谈,他把这想法说了。   李白哈哈大笑道:“我确实是又辞官了,转运司那些俗务磨人得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也难为他狂放不羁,换作旁人,再觉得俗务磨人也不会真的辞官。更不会在辜负了薛白之后还把这件事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薛白摇头轻叹,道:“太白兄有志于大功业,岂可如此率性而为?”   他不止一次听李白说过,平生志向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对此,他也有心提携李白,可每次相见,总觉得李白太过孤高,还有些眼高手低、愤世嫉俗,这不是为官者应有的作派。   “我与你是两类人,我一辈子都想着能‘谈笑安黎元’,既要一展抱复,也不可失了本性。”   李白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也给薛白倒了一点。此时才发现,薛白的那碗酒到现在才少了不过一口。   薛白抬手挡了挡示意不需要更多酒了,道:“是啊,太白兄想要‘大鹏一日同风起’,可我自知是一只蝼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蝼蚁爬到了高处,总怕一阵风吹来,又把它吹下去了,不敢有丝毫懈怠,委曲求全、摧眉折腰事权贵。”   这确实是薛白一直以来的心态。   他不像李白天性开朗乐观,凡事总是思虑重重。可他常常也羡慕李白,那般不羁洒脱,视高官厚禄为粪土,活得自由自在。   “伱岂能是蝼蚁?”李白摇头不已,“你是皇孙贵胄。”   “我的起点就是一个卑贱的奴隶罢了。”薛白随手入怀把身上的印信拿出来丢在桌上,道:“这些年苦心孤诣才谋来的。”   抛开了印信,也就抛开了身份。   李白伸出手,拍了拍薛白的肩,道:“如此说来,我便不羡慕你了,我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天生我材,岂可为功名富贵失了本心?”   “太白兄是天才。”   两人碰了碰碗。   李白酒到醺醺然,到火灶边捡了一根枯枝就舞起剑来,还要薛白给他赋诗作歌,增加气氛。   也只有他,在薛白成为雍王之后,依旧待薛白如初,确实做到了平交王侯。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酒肆的老者还在呼呼大睡,没有被吵醒,浑然不知今夜在自己这小小的酒肆内有了怎样的诗。   末了,李白剑舞罢,把手中的枯枝一丢,道:“我辞了官,打算到扬州接了家眷继续隐居。这场酒,就当是来与三郎辞行。”   他大老远赶来,竟真就是饮酒赋诗,然后告辞而去。   薛白看着他的背影,遂也在心中问自己,若不是为权力所累,自己此时此刻更想做什么?   不知是否因为有些醉了,他心头浮起了几道倩影,还想起了与颜嫣打的那个赌。   渐渐地,他想着想着,脑海里有一个计划之外的新的决定愈发地清晰起来。   “太白兄。”   李白回过头只见薛白饮尽了碗里剩下的酒,快步跟了出来,还不忘把酒肆的门给关上。   “我与太白兄一道去扬州。”   “三郎莫非要提兵南下?”李白道,“是担心永王不攻长安城,转而顺江而下?可永王檄文称是清君侧。”   “不带兵,朝廷并未命我平叛,我不可轻动。”薛白摆摆手,道:“不过是南下扬州处置些私事。”   反正李琮没有下旨让他统兵,近来还算空闲。且他既然已走到黄河边了,也不差再往南一趟。   李白便表示薛白若是担心家眷,他可以与宗氏一起把颜嫣护送到范阳。薛白却主意已定,打算亲自南下。   换作旁人,这么大的事,必然不敢担。唯有李白,竟也不再劝薛白,欣然答应与薛白同行。   ***   江陵。   李璘又招募了数万勇士,兵势浩大,准备直取长安。   关于战略,他的幕府其实讨论了两个方案。除了攻取长安,还有人提议大军顺江而下,占据金陵、扬州等重镇,保有江南,先形成割据南方的局面,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攻取长安。   李璘原本是对这个计划动心了,认为最为稳妥,最不济也能坐拥半壁江山。   但这计划遭到了他军中大将季广琛的强烈反对。   季广琛是进士及第,先是在陇右为官,后来立下了不少战功,迁为梓州司马。安禄山叛乱时,他就在蜀地,被委任为江陵长史,是李璘的副手。   李璘一举兵,立即就派人逼季广琛随他一起共创大事。   季广琛答应了,可却非常坚决地指出必须得立即攻取长安才有可能成就大业。   原因很多,他认为当今圣人李琮是倚仗着薛白才能平定叛乱,实则庸碌无为,可称一句“弱主”。如今李琮重用宦官,引得天下民怨载道。而李璘作为太上皇诸子当中最贤者,奉太上皇之命清君侧,占据大义,当不难击败李琮。   可若是顺江而下去取金陵、扬州,这些地方虽然富庶,可天下人就会认为永王是有割据之心,先失了大义名份。   而朝廷中不乏有名将良臣,假以时日李琮反应过来,委任大将来讨伐,李璘必然不是对手。   必须要快,第一时间进入长安,斩窦文扬,请李琮让位,则大唐的名将良臣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两个战略之间,差距极大。   李璘麾下,唯有季广琛在陇右打过仗,遂十分倚重于他,采纳了他的意见,挥师北上清君侧。   江陵离长安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过了山南东道,穿过武关道,也就到了蓝田。有些像是当年刘邦先入关中的路线。   李璘有节制山南东道之权,一路兵锋所向,无人能拦。   一直过了邓州,崔圆才领着大军赶来抵挡。   双方摆开阵势,准备厮杀。   ……   这一战对于李琮极为重要,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亲自选派主将,也是他掌权之后打的第一场仗。   只有打赢了,他才能摆脱世人总认为他是依靠薛白才登上皇位的“弱主”印象。   因此,当崔圆向他讨要大量的兵马、军费时,李琮只是做了片刻犹豫,还是答应了。   他委派了身边一个亲近宦官王守诚作为崔圆的监军,要求王守诚及时向他禀报战况。需做到一日一报,甚至一日两报。   王守诚也很幸运,自大军出征以来就给了李琮很多的好消息。   崔圆虽带着了长安许多禁军以及关中的一部分守军,但相比李璘,兵力还是不足,因此当他驻扎在商州之后,拿出大量的军费招募勇士。   然后他赏赐将士,使得将士人人振奋,士气高昂。   当王守诚把这些情报递上来,窦文扬就与李琮商议,认为应该下旨命崔圆尽快南下。   原因很多,一是尽早地平定永王之乱,减少圣人威望的损失;二是关中的钱粮远远比不上江陵富足,拖得久了,他们肯定拖不过李璘;三是崔圆是宰相之才,李璘不过是深宫大院里长大的无知之辈,此战朝廷这边有必胜的信心。   崔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放弃了地势之利,率大军出了武关道,在邓州以南拦住了李璘的叛军。   李琮焦急地在大殿上踱着步,无意识地啃着手指甲,终于,窦文扬捧着王守诚的信到了。   “如何,胜了吗?”   “禀圣人,还在对峙。”窦文扬答道。   李琮好生失望,但至少没听到坏消息,喃喃道:“希望崔圆不要让朕失望啊。”   窦文扬便道:“圣人不必担忧,王守诚、崔圆想出了一个平贼的妙计。”   “快说。”   “崔圆派出哨探打听到,李璘叛军中的大将季广琛乃是进士出身,深受朝廷恩德。”窦文扬道,“王守诚认为,此人有被策反的可能,请圣人赐予他高官厚禄劝他归降。”   李琮自然不会不允,当即写了一封圣旨,不仅赦免了季广琛的谋逆之罪、大加封赏。还承诺叛军中其他将士,只要归顺朝廷,也是既往不咎。   旨意送到崔圆军中,崔圆大喜,当即派人去见季广琛。   为了确保能够说服季广琛,他还从他蓄养的美姬中挑出一个送给季广琛。   崔圆是世族出身,早年在蜀郡任官时,就物色了许多小美人胚子养在家中,身边姬妾成群,这次也是带到了军中。   他眼光好,能送给季广琛的,自然是倾国倾城,相信一定能打动季广琛。   这日李璘不在,使者进了叛军营地时,季广琛正在与麾下将领们说话,听闻唐军又遣使来,也不驱散那些将领,径直让人入帐相见。   唐军使者只好领着美人进帐。   一缕香风飘过,诸将纷纷扭过头来,见了这美人,一个个都直了眼,甚至有人忘乎所以地站起身来。   使者一看这情形,心中更添了几分招降季广琛的把握。   他把圣人的宽恕之意说了,许下承诺只要季广琛弃暗投明高官厚禄少不了。这些是往后的东西,暂时看不见也摸不着,因此他接着就把那美人送上前。   “季将军是英雄,与美人最相配,还请笑纳。”   帐中不少将领见状,都咽了咽口水,认为季将军可以弃暗投明了。   季广琛却是看都不看那美人一眼,而是环顾了麾下的将领们,沉声开口道:“不妨告诉诸君,我不是没想过归顺朝廷。”   接着,他抬手一指,道:“可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就是朝廷如今的风气,奸佞当道,盘剥无度。重臣将帅毫无气魄,两军对垒,当面唯敢以美色相诱,如此乌烟瘴气,圣人却还要改岁首彰显功绩。我等如何能不效忠永王清君侧?!”   一番话,诸将纷纷沉默下来,把目光从那美人身上移开,落到了季广琛的脸上。   季广琛眼眶一红,动情道:“诸君随永王清君侧,是把你们自己以及妻子儿女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如何敢收这个美人,而辜负你等的信任?杀了!”   “杀!”   “噗。”   “噗。”   两刀劈下,帐中将领径直砍倒了崔圆派来的使者与美人,血溅当场。   季广琛也没二话,当即下令击鼓出兵,直取崔圆大营。 第540章 忆扬州   广陵郡,扬州。   当长安、洛阳随着一场叛乱而出现了凋敝之状,天下间已有一个时兴的说法,叫“扬一益二”,意思是天下繁盛之地,以扬州为首,益州物产富饶,可为第二。   数月前,广郡太守李峘迁任为河南道转运使。如今新任的太守依旧是大唐宗室,乃唐高祖李渊第十三子郑王李元懿之后,嗣郑王李希言。   李希言时年已有六十余岁,以宗室身份出仕为官,希望能治理好地方、兴复大唐。   只是上任没有多久,他就收到了圣人旨意,要他进献财宝。   这两年战乱频繁,百姓赋税本就重,圣人不遵守登基时轻徭薄赋的承诺,动不动就要填充内帑,李希言不免反感,怪罪到宦官窦文扬的头上。   进献之事未了,到了三月,朝廷又下旨严令民间不能过旧历的上元节,更让李希言犯了难。   须知扬州是天下间夜市最热闹的地方,早在天宝年间,李隆基就曾问臣下哪里的上元节办得最好,本以为答案会是长安,可却有人答曰“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士女争妍,粉黛相染,天下无逾于广陵矣。”   李希言也是到了扬州才知道,这座城池是不宵禁的。当旁的地方因安史之乱而陷于停滞、萧条,扬州却趁机成了大唐现今唯一的一座不宵禁的城。   商贾们为方便做生意,打破了坊与市的限制,把沿街商铺的大门朝着长街打开,小贩不论白天黑夜都在街上摆着摊位。   每天入夜,街市上千万盏灯火与明月照应,高楼之上美妓们红袖招摇。   这等情形,李希言如何能禁止百姓在旧历上元夜放花灯?   永王李璘替他免除了这个烦恼,用一场叛乱,使得长安天子再也关注不到扬州。   但李希言的烦恼并没有就此结束,他一方面操心着社稷危亡,另一方面也怕李璘顺江而下来攻扬州,忧心忡忡,终日寝食难安。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得到了一个消息。   “雍王?到扬州了?他发兵来攻?!”   李希言几乎是跳了起来,当即要去下令关闭城门拒敌。   可来报信的城门卒却是连忙道:“没有,没有,雍王是孤身到扬州来游玩的。”   “岂有可能?”   李希言根本不信,在他眼里薛白手握重权、觊觎大位,这等虎狼般的人物,如今必是打算趁着永王之乱攫取权位,要么杀往长安了,要么回范阳拥兵自重,根本不可能到扬州来。   “他人呢?”   “不见了。”   “具体如何回事?你速速说来。”   “小人是在守城门时听到了有人呼喊李白的名字,就往那边看去,果真见到了李白在与友人说话,引见了身旁一个年轻人,称他是雍王。”   李希言一听就知是招摇撞骗,摇了摇头道:“捕风捉影,你也敢来胡乱禀报,还不退下。”   他知此前太上皇幸蜀时就有人胆敢冒充,由此,冒充权贵的骗术开始蔚然成风,一個城门小卒又岂会认识李白?   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继续操心国事,因想到那雍王,而更添了几分担忧。   次日就是旧历的上元节。   消息传来,永王的叛军已北上,与朝廷平叛的王师在邓州相遇。如此,战火显然不会波及到扬州,扬州士民们当然感到舒了一口气,又赶上佳节,自是要庆贺一番。   才到傍晚,从城南的万岁桥到城北的作坊桥,扬州主街上已是灯火尽燃,行人如织。随着夜幕降下,还有更多的花灯点起。   待到一轮满月挂上天空,二十四桥的美景也已被月光与灯火照亮。   李希言不放心,既担心有火灾,更担心出了乱子被人举报到朝廷,遂亲自领了一些衙役往大市去巡视。   不同于长安的东、西市,或洛阳的南、北市,扬州城是分为大、小市,皆在城池较中心的位置,可见商贾之盛。   因城中有浊河、邗沟、官河等大大小小的许多河流经过,乌篷船也多,桥也多,一派江南水乡风情。   李希言往大市需走过一座开明桥,还未到桥边,却已见前方被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围在河边或站在桥面上,伸长了脖子,拼了命地往官河上的一艘画舫看去。有人把孩子背在肩头上,也有人爬上了桥边的石柱。   河畔的高楼栏杆边也站满美妓与客人,或提着花灯,或挥舞着手中的香帕,欢呼雀跃着。   “挤在这做甚?万一发生了踩踏。”李希言蹙了眉,吩咐衙役去把人群驱散开。   他不愿往人群里挤,转身打算走开。   正在此时,有一句诗传入了他的耳中。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   李希言停下脚步,回首看去,只见是人们正在传唱这诗句,可灯火阑珊中他却没看出是何人作了这诗。   他遂拉住一个看客,问道:“何人在作诗?”   “水里……不对,船上,李太白与雍王在乌篷船上对诗!”   “方才那是李白的诗?”   李希言十分惊讶,认为若那诗是李白所作,可见其人是真的来了。   那看来是有骗子冒充雍王骗了李白,不对,李白早年就与雍王在蓝田驿对诗,如何能不识得?   “不,是轮到雍王了。”   “你是说,方才那诗是雍王所作?”   李希言遂松开手,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让一让,让一让。”   在这种热闹的夜市里,人们可不管他是宗室还是太守,挤成一团不让他过,时不时地拍手叫好。   终于,官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听到了那清朗的对话声。   “三郎若如此,我可得拿出我的旧诗了。”   李希言再往前一挤,幞头掉在地上,混乱中已找不见了,旁边还有书生骂他粗鄙,一点都不知礼数。   好在,那艘乌篷船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一个潇洒的身影立在船头,仰头饮着酒,之后把壶中酒倒进了河水之中,喟然道:“孟夫子若能见你,必然欣喜。”   随着这一句,他朗声吟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希言眯着眼看去,见此人竟真是李白。   他再往前挤了一步,凝神看着,见到李白身畔还有另一个年轻人,身材笔挺,器宇轩昂,有股雍容之气。   是什么人与李白对诗能把李白逼到暂时作不出新诗,只能拿旧诗应对?   “哈哈哈。”   李白吟过诗,挥袖之间,怀念故人的萧索之意尽去,大笑着道:“这杯酒无论如何你也得喝了,我代孟夫子敬你。”   “李太白,你莫耍赖,对诗我还未输你。”   薛白也不知被灌了几杯,已有些醉意,偏还是被李白又灌了一杯。   这一杯后,他的身子也随着小船摇晃起来,水中明月似也在随着他摇晃。   诗情也被摇晃了出来。   “可还有诗?”   “还有。”   “好,吟来!”   一时间,桥上看客纷纷叫好,楼上美人舞袖助兴。   薛白往乌篷内看了一眼,又看向水中的月亮,举起空杯,开口便吟。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原本喧嚣的场面为之一静。   今夜要让扬州热闹不难,难的恰是这一刻的安静。   “好!”   安静了片刻之后,欢声雷动。   轻风拂过,带来一缕香风,是高楼上的美妓们掷下了手中的帕子,轻盈地飞舞在空中,可惜没能落在乌篷船中,倒有一方落在了李希言的头上。   他才发现,那乌篷船还在往下游缓缓流去,连忙追着它而走。   船上,薛白兴致来了,不停催促李白饮酒,没等李白放下酒杯,已再吟了一首诗。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李白才饮尽了杯中酒,哈哈大笑着说了一句“我就是那谪仙”,干脆端起酒壶对着嘴就喝。   薛白大笑,紧接着又是一首,一首接着一首。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   薛白醒来时,头昏沉得厉害。   他与李白在一块,总是难免会多喝一些,超出了自己的酒量,昨夜大概是饮了四五杯,也算是种进步。   在榻上坐起,鼻间能闻到淡淡的馨香,他观察着这间厢房。   南方的春比北方来得早些,连从窗格子里洒进来的阳光都带着盎然之意,隔着珠帘,看到了许多的报纸与故事书,墙上挂着字画,字迹娟丽乃是颜嫣的笔迹。   这里是他在扬州置的宅子,是北方战乱时他让颜嫣避难的家。   他感到十分舒心,遂重新躺了回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端着一碗解酒汤走了进来,是青岚。   有两年间,薛白都没能与她相处,这两日见了面,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因此解酒汤被放在一旁没喝,两人卿卿我我了一番,反而更醉了。   “郎君,娘子可是有些生气了。”   “嗯?”   前日薛白与颜嫣相见,彼此都很开心,并不觉得她有生气的样子。   “是因我昨夜喝醉了?”   “不知呢。”青岚道,“早上我们醒来,可是等了好久郎君伱都不醒,娘子就气呼呼地到院子里了。”   薛白遂起身,往院里走去。   这宅院颇大,而且这边的园林也不像北方的院子那般方方正正、左右对称,南方园林讲究因势利导,营造出曲径通幽的意境。   绕过了两片竹圃,薛白就迷路了。   等沿着池水走到一个岔路边,他正犹豫着不知该往哪边走,忽然,有小石子从一旁的花丛里落出来,“嗒”地一下落在小径上。   薛白往花丛里看去,见到一袭彩间裙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那是颜嫣身边的婢女永儿,站在亭台上望见了他,替他感到焦急,只好出手提醒。   永儿这般引了路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薛白跟上了,遂一溜烟地跑进了后花园,颜嫣正在那打着太极拳,嘴里嘟囔着“大傻瓜”云云。   “娘子,郎君过来了。”   颜嫣一回头,见了薛白,也不理会他,把永儿给挥退了,还教训了她一句“看把你急的”,之后就自顾自地打拳。   时隔两年,她不似原本那般病弱的模样,出落得婷婷袅袅,脸颊上多了一抹健康的红晕。   薛白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站在她旁边,陪着她打了一套拳,一边自嘲着说着方才迷路之事,拿自己的窘态开玩笑。   颜嫣却只是“哼”了一声。   “生气了?昨夜陪你逛灯市还好好的。”   “分明是陪李太白饮酒了,却说陪我逛灯市。李太白此时正拿软话哄宗家娘子呢,可比你懂事。”   薛白闻言好笑,道:“是我太不懂事了,向你赔罪便是。”   颜嫣瞥了他一眼,扭过头,道:“你得罪我的事,可还不止这一桩呢。”   “好吧,你吃些东西,一笔一笔和我算帐。”   颜嫣听了,微微一抿嘴似想笑,却又忍住了。   两人就在花园里坐了,永儿端上茶点。   颜嫣捏起一枚桂花糕小小地咬了一口,觉得唇齿留香一回头,见薛白不吃东西,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遂轻轻踩了他一脚。   “看我做甚?”   “许久未见了,看你有何变化。”薛白收回目光,似乎有些许的不好意思。   颜嫣拍了拍手,道:“好了,现在找你算帐,一桩桩一件件来。我问你,‘赢得青楼薄幸名’这诗是何解啊?两年未见,你在欢场间已有这般盛名了?”   原来她是因这句诗,而使得这两年来的不满都爆发了。   昨夜作诗时薛白已有些醉了,考虑地并不周全。   他摸了摸鼻子,答道:“这诗,其实是站在李太白的角度作的。”   如此一来,也就应景。   颜嫣这才饶了他,道:“我再问你,说是让我们到扬州来避战乱,缘何把我送来了,腾空子她们却能留在你身边?”   “那是意外,这两年忙于平乱,我亦不常见到她。”   “看来你很想常常见她们?”颜嫣又道:“我出嫁时,夫君名为‘薛白’,谁知后来又改名为‘李倩’了,此事等天下人都知晓了,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神情也不凶,声音还颇为软糯,唯有那亮晶晶的眼睛里的神态十分认真。   “我身为你的妻子,你什么也不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信任不成?”   薛白道:“是因为你年岁还小,我不想你卷进这些风波里。”   “哼,我年岁小,那你又比我大几岁?”颜嫣不依了,埋怨道:“一天到晚装得老气横秋的,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走路还跳起来模树枝呢,幼稚。”   “好吧。”薛白也不回避这些问题,迎着她的目光,道:“往后凡是这些事,我不瞒你,与你商议便是。”   “那你真是太子瑛之子吗?”   薛白苦笑,现在谈论这些意义不大,反而颇有风险。   颜嫣就是想故意让他为难一下,得意地笑了笑,也就不再追问,岔开话题问道:“你是喜欢大一些的女子吗?”   “什么?”   “市井可都在传你与杨贵妃有私情……”   正此时,青岚匆匆跑了过来,道:“郎君,有客求见,是广陵太守登门了。”   薛白遂起身道:“我去见一见他。”   ***   若论辈分,李希言是李隆基的叔叔一辈,薛白见了他,自该执晚辈之礼。   可李希言只是摆摆手,让他别讲礼数,也不知是不承认薛白的宗室身份,还是无意于这些繁文缛节。开门见山地便问道:“你为何跑到扬州来?”   “此前把家眷送到扬州以躲避战祸,如今战乱过去,正好得空,便亲自来接。”薛白坦然应道。   “北边的战乱过去了,南边可是战祸又起啊。”李希言问道:“李璘称你派人联络他,约定起兵造反,可是真的?”   “我若要反,又岂会孤身到扬州来?”薛白道,“圣人命我归京,我便当即起行;命我解权,我便交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印信。能做的都做了,我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可世人还是疑我,那就爱信不信吧。”   此前,李希言也是坚信薛白要篡夺皇位,可现在他是亲眼所见,薛白确实是抛开了一切到扬州,一个居心叵测、心中有鬼的人会这么做吗?   他不得不承认,薛白是大唐的忠臣。   “老夫是信你的。”李希言遂叹息道,“当今太子是你的亲兄弟,你若能真心辅佐,可为一代贤王,成兄弟情深、君臣相得的佳话,流芳百世。其余非份之事,万不可去想,只要恪守本份,世人对你的误会早晚会消除的。”   薛白不耐烦听他讲这些,应道:“我如今已无意于官场,只盼能卸下俗务,云游天下。”   “社稷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需要你这样年轻有才干的宗室,不可妄自菲薄。”李希言假模假样地劝说了几句。   薛白摆出无心朝争的态度,可事实上,倘若李琮真敢罢了他的权职,他势必不会让李琮好过。   李希言今日是来试探薛白的,他不认为薛白到扬州真的只是来接人而已,又问道:“你可是担心李璘会顺江而下,占据扬州?”   “我听闻,朝廷已派王师平定叛乱,想必很快就要大捷。”   薛白摆出与己无关的态度,一副受了猜忌,那就什么都不管的态度。   说话间,他看到有下人匆匆赶到大堂外,对他打了个手势,以示有急信要递。   见此情形,薛白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并不当着李希言的面去看这封急信,而是不动声色地挥退这个下人。   大概又谈了两刻钟,才有李希言的人着急忙慌地赶来。   “太守,邓州急报!”   “何事?”   李希言听得不是捷报,而是急报,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的人快步上前,俯耳道:“王师大败,叛军击败了崔圆的主力,现已直奔商州。”   李希言大为惊讶转头看了薛白一眼,告辞而去。   薛白目送了他远去,这才招过方才那下人,接过急信打开一看,果然是从邓州来的。   他的消息更详细一些,知道是崔圆还带着招降之意,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就被李璘麾下的大将季广琛突然袭击了,只好连忙撤退。   季广琛率兵追上,而崔圆那边,因主帅与监军都逃了,很快形成了溃败。   如此一来,原本险要难攻的武关道的防备也被破坏,长安震动。   这情形竟是与当初李隆基逼哥舒翰出潼关作战如出一辙,可见朝廷是一点都没长教训,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薛白看过情报,提笔给还留在长安的杜妗写了一封信,遣人以最快的马送去,方才转身去寻颜嫣。   他才出了后仪门,就看到颜嫣踮着脚鬼鬼祟祟地往后逃,被他捉了个正着。   “偷听我与人说话?”   “好奇啊。”颜嫣道,“我也是关心国家大事的嘛。”   “下次不许了。”薛白道,“能与你说的我自然会与你说。”   “好吧。”此番是颜嫣做错了事,她连忙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你这趟来,是料定了永王会顺江而下,要平定他。”   薛白道:“我还能只身平定他不成?”   “你不是想借机掌控江淮?”颜嫣眨了眨眼促狭道:“现在算盘落空了?”   薛白摇了摇头,道:“我确是想你了,所以来接你。”   他脑子里还在想着时局,这句话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   颜嫣愣了一下,忽然安静下来,手指捉着裙子摆弄了一会,才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我才不信。”   “答应过你的。”薛白道。   颜嫣问道:“你答应我的事,全都记得吗?”   薛白早就想到了他曾与颜嫣说过,等平定了叛乱两人就该圆房了。   他担心她的病体不能忍受,又偷偷观察了一下。之后,目光又被她发现了,他遂又移开了眼。   他分明是一把年纪且经验丰富,奇怪的是,每次与颜嫣那明亮清澈的眼神对视,他莫名总有些不太好意思。   “问你话呢。”   “记得。”薛白答道,反而有些担心颜嫣不记得了。   他遂试着握住她的柔荑,她没躲,抬眸瞥了他一眼又低下,流露出了少女的羞涩。   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姿态,当年懵懵懂懂的小女子如今已然长大了……   是夜的扬州,于薛白而言又添了几分诗情。   他看到,少女娇羞的脸庞难以胜泪,桃叶般的眉头紧紧蹙起,美不胜收。   月光皎洁,若把天下明月夜一分为三,他觉得三分都归扬州。 第541章 贤王   自从听闻李璘在邓州大败了崔圆,李希言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   平叛似乎比他预想之中要复杂得多,他考虑是否提水师溯江而上攻打江陵,为朝廷分担压力。可没得到诏令,并不敢轻举妄动。   他递了奏书至长安,一边做着准备一边等待。偶尔想到薛白,也会怀疑薛白这种时候跑到扬州来是否与战局相关?   “雍王近来在做什么?”   “每日就待在宅院之中,有时带着女眷到湖上泛舟,吃吃逛逛之类。”   “真的吗?”   李希言依旧不太放心,担心薛白会夺了他的权,还是决定亲自再去见一见薛白。   是日,扬州西郊,竹西巷,吴家砖桥。   水面上烟波缥缈,亭台与苍天古树倒影其中。   青岚倚着桥栏而立,双手整理着一缕头发,远远见有人过来,不由害羞地问道:“好了吗?”   “别动,还有最后一笔。”   颜嫣正在作画,坐在一个小凳上,却要薛白坐在她身后给她当靠背。每每提笔时都自然而然地往薛白怀里一倚,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与美人。   好一会,她才提笔蘸了墨,给画中人点上了眼睛,顿时间,那双眸含羞又深情款款的姿态跃然于纸上。   薛白看了也不由叫了声“好”。   这几日以来颜嫣对他愈有些不客气,转头轻拍了他一下,嗔道:“知我画得好,你却不能给我也画。”   “学,你教我作画便是。”   “想得美。”颜嫣将笔递在他手上,“提几句字吧,你的字勉强能配我的画。”   薛白接了毛笔便提字,依旧维持着那个环抱颜嫣的动作。   她任他搂着,转头看他英挺的侧脸,眼中流露出些笑意。之后似有些累了,毫不客气地趴在他胸膛上闭眼养神。   好一会儿,薛白才在画上写了字。   颜嫣目光看去,见那是几句长短词,虽有些不知所云,意境却是很美。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她轻声念了,嘟囔道:“也不知你怎能总是轻而易举地作出这样好的残句来。”   “文章本天成嘛。”   说话间,煞风景的人就到了。   李希言踱步过来,远远便道:“三郎好雅兴啊。”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搁下了手中的笔。颜嫣不情愿地从薛白怀中坐起,扁了扁嘴,自与青岚到桥那头去赏风景。   到扬州这些天,薛白是真的一点都没掺和国事,偏李希言不放心他,又来言语试探。   说是很羡慕他能这般游山玩水,想要效仿,却放心不下国事,且担心被认为是擅离职守。   薛白听出了李希言的试探意图,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道:“我不敢擅离职守,此来扬州接了拙荆,明日就启程回范阳了。”   “哦?”   李希言有些意外,但这般看来,薛白还真没有想要在扬州做些什么事的打算。   他遂祝薛白一路顺风,叮嘱需为国尽忠。   两人就此话别,薛白还送了李希言一段路途。   一间独门小院里,有少女登上阁楼,在古筝前坐下,恰见竹西巷里有俊朗公子与一老者挥手作别,眼眸一亮,纤手拈弦,优美的琴声便流淌而出。   这是独属扬州的风韵,所谓“千家有女先教曲”。   薛白听着曲,悠闲地伸了个懒腰,却见有驿使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到李希言面前。   两年来,天下间有太多变故,他已习惯了这样匆忙报信的情形,懒得多问,在曲声中转过身。   “咚。”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响,是李希言跌坐在了地上。   薛白遂上前搀扶。   他看到李希言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不可置信之色,那双苍老的手紧紧握住了他。   “莫急,莫急,出了何事?”   “永王攻入商州,天子……天子逃出长安了!”   李希言艰难地拿起手中的公文,用他那悲凉的声音,说着那无比荒唐的消息。   谁能想到,不久前才改了岁首以彰显功绩的天子,兴复大唐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转眼间就被打得逃出国都?   “大唐社稷。”李希言喃喃着,悲中从来,“大唐社稷该怎么办啊?!”   竹西巷里的琴曲悠悠,岁月静好,浑不知京畿之地的兵荒马乱。   ***   次日,薛白与家眷们装好了行李,便要动身往范阳。   他平时嫌马车颠簸,更喜欢骑马,这次却被颜嫣拉在车厢里说话。   “听闻昨日可是出了大事,我们来议论一下呗。”   “你消息倒是灵通。”   “看到那老太守都被惊倒了,我能不打听吗?”颜嫣问道:“你就不怕永王真的攻破了长安,你辛苦谋划的成果可都要被他给拿了。”   薛白反应平淡,道:“他攻不破长安的。”   “何以见得?”   “别的不说,郭子仪就在防秋,随时可以勤王。”薛白道,“若是皇位有那般好抢,岂还轮得到李璘?”   “圣人都逃了,还不好抢?”   “那是圣人太懦弱,可社稷又不止是圣人的。”   其实,颜嫣也是一个很好的谋乱搭子。   她虽出身儒学名门,父亲还是最正统、最忠诚的那批大唐臣子,可她乖巧的外表下偏是有着离经叛道的個性,往日里可能只表现出调皮,喜欢恶作剧,偏是遇到了薛白。   她用手撑着下巴,替薛白分析着,道:“你若是在范阳,如今就可起兵勤王,趁机巩固权力了。这趟跑来扬州,倒是耽误了。”   “那倒不是,若我真从范阳起兵勤王,反而要使得大唐的忠臣良将们警惕。有时表现得太想要,往往得不到,还不如坦荡些。”   颜嫣道:“坦荡些有何用?”   正此时,前方有人拦住了薛白的车马。   一个慷慨昂扬的声音问道:“雍王可在?”   薛白掀帘而出,翻身上马赶上前方,问道:“何人拦路?”   那是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脸型方正,执礼道:“广陵长史李藏用,见过雍王。”   “何事?”   “我久闻雍王盛名,今知雍王在扬州,特来相见。”   李藏用说话时掷地有声,一句平平无奇的开场白之后,下一句话却是十分大胆。   “今永王造反,天下震动,恳请雍王督统江淮之兵,溯江而进,平贼勤王!”   随着这一句话,周围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唯有马车里,颜嫣招过了青岚,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与伱打赌,这人肯定是郎君安排来演戏的。”   青岚一开始还觉得薛白如今已很得人心了,一听,也觉得这是薛白能做出来的事。她这位郎君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多的是坏心眼呢。   然而,队伍前方,薛白闻言却是不喜反怒,喝叱了李藏用。   “休得胡言!我奉命出镇范阳,今未得圣人旨意,如何能督统江淮兵马?你欲蛊惑我造反吗?!”   这话很重,吓得李藏用额头上流出了汗水,连忙道:“好教雍王知道,我亦出身宗室,对社稷忠心耿耿,绝不敢作一丝悖逆之意,实在是到了危急存亡之际,雍王当便宜行事啊。”   “够了。”薛白道,“世人皆言我居心叵测,然我平生行事皆奉旨而为,断无擅自掌兵江淮之理。”   李藏用道:“今永王才至商州,而圣人闻风即出长安,此事必因奸宦怂勇,圣人宠幸宦官至此地步,何时才能下旨召天下兵马勤王?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纵观江淮唯有雍王声望功劳最高,可使永王叛军胆颤心惊,最快平定叛乱。”   薛白态度坚决,依旧摆手,道:“大唐名将辈出,又岂须由我来统兵?”   说罢,他不欲再与李藏用多言,让队伍继续赶路。   然而李藏用却是一把牵住了前方刁丙的缰绳,不让队伍离开,继续劝说着薛白。   随着他的叫嚷,待队伍行到城门口时,就有更多的官吏、兵将们涌过来,堵着城门纷纷恳请薛白留下统兵。   颜嫣在后方的马车上瞧见了这一幕,不由惊奇。   她可不认为薛白才到扬州就能这般得人心,更加笃定了这背后是薛白的阴谋,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好嘛,说是到扬州来接我,果然还是来争权夺势的。”   ***   是日,李希言正在与幕僚们商议。   永王的叛军现在虽然逼近长安,却对扬州,或者说整个长江下游都有着很大的威胁。   因为崔圆没能一举击败叛军,就可以预想到叛乱还将持续下去,那么,永王不论是否攻下长安,都有可能遣一支兵马顺江而下,或是据江东割据,或是收取更多的钱粮、兵丁。   要想避免下游更多地方被永王攻占,最好的方法就是趁早率军攻江陵,既能以攻代守,还能立下勤王的大功。   李希言已下了决心这般做,也已下达命令,让部将们做好出兵的准备。   此时,他便是在做最后的部署,却有人快步进来,附耳道:“李藏用拦住了雍王,请雍王统兵。”   “什么?”   李希言闻言,既感惊诧,眼神中还浮过一丝愠怒。   他当即起身踱步,思忖着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是薛白蓄谋已久,还是李藏用突发奇想?   “太守,我以为,此事当为李藏用投机之举。”   末了,李希言的一个名为元景曜的心腹开口分析起来,道:“李藏用不仅是想让雍王督统江淮兵马,还想立从龙之功。”   “他敢!”   “世间总是不乏聪明人,亦不乏赌徒。”元景曜道:“今永王起兵,圣人出奔。足可见这两年守长安,平忠王扫除胡逆,皆雍王之功。李藏用之辈若欲投机,见圣人庸弱,太子怯懦,而雍王既至扬州,他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希言大怒,叱道:“此举与谋逆何异?”   元景曜道:“争储,而非谋逆。雍王孤身而来,李藏用以社稷危急存亡之名义相劝,谁能说他们是谋逆?”   摆在眼前很明显的情况是,反正都得勤王江淮将领们跟着李希言或跟着薛白,得到的好处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一个只是平叛救驾之功,一个却在这之外还有从龙之功。   而且,冒的风险也大不相同,李希言从未打过仗,随之作战胜败难料,而薛白却是战功赫赫,连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枭雄都被击败,又何况区区李璘?   元景曜把这些道理一点点给李希言掰扯明白。   李希言脸色愈发难看,缓缓在胡凳上坐下,喃喃道:“若是如此,为之奈何啊?”   “事到如今,唯有两个办法而已。”元景曜道:“郑王或顺势而为,干脆请雍王督统江淮兵马平叛,既能让天下早日安定,也是卖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个办法呢?”   “趁着雍王现在还在拒绝,立即拿下李藏用,送雍王出城。但此举也要看雍王的心意,倘若他是真心拒绝李藏用则无妨,可若此事是他事先安排,那就……”   李希言眼中阴晴不定,思量着。   若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卖个人情给薛白,自己不用打仗就能平叛立功劳,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他身为宗室,又岂能眼看着祖宗基业落到一个身份存疑之人手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他站起身来。   “走!”   李希言匆匆赶往城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能让江淮的兵权也落入薛白手里。不久前朝廷还在设法削其河北兵权,此事尚未完全,如何能越削越多?   然而,当他走过扬州城中的一座座桥梁,只见前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如同旧历上元节那天夜里一般,李希言一边呼喝,一边挤进人群。   他目光看去,薛白跨坐于马上,面对着诸人的劝说,义正辞严地拒绝着,表示须遵圣旨行事。   李希言不由想到这几次与薛白见面的情形。   次数虽不算多,可每次对方都显得十分坦荡。且薛白到扬州来,确实是哪里也没去,除了陪家人就是游山玩水,从未与李藏用相见过。   他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薛白,判断薛白到扬州来并无其它目的,就只是来接走家眷。   然而,他走到人群中,清了清嗓,正打算开口,忽然感到有什么硬梆梆的尖锐之物抵住了他的腰。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护卫已经被隔开来了,身后站着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虽然也穿着江淮的军袍,可却不是他的人。   “你们……”   “我等一心社稷,还请太守支持。”   李希言还待再言,肩上已被那凶汉捉得生疼,他能感受到自己腰间抵着的是一把匕首,不由骇然。   他环顾着人群,看到了好几个品级不低的军中将领。   “请雍王督统江淮,平定叛乱!”   接着,有一道响亮的声音加入了请薛白统兵的行列。   李希言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定睛一看,就见到元景曜站在前方,高举着手臂挥舞着。   他不由愣住了。   原来,元景曜分析的那些,就是其心声,江淮军中不缺聪明人,更不缺投机的赌徒,而元景曜恰是赌得最大的那个,把他骗得晕头转向。   李希言终于意识到今日之事不是李藏用一时兴起,而是一场有预谋的夺权。不知从何时开始,扬州城中,乃至于江淮的兵马中已有许多人早暗中倒向薛白。   这是兵变,是犯上作乱。可惜,他到这一刻才明白,不,他其实到现在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他分明派人盯住了薛白,对方确实什么都没做,门都没出几次,如何能安排出这样的计划?   可到了最后,薛白却依旧还是不肯答应统兵,只道:“诸君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   说罢,薛白见城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也不继续离开,干脆掉转马头,继续待在扬州。   ***   重新回到宅院中,把行李放下。   进了堂屋,颜嫣见没有旁人,当即就逮着薛白道:“我就猜到,果然是你安排的。”   “我哪有做甚安排,不过是众望所归罢了。”   “才不信。”颜嫣道:“可你分明每天都陪着我,快说,是如何联络到这许多官员将领为你造势的?”   薛白见骗不了她,只好苦笑道:“好吧,是让太白兄为我暗中联络。”   “李白?他还能为你做这事?”   “有何不能?”薛白道,“你可莫看轻了他,你可知他的老师是谁?”   这个问题终于是难倒了颜嫣,她想了想答不出,只好问道:“谁?”   “赵蕤,乃是开元年间有名的纵横家,他的《长短经》集儒家、法家、兵家、杂家、阴阳家之大成,黑白杂揉,讲国家兴亡、权变谋略、举荐贤能、人间善恶,最擅长的是帝王学、纵横术。”   “这般说来,李白一心立大功业,以姜尚、诸葛亮自喻还真不是眼高手低?”   薛白笑了笑,对此不作评判,道:“不论如何,太白兄确是助我收服了李藏用等人。”   颜嫣不由奇道:“他如何做到的?”   “写了几首诗吧。”   “诗?”   ***   李希言不敢相信,这场夺权的幕后主使之一,竟是一直以来被他认为是空有诗才而不擅实务的李白。   当扬州城中的各级官员、将领簇拥着他回到衙署,说是要商量该如何说服雍王统兵,实则是挟制、架空他的权力,他便看到了他们口中那位“先生”。   “李太白!”李希言当即喝道:“你可知你等所为乃谋反大罪?”   “太守误会了,白无官无爵,万不敢谋反,唯有一腔热血欲报效社稷。”   李白在这种时候还十分洒脱,答过之后,也就不再理会李希言,只与众人商议着该如何说动雍王统兵平叛。   他们说到兴起,李藏用还一拍大腿,道:“今日忘了把太白先生的诗拿出来,那诗豪气,雍王若听了,必愿带我等建功立业。”   “不错!”元景曜朗声道:“我便是听了太白先生的诗,心潮澎湃,决意追随雍王!”   李希言听着众人这番说辞,似乎薛白真的不知他们的图谋、也不肯接受他们的拥戴,一切全都是他们擅自谋划,苦苦相逼。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死都不信。只恨薛白装得太真,分明是狼子野心,偏演出了一副忠诚坦荡的模样。   奈何他再悲愤也无用,诸人的立场都与他这个宗室重臣完全不同,正拍着手大喝李白的诗。   那是一组诗,名为《颂雍王功绩歌》,乃是李白根据这些年薛白的功绩所作,也带着对其接下来平定战乱,使天下海晏河清的期待。   堂中诸将正是为诗中气魄所感,选择追随雍王。   “雍王正月将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如今其实已是上元元年的三月,可实则是旧历的正月。   众人或还不习惯用新的岁首,或是不满于天子重用宦官,遂故意将这三月说成正月。   一首诗念完,又是下一首。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这说的是安禄山叛乱以来,雍王扫平天下的战功,以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隐隐又有对如今天子一度罢雍王之权的不满。   而这又何尝不是李白自比谢安?   不论如何,这些诗确实是十分提气,众人一首又一首地放声高歌,愈发坚定了要请雍王统率他们的决心。   李希言在一旁听着,终是长叹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知人心所向,不是自己能轻易能扭转的了,若冥顽不灵,恐有性命之忧。只好答应带头再去劝雍王担当大任。   于是,连着三日,都是李希言领着诸将官到薛白宅院外苦苦相劝,薛白每次都是拒绝。   可随后各州都有将领赶来,声势愈发浩大,薛白见众望所归,实在无法拒绝,只好提出了几个条件,把戏演完整。   “我擅离职守,实则触犯了朝廷律例。路过扬州,恰逢李璘叛乱,蒙诸君不弃,只好担当大任。今须约定,一则我是暂代其职,若圣人委任了新的江淮督统,我便立即卸任,返回范阳,诸君不可挽留……” 第542章 服众   李希言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在他看来,薛白那一副夺了权还惺惺作态、装成大唐忠臣的样子,完全是枭雄所为。若放任下去,等平定了永王之乱,离雍王之乱也就不远了。   他在府署中长吁短叹地来回踱着步,遂有幕属问他为何忧心忡忡,欲为他分忧。   正待开口,李希言却狐疑了起来,看了对方一眼,道:“你莫非也如元景曜一般,为了前途富贵而投靠雍王了吧?”   “太守何出此言啊,难道世间无人再关心正统不成?小人虽蠢钝,却分得出是非对错。”   李希言听了,不由泪如雨下,与这幕僚相拥而泣。   末了,他才问起对方的姓名。   “小人赵侃,是广陵郡衙一小吏。”   “好义士。”   换作以往,这等小吏根本没资格与李希言交谈,如今却可委以重托。   “老夫如今也不知该信任谁,难为你一片忠心。这时局,永王把天子逼出了长安,雍王夺了江淮兵权,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赵侃便道:“太守不必过于忧虑。”   “哦?”   “小人蠢见。打仗,打的都是钱粮,依大唐惯例,将士们离开本镇出征,钱粮开支皆是由朝廷负担。今朝廷既无诏书,广陵郡不该出这笔军费,雍王虽夺了兵权,实则接手了一个麻烦。”   李希言一点就通,立即明白过来。   只要他不给薛白军费,薛白发不出军饷,很快就会失去将士之心;而薛白若向江淮征收军费,则会失去民心。   李希言没想到衙署里还有这样才干不凡的吏员,十分欣慰,又问道:“依你之见,老夫该如何行事?”   “太守不妨称病,待雍王前来索要军费,推诿不给即可。”赵侃道。   “不错。”   李希言抚须考虑了一番,觉得这办法不错。   于是他当夜就病倒了,果然,次日薛白就登门求见。   此前薛白总是摆出到扬州游山玩水的架势,仿佛与世无争,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拜访,目的自然是向他讨要军费。   李希言心中鄙夷,故意摆出病体沉重的样子,嘴里咿咿呀呀,对正经事一概不答。   薛白无奈,只好告辞离开。   李希言待他走了,翻身而起,趴在门缝边偷瞧了一会,暗自得意,吩咐赵侃盯着薛白,自己则继续养病,只等薛白筹措不到军费再来找他。   如此等了数日,每次问赵侃城中情形如何,得到的回答都是“雍王已焦头烂额”之类。   李希言久未打骨牌,愈觉手痒,这日终是忍不住再招赵侃,却一直未见到人。   直到他连续派人去问,竟得知雍王已经率兵西进了。   “什么?”李希言大为诧异,问道:“军费如何解决的?”   “雍王称兵贵于精,而不在多,只率楼船三艘,兵马不过万人西进。军费则是以朝廷的名义向丰汇行等钱庄,以及扬州的盐商们举债,得胜之后偿还本息,比民间放贷还高两成利……”   李希言懵了好一会儿。   等他再反应过来,赶到衙署,已有一种陌生感。举目望去,那些忙忙碌碌的官吏竟在短短数日之间就被撤换了不少。   “赵侃呢?”   李希言翻遍了整个衙署,却再没见到那个名为赵侃的小吏。   他想到当时彼此的抱头痛哭,忽觉十分可悲。   是啊,除了他这大唐宗室,一小吏岂会在乎继承皇位者是否曾当过贱奴、血脉存疑?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前程。   李希言还有话想与薛白说,他匆匆赶出扬州城,向南赶到长江边。   然而抬头眺望,雍王楼船已远,唯见长江天际流。   ***   关中,奉天县。   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合葬在乾陵,也就是乾县一带,设置为奉天县,有崇敬祖先之意。   天子李琮已逃到了奉天。   若问李琮为何要逃?他当时其实是完全发懵的状态。只记得窦文扬忽然冲进了他的寝宫,嚷着永王要攻入关中了,说他身系天下安危,为安全考虑应该马上离开。   李琮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以为李璘果真快杀到了长安,依着窦文扬的安排,带着妃嫔子女就出逃了,甚至来不及向官员们打招呼。   那天夜里虽然并未听闻兵戈之声,可李琮还是感受到了一种紧迫、危险的气氛。   他们宿在破败的驿馆里,李琮一转头就能看到窦文扬那个七岁的养子穿着红色的官袍,呆头呆脑地坐在那打哈欠,目光相对,反倒是他这個天子有些不知所措。   而窦文扬前后奔走,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神里也透露着惊恐之色,提心吊胆,仿佛叛军随时会杀到。因见了这表情,李琮一直相信窦文扬确实得到了消息。   等好不容易抵达了奉天县,李琮当即就想要下诏,命关中各地的兵马前来勤王,却连着数日未见到任何官员。他不免愠怒于这些官员们毫不知忠诚体国,竟是在危难之际弃他这个圣人而不顾。   所幸窦文扬忠勤能干,安排了许多猛将防备,使得李璘的叛军进入关中后没能立即长驱直入。每次李琮询问情况,窦文扬都会引见几个将领说明战况,使他安心。   “陛下,这是禁军裨将周智光,他擅长骑射,正是他在蓝田境内发现了叛军的哨马,奔回来报信。否则永王恐怕要趁着击败崔圆遣兵奇袭长安。”   李琮目光看去,见那周智光身材雄壮,面容剽悍,难得的是与他一样脸上带着伤疤,让他一见就起惺惺相惜之意。   周智光的盔甲还带着血,执了礼,掷地有声便道:“末将必护卫陛下周全,不容逆贼损陛下分毫!”   “好一员大将!”   李琮起了爱才之心,亲自上前扶起了周智光,当即拔擢他为兵马使,命他招募勇士,护卫御驾周全。   如此,李琮稍感心安,可李璘的叛军攻到了何处?长安城又是何情形?这些问题他依旧不知,若问窦文扬,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打探。   他也唯有长叹一声,继续等待着。   奉天不过是一个小县,吃穿用度,各方面自然是比不得长安。是夜,李琮坐在昏暗的烛光中,盖着那粗糙的被褥,回想着夺权登基以来的种种,思忖着自己到底哪件事做错了,无法入眠。   “笃笃笃。”   敲门声响,侍候在屋中的宦官当即警觉起来,不敢开门,而是护在李琮面前,不知所措。   “父皇,是孩儿。”有人在门外低声说道,“孩儿李俅。”   李琮大感诧异。   若在长安,当然不可能出现这种储君夜闯天子寝宫的情形。若说得严重些,这有可能是谋逆的大罪,当年太子李瑛就是如此被废杀的。   有那么一瞬间,李琮想到了安禄山与史思明的儿子都有过弑父的意图,背脊透出些凉意。   “孩儿有极重要之事想禀明。”   屋外,李俅再次开口,语气中透露出了焦急之态。   李琮这才示意宦官过去开门,他自己则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屏风边,莫名有些紧张。   门开了,门口站着的只有李俅一人,而几个护卫也还在,列于两边正看着李俅。   李俅穿的是件春衫,罩了件氅衣,空手而来,什么都没拿。李琮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提防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父子柔情重新涌了回来。   “父皇,孩儿有秘事禀呈。”   “何事?”   李俅略略犹豫,道:“窦文扬之所以劝父皇逃出长安,并非李璘叛军已至,而是他担心朝中大臣们杀他。”   李琮诧异,问道:“这是何意?”   李俅先是跪了下来,道:“邓州之败,朝中皆认为乃因窦文扬专权祸国,任人为亲。崔圆大败之后,几位宰相、尚书正欲联名奏书,请父皇罢权宦,召郭子仪勤王。窦文扬得知消息,为保性命权势,才连夜带着父皇离开长安啊。”   “怎会如此?”李琮不敢相信,问道:“那李璘?”   “叛军虽入商州,犹未过峣关,父皇何至于弃城而逃啊!”   李俅说到这里,心里又气又急,忍不住被窦文扬气哭了。   他年纪小,城府不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遂咬牙切齿道:“这权宦,为了一己之私利,置父皇的颜面及长安的安危于不顾,做出这等使父皇为天下人所耻笑之事,千刀万剐难赎其罪!”   李琮已经懵了无法想像李俅所言倘若是真的,天下臣民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无法面对这件事,恨不得一切都是一场大梦,醒来之后全都不存在。   可大梦醒来要回到哪个时刻呢?是登基之初受薛白摆布,还是庆王府里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想到这里,李琮悲哀地发现,自己这一辈子竟没有一个纯粹开心的时刻。   “朝臣们并非是抛弃了父皇,而是想觐见父皇却不可得啊。”   李俅的声音响起,把李琮拉回了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道:“窦文扬把持言路,甚至不让朝臣们求见,唯恐父皇听说真相贬黜了他。”   “在哪?”李琮问道:“朕的臣子们在哪?”   “陈相公、韦相公等人已在奉天县外求见。”   听到这里,李琮再次警觉起来。   他想起了上一次韦见素也是找了东宫的门路。一次又一次地,韦见素似乎把抱负寄托在了东宫身上。   那么,李俅所说的一切就是真的吗?有没有可能是朝中党争的结果?   李琮这边还是思考着,李俅却已迫不及待抛出了他的诉求。   “请父皇罢黜窦文扬,命郭子仪为讨逆副元帅,必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李璘。”   ***   是夜。   窦文扬已经歇下了。   奉天条件简陋,再加上他担心儿子的安危,当夜他是抱着窦余一起睡的。   窦余总是能闻到一股尿骚味,无法入眠,睁大了眼睛观察着黑暗的屋子,回想着圣人那张满是疤痕的脸。   忽然,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窦余连忙闭上眼,装作自己在熟睡,而窦文扬已迅速惊醒过来,开了门,紧张兮兮地问道:“何事?”   “外臣们联络了太子,在陛下面前告状。”   “什么?!”   窦文扬尖叫了一声,衣服也顾不得穿,忙不迭想要去觐见。   冲到门外,他想起一事,又吩咐人去把周智光招来。   周智光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他年轻时勤习弓兵,也曾想过要报效社稷。可他性格狂傲,从军之后每每得罪上官,立下功劳也难以升迁渐渐地,他变了心性,认为唯有一心往上爬、掌握权势才是最为重要的,遂开始巴结宦官,终于靠上了窦文扬这个大靠山。   除了杀人掠财,给了窦文扬大量的进献之外。周智光还唯命是从替窦文扬做了不少脏事,算是一把极好用的利刃。   “窦公。”   “那些该死的外臣又来找我的麻烦。”窦文扬吩咐道:“替我震慑住他们,若圣人召见,莫让他们说我的坏话。”   “喏。”   周智光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他连夜往城外而去,果然见城门的营地里已聚集了更多的官员、兵将。   见到城门终于打开且有人从城中出来,彻夜等候天子接见的官员们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我等有国家大事要呈禀圣人,奸宦何以敢拦?耽误了国事,你担待得起吗?!”   有人的手指头几乎都指到了周智光的脸上。   周智光也不避,甚至鼻翼张合,还有个闻了闻对方手指的小动作,之后问道:“你是谁?”   “御史中丞张麟。”   此时,陈希烈、韦见素等人以为圣人召见,正匆匆从帐中赶出来,恰于火光中见到了接下来的一幕。   周智光忽然握住了张麟那根指着他的指头,用手一掰,“嗒”地一声当即就掰断了。   “啊!”张麟惨叫,并怒叱道:“你做甚?!”   若说事情至此,还只是一个粗鲁的将领因朝臣对他无礼而还手殴打,勉强算是合理。其后发生的一切就完全超出了众人的设想。   “咣”的一声,周智光拔出刀来,径直砍下,把张麟的手臂砍落在地。   他话不多,只以这个动作回答了张麟他在做甚。   鲜血狂喷,张麟剧痛,也大感恐怖,抱着断臂踉跄而逃。   周智光竟还不罢休,当着满朝重臣的面,提着刀就追上前去,接连搠了张麟许多刀,将他搠倒在地。   “别杀我,别杀我。”   张麟不知这是为何,也顾不得重臣的体统,连连呼饶。   周智光却道:“我不仅要杀你,我还要杀你全家。”   众人皆惊,不知哪里跑出来这么一个疯狂而残暴之徒,无缘无故便要杀人全家。   “噗。”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周智光竟是已斩掉了张麟的头颅。   陈希烈、韦见素等人都看呆了,眼睁睁地看着血喷了周智光满脸,有心下令让他们带来的士卒上前拿下这个暴徒,又担心引发不可收拾的冲突。   “谁敢说窦公一句坏话,我活埋他满门。”周智光撂下这句狠话,凶狠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转身走了,如入无人之境。   陈希烈嘴唇微微张合,竟是无话可说。   人只要活得够久,还真是什么事都能见到。朝堂大事,在这一夜竟是与江湖仇杀、市井斗争别无二致。   “唉。”   陈希烈长叹一声,喃喃道:“乌烟瘴气,乌烟瘴气啊。”   他的余光之中却见到韦见素转身往马厩走去,连忙追上,相拦道:“伱这是要往何处?”   “遇到窦文扬如此不堪的对手,我无意与他相争,否则岂非自贱。”   “那你要舍下圣人于不顾吗?”   韦见素道:“我回长安。”   陈希烈不由目光闪动,马上就想到圣人出逃得太急,却把太上皇忘在长安了。   可在这些昏弱之君当中打转有何意思?倒不如投一个真正的明主。   ***   “陛下怎能信那些居心叵测的外臣,却不信奴婢?”   窦文扬赶到得及时,拜倒在李琮面前痛哭流涕,道:“他们说邓州之败是因奴婢,又说永王叛军才入商州,奴婢就带着陛下逃是出于私心,恶人先告状啊。奴婢虽无证据……崔圆之败,恐怕是出自太上皇授意啊!”   “你说什么?”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李琮再次懵了。   他今夜得到了太多让他震惊到不可置信的消息。   窦文扬依然痛哭流涕,道:“奴婢怀疑陈希烈、韦见素等人想要迎永王入京!”   话到这里,李琮先前对窦文扬的愤怒也就烟消云散了。   ……   李俅一直在外面等着,许久,终于等到李琮与窦文扬相谈完毕。   奇怪的是,窦文扬离开时,却没有流露出被罢黜的惶恐之态,而是迈着飞快的脚步往外赶去。   “父皇。”李俅入内行礼,“现在是否召见诸相公,商议平叛之事?”   “不急,朕已命窦文扬为观军容使,任周智光为关内节度使,迎击李璘。”李琮道:“旁的事,待击退了李璘再谈。”   李俅大为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皇岂可如此啊?”   他回过神来,不由激动万分,嚷道:“父皇怎可到了如此关头还信重宦官?!”   李琮心情并不好,一开始黯然不愿说话,可听着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叫嚷不停,终于忍不住拍案叱道:“闭嘴!”   “孩儿若闭嘴,谁还能再劝父皇?那奸宦根本是无才无德之辈,父皇为何一定要重用他,昏了头了吗?!”   “朕还能用谁?还有谁真心臣服于朕?!”   李琮也是发了火,一巴掌抽在李俅脸上。   “啪”的一声,屋内安静下来。   李琮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带李俅去终南山,一路上他抱着李俅指点着沿途所见的事物。彼时乖巧的儿子,如今也已变得看不起他了。   他悲从中来,指了指自己,道:“你看看朕这一张脸,从一开始,就没人认为朕有资格君临天下。”   李俅吓呆了,不敢说话,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没有人服朕,因为朕最初就没资格继位,因为朕……”   李琮重重咽了口水,把后面那句“没有子嗣”咽了下去。   话题终究是触到了他们之间最为敏感、最不愿提及之事上,李俅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而李倩与李俅一样,都是太子瑛的嫡子,李倩还年长一点,似乎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那他算什么?一个过渡。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像是漩涡一样包围着李琮,他竟是在儿子面前大哭了出来。   “朕还能用谁?用宗室,他心怀不轨,意图篡位;用武将,他们拥兵自重,不理朝廷号令;用文官,他们各怀心思,只知谋私。若不用宦官牵制着,朕还能如何?今日若罢了窦文扬,把你我父子的性命、列祖列宗的基业交在陈希烈、韦见素之辈手中,能安心吗?”   李俅正想要回答,李琮却又说了一句戳进他心底痛处的话。   “你觉得,你的阿翁、那位太上皇是喜爱你,还是更喜欢李俶、李璘?”   “这……”   李俅想到李隆基,终于感受到了李琮那种孤独无依的绝望。   他从小到大,就从没得到过李隆基一丝一毫的关怀,再考虑到韦见素有可能得了太上皇的授意,终于打了个冷颤。   天子无权,万事悲哀。   李琮遭逢大变,心境自是低落到了极点。   可过了两日,他却听窦文扬禀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雍王遣快马急奏,已统江淮兵攻打江陵。”   “他?怎会如此?”   窦文扬遂递上奏折,将薛白至扬州的详情仔细说了。   李琮听罢,走神了良久,渐渐分不清薛白是忠是奸了。   “陛下。”窦文扬一脸为难地提醒道:“陛下恐怕只能任雍王为江淮大督都,征讨永王。事已成定局,朝廷批不批允都改变不了,至少,雍王还愿意上奏请求陛下任命。”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此次李琮听了,竟觉得相比于他身边很多人,薛白已经算是恭谨的了。   再一想,除了不是自己养育的,李倩又比李俅差多少?反正都不是亲生的,李俅往后是否孝顺,谁又说得准?   他忽然发现一切情感都如此脆弱、易碎…… 第543章 大江东去   齐安郡,黄州。   登上望江楼,能远眺到滚滚东去的长江水,使人心旷神怡。   楼中正有一场私宴,宴上有人高谈阔论着国事,语不惊人誓不休。   “永王何曾造反?”   韦子春以一种确凿无疑的语气道:“永王根本就不曾举兵造反,奉太上皇之命归还长安,世人之所以传谣,乃因窦文扬等奸宦自知必死,而诋毁、诬陷永王。”   坐在韦子春对面的是齐安太守阎敬之,他听了这番话,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显得难看,道:“此为国家大事,绝非你我二人说的算。朝廷已下了勤王诏书,平叛大军亦已东来,算时间很快即可抵达,我劝你好自为之。”   “太守说的若是雍王所率领的广陵军,只怕那才是真正的叛军。”韦子春道,“永王是奉太上皇的诏书除奸宦,雍王却奉了谁的诏书?”   一番诡辩,阎敬之听得根本不想再说话。   他其实知道就是韦子春在黄河边行刺了雍王,很可能也就是因此把雍王招惹过来。   道理掰扯不清,圣人都已经逃出长安了,往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清楚。现在且不论是非对错,他只有一个诉求,永王也好、雍王也罢,都不能在他治下打仗。   阎敬之站起身来,朝着窗口走了几步,扶着窗台眺望。   壮阔的长江水仿佛给他增添了许多气概,他那张方脸一板,开始立规矩。   “天子家事,我管不了。而我身为大唐臣子,牧守一方,必须对治下百姓负责。现在谁在我治下动刀兵,我便讨伐谁!”   韦子春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久,也没能说服阎敬之追随永王,不由十分失望。   在他看来,永王很快就要夺下长安,胜算还是很大的,阎敬之放弃这么好的立下从龙之功的机会,实在是可惜。   但转念一想,也好。   至少阎敬之不会助薛白来攻打江陵,这次出使,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半。   “太守以百姓性命为重,韦某佩服。”韦子春执礼道:“永王正是见不得奸宦鱼肉百姓,才奉诏归京除奸,与太守可谓是志同道合。”   阎敬之不吃这一套,肃容应道:“我只盼社稷安定,无人再为一己之私而再添战祸。”   韦子春愈发恭敬,道:“是,永王一定秋毫无犯。但,雍王的兵将若来……”   阎敬之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朗声道:“我今日如何回复你,明日便如何回复他!”   ***   浪花滔滔,战船停泊在江面上,远处的黄州城隔江可望。   薛白昂然立于船头,眼看着从黄州城而来的信使把小船划到战船边,攀上舷,递来了齐安郡守阎敬之的名帖。   “太守言永王自称奉诏除奸、雍王举兵讨伐,此天子家事,他难断是非,唯盼齐安百姓不受战祸殃及。具体详由,还请雍王当面一叙,太守已备下薄酒,于城外望江楼恭迎雍王。”   薛白还在翻看那名帖,广陵诸将领听了阎敬之的表态已是勃然大怒,纷纷破口大骂。   “狗屁的两不相帮,他这是怯懦畏战!”   “雍王可追究他附逆之罪!”   李藏用眉头一皱,第一时间赶到薛白面前,道:“请雍王予末将三千兵士,末将入城去取了阎敬之的首级,以振军心。”   薛白摆手道:“何必如此动怒?阎敬之虽有自保之心,说的话却不错。”   李藏用道:“可我等溯江平叛,若不得齐安郡配合,何以平叛勤王?”   “不急,待我会一会他。”   薛白安抚了诸将,和颜悦色地让那信使去回报阎敬之,甚至问道:“这望江楼的宴,我可否带着家眷一道去?”   信使一愣,感受到了雍王的平和风雅,连忙道:“当然,太守办的是雅宴。”   薛白仿佛忘了自己是要平叛,道:“既是雅宴,我请太白兄也去。”   舱房中,颜嫣听到了外面的嚷嚷,早就到窗边偷看薛白与人议论。   待他回来,她不由问道:“你好没道理,那阎太守貌似公允,分明是见永王势盛,起了自保之心,怎到你嘴里就成了不错?”   薛白道:“我巴不得天下官员都不站队,呼一句‘此天子家事’即袖手旁观,放任我去争位。故而遇到阎敬之这般态度,我自当多多鼓励。”   颜嫣又问道:“可他若袖手旁观了,你还如何平定永王?”   薛白偏不答,道:“走,下船,带你吃好吃的去。”   颜嫣嘴里还在嘟囔薛白这般就去有些没心没肺,却很快就与青岚换好了衣衫准备出发,难掩眼神里的兴高采烈。   坐了许多天的船,她早就闷得慌了。   一行人收拾停当出了舱房,就见诸将正候在那,还想劝阻薛白。   “雍王,阎敬之如此做派,恐已投降了永王,此番赴宴,实在危险啊。”   “无妨。”   薛白很清楚,若李璘的这一点战果就能吓到阎敬之,那凭他接连平定强敌的战功更能得阎敬之支持了。   李藏用只好道:“请让末将率三百精锐护送雍王。”   “不必了。”薛白指了指身后刁氏兄弟带的二十余护卫,道:“有他们足矣。”   “可……”   “都不必再言,区区小宴,吓得了我不成?”   薛白放了豪言壮语,还是下船去了。   留在战船上的将士们见雍王如此轻易就去赴会,或是担心、或是失望,对此番能否建功立业又多了些不确定性。   乘小船靠了岸,阎敬之已在江边恭候,态度很恭谨,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可等见了礼,他表达意见也很直率。   “雍王领兵前来,毕竟未得朝廷诏书,永王却称有太上皇之密诏,孰是孰非下官实难分辩。唯恪守本分,请雍王见谅。”   薛白道:“恪守本分,也就够了。”   “是,雍王请。”   一行人登上了望江楼,阎敬之吩咐人上菜,接风宴也就开始了。   因薛白忽然说要带家眷来,原本安排好的美貌舞姬也就撤了下去,换成了风雅的乐器表演。   若不去想天下还有地方处在战乱之中,这场接风宴倒也是十分让人舒心,阎敬之招待得十分殷勤。   “雍王请尝尝这道鱼面,乃是取新鲜的长江鱼,剔除鱼骨,碾碎鱼肉,与面粉混合擀成,既有鱼之鲜味,又有面之嚼劲。”   薛白表现得很自在,与颜嫣并坐在小案几之后,低声问她鱼面味道如何,她点点头说味道十分不错。   这种轻松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之后,薛白方才道:“这次,我本是到扬州游山玩水的,若如此,还真有心情与阎太守这般临江小酌,人生快事,可惜国事未宁。”   阎敬之叹道:“雍王与永王都是圣人至亲,李氏子孙,有何误会是解不开的呢?”   “阎太守这是让招抚李璘?”   “若能不动干戈就能使社稷太平,岂非大善?”   薛白点头道:“有道理,阎太守不希望兵祸袭卷了黄州,我其实也无意兴兵。这样吧,江陵城如今是何人主事,我写封亲笔信招抚。”   如果能这样,江陵不必开战,战祸自然就波及不到黄州,正合了阎敬之的心意。   可阎敬之却知永王的部将也不是那般好说服的,薛白实则是向他打听江陵的情报,恐怕还存了攻打江陵之意。   “眼下守在江陵的,是永王的心腹大将,高仙琦。他率领了三万兵马坐镇江陵,钱粮辎重更是不缺。此前太上皇在蜀郡,江淮钱粮悉集于江陵,雍王可试着招抚他,至于强攻,只怕是难啊。”   阎敬之抚着长须,缓缓地说着江陵守将的情形,希望能让薛白知难而退,别把他的治下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   薛白听了,当即要来笔墨纸砚,写下亲笔信,对高仙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盼其能率江陵之兵归附朝廷。   ***   “可笑。”   韦子春远远望着信使西去,嘴角不由勾起一丝讥讽之意。   薛白想要招降高仙琦,这当然不可能成功。相反,他打算在黄州城杀了薛白,此事的可能性反而在大增。   在黄河畔,韦子春就已经行刺过一次了,可惜当时薛白本人并不在马车上,功败垂成。   而这次不同,薛白已经露面了,韦子春要做的就是说服阎敬之。   让阎敬之这样的朝廷命官动手杀掉一个亲王,这是赌上身家性命之事,几乎不可能做到。可凡事只需要顺势而为,自然会有机会。   韦子春在等。   他知道长安那边圣人出奔,而太上皇是支持永王的,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十分有利的消息送过来。   如此,又等了几日。   每次韦子春登临高楼往长江江面望去,都能感受到广陵来的那些将士们心急如焚。可惜,他这边的消息到得更快。   “先生!”   有信使匆匆登上楼,脚步把楼梯踩得噔噔作响,声音亦是十分兴奋。   韦子春能感受到是有好消息来了,迅速转过头,道:“快说!”   信使喘着气,缓了缓才仔细地说起来,道:“昏主逃到了奉天县,面对群臣诛杀窦文扬的请求,依旧庇护了那奸佞。”   “他当然不肯杀。”韦子春道,“否则岂非承认了永王才是对的。”   “昏主下了诏,让各道兵马勤王,还任命了李倩为江淮大都督。但群臣都对昏主失望透顶,不少官员带了太上皇的密诏投奔永王,大军进入长安只在眨眼之间了。”   韦子春大喜连忙接过永王发来的种种文书,从中能够看出,随着李琮大失人心,天下的形势已然大不相同。   而高仙琦的回信也早就到了,声色俱厉地拒绝了薛白的招降,并数落了李琮的种种昏庸之举,宣扬永王的正统。   韦子春遂拿着这些再次去见了阎敬之。   “阎公,到该做选择的时候了!”   把形势掰开揉碎了给阎敬之讲得清清楚楚,韦子春又道:“太上皇诸子之中,永王最贤,今社稷动荡数载,奸佞横行,到了肃清朝野的时候了。永王马上要入主长安,阎公欲求功业,当早下决心啊。”   “唉。”   见阎敬之只是叹息不答,韦子春继续劝道:“阎公近日来也看到了,雍王徒有虚名,实则就是一个喜欢嬉戏游闹的年轻人,每日只知带着妻妾游山玩水。他那些所谓的战功,无非是我大唐将士们立下的,他身份可疑,难道你要看着一个盲信宦官的君主把大唐的基业拱手交给他吗?”   “伱要我如何?”   韦子春略略停顿之后,压低了声音,附在阎敬之耳边道:“我们杀了他,为永王立下大功,为大唐社稷除一祸乱。”   阎敬之听了,许久不答,之后深深看了韦子春,叹道:“好吧,你听我安排。”   韦子春含笑点头,纵横之术便是如此,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足已改变大下大势。   仅两日,阎敬之就安排妥当,再次宴请薛白,这次却是在一艘楼船之上。   韦子春听了这布置就拍手称妙,楼船这种地方,只要安排好刀斧手,薛白根本就逃都逃不掉。   他亦带了三十余精锐,扮作仆役,早早就登了船,唯一的担心就是薛白没来。   所幸,到了中午只见薛白依旧带着那家眷与那寥寥几個护卫前来赴宴,谈笑自若地登上了船。   ***   这是上元元年的四月中旬,旧历的二月,天气正好。   薛白没有披甲,穿了一件深色的襕袍,衬得他愈发俊逸不凡。旁边的李白则是穿了件白色的宽袍,潇洒不羁,一边登船,一边说说笑笑。   “我前些年一直待在北方,哪能见到如此浩瀚长江?”   “三郎若能放下俗务,你我云游天下,亦是快哉。”   “或许正如太白兄所言。”   薛白神态轻松,谈笑间见阎敬之迎上来了,打趣道:“阎公今日又准备了什么佳肴?我们可是一大早就空着肚子等候了。”   阎敬之道:“今日就在这长江之上边钓鱼边煮,鱼虾最是鲜美……”   另一边,韦子春愈发紧张了。   他频频回首看向岸边,只等楼船离岸更远些使薛白不能再逃了,他才能安心。   终于,江岸边的城池愈来愈远,楼船渐渐驶向了江心。   江水拍打在船舷上,浪花一重又一重。   薛白、阎敬之、李白等人于甲板上临风而立,正在吟诗作赋。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哈哈哈。”李白朗笑道:“旧作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当年我刚仗剑去国,游历天下,离开蜀地至此。转眼间已成蹉跎啊。”   “那何不作首新诗?”   “来!”   韦子春回头看了一眼,以眼神招呼他带来的杀手们。   而阎敬之安排的精锐部将也已经向薛白的方向合围了过去,两拨人层次分明。   似被李白那豪迈不羁的诗感染,韦子春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终于拍着手掌,朗声大笑了起来。   “好诗!”   李白正在催薛白作诗,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道:“三郎若作不出,今日誓必要饮了这一壶才算……”   话到一半,忽然被打断了。众人遂回过头,打量着韦子春。   “看来,雍王是不认得我啊。”韦子春道,“也难怪,那日我在黄河畔刺杀雍王,雍王藏头露尾,并未出现。”   薛白竟是笑了出来,也不理会他,转头与颜嫣说悄悄话。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颜嫣展颜而笑,嗔道:“就属你会装。”   “否则如何让人佩服我?”   韦子春见他们夫妻嘀嘀咕咕,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提高音量道:“雍王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傲慢?!”   要杀人,他懒得再废话,但最重要的一句话却不得不说,遂整理了一下衣袖,微微昂头。   “好教你死得瞑目,今日策划杀雍王者,韦子春。”   “韦子春!”   忽然,有个粗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韦子春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想必是阎敬之事先安排的人。   “叫我做甚?”韦子春道:“还不动手?!”   “请你吃席。”   那大汉说着一仰头示意,便有人掀起了盖在主案桌上的红布。   一颗人头赫然显在了韦子春的面前,面容狰狞,至死犹双眼圆瞪。   韦子春认得这人头是谁的,竟是江陵守将高仙琦。   他不可置信,喃喃道:“这……你们何时攻打了江陵?!”   话音才落,他就意识到了能攻打江陵的又不是只有一条溯江而上的水路,川蜀、河南、江淮等地,多的是兵马能攻江陵。   只是自己的注意力一直落在薛白身上,反而忽略了。   “杀!”   那魁梧大汉大喝一声,已拔刀向韦子春的人杀了过来。   “噗。”   血流如注,泼在甲板上,好在江上风大,很快吹散了血腥味。   薛白牵着颜嫣背过身,能看到江面上又一艘战船正往这边驶来,那是广陵的将领们担心他的安危,特意赶了过来。   “阎太守,还是在你的治下动刀了,但只杀这几人,必不殃及你治下百姓。”   “此人三番两次刺杀雍王,罪不可赦,该杀!”阎敬之执礼,朗声应道。   李白处变不惊,道:“来!继续吟诗作赋,轮到三郎了。”   “好,那就献丑了。此情此景,一首《念奴娇》,与诸君共赏。”   薛白也不扭捏,负手望着壮阔的江面,听着长江的惊涛拍浪声混杂着船上的砍杀与惨叫,开了口。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李白先是张大了眼,看着天地壮阔,感受着词中的豪迈,之后又闭上眼细细品味着。   江风拂过,让他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胸臆间块垒尽去,所有的郁闷与失落被抛诸脑后。一旦个人的烦恼被付诸于千古,那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只剩豪迈。   以及,棋逢对手的快意。   “噗。”   在他们身后,韦子春已经被斩杀在地。   不重要了,在这浩瀚长江之上,在这雄壮词赋面前,一个跳梁小丑的死活已没人再关心。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听到这里,李白忽然一个激灵,虽从未听过这首词,竟也能与薛白同声念出下一句。   于他,那韵律、那意境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薛白回头看了颜嫣一眼,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   颜嫣其实不能吹风她身子骨弱,吹了风总容易头疼。可今日江风呼啸,她却浑然忘了这些,只觉开心。她与薛白虽然很早就成亲,可那些年他怜她年岁尚小,如今才算是初嫁。   另外,她眼睛里还带着些促狭之意,因知道薛白今日这首词是早有预谋的。   就是为了在诸将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再显摆一回。   男儿当世,谁不想雄姿英发,万世瞩目?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在薛白身后,高仙琦的人头还静静地摆在那里。   而在对面,诸将士也看到了楼船上的厮杀,以及犹立在船头面不改色、放声词赋的薛白,无不叹服。   惨叫声渐息。   砍杀终于停了下来。   那浑身是血的大汉没听到薛白的词,杀完最后一个人,便行礼高喊道:“报雍王!田神功不负使命,已斩刺客!”   薛白回过头,淡淡看了田神功一眼,嘉许地点了点头。   韦子春自以为是,浑不知薛白看似悠闲,实则早已传信川蜀,命田神功率部顺江而下,直取江陵。   彼时,奉李璘之命守江陵的高仙琦刚刚收到薛白的招降信,冷笑了几声,毫不犹豫地提笔、言词不逊地回绝,还得意洋洋地与部下言“岂有溯江而上而能攻克江陵的道理?”   信才送出去,田神功已入城,斩下了高仙琦的头颅。   此时,站在一旁的阎敬之余光瞥去,感受到了那虎狼之态,心惊胆颤,心里愈发确信了雍王对皇位志在必得。   正是畏惧于这种野心,他才选择臣服。   他对宗室正统其实不那么维护,才会两不相帮,偏是薛白就看中了他这一点,这几日来威逼利诱,终于是将他收服了。   然而,薛白的下一句词句却又显得那般的豁达,仿佛无意于权力之争,等收拾了残破的河山就要功成身退。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第544章 印象   上元元年五月,南阳。   书房中案牍堆积如山,一卷卷地图散落在地上。   一个年逾五旬、须发花白的男子坐在桌案后方,脸色憔悴,形容枯槁,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担忧之色,他是时任淮西、襄阳二镇节度使的鲁炅。   崔圆邓州之败就是发生在鲁炅眼皮子底下,他自觉难辞其咎,极力想要挽回,可李璘趁着大胜就绕过南阳,直奔长安,他根本就无力阻止。   傍晚时分,有急促的脚步赶到门外,道:“府君,雍王来了。”   鲁炅正全神贯注地想事情,一时没听清楚,以为是“永王来了”,既惊又喜,唰地一下站起,他身材很高,七尺有余,这一站,头顶仿佛能触到房梁。   “叛军如何来的?可是被击退回来的?”   在门外的仆役听到鲁炅一开口就称雍王为叛军,愣了一下,答道:“是攻破了江陵来的。”   鲁炅早知李璘是先占据江陵再造反,皱眉道:“说有用的。”   他已上前开了门。   阳光忽然洒进久闭的屋中,鲁炅眯了眯眼,接过一封公函,方知来的是雍王。   次日,鲁炅便在城门外迎了薛白。   彼此相见,薛白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久仰鲁公大名。”   “雍王说笑了,两年来雍王南征北战,该是我久仰雍王功勋才对啊。”   薛白道:“前些年,我岳丈奉命到陇右巡察,回京后曾与我提起过鲁公。”   “哦?”   薛白遂说了那一桩往事,颜真卿曾问过哥舒翰一路立功升官的过程中是否遇到过可接任他的人才,哥舒翰便指了当时在陇右从军的鲁炅,称鲁炅日后当为节度使。   说及旧事,鲁炅连忙摆手,道:“惭愧啊,我辜负哥舒节帅赏识。”   而两人因此亲近了不少。   谈及时局,鲁炅痛心疾首,言语间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逃出长安的种种不满,扼腕叹惜。   鲁炅也不瞒薛白,道:“自邓州一败以来,我已联络各州郡,收拢残军,集结兵马,合力攻打永王叛军。现已有不少节度、郡守到了,都是忠勤正直之士……是否为雍王引见?”   话到最后,鲁炅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最后的话。   因为,薛白如今在官员之中正处于一个毁誉参半的状态,他虽立下了许多功劳,且有报纸这样能操控民间舆情的利器,却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流言。   至少在会师南阳的那几个一方要员的眼中,他不是值得来往的人物。   薛白似乎没有这种自知之名,并未察觉到鲁炅的迟疑,直接就应道:“能与诸君共克时艰,幸甚。”   ***   鲁炅所言不错,眼下会师南阳准备共同勤王的确实都是崇尚名节之士,毕竟凡是私心重的人,当此时节,往往都会选择观望局势。   已经率部赶到的,就有颖川太守来瑱、吴郡太守韦陟。   是日,来瑱、韦陟得知薛白到了,第一反应却是如临大敌,不认为薛白是援兵。   他们之所以对薛白颇有恶感,起因在于数月前曾到长安朝拜,当时,郭子仪、李光弼刚刚献俘于阙下,而薛白还留在范阳。市井中的一些舆情来瑱、韦陟等人也听说了,起初还对雍王有些同情,可等他们见到了天子,天子却是当着他们的面就抱怨了雍王。   许多事李琮并没有直说,也不敢直说,可偏偏以一种含沙射影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接见臣子的过程中竟几次吐露出“不可学人居功自傲”“需远离行事不择手段的小人”这样的话。   来瑱、韦陟等人听了,就对雍王挟制天子之事有了最为直观的认识,眼见为实,之后他们再听到任何薛白的好话也就不可能再信了。   待他们出宫时,引路宦官们说起“有些人”欺辱天子,更是牙尖嘴利,冷嘲热讽不断。虽未直呼其名,但一个阴险奸诈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了。   雍王因自幼失怙,沦落于奴隶之中,心性扭曲,阴暗、狠毒、薄情寡义、不知感恩。圣人怜悯他,不断地封赏他,使得世人以为许多功劳都是雍王立下的,偏雍王还胡作非为,欲效仿安禄山,赖在范阳不走。   “既来了,见一面再谈吧。”来瑱叹了一口气。   “会一会他吧。”韦陟道。   于是两人各自披甲,带了精锐之士,去往辕门外与鲁炅、薛白会面。   远远就能看到鲁炅那高得像一根柱子般的身躯。   可当薛白也回过头来,来瑱、韦陟皆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来瑱自诩擅长相面,认为一個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他的。可当他看到薛白的眼神,平和、谦逊、带着善意,实在是很难与脑海中预想的形象重叠起来。   若是圣人口中的那位雍王,哪怕再会掩藏,城府再深,一个阴险之人眼神里必然带着怨毒之气……但没有,薛白的眼睛像一口井,清澈见底。   韦陟亦感诧异,反而无意识地退了一步,暗忖此子竟如此擅于伪装,果然是大奸若忠。   双方寒暄,薛白的态度很谦逊,并不以爵位与功业自居,道:“诸公更了解局势,如何勤王,我听诸公安排便是。”   来瑱还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假话,不敢轻易交底,因此也没把他们的兵力辎重情况以及战略说出来。   众人遂始终不能进入正题。   薛白见状,待到鲁炅安排了一场简单的接风宴,他遂便衣简从地前往,小酌了两杯之后,再次用了老办法,用颜真卿的关系来笼络众人。   酒过三巡,谈及时局,众人痛心疾首,再次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的遗憾。   来瑱是个爽直之人,觉得大家既然要合兵勤王,还是得消除嫌隙,遂端着酒杯对薛白道:“我心存疑惑,欲请雍王释疑,唯恐冒犯。”   “来公有话,但说无妨。”   “方才雍王说你是颜公之婿,我却曾听传言称雍王淫乱无度,姬妾无数,颜氏忍无可忍,遂离开雍王,分居两地,但不知可是真的?”   鲁炅听了,面露尴尬,连忙道:“来太守,不可听信谣传。雍王,他这是醉了。”   “无妨。”薛白摆了摆手,看向来瑱,道:“并无此事,叛乱爆发时我正在常山,恐保护不了妻小,遂送她南下而已。”   若非来瑱直说,他尚不知人们原来是如此看待他的。   这种诚意十足的回答,似乎依旧不能抹掉他身上的偏见。   来瑱又问道:“我还听闻,雍王与安禄山曾有勾结,故而早知安禄山叛乱,暗中蓄养死士?”   “朝野中预言安禄山欲叛者,少吗?”   “听问雍王挥霍无度,宅邸占了宣阳坊的一半,还把教坊的女子肆意掠回宅中,可是真的?”   “假的。”   “雍王与虢国夫人之间可有苟且?”   “我与义姐是手足之情,不容旁人诋毁。”   问了许多问题之后,还有一些事,就连来瑱开口都有些迟疑。   “有一种说法,称雍王实为安禄山之私生子,故早年得圣人与安禄山之……”   “啪!”   一声重响,鲁炅终于是拍案喝止这些问话,喝道:“够了,来太守,今日未免太过份了些!”   薛白道:“若来公是不能分辨流言蜚语,心有疑惑,但问无妨,我行事坦荡,无甚可避讳;但若是存心羞辱,故意抹黑,真当我是软弱可欺不成?!”   他语气依旧平和,但说话间已站起身来,面色凛然不可侵犯。   来瑱深深看了薛白一眼,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要确认,即当今流传最广的薛白与杨贵妃之间的秘闻,眼下这情形,却也不能相问了。   他站起身来,执礼道:“是我存心试探,得罪了,请雍王责罚。”   薛白道:“我此来是为消弥战乱、稳定社稷,这是国家大事。诸公皆以名节扬名于世,可若只纠缠于一些隐私小事,便当是我错看了人。若无军务,告辞了。”   说罢,薛白径直转身而走,并不再与他们客气。   ***   是夜,韦陟忍不住向来瑱问道:“来公往日最重礼数,今夜何以如此得罪雍王?”   “若要与他合兵勤王,自该知晓他是何样人。”   来瑱并没有任何的懊恼之色,眼色中带着思忖。   他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薛白的品性作出判断。   踱着步,来瑱嘴里喃喃道:“若是城府深沉的枭雄,当喜怒不形于色,既要笼络我等,无论如何都该示之以大度,不该因此离开;而若是阴险小人,往往气量狭窄,被我如此羞辱,又岂有不怨的?”   思来想去,来瑱最终抬起头,向韦陟问道:“你如何看雍王今夜的反应。”   “直。”   韦陟的回答很简单,道:“以直报怨的‘直’。”   “是啊。”来瑱喃喃道,“雍王行事,确是直来直往。”   “经此一事,我承认我此前误会雍王了。”   来瑱点点头,回想着当时入京奏事时圣人的抱怨,不由感慨道:“圣人得雍王辅佐,文成武就,本该功追往圣,可惜,错信了宦官,大好局势至此地步啊。”   韦陟道:“你可发现了?今日相处以来雍王不曾对圣人有过一句怨言。”   来瑱一愣,先是心道谁会说圣人的坏话?   可转念一想,自从圣人宠信窦文扬,颁行了种种弊政以来,朝野的抱怨声又何尝小过?   便是今日,他们这些国之干臣开口闭口多少也流露出了一些态度,认为局势至此圣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反而是传言中心怀不轨、意图谋篡的雍王什么都没说,始终平静,不抱怨,不诋毁,专注地做事情。   想着这些,来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这般看来,雍王是值得追随之人啊。”   “追随?”   来瑱道:“今日说的只是勤王,可一旦兵马到了长安,以雍王之功劳、声望,岂可能不牵出易储之事?太子势单力孤,如何会是雍王的对手?”   他长叹了一声,满是无奈的语气,接着又继续道:“若非出于这般考虑,我又何必考量雍王的品性?”   “重要的是品性吗?”   涉及到这个话题,反而是韦陟的态度变得排斥起来。   “不必考量我便知雍王才干远甚于太子。然而,雍王不能立太子,原由不在品性,而在身份。哪怕他确是太子瑛所出,他曾姓薛、曾为奴婢、曾是他人之子,太上皇子孙上百人,岂可使他继位?”   来瑱道:“道理我如何不知,可……”   他话音未落有士卒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帐外。   “不好了!”   “何事?”   “前方消息,永王……永王进了长安城!”   来瑱、韦陟惊愕了许久,对视了一眼,心知形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在这里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了。   他们很清楚,李璘是很可能获得太上皇的扶持,进而登基为帝的,如此一来,才平稳下来的社稷就又要再次动荡了。   ***   赶到南阳会师勤王的并不止来瑱、韦陟。   更不是所有人都自恃名节,对薛白心怀猜忌,还是有很多将领十分敬畏于他。   “末将淮西兵马使王仲昇,见过雍王。”   “副使刘展,见过雍王。”   “都是壮士,不必多礼。”   薛白上前扶起这两个从河南过来的将领,询问了几句,得知他们原本可以直接从漳关勤王,是因为听说了他在江淮,才特意领兵赶来。   他们本在李峘麾下,一度随张巡守过汴州,也是在汴州短暂地与薛白接触过,十分羡慕薛白麾下兵马钱粮充足,立功多,赏赐也多。   说过此事,刘展拍了拍胸膛,昂然道:“我等愿随雍王建功!”   薛白亦听说了李璘已进入长安,他干脆不再等鲁炅、来瑱、韦陟等人,直接以王仲昇、刘展为先锋,进军武关道。   他似乎已放弃了与各路兵马合兵的想法,但这边命令才下,那边来瑱、韦陟便赶了过来。   “雍王,此去长安道路狭窄,地形险要,孤军深入恐怕十分危险,我等还是该合兵于一处。”   薛白摇手道:“行军打仗,最忌讳令不能出一门。诸公尚且不信我的为人,更不可能将兵马交于我统一指挥,合则百害,倒不如我轻军出发,先救长安。”   这一刻,他虽还是那坦荡的神情,可图谋指挥权的心思已显露在了来瑱、韦陟的面前。   他们可以拒绝,薛白也不强求。   然而,来瑱思虑之后,竟是咬咬牙,道:“好!便听雍王统一调度。”   没想到,薛白竟还继续拒绝。   “但不妥,若无圣旨就这般行事,我率诸路大军北上长安,必有人要说我意在谋篡。”   “雍王曾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今为江淮大都督,本该节制诸路兵马。”来瑱道,“我等可为雍王作证,雍王意在保全社稷,绝无二心!”   ***   长安。   李璘站在皇城朱雀门的城楼上,俯瞰着长安城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坊,眼神像是有些醉了。   他回到这座城,才终于感受到了自由。   在江陵,以长江之壮阔,以天下山川之广袤,他都觉得自己被禁锢、被流放了。唯独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站到了权力之巅,环顾可望到天下。   “斩!”   随着这一声呼喝,刽子手们纷纷挥下手中的大刀,把上百人的头颅斩倒在地。   那些都是宫中的宦官。   李璘既然传檄天下自己入京是为了清君侧、除奸宦,那就必须兑现承诺。   也是掩饰他要取天子而代之的决心。   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朱雀门前的石板地面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围观的人们拍手称快,也不知是来自于授意,还是真心应贺。   李璘享受着那欢呼声,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之后却皱起了眉,思忖着下一步怎么办。   他还没想好。   一开始总觉得只要杀入长安,就万事大吉了。可真的进来了,才发现要考虑的远比预想中多得多。   比如,他的计划很简单,让太上皇颁布一道旨意,怒叱李琮不仁不孝,不配为帝,将其罢黜,他再登基称帝。可事实上,事到临头,李隆基竟又不肯这般做了,要与他谈条件。   一直都是由韦见素在代表李隆基来与李璘商谈,各种借口多得不得了。   先是罢黜皇帝有损宗社颜面,贻笑世人,且社稷分崩离析,他们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说一旦下了这道罢黜诏书,李琮必然会全力反抗,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李璘便问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意思?都约好了只要他封刀不杀,就放他入长安。   韦见素遂表示该由太上皇重新执掌朝政,依旧保留着李琮的皇帝位,如此,时势才能最为平稳,不过,江山社稷是不可能传给李琮那几个养子的,李琮离世后,可由李璘继位。   如此一来,李璘举兵入京,倒是真成了奉太上皇旨意清君侧。   他当然不甘心。   可被放进长安之后,他的将领们已经迅速被韦见素收买,人人俱有封赏,或忙着买宅置业,或醉心于北曲的歌舞;而长安的禁军掌握在郭千里手中,守卫着宫城,按兵不动,有一种无声的威慑力。   还得考虑到,李琮是有能力召天下各道兵马勤王的。一旦李琮的大军到了,李璘未必能击败对方。   待仔细分析了局势,再考虑李隆基的建议,又显得很有道理了。   助太上皇收回权柄,成为一个实权亲王……这似乎已经是李璘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大王,韦相公来了。”   “让他过来。”   李璘知道韦见素又是来催促自己的,可他还难以下决断,深深皱着眉,来回踱步。   很快,韦见素到了,甫一见面便问道:“永王是否考虑好了?时间紧迫需立即遣使往奉天见圣人,否则各路兵马很快便要抵达长安。”   “太上皇难道不能命令诸镇皆拥立我吗?”李璘有些着急了,不小心吐露了心声,接着又找补道:“李琮如此昏庸,宠信奸宦,使义子势大难遏,让他继续当皇帝,我担心祖宗社稷落在旁人手中啊。”   “事须一步一步做。”韦见素道,“永王不必忧虑,你在诸王之中最贤,往后必可继太上皇基业。”   他这意思,说白了就是李隆基确信自己肯定会比李琮晚死。   李璘却总觉得如此一来自己就亏了,依旧不肯答应,又让人给韦见素一份厚礼,意在收买韦见素,让这个重臣替自己收拾好长安局势。   韦见素无奈,跺跺脚便走了。   他一走,李璘麾下大将季广琛当即上前,道:“大王,当早作决断了!”   “如何决断啊?”   “无非两个选择,若决心动兵,末将立即去杀郭千里,若成,则掌握禁军,控制宫城,再出兵奉天。”   季广琛话虽如此说,其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尤其是在李璘轻信韦见素而使将士们泄了斗志之后。   他接着又道:“大王若无意动兵,则该尽快请太上皇主政……”   “为何?”   “如今各路勤王兵马,如郭子仪、鲁炅、来瑱、韦陟,或愿承奉太上皇旨意,只消他们不再向关中进兵,则昏主胆气必失,只能放权。可若再不下决心,旁人不提,雍王马上就要杀到长安了。”   “我怕他?”   李璘的第一反应是不服气的,冷笑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   ***   韦见素出了皇城,到了禁卫重重的大明宫前,核验了牌符,方才走进丹凤门。   很快,他便在宫城内的中书省见到了陈希烈。   “如何啊?”陈希烈问道。   “永王还要考虑。”   陈希烈不由摇头却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立场看起来与郭千里很像,都是太上皇的旧臣,却与薛白还算亲近,此时此刻都是如今长安城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掌握着朝政,一个控制着禁军。   陈希烈其实很想提醒韦见素一句,眼下韦见素的所作所为,虽是在帮太上皇掌权,其实与窦文扬助圣人夺权一样,本质上都是让皇室内斗。   太上皇、圣人、永王这些父子兄弟们之间越是内斗,实力自然也就越弱。   到时得利的又是谁呢?   他们都忘了,这场叛乱最初的起因是朝廷要削雍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第545章 贤   禁苑,龙武军行营。   昏暗的甬道中,有士卒带着几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过,在廨房外禀报道:“郭将军,永王的使者到了。”   “唔。”   屋子里响起了沉闷的回答,好一会儿,郭千里才半睡半醒地道:“进来吧。”   杨序、李台卿等人入内,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正坦着圆滚滚的肚子半倚在榻上,打着哈欠,屋子里还有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我等奉永王之命,前来宣慰郭将军。”杨序双手递过一份礼单,道:“这是给将士们的赏赐,将军过目。”   郭千里睡眼惺忪,瞥了那长长的礼单一眼,大概是没看出它的份量,因此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是一副摆谱摆到天上的样子。   “知道我为何放永王入长安城吗?”   “将军深明大义。”   “嘿。”郭千里道:“永王不是说了吗?他要除奸宦,杀窦文扬。那杀呗,我早看那宦官不顺眼了。”   杨序一时无言以对,道:“事情不是这般简单。”   当然不简单,这是永王想当皇帝的事。   他原本以为只要进了长安就行,可惜能力、威望不够,面对长安的官员将领们,反而不知该怎么服众。   所以前来一个一个地劝说。   “我是这么想的,杀了窦文扬。圣人还是会信任别的宦官,这祸根,出在圣人身上……”   “怎么?”郭千里喝问道:“你这话是何意?还想阉了圣人不成?指斥乘舆,不想活了?!”   杨序张了张嘴,差点就说自己就是来造反的。   偏偏郭千里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一同前来的李台卿更干脆,道:“郭将军可曾想过拥立永王登基?从龙之功,王侯自取。”   郭千里掏了掏耳朵,问道:“凭什么?”   李台卿见他如此反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问道:“郭将军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想要什么?”   郭千里想了想,自己也有些迷茫,把指甲里的耳屎对着杨序一弹,沉吟道:“我想要……兴复大唐,再造盛世!”   他功成名就、衣食不缺,想到后来,说出这八個字还有些兴奋。   李台卿愣了一下,当即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你果然是雍王一党?!”   杨序连忙拉了拉他,李台卿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郭千里哈哈大笑,问道:“你们也觉得还得是雍王能兴复大唐?”   “雍王身世可疑,能有今日之爵位已是莫大恩典,如何比得了永王?永王才是诸王之中最贤者……”   “郭某不在乎这些。”郭千里连连摇手,原本就半倚着的姿势更显得慵懒,大咧咧道:“我还真就告诉你们,我才不是雍王一党,就算我和他还算亲近,我也不会跟着他夺位。”   杨序、李台卿大喜。   郭千里却接着道:“总之,造反的事我不干,既不跟雍王造反,更不会跟永王造反!现在雍王没造反,永王造反了没有啊?!”   “永王他……没有。”杨序道。   “没有没有。”李台卿道:“永王是奉诏入京除奸佞,并非造反。”   郭千里一听,径直就在他们面前躺下了,肚皮依旧坦露着,黢黑的长毛微微晃动。   若杨序、李台卿有胆量,此时只需忽然暴起、用匕首给郭千里开膛破肚,也许就能助李璘成就大业。   可两人只是看着那一撮黑毛发愣了一会,悻悻地退了出去。   郭千里睁开一只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嘟囔道:“永王这废物,都不敢亲自来见我,竟还想当皇帝。”   他翻了个身,就要再睡过去,却有亲兵过来,递上了一封信。   郭千里一看那笔迹,当即精神起来,倏地站起身道:“好嘛,总算要回来了。”   ***   李璘一脸期待地迎回了杨序、李台卿,问道:“如何?”   “臣等有负大王重托,未能说服郭千里。”   “怎会如此?”   李璘好生失望,如此一来,他就不能通过武力控制宫城以及百官了。   一旁,季广琛见状,正打算开口劝李璘退而求其次,放弃登基转而助太上皇重掌权力。   登上权力巅峰的路本就该一步一步地走的。   然而,杨序见到李璘如此失望,先开口道:“臣有一个办法。”   “说!”   “长安城的文官武将们之所以不配合,无非是因为轻视大王,认为大王兵力不多。大王若在夜里把士卒们悄悄派出城外,待到白天再当众列队入城。造出有援兵源源不断的景象,长安官民自然会敬畏大王,奉大王为天子。”   季广琛一听就皱了眉。   这几日江陵没派出更多的援兵来,他觉得十分奇怪,已经派人去打探了。说回眼前,要想服众,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用小伎俩来提高威望,等到李琮召集各路勤王兵马,或者薛白举范阳兵马杀来,依旧难以抗衡。   他正要开口相劝,李璘已拍掌叫了一声“好!”   “便依杨先生这妙计行事。”李璘道,“到时见我兵势大振,且看谁还敢与我推三阻四!”   如此数日,长安官民见到永王每日都有援军不断进城,态度果然发生了变化。   就连韦见素每次见李璘的态度都恭敬了许多,甚至表示他要登基也并非不行,现在只担心李琮那边再提兵反攻长安。   李璘就问杨序,是否只要再假装增兵直到把李琮也吓倒了,皇位就到手了?   “正是如此。”杨序道,“试想,一个望风而逃的懦弱之主,听闻大王兵势雄壮、援兵络绎不绝,岂有不降之理?”   “哈哈哈哈。”   李璘不由大笑,意气风发。   恰在此时,季广琛大步进来,禀道:“大王,出事了。半月前雍王已攻克江陵,后与山南、淮南、河南等诸路兵马合兵,逼近长安了。”   李璘脸上的笑容渐渐止住,脸色难看,正待发火。   坏消息却还没完,季广琛又道:“另外,郭子仪已率兵自西而来,快要抵达奉天了。”   李璘几乎是跳了起来,恼怒道:“这是何意?我举江淮之兵攻取长安,难道还不能成事吗?!”   他似乎还不明白,进入长安并不代表着天下人就会奉他为皇帝。   季广琛十分失望,心想一个自幼在十王宅里享乐的皇子,也只有这点见识了。   但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烦,给李璘出谋划策,道:“大王,时至今日,唯有请太上皇出面证明大王举兵归京并非造反,而是奉诏除奸。如此,或可阻各路兵马进兵。”   李璘又怒又怕,烦躁不安地咬着手指,道:“有用吗?太上皇出面,他们就能不进军吗?那个薛逆可就从没把太上皇放在眼里。”   他似乎忘了,就是在不久前,他才说过薛白算什么东西。   诸路勤王兵马之中,季广琛最忌惮的也是薛白,思忖着,回想到薛白曾经与李璘作的约定,终于给了一个让李璘惊诧万分的建议。   “大王可与雍王合作。”   “什么?!”   李璘气急道:“我与他合作?他凭什么?我是何身份?他又是何身份?”   哪怕薛白真是李瑛之子,那也是落罪贬黜过,沦落为奴过,顶多是当今天子之侄。他却不同,乃是真正的龙子龙孙。   季广琛却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薛白之所以怂恿李璘举兵是借刀杀人,是借李璘之手教训李琮,顺理成章地保住兵权,可论实力,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换言之,李璘这次完全就是被薛白利用了。既然如此,那不如合作。   把这些道理掰开揉碎了给李璘讲了,最后季广琛道:“秦末争雄,刘邦与项羽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虽刘邦先入关中,可实力不济也只能暂时隐忍。现在雍王迫需盟友,大王若是能支持立他为储君,当能保住权位,以待来日。”   “什么?!”   李璘更惊诧了。   一开始说好了来当皇帝,进了长安李隆基却让他当储君,现在好了,储君都要让给薛白,那他算什么?   分明一路大胜,可结果却越来越坏,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璘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打”字。   大不了就是打一仗,与薛白打、与郭子仪打!   “大王,事不宜迟。”季广琛道:“末将可去与雍王谈。”   李璘张了张嘴,嘴里那句硬话却是好半天没能吐出来,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了。   ***   奉天。   自从圣人避难至此,奉天城内外已是戒备森严,人心惶惶。   这日,一个好消息传来,终于是提振了人心。   “来了!来了!”   有宦官狂奔过城中的街道,终于到了窦文扬面前,拜倒道:“援军来了!郭子仪奉诏勤王,不日就要抵达奉天了!”   “什么?来得这般快?!”   窦文扬闻言,脸色却是一片煞白。   他此前已经听说了,包括太子李俅在内的不少人对他专权祸国非常不满,已暗中派人联络了郭子仪。   所以,等郭子仪的援军一到,在所有人都认为圣人转危为安之际,他窦文扬的人头就要被砍下来祭天誓师了。   窦文扬若要保命,必须想办法阻止此事。这几乎是死局,可竟真让他想到了办法。   “我得去见圣人。”   李琮今日受了凉,身体有些不适,昏昏沉沉地,正躺在那长吁短叹,悲悯自己命不好。窦文扬入内,先是欣喜万分地禀报了郭子仪快抵达的消息,好让圣人先开怀一些。   接着,他不无顾虑地道:“可是,奉天地近乾陵,乃高宗皇帝安寝之地,若是让郭子仪大军前来,惊扰了高宗皇帝,恐世人要指责圣人不孝啊。”   李琮讶然,撑起身坐起,道:“变乱连二接三,若惊扰早便惊扰了,岂还差这一回?”   “陛下慎言。”窦文扬郑重其事地行礼道,“永王叛乱,却假称奉太上皇之诏,如今他占据长安。必然会借此事损毁圣人清誉。郭子仪本是奉诏勤王也会变得师出无名啊。”   李琮沉默了,还在想着这事是否这般严重。   所谓惊扰祖宗陵寝,若没人提,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含糊过去了。可一旦有人指出来,以他的身份,是绝对不能说这件事没关系的。   窦文扬又道:“臣以为,与其让郭子仪赶到奉天,不如命他直接去收复长安。倘若他能够收复长安,即可证明他确实对圣人忠心耿耿,也免得他到奉天来万一对圣人不利。”   “你怀疑郭子仪也……”   “臣不敢。”窦文扬道,“臣只是担心万一。”   李琮与他日夜相处,很快就捕捉到了窦文扬神态之间的异样之色,追问道:“到底出了何事?说。”   窦文扬不敢说,吞吞吐吐的。   奈何,经不住李琮的逼问,末了,他只好据实禀报,称太子曾悄悄遣人与郭子仪联络过。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只是隐下了李俅派人与郭子仪联络的目的是为了除掉他。   李俅年轻,做事并不稳当,能被窦文扬得知,人证物证自然也有。   证据一拿上来,李琮的眼神就阴晴不定了起来。   人心隔肚皮,毕竟李俅也不是他亲生的儿子,面对现在这内忧外困的情况,李俅能做出什么来也不好说。   “臣不敢离间圣人与太子。”窦文扬连忙道:“想必太子是有心为圣人分忧,遣人去催促郭子仪出兵罢了。只是觉得,以防万一,还是让郭子仪先去收复长安为好。”   李琮当然不可能只因听说李俅与大将来往就做出太大反应,点点头。   “就依你所言吧。”   “喏。”   窦文扬大喜,当即就拟了旨意,遣使者快马送到郭子仪军中。   这一年来,郭子仪忙着平河北、防吐蕃,好不容易捱过了隆冬,又开始主持军屯。军屯当然不是薛白在河北独有的政策,两人也算是所见略同了。   原本想的是天下太平,逐渐让一部分将士卸甲归田,不料变乱又起,郭子仪只好匆匆统军前来平叛。   他都想好了此番前来,第一件事就是劝说圣人斩杀了祸乱朝纲的奸宦,然后拥护圣人回京,劝其任贤用良,励精图治。   不曾想,还未到奉天,一道诏令传来,圣人竟是根本就不见他。   郭子仪难免感受到了一股失望,对于大唐的未来也愈发忧虑。   “臣领旨!”   他还是领了旨,传令让大军调头,直接前往长安平叛。李璘的那些叛军,在他眼里其实不算什么。   然而,才抵达渭水,前方却有快马赶来,给他递了一封信。   一看那笔迹,郭子仪眼神微凝,抚着长须,也不知是喜是忧。   ***   暮鼓声远远传来,从重重坊墙之间穿过,在黄昏时形成了长安城独特的韵律。   宫城中书省,陈希烈放下手中的信纸,一双老眼如古井无波。   “雍王回来了。”   他说了这五个字,面前的群臣们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   这里面其实大部分人根本不是薛白一党,甚至还很敌视薛白,但他们不得不承认,只要雍王回来,局势也就要走向安稳。   百官们终于是受够了庸弱之主、无知反王的种种行径,迫切需要一个真正的贤明之人来主持局势。   李隆基长年的怠政,盛世之下早已积弊重重,再加上经历了场叛乱,朝中争权夺势的斗争激烈,大唐正处于一个极复杂且困难的境地,一般程度聪明的君王都难以治理好,又何况是一直被困在十王宅中未曾受过培养的李琮、李璘。   他们努力彰显自己的功绩、拼命证明自己的贤明,落在群臣与百姓眼里,只是一场又一场的灾祸。   该结束了。   相比而言,雍王虽身背“谋篡”之名,其实根本没做太出格之事,他辅佐圣人的那段时间,确让大唐缓了一口气。   “雍王即归朝,辅佐圣人,抚平波澜,此社稷之幸事啊。”   听得朝臣们如此说,陈希烈抚须一笑,心道此番可没有这么简单。   之前,雍王辅佐圣人,既未争储,也未谋篡,却受到诸多猜忌,外放、罢权。现在朝中大乱,雍王归来平叛,地位岂能没有任何提升?   “圣人不在长安,永王桀骜难驯,太上皇年迈。值此社稷动摇之际我以为当请雍王监国。”陈希烈道,“诸君以为如何?”   韦见素闻言,当即瞪大了眼盯着陈希烈,咬牙低声道:“你果然是雍王党羽。”   “非也。”陈希烈摆手,郑重其事地道:“我始终考虑的是大唐社稷,岂会是谁的党羽?”   事实上,李隆基能向李琮提议拜陈希烈为相,足可证明陈希烈不是薛白的人。   他就是骨头软而已。   正是因为骨头软,陈希烈此前能为薛白做事,后来也能迅速转换立场,成为最适合平衡朝堂势力的人选。   而现在,当薛白派人来一说,他也能马上知道该怎么做。   “我是以大局为重啊。”陈希烈道,“若不让雍王监国,这乱摊子如何收场啊?”   韦见素道:“自当请太上皇出面。”   陈希烈道:“你问问禁军诸将,比如郭千里,他答应吗?”   韦见素闻言皱眉,许久,终是失望地长叹了一声。   此事原本并非没机会倘若李璘足够果决,一进长安城就奉李隆基主政,再与李琮谈判,承诺保留帝位让他回长安,如此,父子兄弟们团结起来,迅速稳定形势,又岂能让薛白浑水摸鱼?   到时李琮为名义上的天子,由李隆基施展手段,待适合的时机再让位于李璘,社稷自然能稳稳地在他们手中传承下去。   可惜,终是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之辈,难成大事。   再一想也是啊,诸王之中但凡有英明果决之人,早年间就被太上皇或废或杀,永王所谓“最贤”本就不过如此。   陈希烈拍了拍韦见素的背,叹道:“伱已尽力了,可太上皇老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韦见素不由又想到太上皇与他说过的那个摔倒后被素衣孝子扶起来的梦,他真的不想辜负太上皇对他的信任,可他确实太累了。   圣人、永王,都是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我心力交瘁,欲辞官归隐。”韦见素黯然道。   陈希烈点点头,又摇摇头,心说韦见素终究还是不够上进。   真正上进之人怎能因这点小挫折就放弃呢?   他转过身,看向别的官员们,继续道:“我欲请雍王监国,还有谁反对此事?”   若是问谁人赞成,未必有多少人会站出来。可要众人当面反对薛白,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一时之间,堂上竟是鸦雀无声。   于是,陈希烈一边安排人去迎薛白,一边遣使去联络郭子仪,转达朝臣的意见。   至于李璘如何处置?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难题,雍王还能敌不过永王不成?   ***   “你说,我是叛乱了,还是没叛乱?”   杨序突然听到李璘这个问题,有些发懵。   只见李璘脸色变幻,时而不忿,时而恐惧。   “我虽举兵入京,但打的是奉旨除奸之名,不算叛乱,如今收手还来得及。”李璘喃喃道,“可我好不甘呐,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只差一点点了。”   杨序听说江陵城丢了,薛白、郭子仪以及各路勤王兵马都来了,还以为李璘已经放弃称帝的念头了,没想到他还在纠结。   “大王,要不然……就打一仗吧!”   杨序本不该有这般大的胆子,但他想过了。一旦偃旗息鼓,李璘或者能因为皇子的身份而保住权势,像他这种出谋划策的幕僚却是最容易被杀。   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他遂道:“大王没叛,本就是奉旨除奸。这奸臣有两个,一是窦文扬,二就是雍王……不,该称薛逆。我有一条妙计,或可助大王成事。”   “快说!”   “季广琛既然想去与薛逆谈判,大王可暗命他借机偷袭薛逆,杀之。”杨序道,“只要杀了薛逆,则东面之围自解,大王亦于长安立威。接着便可以太上皇之名遣使见郭子仪,晓以大义,命郭子仪斩杀窦文扬。”   李璘咽了咽口水,问道:“能成吗?”   “关键在季广琛,只需他能再为大王立下一桩功劳,则大事可期啊。”   面对杨序的怂恿,李璘既担心又动心,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不甘心就此服输,于是再次招来季广琛,阐述了他的想法。   “大王如何又变卦了?”   季广琛都已准备好要去见薛白了,闻言惊诧莫名,道:“该果决进取之时,大王优柔寡断;如今该退缩让开之际,大王栈恋不去,岂非取祸之道啊?”   李璘脸一板,怒道:“我对你恩重如山,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却要推诿不前吗?!”   季广琛还想再劝,张了张嘴,却又把话收了回去。   他曾想过辅佐李璘成一番大事,因此面对崔圆送来的金银美人毫不动心,如今却是大失所望。   “末将……领命。”   “去吧。”李璘大喜,激励道:“只要带回薛逆的人头,我封你为王。” 第546章 殿下   随着最后一通暮鼓,长安城笼罩在黑夜之中,平康坊三曲的灯火则尽数燃起。   台上的乐师拨弦而奏,唱着新曲。台下,意气风发的恩客们揽着美妓的香肩,开怀痛饮,挥金如土。   气氛正烈,一个脸色阴沉的男子走了进来,一把推开那个想拦着他的小厮,一边走,一边连续拍了好几个人的背。   被他拍到的人原本正在尝着胭脂,突然被打扰难免恼火,可一回头,却是一个個都显出畏惧之色。   “季将军。”   那阴沉着脸的正是永王麾下大将季广琛,他淡淡扫视了一众部将们一眼,道:“都随我来。”   “喏。”   众人应喏,却还有人打了个酒嗝,声音十分突兀。季广琛转身之际听到了,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门口处,被称作“爆炭”的老鸨眼看有人跑来把她大半客人都带走,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这个“赶着投胎的死鬼”不得好死。   季广琛出了门,不再能闻到那浓烈的酒味与胭脂香味,方才舒了一口气。   长安虽好,这温柔乡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危险。   还未走出平康坊,危险就来了。   伴随着盔甲的铿锵作响,以及急促的马蹄声、脚步声,一队金吾卫执着火把迅速包围了他们。   “何人犯禁?!”   “我等乃永王兵将!”   季广琛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去,见那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当即警惕起来。   李璘进了长安之后当然曾试图控制长安防备,可惜,他没敢与禁军开战,而是在韦见素的调解下,双方作了约定,由李璘的兵马防备外城与皇城,禁军只负责宫城,这也是季广琛与其部将敢于无拘无束在长安城行走的原因。   可事实上,李璘的军队既无经验,也没有良好的指挥,做不到完全布防。这么多天以来之所以不曾出事,全凭禁军自觉。   今夜出现的这些金吾卫,也不知是投靠了李璘被安排过来,还是逾越到了他们的地盘来。   假设此时动手,是能够围杀季广琛的。   “平康坊该由永王兵马守备。”季广琛道,“你等为何在此?”   “无人巡夜,出了盗贼、或走了水怎么办?把夜间行走的文书拿来!”   那金吾卫将领说话时,麾下士卒已迅速围绕着季广琛等人跑动,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季广琛见对方杀意已现,手按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动手,拼死一搏,同时让麾下拿出文书假装应付。   然而,对方核验了文书之后,竟是点点头,道:“还真有夜里行走文书。”   说罢竟是一声令下,带着士卒流水般哗啦啦而去。   季广琛有些懵,接着十分庆幸,他知方才那种情况一旦动起手来,他活下来的机会极为渺茫。   所幸,长安城还有秩序。   作为一个反贼,也唯有这次突然处于弱者的立场,他才深深感到秩序的可贵。   回到暂驻之处,季广琛关上门,转头看向那些脚步虚浮的部将们,心想,永王让自己率领这些人去刺杀雍王,与送死又有何异?   论战绩,永王比起雍王,本就差得太多。原本他还以为雍王坐镇范阳、心存割据,这会是永王的机会,没想到永王一叛,雍王第一时间就代表朝廷讨伐,还拿下了江陵,断绝了他们的后路。   如此一来,还有甚负隅顽抗的必要?   “我与诸位追随永王,意在扫清奸宦、匡扶社稷。若此前奉太上皇旨意,大事可成,奈何永王一心登基,引得诸路勤王兵马围攻,使我等名列于叛逆,你们觉得对得起子孙后代吗?”   季广琛说着,手再次按在了刀上,只等有人反对就动手除掉,此时看了一圈,却发现众人都面面相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他遂继续道:“我打算投奔雍王,谋一番前程,诸君以为如何?”   之所以他选择薛白,而非郭子仪,求的还是更大的利益。   如今去投奔郭子仪虽然稳妥,却会错失一个很可能是从龙之功的大好机会。   “将军。”当即有人开口,提出了意见,“自古以来投诚都得有所表态,我等若是两手空空地归顺,又何谈前程?”   “依你之意呢?”   “将军何不杀了永王?提永王的首级投奔雍王,如此才算立有大功,带我等共享富贵。”   季广琛有些犹豫,一只手抚着下巴,来回走动,思考着,然后走到方才说话的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说的有道理啊。”   忽然,季广琛一手掐住那部将的脖子,一手拔出匕首,猛扎了几下。   “噗噗噗。”   鲜血飞溅的同时,季广琛的后半句话才说了出来。   “我为你等谋后路,却不敢忘永王于我等之大恩,若恩将仇报,今日我杀得了永王,来日你必杀我!”   说着,季广琛抛下了手中的尸体,已满脸鲜血。   他向众人又道:“自古忠义难两全,我欲投雍王以保众弟兄性命、以全对社稷之忠诚。实不忍杀永王,盼不毁昔日之恩义,诸位以为可否?”   “我等必追随将军!”   “好!”   季广琛遂与诸人歃血为盟,然后各自联络部众,准备迎雍王入城。   ***   当夜,李璘辗转难眠。   他不明白为何薛白攻克江陵、兵抵长安的消息一送到,不论是他麾下的部将还是朝堂的官员们就立即转变了态度,难道他比薛白差很多吗?是个人魅力、执政才能,或是指挥水平上的差别?   李璘不认为自己有比薛白差多少,认为主要是气势还未打出来,只等拿了薛白的人头震慑朝野,局面就会大不相同。   “大王,有急事!”   门外忽然响起了惊呼声,李璘不由在想是否季广琛已然办成了。   他起身开了门,果然听到了季广琛的消息。   “季将军率部叛乱,现已派人去迎雍王入城了!”   “什么?这该死的狗杀才!”   李璘错愕了片刻,勃然大怒,   他没来得及想一想,倘若不是季广琛有心想要保全他,第一桩要做的不是迎薛白入城,而是拿下他,或是让禁军来捉拿他。   之所以此时他还能提前得到消息,已是季广琛念及旧恩、不忍加害的结果了。   李璘愤怒之下,第一件事就是派麾下心腹去诛杀季广琛,任命大将冯季康顶替其军职。   然而,转眼又有消息转来。   “大王,不好了,冯季康已出城投奔郭子仪了!”   李璘没有回答,正在着急忙慌地穿衣服,收拾细软。   危险逼近时,他心里的不甘与傲慢很快就被打散了,知道自己在长安不会是薛白、郭子仪的对手,现在江陵也丢了,只能往蜀地或者往吐蕃。   那就得趁着郭子仪还没过渭水,马上向西逃。   季广琛虽然护着李璘,但也弹压不住长安城中还有许多人想要擒下李璘,片刻之后,已有人开始往这边涌来,火把的光照亮了半边坊。   还没有收拾完毕的李璘见状大惊,仓促之下只顾得上带了妻子与长子出逃。   他领着数百亲兵杀出坊门,趁着夜色的掩护奔到了西面的金光门。   所幸,这个城门还在他的控制下,李璘便连夜逃出长安。   ***   薛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被热情地迎进长安。   当时,他才到蓝田驿。这次故地重游,却不太有时间与李白对诗了,因三庶人案已经沉冤昭雪,以他如今的身份,该在蓝田驿祭拜当时被赐死的三庶人与薛锈。   “哀子李倩敬上,呜呼哀哉,尚飨!”   随着主持祭祀的礼官扯着嗓子这般一喊,三军皆默。   薛白身后,鲁炅、来瑱、韦陟等人也显得十分沉恸而郑重,他们比薛白更在乎这场祭奠,因为它代表着承认太上皇在位时的一些错误,代表着拨乱反正。   正在此时,驿馆那边传来了呼喊声,其中还混杂着一个尖利的喊声。   “何事?”来瑱问道。   “回太守,有一个疯子,嚷着要见雍王。”   来瑱皱了皱眉,再仔细询问了一番,直到兵士们找来了一个蓝田的老吏说明情况。   “吵闹的那人名叫郭锁,是蓝田驿附近村民在二十多年前救下的一个伤者,似乎是因见到一些事,吓傻了,脑子出了问题。”   “见了何事?”   “这……”   那老吏不想说,嘴唇抖动了一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来瑱遂神态严厉地催促道:“说!”   老吏又犹豫了良久,见推诿不过去了,才开口道:“是见了三庶人与驸马被赐死时的情形,吓得疯了。”   “殿下!”   忽然,一声惊恐的喊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转头看去,只见士卒们正拦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污秽的男子,想必就是郭锁了。   郭锁正大喊着想往这边过来,能看得出是真疯。   疯子的大脑不会通过限制发力来保护自己,因此往往力气极大。郭锁便是这般情况,虽瘦骨嶙峋、手无寸铁,却能把那些披着盔甲的壮硕士卒推开,逼得他们几次把武器架在他的脖子上。   “别伤了他!”来瑱连忙喝道,“让他过来。”   于是,士卒们松懈了些,郭锁趁着这一下,却是咆哮着一把拨开众人,直冲薛白而来。   “保护雍王。”   薛白周围士卒井然有序地挡在了他前面。   郭锁一见,却是更加紧张了,连着怒吼了好几句。   “殿下!”   “殿下快走!他们要杀你!”   之后,“嘭”的一声响,郭锁被薛白的护卫们以盾牌撞倒在地上,两三个人扑上前摁住了他。   他却还在挣扎着,激动得脸色通红。   “殿下快走!走!”   那蓝田驿的老吏担心这情形被误会为刺杀,连忙跪地磕头,道:“雍王勿怪,小人猜想,他当年曾是太子瑛麾下护卫,想救出太子瑛,重伤之下失去了意识……”   不需要他解释,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来。   韦陟亲自上前,安抚了郭锁几句,然后一把撕下郭锁背上那褴褛的衣裳,一个满是疤痕的背就显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一道道刀伤像是蜈蚣般盘虬着,看得出来都是老伤。   郭锁还在翻滚挣扎,显出那瘦削的上半身,皮肤紧紧勒着他两排肋骨,像是要刺穿出来,下面的肚子却有些胀,该是吃了许多树皮之类难消化之物。   韦陟又俯下身,仔细观察了郭锁的牙口、手掌、小腿等等各个部位,方才转回来。   “伤痕确是二十多年以前留下的,此人虽瘦,骨骼宽大,眼神勇毅,很可能曾是太子瑛的护卫。他手上勒痕、老茧严重,当是流落在外这些年,被当作牛马使唤所致……”   “殿下!”   郭锁还在喊,仰起头看薛白,竟是展露出了笑容,眼神里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反复喃喃着:“殿下。”   薛白并非太子,但今日他身后那些最重视名节的忠正官员们竟没有追究这个僭越的称呼,而是看着郭锁,纷纷抚须感慨。   “他是把雍王认作为太子瑛了啊。”   事实上,鲁炅、来瑱等人并非没有怀疑。   他们怀疑这是薛白故意布置的,可当他们的目光投向韦陟,以眼神询问,韦陟却是上前几步,以极细微的声音道:“不似做伪。”   来瑱亲眼所见,也倾向于不是雍王一手安排的,脸色一肃,眼眶还有些发红,道:“真乃忠义之士!”   “二十年沉冤得雪,忠仆故主还能再度相逢,是太子瑛在天有灵啊。”   薛白拨开了身边的护卫上前亲自扶起了郭锁。   “殿下快走,圣人要杀你。”   郭锁没有再挣扎,而是焦急地催促着。   薛白仔细打量着这个汉子,试图透过那满脸的尘土,看出他的图谋,却只看到浓浓的关切与担忧。   然后,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衮袍。   “快,殿下走啊!”   “不必走。”薛白道,“已经没事了。”   “殿下……”   “圣人赦免我们了。”   郭锁大喜,还想说些什么,白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薛白能感受到身后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遂以关切的语气吩咐人仔细照料郭锁,几番叮嘱,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亲人重逢的喜悦与关怀。   可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却是哪有这般巧的事?自己几次到蓝田驿都没见到这郭锁,偏偏冒充成了李倩,一来就遇到了?   更何况,这么多人,郭锁能一眼就把他错认成太子李瑛,那得长得有多像才行?可事实是,更早之前根本就没人说过他像李瑛。   没有这种巧合,必是有人安排的,谁呢?   薛白漫不经心地往四下扫了一眼,目光掠过鲁炅、来瑱、韦陟,之后看向自己的幕僚。   在他看来,严庄、元载,甚至于杜妗都是会做这些事的人……不对,以他今日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放弃李倩之名、直接篡位了。   那或许,幕后主使之人并非是出于好意?   这是两个大的猜想方向,薛白偶然间也想过,郭锁是否真是李瑛的护卫,因为听说过他是李瑛之子所以犯了臆症。   至于李瑛的护卫认出了他确实是李瑛之子这种可能,他就敬谢不敏了,对李唐皇室,他杀人夺妻之事可没少做……   正胡思乱想着,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绪,前方来报,长安有兵马前来迎他入城了。   “罪将季广琛,迎雍王入长安!”   甫一见面,看着那一员猛将拜倒在自己面前,薛白还在思考着该如何试探一下季广琛是真心投诚还是诈降,前方再次有信使赶到。   这次来的是陈希烈派来的驿使,竟是比季广琛还晚到了一些。可他来得虽晚,带来的一应文书却很全。   中书门下省却是以太上皇的名义诏告,当此社稷危急,天子外逃之际,当由雍王监国。   “臣,不敢领旨。”   然而,面对如此诱人的权力,薛白的第一反应却是推拒了。   他当着鲁炅、来瑱、韦陟等人的面,连退了两步,一揖,道:“臣只求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则心满意足,权柄非臣所愿,臣之所愿,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周游故国而已。”   在他身后的人群之中,李白听了这句话,无声地笑了笑,一挥衣袖,自往竹林中去饮酒,懒得看这争权夺势的惺惺作态。   豪迈不羁、鄙视权贵之人的态度如此,那些注重名节、心存宗社之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纷纷上前,请薛白领旨。   “值此危急存亡之际,雍王不宜再推托了。”   薛白却还在推让,道:“自古以来,听说过太子监国,又何曾听闻过亲王监国的?”   “这……太子并不在朝中啊。”   众人含糊其辞地应着,愈发确定这是薛白布的局了。   他们脑海中无不回想起郭锁方才的呼喊,经久不散。   “殿下!殿下……”   ***   “见过殿下!”   周智光走进屋中行礼,目光看去,只见烛光照着一张稚气尚存的脸。   “周将军不必多礼。”   李俅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握了拳,肩膀也稍稍耸起。   他还在组织着语言,并未意识到这幅仪态已传递出了他气场不强的事实,落在周智光眼里,让周智光起了轻视之心。   之所以他会见周智光,因周智光给他送了一份礼物,一匹十分神骏的马。   不同的马匹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别,可以说是比马和人的差别都大。骏马只需要轻轻一踢就能飞奔窜出,又快又稳,而驽马不管用鞭子怎么抽,也只能晃悠悠地慢跑。这次,李俅仓促从长安逃出,骑的马是禁军让给他的,近来局势紧张,也没人顾得上给他换,周智光的礼物便是十分贴心了。   不仅是送马,周智光还派马夫来照料。因此,李俅的马匹得到的待遇之好,吃的草料之精贵,比一般的百姓嚼用的要好得多。   如此盛情,在李俅想来,当然是因为周智光想投靠他。   他于是很紧张,考虑着是否透露出想要除掉窦文扬的意图……还未开口,周智光先说话了。   “殿下,臣得到消息,郭子仪以收复长安了。”   “何时的事?”李俅大为惊讶“那我们可回京了?”   “臣派人在郭子仪军中打探,故而有此情报。”周智光道,“可郭子仪却不迎圣人回长安,恐怕是起了异心啊。”   “不会的。”李俅连忙道:“郭公他忠……”   “恕臣愚见,郭子仪只怕是想拥立雍王为储君。”周智光打断了李俅的话。   “什么?怎么会?”   “长安传闻,太上皇与百官皆以天子在外为名,要让雍王监国,可自古以来岂有皇侄监国的道理?这是要取代殿下的太子之位啊。现在圣人不做表态,也未曾与殿下说过此事,想必是心中动摇了。”   李俅大惊失色,忙问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殿下该如何是好。”周智光故意重复了一句,像是此时开始替李俅着想,沉吟道:“若臣能取代郭子仪统兵,必斩永王、驱雍王,迎圣人与殿下回朝。”   “可郭公……”   “殿下若不信臣而犹信郭子仪,臣这便告退!”   “周将军且慢。”李俅连忙拦住他,问道:“我该如何助伱代郭子仪之职?”   “窦公会至圣人面前陈述利害。而若圣人召见殿下,唯请殿下明言,郭子仪曾怂恿殿下兵变,遭殿下拒绝后,他遂转投了雍王。”   “这不是说谎吗?!”李俅大惊失色。   他前阵子还想联络郭子仪,除掉窦文扬这个奸宦。没想到,短短几日光景,他竟被逼着帮助窦文扬一党,把郭子仪扳下统帅之位。   世事荒诞到这个地步,真让他这未经磨砺的年轻人不知如何面对。   李俅终于不再认为周智光是来投靠自己的了,这个武将竟是来拿捏他堂堂一国储君的。   “臣愿以性命保殿下!”   周智光忽然加重了声音,跋扈之态毕露。   “而臣只需要一道旨意,如此小事,殿下都不肯为臣去讨吗?!”   “我……”   李俅内心既恐惧又痛苦,一抬头,对上周智光那张霸道凶恶的脸,呆滞了一下,终于妥协。   “好,好。”   不得不说,窦文扬对天子李琮实在是太了解了,想出的办法恰是最能罢免郭子仪的。   毕竟,李琮又如何能想到,李俅能帮着窦文扬诬陷郭子仪呢?   仅在次日,周智光便领了接替郭子仪为招讨使、关中兵马副元帅的圣旨,率着近来募集的两万兵马往渭水桥畔郭子仪大营而去,准备兵变。   行到半路,前方有哨马归来。   “报!郭子仪遣骑兵擒下了永王,现正在押解回营路上。”   周智光皱了皱眉,啐道:“又让他立了一功。”   须臾,他意识到哨探活动的范围不远,而此地离郭子仪大营并不近,问道:“永王如今在何处?”   “就在南边的宜寿县境内。”   此事对周智光是意外之喜,他当即一拉缰绳,喝道:“走!随我先平永王之乱!” 第547章 站稳   无论离开多久、去了哪里,薛白似乎总会回到长安。   沿朱雀大街坊墙上停着的几只鸽子被马蹄声惊飞,白色羽毛与青瓦红墙相映,更远处的佛塔传来悠扬的钟声,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   一路到了大明宫,等候在城门处的将领都是老面孔了。   郭千里脸上挂着大咧咧的笑容,向薛白行礼,道:“雍王,我虽一仗没打,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最难的,雍王说是吧?”   薛白与他相熟,遂玩笑道:“郭将军用兵出神入化。”   郭千里打趣了一句之后,上前,小声地向薛白禀报了几句。   “太上皇在大明宫,当时情形,我认为迁到大明宫守着稳妥些……”   “知道了。”   原本,李隆基幽居于太极宫,这次必然要趁着李琮出逃而想要揽权,能入主大明宫很正常。至于郭千里说是出于守卫考虑,薛白也能接受这理由。   反正不论李隆基夺权进行到哪一步了,薛白一回来便是打断了这个进程。   郭千里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心里其实忐忑,此时见了薛白的态度,方才放下心来,退到了后面。   他走了几步,忽然见了队列中站着一个异常显眼之人,不由瞪大了眼睛,挥手道:“李太白!”   李白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抚须,正仰头望着远处的宫阙回想着任翰林学士的过往,感慨时隔多年竟还再回到了长安。忽听有人唤他,转过身来,他先是认了一下,似乎没认出郭千里。   “李太白,可还记得我?当年我执守宫门,你每日到翰林院,常常相见哩。”   这一说,李白就想起来了,朗笑道:“当时我常饮得烂醉如泥,将军还扶着我觐见天子。”   “对对对,你还给我写过诗哩!”   “记得,记得。”   李白一生写过太多诗,张口要念,一时又有些忘了,手举在那儿上下晃了晃,数着韵。   郭千里跟着用手比划了两下,开口提醒了诗的前两个字。   “将军……”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诗终于脱口而出。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将军出使拥楼船,江上旌旗拂紫烟。”   两人的声音到后来都渐渐弱了,最后停了下来,略有些尴尬。   郭千里挠了挠头,脸上的笑容还在,却是僵了许多。   李白问道:“将军莫非不是羽林军陶将军?哈哈,是我认错了,近年眼力不济,眼力不济。”   郭千里颇为幽怨,才知李白原来给这么多禁军将领都送了诗,连句式都是差不多的。   虽然心里受伤,他其实为人豁达,倒没甚不满,就是不知该如何缓解眼前的尴尬。   反而是前方的薛白听得动静,过来随口给李白解围,道:“一定是郭将军与陶将军长得太像。”   “哈哈哈,对,我和陶将军长得太像了。”郭千里连忙附和,心里却在想到底是哪个陶将军能与自己相比。   李白也是大笑,揽着郭千里的肩,当即又作了一首新的诗。   “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   只是重回长安而已,连酒都没喝,却已有醉的气氛。   “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   随着李白最后一句诗落,大明宫那雄壮的宫门也缓缓打开了。   太阳也从云朵后出来,照耀在众人脸上。   郭千里心知李白这次的诗不是写给他的,毕竟平定江陵之乱他没有去,但不知是写给谁,是写给雍王吗?还是写给李白自己?   ***   薛白迈步进了大明宫,穿过长长的青砖路面。   他在宣政殿的石阶下停住了脚步,见到一個披着皇袍的身影正立在上方注视着他,那是太上皇李隆基。   李隆基没有拄柺,本是由高力士扶着,但见到薛白之后,有些倔强地推开高力士,独自站在那,巍然不动。   似乎在宣示他还没老,还能站得稳。   他眼神威严,像一头猛兽在表示自己的地盘不容侵犯。   薛白却根本没有必要去与一个老头比谁站得稳,迎着李隆基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好孙儿。”   李隆基一开口,眼神里的凶光立即就褪了下去,换上了一副慈详和蔼的表情。   他之所以是这个态度,背后有很多的考虑。   事实已经证明了,几个亲儿子对他有着极深的戒备。李亨与他逃路到一半就发动了兵变,擅自称帝;李琮当了皇帝之后对他严防死守,宁交权于宦官都不还政于他;李璘打着孝顺的名义起兵,一到长安就死活要当皇帝,而非请出他这个太上皇。   可若抛开固有的思路,换一个角度想,薛白想要监国而根基太浅,反而需要倚仗他这个太上皇来增加影响力。   换言之,若暂时不去考虑祖宗基业所面临的风险,仅从李隆基个人掌权之路来说,他是愿意与薛白合作的,也没有别的方法。   只要让他逐渐站稳了脚根,对付一个“孙子”自然有办法。   薛白这边,他不像李璘傲慢,更了解时局,知道眼下还不是称帝的好机会,还需要以李氏的名义执政朝政。可他却不至于让李隆基摆着所谓祖父的谱来拿捏他。   “朕诸多子孙当中,唯有你最像朕。”李隆基以欣慰的语气道:“现在两个逆子祸乱社稷,唯有让你监国,朕才能放心啊。”   “见过太上皇。”   薛白执了礼,一抬眼,目光锐利地盯了李隆基一眼,似有杀气从眼中闪过。   李隆基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这原本只是个很小的动作,可薛白却是怕他摔倒,猛地冲了过去。   “太上皇!”   骤然见一道人影扑来,还是居心叵测的薛白,李隆基连忙后撤,想要躲开。刚退了两步,脚步就站不稳了,踉跄了一下。   薛白一把扶住他。   李隆基才稳住身形,被薛白一扶反而随着那双有力的手晃动了几下,几乎摔倒。   “殿外风大,太上皇老迈,岂可在此久站,快扶太上皇去歇着!”   薛白的语气严厉透着些焦急,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一个尽心行孝的后辈,更像家里那个真正能主事的顶梁柱。   很快就有一队宦官过来,扶着李隆基就往殿后去。   自李琮出奔以来,其实李隆基已经使出了很多夺权的手段,且颇有成效。今日本打算压一压薛白的气焰,再通过言语交锋,或伴随着一些彼此妥协,巩固住一部分权力。   却没想到,甫一相见,薛白就以这样的方法要将他重新幽禁起来。   万般手段还未施展,却比不过薛白最直接的两个优势——年轻、有力。   一阵混乱之后,李隆基被带了下去。   薛白看向了脸色各异的朝臣们,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先开了口。   “太上皇虽身体不好,犹关心着社稷大事,我等岂可不尽心竭诚、披肝沥胆?!”   众人一愣,还是陈希烈先应道:“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上皇既命我监国,我便暂担大任。”   关键时刻,薛白一点都没有推让,直接就下了几道命令。   他派郭千里前往奉天迎回圣人,同时,历数窦文扬及其党羽的十大罪状,罢其一连串的官职,命人羁拿窦文扬。   他遣使安抚郭子仪,称自己并无谋篡之心,只是暂时监国,待圣人归朝便会还政,眼下当以安定为重,避免兵戎相见。   另外,他还诏告天下李璘并非举兵造反,而是出于担忧太上皇而入京除奸宦,虽无逆罪,但有违律例,罢其一应职务,保留其爵位。   这些是大事化小的态度,完全是出于迅速稳定时局的考虑。   各种政令一出,包括降将季广琛在内的一应永王部众很快就归顺了,薛白得以顺利接手了长安防务。   短短两日之内,长安城风平浪静,百姓都放下心来,集市重新开张,商旅开始做生意。   ***   李璘并不知自己被薛白赦免了,被郭子仪麾下部将拿下之后,还在不停地宣称薛白才是反贼,希望能说服对方,进而说服郭子仪出兵攻打薛白。   “我说的都是真的,薛逆曾怂恿我起兵,与我约定平分天下,信还在我怀中,我正是为了平定他而来,怎么我反而成了反贼?”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惨叫声从帐外传来。   之后就是密集的马蹄声与厮杀声,杀过来的人显然不少。   李璘眼见那些看守他的士卒出了帐,再也没有回来,心中猜测该是自己的部下前来救自己了,不由涌起了希望。   否则,岂还有别人会袭击郭子仪的兵马?   待惨叫声越来越稀疏,外面有人喊道:“找到永王了!”   “我在这里!”   李璘大喜,连忙喊道:“快救我!”   上苍没有辜负他,很快就有人进了帐。   “你们可是来救我的?”   “哈哈,找到永王了!”几个士卒却是一拥而上,粗暴地一把摁住李璘,纷纷嚷道:“我的!我首先擒下贼首!”   最后这二字入耳,李璘一愣,顿时有如坠冰窟之感。   他与妻儿一起被拖出了帐,只见地上铺着数十具尸体,鲜血遍地。   数不清有多少人执着刀围着他们这一片营地。   “是……是哪位将军?”   “招讨使、关中兵马副元帅,周智光!”   李璘恍惚地看着跨坐在马上的那个男子,对于那凶狠暴戾的面容感到十分畏惧。   他觉得周智光的名字有些耳熟,却实在想不起何时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大将,也不知是李琮麾下、还是薛白麾下。   “将军误会了,我并非谋逆。”李璘遂把薛白才是逆贼的那些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周智光满不在乎地听着,脸上已浮起了可怕的狞笑。   终于,他打断了李璘的话,叱道:“永王若非反贼,末将以及这些将士们的功赏从何而来啊?!”   李璘一愣,没想到有臣子会明目张胆地吐露这等言语。   “我是皇子亲王,你是想踩着我立功不成?”   “不错!”   对着这种冥顽不灵的凶恶之徒,李璘愈发慌了,只好道:“我要见皇兄,带我去见皇兄……”   “不必了。”   周智光既然敢对李璘吐露心声,就没打算让李璘活着见到李琮,径直下令道:“斩!”   李璘不敢相信,他堂堂亲王,天子之弟,且不说有没有真的造反,就算有,也不是一个臣子能轻易杀的。   “你怎敢?这是先斩后奏,你就没想过后果……”   “噗。”   周智光见部下不敢动手,没耐心继续等,亲自上前抢过那柄大刀,一刀便斩下了李璘的人头。   头颅掉在地上,吓得一旁李璘的妻儿尖叫不已。   “噗、噗。”   连着两声响,周智光竟是把他们也斩了头。   “我不敢?”   周智光丢了刀,竟是一脚踩在李璘的头上,然后一踢一踮,把头颅踮起,一把拎在手上。   端详了一会儿,他下令把首级装匣,呈到奉天向圣人报功。   至于从李璘身上收到的东西,包括举证薛白的那一封信,他也一并收了。   “永王反,雍王也反。”周智光不以为然地念叨道,“无妨,都是我立功的垫脚石。”   他以贫贱身份一夜之间跃到眼前的高位,自然得意非常忘了自己是通过巴结宦官而走的捷径,只认为全是凭自己的本事。他见过懦弱的天子,不过如此。他比天子更有天子之气,于是愈显桀骜。   “出发,去郭子仪军中!”   ***   郭子仪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了两封诏令。   第一封是圣人命周智光替代他统兵的旨意,得到这封圣旨的过程却有些许惊险。   当时并未有宦官前来传旨,而是周智光赶到他的大营外,称有要紧军务禀报,请郭子仪相见。   但郭子仪一眼就看出来,周智光既不卸甲,也不入营,还不肯屏退身边的亲兵,必然是不安好心,他遂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即去相见。   等了大半日,便有哨探归来,禀报了周智光袭击他的部将并斩杀永王之事。   郭子仪闻言怒不可遏,几乎就要出兵攻打周智光,到了这时,周智光才派人送来圣旨,要求郭子仪交出兵权。   军中将领顿时哗然,说什么的都有,有痛哭流涕、不愿郭子仪离开的;也有暴怒如雷、要斩杀周智光的;甚至有人扬言要兵进奉天,铲除圣人身边的奸邪……   “节帅若再不杀奸宦,社稷就要毁于一旦了!”   “都住口!”郭子仪拍案喝叱道,“劝老夫清君侧,伱欲反不成?老夫先杀了你!”   众将沉默,悲伤不已。   正是在这个时候,第二封政令到了,是从长安来的,有太上皇与三省的印章。   内容是,朝廷已让雍王监国,雍王希望郭子仪能与他共同迎回圣人,结束动乱。   诸将一听,又有了对比,自然是万分认同这道政令。   可其中有一个颇关键的内容,就是杀窦文扬。这与方才军中激进者所言相同,都是违背圣意,行同造反。可这既是出自朝廷的政令,郭子仪的观感就有些不同了。   “节帅还在犹豫什么?若放着贤明的政令不执行,反而遵守这昏庸的旨意,难道不是愚忠吗?”   郭子仪却没有第一时间决断,想了一整晚之后,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入长安,邀雍王一晤。   他请薛白出城,在渭水桥上相谈,想必薛白是不敢来的但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看薛白的诚意有多少,之后也许会在禁苑,或长安城内谈。   没想到,当天就有了答复,薛白答应出城相见。   大唐开国之初,太宗皇帝也曾与颉利可汗在这座便桥上会盟,郭子仪不敢拿这次的谈判与之相比,却还是颇欣赏薛白的胆魄。   一切安排妥当,两日后,就在信使回报雍王已经出城,郭子仪也打算动身之时,周智光再次送来了一封信。   这次,送来的是薛白写给李璘的信,上面确是端端正正的颜楷,内容则是薛白怂恿李璘造反。   “周将军当时见此罪证忧急冲动,杀了永王,此事虽有错,却是出于报效国家的拳拳之心。另外,圣人之所以会降旨暂免郭节帅之权,也是因此罪证而有所顾虑,唯请郭节帅万不可与逆贼同流合污啊!”   郭子仪接过这封薛白的罪证,神情严肃。   若这一切是真的,他竟能够体会圣人罢免他的这个考量了。   “郭节帅若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也简单。”信使道:“只需拿薛逆的首级呈于圣人,圣人自会收回成命。”   ***   渭水潺潺,两边各有士卒列阵。   薛白走在便桥上,扶着桥栏望向远处,感慨道:“天气真好啊。”   “正是好时节。”   “若无战乱那就更好了,踏青,放个风筝,躺在柳树下睡一觉。”   薛白说着,没听到郭子仪有所反应,转头看去,忽问道:“郭公可是有心事?”   郭子仪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封信。   “老夫本在怀里藏了一把匕首,但思来想去,还是想向雍王当面求证。”   “哦?”   薛白接过信,看了一眼,哑然失笑,道:“很像我的字迹,但失于匠气了。”   郭子仪讶然,道:“这并非雍王手写?”   “我拿些手稿给郭公,一对比便知。”薛白道,“我若要造反,从范阳起兵南下,或是一开始就不平定史思明,放着你与李光弼在河北与之牵制,我自可在长安独掌朝纲。何必平了史思明,而唆使李璘起兵?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郭子仪道:“雍王也许是养寇自重平大寇、养小寇,否则当时太上皇在蜀郡,你为何放诸王到太上皇身边?”   “岂能算得这般精准的?”   薛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叹息道:“当时我若不放人,是不忠,可顺着太上皇心意,依然还被怀疑是别有用心。我居长安是错,镇范阳也是错,何时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身入朝堂,猜忌永远都是免不了的啊。”郭子仪也不由感慨。   “是啊。”薛白道:“局中人,不由己。”   他随手把自己的“罪证”还给郭子仪,转向奉天的方向,开口说起正事来。   “就拿窦文扬一事来说吧,我今若不管,纵容他操纵圣人,郭公难道就会相信我的忠诚坦荡吗?你们要我放权,我已照做过一次了,远赴范阳,可结果成了这个样子。时至今日,我还要向郭公证明心迹?不去除佞宦,反而剖腹自证吗?”   郭子仪默然良久,一扬手,把那封薛白写给李璘的信抛进渭水。   竹纸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很快被卷入河水,再也不见。   其实,薛白早就看出李璘的野心,把李璘作为他养寇自重的那个“寇”,那只要一开始就让别人代笔就行了。   而现在,不论何种阴谋诡计,都随水而去了。   “给我五天时间,我平定周智光。”郭子仪道,“迎圣人回京。”   “好。”   ***   诸将远远望着便桥上交谈的一老一少两道身形,渐渐也能感受到那种平和轻松的气氛,都松了一口气。   待郭子仪归来,表态愿意接受朝廷的政令,众人大喜,纷纷请令愿去平定周光智。   “跳梁小丑,狂妄自大。末将只需三千兵马,便教他全军覆没!”   “不必着急。”   郭子仪却没有发号施令,只让众人回营。   他远道而来,兵力又多,粮草压力比周光智大得多,李琮又不愿意补给他,现在其实已经到了粮草告罄的时候了。   所幸,长安城运了一批粮,缓解了燃眉之急,之后郭子仪传告所有的士卒,说关中久经战乱,田地荒芜,如今既然诸将士回来勤王,立下功劳,加之原本就有许多是关中人,愿意留下屯田的皆可报名,依功劳分配田亩。   消息一出,郭子仪麾下士卒反应还算平静,他们在陇右原本就开了田,如今放弃反而要损失一年收成。反而是周智光的士卒听闻之后,很快就躁动起来。   周智光带来的兵马很杂,除了京城中的禁军,还有关中各地的援兵,以及临时招募的新兵。   这些人都不想打仗,且大多数都是原本在关中种地的百姓,一听自己的田地要被分给别人,士气大跌。紧接着,郭子仪又让人散布战乱已定,马上要迎天子回朝、论功行赏的消息,更是让他们没了战意。   周智光大怒,接连鞭打、严惩军中怠惰的士卒,试图激起他们的斗志。   而正在此时,郭子仪竟是只带了寥寥数名扈从,抵达了他的营门外。   “周智光既称有军务要报,本帅今日来了,且让他出来相见。”   周智光一听,认为这是除掉郭子仪的好时机,当即祭出圣旨,点齐兵马出营,要逼郭子仪让出兵权。   他杀伐决断,出了辕门,见郭子仪真来了,当即就下令围住那寥寥数人。   “郭子仪,我奉旨来代你统军,你却抗旨不遵,勾结叛逆,图谋不轨,可知罪?!传令下去,拿下他!”   郭子仪驻马而立,身影巍然,只有颌下的长须随风而动。   面对构陷,他没作解释,昂然应道:“周智光,你桀骜跋扈,枉为人臣!”   只是这一句骂,郭子仪甚至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周智光身旁的兵将们却已有人大呼了起来。   “随郭节帅平贼!”   周智光一愣,愤然回头就要怒叱。   迎面,却是倏然闪过的刀光…… 第548章 除奸宦   一盏烛火被拨弄了几下,确实更明亮了,可随着一缕青烟,气味却愈发难闻。   伴随着一阵咳嗽声,李琮开口道:“咳咳,都撤下,把烛台都撤了。”   “遵旨。”   屋内阴影处站着的几个宦官连忙把烛台端下,有人开窗,拿着团扇挥散了屋中的油烟熏味。   李琮感到有些燥热,负手站在窗前吹着风,脖子却还是覆了一层汗,油津津的,加上耳畔似有蚊虫轻微的嗡嗡声,使人愈感心烦。   “朕受够了!”   窦文扬赶来时,恰好听到李琮突然咆哮了一句,立即体察到圣人心情不佳,连忙请罪道:“是奴婢照顾不周。”   因近来局势不妙,他的自称也变得小心翼翼,重新记起自己是天子的奴婢。   “朕不想再待在奉天县了,此处未免太简陋了,既无舞姬,也无丝竹,连好的烛油都没有。”   李琮还在抱怨,一只小飞虫粘在了他脸上铺着汗水的伤疤上,他亲自用手一擦,加重了声音,道:“朕要回长安清凉殿,朕要熏香!”   窦文扬脸上也淌满了汗,随着他一低头,汗水就从他鼻尖往下滴,连着滴了五滴,他才开口道:“圣人,可薛逆已经占据长安了啊。”   他很清楚,永王之乱已然平定,李琮能够返回长安了,可一旦如此,薛白必定会斩了他的头。   于是,他唯有尽可能地隐瞒真实消息,宣扬薛白与李璘合谋叛乱,这说法是周智光派人传回来的,人证物证都有,而且薛白确实是监国摄政了,并非是完全冤枉。   “薛逆处心积虑,终于手握重权,圣人一旦返回,他必定会加害圣人的,最好的结果也是像幽禁太上皇一样把圣人幽禁起来。”   “朕在奉天待够了!”李琮愤然拍在窗柩上,“至少,至少朕该移去一个安全丰饶之地,不必担惊受怕。”   他说的其实有道理,奉天离长安近,无险可守,还没有任何的补给。从战略角度来说,也根本不是一个好的落脚点。   由此可见,窦文扬虽在斗权夺势上有些小聪明,可行事根本没有长远的规划,在最重要且最基本的事情上没做任何考虑。   这阵子焦头烂额,除了指望周智光,窦文扬还未想过别的。   “去蜀郡如何?”李琮问道。   “川蜀之地有不少曾经随薛逆讨伐南诏的将领,包括现在坐镇益州的严武。”窦文扬迟疑着道,“幸蜀,只怕不是很安全。”   “那你说去何处?天下之大,还有一处是属于朕的吗?!”   “圣人请稍安勿躁,等周智光平定了叛逆,即可迎圣人归长安。”   窦文扬苦口婆心,好不容易安抚了李琮退出来,擦着额头上的汗长吁短叹。   还没休息多久,已有心腹宦官赶来,小声地禀道:“薛逆又派人来迎圣人归京了,全是文官使者,现在就在城门外。”   “先瞒着,瞒住。”窦文扬眼珠转动,脸色阴晴不定,“再等等,看周智光拿到郭子仪的兵权没有。”   他捧起一碗茶汤,感到十分烫嘴,撅起尖利的嘴吹了吹,喃喃自语。   “急不得,急了,可是会烫到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这一句话,下一刻就有人冲了进来,慌忙惊呼道:“不好了!官兵举着周智光的人头杀到城外了!”   “谁?!”   窦文扬一下跳起,惊问道:“谁的人头?!”   随着“咣啷”声响,他面前的案几被撞翻在地,茶盏碎裂,溅出滚烫的茶汤,烫得他龇牙裂嘴。   他面目狰狞地抬起头,嘶着气,犹不忘问道:“怎么回事?周智光那等凶人,哪可能败得这么快?”   “小人不知。”   “还不快去探?!”   窦文扬急得跳脚,很快他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因为与此同时,周智光麾下将领绝大多数已归顺朝廷,许多人甚至进了奉天城,正在大肆宣扬发生的一切。   “长安安定,朝廷遣使恭迎圣人回京。”   “窦文扬、周智光挟持圣人出逃,方为叛逆,郭元帅单骑入营,晓以大义,故我等幡然悔悟,助郭元帅翦除奸逆,安定社稷……”   等这种种消息传到窦文扬的耳朵里,他就知道,事情捂不住了,以圣人那软弱的性格,肯定会投降的。   他得马上去见圣人,坚定圣人的决心,并带圣人离开关中。   经营了这么久,他多少还是控制了一些禁卫,如今可信任的大概只剩下五百余人,他遂迅速点齐人手赶往行宫,并且下令,但凡遇到任何敢阻止他们带走圣人的,一律斩杀。   行宫前,果然已聚集了许多官员,各种颜色的官袍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这些官员原本都投靠了窦文扬,才得以随圣驾逃到这里,皆称得上“阉党”,可此时他们在劝圣人除奸宦,回长安。   “杀了他们,杀!”   窦文扬被这群忘恩负义之徒气疯了,声嘶力竭地尖叫着,下了令。   于是,五百甲士向手无寸铁的朝臣们举起了刀,又挥砍落下,如砍瓜切菜一般。   “窦公,饶了下官吧……啊!”   有官员冲到窦文扬面前却还是被砍倒,在地上扭了几下终于咽了气,喷得窦文扬一脸都是血。   沾了血,他似乎癫狂了,捡起一把单刀,亲自搠了几个受伤的官员。   “都死!死!”   此时,这個宦官显得比很多武夫都凶残且悍不畏死。   当一个断子绝孙的阉人被逼到绝境时是没有什么顾虑的,他不像文官们有宗族家业、妻儿家眷、后世之名等各种羁绊,他没有尊严没有家人没有牵挂,谁想毁了他,他就能毁了一切。   行宫前终于尸横满地。   窦文扬带人踹开大门冲了进去,远远只见到宦官、宫娥们尖叫而逃,他吩咐一队人去接上皇后与几个皇子,自己就亲自去找圣人。   ***   天刚刚才亮,李琮一夜没睡好,熬到疲倦至极了,才终于蜷在御榻上浅眠了一会儿。   “大郎。”   耳边传来了呼唤声,李琮顿时惊醒过来,目光一看,是皇后窦氏。   “大郎,回长安吧。”窦氏劝道,接着就小声地把她听到的形势都说了。   待得知周智光已死、郭子仪已到城外相迎,李琮脸色灰败,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正要做决定,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惊呼声。   “出事了!”   夫妻俩已是惊弓之鸟,当即便认为是薛白或郭子仪派人杀进来了。   但接着,有几个宦官匆匆引着两名官员进来,禀道:“圣人,窦文扬反了,正在外面大肆杀人。”   “怎么会?他怎么敢背叛朕?”   这般深刻的问题,那两个官员愣了愣才回答道:“这奸佞权欲熏心,蒙蔽圣人,隔绝圣听,现今他走投无路,已然疯了。”   接着,他们又道:“臣等奉郭元帅之命,前来迎圣人归长安,敢以性命证保,定护圣人无恙,请允臣等保护圣人离开。”   听得这平静诚恳的语气,李琮也反应过来,忙道:“快带朕走。”   一行人还拾掇一番,才出了门,迎面竟见到满脸是血的窦文扬从对面的院门处进来。   原本,李琮还对“窦文扬反了”这句话有所怀疑,此时一见,瞬间吓得六神无主,催促已呆愣在那的官员道:“快啊,带朕走。”   “圣人,这边走。”   前方,窦文扬也看到了李琮,连忙喊道:“圣人!奴婢在这里啊!”   李琮当然知道他在那,动作更加迅速地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逃。   “谁敢挟制圣人?拦住他们!”   窦文扬大怒,一边下令,自己也拔腿去追,嘴里不断劝说着。   “圣人可莫听了那些官员的花言巧语,他们把你哄回长安,是要加害于你啊。”   然而,任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李琮却是头也不回,遇到禁卫,竟还喊道:“快,为朕拦住叛逆!”   窦文扬此时才意识到,圣人口中的“叛逆”竟是自己,大感冤枉。   “圣人,是奴婢我啊!”   “圣人,奴婢分明是奉你的旨意,怎么会是叛逆?”   “圣人难道忘了?是你告诉奴婢薛逆独断朝纲、手握大权,是你让奴婢设法除此逆贼,如今他监国掌权,下一步就是要行废立之事了啊!”   “圣人,你现在是在逃向薛逆,你知不知道?!”   “圣人,别跑了,奴婢需要伱来主持大局。”   “圣人,求你别跑了。”   眼看怎么劝都劝不动李琮回头,窦文扬越来越怒,终于,怒火像是在他胸膛里爆炸了一般,他鬼哭狼嚎地怒吼起来。   “别跑啦!”   李琮还逃。   窦文扬怒极,抢过一把弩,对着拥簇着李琮的护卫的背就射过去。   可惜,他准头不好,没能射中。   如此一来,李琮更是胆颤心惊,加快脚步,迅速穿过院子,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一众禁卫之后。   “圣人!”   窦文扬最后悲呼了一句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他看不到前方混乱的景象,在他的眼里,天地之间是一片虚无的旷野,根本不知前路在哪。   他是如此的茫然无措。   往日虽然权焰熏天,可事实上呢?从他被阉那一刀开始,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皇权的附庸,是天家的家奴。   一个被主人抛弃的奴婢,就像是丧家的狗、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根的野草,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还体会到了命运的讽刺与嘲弄,他为圣人除叛逆,到最后自己却成了叛逆。   在圣人所有需要他的时候,他都陪着,可他唯一需要圣人的时候,圣人竟毫不犹豫地逃,投入了叛逆的怀抱!   “懦夫!”   窦文扬冲着李琮的方向痛骂了一句。   他不过瘾,于是又骂了一句。   “没种的男人!”   骂完之后,他自己反而先哭了。   泪水决堤而下,把他脸上的血冲得惨不忍睹。   “窦公,我们逃吧,小人这就去接小郎君。”   窦文扬并不在乎养子窦余,他有权势时可以逼人把儿子过继给他,可当他失了势,难道干儿子还会为他养老送终吗?放屁,根本不可能。   他没有根,逃到民间隐姓埋名,有什么意思?   “不逃,走,随我去找太子!”   阉人永远只能依附于圣人,可圣人却可以不是同一个人。   ***   此时,李俅也已经听说了薛白监国以及后续的种种消息。   他的关注点却与李琮不同。   李琮在乎的是回了长安是否能平安,他却是第一时间脱口而出道:“自古除非太子,谁还能监国?”   “殿下,圣人已然出城了,你也快走吧。”   “我不想……”   李俅正说着,一转头就见到窦文扬冲了进来。   他被那张可怕的脸吓了一跳,惊愣在那半晌,甚至没能听到窦文扬在说什么。   “你,造反了?”好一会儿,李俅才问道。   “不是奴婢反了。”窦文扬忙道:“是薛逆反了,他要抢了殿下的诸位,殿下甘心吗?”   李俅当然不甘心。   一直以来,他是唯一没有做错事情的人,凭什么到最后却是他失去的最多。   窦文扬看着李俅的眼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拉住了李俅的手。   “奴婢带太子走,我们还有机会。”   李俅有些犹豫,这一刻有种种情绪泛起。   他以前真的对李琮重用宦官的行为很不解、很反感。那些阉人像藤缠着树一样,盘虬在天子权力之上,看起来就像是要勒死天子,又像是蛇勒着脖子,让他感到恶心。   他下定决心,若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第一件事就要扫除宦官干政之弊。甚至还没等到登基他就凭着心中的正气,与朝臣们合作,开始站在了宦官的对立面。   但是,当有人威胁到他的皇权,最迅速、最坚决地站到他身旁的,恰恰就是宦官。   李俅呆呆地看着窦文扬那张可怕的脸,看着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渐渐牵住了自己,没能躲开。他一个激灵,仿佛感受到了命运,那重蹈覆辙的命运,他无力逃脱。   他预感到自己必将又是一个庸弱之君,对自己感到无比的失望,几乎要哭出来。   可偏偏,他无法抗拒,既不能忍受权力的诱惑,也不想就这样接受失败。于是,被拉着走了一步,又一步。   李俅就像一个玩偶般被窦文扬牵出了行宫。   已有人牵着马匹等候在外面。   “殿下,快上马!”窦文扬表现得很忠心,亲自要扶李俅上马。   “周智光送我的骏马。”   李俅想到了自己的神驹能派上用场。   窦文扬竟也依他,连忙吩咐道:“快,去把殿下的马牵来。”   然而,他的心腹部将竟是道:“用不到了。”   “什么?”   “卑职说,用不到了。”   随着这一句话,窦文扬背上一痛,已被重重砸倒在地。   ***   “斩奸宦!”   “斩奸宦!”   山呼海啸的呼声响起。   窦文扬抬头看去,前方是皇城朱雀门壮观的城楼。   他眯了眯眼,凭直觉能分辨出薛白就在那上面观刑。   也对,这是收买人心的举措,薛白怎么可能不亲自来。   再回顾四周,窦文扬发现,自己的党羽们也都被押来了,王守诚、杨孜恭……个个都是在李琮身边一度手握重权的人物,看来今日的行刑场面将颇为盛大。   窦文扬不怕死,觉得早死早托生,只希望下辈子自己的命能不再这般苦。   然而,听着那宣读自己罪状的诏书,听到后来,竟还有“交构东宫,举兵谋逆”之词,他愣了一下。   无论薛白如何诋毁他,列出多少十恶不赦的大罪,他都有所预料,可对太子明显是诬陷啊。   “这乱臣贼子。”   窦文扬骂了一句,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被堵住嘴。   那他势必不会让薛白称心如意,当即撒开了喊,发疯了般地大吼。   “薛逆!谁忠谁奸自有天在看!”   随着这话,窦文扬干脆把薛白如何让天子不安、自己又是如何殚精竭虑地辅佐天子掌政这些事一股脑地喊出来。   他身后围观的百姓们不由爆发出了一阵嘘声。   窦文扬见有人捧场,愈发来了劲,骂过了薛白,还骂朝臣。   “还有你们这些自诩清高的狗屁官员,背地里男盗女娼的烂货!你们除了站着尿,又比我正气几分?说的就是你,刘希暹,你投靠薛逆,押着我换功劳?忘了你跪在地上给我舔靴子的时候了,我告诉你,我靴子上全是我的尿,哈哈哈……”   刘希暹正站在前方不远处。   他是在奉天城中背叛了窦文扬的将领,长得形貌光伟,仪表堂堂又孔武有力,任谁见了都会夸一声“伟丈夫”,却是被窦文扬抖落出了如此不堪的一面,当即勃然大怒,要过去封住他的嘴。   然而,刘希暹才动,已有人拦住了他。   是禁军大将之一的张小敬。   “刘将军不必急,人之将死,就让他说个痛快。”   “喏。”刘希暹无奈,苦着脸应下。   窦文扬愈发来劲了,一个一个地骂过去。   “全都是卖主求荣的贱人!王驾鹤,你也站在那,果然,你也署名请薛逆监国了,呸,软骨头!道貌岸然的老骚客,背叛我?真当我不能治你了?名字起得倒风雅,哄着国子监的白脸童子拿棒槌捅你那臭烘烘的屁……”   “杀了他!杀了他!”   不等窦文扬嘴里那个“眼”字出口,王驾鹤已然疯了般地跳起来,不断地指向窦文扬,怒吼道:“斩了这个奸宦!斩!”   “哈哈哈哈哈。”   窦文扬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原本尖细的声音已经沙哑。   可他的兴致却更高了,整张脸因为亢奋而涨得通红,愈发放肆地骂着各个官员们。   世人都骂他是奸宦,却忘了只凭宦官的话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奸宦也要构建了势力才能有所作为。   说到底,他只是把圣人给他的权力分到党羽们的手上,真正倒行逆施、鱼肉百姓的还不是这些口口声声“除奸宦”的文官们?   党同伐异、盘剥万民,同样的所作所为,同样的自私自利,就因为他没有那条祸根反而要被口诛笔伐?   他比他们少的只有抢夺民女的恶行。   欺他没有口舌之利,便要把所有脏水泼到他头上,错了,今日他偏唇齿如刀,把所有官僚的脸皮都剥下来。   窦文扬就这样骂啊骂啊,骂到后来,终于哑得快要发不出声来。   他其实已经失禁了,裆下湿漉漉的一片。   可他不在乎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胆魄?   “一群儒夫!”   “大唐就是有你们这样一群懦夫,才会使天子受权臣欺凌,才使我等内侍搅动风云!”   “我虽身残,敢与薛逆相抗,你等呢?匍匐拜倒而已。”   “你等身披锦袍,人模狗样,却唯敢凌虐小民。虽有那一条东西,实不如我一阉人!你等……尽是痿厥!”   “痿厥!”   这二字一出,仿佛冥冥之中与王悍当年的骂声呼应了。   同一片青天之下,朱雀门还是那一道朱雀门,满朝文武已换了一个遍,但骂声依旧。   开骂的,一个迎着万人展露了昂扬之物,一个却是身体残缺,共同点只是一样都很癫狂。   “他疯了!杀了他!”   朝臣中还有许多人在吼着,因为一个阉人临死之际还让他们斯文扫地而愤怒。   窦文扬已然满足了,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张开嘴,无声地吐出“痿厥”二字。   他忽然想到,骂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拿那个器官来骂人,而文官们终日骂他阉党、奸宦也不过是如此,与市井鄙夫骂人“痿厥”没什么不同。   “我是阉人,我是奴婢,我下贱,你们又高贵到哪里去?!你们高贵,你们不过是生来就在名门望族……”   “噗。”   刽子手终于挥下了那柄高举着的刀。   时隔多年,窦文扬上面的那一颗头也被砍落了。   随之一起被砍下的人头还有许多颗,哗啦啦地滚落,像从袋子里倒出一地的金珠。   观刑的人们拍手称快,继续喊着“除奸宦”,也有人觉得不够,巴不得连那些被窦文扬点名的人一道砍了才好。   但不论如何一场权力交接已于这片血泊中完成了。   李琮费尽心思培植的宦官势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也意味着他争取亲政的努力付诸东流、他的皇权旁落。   他自己选的,在许多次他选择逃跑的时候就注定了。   ……   薛白站在高高的城头上,看着一具具无头尸体倒下去,像是看着草原上的草被一排排地割过。   这样大规模处斩权宦的事他已不是第一次做了,上一次他就斩杀了李亨身边的权宦,可若没有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换了一批宦官依旧会干政。   得换皇帝,薛白就是打算这么做的。   因此这次他相信大唐的权宦之祸到此为止了。 第549章 监国太子   为方便天子处理朝政,大明宫的前朝区域,还设有中书省、门下省、殿中省、弘文馆、史馆、集贤院、亲王院等官署。   李琮登基之后,在门下省、弘文馆以北,设立了少阳院,也就是太子的居所。   这与李隆基拘太子于十王宅的做法颇有不同,把东宫设在官署附近,为的是方便大臣们教导太子李俅。   如今永王之乱平定,禁军们礼送李俅依旧回到了少阳院住下。   离开了两个多月,石阶的缝隙里已经长出了荒草,窗柩上也有了雨水夹着黄泥干涸的痕迹。   “我,还住这里吗?”   李俅停下脚步,胆怯地开口问道。   他身后的禁军答道:“殿下是太子,不住少阳院还能住哪?”   “我哪里还是太子啊。”   李俅很清楚储位已经不保,不过是还有流程没走完罢了。   没有人回答他,禁军们已关上了宫门离开了,隐隐还听到了门外有上锁的声音。   前方的廊下立着四个年老的宫女,头发灰白,满脸皱纹,衣着却整齐得没有一丝皱褶,脸色严肃,不像侍候人的奴婢,倒像是十王宅的家令。   她们如雕塑般站在那,待李俅走近了便有人开口说道:“殿下,洗漱就寝吧。”   李俅吓了一跳,嗫嚅道:“我自己来。”   这里本是他的住处,可这趟回来,他显得比客人都拘谨。   东宫用度削减了许多,不同用途的各种金盆换成了一个小铜盆用以洗漱,入夜,烛火也只有一根。   李俅“呼”地吹熄了烛火,屋中陷入一片黑暗,他反而感觉到安全了许多。   这天夜里,他是缩在角落里睡着的。   他留意到榻上的被褥是新换的,不敢躺上去将它睡得皱了。薛白必定是要入主东宫了,万一因那一道皱褶而大发雷霆,要了他的命。   并不是他仔细分析过因一道皱褶丧命的可能性有多大,而是恐惧迫使他下意识地不敢去触摸任何将属于薛白的东西。   如此过了数日,李俅感到像过了好几年那么久。   他不知少阳院外的事情,始终在担心下一刻就会有禁军突然冲进来将他当作叛逆处决。   也许被处斩本身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不知它何时发生。   终于,这日清晨,屋门被推开,阳光照在蜷缩在角落的李俅脸上,他抬起头来,见到的还是老宫女那张严肃的脸。   “殿下,圣人召你到宣政殿议事。”   宣政殿与少阳院很近,但地势要高得多,建在五米高的石台基之上。   这是常朝听政之处,大臣们每次来都要登上石阶,抬头瞻仰着这座大殿的恢弘气魄。   李俅看着大殿上展翅前伸的飞檐,也看到了屋脊两端的粗大鸱吻,莫名地因那凶猛的形象而感到胆颤心惊,莫名感觉它们会活过来杀了自己。   待登上台基,他回过神来,突然因前方遇到一人而惊得魂飞九霄,打了个激灵,身体僵硬。   “殿下。”   薛白竟然很随意地站在那,如普通臣子一般候朝,见了李俅,自然而然地打了招呼。   李俅紧张得汗水如瀑布而下,想应些什么偏是发不出声,又怕不说话会让薛白震怒,着急道:“我不是……见过三兄。”   他竟是对着薛白行了一礼。   “殿下不必如此。”   两人也不熟,没什么好说的,淡淡地寒暄了两句,薛白稍稍抬手,请李俅站到自己前面,储君自然该列于诸王之首。   李俅吓得不知所措,怎么都不敢,直到薛白问了一句“是要陷我于失礼吗?”   “不不不,那我就听三兄的。”   李俅小迈了一步,终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在薛白前面,进了殿。   诸臣都已到了,薛白一到,天子李琮也很快乘着步舆入殿,与群臣的问安声同时响起的是李琮的咳嗽声。   “咳咳咳,诸卿不必多礼,朕躬欠安,雍王主持议事吧。”   李俅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深怕抢了薛白的风头。   事实上也没有哪個大臣敢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虽然今日让这位太子前来参与国事,就是薛白要让群臣看看,以展示并无谋篡之心,简单来说,就是做做样子。   今天议的是赏罚之事。   薛白先是说奸宦窦文扬及其党羽俱已伏诛,并陈述了窦文扬的诸多罪证。   李琮原本故作病态,听了之后惊怒交加,惊呼道:“这奸贼竟敢如此!”   他表现得很到位,仿佛从来不知窦文扬之恶,今日才自知受其蒙蔽,震怒之余又有着深深的羞愧。   难得的是,他铺满了伤疤的脸上,能把这些复杂的神情表现得很有层次感。   因他很清楚,他演得越好,薛白越满意,越不会动手杀他。现如今薛白要杀他太简单了,当然不是明面上,而是轻易就可以让他“暴病”驾崩。   “朕误信此等奸邪,愧对列祖列宗啊!咳咳咳……”   演到后来,李琮泪如雨下,犹不忘展露病态,引得群臣纷纷关切。   李俅目光看去,见抚育自己多年的养父如此狼狈可怜,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他却是猛地止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比薛白孝顺,因此反而退了一步,故意作出冷漠的样子。   但很奇怪的是,父子之间原本浓厚的情感仿佛随着这故作冷漠而真的疏远了许多,这场小朝从始至终,李琮都没往李俅的方向看上一眼。   他们各自保命,根本就顾不上别的。   最后,李琮欣慰道:“朕所信非人,疏于国事,致此大乱,所幸雍王与诸卿忠勤国事,有雍王监国,朕便可安心养病了啊。”   李俅心想接下来便要废太子了。   他感到一阵悲凉,心中既感自怜,又暗自舒了一口气,至少该来的终于来了。   然而,李琮并没有提出废太子之事,迫不及待地就要侍者将他送回深宫,似乎深怕在宣政殿多待一会,就多出一点错,多一些性命之忧。   李俅遂指望着群臣中有人指出“太子不孝”,开始易储,毕竟他方才的表现已经很不孝了,可近来国事繁忙,百官似乎顾不上这头,或是还猜不透雍王心意。   “儿臣有本要奏!”   终于,眼看着李琮被扶上步舆要走,继续被幽禁在少阳院的恐惧感泛上来,李俅脑中忽然电光一闪,开悟了一般,大喊出来。   众人停下,难得地把目光往他的方向落来。   “儿臣自知愚钝……咳咳咳……”   李俅害怕地低下头,一边咳嗽,一边组织言语,慌慌张张地道:“且儿臣也病了,认为该退位让贤,把储君之位,让于三兄。”   说完最后四个字,他如释重负,几乎腿一软就要摔倒在地。   殿中诸人却都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好些老臣们同一时间抬手抚着长须,连连点头。   陈希烈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殿下有宁王之风啊。”   这句话像是提醒,紧张得不知所言的李俅于是会意过来,知道该怎么做了。   “噗通”一声,李俅跪倒在大殿之上。   “储君乃天下之公器,太平时以嫡长为先,国难时则归有功,若失其宜,臣民失望,非社稷之福啊。儿臣虽陛下之养子,实与三兄同胞,三兄既为嫡长,又大功于国,人神佥属,士庶所望,今儿臣敢以死请,请父皇下诏易储!”   李琮由人扶着站在那,听了这句话之后更憔悴了,背也塌了下去。   他无比怅然,走了神。   是啊,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他们都是二郎李瑛的儿子,唯有自己觉得李俅与李倩是不同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到了危难之际,李俅宁愿认同胞的兄长,也不愿认他这个含辛茹苦的养父。   人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到头来落得孤苦无依,怪得谁来?太上皇说得有道理,没有子嗣,果然是不配当皇帝。   许久,李琮才回过神来,耳畔听到的是一声声的“臣附议”。   “臣附议,恳请圣人成全太子拳拳之心。”   陈希烈这种人,办实务不行,政治投机却很擅长,连礼仪体统都不顾,已率着不少人附和易储。   李琮的目光就落在了薛白的脸上。   一瞬间,他心里在想,若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好了。   他忘了高祖皇帝也有太宗皇帝那样的儿子,亲生或不亲生,他与高祖的下场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雍王。”   “陛下,臣万死不敢即储位。”   薛白很干脆地拒绝,说李俅入继大统,承宗祧之业,才是圣人之子嗣,而他则是李瑛一脉,该去陵前守孝以慰亡魂,只是国家多难,不得已而入仕,倘若圣人是怀疑他心怀不轨,他愿现在就请辞。   李俅连忙再让,甚至把头磕在殿内的台阶上,要以死相逼。   薛白遂自称惶恐,直接请辞守陵,当即就出了宫。   群臣都知道拒绝才是正常的,没有一开始就欣然答应的道理。   这一来一回之间,也是大家表态立功的机会。   李俅偷眼一瞥,见了各个官员们目露沉思的样子,知再没有一人还支持自己,心中失落。   他又被送回了少阳院,这次却是请来了纸笔,再次上表,恳请将太子之位让于雍王,然后就心怀忐忑地等着。   有时缩在角落里,半梦半醒间,他能够想像到薛白躲在府邸里不理会朝政,急得百官们转转圈,纷纷前往劝谏,请求他答应为储君,心里好生羡慕。   更多时候他则是做噩梦,梦到有人用白绫把自己勒死,于是他把头埋得更低。   次日,老宫女还是称呼他为“殿下”。   “我还是太子?”   “雍王回拒了储君之位。”   “那我,再让?”   李俅遂接二连三地上表恳让储位,上演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兄弟相让佳话。这次,李琮终于下诏,嘉赏了李俅为国让贤的诚意。   “朕之养子俅,以雍王倩之大功,人神佥属,由是朕前恳让,言在必行,天下至公,诚不可夺爰符立季之典,庶协从人之愿,俅可拜楚王、尚书左仆射、司徒、太子太师,另加实封一千户,赐物三千段、甲第一区、良田三十顷。”   李俅听闻圣旨,百感交集。   然而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感到安全,依旧还是担心受到迫害。   如牵线木偶般地完成易储的各项礼仪,告祭了太庙,之后,李俅向薛白看去,只见他身披衮服,器宇轩昂,英武非凡。   “三兄……殿下。”李俅开口道:“我能与殿下说几句话吗?”   “一道走吧。”   薛白对李俅并无太多提防之意,还是那自然而然的态度,招了招手,一并往宫门外走去。   他们在高高的台基上走过,能俯瞰到长安一角,有种大好山河在望之感,可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我是真心拥戴殿下。”   李俅鼓起勇气,终于开口说了起来,以讨好的态度继续道:“殿下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文才武功盖世,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我早就想让位了。”   为了活命,说些奉承之语,并不丢脸。李俅年轻脸薄,说这些并不显得谄媚,说着说着,反而真有种兄弟相亲的感受。   说实话,以前他也管薛白叫作“薛逆”,事实上却根本没去考证薛白的身份,只是从个人利益出发而抵触此事。   可一旦利益的立场变了,他并不认为薛白是冒充的,毕竟李隆基都承认了。   那这份兄弟之情就变得非常可贵了,甚至比与李琮的父子之情还要可贵。   “不必担忧。”薛白道:“只要你老实安份,不违法纪,断不会有人敢伤你。”   李俅一愣,没想到薛白说话这么直率,径直戳破了他的心事。   但也是,如同太上皇对让皇帝一直厚爱有加,只要让出了储位,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薛白也该对他好。   “好好过日子。”   薛白说着,轻轻拍了拍李俅的背。   李俅感到背上一暖,那颗忐忑了许久的心也像是被这一拍拍回了心窝里。   往日看起来十分可怕的薛白,在这一刻也显得和煦可亲了起来。   他仔细想来,其实薛白确实没做过什么刻意要对付他的事,一直就是宦官们在挑拨离间。   一个气场强大的人,只需稍稍摆出好态度,反而更让人感激。李俅竟是在这一刻对薛白还有了一些崇敬,当然,这份崇敬是以畏惧为基础的。   “是,阿兄!”   李俅再开口,又换了称呼。   在他看来,他与薛白就是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   升平坊,杜宅。   杜有邻时任东都留守,但可以预想到他被调回朝堂,进入宰相行列的日子不远了。   其实以杜家如今的地位,再住在这里已很不恰当了,宅院太小,离皇城也太远。   这日就有人跑来给杜五郎说,可以替他置办到平康坊李林甫原来的宅院。   “五郎可还记得,你曾经就是在平康坊对着右相府指点了几下,遭吉大郎殴打。如今若是置下李宅,岂非扬眉吐气?妙哉。”   “扬眉吐气?”杜五郎挑了挑眉,吐了一口气,道:“我要扬眉吐气有何用?宅子嘛住得舒服自在才是正理。”   “平康坊那大宅,宽阔奢华,出门便捷住得岂不比这里舒服自在?”   杜五郎想到当时去右相府的情形,对于那个选婿窗的恐惧浮上来,不由摇头道:“我可一点都不自在,好不容易逃脱毒手。”   “五郎莫非是有何顾虑?以你与殿下的关系……”   杜五郎连忙道,“去去去,我与殿下不过是朋友,可从未有借此平步青云的想法。我自己都烂泥扶不上墙,想攀附我啊,那你可白费功夫了。”   “五郎你怎可妄自菲薄?”   “我偏要,我就是烂泥,你怎样?”   杜五郎不由分说,把跑来打搅他清静的说客一股脑赶了出去。   宅门处,门房正牵着几匹骏马。   一个身穿襕袍带着斗笠的人正好进了杜宅,杜五郎一见,张了张嘴,道:“无……吴兄来了。”   两人遂进了院子。   “家里倒蛮热闹。”   “我毕竟今日不同往日了嘛。”杜五郎笑嘻嘻道,“我是叫伱无咎,还是该唤你殿下?监国太子,可威风了。”   话虽这般说,只怕在他心里,并不以为太子有多了不起。毕竟李亨当太子时,他就与东宫打过不少交道了。   薛白懒得理他,随身摘了树上的一棵青杏丢过去,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半躺下。   “今日怎跑来了?”杜五郎道,“你若是要寻你那些红颜知己自去寻,阿姐也不在家。”   “就是来待一会。”   “哦。”   两个人就在各自的摇椅上悠闲地躺着,看着头顶上果树的枝叶发呆,薛白渐渐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这两把椅子布置得不错吧?”杜五郎嘴不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   “你现在有些为难了,终于当了监国太子,大权在握,得给人家名份了,这可是一件大难事。”   薛白听着也不睁眼,只有嘴角微微扬着,似在嘲笑杜五郎肤浅。   他过来,是想静一静,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到了大唐这么多年,唯有这个地方,最能让他找到自己是谁,而不至于迷失在一个又一个身份里。   “我都替你算过了。”杜五郎道,“有几个女子,你还真不好给她们名份。李十七娘反而还好说,不过奸相之后,与你同宗同姓,毕竟辈分差得远嘛。我二姐这身份却很不妥当……”   “可以先出家当女冠。”薛白随口道。   “你还真是考虑过了的?”杜五郎颇为诧异。   但其实这件事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以薛白的身份,与杜妗的关系,甚至与杨氏姐妹的关系,肯定是为世所不容的。   薛白又沉默了。   杜五郎便不再聊这话题,嘟囔道:“我就不该多管你的事。”   他遂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是他身上发生的,或是街坊邻居家的琐事,或是长安市井间的传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薛白漫不经心地听,想应就应,不想应就不应。   太阳渐渐移动,树下的影子也渐短了。   杜五郎晒到了太阳,懒得起来移椅子,小眼一眯,翻了个身。   “当年在这里,你问我的名字。”薛白忽然道,“我说名叫薛白。”   “然后呢?”   “我一直以来,都是叫这个名字。”   “名字嘛,现在找回了身世与本名也就是了。”杜五郎体会不到薛白的纠结,随口应道。   薛白笑了笑,心想,为了自己的抱负,当李倩就当李倩吧,相比于大唐,名字不重要。   毕竟,一开始就是这般计划的,有了这个身份,许多事就顺理成章,顺利得多……   “咚、咚、咚!”   忽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接着,院门就被推开了。   全瑞快步跑进来,见了薛白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行礼道:“殿下,封常清擅自回京了,就在门外!”   杜五郎一下跳了起来,讶道:“怎么会这么快?!”   连他都知道,封常清曾经逼着薛白立誓绝不谋篡,算是满朝文武当中比较固执倔强的一个。这种时候突然不奉诏就赶回长安,只怕是来者不善。   但算时间,封常清应该不是听闻了薛白被立为太子才赶过来,应该是更早之前,也许是想来勤王的。   “殿下,是否去见见?”全瑞问道。   杜五郎转头一看,薛白却还是悠闲地躺在那,似没听到一般。   “你今日怎么这般懒散?都不像是你了。”   “是啊,我都不是我了。”   薛白低声呢喃了一句终于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全瑞脚步匆匆,上前把大门打开。   “吱呀”一声,只见大门外竟是站满了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居然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刁氏兄弟原是雍王府兵曹参军,如今都被授予了禁军将领之职,也不嫌重,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领着人立在门前,如门神一般。   被他们挡着的,则是风尘仆仆的封常清。   封常清为人俭朴,衣裳陈旧,沾满了泥,不认得他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平民百姓在求见。   而在封常清身后,既有其带来的士卒,也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官员。   “殿下。”   随着薛白一露面,众人不约而同地行礼呼唤。   唯有封常清还直挺挺地立在那,道:“殿下?可还记得在末将与诸将军面前立下的誓言?”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看着院墙处的屋檐……他最初在大唐睁开眼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长安的雪吐出自己的名字。   而他也确实曾答应过封常清,不会“以皇孙之名”阴谋暗篡李氏社稷。   有件事他近来一直在考虑,但还没想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封常清就找上门来了。   薛白终于回过头,正要开口。   “封常清!”长街那头,陈希烈已匆忙赶到,远远就须发皆张地怒指着封常清,叱道:“休得无礼!”   成王败寇,事成了,自然有人为薛白背书,什么誓言不誓言,似乎并不需要薛白亲自解释。 第550章 少阳院   难为陈希烈以老迈之躯还身手敏捷,三步并五步赶到封常清面前,沉声质问道:“封常清,你这是在做什么?不可冒犯殿下。”   封常清性格刚强,开口就让众人色变,道:“我怀疑雍王阴谋篡夺储位,意在不轨。”   “胡说什么?!”   陈希烈正色叱道:“楚王恳让,圣人亲旨,殿下功在社稷且为嫡长,乃储君之不二人选,你出言谤衅,意在抗旨不成?”   封常清是听闻了天子被永王驱出长安的消息就决定赶来勤王,当时河北的兵士正忙着屯田,而他急着出兵,来不及筹备粮草辎重,遂只带了三千轻骑先行,让大军押后跟上。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关中,便听闻永王之乱已经结束了,但同时也有一个让他警惕的消息——即雍王成了监国太子。   可想而知,此事必然脱不开权臣胁迫天子那一套。   封常清跑来当面质问,定然没考虑自身前程,但也是相信薛白还是会给他一个说法、不会直接杀了他。否则他就不会把兵马留在城外了,大可从长计议,暗中谋事。   “雍王,你我曾并肩杀敌,我信你对大唐的忠诚。”   封常清并不理会陈希烈,只看向薛白,一字一句道:“可你若行悖逆之举,开祸乱之先河,宗社动摇,你我昔日之努力岂非付诸东流?”   薛白对他这种愚忠之言并不认同,在他看来,帝王当由强者居之,如李琮兄弟父子那般庸弱之主只会带着大唐一步步走向衰亡。   眼下却并不需要他亲自辩经,封常清话音未落,一众官员已然挡到了薛白面前,纷纷叱喝。   “太子之位为楚王恳让,殿下几番推辞,圣人许之,岂容你妄加猜测?还不向殿下请罪!”   这是形势所致、众望所归,哪怕薛白不想当这太子都已由不得他,更不可能被封常清的个人意愿所改变。   而一众喝叱的官员中,却有一人表现得最突出。   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披绿色官袍,凭着年轻力壮,竟是不动声色地把陈希烈拨到了自己身后,站到了队列最前方,与封常清面对面。   “殿下之忠诚有目共睹,你言殿下悖逆则毫无根据。今殿下削平叛乱,使海晏河清,伱凭一己之臆测而欲动摇宗社,一旦祸乱再起,谁为社稷之罪人?!”   这年轻官员一开口,气势便不凡,更难得的是他能服众,身后的官员们纷纷应和。   而陈希烈身为老臣、位列宰辅,在一个年轻官员面前吃了亏,居然也忍了,显然也知对方是個硬茬。   薛白认得这人,崔祐甫。   崔祐甫与薛白还是同时授官的,都是在洛阳的畿县,一个是偃师尉、一个是寿安尉,彼此还有过合作,这些年薛白渐渐大权在握,崔祐甫也不差,做到了起居舍人这样的要职,品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   他家世不凡,年轻时为人傲慢,作风强硬,遂渐渐有了刚直之名。此前,崔祐甫也曾对薛白多有不逊之言,以当时薛白权势之盛,他也丝毫不惧。   而他也不止骂薛白,当窦文扬认为他是薛白的对头而提携了他,没过多久,他便上奏弹劾奸宦。   此番,崔祐甫一骂,不止暂时把封常清的话堵了回去,他对陈希烈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从一个刚直之臣的角度而言,崔祐甫这一拨或许只是看不起素来唯唯诺诺的陈希烈。可事实上他很聪明,绝非冒失之人。   他很可能是猜到了,薛白虽暂时需要陈希烈这种老臣来稳定局势,但以薛白的行事风格,必然不会长期重用这种只会和稀泥的庸才,等局面安定之后,势必要把陈希烈请出宰执之列。   看穿这一点不难,但能当众不给陈希烈面子,却不是人人都敢的。   崔祐甫这轻轻一拨的小动作,倒也有种“老东西滚开,且看年轻敢为之后辈主事”的气魄。   至少薛白见了之后是眼睛微微一亮,似闪过些笑意来。   崔祐甫今日的作为,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名门世族对待薛白的态度变化。   遥想当初薛白高中状元之时世家大族的打压,其间历经战乱,如今终算是承认了这个监国太子的权威,也是殊为不易。   连最骄傲的世家大族都承认了监国太子,长安的官员、禁军闻讯,亦是纷纷赶来声援。   当禁军的长戟挡在封常清面前,他终是恨恨一拱手,道:“雍王今日违誓,他日必有天罚,良言难劝,自求多福吧!”   在他看来,此事就是雍王违誓,欺骗了他,而他对这等言而无信的小人行径却是无可奈何,一句话说罢,引恨而去。   薛白站在众人的拥簇之列,望着封常清的背影,因没能得到对方的支持而感到有些可惜,可世情如此,总会有些人无法被轻易改变。   “这人好不合时宜啊。”杜五郎在他身后小声感慨着,然后目光扫过那聚集在他家门外的人群,又道:“识趣的人真多,也不差他一个了。”   薛白原想今夜留宿在杜宅,可他眼下的身份,做任何事都受人瞩目,反倒失了原本的一些自由。   ***   “没事,我与阿姐过来也是一样的。”   入夜,月光透过窗纸,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杜媗有些疲惫地侧躺在榻边,她今日忙了许多事,听闻薛白在杜宅便赶回去,后来又赶过来宣阳坊薛宅,此时难免累了。   杜妗兴致却还很高,她饮了些酒,到了微醺的状态,正微微摇晃着身子,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狡黠与得意之色。   “你知道吗?我听说你监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家中找我,我好高兴。”   “过几日我要搬入大明宫,随我入宫吧。”   薛白拿开了她手中的酒杯,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正在享受阴谋得逞之后的快意。   “不行。”   好一会,杜妗长出一口气,趴在薛白身上,道:“不行,以我们的身份,没有理由随你入宫。”   薛白道:“我打算在少阳院内设一座道观,名为‘真修观’,你可以先到那里修行。”   这是现成的办法,可以说是大唐惯例了。武则天入感业寺为尼,出来后便成了高宗的昭仪;杨玉环出家为女道士,之后便成了贵妃。   薛白知道杜妗很在意这种品阶,如今是他给她回报的时候。   “我才不修行。”她却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只是一年半载,待到局势安稳些,即可为你册封……”   “太子良娣吗?”杜妗忽然问了一句。   她既不是正妻,到时薛白若未登基,自然是太子良娣。   接着,不等薛白回答,她自嘲地笑了笑,道:“在那位置上跌下去了,历经生死,若还能重登那个位置,似乎也不错。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想要的就是这些,良娣、妃嫔、皇后、太后,可事不遂人愿,如今我知自己做不成了,既无子嗣,往后一年一年色衰爱弛,若入了深宫,我会过得越来越差的。”   欢趣之后,她忽然伤感了起来。   薛白正要安慰她,她却是用手指压住了他的嘴。   “你不必给我保证,我才不信男人的誓言。今日你喜欢我的色相,也喜欢我的聪明才干,我得留着我的聪明才干,掌着我在民间的实力,让你一直离不开我才是,岂可自废武功,搬到那深宫大院里去?”   杜妗虽无名份,却是有权力的,薛白在暗处的势力,颇有一部分是在她手上。   这种权力带来的快感,也是二人能紧密相依的原因之一,她自是不会轻易放弃。   薛白懂她,遂揽过杜媗。   “媗娘呢?”   “我不求名份。”杜媗热烈时也热烈,此时却十分恬淡,低声道:“露水之欢足矣,我不想入宫,给你添麻烦,我亦难捱。”   此前因杨慎矜故意让人造谣生事,她对此很恐惧,知道若是进了宫,要承担的骂名将远胜当时,因此是着实不愿。   “你时常出宫相见便是。”   “好吧。”   薛白原本已作了安排,不料她们竟是如此反应,微微一叹。   他唯有在别的方面补偿她们。   ……   次日,杜妗睡了个大懒觉,隐约还听到薛白与杜媗一道出门的声音,之后又过了许久,她才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   她不紧不慢地梳了个妆,绕到后堂,只见颜嫣正坐在堂上看书,青岚则指挥着婢女们收拾搬家的物件。   自从她们去了扬州,今日还是彼此第一次再见。   “二娘来了。”见了杜妗,青岚依旧还是过去的礼数,万福问安。   “愈发出落得娇俏了。”   杜妗赞了青岚一句转过头,只见颜嫣已放下手中的书卷,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你这主母,倒是万事不操心。”   “我若操心多了,可要讨人嫌的。”颜嫣道,“杜姐姐难道是想让我多管些事不成?”   “好个伶牙俐齿。”   杜妗目光看去,发现颜嫣气色好了许多,少了些以往的那病怏怏的虚弱之态,头发完全盘起,眉眼间多了几分韵味,似乎还丰腴了一些……她终于是承担起了薛白妻子的责任。   这让杜妗难免还是有一些嫉妒。   她总觉得颜嫣轻而易举就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而她总是费尽全力,最后还留有缺憾。   颜嫣却没再与她针锋相对,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展露出一个天真欢快的笑颜。   “与杜姐姐开玩笑的,我从扬州带了礼物给你。”   杜妗看起来冷峻,为人却心软,收了水心镜、团扇、胭脂等等并不算贵重但颇为精巧的小物件,又吃了两样点心,话语里就不再捻酸夹醋。   两人还绕到花园去看颜嫣收养的猫猫狗狗,说是不好全带进少阳院,有几只得托付给杜妗。   “你难道没有别的朋友吗?”杜妗一开始是拒绝的,“我很忙。”   但不知怎么的,到最后她还是答应了,让曲水专门安排人手照料,倒显得颇有实力。   “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待周围没有旁人了,杜妗忽然问道。   “记得。”颜嫣应得干脆,道:“那时说好了,若你有了夫君的子嗣,可过继到我的名下。”   “如今我想再加个条件。”   “什么?”   杜妗道:“若你生了孩子,可认我为义母。”   颜嫣侧头看着她,眼神有些疑惑。   杜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冷哼一声,道:“薛白防着我。”   说罢,她拂袖而去。   颜嫣依旧不解,自语道:“那种事……也能防吗?”   ***   薛白终究还是得搬进大明宫少阳院。   他其实有些不太情愿。   在他内心深处,他还没认同“李倩”这个名字,亦没想过宫闱生活。   之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行为模式还是像宰相、权臣,关注的是如何处置各种事务,而没有把自己摆在高处、受人崇拜供奉。   可要成为一个帝王,两者都得做到。   一道道朱红色的宫门被缓缓打开,薛白从“少阳院”三个大字下走过,再也不能骑着马直抵自家院门就脱掉外袍打赤膊。   他受万人瞩目,一举一动都要有礼仪。   既然住到了宫中,薛白身边也得有宦官,他选择总管东宫的宦官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是李猪儿。   李猪儿在洛阳背叛了安禄山,投靠到薛白门下之后,其实一直也在为薛白做事。如今才算得到机会,被薛白重用。   薛白自身也是贫苦出身倒不用人在身边伺候。因此,李猪儿真正的使命其实是为薛白监视整个大明宫。   至于在少阳院里服侍的,基本也都是颜嫣一直以来带在身边的婢子,另外再添了些底细清楚的宦官、宫女,这些人数量不多,可早早就列了队,一见薛白与家眷到了,就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   “太子妃。”   “皇甫良娣。”   青岚正想亲自去拿一个包袱,听了这声“皇甫良娣”,吓了一跳。   她从小在杜家做事,觉得能当掌家大婢就很厉害了,当时听旁人称“杜良娣”时总觉得与自己是云泥之别,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有这般身份?   她遂往薛白身边凑了凑,有些羞赧,这么多年,她身上的青涩感还没变。   薛白见了青岚傻愣愣的模样,微觉好笑,对少阳院恶感淡了些。   再回过头看颜嫣,她正四下打量着这个院落,稍稍扁了扁嘴,显然是不太喜欢宫闱生活。可她是儒学世家出身,名门闺秀,这些表情一闪而过,立即就收敛了,很快就摆出端庄的仪态,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至于如何搬家、物件如何归整,这些杂事薛白是不太操心的。   傍晚,少阳院里忙得热火朝天时,薛白已独坐在拾掇好的书房当中,考虑着监国之后的种种事务。   要做事,先用人。   宰相班子必然是要调整的,这次,薛白打算任命五个人进入宰相之列,以达到平衡各方势力的同时又有可用之才的目的,还得给一些有功之臣同平章事的虚衔。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给宰相班子再搭配一些实干之臣,对大唐的积弊进行变革。   名单他已经大概拟好了,有些调令已然下达。   但阻力与干扰肯定有,而且不小。   首先面对的一个干扰就是,群臣纷纷上表请求贬谪封常清。   此事绝非薛白所愿。   他并非是个器量狭小之人,相反,他虽不欣赏封常清的愚忠,可也认为朝堂上确实需要一些这样的人。今日他逼迫李琮,没人为李琮说话,往后若有人逼迫他,也不会有人替他说话。   连改朝换代,新朝都能赞誉前朝的忠臣,他又有何做不到的?   但另一方面,封常清公然谤衅,指责他谋篡,若不严惩以儆效尤,往后人人效仿,局势就乱套了。而百官如此维护薛白这个新任的太子,他若辜负了他们,难免凉了人心。   封常清得贬,但贬到何处,还颇需仔细斟酌。   薛白考虑着这些映在窗纸上的光芒逐渐由明亮变成了金黄,然后渐渐暗下去。   “殿下,皇甫良娣求见。”   一个宫娥正在门外行礼。   薛白起身过去,见青岚正在廊下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他遂招招手。   “殿下,该用膳了。”   “一起过去吃吧,怎么不像往常一样直接过来?”   “进了宫,得有规矩嘛。”   “记得以前我刚到杜宅,你也想给我立规矩吧?”   “哪有。”青岚不好意思了,连忙否认。   往日在家中他们都是一起吃饭的,如今少阳院的规矩不太一样,是膳房把饭菜从老远处端来,让他们分别用膳。   薛白遂把宫人们赶出屋外,依旧与颜嫣、青岚一起,边吃边抱怨这些菜味道难吃。   “夫君猜猜,这一小盘菘菜,宫中采买,作价几何?”   “多少?”   “五十钱。”   “实际到菜贩手中的,只怕是一钱也无。”薛白道,“宫市虽停了,宫中度支却还要全面整顿。”   颜嫣道:“青岚管钱管得可好,以往你的私人钱财可都是她在管。”   皇家的钱财放在左藏库,也就是天子私帑,自有度支在管,薛白如今监国,自是要整顿的。   颜嫣自是知晓这些,不过是开个玩笑。   青岚却是又吓到了,连忙摇头道:“我就只能管一些小钱我……到了宫中,是不是要交出来啊?”   “她逗你的。”   三人吃了一顿价格不菲却极难吃的饭,青岚还真拿算盘算了一下,颇为心疼,暗忖住在这大明宫里的人怎就如此没有见识,能犯这样的傻。   搬到少阳院的第一个夜晚并没有改变薛白太多的习惯。   夜幕降下。   书房中,青岚还在忙着拾掇各种物件,总是只把背影留给薛白。   她偶尔也捋起有些散落的发丝,眼神里泛起思忖之意,想着某样物件该摆在哪。   薛白见了,不由上前搂住她。   “皇甫良娣,还在忙什么?”   “郎君。”   这种时候青岚就知道唤他往日里的称呼了,但却低下头,羞赧地拒绝了薛白。   “娘子说搬了新家害怕,让我们早些过去。”   是夜,薛白与颜嫣、青岚又是一起睡的,这是颜嫣有些孩子气的习惯,以往她似乎没觉得此事有多少不便。   这件事最开始其实是很单纯的。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聊的都是少阳院里种种不如他们宫外宅院的地方。   说着说着,青岚便没了声音,她忙了一整天,很快就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   “睡吧。”   “嗯。”颜嫣老老实实地应了,有些担心道:“宫里会不会有很多宫变啊?”   她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但其实薛白这种阴谋篡位之人,被人砍倒也很正常。   薛白遂让她倚进怀里,道:“放心吧,宫城住得不舒服,但比普通宅院安全。”   “那也是。”   屋内静下来。   薛白闭上眼,似乎睡了许久,可隐隐约约总觉得新环境不安全,睡不熟。   夜最深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刷着他的脸。   睁开眼,朦胧的月光中,发现颜嫣还没睡,眨了眨眼,是她的睫毛碰到了他的脸颊。   “睡吧。”   “睡不着。”   薛白遂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们的关系虽已有了突破,可有时他还总是像照料小孩一般照料她。   “问你一个问题。”颜嫣小声道,“你防着女子怀上你的子嗣吗?”   “嗯?”   薛白惊讶于她能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   他看了她一会,隐隐觉得她那好奇的眼神里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光,这丫头近来渐渐有些开窍了。   “你也防着我吗?”她又问道。   两人没有再说话。   倒是青岚,在这夜做了个梦。   她梦到大明宫下的地龙翻了个身,摇摇晃晃的,她梦到颜嫣与薛白在地震中摔倒了,发出沉闷的痛叫声。   她想醒过来救他们,可白日里太累了,眼皮沉得厉害,总是醒不过来……   过了很久,颜嫣才终于搂着薛白沉沉睡去。   她其实还不太适应少阳院的生活,但她觉得与薛白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这让她很安心,给了她适应新生活的勇气。   ***   日出东方。   朝阳从少阳院东侧的宫墙上缓缓升起,然后才洒在大明宫中轴线的石板上。   “殿下。”   “殿下。”   一声声呼唤着,宣政殿上方的飞檐才映出第一缕阳光,身着衮袍的年轻人已走上了石阶。   他回头看去,正见百官来朝…… 第551章 执政   崔祐甫敢抢宰相风头,陈希烈当面虽没发作,心里却耿耿于怀。   他回到官署后思来想去,便拟了一道公文,把崔祐甫外放为江陵长史。   永王之乱、雍王掌权,朝廷官员本就面临一系列的调动,这个小小的任命混在其中,看似是让崔祐甫补江陵的阙,其实是想将他赶出朝廷中枢,也不易被人发觉。   公文递上去之后没两日,薛白就批复了,驳掉了其中的几项任命,恰就包括崔祐甫的外放。   陈希烈得到回执,不由疑惑太子是何心意,是觉得那愣头青不适应江陵长史吗?   也不知那日崔祐甫的小动作殿下看到了没有,想必以殿下之敏锐,当不至于忽略。   猜测良久,陈希烈愈感委屈,埋怨殿下总不会是利用完了自己,就嫌弃自己老迈无能而过河拆桥吧。   若偏心更为年富力强、干劲十足的崔祐甫,这么快就喜新厌旧,未免也太不讲究规矩了。   他惊疑不定之际,薛白已搬进了少阳院,开始每逢单日就在宣政殿小朝会。   朝会这种事,李隆基后面在位这些年,基本都是没有的,李琮倒是很勤政,凡有国务就开大朝会,可惜形式大于内容。   现在薛白监国,则是宣布每逢单日小朝会。倒也不大动干戈,而是召少数几个重臣议事,形式比较简单。   当然,要复杂也复杂不了,毕竟还不是天子。   天还未亮,陈希烈就到了大明宫门前。   他等候时回头见了长安城笔直的街道,不由喃喃道:“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这是薛白以前彻夜陪李隆基打骨牌时所作的诗,当年所有人都认为那是薛白在炫耀圣眷。可陈希烈今日重新念这首诗,忽然意识到,也许当年殿下就发下宏愿要掌大唐权柄。   不一会儿,愈多的官员站在了陈希烈身后,有些甚至都是不必来朝会的,趁机来结党营私罢了。陈希烈也笑呵呵地与他们聊上几句,颇显和善。   一个高大的身影牵着马缓缓而来,远远看着就能感到气格雄浑。等候的官员们见了这人,纷纷让开,让他到前面,直到他站到了陈希烈的后面,是颜真卿。   “颜公,请。”   陈希烈笑了笑,请颜真卿站到自己前面。   颜真卿摆了摆手,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刻意地示好与寒暄,独自思虑着什么。   相比而言,他远比陈希烈要有气场。   一众官员见了,神色纷纷肃穆起来,列队而立,不再说话。   他们都知道,已经没有人能阻止颜真卿重新拜相,且不论其身份,只看往这一站的气势,陈希烈的话语权就不可能大过颜真卿。   当年之所以屈居于李林甫之下乃陈希烈一时之软弱,如今却可知,软弱绝非一时。   天蒙蒙亮之际,宫门缓缓被打开。   众人依次进入大明宫,走到宣政殿的石阶前,抬眼望去,恰见那年轻的大唐太子迎着朝阳立在殿前,锐气十足。   ***   是日朝议,李琮因还在养病而没有来,御榻空在那儿,并无人坐。   薛白命李猪儿在偏殿竖了一道屏风,屏风后摆了一张大桌案,摆着各道公文与地图,显得有些凌乱,于礼制不合。   先提出异议的反而是颜真卿,指出这种布置破坏了宣政殿的格局,薛白虚心接受了这批评,但也没命人撤下去。   接着,颜真卿竟是十分严肃地指出薛白没有遵礼法先去给圣人请安,薛白则答圣人更忧心国事,盼众臣能为他分忧,而不是纠结一些虚礼。   “朝廷经历战乱,正处纲纪废弛之时。倘若殿下不能秉守礼仪,如何规范君臣?”颜真卿却愈发认真。   陈希烈一听,敏锐地感觉到这两人之间在礼仪之事上有着分歧,且并不像伪装。   他盼着他们能因此事而开始失和,可薛白却没有因为几句批评而心怀芥蒂,依旧是虚心接受的态度,改不改就另说了,接着当即提出让颜真卿复相。   此事顺理成章,无人反对。   陈希烈早有预料,可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失落。   可没想到,紧接着,薛白竟又提出了想调杜有邻回朝担当中书侍郎,步入宰相之列。   众臣不由哗然,认为他就算想提拔心腹,这吃相未免太急、太难看了。   若有三个宰相,议事时只要两人通气就能决定大事。而现在的宰相之列中,韦见素原本就有要致仕之意,近来自称中风,避居家中不来上朝,颜真卿本就比陈希烈强势,入相后必然抢走大半的话语权。   颜真卿人品才干出众,再加上方才他叱责了薛白几句,显得十分方正,大家可以接受。杜有邻呢?才能平庸,显然就是薛白的传声筒。   可以想到一旦颜真卿、杜有邻并相,中书门下就是薛白一言堂。   于是,此时不少官员心中甚至起了嘲讽之意,暗想颜真卿是薛白的岳丈,杜有邻也是薛白的岳丈,全都提携为宰相,可见薛白治国的办法就是岳丈治国。   他们自然是反对。   就连颜真卿都觉得不妥,面对群臣的意见,并不开口帮薛白。   此事暂时也就作罢。   薛白不以为意,径直议论起国事。   “太上皇与圣人命我监国,但我年轻识浅,还望诸君能不吝赐教,畅所欲言,百无禁忌。先说几桩紧要事……”   这边说着事,那边陈希烈却还在走神,脑中想着可否借着薛白与颜真卿关于礼仪上的矛盾作文章,又考虑着如何劝韦见素不要辞官,保住相权。   今日拦得住杜有邻一时,往后却未必能拦得住啊。   “陈公?”   过了一会,便听薛白接连相唤。   陈希烈方才回过神来,执礼道:“殿下,老臣正在思考殿下所言。。”   薛白哑然失笑,道:“那便请陈公谈谈,关于国库空虚,有何良策?”   陈希烈猝不及防,好在他久在中枢,对这些问题很有经验,略略沉吟之后就侃侃而谈。   他说话调子起得很高,开口就是国家赋税事涉田亩,听起来格局很大,不愧是宰相风范。   但殿中众人倾耳听了半晌,渐渐泛起了些困意,却还始终没听到有何实质内容,皆是些泛泛而谈的话。   忽然。   “左相所言皆老生常谈,今社稷百废待兴,迫须革除积弊,也该谈出些新意。”   有人开口,话锋锐利。   陈希烈正说得起劲,话却被人打断了,不由转头看去,只见一人从薛白身后的官员之列里出来,正是起居舍人崔祐甫,而他此前光顾着留意颜真卿,竟是忽略了这个刺头也在。   “无礼!”很快,有亲近陈希烈的官员喝叱道:“宰相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   一上来就指责崔祐甫“无礼”,显然是想引刚才还十分注重礼仪的颜真卿出面批评崔祐甫。然而,颜真卿竟只是点了点头,反而还赞赏崔祐甫的刚直、不畏强权。   薛白更是明显偏袒,开口道:“方才说过,畅所欲言,百无禁忌,只要是对社稷有利,不论是何谏言,皆可直说。”   简单一句话就带过了陈希烈被轻慢的事实,对于其宰相威风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崔祐甫径直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奏章,道:“臣有本奏,这是臣所拟的开源节流之法,请殿下过目。”   这就是做事干不干练的区别了,同样是朝议,薛白早就把最关切的问题向陈希烈问过了,然而陈希烈糊弄了一辈子,早就忘了如何去做实事,崔祐甫则是从未得到提醒便留意到社稷的切肤之痛。   “臣在折奏提出了五点,一则停止进贡,如渤海岁贡的鹰鹞,山南岁贡枇杷,江南岁贡柑橘,另有奴婢、春酒、铜镜、麝香等物;”   天下诸州一直有向皇帝进贡的风气,李隆基在位期间达到最盛,加重百姓负担不提,沿途转运也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滋生出各种贪墨。   这也是薛白所打算做的,闻言点了点头。   崔祐甫见自己的提议被赞赏,深受鼓舞,继续侃侃而谈起来,比陈希烈更有见地。   “二则放出宫人,并裁撤伶人乐师,自太上皇以来,梨园冗食者达千余人,为宫中一大开支,臣以为只需要保留太常寺即可;”   “三则取消宫市,禁止宦官索贿,宫廷采买所费巨靡,而民间商旅亦不堪其扰,而宦官贪得无厌,每出宫传旨必索重贿,臣请加以严管;”   “四则处置滞留长安的诸国、藩镇使者,这些年战乱不止、西域道路阻隔,因此留在长安的人数甚众,有些甚至长达数年,不仅花费朝廷钱粮,还常惹出事端,臣请一一处置遣返;”   “五则整顿京中攀比之风。”   说到这里,崔祐甫顿了顿,当着薛白的面,把矛头直指杨氏。   “自开元年间至今,达官贵胄相互攀比斗富,尤其以虢国夫人为首,凡见有住宅宏丽胜于己者,即拆撤重建,土木之工,昼夜不息,影响恶劣,臣请加以限制。”   一番进言,加深了官员们对崔祐甫刚直敢言的印象,亦有人见他敢在薛白面前抨击虢国夫人,暗中为他捏了一把汗。   陈希烈亦盼着薛白会勃然大怒,贬谪了崔祐甫。   然而,薛白非但没有生气,还提出擢拔崔祐甫为御史中丞,并说了一句颇有深意的话。   “百废待兴,朝堂正需这种能做实事的官员,而非终日勾心斗角、尸位素餐之辈。”   ***   这次朝会后,陈希烈很不高兴。   在他看来,自己像封常清一样,遭受到了薛白的欺骗、背叛。   局势最为关键之时,他毅然选择支持薛白,可之后却没得到应有的回报。   上位者如此言而无信,往后还有谁会为其卖命?由此可见,那位监国太子已然志得意满、忘乎所以了,败亡是早晚的事。   很快,薛白把朝会的内容禀报给了天子李琮,请来了旨意,下诏取消了天下各州县的进贡,并放出一千宫女,整顿宫中采买。   诏书上的诸多内容都是依着崔祐甫的奏折,但却也有些不同之处。   比如,崔祐甫建议裁撤梨园,诏书上却是让梨园“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这句话陈希烈一开始并未看懂是何意,他的心思也不在这里。   可以预见的是这道诏书一下必然能提振人心,开创新气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开源节流,稍稍缓解国库空虚的问题。   陈希烈有心想驳回,好向薛白转达自己的不满,展示一下自己的铁腕。   但他想不到有何理由能光明正大地否认这些良策,担心驳回之后对自己十分不利,与颜真卿商议了一番,果然只能盖上中书门下的大印。   接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另一封旨意上,那是提携崔祐甫为御史中丞的奏折,他是说什么也要反对的。   “此事不妥。”   颜真卿却颇欣赏崔祐甫,问道:“为何不妥?”   陈希烈抚着长须,道:“朝廷尚有许多功臣未论功行赏,崔祐甫既未参与平叛,又未立下寸功。却跻身于诸功臣之前,岂非令天下失望?”   颜真卿便问道:“还有哪位功臣没有论功行赏?不妨直言,你我现在便拟好官爵赏赐。”   陈希烈答不出来,就开始耍赖,拖着不肯批,说是要等韦见素来官署了,寻问其意。   他希望这么拖一拖,能让薛白明白,就算是圣人都不能为所欲为,何况只是一个监国太子,还是一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皇侄。   他们这些官员之所以支持薛白,是希望维持一个稳定的局面,但不代表就得言听计从。   总不能每次因为一点小事,薛白就动兵吧?   ***   不论如何,鼎故革新的诏令还是颁发了下去。   只看那内容,臣民都能感受到新任监国太子兴复大唐的决心,颇为振奋。   可同时也让大部分人在心里犯嘀咕,一个流落在外多年重新归来的太子,身份都还被质疑,甫一监国,位置都还没坐稳,真能够落实这些诏令吗?   莫非又是说说而已,到时让天下人失望,再失大唐皇室的颜面。   很快,人们就看到了变化。   颁布诏令没几天,太极宫、大明宫就相继放出了千余宫女,大部分都是年轻且相貌姣好的,或是还家,或是自愿嫁与了平叛以来立下战功分得了田地的兵将。   此举,让很大一部分人对监国太子刮目相看。   尤其是知道崔祐甫谏言的官员,认为殿下不仅是能用崔祐甫的谏言,还有独立的思考,把外放宫女嫁于兵将,一举两得,还加强了在军中的威望。   这更是向天下人表明,宫中从此提倡俭朴,以期能上行下效,改变天宝以来奢侈无度的风气。   正好在此时,饶州有官员向长安进献了赤雁,称是祥瑞,预示着贤明太子监国,大唐必将兴复。   即使明知这是在溜须拍马,可人总喜欢听好话,换作是李隆基、李琮,难免还是要夸赞两句。   薛白却毫不客气,当着群臣的面表明自己不吃这一套,地方官员若有心思通过进献来博眼球,不如多花心思想一想如何让治下百姓过得好一点。   他还感慨道:“在我看来,所谓祥瑞不是凤凰麒麟,而是忠臣良将能致天下太平。”   只如此,还不足以杜绝进献祥瑞之举。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没过两日,又有官员进献了灵芝,表示圣人龙体很快要康复,有种就要与薛白作对的意思。   倘若薛白再次叱责,难免要落下不忠不孝的骂名,可若他忍了,种种诏令也就难以再施行下去。   于是,薛白难得再次请出李琮。   由李琮怒叱了这个进献灵芝的官员,并将其迁到黔中。   从此以后,进献之风才一扫而空。   这些都不是大变革,但能让天下臣民感受到薛白这个监国太子的决心与魄力,相信他将有一番大作为。   ***   也就是薛白初试牛刀、如火如荼地施政的同时,陈希烈也很忙,忙着稳固他的权位。   他几次亲自到韦见素的宅邸拜会,得到的回答都很敷衍,没给他这个宰相应有的尊敬。   “我家阿郎病了,不便见客。”   “老夫也年逾七旬了,尚在为国事奔走,韦公身体还要好些,如何能就此灰心?”   其实韦见素年纪也老了,他是大器晚成,不是身体更好。前两年跑到蜀地折腾了一趟,再因李琮当朝时的各种乱象气急攻心,近来确实是病了,只是不算严重。   终于,他不堪其扰,还是见了陈希烈。   两人相见,韦见素叹道:“何必呢?你我两朝元老,曾位极人臣,还有何不满足?”   “我为国事,岂是为个人前程啊。”陈希烈抚须道。   他就是不甘心,当了那么多年宰相,资历深厚,如今却不能真正掌权,每次都沦为摆设。   于是,他说起朝堂如今的形势,对薛白还是赞誉有加的。   “殿下贤明,一扫旧日气象,志在兴复大唐。可他根基尚浅,正值用人之际,可宰执之列岂能混入如杜有邻一般之庸才……”   说到底,还是想要与韦见素联手压制颜真卿。   说薛白根基尚浅,意思是他们还有掌握相权的机会。   末了,陈希烈道:“我知你有何不忿,有何担忧。放心吧,殿下心胸宽阔,我更是几次在他面前为你求情,你不必有所顾虑,一展抱负即可。”   韦见素终于喃喃道:“风烛残年,再一展抱负?”   陈希烈道:“不错,明日便来政事堂吧。”   ***   政事堂也就是中书门下省,宰相处置国事的官署。   这日是双日,不必朝会。   颜真卿早早就到了,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其中不仅有当下的公文,还有一些堆积的旧案。   陈希烈来了,则显得悠闲得多,每封公文都是扫一眼,看看有何大事。   他还命人煮了茶。   正在茶香四溢之际,韦见素到了。   听得门外的官吏们唤着“韦相公”,颜真卿与陈希烈都放下了手中的事务,之后对视了一眼。   几桩被两人暂时搁置的议程可以继续了。   简单的寒暄之后,三人围坐。   陈希烈、韦见素都是七旬,只有颜真卿还没到五十岁,两个白发对一个黑发,资历、人数上都是绝对的压制。   一桩桩分歧就被摆了出来,其中最大一桩就是崔祐甫的任命。   韦见素听了,沉吟道:“若论功劳,崔祐甫一封奏折即为朝廷开源节流,风气日新,此大功于朝……”   陈希烈知道他这么说,后面肯定还有一个“但”字。   正竖着耳朵听,门外却又传来了动静,听到有官吏正在唤什么相公。   三个宰相不由疑惑,如今实际上的宰相就他们三人,来的还能是谁?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大步流星地进了政事堂,解了他们的疑惑。   来的是郭子仪。   郭子仪因有“同平章事”之衔,说是虚职,但还真有资格到政事堂来参与议事,同样的还有李光弼。   而且他战功卓著、手握兵权,一旦真参与国事,话语权反而还更重些。   “哈哈哈,我是武夫,本不该来多嘴。”   郭子仪显得很豪爽,蒲扇大的手掌挥了挥,示意大家坐下说。   “不要多久,又得防秋,我很快得赶回泾原,本不该管朝堂之事。但近来难得有话想说,见猎心喜,见猎心喜。”   这成语用得不好,这里都是宰相,又有哪个是郭子仪的猎物?   但颜真卿还是问道:“郭公想说何事?”   “便是它。”郭子仪手一指,径直指向三人面前的文书,道:“朝廷既施了良策,日见成效,谏言之人立了大功,区区一个御史中丞之职,诸公何必吝啬啊?”   陈希烈一听就知道,这是薛白想安插杜有邻拜相不成,遂把郭子仪请出来了。   杀鸡用牛刀,他无话可说。   毕竟他已尽力了,请出了韦见素。   何况郭子仪马上就要返回泾原,不再参与政务,往后还是他与韦见素一起压制颜真卿。   “也好。”陈希烈道,“郭公如此说了,我附议。”   韦见素、颜真卿也都同意,此事遂定下了。   然而,郭子仪想插手的竟不止这一桩政务,四下一看,又道:“国事如此繁杂,只有三个宰相,太过辛劳了啊。”   他显然是被薛白安排过来的,算是把同平章事的虚衔发挥到极致了。   陈希烈就不可能答应在这么短时间内让郭子仪再提议让人拜相,当即给了韦见素一个眼神。   颜真卿却问道:“不知郭公有何高见?”   郭子仪郎笑道:“我引荐几个能臣,为诸君分忧,如何?”   颜真卿当即应道:“郭公只管说,我等岂是嫉贤妒能之人?”   说着,铺开笔墨,准备写奏折。   陈希烈心中微微讥讽,此时便知那“见猎心喜”是何意了,但此事哪有这般简单就能让郭子仪做成的? 第552章 宰相班子   狼毫笔蘸了墨水,颜真卿运笔飞快,龙飞凤舞地写下几句国为举才之言,等着郭子仪说名字。   “杜有邻。”   毛笔停了下来,颜真卿有些诧异。   这表情落入陈希烈眼中,陈希烈不由暗忖道,郭子仪竟没有事先与颜真卿说好不成?如此看来,还是有机会反对的。   “哈哈哈,郭公说笑了,杜有邻才能平庸,岂可拜相?”   陈希烈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试图把今日政事堂议事当作一场闲谈,而不至于落实到奏折上去。   否则,宰相们上了奏折,殿下一批,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另一方面,他也有些疑惑,因知郭子仪并非是薛白一系,今日怎会突然跑来为薛白如此卖力做事?且还是如此干系重大之事,就不怕薛白独断乾坤?   “莫急,且听我继续说。”   郭子仪停了一会才徐徐开口,又给出了一个名字。   “李岘。”   听到这个名字,颜真卿点了点头,陈希烈目露沉思。   李岘是何许人也?宗室大臣,太宗皇帝之玄孙,信安王第三子。   他宣慰过河东,曾与薛白约定会出兵支持河北,后又被调回长安当京兆尹,再得罪了杨国忠而被贬谪,可谓官途坎坷,可他仍然算是当今宗室大臣中最出色的一人。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河南道转运使李峘便是李岘的兄长。   总得来说,这是一个与薛白还算有交情,又忠于宗室、方正贤良之人,是各方都能满意的拜相人选。   “李岘可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郭子仪道,“诸君以为如何?”   陈希烈迅速算了一下,若如此,宰相五人之中,他与韦见素联合,颜真卿与杜有邻一党,那遇到不决之事,就得各自争取李岘的支持了。   还算公允。   这当然不如现在三人执政的局面,但并非他不能接受的结果,因此,他没有马上回答,想看看旁人的态度。   “可。”   颜真卿表态的方式很简单,直接就把杜有邻、李岘的名字写在了奏章上。   陈希烈心想,只是写有何用,这奏折还未必能通过中书门下呢。   得看能商量出什么条件。   “还有一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郭子仪又报出一个人名。   “李泌。”   “什么?”陈希烈最为诧异。   他诧异的并非是有人举荐李泌拜相,李泌年纪虽轻,却属实有这個资格,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在于人数。   宰相虽然没有固定的人数,可一般是三或五人,方才算好的正是五个人,再加一个人,就是六人,显得有些冗余了。   这种冗余倒也没有什么章程,就是一种直觉,陈希烈直觉监国太子是想要设五个宰相。   “可。”   颜真卿毫不犹豫,继续运笔写了李泌的名字。   陈希烈看着这一幕,心里已经下定决心,自己是决不会同意的,多了李泌,政事堂可就太挤了,坐不下这么多人。   “多谢郭公举荐,皆为良相人选啊。”   颜真卿写了奏折,再看了一遍,觉得哪怕杜有邻略平庸了些,这个宰相的班底也算是非常不错了。   他径直拿出自己的官印,郑重其事地盖上。   郭子仪见状,笑呵呵地拿出了自己的官印,哈了一口气,也盖在了这份奏折上。   陈希烈眼皮一跳,抚须道:“恕我直言,只怕是不妥啊。”   郭子仪笑问道:“有何不妥?”   陈希烈想了想,没有拿最平庸的杜有邻说事,避免与薛白正面冲突,而是指着李泌的名字,说李泌曾参与忠王之乱,是罪臣,没有资格拜相。   郭子仪遂说他有所不知,李泌辅助殿下平叛,又在范阳屯田,为国立功。   陈希烈又说李泌还年轻,需要多磨砺,而朝堂中宰相已经很多了,以后再让李泌拜相也来得及。   到了这时候,他已经能够接受杜有邻、李岘两人拜相了。   但颜真卿、郭子仪两人,一个气格雄浑,一个不怒自威,当面逼迫,让他很难驳回这道奏折,他只好看向韦见素。   几次前往拜会,好不容易请出山的帮手,正是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韦见素也正在看陈希烈,两人目光对视了一眼。   之后,韦见素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他的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了颜真卿的奏折上。   “你!”   陈希烈倏然站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   “你们?”   “我们都老了。”韦见素拍了拍陈希烈的背,道:“得给这些年轻的能臣让路。”   “让路?”   陈希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都是权场勾心斗角了一辈子的人,他如何不明白韦见素的心思,说是“我们”让路,实则是要他陈希烈让路。   如此说来,若加了一个李泌而显得冗余的宰相班底,只要再减掉他陈希烈一人,也就刚刚好了?   “不。”   陈希烈终于恍然大悟。   从一开始,韦见素就不是站在他这边,而是与郭子仪一伙的。他们也并非是薛白的人,而是朝堂上的中立派,认为让李岘、李泌两人拜相,换一个杜有邻拜相,值得。   哪怕损失了他这个资历深厚的老臣也再所不惜。   简单来说,他被他们抛弃了。   “这奏折,我不答应!”陈希烈怒不可遏,“我才是宰相,是我提议让殿下监国的!”   “陈公啊。”韦见素叹息了一声,道:“殿下监国,是臣民所望,岂是你一人之功劳?”   这是此前陈希烈劝韦见素的话,如今原话奉还,却是让陈希烈感到说不出的辛酸。   总之,此事已由不得他了。   等到薛白把奏折一批,下一步就是要把他踢出去。   ***   宣政殿。   忙碌着的薛白显得有些无情。   陈希烈则完全恢复了当年居于李林甫之下时的软弱无能。   “殿下,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起来说吧。”   “老臣哪怕没有苦劳,也有与殿下的情义啊!”陈希烈不肯起来,拜倒在地,老目含泪,又道:“当年殿下初入仕途,第一个官职就是在秘书省,老臣对殿下是千万深情厚义啊。”   “我记得。”   薛白的目光始终落在文书上,没有看陈希烈,但语气还是十分和煦的,道:“正是记得与你的缘分,如今你还是高官显爵,也没说要降罪于你,何必如此?”   “老臣所求,并非高官显爵,而是盼着能为殿下出力……”   “还装?”   薛白语气严厉了些。   殿中没有旁人,他并不与陈希烈客气,直接就敲打道:“你想要的不是出力,而是权力。可你有那份能耐与魄力吗?”   “殿下,老臣有一片赤胆忠心啊。”   “够了!”薛白叱道:“再喋喋不休就丑态毕露了。”   他语气一凶,顿有杀伐之气。   陈希烈心中害怕,脸色惨白起来,之后就是一片颓然。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高官显爵,得了太多能力之外的东西。之所以栈恋权位,无非是那些年熬了太久,已成了心中的执念。   “老臣,乞骸骨。”陈希烈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薛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书,亲自扶起了他。   陈希烈这些年看着保养得很好,看起来脸色红润,可这一扶,薛白能感到他的身体有种枯萎的感觉,老了终究是老了。   “伱的资历、你的苦劳,我都看在眼里。可大唐目前需要的不是和稀泥的宰相,而是奋力进取、锐意十足的实干官员。给他们腾腾位置……荣养吧。”   听到“荣养”二字,陈希烈老泪纵横。   他真是舍不得权力场啊,恨不得到死都攥着权力。可此时对上薛白那一双眼,心里最后一丝耿耿于怀的希望也消散了。   可他最后竟还是紧握着薛白的手,又叮咛了一句。   “老臣就在长安,殿下若有用得到老臣的,老臣随时待诏。”   只听这句话,却也有些感人。   回想这些年的相处,薛白难免也有些感慨,点了点头。   就在几日后,他便下诏,进陈希烈为太子太师、封许国公,同时让他致仕荣养,罢其门下侍中之职。   陈希烈再次痛哭,可他心里也知道,这辈子遇到薛白,算是他运气好。否则几番大乱,他未必能次次逢凶化吉。   其后,薛白又频繁调动了一批官员。   薛白以元载代替杜有邻为洛阳留守,召回杜有邻。   事实上,他最初就是想派元载到洛阳,但觉得元载心太急,贬谪敲打了一番,如今教训得差不多了,便重新起用。   另外,他派李栖筠、岑参、裴谞等年轻出色的官员往河北充各州营田使,并派人接回李泌。李泌是策略的制定者,他希望他挑选的官员们能够很好地贯彻河北的军屯策略。   如此一来,就在两个月内,薛白监国之后的宰相班子就凑齐了。   韦见素、颜真卿、杜有邻、李岘、李泌。其中,韦见素迁侍中,称左相,颜真卿任中书令,称右相。   这一系列的任命,看似中立派拿了两个相位,收获最大。可薛白也觉得自己赢了,得了许多贤相。   若抛开杜有邻不看,皆是当世之名臣……   ***   天气渐热,这日,杜五郎难得入宫来见薛白。   旁人都说他不争气,至今还只是大理评事这样的小官。可若不看他的人脉,只说他的年龄、资历,其实已经是很上进了。   宣政殿的偏殿里,杜五郎一进来就径直坐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模样,大概是来过此地的最松弛的一人了。   他也不管薛白忙或不忙,自顾自地说着话。   “没想到,我也成了相门子弟。早些年,若只看我阿爷那副模样,谁能想到?”   “你阿爷能当好这个宰相。”薛白道。   虽然,满朝都在说五个宰相里杜有邻是唯一的庸人,能做的也许只是附和颜真卿,维护薛白的利益,但薛白其实对他寄予厚望。   毕竟杜有邻并不是只有一人,而是有杜媗、杜妗姐妹在背后支持,也许还算上杜五郎。而杜家姐妹掌握着薛白在民间的势力,不容小觑。   另外,杜有邻行事谨慎,如履薄冰,很少犯错。   “好吧。”杜五郎却对自己阿爷没有太大的信心,道:“只要人们少把我和别的相门子弟对比就好。”   近来,总有声音说杜有邻最平庸,其儿子在诸个相门子弟之中也最平庸,让杜五郎颇为无奈。   “找你来,便是给你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我还真不太想要。”杜五郎叹道:“又要我做事了?”   他为薛白做过不少事,还往往都是大事,可惜也都是薛白的私事,没什么明面上的功劳。当然,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懒。   “崔祐甫建议裁撤梨园伶人,我却觉得裁撤了未免可惜,且这些人大多不通人情世故,到时难寻到门路,或饿死街头,或遭人欺凌。”   薛白说话慢也只有杜五郎敢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与梨园还是感情很深的。”   “你知道的倒多。”   “嘿嘿。”   “我有意让梨园、教坊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可这些搞歌舞文艺的,不擅长经商之道,此事便交由你。”   杜五郎想了想,却是叹息了一声,道:“想以前,每次万岁千秋节的表演,多彰大唐气象啊,这情形以后就看不到了吗?”   薛白近来只想着提倡俭朴,千万百计地削减用度,此时听这言论却是新鲜,不由瞥了他一眼。   杜五郎道:“我当然知道声色犬马不好,我是说那些表演,舞马衔杯,尽显煌煌盛世……多可惜啊。”   “国穷,民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薛白说着,转过话锋,道:“盛世气象,必然还会再有的。”   “好。”   杜五郎竟想顺着说一句“这也是我辈入仕所求”,但他也有自知之明,马上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你既可惜那些表演,把差事办好吧。”   说着,薛白抛过几份文书,其中还有一封告身。杜五郎见自己升官了,先是拿起那告身一看,却是让他兼任太乐丞。   太乐丞这个官职,王维与薛白都当过。可梨园、教坊若自主经营,其实与太常寺没多大关系,给杜五郎兼个官职,无非是多些这方面的背景罢了。   “这官好,清闲。”杜五郎道,“不如再把我的大理评事给罢了,我实在不适合把人送到牢里,我……”   他还想聊闲话,薛白已挥挥手,道:“时间到了,退下去。”   “哈,你我还算时间。”   杜五郎实在无语,起身告退。   一走出偏殿,他那松弛随意的态度就收了起来,挺起腰板,肃穆神态,与所有正襟危坐的官员们别无二致,可谓是泯然于众人,或比众人显得略没精神一些。   宦官则进入宣政殿把案上的沙漏翻了一下,引下一个官员来见。   薛白每天要见到哪些人,大多都是提前安排的,秩序井然。   “殿下。”   “坐。”薛白道,“国事为重,不必有太多讲究。”   这次来的是新晋的宰相李岘。   论辈份,李岘长一辈,而薛白说不讲究,那也就不讲究这辈份了。   薛白在许多事上都不讲究辈份。   “臣久归朝,今得殿下拔擢,必当鞠躬尽瘁。”   李岘先是执了一礼,方才坐下,腰挺得直板板,只沾了一点椅子。   这是个年富力强,作风强干之人。   “请你来,两桩事。”薛白道:“一则,我意在削各地节度使之权,方法已有成例,如此前河南道之改制,将其权职一分为四,后寻机将权力下放各个州县,然各地情况不同,削藩事大,需有强项令……”   李岘听得很认真。   他是宗室,且性格强势,确是主持此事最适合的人选。   薛白又强调不希望因为削藩而闹出乱子,或是影响了边防,那就需要李岘做长期的准备,探查好各个藩镇的详情,每个节度使的心思,以及其麾下将领哪些忠心可用,哪些心怀悖逆。   两人谈着这些,一旁桌案上的沙漏也在一点点地往下漏沙,渐渐漏到了底。   殿内没有宫人在侍候,薛白瞥了沙漏一眼,亲自将它翻了过来。   待他们终于初步谈成了削藩之事,沙漏已翻了五遍。   相比于杜五郎,薛白对待李岘的重视程度显然大不相同。   而削藩之事谈罢,还有第二桩事要谈。   “其二,是京兆尹的人选,此前的京兆尹是窦文扬所选的庸人,永王之乱时便逃得不知去向了,如今长安诸事由颜公暂时代管,你可有举荐?”   京兆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职守,关系京城安定,薛白必然该用一个心腹,因此李岘没想到他竟会问自己,不由大为讶然,连忙答应会仔细斟酌。   是否能选到适合的人先不提,薛白这一问,有个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瞬间拉近了与李岘之间的关系。   李岘感受到了薛白的信任,眼神顿时就不同了。   一旁的沙漏又漏尽了,这次薛白没有将它再转过来,而是开口说了几句公事之外的话。   “我年轻识浅,骤登高位。朝中各种说法都有,或怀疑我身份,或质疑我的忠心,更有甚者,以一些子虚乌有、骇人听闻之谣言诽谤于我。但我对大唐的忠心,天地可鉴。”   李岘听了,便知该自己表达了,道:“殿下的身份,旁人或有疑虑,但我可以确定。”   当年在河东,正是李岘从杨光翙口中打探到薛白的身份及其谋篡之心。   在那时皇孙可并非前途似锦,而是死罪,何况当时还不是薛白主动认领,因此,李岘从一开始就不质疑薛白的身份。   从一个宗室的角度来看,既然薛白正是李唐皇室后裔,那是否谋篡也就不重要了,他巴不得有一个能振兴社稷的宗室子弟来继位。   今日薛白对他信任,也反过来增强了他对薛白的信任。   至少现在,李岘的立场是倾向于薛白这边。   ***   杜五郎领了差事,一点都没有逞能,出了宫便去找杜妗,打算问她这桩差事到底要如何办。   他先是去了东市的丰汇行,却得知杜妗不在问了曲水,才得知了一桩消息。   “二娘近来新置了一处产业,今日过去了。”   “哪?”   “平康坊。”   听得这三个字,杜五郎首先想到的是平康坊三曲,不由问道:“什么?二姐总不会是买了几间青楼楚馆?”   “五郎想到哪去了?”曲水道,“往日看着老实,原来是风月场上的老客。”   “我?”   杜五郎大感冤枉,却也懒得在这件事上多说,再一想,立即就猜到了杜妗置办的是什么产业。   “你不会是说,右相府吧?”   曲水这才刮目相看,问道:“五郎竟也知道?”   这话有些小瞧人,杜五郎倒不生气,还开了句玩笑。   “毕竟是相门子弟,聪明,随我阿爷。”   曲水不由抿嘴而笑,细细将这桩事与他说来。   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院占地近一个坊的四分之一,但最初是没那么大的,而是逐渐占了周围的宅院扩建而成。   此前,这宅院被窦文扬的一个亲戚买下,永王之乱后,有人劝杜五郎出手拿,但后来是落入了嗣歧王李珍之手。   李珍本是打算搬过去住,可近来朝廷下诏,禁绝京城攀比之风。   这诏令也是一种提醒,倘若有人不听,朝廷多的是办法整治,就比如卢杞在蜀郡就施行过间架税。   李珍就听到了小道消息,说国库空虚,朝廷已准备再施行间架税了,一旦如此,平康坊那大宅院便成了烫手的山芋,他便想要脱手,但没人敢接。   无奈之下,李珍只好把偌大的府邸拆分成好几个单独的宅院发卖。   李林甫之子李岫已回到京城,就买了他以前居住的那一片后院。   而杜妗则置办下了以前李林甫会见官员、处置国事的那片区域,原因没别的,只因那里曾是大唐权力的中心……   杜五郎听罢,不由感慨道:“我真是明智啊,没有听一些吹捧之言就去置办那大宅院。”   曲水只好附和道:“是呢,五郎大智若愚。”   “大智就大智,何必若愚?”杜五郎道,“那我还得到平康坊去找二姐。”   “二娘也未必在呢,许是办好事便入宫去了。”   “大姐呢?”   “去了玉真观找李十七娘说平康坊宅院之事?”   “咦,她还未搬进宫中道观吗?”   “哪有这么急的,让人嚼舌根子,必然是晚些,以太子妃的名义请腾空子入宫。”   曲水说起这些绯闻逸事来眼睛就发亮,杜五郎却不是多嘴的人,马上就把话题转回来。   “那我还是到平康坊走一趟吧。”   “五郎若有事不决,可问问达奚娘子,她今日便在。”   “好吧。”   杜五郎便去见了达奚盈盈,才开口说到“梨园”二字,她便知了他的来意。   “此事五郎幸而是来问我,否则你二姐只怕不给你好脸色。”   “为何?”杜五郎不解。   “坊间传闻,殿下与杨贵妃有染,是五郎你在帮忙打掩护,此事可是真的?否则殿下为何会把梨园交给你?”   杜五郎眼珠子一转,马上就明白过来,自己找错人了,不该找杜妗出主意,该去杨家。   他脸上却是半点不显,道:“我哪办得成这么大事啊,传闻都是假的。连怎么操办梨园我都不懂,还得靠你给出个主意。”   “五郎真会说话,好吧,我便给你出几个主意……” 第553章 克勤克俭   过去,梨园与教坊的开支都是由左藏库出的,而薛白让杜五郎主持改制的根本目的,就是左藏库不再出这笔钱了,改由乐师们自立更生,杜五郎的差事就是带领、指导他们。   可当达奚盈盈问左藏库每年具体在梨园与教坊花费了多少数目,杜五郎却答不出来。   “我只知道数目……很大。”   “有多大?”达奚盈盈倾过身问道。   杜五郎打开手掌比划了一下,可到最后也只有一句“总之是比我们想的都大”。   达奚盈盈遂双手环抱胸前,轻笑一声,道:“好吧,此事我或许都比你清楚。”   “啊?你如何能清楚?”   “梨园之中,技艺了得,受太上皇青睐之人,俸禄之优厚比高官无异,赐宅第,其家四季给米。仅这一部分人就是不小的开支。”达奚盈盈道,“殿下要裁撤梨园,首先自然不再发这些人的俸禄。可若自负盈亏,民间谁能养得活这些名家?”   “那怎么办?”   “故而你先得明白,殿下是让你给那些地位低下、投靠无门的乐师、伶人们一条出路。至于那些名家,你负不起他们的盈亏,相反还得借他们的名气来打开局面。”   杜五郎听懂了,问道:“让名家只干活不拿钱,养活一整个摊子?”   达奚盈盈不由抿嘴一笑,伸手弹了弹杜五郎的脑门,道:“看着笨,还蛮聪明的。”   杜五郎不习惯这样的调笑,连忙往后一躲。   他以手盖着额头,道:“李龟年他们兄弟几个我也见过,人家技艺高,都有傲气,我怎有本事让他们白干?”   达奚盈盈道:“这些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名望地位而已,你请殿下每年保留一两个官爵,再添些奖赏,便赐给当年名气最旺的乐师,让他们去抢、去争,比的就是看谁最听话。”   杜五郎听了,觉得她果然有心机,下意识地又往远处挪了挪。   达奚盈盈怕他没有听懂,还提醒道:“明白了吗?只用一个人的优厚待遇,就能让数十人听话。”   “明白了。”杜五郎连连点头,接着又问道:“可是,靠那些乐师表演,真能收支平衡吗?太上皇所费巨靡,乐师们奏的都是大雅之乐,民间岂有几人花钱听这些?”   “殿下尚俭朴,开支不可与以往相比,至于收入,岂是靠卖艺的几個小钱?”   “那靠什么?”   “我替你找几个人,出了这笔钱便是。”   杜五郎道:“你可别是从丰汇行掏,现在殿下监国,左藏库也是他的私帑,伱若出了,可不就是从左边掏改成了从右边掏。”   “放心吧。”达奚盈盈道,“这钱可没有人是白掏的。”   她招招手,让他附耳过去。   杜五郎不太情愿,奈何气场不如她,只好附耳过去听。渐渐地,他眼睛一亮,终于恍然大悟。   ***   数日后,宣政殿。   薛白正埋首案牍,却有宦官上前来小声禀道:“殿下,虢国夫人来了。”   “这时候?”   薛白第一反应以为到傍晚了,可抬头一看,时间却还是午后。杨玉瑶除了约他打马球、狩猎,多数时候都是晚上来,以避人耳目。   今日在白天忽然来访,只怕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薛白遂一本正经地看向面前的宦官,道:“她必是为朝廷禁止京中攀比之风一事而来,告诉她,我意已决,断不姑息。”   “喏。”   不一会儿,宦官又回复道:“虢国夫人还带了谢阿蛮来,称一定要见到殿下,否则便不回去了。”   “裁撤梨园一事亦是已成定局,再说也无用,让她们回去。”   如此两次三番,旁人都知道了他们相见是为了正事,薛白才答应见杨玉瑶、谢阿蛮。不一会儿,两人款款而来。   甫一见面,杨玉瑶就以那双美目含嗔带怒地瞪向薛白,哼了一声,道:“好你个负心薄幸的,掌权了第一件事,便是拿我开刀。”   薛白先是挥退了殿中的侍者,方才道:“我正是没有与瑶娘见外,才让你为天下表率。把宅院改小些,朴素些。”   “我有钱,宅院爱置多大便置多大。”杨玉瑶依旧不满,推了薛白一把,道:“你莫不是厌弃了我?这般欺负人。”   “是把你当成自己人。”   薛白也没有一味地哄着她,接着话锋一转,反问道:“莫非瑶娘与我的情义,只以利合,没了奢豪大宅便就不行了?”   “才不是。”杨玉瑶愈发恼他,道:“我怕的是你过河拆桥。”   她径直在薛白的位置上坐下来,身子一倚,目光转向谢阿蛮,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来,道:“你呢?一肚子的委屈,还不快说?”   今日,杨玉瑶是出门时正遇到谢阿蛮来访,她也听说薛白裁撤梨园,朝廷不再给乐师俸禄一事,便带着谢阿蛮一道来兴师问罪。   但这“兴师问罪”其实只是一个由头。薛白的诏令颁发了许久,前些时日就让她不可再像往日那般奢侈,哪会等到今天才发作。   事实上,杨玉瑶是因此担忧与薛白之间激情渐消,再一看谢阿蛮貌美婀娜、气质可人,想到了以前曾想过把谢阿蛮嫁给薛白一事,遂将她带着作为争宠的助力。   此时,谢阿蛮见杨玉瑶目光看来,却是连忙朝着薛白万福,道:“殿下,我没有委屈。”   她擅歌舞,声音清柔动听,举手投足间也是身姿曼妙,话语间还带着体贴温柔之意。   “殿下裁撤梨园,是因战祸连绵,国库空虚。前些年我得到的赏赐已经特别特别多了,今日来,是想把我得到的赏赐之物都进献给殿下。”   薛白不免讶然,赞许道:“我以为你痴心于舞乐技艺,不通国事,没想到如此深明大义,忠于社稷。”   说着,他也在想该如何褒扬谢阿蛮。   当然得要褒扬,以起到激励旁人的作用。但又不可太过,比如此前杜五郎的办法,分寸就拿捏得很好,设几个乐曲的奖项。   “你有何愿望?”他问道。   谢阿蛮却不是什么因为深明大义才这般做,此前发生了那么多大事她也没把财宝都进献出来。今日这般做,与其说是忠于社稷,不如说就是想讨好薛白。   此时薛白一走近,她难免有些害羞,低下头,却难掩眼中的款款深情。   “我……我……”   旁边的杨玉瑶见此一幕,既有些醋意,但又饶有兴趣。她盘算着谢阿蛮已可以自荐枕席了,之后她们协同合作,不愁迷不倒薛白。   谢阿蛮眼神里爱慕之意显然易见,然而吱吱唔唔了一会儿却是道:“我听传闻说,娘子还在世,而且……而且殿下知道她在哪里,可否让我随在娘子身边侍奉?”   她说的“娘子”,指的自然是杨玉环。   杨玉瑶一愣。   关于杨玉环如何,其实杨玉瑶也拿不准。当时,薛白让杜五郎为使者,保护高力士与杨玉环南下蜀郡,她曾提出过杜五郎笨头笨脑的,保护不了杨玉环,但薛白告诉她,正是如此,才可让杨玉环假死脱身。   后来,薛白告诉她,杨玉环已远走高飞了。从那往后,她们就没再见过。   京城总是传言薛白与杨玉环如何苟合,杨玉瑶是不信的,她觉得,若杨玉环就在长安怎么可能不见她这个姐姐?   “传闻不可信。”薛白道:“你这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谢阿蛮好生失望。   她提出的愿望,说是想随在杨玉环身边侍奉,其实也是愿意一同侍奉薛白。这般美事,他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可见那传闻确实是假的。   可薛白还是勉励了她,并且对她进献家财的义举进行了旌表,让她先退下去。   殿内遂只剩下他与杨玉瑶两人。   “你怎不答应她?”杨玉瑶问道。   “斯人已远,何必再生事端。”   “玉环到底去了哪里?”   薛白想了想,道:“瀛州。”   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这答案分明就是让杨玉瑶别再追问的意思。   殿中安静了下来,两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像是无话可说。   杨玉瑶觉得她与薛白之间的关系遇到了大问题。   一切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也过得纸醉金迷,奢侈无比,薛白从不会说什么。因为当时她强势,她是姐姐,习惯了慵懒地躺在那勾勾手指、魅惑一笑,让薛白上前来卖力,直到她不能招架。   现在薛白手握重权,身边美人环绕。她却学不会像旁的女子一般撒娇讨好他,当惯了姐姐,她很难改变成一副乖乖听话的温顺性格。   可她做的错了吗?大唐盛世确实不在了,她该穿上荆钗布裙,与他共同倡议俭朴克勤。但这是妻子的职责,她不是,她也不喜欢朴素。   她找不到自己,过去的杨玉瑶逐渐黯淡,最后似乎连同盛世气象一起逐渐消失了。   “我就该随玉环一起去瀛洲,省得在这里败坏长安风气。”   最终,她悠悠叹了一口气,幽怨地瞥了薛白一眼,道:“我也把财宝都进献出来,让你的诏令能顺利执行。”   “舍得吗?”   “更舍不得你。”杨玉瑶道:“但我也有个愿望。”   “什么。”   杨玉瑶指了指薛白那摆满了奏折公文的大案几,拉着薛白的衣领让她附耳过来,低声道:“我想在上面降住你。”   她想在天下权力的最中心之处,征服最有权力的男子。   “那便看看谁降谁。”   薛白一把抱起杨玉瑶放在案几之上,随着她一声惊呼,修长的双腿把奏折推落,丢得满地都是……   ***   禁苑。   草场上随处可见骏马正在吃草,难得的是每一匹都是同样漂亮的体态、毛色。   忽然有人惊道:“这如何使得?!”   “现在可不是盛世了,当省则省。”杜五郎感慨道:“殿下说了,防秋的边军正缺战马,禁苑饲养如此多的骏马却闲着养骠,岂非浪费,就让边军拉走吧。”   今日,杜五郎之所以来,是因为梨园名册上还有上千个“舞者”要裁撤,前来核实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五百匹舞马以及配合舞马演出的伶人。   难得的是,每一匹舞马都有名字,很多还是李隆基当年亲自起的,往往以“奴”或“宠”为名字中的一个字,可见李隆基对它们的宠爱。   这开支可不小,每年花费无数的草料、人力、物力伺养这么多匹马,却只作偶尔一次的表演之用,当然不值当。反正他是没有信心负担得起,于是请示过了薛白,派了马监的官员来,将这些舞马拉去当战马。   可负责伺养它们的宦官却死活不依。   这人名叫关明思,乃是李隆基在位时的宠宦,专门负责调教这些舞马表演,此时正悲泣不已。   “拉走了才是暴殄天物啊!”关明思道,“这些舞马十余年来不曾撒蹄狂奔过,看着虽神骏,已不能充当战马了,真充到了边境,不仅要害了它们,还要害死骑着他们的兵士啊。”   “胡言乱语,我岂能信你?”马监的官员当即叱道:“一定是你伺养舞马,从中贪墨克扣了许多,不愿失了这财路,故而危言耸听!”   关明思连连摇头,道:“我贪墨钱财有何用?我根本不与人来往,只想与马儿相处。”   他这话倒显得颇为真诚,至少面对围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时,确实是一副不擅与人打交道的样子。   “这些舞马能听得懂各首曲子,能立、又跳、能翩翩起舞,唯独不能急跑。它们从未出过长安,除了禁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兴庆宫为太上皇表演。马儿胆子本就小,从小至今十余年这些马驹都未见过世面,一旦上了战场,如何能不受惊?”   在他身后,与五百匹舞马配合表演的伶人们也是纷纷大哭。   他们又何曾不是与这些舞马命运相同,一辈子只练了舞马衔杯为圣人贺寿这一个表演,现在被裁撤,根本就没有生路。   杜五郎听了,能够听得出来关明思所言都是真的,不免犹豫起来。   关明思见他犹豫,连忙从袖子里拿起短笛吹起来,随着曲乐,一匹舞马竟是从矮树上叼了一条枝叶小跑过来,把那树枝放在杜五郎面前,上面还挂着小小的一棵青梨。   “咦。”杜五郎大为惊奇,问道:“它这般听你的话?”   他以前看舞马衔杯,还以为是圣人有天眷,所以舞马只衔杯敬给圣人。   今日才知哪有什么天眷啊,只有技巧。   “马儿有灵性。”关明思垂泪道,“马儿的聪明如三岁小儿,可它们不知保护自己,常常宁肯自己受伤也要听主人的话,也就是因此,所以这些年我们才能演好舞马衔杯。”   杜五郎捡起地上的青梨,也不吃,但看着那匹舞马大大的眼睛,能感受到它的单纯与乖巧,难免不忍。   “可养这么多人和马,就为了千秋万岁节演上一场,朝廷早就不堪重负了。”杜五郎叹道:“现在可不是盛世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答应再替关明思想想办法。   于是他又去找了达奚盈盈。   “我若是让舞马也在民间表演,如何?”   “谁看?”达奚盈盈道:“舞马衔杯是千秋万岁节的重头戏,五百匹马,除了兴庆宫广场,谁人家能有这般大的地方供舞马表演?”   “可以在城外。”   杜五郎话音未落,达奚盈盈已又问道:“那舞马衔杯又衔给谁?以往是圣人才有的特权达官贵人也好,平民百姓也罢,谁敢接?”   “不衔杯,也可以衔别的呢?”   “伺养、教导舞马所费不菲,便是演了,支出几何,所得几何?你何必揽这乱摊子,依着崔祐甫最初所言,裁撤了便是。”   说到最后,达奚盈盈还补了一句。   “若是充当不了战马,连运货载人都不成,杀了吃,至少还多几顿肉。”   杜五郎一惯知道这妇人心狠,可听了这话还是有些介意。   是夜,他睡得颇不踏实,耳畔时而听到庆典时的曲乐,时而听到马嘶声。   次日天没亮他就起来了站在院子发呆。正逢今日是单日,杜有邻已披了官袍急匆匆地要出门早朝,见了杜五郎在院中,不由叱骂了一句。   “逆子,竟也有起得这么早的时候?吓老夫一跳。”   杜有邻最开始见到杜五郎早起还有些惊醒,走了几步,见杜五郎还无所事事,不由骂道:“鼎故革新之际,满朝众志成城,你再看看你……”   骂声渐远,前院之后传来了全瑞的声音。   “阿郎,早朝怕是来不及了。”   “把马牵过来。”杜有邻道,“说是这宅院太远,可殿下提倡俭朴,眼下不是换的时机。”   很快,那匆匆忙忙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杜五郎却还站在那发了会呆,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直接跑去找达奚盈盈。   赶到达奚盈盈住处时天才刚亮。   因知杜五郎与家主人相熟,宅中婢子便引他到后堂相见。达奚盈盈正在梳妆,头没梳、眉没画、胭脂没点,一见他来,大为恼怒,避过头去。   “五郎在我这里,未免太不把自己太外人了!”   “啊?”   杜五郎心想,比起她当初叫自己攘她,今日不过是见了她未梳妆的模样而已,竟就失礼了。   好在他会说话,连忙道:“咦,你这样可比往日好看。”   “呵。”达奚盈盈对着铜镜,头也不回道:“何事急吼吼地赶来?”   “我想好了。”杜五郎道:“我要办一场表演,大的,就在城外办,最后就是舞马表演,让满长安都看。”   “时候不对,殿下刚颁布诏令,克勤克俭,眼下不是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时候。”   “我知道。”   杜五郎也不知怎么说,想了想,先说了一桩小事。   “前几日,殿下把禁苑伺养的大象放生到了山南。一是为了杜绝进献珍禽的惯例,仙鹤、猎犬、海冬青,每次进贡都有猎民家破人亡;二是减小宫中开支;三是圈养违背动物本性,有伤天和。总之呢,他这么做,上行下效,想把奢靡之风扭转过来,这是在办大事。”   “你知道就好。”达奚盈盈道:“把舞马充军,不论它们受不受惊,堪不堪用,同样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人们知道朝廷在改变,自然会欢欣鼓舞。”   “可我不想做给天下人看。”杜五郎道:“我想演给天下人看,表演给平民百姓们都看看。乐师伶人也好,舞马也好,练了那么久,就这样全都裁撤太可惜了。这是焚琴煮鹤,是浪费,岂非有违殿下克勤克俭的本意?”   达奚盈盈没理他,正在认真地画眉。   杜五郎又道:“崔祐甫要裁撤梨园,是对的。连我阿爷近来都忙,他们都是做大事的,考虑不到那些伶人、舞马被裁撤之后怎么办,反正影响不了大局。但我领了差事,就得给他们找条活路,就算是马儿,那也是记在我名册上的舞者。”   “五郎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善了。”达奚盈盈道。   杜五郎道:“就依你给我出的主意,把那表演办起来看看,可以吗?”   “给伶人寻条活路没问题,可若是让人弹劾你重开奢靡之风,连累了杜相公,事情可就大了。”   说着,达奚盈盈马上又接着道:“还有,舞马衔杯是只在太上皇生辰时表演的,你在民间表演,极可能沾上不敬之罪,万一牵连到殿下。”   闻言,杜五郎犹豫了片刻,道:“殿下说,大唐一定能重回盛世,还会更繁盛。奢靡之风得舍弃,但哪能为了不奢靡就什么都不敢做?”   说到后面,他眼睛亮了起来,上前一步,道:“我想好了,这场表演,我们既可以俭朴,那也得有大唐气象!”   达奚盈盈终于搁下眉笔,回头看了杜五郎一眼。   她一向是不讨厌他的善良,相反,他之所以能引起她的注意,最大的特质就是善良。   “好,那就办吧。”   ***   几天后,杨玉瑶正在禁苑打马球。   她原本喜欢素面朝天,以华服彰显自己的贵气,如今打扮得朴素了许多,但也没那般意气风发了。   打了一会,正觉有些闷了,杨玉瑶忽瞥见看台上明珠正在对她频频招手,遂驱马过去。   “何事?”   “瑶娘,是殿下。”明珠今日难得有些高兴,眼中笑意盈盈,小声道:“殿下约瑶娘明日去城外看表演,还是微服私访。”   杨玉瑶十分意外,可不管怎么样,心里还是马上高兴了起来。   “还算他有良心。”   明珠见她高兴,又道:“瑶娘不问是何表演?殿下还评论了这表演呢。”   “是什么?”   “舞马,殿下说大唐气象远不止浮华奢靡,他虽倡俭朴之风,可也想让人看看大唐气象仍在。” 第554章 歌舞盛世   “明天是哪天了?”   “殿下,是八月初二。”   薛白听了这回答,转头一看,见回答这问题的是一个有些面生的宦宦。   “八月?”薛白遂问道:“不是十一月吗?”   那宦官闻言惊愣了一下,低下头,以惶恐的语气答道:“奴婢……不记得了。”   薛白也不为难他,道:“下去吧。”   “喏。”   自从李琮把岁首改为十一月,旁人如何不提,薛白反正是没当一回事的,平常算时间,都是按原本的时历来算,他身边人也一样。   但名义上,朝廷确实还在用李琮改过的时历,今天是八月初一。   薛白当然打算将李琮制定的这乱七八糟的历法废除掉,可此事看起来简单,却有不少人反对。认为薛白此举是对圣人的不敬,甚至可以说是对圣人的否定。   比如宰相当中,除了杜有邻,另外四人都不支持。   颜真卿的态度是,可以废除圣人制定的历法,但现在时机不对;韦见素、李岘则是坚持认为保留圣人的制度是监国太子应有的孝行,是本份;李泌的态度则比较微妙,他原本就不想当这个宰相,属于被迫出仕,对薛白的很多决意都是持反对的态度的。   因此在这件事上,薛白把诏令发下去,政事堂拒不执行,也就没了下文。可见他这个监国太子并非是随心所欲,实则也颇受掣肘。   好在不论是哪个时历,明日都是双日,不必朝会。薛白打算微服私访,去看一看杜五郎办的表演。   这几天颜嫣似乎又有些不太舒服,薛白说让李腾空来看一看,颜嫣却总不肯,说自己就是困,想要多睡觉,遂不与他一同前去。   次日清晨,薛白换了一身便服,出了宫,却在宫门处遇到李岘前来求见。   “殿下这是往何处去?”   “有些私事。”   “臣有一事禀报。”李岘行了一礼,道:“臣听闻,杜有邻之子杜誊今日在城外办了一场表演,声势颇大,其中还有舞马衔杯。敢问,可是为庆祝天长节?”   薛白道:“想必不是,天长节在八月初五,今日是八月初二。”   李岘道:“既然殿下还记得天长节在八月初五,岂能容杜誊如此行事?此举,与欺辱太上皇何异?!”   “误会了。”薛白道:“梨园、教坊已被裁撤,这表演出于伶人们自谋生路。并非朝廷举办的庆典,选在哪天,俱是民间自发所为,总不能因太上皇生辰在初五,便不许百姓在初二载歌载舞?”   李岘被这话噎了一下,之后脸色愈发严肃。   他上前一步,以示不再谈论套话,而是掏心掏肺地说两句。   “我正是因为相信殿下,所以才敢来相劝。世人本就对殿下所有猜疑,当此时节,殿下更该对圣人、太上皇表现出孝行,又岂可反其道而行之?”   薛白便问道:“李公何以教我?”   “何不将表演改到八月初五?”   “方才说过,这并非朝廷举办。且时间早已定下,岂好临时更改?”   “朝廷有何事不能干涉?孰轻孰重,殿下难道分不清吗?”李岘道:“正是由民间自发为太上皇举办庆典,方显我大唐国运昌隆,岂非更好?若殿下实在为难,让其连办三日,延长到天长节便是。”   “朝廷若干涉,对乐师伶人可有赏赐?”薛白问道。   朝廷没有让人平白干活的道理,否则传开了反而要有损朝廷声威。   李岘遂点了点头。   薛白便问道:“若如此,与以前有何区别?朝廷缩减开支之目的何在?”   “这难道不是故意不办在天长节吗?”   “若民间真的感念太上皇的恩德,又岂会忘了他的生辰?”   薛白知道,杜五郎选日子时,根本就没考虑这么多,或者说就是单纯不在意李隆基是哪天生的。   李岘听了这有悖孝道、有违忠诚的话,沉默了片刻,表情有些震惊。   “太上皇办天长节庆祝诞辰,圣人改岁首以彰显功绩,这些除了带给百姓负担,有何作用?百姓只希望没有战乱之苦,没有税赋之重,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别自欺欺人了,人们不在意天长节,这個‘八月初五’也根本不是天长节,天冷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殿下!”   李岘震惊不已,无法苟同薛白的这一番言论,本想说太上皇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对百姓也有着莫大的功绩。   然而,薛白却道:“‘想使米粟贱,莫过追李岘’,这是长安百姓当年挽留你的话。两三年前关中大雨,你心怜百姓,屡次对太上皇敢言直谏,被贬出长安。百姓是否感念太上皇、圣人的时历是否合乎农时,你真不懂吗?”   随着这一句话,李岘正要脱口而出的叱责之言便说不出来了。   薛白微微一叹,亲手帮李岘把身上的大氅紧了紧,然后抬起头看向天。   今天是个阴天,天色并不好,云压得很低,但胜在无雨无雪。   “过两天,很可能要下雪了。”   李岘于是也抬起头看向天空,一阵冷风吹来,让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确实已经是十一月了。   试想,倘若再过三天,大雪纷纷,长安城却还在庆贺天长节,认为那是八月初五,岂非是另一种嘲讽?   感到手掌被拍了一下,李岘回过头来,只见薛白将一张票据放在了他手里。   这票的材质普通,只是一般的竹纸,工艺却很了得,印的花纹颇为复杂,难以仿制。   至于上面写的内容,则难登大雅之堂,无非是长安城外有大型表演,广召百姓前往观看。   李岘再一看上面的时日,写的却是十一月初二的午时。   他不由叹惜,民间果然还是不认可圣人所改的时历。   ***   时近午时,春明门外,一场表演快要开始了。   除了万年县派出了衙役维持秩序,果然没有任何的官署参与,说白了,与街头卖艺是一个性质,只不过是规模更大,水平也更高。   李岘出了春明门,放眼望去,只见官道旁搭了一个偌大的舞台,舞台前设有棚子,棚中有座位,需凭票进入。   但若是没票,也可以站在外面看,或者到城墙上,再或者到不远处的塬上看个热闹。   再往前走,他赫然见到台上挂着一条横幅,上书“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   这该是一句诗,他看得懂,可初看之下却不知把这句诗高挂在舞台上方是何意,心里便在琢磨着此事。   过程中,他验了票,在离舞台颇近的位置坐下,环顾一看,只见舞台周围立了许多块榜,上面写着各种商行的名字,还有不少商贩就在那榜下卖东西,贵的如书画玉器,便宜的像布帽草鞋,应有尽有。   他的位置前方竟还摆着一块木制的菜单,拿起来一看,见最上面写的是“丰味楼”三字。   正此时,有扮相文雅的小厮过来,笑道:“郎官可要点些菜?一边看表演一边吃,好不惬意。”   李岘确实饿了,遂要了爆炒羊杂、酥花生、醋拌脆丝。   “郎官是否再要壶酒?”小厮又道:“这场表演便是由虾蟆陵酒行赞助的,他家的郎官清、阿婆清、翠楼春都是好酒呢。”   “赞助?是何意啊?”   “便是出钱,诸多商号中,虾蟆陵酒行出了大头,因此名字写在最显眼的地方。今日来看表演的上万人,都只喝它的酒,不许别的酒商来卖。”   李岘以往只喝富水春这种宫廷御宴酒,今日也只好要了一壶郎官清。   会了账,比在长安城中贵一些,但算上表演,也还公道。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在他的座位前摆了一张小小的案几,地方虽局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至于那醋拌脆丝,李岘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才知原来是猪耳朵。   他以前不吃猪肉,今日难得一尝,味道竟然不错。   待到表演开始,先是来了一段口技,那伶人一登场,就把所有出钱的商行又感谢了一遍。   李岘看了,便大概明白了杜五郎带着梨园伶人自负盈亏的手段,票钱终究是没多少的,大头还得靠这些商号。   他不由感慨,杜有邻看起来不甚精明,没想到竟有个如此脑子活络的儿子。   台上的每一个表演都能引发人们的欢呼,毕竟其中大部分都是以往在宫廷中表演的,自是让没有见识的百姓叹为观止。   李岘心中有事,却是目光逡巡,环顾四周,寻找着杜五郎,更在意的是想看看薛白在何处,可人多场面混乱,他始终没能找到。   第一个表演开始不多久,一人从过道处走了过来,不小心碰到了李岘面前的小桌案,他回头一看是李岘,愣了愣。   “敢问,可是李公?”   李岘抬头一看,只见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俊美男子,须眉飘逸,风采不凡,他遂点了点头。   “不错,你认得老夫?”   “久闻李公盛名,学生姓杨……”   此时第二个表演已经开始了,热场之后,上台的正是公孙大娘,将带着弟子们舞剑,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观众们欢呼不已。   李岘只听得了这男子姓杨,一时也未听清他的名字,反而是听到后面的人不满地要求这个杨生坐下。   杨生手里拿着一张票看了看,却是向李岘身旁之人问道:“叨扰了,敢问能否与你换个位置?”   那人既知李岘是宰相,也坐不住了,拿了杨生手里的票便走开。   李岘顺着那人的身影看去,只见不远处坐着驸马杨洄。   杨洄身边带了一个男装打扮、身材瘦小之人,蒙着脸,大概率是其养的外室。   李岘本就是独自前来,倒也无所谓身边坐着的是谁,而杨生坐下之后,一边看表演,时不时也评论上几句。他学识不凡,妙语连珠,李岘听得有趣,对他印象愈好。   待聊得更深入了一些,李岘发现,这杨生还对治国之道,尤其是财赋之事极有见地,不由刮目相看,遂再要了一些下酒菜,添了两壶郎官清,与之同饮。   ***   在棚子后方,还搭了二楼,设了雅间。   薛白正在雅间中用千里镜看杨洄。   “那也是你送出去的票吗?”杜五郎凑过来问道:“你竟邀杨洄前来。”   包括给李岘的票在内,都是薛白拿来送人用的,至于他自己,反正都是待在这雅间之中。   “不是。”薛白道:“我给了李月菟一些票,想必是她给杨洄的。”   “咦,你竟与她还有交往?”   “怎么?”   杜五郎欲言又止,目光一瞥,见到薛白身旁的杨玉瑶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道:“毕竟是忠王的女儿,少来往些比较好。”   “我知道。”   杜五郎很快把话题转了回来,道:“这场表演办得还行吧?我办这桩差事,可是惹了不少御史弹劾我。说我把宫廷御宴上的舞乐给鄙夫看,是大不敬,伱可得保我。”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我去了,你自己小心些,别让人撞见。”   杨玉瑶见杜五郎这碍事的终于走了,往薛白怀里一倚,道:“这么怕被人撞见?真当旁人不知你我的关系,哼,掩耳盗铃。”   “他说的不是这事。”薛白道,“一会让你见一个人。”   “谁?”   杨玉瑶已有了猜测,正待相问,却听得舞台上换了一段配乐,报出了下一个表演,竟是《白蛇》。   她连忙拿起千里镜往台上看去,专注地扫过了每一个伶人的脸。   然而,并不像她猜测的那般杨玉环扮演了其中哪个角色,不免有些失望。但这场表演她还是看完了,感受到不论是曲乐,还是舞姿都比以往她看过的任何一场《白蛇》要美得多。   直到表演落幕,欢呼声振天,杨玉瑶才恍然回过神来,擦了擦脸上不自觉落下的泪。   薛白也伸手替她擦拭了脸颊。   “若是玉环还在长安,一定会很想看这场表演吧。”杨玉瑶叹道。   “她想必也很想再与你打打骨牌。”   杨玉瑶听了这话,破涕为笑,推了薛白一把,道:“就你聪明。”   说话间,外面忽有人道:“郎君,人来了。”   “让她进来。”   杨玉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款款而来,她一愣,情不自禁站起身来上前抱住对方,才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往下流。   “你这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真的远走高飞了。”   “谁没良心?可不是我骗了你。”   好一会,杨玉瑶收了情绪,仔细看了面前的杨玉环,难免再次嫉妒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还发现,许久未见,杨玉环竟是更年轻貌美,或者说更鲜活了,眼神藏着笑意。   “你没良心,怕是忘了还有我这姐姐。”   “我哪就忘了?方才那出戏你可听出青蛇对白蛇的戏词改了?”杨玉环道,“安知那不是我写给你的?”   杨玉瑶抹着泪,刚哭过又展颜而笑,道:“好嘛,我就知是你排的。”   “排得好吧?”   杨玉环流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又指点着舞台上的各个地方,一一说哪些是出自她的手笔。   这份相逢的喜悦持续了很久,雅间的三人饮了一些酒,窝在那看着表演。   或许杨玉瑶想要问一问既然杨玉环还在长安,那关于她与薛白之间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可她最后还是没问。   杨玉环也刻意没表现出与薛白的亲近来,坐在杨玉瑶的旁边,与薛白隔着一个位置。   可等饮过两壶酒,大家都有些许醉了,在某次添酒之后,她无意识地坐到了薛白另一边。   等到舞马开始表演杨玉环愈发显出醉态,白皙的脸颊透着红晕,睡眼朦胧。   她褪了鞋,把脚踩在座位上,整个人蜷缩着,倚在薛白怀里。   香风入鼻,感受到那柔软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薛白有些担心杨玉瑶的反应,但他也没动,任由杨玉环倚着。   过了一会,另外一边,杨玉瑶也把头靠了过来,抵在他的肩头。   薛白愈发不敢动,静静地坐在那,望着前方,只见数百舞马登场,随着曲乐翩翩起舞,蔚为壮观。   这一次,舞马衔杯不再是敬某一个人,而是朝着所有的人,它们也知道,这是它们新的衣食父母。   昔日的宫廷舞乐,入了寻常百姓的眼。   坐在那的薛白仿佛因此能感受到大唐盛世还在。   ***   “舞马衔杯,依旧壮观啊。”   观众席上,李岘不由感慨了一句。   “学生是第一次见这景象,震撼难言。”杨生道。   李岘话锋一转,却道:“可惜,太上皇当年每观这一支舞,却不知民生艰难,百姓难堪重赋啊。”   “恕学生直言,大唐开国一百三十余年,田地兼并,税制崩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绝非太上皇一人之过,至于胡逆叛乱,亦是因国家积弊,究其根本,不仅在于太上皇妄信安禄山。”   “这说法倒是新奇。”李岘抚须道:“细细说来。”   “学生再请李公饮一杯酒,如何?”   “好。”   此时表演已结束了,时近傍晚,杨生就邀李岘回城小酌一杯,继续交谈,李岘欣然答应。   他们从春明门入城,寻了一个僻静的小酒馆饮酒。从太上皇的舞马谈到税赋,从租庸调谈到税赋改革。   很早之前,关于税赋改革,薛白曾提过两税法的概念,被一部分朝臣另眼相看,而彼时还是太子的李亨也非常欣赏。   李俶还曾就此事承诺薛白,待某日能大展拳脚,他必定实施。   这些年来乱象不断,权位不稳,所有人都知道不是改制的良机,税法的变革迟迟没有开始。   总之,李岘原本就听说过薛白的两税法,但今日听杨生开口说起,却又是全然不同了,杨生更具洞察力,想得更细致入微,也更擅长财赋之道,侃侃而谈,使得李岘的脸色一变再变。   “奇才!”   到最后,李岘盛赞不已。   他有了些醉意,也变得豪迈许多,用力拍着杨生的肩,不住地道:“我要举荐你入朝为官,我必当举荐你!”   “李公谬赞,但我只怕不能为官。”   “为何?”   “我杀过人,杀过官。”   “出了何事?”   “神乌县令李大简曾侮辱学生,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后来学生得了贵人帮扶,便拿下了李大简,误将他拷打致死,恰好此时学生陷入了朝廷纷争,被问罪了。”   李岘遂问道:“是何纷争?”   “学生方才说的贵人,乃太上皇第三子,曾为大唐储君……”   “忠王?!”   李岘一惊,登时酒醒了许多,意识到怪不得这杨生这么懂赋税改革,或者说恰因他懂,才入了忠王的眼。   毕竟李亨当年确实很欣赏薛白提出的税法,偏是薛白不依附他,他自然要另选高贤,广纳贤良。   理智而言,这般一个人,李岘自然是该远离的。离得越远,麻烦越少。   可他实在赏识对方的才华,遂又问道:“你瞒不过我,你今日是故意接近我?可是已想通了,要抛弃权位纷争,往后心无杂念,为国出力?”   “学生为人处事也讲究六个字,‘恩必报债必偿’,忠王待我有重恩,我绝不背叛。今日我出城看表演,乃是得到了监国太子与太上皇宠妃媾和的线索。因李公为人正直,乃宗室干臣,不忍相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杨生才华无双,但一番话也足可见其性情狭隘,睚眦必报,还钻牛角尖。   能把这种事和盘托出,看起来是不管不顾,行事鲁莽,实则却是算准了李岘不会杀他。   在今日第一眼见到李岘时,他先是诧异,因为据他的消息,来的会是薛白与杨玉瑶。但很快,他便吃透了李岘的身份、性格,所以故意接近……   ***   次日又是单日,一大早薛白就雷打不动地进行了朝会。   但朝会之后,留下宰相重臣们议事,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臣有事奏。”   李岘是第一个开口的,说的内容却是让同僚们都大为诧异,竟是主动提出应该废除李琮定的岁首,恢复原本的时历。   另外,薛白让他举荐一个京兆尹的人选,他说他感知到这份信任,不敢怠慢,连日思考,已有了人选。   “哦?何人?”   “此人殿下一定知晓。”李岘道:“河东盐铁使,杨绾。” 第555章 新官上任   实际上已是冬天,可这日宣政殿上并未点起火炉。   薛白身体好,不觉得冷,杜有邻、颜真卿等人则穿得厚实,唯有李泌真当现在还是八月一般,依旧穿着一身单薄的道袍,看着就觉得冷。   待李岘的两件事奏罢,薛白连连点头,恨不得直接就批允。可要想施行下去,还得通过中书门下,他只好征询他们的意见。   “臣附议。”   杜有邻一如既往地当着薛白的传声筒。   这个回答虽然显得很平庸,事实上是带着一些小心思的,他只说附议,那自然是附和李岘的两条建议。   而杨绾是出了名的神童,而且品行高洁,众望所归,正是京兆尹的合适人选,杜有邻赞同这件事,无形中就把恢复旧历之事也拉到了同样合理的程度。   可惜旁人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韦见素当先开了口,道:“杨绾可迁京兆尹,时历不可轻易改。”   说罢,韦见素当即闭上眼坐在那养神,以示今日他不会再改变主张,不论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杜有邻遂分别瞥了眼颜真卿、李泌,认为这件事能不能做成,就看颜真卿的反应了,因为李泌常常是为了反对薛白而反对。   他心里很不解薛白为何要把李泌引为宰相,简直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增加困难。   “颜公,你的意思呢?”   “朝令昔改,有损朝廷威望。”颜真卿依旧坚持原来的意见,道:“殿下是代圣人监国,当以忠孝为先,岂可擅自更改时历。”   杜有邻遂想要再劝一劝颜真卿,薛白却已看向了李泌,问道:“长源的看法呢?”   李泌入相以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像个摆设一样,无喜无悲。若有事情问到他,他必反对薛白,可有时薛白也会故意反向表态来试探他,与他斗智斗勇。   平时这种较量互有胜负,这次薛白的态度却很明确,李泌遂道:“我与颜公看法相同。”   薛白问道:“如此,过几日就是太上皇的寿辰,太常寺是否该准备些舞乐?”   说着,他走了几步,看着殿门外。   今日已经开始下小雪了。   杜五郎之所以在时间仓促的情况下还选在昨日办表演,就是担心往后几日会下大雪,有经验的老农看云就能看出来。   “胡天八月即飞雪。”薛白喃喃道:“长安八月也飞雪了啊。”   看着那轻飘飘的雪花落下,李泌紧了紧身上的道袍,露出了一个生无可恋的苦笑。   往年的天长节举办时都是秋高气爽,今年却要在大雪中举办庆典吗?而之后还有中秋节。   太上皇所喜欢的盛大歌舞,已经在民间表演过了,若再庆生,薛白必然是随意糊弄,使得太上皇全无颜面。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办。   再往深了想,太上皇、圣人皆为薛白挟制,薛白若想让他们吃点苦头,是很容易的事。若为他们考虑,倒不如答应恢复旧历。   其实,颜真卿反对此事是为薛白好,恐他沾上权臣的名声。而若真为太上皇、圣人好,倒不如答应下来。   “我想通了,天长节不必办为好。”李泌终于改了口。   若是别人,难免要找补几句以挽回颜面,可他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说罢,向薛白行了一礼径直告辞。   这宰相当得,他似乎很不开心。   韦见素不由叹息一声,知此事已成定局,不是他所能阻挡的了。   很快,在八月初五之前,朝廷下诏,废除了圣人制定的时历,依旧沿用旧历。   民间原本就不习惯改历,对此自是拍手称快。   原本偷偷摸摸准备好的各种年节、上元节用的物件也都可以拿出来了。至于中秋,他们早就偷偷地过了。   由此,长安城的气氛忽然热闹了起来,街市上很快有了更多扎花灯用的各种材料,隐约可见开元年间的光景。   但对朝廷官员们而言,这件事更深刻的意义在于,监国太子否定了圣人的时历,也就否定了圣人的功绩,确立了他自己的权威。   ***   上元元年,十二月初。   一个四十岁左右年纪,衣着朴素,气质沉静的男子走过青门大街。   他正是刚刚被召回长安担任京兆尹的杨绾。   杨绾出身弘农杨氏原武房,他天生聪慧,四岁时有次家中晚宴,席间行酒令,让宾客用音韵四声读出在场的器物,当旁人都被难住时,杨绾指着烛台说出了“灯盏柄曲”四字,因此被寓为神童。   民间有個说法,刘宴、杨绾、李泌、薛白,乃是天宝年间的四大神童。   这日杨绾归京,路过东市,只见里面热闹非凡。其中有个老妇已是满头白发,犹带着小孙子在贩卖花灯。   “这位郎官,买两个花灯吧,马上要过年了。”   杨绾与老妇对视了一眼,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虽出身不差,祖父官至户部侍郎、国子祭酒,父亲官至醴泉县令,但他父亲早丧,一度家道中落。他侍母极孝,正是为了让母亲衣食用度不缺,才去考了科举,高中进士。   若非如此,像他这种名门世族的子弟有一部分都是不屑于科举的,认为门荫才是正途。而科举从入场考试开始,就要让那些贱吏搜自己的身,使尊严失于下等人之手,岂是男儿大丈夫所为。   杨绾与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捱过穷,行事俭朴务实。   他向那卖花灯的老妇走了几步,双手往袖子里掏了掏,却发现没带钱财,只好苦笑着止住了脚步。   正此时,一个俊美的三旬男子从旁边过来,径直走到了摊子前。   “郎君,可要买花灯?你挑挑看。”   杨绾正要走开,却听那三旬男子道:“你这些花灯,做工用料倒是都不错,只是灯纸上的花样太丑了些。”   听他嫌弃老妇的花灯,杨绾不由停下了脚步,暗忖他不买东西反而挑剔起来。   接着就见那三旬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支毛笔,向老妇道:“可有颜料,我替你添上几幅画,保管你卖得好。”   老妇不免犹豫。   “放心,若画得不好,你的花灯我全买了。”   于是,老妇赶忙拿出颜料让这三旬男子作画。   杨绾愈发来了兴趣,就在一旁看着,只见对方落笔行云流水,很快在花灯上勾勒出一幅松石山水画。   那画虽是寥寥几笔,却像是将山间的真景都移到画上一般,实在是名家之笔。   而这三旬男子接连花了四个花灯,正是春夏秋冬四景,画好,他搁下笔,向老妇道:“看看如何?”   “郎君真真是了得,了得。”   杨绾很喜欢那些画,便准备上前将它们买下。他虽没有带钱,但打算与老妇说定,然后找家人取钱来。   可他才走到前方,那三旬男子正好向老妇问道:“你可知这花灯该作价几何?”   “这么好的话,怕不是能卖到十钱?”   “一个十贯,四个五十贯。”   老妇惊呆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疑惑是自己不会算数还是听错了,若有人买四个,难道不是四十贯的价格再便宜些吗?不对,这一个花灯如何能卖到十贯。   杨绾听了,原本想买画的心思立即就烟消云散,无声地苦笑了,退了两步便要离开。   那三旬男子虽一直未看杨绾,余光却有留意着他,见他要走,眼神里就泛起了思索之色,像是在考虑如何留住他。   “放心,我的画,必值这个价。”   忽然。   “咦。”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道:“好一幅松石山水画!”   来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宦官,看到花灯上的画爱不释手,忙不迭地向老妇问价。   “我是爱画之人,方才远远看到这位美郎君在作画就过来了,不想竟画得这般好。说吧,多少钱?放心,这不是宫市采买,我多的是钱。”   “这位……这位……要买几个?”   “当然是四个都要。”   “五……五……五十贯。”   老妇根本不敢说,但想着叫高了还可以还价的,遂结结巴巴地报出了价。   不想,那宦官竟是十分高兴,道:“这般便宜?!哈哈哈,我都要了。”   说罢,他双手便握住了那三旬俊美男子。   “我是内侍省典引黄如之,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杨炎,字公南。”   那边,走了几步的杨绾回过头看了一眼,记住了杨炎这个名字,心中暗想着杨炎的画是好画,人也是确有大才,且心机深沉,早晚必要青云直上。   换作平时,杨绾遇到杨炎这样的人物,难免要上前结识。但今日却察觉出对方似乎有意结交他才故意跑出来作画,他不喜欢这种野心太重的人,因此故意不去理会对方。   他才回到长安,打算到京兆府衙看一看。   漫步于长安街头,缓缓走到了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却在坊门处又遇到了一桩小事。   前方,有一大队马车正迎面从坊内出来,把坊中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都让开!”   杨绾却没让,还站在那伸长脖子看着,像是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一般,他发现,那马车竟是有百余辆之多。   为首的车夫已然扬起了长鞭,再次呼喝道:“都让开!”   “挡着路了你,过来。”   随着这声呼喝,有人拉了杨绾一把,将他拉到了街边。   杨绾回过头一看,见是个满脸胡子的捉不良人,便问道:“这些是谁的马车,竟有如此大阵仗?”   “看伱说的,堂堂京兆少尹出行,多带些随从车马怎么了?”   “京兆少尹?是黎干还是崔夙?”   杨绾既然担当京兆尹,自然是仔细了解过京兆府的情形,这两个京兆少尹都是圣人宠信窦文扬之时任命的,同样都是出身不凡,家境巨富,显然都是以重金贿赂窦文扬才得的官,但这两人的政绩却并不差。   黎干治理京城,法纪严明,重视城中治安,在永王之乱后使得长安很快安定下来,颇得民心。但他声色犬马,花费靡巨,还常常不务正业,总想着巴结新的靠山升官,算是优缺并存的一个人;崔夙则更像是一个生意人,家中产业众多,重金谋了官之后,见雍王成了监国太子,担心丢官,常常以捐粮赈济的方法来治理长安。   杨绾很清楚,现今监国的太子必是容不下这样两个人物继续担任京兆少尹,但没有一个合适的京兆尹之前,却只能留着他们。   现在,就看他这个京兆尹称不称职了。   “你算什么?怎么敢直呼少尹之名?!”   一声呼喝,把杨绾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见到前方的奢华马车络驿不绝,还没通过坊门。   想了想,他干脆大步往前。   “让开!”   一辆马车上的车夫见杨绾衣着朴素,不是富贵之人,登时起了轻视之心,手中鞭子一挥,径直抽在杨绾身上,还对杨绾破口大骂。   “这会工夫等不及了吗?还不到一边去。”   杨绾挨了一鞭,不慌不忙地拿出他的告身,沉声道:“黎少尹何在?你车马出行,待本官尚且如此,待你治下之民又如何?!”   他这一开口,顿扫身上那穷困之气,官威立即就摆了出来。   黎干正坐在后方的一辆马车内,享受美婢给他捶腿按肩,忽然听到这一声喝,顿时惊诧莫名,连忙掀帘看去。   “这……莫非是杨京尹?”   黎干自然知道杨绾受任京兆尹之事,还特意派了人到大明宫、政事堂,以及李岘家门口都盯着,因认为杨绾一到长安,必然会去这些地方。   他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杨绾。   若只是他出行阵仗大了一些,生活奢侈了些,这都是小事。虽然监国太子崇尚俭朴但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又未触犯法纪,太子也拿他没奈何。   偏偏,下人打了杨绾一鞭,这绝不是小罪。   黎干大叫倒霉,连忙跳下马车,赶到杨绾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见过京尹,是下官御下无方,这便给京尹赔罪。”   说着,他把那车夫喝下车辕,当即便要治其重罪。   杨绾却问道:“若非主人平素骄纵,一个奴仆岂敢当街见人就抽?我听闻黎少尹甚得民声,民声便是鞭子抽出来的吗?!”   他身上原本有种老实人的气场,穿得也不好神情也不凶,似乎很好欺负。可现在一开口喝叱,大义凛然,竟有天神之威。   那车夫径直吓得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   黎干也恨不得给杨绾跪下,偏偏他的身份又不合适,哪有副官给主官下跪的?   正不知所措之际,却有宦官匆匆赶来。   “京兆尹杨绾杨相公可在?殿下召见。”   黎干一听,更是脸无血色。   已经得罪了杨绾,现在事情还没摆平,杨绾就往殿下那里一告状,他肯定是完蛋了。   ***   宣政殿。   杨绾步入殿内,说不上对薛白是何印象。   他其实是受过两次薛白的提携的,一次是他还是太子正字之时,薛白为了增加杨党的势力,大量提拔了一批官员;第二次是薛白收复长安之后,把他放到了河东榷盐的位置上。   算起来这次回京已是薛白第三次提携他了。   能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担任京兆尹,从三品高官,骤披此袍,成为三辅之一,他便有望在四十五岁之前拜相,一展抱负。   这无论如何,都算薛白对他莫大的恩德。   但另一方面,杨绾还听说过薛白很多不好的名声,作为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他私心里其实是不太能够坦然接受的,为此常感到两难。   于是,他只能将那些权位之争放下,只管具体的实务。   “见过殿下。”   “来了,先当面说说你们在河东榷盐的成果。”   薛白似乎是没打算拉拢杨绾为心腹的,也是甫一见面就谈具体的实务。   杨绾松了一口气,很快就侃侃而谈起来。   他们这批到河东的官员当中有非常多人才,王缙、元结、第五琦、刘宴,这种情况下,成果必然是有的,也为薛白想把榷盐之法颁行到天下铺平了道路。   但杨绾却说,第五琦与刘宴在榷盐之事上存在着些许分歧,第五琦认为当由朝廷完完全全垄断榷盐之利,刘宴则重视商人之利,认为该官商分利,给私盐贩子以活路,并让他们帮助朝廷获利。   薛白便问杨绾,以为谁的主张更高明。   杨绾直言他心里倾向于刘宴的,但如今榷盐之法还只在河东试行,建议可以再增加一道试行,以第五琦、刘宴分别主事,观察情况。   他看得出来,薛白在变革之事上是一种十分谨慎的态度。   “我确实是不敢急于求成啊。”薛白道:“西北年年防秋,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国库空虚,田亩兼并严重,租庸调制糜溃,不变则不活,可眼下吏治败坏,民生困苦,又不敢轻易变法,否则稍有不慎百姓负担更重。”   “是。”杨绾道:“此前叛乱迭起,朝廷无法,非大刀阔斧之机,正如大病初愈之人宜先徐徐调理,再进大补之药。该易风移俗,廉官吏,严法纪。然后规定诸州之兵数,肃军政,削强藩,散聚众之谋,如此数年之后,内宁而无外患,天下秩序井然,可改税法。”   “说得不错,但眼下却有难题。”   杨绾道:“殿下方才说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可臣却听闻,今秋郭子仪在陇右、李光弼在剑南,皆挡住了吐蕃的攻势。”   自永王之乱后,关中就颇太平。朝廷一直在说防秋,但始终没有吐蕃入境的消息,大部分人得到的消息都是杨绾所知的这些。   但这阵子薛白心情却很不好,正是因与吐蕃的战事。   他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陇右、剑南,道:“于吐蕃而言,这两个方向是它的东线,今年得益于郭、李二将坐镇,吐蕃在东线并未讨到太大的便宜。”   话锋一转,薛白道:“然而,世人不知的是,吐蕃在它的西线,已经趁着大唐内乱,全面占据了河西走廊,切断了我们与安西四镇的联络。”   杨绾目光看去,地图上,窄窄的河西走廊那一头,是与东边十六道几乎一样大的领土。   弃之可惜,可若要拿回来,就必然得与吐蕃打上几场真正的硬仗,而不是现在这样龟缩防御。   他是来上任京兆尹的,打通与安西的道路当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薛白之所以与他说这些,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   国穷,就挨打。   要想不挨打,得先富国。   而就像刚才说的,要富国而不伤民,就得易风移俗,廉官员、严法纪,否则满朝尽是中饱私囊之臣,不论怎么革制,加重了百姓负担,税赋都还流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   杨绾遂道:“请殿下暂时忍耐,遣使借道回纥,抚慰安西之将领。待大唐恢复国力,再与吐蕃一战。”   “就是不知何时恢复国力啊。”   薛白难得地叹息了一声,给杨绾施加压力。   其实不仅是对杨绾,近来他见每个官员,常常都是这样督促他们。   之后,他们才说起京兆府的问题。   “黎干、崔夙等人,我早想裁撤了,天下间我想裁撤的官员又何止是他们?”薛白道,“但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现今如他们那般的官员太多了,如何处置,我看你的手段。”   “殿下放心。”杨绾执礼道。   薛白问道:“有何要求,你尽管提。”   杨绾应道:“臣没有任何要求了。”   薛白其实已听说了杨绾与黎干所起的冲突,已做好了罢免黎干,甚至将其治罪的准备,闻言不免有些诧异。   他决定随杨绾怎么做,看看杨绾的本事。   ***   杨绾出了大明宫。   只见黎干、崔夙都等候在了门外。   “见过京尹。”   两人上前行礼,大冷的天,黎干头上的冷汗却还一直在冒。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殿下看自己不顺眼,但他不认为个中原因是他生活奢侈,而且他也早已习惯了这样摆排场,问题出在今天杨绾肯定是告了他一状,要让他丢官甚至流放,当然是又悲伤又不甘。   然而,杨绾却没有拿出任何公文来罢免他,只是道:“回衙署吧。”   “京尹才到长安就往衙署,实我辈楷模。”崔夙连忙奉承。   黎干回过神来,不甘落后,连忙引着杨绾往他的马车,道:“京尹请上车。”   杨绾云淡风轻地道:“我有马。”   他抬手一指,黎干、崔夙等人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匹栓在柳树下的驽马。   堂堂京兆尹,骑一匹低矮的驽马,而京兆少尹却是奢华车驾上百辆,黎干再蠢,也终于知道要怎么做了。   崔夙跟在后面也是暗暗心惊,想着回去之后得马上把自己家中豢养的数百歌姬放掉大半……不,只留下十数人就够了。 第556章 和睦   腊月三十。   隆冬大雪在大明宫铺上了厚厚一层银妆素裹,天气一冷,原本就喜欢赖床的颜嫣更不愿早起,总觉身子沉得厉害。   可这日,竟是不等薛白起身她就睁开了眼。   “吵醒你了?”薛白问道。   “今日腾空子过来。”   他们在少阳院里也设了一间道观,用为太子妃祈福看病的名义请了几位道姑常住。正好这几日官员休沐,都忙着过年节,今日搬进宫,不至于太过于惹眼。   当然,看病确实是真的看病,也难得颜嫣对此事心无芥蒂,反而高兴有人陪自己说话解闷。于她而言,住在这宫中实在是太无聊了。   可惜薛白没时间陪她一起接人,今天是上元元年的最后一天,他得去向李隆基、李琮问安。   天下臣民都盯着这礼数,哪怕是做做样子,也绝不能让人挑到了错处。   可当夫妻二人在温暖的被窝中又赖了好一会儿,薛白也没有动。而他往日去早朝最是勤快,一年到头还从未迟到过。   颜嫣抱着他的胳膊享受着两人独处的时光,最后还是问道:“夫君?”   “嗯。”   “你是不是不想去啊?”   薛白于是又“嗯”了一声,他确实是不太想去问这个安。   倒不是因为心虚害怕,更不是因为觉得假冒人家的子孙有失尊严,野心家从来不在乎这些小节。况且他以前地位低贱时也不是没巴结过李隆基。   当年每次能得见天颜,他的积极程度其实不逊于杨国忠等佞臣。   如今很现实的一点是,李隆基、李琮能带给他的政治利益已经越来越小了,而渐渐成了他的负担。   他方才躺在那,脑子里就在想,是否有一天自己会忍不住杀掉他们?   从理智来看这当然是没必要的,他还很年轻,资历又浅,安安稳稳地等李琮自然死去,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这才是最好的路子。   可近来常常有些掣肘,或是某些小事,会触到薛白的神经,让他总是浮起杀念,需要他以大毅力克制住。   颜嫣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很小声地问道:“马上就是上元二年了,你想有自己的年号吗?”   “不急,早晚会有的。”   薛白最后感受了一会贴在身上滑嫩的肌肤,终于从被窝里出来。   冷风一吹,他心神清明了许多,那些杂念顿时消散了。   其实只要家国兴盛,他个人倒也不必急着登基。   薛白拾掇停当,绕过长廊,隔着院墙,恰听到有两个宫婢在说话。   “说是道姑,请进来的怕不是殿下的红颜知己吧?都说殿下风流,可少阳院里的侍妾好少呢。”   “这你就不懂了,殿下身边女子虽多,可能在明面上纳入宫的却很少。”   “为什么?”   “因为于礼不合啊,与殿下交欢的不是同宗同姓,就是隔辈乱……”   “咳咳!”   “见过皇甫良娣。”   两个嚼舌根的宫娥吓得六神无主,慌忙行礼。   正好青岚从另一边过来,对着她们就是一番训斥,倒是摆出了严厉的风范,只是习惯性地还是用了她在杜家时卢丰娘吓唬她的话。   “再有下次,把你们拖到东市卖掉!”   “奴婢再也不敢了。”   “去吧。”   青岚板着脸教训完人,一回头,见薛白过来,原本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懊恼地低了低头。   “殿下是要去太极宫吗?”   “这便去了,你多顾着些,将人安顿好。”   “嗯,今日过年,殿下早些回来吗?”   “会的。”   虽是在这大明宫中,薛白还是想过個简简单单的年,今日并未安排任何的宴请。   他正要走,青岚追上了两步,小声道:“殿下,还有一件事呢,今日腾空子来,让她给太子妃把个脉吗?”   “她不舒服?”薛白虽这般问,心里已有了一个预感。   青岚凑到他身边,踮着脚趴到他耳边,道:“月事晚了许久了……”   薛白闻言,有些担忧颜嫣的身体,也有些松了一口气。   他很早就立志谋取帝位,而有鉴于大唐每次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他一直不想太早要儿子并且生出一堆庶子。故而在有些事上一直是颇为谨慎的。   这“谨慎”倒不是胡说,他自诩不好女色,就连像念奴、谢阿蛮这样的绝色美人都忍住没去招惹,交往的女子都是有身份、懂方法的,加上他自控力强,颇为克制,总之是常在河边走,侥幸没湿了鞋。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身居东宫,若再没有子嗣,往后将会成为他一个致命的弱点。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与颜嫣在夜里这件事上其实是做了不小的努力。   有很多忐忑的地方,除了颜嫣自幼多病能否承受之外,比如薛白也会怀疑是否真是自己的克制有用,现在心想事成,他反而很是后怕。   回头一看,之前的谨慎不容易,而往后要顾好家眷也不容易。   薛白想着这些,似乎在这瞬间又成熟了许多。   ***   是日,薛白先去给李琮问安,然后随同李琮一道往太极宫拜见李隆基。   李琮居住在大明宫西北隅的大福殿,他不像李隆基喜欢乐曲,没有太多爱好,但很早就被幽居在十王宅,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按理来说,薛白废除了李琮改的岁首,是夺权也是对李琮的否认,他该耿耿于怀才对。但奇怪的是,见了薛白,他不仅没有嫌恶,竟然还兴致颇高。   “太子难得能来,朕真的很高兴。”   甫一见面,李琮便让薛白坐下,然后屏退左右,以掏心掏肺的语气长谈了起来。   “这些时日,我想了很多,意识到我亏欠了你良多,而你待我没有任何亏欠,只有助益。当年,储位本就是伱阿爷的,你是薛妃的第一个儿子,是嫡长,如今只是得到了你应得的太子之位啊。”   薛白的反应却很平淡,他如今的权势来源于几次平叛的功勋威望、鼎固革新带来的臣民信任期待,当然,也与他冒充的身份有巨大的关系,至于李琮的认同就没有太大的作用了。   李琮感慨道:“我伤了容貌,又无子嗣,更重要的是性格软弱,才干平庸,原本就不该继承祖宗基业。我唯一的德行,就是收养了二郎留下的几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这或许是你全力辅佐我的原因,可我待你却从无半点恩德,至今思来,怎不教人汗颜?所幸,天眷大唐,兜兜转转,祖宗基业还是落在了最该担起他的人肩上。”   说到后来,李琮愈发触动,用他那微微发红、真挚诚恳的眼神看着薛白,一脸的欣慰。   不料,薛白竟是道:“既然如此,陛下传位于我,如何?”   如此直言不讳,又忤逆大胆的一句话,还是让李琮愣了一下。   之后,他反应过来,苦笑不已,叹道:“我真的想通了,你却还是不信我。我没有亲生儿子,你是我的亲侄子,传位于你,我有何不可的?今日你若要诏书,我现在就可以写。但对于你而言,现在登基绝不是好事。”   这个回答很高明,让薛白有些诧异。   倘若李琮一开始就能沉得住气,有这般的城府以及收买人心的手段,他根本就不会被薛白挟制。   果然,薛白根本就没有现在登基的想法,随口道:“陛下言重了,我说笑而已。”   “我却是真心实意。”   权力场上尔虞我诈,薛白自是不必相信李琮的真心实意,而是认为李琮在故意麻痹自己。   可既然李琮有了这样的表态,他也不可能拒绝。   不多时,李琮的儿女们也入宫觐见了,其中李俨、李伸、李俅、李俻对于薛白这个兄弟颇为畏惧,彬彬有礼地见了礼,唤了声“三郎”就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唯有博平公主李伊娘对薛白的态度最是亲近,难得见到他,总喜欢凑在他身边说着话。   在她心里,她与薛白既是双生子,又与别的兄弟姐妹们不同,都不曾被李琮收养,本该更亲近些,该是彼此在世上最亲的人才对。   哪怕旁人再如何畏惧薛白,李伊娘却根本不在意,也不管薛白的态度隐隐有些平淡,对他是无话不谈。   “三郎,我听说你在蓝田驿遇到了当年阿爷身边的护卫,可是真的?”   “是遇到了。”   薛白并没有忘记郭锁。   他一直很奇怪,到底是谁安排了郭锁?目的又是什么?   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帮助他坐实皇孙的身份,可其中是否又藏着什么阴谋。   出于这样的想法,这段时间以来,他并没有刻意利用郭锁来增加他身份上的可信度,将这件事冷处理。   不过,当时在蓝田,有那么多的官员、兵士都见到了郭锁,事情或多或少还是传开了。哪怕是装装样子,薛白还是吩咐人照顾好郭锁的衣食起居,他也亲自去看过几次,试图问出一些线索来,可郭锁始终是那疯疯癫癫的模样。   倒是长安城中有一小部分原本怀疑薛白身世的人,见了薛白的态度,反而确信了他确实是李瑛的儿子。   若是假冒的,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拿着李瑛的护卫去证明,反而是薛白这种坦然处之、无需自证的反应确实像是真的。   “我能见见他吗?”李伊娘道:“阿爷身边的旧人,我想见见。”   “他疯癫了,万一伤到你。”   “不会的三郎便让我见见他吧?”   “那好。”薛白想了想,道:“那明日便让你去见一见郭锁。”   李伊娘因此颇为欢喜,她却没留意到,有几次她离薛白近了,薛白都稍稍避开,并不愿与她太亲昵。   总之,天子之家难得团圆之后,便一同往太极宫去探望李隆基。   这是免不了的礼仪。   往日,李隆基被看管得十分严格,身边的监视比李琮还要多。因为薛白很清楚,李隆基不论是声望、手段、野心,各个方面都远比李琮还要具有威胁。   但今天是年节,宗室都可以前来探望太上皇,薛白也没有理由阻拦。   他们抵达时,包括李亨、李俶父子在内的诸王都已经到了。   还有现如今担任宗正卿的李祗也在。   当薛白随着李琮进殿,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薛白身上。   而薛白的目光,则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李隆基,意外地发现,李隆基退位以后,非但没有变得苍老憔悴,反而精神气色都更好了些,面色也更加红润了。   随着一阵朗笑,李隆基对于薛白表露出了喜爱之情,芥蒂全消,仿佛回到了天宝年间薛白献上骨牌、诗词、戏曲的那些日子。   他盛赞了薛白对大唐的功绩,甚至说出,他之所以让位给李琮,就是为了让薛白以太子的身份监国。   “当时朕忧所积,而承宗庙者必在贤良,李倩之身份禀性,朕早已知晓,其德、其孝、其才、其功,故朕命克宣王略,中兴鸿业,他也未让朕失望啊。”   这番话,知道当时详情的人听了本该惊掉下巴,可在场的李亨、李俶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而李隆基更是毫不害臊,依旧侃侃而谈,完全是一副与薛白祖孙情深的样子。   就好像早在天宝年间,他就知道了薛白的身份,一步步地保护,为薛白铺路,亲手促成了如今的局面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这也就相当于薛白的所有功绩都有他的一份,把他原本丧失的威望挽回些许。   人都是健忘的,必然会有一部分世人早已忘了李隆基的怠政、奢靡,忘了他纵容安禄山给苍生带来的灾难,总会有人相信李隆基这些揽功的话;也必然会有一部分人会因为这些话而感受到他的无耻,但他不在乎。   而他这么说,薛白并不能反驳,否则就相当于反驳自己监国的正统。   上一次,李隆基在宣政殿的石阶之上没能当着百官完成这样的表态,这次借着过年,他还是做到了。   虽然晚了半年,虽然他人生中最缺的就是时间。   这般一来,气氛就显得十分和睦,有一种大唐天家父子兄弟齐心、排除万难的团结友爱之感。   今日虽未设宴,可李隆基兴致很高,借着和睦的气氛,非要留众人用午膳,并赐了酒。可以想见,为了今日能多提升一点影响力,他暗地里一定谋划了许久。   薛白没有当面扫了李隆基的兴,还是让尚膳坊端了些简单的酒菜上来,无非是些胡饼、点心,酒也不再是以前的美酒,颇为普通。   他反正是不喝的,每次旁人说了贺词,他只是象征性地端起杯,放在嘴边假装抿上一口。   直到高力士提着酒壶过来给薛白斟酒,才发现他碗里的酒是一点都没动。   高力士也没戳破,低声道:“殿下随意,老奴可否与殿下说几句?”   “高将军请讲。”   “太上皇今日有些夸口的话,殿下莫往心里去,他好颜面。到了这岁数,不想让臣民以为他糊涂了,如此而已,绝非有旁的心思。”   薛白遂也小声问道:“旁的心思?是什么?”   “殿下知道老奴的意思。”高力士坦率道:“太上皇这把年岁了,难道还想与殿下争权夺势不成?唯一的心愿无非是安享晚年。”   薛白道:“太上皇也许更瞩意豫王。”   高力士瞥了一眼对面案几上的李俶,摇了摇头,道:“事到如今,殿下比豫王更合适。”   他似乎知道薛白心中的忌惮,说完,又补了几句。   “殿下还有疑虑莫非是认为太上皇还怀疑你的身份吗?此事,老奴与殿下早就知晓,也已在太上皇面前为殿下作证。同样是亲孙子,太上皇又岂会弃贤而选愚?既然是亲孙子,又有什么槛是过不去的呢?”   显然,李唐皇室已经普遍转换了观念,迫切地想与薛白重归于好,李琮如此,李隆基也如此。   想到这里,薛白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哪怕知道他是冒充的李倩,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李唐皇室比他更不愿意承认他是假的。   他已掌了实权,不论是真是假,都必然会篡位。而一旦撕破脸,他虽必然不得天下臣民之心,夺位之路会艰难很多,但也可能不管不顾做出很多不可控之事,比如杀光宗室。   那么,承认他的身份,营造和睦气氛,既可安抚住他,也可以让宗室重新收获声望,慢慢掌握实权。   至于往后皇位万一归了薛白?时间毕竟还早,而薛白还没有子嗣。相比于撕破脸,这个风险反而会小一些。   既然如此,郭锁是否有可能是宗室安排的?   在蓝天驿遇到郭锁之后,薛白首先怀疑是杜妗的手笔,但他问过她并且查过,她确实没有暗中做过这种布置。   之后,薛白还怀疑是严庄安排,可很快又排除了这个可能。   这是他近来没想通的一桩事之一,此时却有了一个新的设想。   薛白遂向李伊娘道:“你方才说想见见当年阿爷身边的护卫,我派人将他带到此处,如何?”   “这里吗?”   “不错。”   在薛白想来,倘若郭锁真是宗室中的某个人安排的,今日一上殿,难免要露出些许端倪来。   ***   一个小时之后,有禁军将领匆匆入殿,赶到薛白身边,小声道:“殿下,人来了。”   薛白想了想,道:“告诉他,这里是大明宫。”   “喏。”   那禁军将领匆匆而去,很快,将一个高大的身影带进了殿内。   李隆基高坐在主位,忽见有人入殿,目光看去,先是惊愕了一下,分析着薛白是否要逼宫了,若非逼宫,这又是何意?   经过数月的调理,郭锁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消瘦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可眼神还是直勾勾的,显出他的迷茫来。   他被带来时一直听说的是这里是大明宫,方才过的那是左银台门,现在进的是清思殿。   听着这些,他似乎更加糊涂了。   然后再一抬眼,就见到了李隆基。   “圣人?”   郭锁喃喃地开了口,忽然大步朝李隆基冲去。   这场面吓了百官们一跳,以为他要刺驾,遂纷纷上前去拦。但还是禁军眼疾手快,又习惯了郭锁的疯症,迅速将他按住了。   “圣人……殿下是冤枉的!”   郭锁却愈发激动,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了出来,道:“殿下是冤枉的,颖王冤他有两千盔甲!他知此为大罪,是要入宫辩解的!”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皆大为惊讶,纷纷站起。   李珍最是按捺不住,指着郭锁道:“你……你难道知道三庶人案的详情不成?”   语毕,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住口不言,故意打了个酒嗝,示意自己醉了。   而殿下旁人则全都不自觉地看向了薛白,有人认为这是薛白故意安排的,有人则想观察薛白的反应。   薛白的目光却已死死地盯着李隆基。   他怀疑就是李隆基安排了郭锁这样一个人物,现在可用来证明他的身证,往后也可用来推翻他的身份。而李隆基这么做,还可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偏偏李隆基是当了数十年皇帝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听了郭锁的话,片刻的沉默之后,长叹了一声。   “朕确实冤枉了李瑛。”   正此时,一道人影挡住了薛白的视线,那是高力士走上前,要去仔细观察郭锁。   “你认得我是谁吗?”高力士问道。   郭锁瞪大了眼,好一会,道:“高翁?”   “我也记得你。”高力士道,“当年你就常常跟在殿下身后护卫,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见到故人啊。”   郭锁又茫然起来,转着头,不知说什么,又像在寻找着什么。   高力士似看出了他的癔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今年是哪年了?”   “开元……二十五年?”   “殿下呢?”   “殿下……”   郭锁似乎更糊涂了,傻愣愣地抬着头,不说话。   李隆基却忽然道:“朕赐死李瑛,你却能活下来。当时可是去联络薛绣蓄养的私兵了?!”   郭锁瞳孔一张,似乎被吓到了。   “还不从实招来?!”李隆基再次喝问道。   下一刻,郭锁竟是奋力一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禁卫手中挣扎而出,飞快地往殿外逃去。   薛白目光只盯了郭锁的身影一瞬间,很快观察着殿中诸人的反应。   他暂时还未看出是谁安排的郭锁,却大概知道了,当年李瑛谋逆被诛,未必完全是冤枉的,至少,驸马薛绣确实是蓄养了私兵。   而郭锁当时很可能是去联系私兵,准备往蓝田驿劫李瑛。   忽然,他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如此,那只要说李瑛派了私兵去营救妻儿,也许就可以解释为何李倩会假死出现在薛锈的私宅了。   如此,他的假冒计划就可以补得更加完善了,不过他现在并不想补。 第557章 最有资格   当郭锁冲出大殿、周围众人一阵呼喝,禁卫们见拦不住,难免有人拔出刀来。   薛白却没有下令要保护郭锁,始终冷眼旁观。   他心中愈发认定此事的背后有人安排。   可以逐渐确定的是,暂时来说李唐皇室是想要坐实他皇子的身份,至少在这个阶段这么做好处更大。   既然没能阻止他当上监国太子,那么,只要他真的是李倩,一切也能顺理成章。   只要所有人都当他是李倩,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李倩,他自然会去保住李唐皇室的颜面、传承,以及宗室们的性命前程。   薛白推测,对方做这些安排,目的就是要让他渐渐变成李倩。   他需要找出那个幕后推手,前提是找出郭锁的破绽,他笃定李唐皇室绝不会让郭锁死掉。   果然。   “别伤他!”   迫不及待下令的是李隆基。   太上皇虽失去了执掌朝政之权,但身份摆在这里,在这种事上说的话众人还是听的,禁卫们纷纷收了刀,赤手空拳地把郭锁死死摁倒。   这情形让李伊娘看得紧张了起来,连忙跑到薛白身边问道:“他们不会伤了阿爷的旧部吧?”   “放心。”   那边,李隆基竟是亲自走到郭锁身前,俯下身,问道:“你为何要跑?”   郭锁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回答,可眼神里透出了惊骇之色。   见了他这表情,李隆基的眼神亦是复杂了起来。   薛白在旁边看着他们对视着的两张侧脸,虽未再听到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许多隐情。   他感受到李隆基一些骄傲,那是种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傲慢,眼角那细微的挑动仿佛是在说“朕就知道,李瑛果然不无辜。”   骄傲之中又蕴藏着怒气,像是恼怒于李瑛的不孝,让薛绣蓄养私兵,被废之后还意图反抗。   除此之外,此时李隆基那稍稍牵动的嘴角似乎是想要开口挑明这些旧事,向天下人证明他没有错。然而,他很快又闭上了嘴,手微微握拳,克制了这个冲动。   三庶人案已经被平反了,而现在的李隆基没有权力再次翻案。   薛白眯了眯眼,洞察了这一切的情绪,目光转向郭锁。   “嘭!”   郭锁忽猛地向一旁的石阶上撞了过去。   “拉住他!”李隆基喝道。   禁卫与宦官连忙去拦,可还是晚了些,郭锁已撞得头破血流。   李伊娘方才还问薛白会不会伤了郭锁,转眼就见这场面,吓得捂住了嘴。   “快,救治他……”   混乱之中,薛白大步上前,伸手一探,发现郭锁还有气息,安排救治的同时,他目光迅速地掠过众人。   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喟叹着开了口。   “此间没有外臣,朕不妨与你等说出实情。很早之前,朕就知道这是朕的孙儿李倩,当年,朕之所以忍痛赐死三个儿子,正是听闻李瑛被废之后,还暗中派人联络旧部,朕误以为他要造反,后来方知他是要接走妻儿。”   竟与薛白所想的一样,李隆基也以此事做为确认他身份的理由,说着,甚至伸手拍了拍薛白的肩。   “现今常有人质疑这不是朕的孙儿,奇怪一個身在东宫的孩子为何会出现在驸马薛锈府中,奇怪为何会有他下落不明甚至夭折的说法,可是不是朕的孙儿,朕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说到后来,李隆基痛心疾首,老目含泪。   高力士见状,上前与薛白道:“太上皇这些年一直在探查当年之事,正是因愧对殿下、怜惜殿下,才万般回护于殿下,也为殿下能成为大唐栋梁而欣慰啊。”   这般说,只不过是给出了一个当年之事的大概脉络,各种细节、每个时间节点发生的事情都是没补足的。   骗一骗别人可以,薛白却是不信。   在薛白看来,也许李隆基知道的确实比别人多些,知道薛绣蓄养私兵,知道李瑛派人回过长安联络,因此一见到郭锁,便想到居然还有没杀掉的李瑛部下,那肯定是当时不在蓝田驿。但是为了接走妻儿,送到薛锈府中,这肯定是顺势瞎编的。   可笑的是,这一切最开始就是他自己设计的,现在遂了他的意,所有人都在配合他的表演。   这让他想起了杨慎矜、薛灵当年在御前认亲的情形,那两次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薛白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自己也知道,那为何还愿意认一个假儿子,有利可图而已。   现在是第三次,道理也是一样。   李隆基、李琮,并不比杨慎矜、薛灵之辈高贵多少,只要为了趋利避害,堂堂皇室也能与一个滥赌鬼同样德性。   或许,当有更大的利益趋动时,李隆基也能千万百计地去证明薛白真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论如何,薛白得到了宗室的认同。   当他拥有足够的权力,自然会有人替他证明他配得上。   宗正卿李祗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万分欣慰地道:“天佑大唐,储位回到了最有资格继位的李氏子孙手中,何尝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天佑大唐!”   众人举杯共饮。   随着这一杯酒,薛白能感受到李唐宗室们对他的敌意迅速地消减下去。他们真的开始把他当成侄子、兄弟,视他为李倩。   “殿下,我来也敬你一杯。”   咸宜公主李娘端着酒杯过来,一只手捂在她那颇为丰满的胸前,似乎担心薛白那居高临下的目光破坏了姑侄之间的亲情。   薛白杯中的酒已经被他倒掉了,举着空杯与她碰了一下,装模作样地饮,却连嘴都没碰到。   这拙劣的表演却让李娘倍感荣幸,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其实啊,当时我一看你,就觉得可亲,莫再怪我了可好?”   薛白却只是点点头,李娘摸不准他是何态度,又说了几句没用的,“咯咯”笑了两声退下去。   之后,宗室们一个一个地上前敬薛白,由着他滴酒不沾,他们自己一杯一杯地干尽杯中酒。   他们把自己灌醉,然后认定了薛白是李倩,那种祖宗社稷被篡夺的不甘与屈辱感,也随着这一杯杯酒被麻醉、被驱散。   那些想阴谋篡夺李唐社稷的人才要不甘,看,现在李唐社稷牢牢掌握在李唐子孙手中了。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宗室子弟不满,私下嘀咕着。   “即使他真是李倩,他阿爷谋逆,还有何资格当储君。”   说话的是李隆基第二十子延王李玢的儿子李偃,正与兄弟交头接耳,却忽然有人凑过来揽住了他的肩,是嗣歧王李珍。   李珍大概是有些醉了,或是借着醉意故意讥讽。   “这你就不懂了。我大唐开国之初,高祖皇帝为了名正言顺,追溯了老子为祖,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可我们真是太上玄元皇帝的子孙吗?你是吗?我是吗?哈哈哈,这重要吗?”   “歧王叔,你醉了。”   “我们是不是太上玄元皇帝的子孙?都几十代人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都认为我们是,这就够了。但我告诉你……”   李珍没再说下去,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往李隆基的方向一指,似乎意识到这动作大不敬,迅速收回了指头,讪笑几声。   他显然是有所不满的,可却不知如何发泄,干脆找了一支箫吹了起来。   “今日良辰佳节,臣为太上皇助兴。”   ……   李隆基今日的一番话,在宗室当中还是重新树立了威望。   至少他是有主意的,既然不能再除掉薛白,那就主动接纳,这也是一种策略。作为太上皇,他显然是比李琮要有魄力、有决断,能成为宗室的主心骨。   而薛白得到了认同与支持,不论心里怎么想都得对李隆基表现出孝顺,才能得到官员们更广泛的支持。这样一来,李隆基的权力地位又有一些提升。   守着寂寞,苦心孤诣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收获,李隆基心中高兴,正在继续与薛白演绎祖孙情深,忽然听到了一阵箫声。   这箫声十分动听,吹箫的正是李珍,技艺高超,可谓是绕梁三日。   然而,他吹的却是《霓裳羽衣曲》。   薛白能很明显地看到李隆基脸上欣慰的笑脸僵了一下,一瞬间似有杀意毕显。   那是嘲讽,李珍不知为何而失落透顶,竟是在嘲讽李隆基没能守住最宠爱的女人,还要如此与薛白虚以委蛇。   这同时也是对薛白的嘲讽,讽他要么是丧尽道德,枉顾人伦,要么是假冒皇孙,阴险狡诈。   总之,李隆基与薛白都虚伪至极,为了权力颠倒黑白。   李珍受够了他们满口的谎言。   薛白淡淡瞥了李珍一眼,再次与李隆基对视时,发现李隆基眼中的杀气却已烟消云散了,仿佛没听到那支《霓裳羽衣曲》般,继续以和蔼的表情说着方才未说完的话。   “朕现在过得很开怀,打打骨牌,看看戏曲,不必为国事烦忧,社稷交给伱,朕很放心。”   这句话,李隆基说得很真诚,可偏偏耳边的配乐还在响,使他的话听起来隐带着些威胁之意。   他为了消除这种威胁感,笑得更真诚了些,补了一句。   “朕很放心。”   ***   薛白出了太极宫,先是去看了郭锁。   除了诊治的大夫,薛白还特意让李遐周来看了一眼。   郭锁还未醒来,躺在那儿,头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李遐周俯身看了会儿,道:“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外伤,殿下唤贫道来可谓是杀鸡用牛刀啊。”   他颇通医术,对练丹更是精通,因此一直在为薛白研制火药。有了这层关系,薛白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招手让他到外面谈。   “伤势你也看了,他是真心求死,还是在演戏。”   “能撞成这样,可见力气极大,不死是因为侥幸,不会是算好的。”李遐周给了结论,道:“他必是真心求死。”   这答案与方才的大夫所言相同,薛白又问道:“那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李遐周捻须沉吟,半晌,方才摇了摇头。   “暂时还看不出来。”   “那你便以为他治病的名义与他相处一段时日,观察他的癔症是何情形。”   “也好。”   “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给他吃。”   李遐周答应下来,却是抚着长须,问道:“殿下认为他是装疯,莫非是怀疑他别有目的?”   “你既喜欢装神弄鬼,依你所见呢?”   “我看此人质朴,或许他所言就是真的。”   方才薛白相问,李遐周说看不出来,现在说的就是推测了。   薛白不再理会他,趁着天色还早,又到政事堂去见了见颜真卿,既是向岳丈拜年,也是担心年节之际朝中出什么事。   到了官署,恰见颜真卿与颜春卿并肩而出,正在谈论朝廷今年国用不足的问题。   彼此相见,聊了几句,也只能把这个问题留待明年解决。   颜春卿的能力虽然逊色于他几个兄弟一些,却是接替薛白在偃师县主事的人,相比于颜真卿的守礼刚正,反而更算是薛白的心腹,薛白近来正在考虑让他担任礼部侍郎。   “殿下身上有丹药的气味。”颜春卿吸了吸鼻子,忽问道:“可是方才见过了李遐周?”   薛白不由诧异于颜春卿鼻子竟这么灵,还有这样的判断力。   当然,颜春卿曾久在偃师与李遐周十分熟悉,这也是一个原因。   “大伯竟如此料事如神?”   “不是料事如神,而是知道李遐周近来正想着给殿下出主意,看来,他是忍不住求见殿下了?”   薛白这才知道颜春卿能仅凭气味就猜到自己见了李遐周的原因,但此事却是出于巧合,事实上,李遐周什么主意都还没说。   他心中好奇,遂故意问道:“大伯以为他的主意如何?”   “虽能使朝廷骤得大量的土地、人口,减缓眼下的国库负担。但非议极大,恐怕是不妥……”   颜春卿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颜真卿却已看出来了,薛白根本还不知道李遐周想出什么主意,开口打断。   “李遐周玩世不恭,信口开河,不过是说笑罢了,他尚且未与殿下提,阿兄却当了真。”   “原来。”   颜春卿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薛白是在套他的话,连忙苦笑道:“确实不是甚好主意,殿下不听也罢。马上便要过年了,不如往后再谈?”   薛白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也不追问,与他们道了别,自转回少阳院。   大明宫的宫门外,能看到远处的长安街巷上已很有烟花气。   颜家兄弟们并辔而行,一路上侃侃而谈,有种散衙还家过年的闲适感。   薛白回了宫城,却感到越走越冷清,离那烟火气越来越远直到他进了少阳院,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红彤彤的圆灯笼。   “书架与桌案就摆到窗边,腾空子喜欢倚着火炉品茶看书。”   “灯笼再挂高些……殿下。”   廊下,青岚正在吩咐着宫娥做事,眠儿手里还拿了个灯笼,正努力往檐下够,但她太矮了,离得老远。   薛白遂走过去,接过灯笼,往檐下一勾。   “咦,郎君。”   眠儿这才看到薛白,先是糊里糊涂地唤了一声,方才想起来这是在宫里,又一板一眼地执礼道:“殿下。”   “你家十七娘呢?”   “与太子妃在正厢。”   眠儿说着,还吸了吸鼻子,因为厨房飘过来年夜饭的香味。   在少阳院开小灶其实是不容易的事。   薛白往后走去,看到皎奴正站在一个红木箱子前收拾东西,拿起一面铜镜,愣愣看着出神,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还算好看的女人一般。   “看什么?”   皎奴吓了一跳,连忙把铜镜藏到身后,退了两步。   她以前对薛白的态度十分恶劣,如今他成了太子,她便显得有些不安,努力表现出忠心耿耿的姿态。   “殿下,奴婢正在想……誓死护卫东宫安全!”   她还是那狗腿的样子。   “知道了。”   薛白步入正厢,远远就见到颜嫣正在给李腾空讲故事,一边讲一边好笑,说薛白在黄州作了首词名为《念奴娇》,必然是看上那念奴了,可惜是有色心没色胆,否则今夜便让念奴给她们唱歌听。   李腾空听了,微微笑了笑,然后听得脚步声,一转头,正好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回想多年之前,这些年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动荡,如今说不上有多美满,可好不容易,总算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了……   ***   上元二年,正月初一。   这一年是丁酉鸡年,叛乱已然过去,但战乱之后国库空虚,百姓清贫,不见了往昔的盛世景象,天下间只能说是一片太平景象。   雪已经不再下了,天气晴朗。   朝堂百官还在休沐,薛白则天没亮就开始忙着各种祭祀。   他以太子李倩的身份随在李琮身边,祭祀了李唐历代的列祖列宗。   有时他看着那些供奉的牌位,比如太上玄元皇帝、太宗皇帝,心中并没有因为冒充李倩而感到羞愧或心虚。   他在当世本就是无父无母。更主要的是,他来自后世,一千三百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对当世人有种特殊的敬意,无论有没有血缘,他们都是他的先辈。   后人以老子、唐太宗为傲,不是因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而是因为他们缔造了属于这片土地的文明。在文化上,他确实就是他们的子孙。   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在渐渐变成李倩……   再回到少阳院时,颜嫣已经睡着了,她近来有些嗜睡,加上年节事情多。   薛白没见到李腾空,便往正厢后方的道观走去,入内,果然见她已换了一身道袍,正在冥想。   “对了,昨夜还没来得及与你说。”李腾空道,“恭喜你啊,我给颜嫣把过脉了。”   薛白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远处的宫墙,觉得少阳院其实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   想了想,他道:“此事,先不必让旁人知晓,我担心会有人对我们不利。”   “我知道了。”   李腾空原本有些羡慕,又有些许落寞,被薛白一句话拉回了现实。   这里是皇宫,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权力斗争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   “我小时候总想着,我以后不能找个像我阿爷一样的人,虽然手握重权,但过得朝不保夕,总担心有人要害他。”   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李腾空小声地说起来。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是在选婿窗的后面,阿兄说我一定得选一个夫婿的话,我当时本以为,你会是陪我寄情山水,与世无争的人呢。”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一个无世无争的人?”薛白莞尔道:“那你是看走眼了?”   “可你的眼神很静啊,波澜不惊。”李腾空想了想,道:“直到现在,我也认为你与我阿爷是不同的。虽说子不言父之过,可他私欲重,你却是为天下公义,往后天下人会站在你这边的。”   “李道长,你确实安慰到我了。”   “你的不安,是因为……”李腾空说着,往薛白身边凑近了,小声地问道:“你怕他们现在虽承认你,却不会让你再把皇位传给孩子?”   “嗯。”   “我近来听师父说,你确实是太子瑛之子。”   李腾空所指的师父自然就是玉真公主了,她地位超然,能这般说,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宗室的普遍态度。   薛白遂问道:“玉真公主如何知道的?”   “师父去问了唐昌公主,唐昌公主说,驸马好像说过把薛妃母子送走。”   薛白先是摇头,之后问道:“玉真公主何时这般说的?”   “有些时候了。”   “是在永王之乱前,还是之后?”   “之前。”   薛白目光一凝,对于郭锁是何人安排来的,心中又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   李腾空有些犹豫,想了想,却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骗我的吗?”   “什么?”   “其实……我们也许是同宗同姓,未出九服。”李腾空的声音很低,带着些惶恐,“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说自己是假冒的吗?”   到了现在,连李腾空也产生了怀疑。   但薛白依旧很笃定,这一切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安排的,在替他证明他就是李倩。   因为这世道最看重出身,在这个以出身定贵贱的时代,太多人不愿意看到一个卑贱奴隶掌权,一定要为他安排一个尊贵的身世。 第558章 问题出现就解决   上元节将近,长安城渐有了繁盛景象。   正月十二,颜春卿走进了道政坊中的一座道观。   道观占地不算大,里面也十分清静,让旁人很难猜到住在这里的是如今地位颇为超然的李遐周。   颜春卿到时,李遐周捧着一本书在看。   见了那书的封页,颜春卿不由问道:“你这道士,竟是在看佛经?”   “你这儒生,如何到我这道观里来?”李遐周反问了一句。   颜春卿抚须笑道:“我是来见老友的啊。”   “那贫道煎些好茶来待友了。”   两人在偃师县时打的交道颇多,相处亦是简单自然,很快就摆上了茶具,煮起水来。   颜春卿看着李遐周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举起案上的茶饼闻了闻,大为诧异。   “隆冬方过,你竟还真得了好茶?”   “前些时日,李齐物来拜访我,送了我不少珍贵药材,还有这几盒茶团。更难得的是,他身边还有个十分奇特的年轻人。”   说着,李遐周动作微微停了一下,稍稍想了一下该如何评价对方。   “那年轻人,长得虽是其貌不扬,还有口吃,可风采翩翩,能让人忘了他的长相,谈吐不凡,妙语连珠,聪慧过人,甚妙,甚妙,更难得他懂茶、懂水,还懂佛法。”   颜春卿便问道:“如此人物,名叫什么?”   “陆羽。”   “却是未曾听说过。”   李遐周道:“他是个孤儿,许是因自幼相貌丑陋而为父母所弃,竟陵龙盖寺的住持,智积禅师在城西门外的湖边捡到他并收养成人,他不愿皈依佛门,而是跑去当了优伶。他演戏很妙,遂得了李齐物的赏识。”   颜春卿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佛经,道:“你是担心下次与他谈论佛法输了,今日躲在这偷偷恶补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怠。”李遐周莞尔道。   话到这里,也就进入了正题,颜春卿的脸色稍微严肃了些,问道:“你给殿下出的那个主意,并未对他说啊。莫非是因这陆羽让你对佛门改观了?”   “与此无关。”李遐周道:“只不过是时节未到而已,今年毕竟还是上元二年。”   他的意思是,薛白虽然监国,用的年号却还是李琮的年号,并未真正的登基掌权。既立足未稳,他那个主意也就不宜说出来了。   ***   少阳院。   “李遐周估计是想劝我打压佛教。”   薛白今日没出少阳院,翻看着田亩册子,忽然对在一旁帮他整理文牍的李腾空这般说了一句。   李腾空微微一愣,紧接着就摇了头,道:“岂可如此?”   她自己就是個道士,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排挤别的宗教,因此,对李遐周不免也有些恶感,委婉地提醒薛白,说李遐周又搞什么兴阳蜈蚣袋,又要打压佛教,只怕不是甚正经道士。   薛白不由好笑,逗李腾空道:“那你呢?你却是正经道士?”   “讨厌,不理伱了。”   李腾空背过身去。   薛白只好把她拉回来,道:“好吧,我们正经得很。”   “我是担心你,你本身就地位不稳,岂可做如此万夫所指的得罪人之事。”   “此事,我之所以在考虑,并非是为道家所迷惑。”薛白道:“与佛道儒之争关系也不大,唯一让我挥之不去的原因在于……土地与人口。”   李腾空是宰相之女,一听也就明白了,眼神中的忧虑之色反而更重。   她斟酌着用词,道:“我是宗室,亦是道士,听到这件事尚且感到不妥,哪怕别的都不论,也担心会有报应;更何况是你的敌人,他们不会想着你是为社稷着想,只会利用此事来对付你。”   对此事,薛白的想法哪怕是对最亲近之人也很难说清楚。   他也纠结犹豫,因他现在面对的情形,与原本历史上武宗灭佛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不同在于,一则安史之乱提前被平定,又还没有经历连年的讨伐藩镇的战急,大唐的财赋、人口并没有损失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二则大唐还没有经历后面几个皇帝崇尚佛教,比如举行迎佛骨的活动,眼下佛教还未有那般极度膨胀。   但另一方面,如今佛教寺院占据的土地与人口,已经是不容小觑了。   北周灭佛之后,佛教的再次发展起于隋文帝杨坚的提倡;唐高祖李渊虽自诩老子后人,但也比较信佛;唐太宗晚年有忧生之虑,曾宣扬佛法,并下令度僧尼近两万余人;到了高宗、武则天,更是大力崇尚佛教,到处建造佛像,寺院极尽奢华,可与宫室媲美。   随着租庸调制的破坏,不可避免地,大量的农民除了投靠到世家大族名下,也有不少出家,或成为寺户、佃户,寺院雇逃户种地,不向朝廷交纳租税,然后兼并更多的土地,吸纳更多的人口。   这两三年间战乱不断,朝廷这边捉襟见肘,国库空虚,经济凋敝。而佛门反而扩充庄园、拥奴呼婢,同时与大户、地方官吏勾结,相互帮忙,私度僧侣,逃避赋税,铸私钱,或放高利贷各方牟利,进而霸占普通农民的田地。   若不加遏制,只怕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薛白想要变革,想要解决田地兼并的顽疾,不能一开始就拿世家大族们、地方军阀们开刀,相比起来,佛门是一个稍微软一点的柿子。   这能算是他着手施政的道路上一个不错的起点。   当然,以薛白眼前的处境,不宜做这么大的动作。他还不是天子,会有非常多的掣肘,冒然行事,反而会起到反效果,甚至把所有事的阻力都增大。   最好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继续积蓄实力,隐忍到李隆基、李琮都死了,内部的障碍都清除了,到时再大刀阔斧。   末了,薛白合上案上的田亩册子,道:“放心吧,李遐周既未当面与我谏言,我也知时机未到。不过只是聊一聊而已。”   他暂时克制住了心中的冲动,再次告诉自己还年轻,路还长,不必急在一时。   过了一会,有宫人来报,称杜五郎请求觐见,杜家姐妹也来看望太子妃。   薛白监国之后,依旧重视情报的获取,而杜妗正是为他打探民间情报之人。   因杜妗到少阳院的次数过于频繁,有时也会以杜五郎的名义前来。   这一次来,她顾不得与薛白先说些体己话,而是眼神凝重,开门见山便道:“我得到一个消息,郭子仪暗中派人到了长安,似与李隆基偷偷接触。”   “此事属实吗?”   “还在查。”杜妗道,“但关于他,不仅有这一桩事。”   薛白问道:“还有什么?”   “有传闻说,郭子仪私下与吐蕃统帅达扎鲁恭谈论议和之事。”   杜妗也知这不是小事,因此声音压得很低,继续道:“据说是因郭子仪的侄子郭昕奉命前往巡抚安西,如今陷于吐蕃的包围,郭子仪为保侄子性命,遂与达扎鲁恭有了信使往来。”   薛白疑惑道:“只因他侄子就倾向于和谈?”   “郭子仪的弟弟郭子云,早年就战死沙场,只留下郭昕这根独苗,因此郭子仪待他比儿子还看重些。”   “消息是何处来的?”   杜妗道:“有吐蕃来的商旅得知了此事,饮酒时说漏了嘴。”   薛白沉吟道:“未免太过详细了。”   杜妗问道:“你是说,消息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不急着下定论,查查消息源头。”   ***   数日之后,杜妗尚未查到消息的源头,薛白却收到了一封奏折,是郭子仪递来的。   郭子仪在奏折中说,吐蕃想要与大唐议和,想要遣使到长安商议此事。   随着奏折,还递上了吐蕃的国书,乃是达扎鲁恭亲笔写的。   达扎鲁恭说,吐蕃与大唐一样,经历了动荡,他们的赞普尺带珠丹前两年过世了,如今的赞普年纪还小,仰慕大唐,希望能与大唐重新结好,为赤松德赞求娶一位大唐公主。   除此之外,郭子仪还附上了一封信,剖析形势。   他先是直接表态,认为吐蕃并没有真正想要和平的意思,只是想要麻痹大唐。慢慢消化如今已经占据的土地,早晚还会出尔反尔,甚至这次的议和还有可能会有诈。   但另一方面,大唐现在刚刚经历战乱,并无与吐蕃长期作战的实力,倒不如先答应下来,设法要回沙州、肃州等地,打通与安西的联系。他在信上称,达扎鲁恭遣使与他说,只要唐廷愿意议和,蕃军愿意退出河西,表现得很有诚意。   最后,郭子仪说他虽有疑惑,担心是计。但情况如此,不能不报给朝廷,请朝廷决断。   薛白皱眉思索着,目光不时看向地图。   这形势与历史上不同,因安史之乱平定得早,吐蕃并没有攻入关中,长驱直入打进长安。但另一方面,蕃军也因此集中力量,在它的西线占据了许多显要之地,把安西与大唐腹地分割开来。   若不能把河西走廊重新打通,大唐除了要失去广袤的疆域,丝绸之路也要被阻断,这是薛白绝不可能容允的。   可大唐若要出兵,且不谈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这必然会陷入两个大国相互消耗国力的漩涡之中,到时,就不是随时能停下来的了。   既然暂时不打,似乎和谈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然而,事情未必真就这么简单,郭子仪都说了,蕃人狡诈,提出和谈很可能是要使诈。   薛白一时拿不定主意,再次召了诸相议事,把吐蕃的国书递给他们看。   几个宰相之中,颜真卿、李泌是最了解吐蕃的。   “仅靠和谈,若想拿回河西诸州,必不可能。”颜真卿道:“达扎鲁恭若是对郭公做了这等承诺,必是欺诈之言。”   李泌道:“郭公并非轻易上当之人,既有此计,当是达扎鲁恭给了相当大的诚意。”   “为何呢?”   “是啊。”李泌亦思忖道,“抛了这么大的饵,目的何在?”   两人讨论着认为达扎鲁恭能给出这样的许诺,只怕不会带来太平,反而是让大唐放松警惕之后,明年必将大军入境。   此事讨论了数日,尚未有结果,如今坐镇剑南抗击吐蕃的李光弼却也上了一封奏折,称蜀郡西北部的松州、维州、保州等地都被蕃军包围,可见蕃军毫无诚意,坚决反对与吐蕃议和。   ***   战事不决,薛白遂写信给如今坐镇于蒲州督促军屯的王难得,询问他的意见。   王难得竟是直接遣快马请求入朝述职,薛白同意了,于是不过数日,王难得便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长安。   宣政殿内,旁人都被驱走。   “殿下是否想过,借机罢免郭子仪?”王难得沉吟着,缓缓说道。   薛白闻言,并没有立即给出反应,而是目露沉思,过了一会方道:“仔细说。”   “郭子仪是老将、名将,赋闲休养,待到需要之时再命他出门,足以震慑外敌,倒不必让他始终坐镇前线。”   薛白懂这个意思,最大的牌是可以不打出来的,留着作为威慑就够了。   王难得道:“更重要的是,郭子仪并不是殿下的人。达扎鲁恭看似想要议和,但早晚必兴大军来攻,到时若由郭子仪统帅三军,万一他心怀异志随时可进入长安,行废立之事。哪怕他没这么做,有此顾虑,如何调兵遣将?”   薛白点点头,补充道:“还有,如今坐镇灵武的仆固怀恩是郭子仪的旧部,仆固怀恩与我并无任何交情。一旦郭子仪对我不满,仆固怀恩必起兵助他。”   “正是如此。”王难得道,“关中以西的心腹之地,不可完全交在郭子仪手中。最坏的情况,他联合仆固怀恩、吐蕃、回纥,有颠覆诸位之力。”   薛白道:“此番郭子仪擅自与达扎鲁恭议和,是个调走他的机会。而且,李光弼与他意见相左,可以确定,两人不会串通,调走他基本是安全的。”   王难得道:“离夏秋之际尚早,此时调开他,好过临阵换帅。”   薛白伸出手,拍了拍王难得的肩,道:“我若调走郭子仪,想必你也能抵御住吐蕃入侵。”   “虽没有万全的把握,唯有一颗人头寄在此处,到时若不能挡住敌军,殿下斩了我便是!”   “国库空虚,兵疲民乏,若不加税赋,西北防线布置不了更多兵力,而蕃人全民皆兵,轻易可聚起二十万众……”   薛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眼下的大唐是个名将辈出的时代,除了郭子仪,他不乏有名将能与蕃军一战。   但郭子仪却有个旁人都没有的优点,就是他自身有威望,且已两次挡住蕃军的进犯,达扎鲁恭怕他。   只这个“怕”字,也许就能为大唐省下数十万贯的钱粮。   想到这里,薛白脑中有灵光一闪,泛起一个念头。   “此番,达扎鲁恭邀郭子仪议和,倘若郭子仪直接拒绝,那便是擅自决定国事,而朝中若想议和,必要治他的罪。因此郭子仪只能试探达扎鲁恭的态度,然后上报朝廷。可他上报,自然而然地遭到了猜疑。只要蕃军故意在蜀郡给大唐施加压力,以李光弼刚强的性格,必反对和谈。”   说到这里,王难得反应了过来,道:“殿下之意,这些,全是达扎鲁恭的离间之计?”   薛白道:“我猜测是如此。”   他铺开地图,继续推演道:“倘若我们撤换掉郭子仪,达扎鲁恭可趁机煽动仆固怀恩的不满。待你上任泾原,他忽然率大军进攻,彼时你立足未稳,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如何应对?而你一旦大败,我在长安,也就镇不住局面了。”   王难得顿时背上冷汗直冒。   “达扎鲁恭,一个胡蛮,竟有这般心计?”   “不可小瞧了他啊。”   ***   “殿下,李齐物求见,称有极重要之事想要禀报殿下。”   薛白记得李齐物,也是大唐的宗室重臣了,以前还是杨玉瑶的邻居。   李齐物也是个十分上进的人物,一见薛白就十分郑重地行礼,这也是一种表忠心的方式。   “听说你近来给李遐周送了不少礼物,他在我这里说了你许多好话。”薛白道。   李齐物吃了一惊,连忙道:“臣是有极重要之事要禀报殿下,只是苦于没有觐见的机会,只好请李道长引见。”   “说吧。”   “喏。”   李齐物先是左右看了一眼,见殿中没有旁人了,才开口道:“郭子仪曾遣人回长安,暗中拜访了臣,并询问圣人的近况。”   话到后来,他声音渐轻,愈显神秘。   薛白问道:“他遣了谁来见你?”   “回殿下,是泾州的一员将领,名为高晖,正是郭子仪麾下。”   “人在何处?”   “臣不知,只知他似乎还去见了不少宗室,如嗣歧王李珍、嗣吴王李祇。”李齐物道,“他言语间,更是……”   他故意又顿了一下,等待薛白追问,然后才继续道:“更是流露出郭子仪有向吐蕃借兵,清君侧之意。”   然而,一番话说完,薛白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反应,而是显得颇为平静。   “我知道,李珍已与我说过了。”   李齐物一愣,不由抬眼瞥了薛白一眼,见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猛地心惊了一下。   若换作李隆基、李琮、李亨等人的一贯风格,遇到这件事必然是心生猜忌,但这次,薛白不同,踱步沉思着,反而愈发确定是离间之计。   “达扎鲁恭,弄巧成拙了。”   他故意低声喃喃了一句,看看李齐物能否反应过来。   李齐物倒也不傻,身子一颤,瞪大了眼,道:“殿下之意,这莫非是,达扎鲁恭的离间之计?若如此臣……臣惭愧!”   “起来吧。”   无论如何,李齐物还是借机向薛白表了忠心,薛白遂就此事询问他的建议。   “臣以为,殿下洞若观火,识破了达扎鲁恭的阴谋。”   “只怕是阳谋。”   “是,是。”李齐物舔了舔嘴唇,沉吟道:“既是离间计,他除了故意在长安放出谣言,必还会怂恿郭子仪,此为阳谋。”   “你认为如何破解?”   “眼下撤换郭子仪不妥,不撤亦不妥。”李齐物想了想,很快有了个主意,道:“何不遣一监军,前往郭子仪军中坐镇?”   “退下吧。”薛白懒得再与之多谈,挥了挥手。   可他自己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无非是写了一封亲笔信给郭子仪,诚恳地表达了信任。   这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来自吐蕃统帅达扎鲁恭的威胁,依旧还在。   监国之后,薛白常常感到了难,行事不像以前那般敢想敢做。   国事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每当他想解决一个问题,却会发现牵制了太多的问题,让他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   次日,宣政殿,又是重臣们商议国事。   几个宰相确实是比李齐物更有水平,短短数日,除了杜有邻,都看出达扎鲁恭的离间之计。   “臣愿往泾原,代朝廷与吐蕃议和。”   首先提出解决之法的是韦见素。   韦见素此前虽然不支持薛白,可对于国事,还是十分上心。由他以宰相身份前去,既可安抚郭子仪,消弥离间计带来的影响,又足够资格与达扎鲁恭谈。   但薛白其实并不想谈,想的是这次达扎鲁恭既然耍阴谋,是否有旁的办法报复回来。   宰相们议论时,他便顺着此事在想,忽然意识到,达扎鲁恭与吐蕃的小赞普赤松德赞之间的关系,就好像郭子仪与他的关系。   薛白遂问颜真卿道:“达扎鲁恭与赤松德赞就没有矛盾吗?”   “自是有的。”   当年,薛白在南诏曾俘虏了吐蕃公主,也就是赤松德赞的姐姐娜兰贞。正是由颜真卿出使,护送她回吐蕃,因此最了解这些事。   “尺带珠丹一死,达扎鲁恭除掉了吐蕃叛臣,他联合玛祥,掌握吐蕃大权。达扎鲁恭在外作战玛祥则在内掌权,声称尺带珠丹的死是因为信奉佛法。”   “佛法?”薛白听到这里,又想到了什么。   “不错,达扎鲁恭、玛祥都信苯波教,而尺带珠丹则信佛法。”颜真卿继续道:“赤松德赞冲龄继位,朝政为外臣把持,自是不满……”   薛白忽问道:“吐蕃想派使者来,来的有赤松德赞的人吗?”   他在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两个问题,也许可以一起解决。 第559章 西度   开了春,长安风和日丽,柳树枝上冒出了新绿。   芙蓉园,曲江池畔,有一群人正在饮酒作乐,他们在岸边搭了帐篷,摆上瓜果。又雇了一艘画船,让伶人在船上弹琴跳舞。   边吹着风边听着曲,边打着骨牌,好不自在。   “和了!”   “李承宏,你又放牌。”   “我放尿去,啖狗肠,手气真差。”   “走远点,你昨夜喝多了狗尿,休熏到我等。”   走到曲江边的李承宏遂往北边又走了些,一边解着裤腰带,肚子却“咕噜”了几声,干脆往前方的树林里去。   这一片其实是皇家园林,李隆基建来游玩的,如今荒废了下来,也只有些宗室偶尔会过来。   李承宏也是宗室,他是章怀太子李贤之孙、邠王李守礼之子,论辈份,他是天子李琮的族兄弟,他的姐姐就是与吐蕃和亲的金城公主,他的哥哥李承寀则是娶了回纥公主。   总之,他们家这种与皇帝不近不远的亲戚关系,最容易成为和亲的对象。   在草木之中选了一片对着湖面、风景颇好的地方,李承宏才蹲下来,正准备放松,忽听到有树枝被踩断的身影,他转头一看,连忙拎衣裳站了起来。   “殿下。”   薛白也是听到动静,从一株大柳树后方探头往这边看,见了李承宏,遂大大方方地站出来,道:“广武王倒是好雅兴。”   “不敢,请殿下恕我不能全礼。”   李承宏偷眼看去,分明还见到那棵柳树后有一女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只有一个裙摆飞扬的背影如惊鸿一瞥。显然,薛白今日正在这里与人私会,恰好被他碰见了。   从大明宫骑马出来,顺着东城的夹墙一路到芙蓉园赏景,确实是很方便的赏心悦事,但不知那女子是谁?   “近来本想召你谈谈,今日既然碰见了,正好。”薛白说着,招了招手,走到湖边说话。   李承宏自诩长辈,心里暗骂他无礼,但还是系上腰带,努力夹紧两股,缓缓走了过去,道:“殿下尽管吩咐。”   “你对吐蕃了解吗?”   “殿下,莫不是又要让我家和亲?”李承宏听到“吐蕃”二字就吓了一跳,因他诸多子女中正有个适龄女儿,连忙道:“若如此,我……我可是绝不能答应的。”   薛白摆摆手,道:“并非和亲,吐蕃使节来,你只需要指出其中哪些是与金城公主相善的足矣。至于其它,我到时自有安排。”   “真的?殿下不是欺我老实、诓骗于我?”   “国家大事,岂与你说笑。”   李承宏想要摆出长辈的派头压一压薛白,可惜气势不足,最后反正是乖乖领了差事,答应到时以郡王身份与礼部官员一起迎接吐蕃使者便是。   说过此事,眼见薛白还不走,他拱拱手道:“那我就告辞了。”   “嗯。”   薛白站在曲江池边,看着李承宏那有些紧绷的背影,独立了一会,似乎在盯着他是否还打算随地解手。   历史上,大概也就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吐蕃大军攻入长安,扶立李承宏为傀儡皇帝,此事在浩瀚的历史尘烟中或许只是一件小事,没有人会真的把李承宏算进唐皇帝当中,可对于如今生活在长安的普通人而言却是又一场灾难。   故而,对待达扎鲁恭,薛白十分慎重。   李承宏终究是把一泡屎憋到了茅坑里才解决,从这件事上,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害怕薛白。   当他回到牌桌上,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李珍便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方才遇……”   李承宏话到一半,本想把薛白与某个女子在芙蓉园私会之事拿来打趣。但他其实能感觉到自己走了之后,薛白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威胁之意不言而明。   “迷路了。”   很快,骨牌碰撞的清脆声音就再次响起。   ***   次日。   朝会之后,韦见素受到了薛白的单独召见。   事实上,韦见素对现在的朝堂格局很不满意,他想要的“太子监国”应该是太子在旁边看着、由宰相决断朝政。   这次谈论的却是大唐田亩、人口的问题,薛白认为,经过两三年的战乱,豪门大族隐匿田亩、逃户的情况愈发严重了。   对此,他问韦见素的看法。   “想必,殿下早晚将着手解决此事,到时老臣必已不在朝中了。”   “韦公何出此言?”   韦见素是个颇古板严肃的人,便从李隆基任用宇文融为相的旧事说起,谈及清查隐田与匿户要面对的种种困难,让薛白安心等着,待到根基深厚、名正言顺了再考虑这些事。   薛白很虚心地接受了他的意见。   见薛白愿意纳谏,韦见素还多说了两句,表示以前对殿下多有误会,现在殿下澄清了身份,又确实贤明,他自当支持殿下云云。   之前两人的关系不算好,近来则有在发生一些转变。   接着,薛白又试探地问道,想要增加科举取士的名额,相应地减少官员门荫,是否可行。   “万万不可!”   韦见素一听就严正反对,而且是态度坚决。   于是薛白对他的立场就更加清楚了,清查田亩人口这种能缓解土地兼并的事情能接受,涉及到世族核心利益的事还是会本能地反对。   那么,真正不能急于求成的事反而是科举的变革,薛白遂道:“韦公不必激动,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如此来来回回了几次,薛白才似不经意般地抛了一句话。   “对了,不知大唐的寺庙如今有多少土地人口?”   韦见素一听,马上捕捉到了薛白的意图。   今日先谈了两個问题,最后的矛头竟是直指佛门了。   平心而论,韦见素依旧不支持,十分生硬地摇了摇头,道:“臣不知。”   “可查否?”   “臣以为,佛家普渡众生,劝人向善,可使社稷安定。”韦见素顾左右而言他。   薛白道:“是啊,我亦认为佛家可助人消弥戾气,有意使之劝导吐蕃,让其罢兵戈,使社稷安定,韦公以为如何?”   韦见素听得懂他的意思。   大唐开国之初,有一个名叫傅奕的官员曾上奏了一封《请废佛法表》,认为僧侣“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请求将“胡佛邪教,退还天竺;凡是沙门,放归桑梓;令逃课之党,普乐输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勿度小秃,长揖国家,自足忠臣,宿卫宗庙。则大唐廓定,作造化之主,百姓无事,为牺皇之民”。   此事最后因为朝臣们的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但当官的都是聪明人,对寺庙经济不停膨胀的后果其实十分清楚。   简单来说,薛白想要整顿大唐境内的佛门,把寺庙的土地收回,勒令僧侣还俗种田。另一方面,还要把佛门传入吐蕃,借此引发赤松德赞与达扎鲁恭之间的冲突,并吞食吐蕃的赋税,感化其戾气。   而他还想选用最激烈的手段,比如在大唐灭佛、有意地引导僧侣进入吐蕃传教。   韦见素在考虑自己还能不能阻止薛白这么做。   宰相之中,杜有邻不必说;李泌是道士,很可能会同意;颜真卿为了削弱吐蕃,也会答应;李岘为了赋税,至少不会反对得太强烈。   而且,薛白刚才也答应过了,会等时机成熟了再查世家大族的隐田匿户,也不会动门荫入仕的制度。如此虚心纳谏,现在只想动一动佛门,若再不支持,就太不给他面子了。   思来想去,韦见素终于是道:“殿下若想知道天下寺庙拥有土地、人口几何,臣仔细核查便是。”   ***   又过了半个月,朝会上,薛白再次不经意般地问了一句。   那是在讨论过吐蕃赞普是信佛教还是苯波教之后。   “诸卿谁知,天下寺庙有多少土地人口?”   一言既出,群臣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回答。   只有韦见素站了出来,答道:“据臣所知,天下间有小寺四万余所,大寺四千六百余所,寺产良田有数千万亩,僧侣三十余万人,寺佃户五十余万,奴婢十数万。另有财产,包括有铁像、铜像、钟、磬等物,无算。”   闻言,不少官员执着笏板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尤其是户部官员们。   大唐如今才多少人口?战乱之后,在册的不过七百余万户,田地不过十几亿亩,寺庙却占据了近十分之一的良田,还不交税?   一问一答之间,太子与宰相在谋划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有信佛的官员当即站了出来,想要劝谏些什么。   “知道了。”   薛白却只是摆了摆手,什么都没说,便下令散朝了,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于是,许多官员认为这是虚惊一场,不少人已经连夜写好了反对的奏折,却是连递上去的由头都没有。   过了几天,这件小事的影响渐渐消退,朝廷却又下达公文,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比如把河东节度使王缙迁为工部尚书,任元结为河东安抚使,第五琦权知河东转运副使,又将元载、常衮、刘宴等人调回了朝中。   从这些调令中,有心人能够看出朝廷这是要对佛门有大动作了,比如,王缙信佛,调走他是为了防止他在河东庇护寺庙。而那许多擅长理财的官员得到重用,显然是朝廷想要没收佛门财产了。   然而,就在这种风声渐起的时候,薛白的一次宴游,再次使得僧侣们惶惶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   ***   趁着春暖花开天气好,玉真公主便邀请了一些皇室宗亲到曲池聚会。   李承宏也来了,他还是担心朝廷要把他的女儿送去和亲,现在吐蕃使节已经在路上,他便想多打听些消息,听说玉真公主还邀请了宰相李岘,所以特意来凑个热闹。   玉真公主之所以设这个宴,乃是帮王维问一问李岘,现在朝廷对佛门的态度,她虽是道士,但对佛门并没有恶感。   李岘听了她的问题摆着手道:“真人何处听来的谣言?朝廷并无此议。”   “殿下与右相不是盯上了寺庙产业?”   “岂有此事?”李岘道:“朝廷还准备遣一批得道高僧,往吐蕃度化世人,弘扬佛法。”   正说着话,却见李齐物也来了,身后还带了几个年轻人,其中有两人头上光溜溜的,身披袈裟,正是僧侣。   玉真公主见了,不由向李岘道:“你看,也是来向你打听消息的。”   他们一个公主一个宰相,身份高贵,坐在上首,却也能听到众人的议论。   李承宏一见李齐物身后除了两个和尚,还有一个相貌丑陋却举止优雅的年轻人,不由问道:“这位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陆羽了?”   “不错。”李齐物抚须而笑,道:“广武王竟也听过他的名字。”   陆羽应声而出,道:“见过广武王。”   李承宏哈哈大笑道:“那今日先不喝酒,尝尝伱煮的茶。”   “恭敬不如从命。”   自从陆羽随李齐物到长安,因他确实知茶懂茶能煎好茶,短短时日已在长安贵族中有了颇高的名气,今日一来,众人竟都想看看他的茶艺。   于是茶器一一摆开,陆羽拿出他珍藏的杨子江水煮。   李承宏上前一看,道:“此间人多,你却忒小气了些,煮这一点够谁喝的?”   “广武王,非是我小气,茶叶虽有,好水却不多。”   “我等就在这曲江池边,岂还缺好水?”李承宏浑然忘了,自己就常在曲江池中撒尿。   陆羽微微沉吟,道:“若要曲江水,需用池正中心的中泠水。”   玉真公主听得有趣,招了招身边的李季兰,道:“派人去池中,舀些中泠水给他。”   “喏。”   李季兰得了吩咐,便安排了两个小道姑划船去舀水,她自己则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往芙蓉池那边看上一眼。   “季兰子,你在等什么吗?”   “没有。”李季兰又有些红了脸,回过头问道:“水舀来了?给我吧。”   她有些慌忙,没想到那罐子颇重,一拿,里面的水倒了一半。   “呀,怎么办?”   “我们再去舀。”   “火已然点着了,怕是来不及。”   李季兰回头一看,再看看曲江池,想着池边的水与池心的水又能有甚差别,想必是那人装模作样,干脆就在池边把罐子装满,与小道姑提了回去。   罐子放在茶案上,里面的水清澈透亮。   办完此事,李季兰便要回到玉真公主身后站着,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往芙蓉园的方向偷瞥。   忽然。   “这恐怕不是曲江池的中泠水。”   在她身后,陆羽舀了一勺罐中水尝了尝,道:“这必是近岸之水。”   李季兰大吃一惊,心道这如何能尝得出来?莫非是这人看到了她们汲水的情形。   她遂连忙往方才汲水之处看去,但见隔着篱笆与芦苇,哪能看到。   李承宏也不信陆羽能尝出来,上前舀了一勺尝了尝丝毫没感到有任何异味。   “季兰子。”玉真公主问道:“这是池心水吗?”   “师父,是弟子在池边打的。”李季兰只好答道。   “你真是,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再去打些水来。”   “是。”   李季兰遂再带着道姑去打了水,路上因为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是摔在草地花丛间,倒也不痛,只是道袍下摆沾了花草的汁水,有些脏,红红绿绿的。   这次将打来的水放在茶案上之后,陆羽一尝,微微一笑道:“这才是池心的中泠水,小生说的可有错?”   “是。”李季兰不由叹服。   在场众人也纷纷惊诧于陆羽辨水的能力,赞叹不已。   李承宏将两罐水分别尝了,却是半点不同都没感觉到,只能自愧不如。   慢火煎焙,煮茶的时间过得很慢,一群宗室贵胄却都等得住。   他们反正不用春耕,有的是闲情逸致。   茶香沁人心鼻,有悠扬的琴声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年轻僧人正在弹琴。   这僧人大概二十六七岁左右年纪,长得虽不算高,却是面如冠玉,五官清秀,唇红齿白,更难得的是头型也是十分完美,圆而饱满。   他琴技也是十分高超,与袅袅茶香相映,使人心旷神颐。   “这人是谁?”李承宏不由向李齐物小声问道。   “他法号皎然。”李齐物语气中带着些推崇之意,道:“他是谢灵运十世孙,字清昼,其诗文、茶道、棋琴书画皆不凡。”   李承宏道:“我招待吐蕃使节,便缺陆羽、皎然这样的人物,可否割爱?”   李齐物讶然,侧过头瞥了李承宏一眼,心道竟是这样的废物也能有差事,而自己竟还不如他更受重用。   一曲罢茶也煎好了。   只看陆羽给众人分茶也是一种享受。   李岘捧着茶饮了,连连点头,先是赞了陆羽一句,道:“可为一代茶道圣手啊。”   “谢李公盛誉,小生不敢当。”   李岘又转向皎然,问道:“你也好酒?”   “是。”   “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李岘问道:“这是你写的诗?”   这是他在去看表演时,看到的赞誉虾蟆陵酿酒的诗,听说是一个名叫“皎然”的和尚写的,今日见到了这和尚,不免一问。   “是。”皎然双手合什,道:“我为这酒写诗,酒家赠了我酒,惭愧。”   李岘笑问道:“你是出家人,也饮酒?不破戒吗?”   “贫僧虽出家,犹好诗酒。”   李岘抚须而笑,道:“既如此,今日良辰美景,何不赋诗一首?”   此时,众人的目光却都已从皎然的身上移开,往北边看去,不少人还纷纷起身。   因为薛白到了。   薛白今日依旧是微服私访,见大家目光看来,他摆了摆手道:“都不必多礼,莫搅了你们的雅兴。”   “殿下。”   “万不可多礼,都是我的长辈。”   还是小小地推辞了一番,众人才重新落座。   原本魂不守舍的李季兰这才像是回了魂,眼睛里多了些笑意,双颊似染上些红晕,与不远处的桃红相映,其娇艳之态,身上素净的道袍根本就压不住。   薛白在玉真公主与李岘之间坐下,道:“方才在聊什么?继续。”   “皎然法师准备作诗。”   “甚好,请。”   皎然双手合什,道:“季兰子方才打水煎茶,想必是摔了,贫僧便以此诗赠季兰子。”   李季兰还在出神,忽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讶异。   而皎然的一首诗也已念了出来。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这诗确实清丽优雅,众人都夸了几句,又问李季兰的看法。   李季兰连忙上向前皎然致谢。   皎然便问道:“季兰子的诗名,小僧亦久有耳闻,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季兰子一诗?”   李季兰余光稍稍瞥了薛白一眼,却见薛白正在与玉真公主说话,说的正是方才陆羽能尝出池心水与池岸水不同独特之处。   她正要说话,薛白往她的道袍下摆看了一眼,忽然开口了。   “我与皎然法师亦有缘,有一诗相赠,献丑了。”   众人不由诧异,虽然都知薛白擅长诗词,可一直以来他都是能推就推,除了以前巴结太上皇,少有主动作诗的时候。   皎然也是受宠若惊,连忙合手行礼,道:“贫僧荣幸倍至。”   薛白遂起身,踱了几步,开口吟了起来。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同样是五言绝句,这首诗却是更为清丽优美,将皎然的诗句比了下去。   薛白吟了诗,似乎还觉不足,饮了一口陆羽煎的茶,竟是道:“好茶,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些新茶,想与众人共赏,如何?”   他有如此雅兴,大家自然没有不依的道理。   可不少人心里却也泛起疑惑,殿下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要与两个未入仕的年轻人争短长。   李岘看着皎然那颗光头,心中了然,知道薛白这是故意与佛门打打交道。   李承宏则是看了看薛白、看了看李季兰,恍然大悟。他看出来了,殿下这是在争风吃醋,如此说来,那日在芙蓉园与殿下幽会的女子,显然就是眼前的季兰子了。 第560章 邦交   黑盏中的茶汤呈现出一种青白色,这是陆羽煎的茶,薛白捧起来抿了一口。   李季兰偷眼瞥去,很想听听薛白对这茶是如何评价的,毕竟是由她去舀来的中泠水。但薛白放下茶盏之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她不由担心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过了一会儿,一匣茶叶便被捧了出来。   薛白至今鼓捣出了许多新奇之物,今日既是他拿出的茶,众人不由十分期待,以为会是造型独特的茶饼。   然而匣子打开,里面只是散装的深褐色茶叶,看起来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都看看吧。”   薛白先是看向了陆羽,示意他上前。   方才薛白虽然没说,但对陆羽的茶艺还是非常认可的。如今民间煮茶的方法与煮胡辣汤无异,把茶叶与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物一起煮,权贵间虽也有煮茶,味道却多苦涩。陆羽的水平确实比常人要高超许多,已有了茶香。   “殿下。”   “你的茶与旁人不同,区别在何处?”   “回殿下,学生的茶是烤过的。”陆羽答道:“烤时小火慢焙,经常翻动使之炎凉均匀,烤至茶饼呈虾蟆背状即趁热包好,以免香气散失。”   “你看我带的这些茶呢?”   陆羽拿起那茶叶闻了闻,道:“并非烤制。”   他目露沉思,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道:“殿下这茶,莫非是……炒过的?”   “不错。”   薛白一惯是不太喝得惯大唐的茶汤,也试着泡过几次,但要饮上一杯清茶似乎不是拿沸水一泡那么简单的。   之前他没心思研究这些,如今闲适了,想起原是需要经过炒制才能泡出好味道,使人采摘好茶叶几番尝试,且渐渐摸清了炒制的具体步骤,包括锅温多少、需几道工序等等。   陆羽摸着那茶叶,自语道:“炒得不够干,恐怕碾成末。”   “这是泡的。”   薛白遂起身,亲自去泡这一壶茶。   陆羽感受到他的气势,以为他很会泡茶,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还把自己用来缠手的带子解下来准备递过去,担心薛白的袖子扫倒了那各样的茶器。   只见薛白一手拿起那个木匣,走到了案几前,从容不迫地抓起一把茶叶,洒进了壶里。   说是壶,其实名为“熟盂”,是陆羽的二十四茶器之一,用来盛放热水的。   陆羽不由诧异,更加不解的是薛白用手抓茶这个动作,心道:“难道是为了增加茶的咸味?那还放盐吗?把茶叶放在熟盂里,一会热水又装在何处?”   脑海中有无数个问题浮过,陆羽愈发专注地观察着薛白动作,看他接下来要用到哪件茶具。   薛白四下看了看,从复杂的茶具中拿起一片茶巾,裹在煮水鍑的提环上,把沸水往熟盂里一倒。   “好了。”   “什么?”   薛白回过身,道:“茶泡好了。”   众人都愣了一下,李承宏很快反应过来,赞道:“殿下泡茶,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妙,妙哉!”   李齐物瞥向李承宏的目光不由有些幽怨,认为他如此擅长溜须拍马,难怪能得到差事。   陆羽则感受到了薛白对茶道的践踏,失落地走上前,看向熟盂当中的茶汤。   被炒成卷的茶叶已然舒展开来,沉到了底部,茶汤呈绿色,着实是不好看。   “盛给众人尝尝吧。”薛白道。   陆羽正欲拒绝,忽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茶香。   他目光一凝,用小瓢盛了茶水倒在茶盏之中,捧着它闭上眼闻了闻,长出了一口气,把心中杂念全都抛了出去,静心地品了一小口。   “如何?”   陆羽睁开眼,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感受着茶水的回甘,渐渐地,他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芒,惊喜道:“竟如此清香爽口!”   薛白不出所料,道:“那还算不错。”   等茶水分给众人品过,人人都不由赞叹于如此简单的泡法就能有如此味道。   陆羽、皎然,这两个极为出众的年轻人竟是被薛白简简单单就盖过了锋芒,且还是在他们最为擅长的领域。   这似乎给李季兰又添了许多烦恼。   她既崇拜于他什么都会,举手投足间就能惊艳当世,又无法确定他今日做这些是否在为她争风吃醋,心里便一直猜着。   那边,薛白已招过了李承宏,问道:“这茶如何?”   “如此,待吐蕃使节来了,便以此招待他们吧。”   “喏。”   说罢,薛白看向了李岘,两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这小小的茶叶之中,其实隐藏着薛白大企图。   ***   数日之后,皇城西南隅,鸿胪客馆。   陆羽端坐于案几后,用他优美的动作煎着茶,捧给了吐蕃的使者。   吐蕃正使名叫巴赛囊,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脸色黝黑,满脸的络腮胡子。   他动作却颇为文雅,还会说汉语,用双手从陆羽手中接过茶盏,他品尝了一口,发出了舒服的感叹声。   “茶叶真是好东西一個,我们爱吃肉常年,吃多了会腻,这茶汤十分解腻。”   唐廷的使者李承宏贵为郡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以示赞赏,显得十分矜持。   陆羽又为巴赛囊倒了一杯,道:“使节若是喜欢,这次来可以多带一些回去。”   “好啊。”巴赛囊笑着指了指桌案,道:“就是太复杂了这些器物,回了吐蕃,只怕我是煎不出这么好的茶。”   “我这里还有些冲泡的茶叶,使者也可尝尝。”   陆羽说着,转身捧出一个匣子,开始泡茶。   他虽相貌丑陋,动作却比薛白优美得多,举手投足间的雅致总能让人误以为他是美男子。   很快,茶便泡好了。这次还给随使节来的所有吐蕃兵士仆役都分了一碗尝尝。   这么做,因为薛白对两种茶是有不同定位的,煎茶工艺复杂,看起来格调高,主要面对的是贵族;泡茶流程简单,主要是面向普通人。   吐蕃人虽然早就喝茶解腻,但不可能人人都能喝上煎制的茶汤,可若这泡成茶水的味道他们能喜欢,当作平时的饮品,那茶叶贸易的量自然要大增。   果然,这一碗茶下肚,并没有人觉得味道苦涩,而是感到十分解腻舒爽。   巴赛囊也很喜欢这清香的茶水,请求多买一些这次带回吐蕃。   至于两国之间展开大宗的茶叶贸易,那却是议和之后再谈的事情了。   李承宏把陆羽带在身边招待吐蕃使者,目的就在于此,他们奉了太子的命令,得借这个机会增加吐蕃对茶叶的需求。   喝了茶,巴赛囊就想把话题引到求娶大唐公主之事上来。李承宏却顾左右而言他,很快,身后另一人就说话了,乃是皎然。   皎然长相秀美、谈吐不凡,很快,与巴赛囊相谈甚欢,并把话题引到了佛法上。   吐蕃的文教并不兴盛,应该说是非常的贫乏,在吐蕃,识字的人都极少,更何况医药、天文、地理、算术等等知识。   无知就会导致敬畏,对天地自然、对鬼神的敬畏。巴赛囊虽然是吐蕃贵族,心里却也对佛教有深深的敬畏,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吐蕃若要文教兴盛,不可能依靠读书人来实现,唯有行善积德的僧侣才有可能在吐蕃传播文教、医治病人、翻译书籍、救济百姓。   另一方面,长久以来,苯波教巫师的权力膨胀,一步步削弱了赞普的权力,从婚丧嫁娶、农耕放牧,到交兵会盟、赞普的继位主政、安葬建陵都要干涉,所以,从松赞干布开始,佛教就受到了吐蕃王室的扶植。   如今,吐蕃的赞普赤松德赞已经十六岁了,朝政却被权臣把控着,而权臣正是信奉苯波教。引入佛教对抗权臣正是赤松德赞天然的立场。   巴赛囊是赤松德赞的心腹,这次出使大唐,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通过联姻,争取大唐的支持,增加赤松德赞的威望。   他自然是不排斥与皎然谈论佛法的,反而是越聊越深,对天地、人生的许多疑惑都感到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两人还相约明日一道去昌兴寺拜会当今大唐佛法最为高深的慧证禅师。   ***   慧证禅师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   他自幼学习佛法,通达经律,为惠能门下高足之一,并获得心印。修炼了四十余年之后,名誉愈高。   据说有盗贼闯入寺庙中,把刀架在慧证的脖子上胁迫他,慧证坐而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最后,盗贼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忏悔平生罪孽。   李隆基在位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将他迎到长安。   是日,老和尚对面正坐着两人,一个是居士,衣着素净,神态清矍,正在闭目冥思,正是王维。   另一个则是个年轻人,怎么坐都坐不住,一会儿盘腿,一会儿又把腿掰出来,正是杜五郎。   “摩诘居士也请玉真公主问过了,殿下岂有甚坏心思?查了查天下寺庙的地产人口罢了,竟有人造谣他要灭佛,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杜五郎虽然这般说,同时却也抬起头看向了这寺庙的殿宇,啧啧赞叹,又道:“但该说不说你们寺庙的田地、佃户、奴婢真是很多,哦,放贷的生意往后也不可做了。”   慧证无喜无悲,道:“若遭众厄,种种衰恼,不吉之事。扰乱忧怖,不称意时。应当甘受,无令疑悔,退修善业。”   “法师与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杜五郎道:“殿下命我来,是盼着法师能向吐蕃使者弘扬佛法。”   结合他前面说的,这大概是要慧证将功补过的意思。   慧证自然不能拒绝,他的寺庙既被盯上了,哪怕不为自己考虑,却得为徒子徒孙们考虑。   杜五郎见他领悟,点了点头,喋喋不休地交代起来。   “吐蕃人信佛与我们信佛可不一样,我们有道、儒,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以前讲故事都是讲些感化强盗之类,这不够,吐蕃要更厉害的佛……”   “阿弥陀佛,贫僧从不妄语。”   杜五郎道:“我可不管,你得让吐蕃使者服气。”   慧证往常与王维论佛,都是言简意赅,意味深长,问答之间如两座青山相对,明者自明,盲者自盲。   可这日得了杜五郎的交代,他不由叹息了一声。   他其实能懂当朝太子的目的是什么,可他是禅宗,而吐蕃人更需要、且更信奉的其实是密宗的佛法。   两者其实是大有不同的。   “勉力一试吧。”慧证喃喃道。   次日。   皎然带着巴赛囊缓缓走进了大殿,路上,轻声说着慧证禅师的事迹。   “禅师入京的路上曾遇到一条口吐毒焰的火龙,他从容诵经,火龙乃缩小为一条蜥蜴,皈依了佛门。”   “这么厉害?!”   巴赛囊大为惊喜。   与在大唐传教时大为不同的是,在吐蕃传教,必须有比苯波教巫师更高出一筹的法术与神通,然后才是高深的佛法。   “我到了大唐,痒得厉害浑身上下,能不能请禅师看看是因为什么?”   “请。”   巴赛囊终于进了殿,见到了宝相庄严的慧证,还未说话,慧证忽然睁开眼,如同金刚怒目。   “好个恶煞,敢附身于人?!”   叱了一句之后,慧证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诵着经文围着巴赛囊走了几圈,之后随手拿起一根柳枝,在小瓷瓶里沾了水,洒在巴赛囊身上。   之后继续念经,许久,慧证才道:“恶鬼已皈依了。”   他重新坐回蒲团之上,显得高深莫测。   巴赛囊忽感觉到身上似乎不那么痒了,这才知道原来是出使的路上沾上了恶鬼,却被慧证大师降服,不由大为崇拜,当场便要拜在慧证门下,请求成为他的弟子。   慧证睁开眼,目光中却满是悲悯。   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一个艰难的开始,往后不再是与王维这样深明佛法之人探讨天地的奥义,而要重新以各种的法术去排除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奠定他们的信仰。   这次,他会代禅宗去与更多的教派去争夺对吐蕃的影响力。   ***   务本坊,颜宅。   这是颜真卿拜相以后搬的新宅,占地不大,胜在离皇城、大明宫颇近。   傍晚时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门房打开门,却见是一个穿着襕袍的异族女子站在那。   “颜师在吗?故人求见。”   这女子带着浓重的吐蕃口音,但汉语说得还算标准。   很快,她便被请进了前院,等了小一会,颜真卿到了。   “颜师。”   “娜兰贞?”颜真卿有些意外,道:“你如何在此?”   娜兰贞遂起身执了一礼,道:“我是真心来会盟的。”   颜真卿抚须道:“那使者难道不是来会盟的不成?”   “巴赛囊的身份,使他没有资格与大唐商定真正重大的决议。”娜兰贞道:“但我可以。”   “坐下说吧。”   相比起来,娜兰贞比颜真卿要焦急得多。   她与薛白打过交道,被俘虏之后甚至还拜薛白为师,因此知道自己这个师父是怎样可怕的人,这样一个人在执掌着大唐,崛起是必然、且迅速的。   反观吐蕃,如今看似比大唐要强大,可她的弟弟年纪还小,受权臣挟制。侵唐的战争打赢了,功劳不在王室,以后遭到大唐的报复,恶果却全要由王室承担;而若打输了,影响的依旧是王室的威望,怎么看都是不合算的。   “达扎鲁恭并不想要议和,他只想麻痹大唐,用离间计除掉大唐的将军,但赞普是真心想要议和,于是派了巴赛囊来,达扎鲁恭没有把巴赛囊当成一回事,不认为他能够促成吐蕃与大唐的议和。所以,我来了,我能全权代表赞普与大唐商定条件。”   这样重要的消息,颜真卿听了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道:“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的诚意。”   “我们想要杀掉主政大臣玛祥。”   娜兰贞没有犹豫,径直抛出他们姐弟的计划。   “杀了玛祥,赞普就可以亲政,但达扎鲁恭领兵在外,我们害怕他反了,因此需要大唐的支持,作为交换,我们可以归还这两年占下的城池。另外,赞普需要迎娶大唐公主,两国结盟,不再动兵戈。”   颜真卿摇头道:“和亲不行,朝廷不会答应。”   娜兰贞道:“大唐若不愿意和亲赞普就会迎娶蔡邦氏的女儿为王妃。蔡邦氏的势力很大,到时,吐蕃王室就不会有亲近大唐的势力了。”   她的小心思还瞒不过颜真卿。   显然,迫切想要迎娶大唐公主的并不是吐蕃赞普赤松德赞,而是娜兰贞,她不希望吐蕃的外戚势力作大,希望再引一方势力,把水搅浑,这样,她这个长公主就能借着赞普亲政而掌权。   颜真卿显然比娜兰贞更懂得该如何谈判,气定神闲,并不急着抛出答案。   他观察着她,发现她的水囊里装的其实是茶水,之所以能看出来,因为喝的时候有些碎茶叶,她稍稍嚼了一下。   “如何?”   过了一会,娜兰贞追问道。   颜真卿问道:“吐蕃赞普有权力下令停战、并勒令达扎鲁恭归还占据的城池吗?”   “会盟是达扎鲁恭提出来的,他没想到我们真能达成会盟,到时赞普一下令,他措手不及,只能答应。”   两人又谈了一会,颜真卿称此事他作不了主,需禀告了朝廷再谈。   送走了娜兰贞,他便连夜入宫求见。   ***   少阳院,薛白听说颜真卿求见,便知是有大事,当即命人打开了宫门。   开宫门很麻烦,待颜真卿入宫,夜已经颇深了。   将娜兰贞混在使团中之事以及她的提议说了,颜真卿接着就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认为此议可行。”   薛白摇了摇头,道:“不行。”   他踱着步,走到地图前,道:“吐蕃是大唐周围最强大的敌人,大唐或许能与别的部落、小邦一直交好,但与它难免冲突,蕃人反复,时战时和,全无信用。若和亲,失了朝廷威望,还容易陷于被动。”   颜真卿一听就懂了,说的是吐蕃人喜欢诈和,常常是今天和谈了,明天就入侵。而这次,薛白也想虚与委蛇。   “赤松德赞年纪虽小,这一系列的手段却不容小觑,我们助他除掉权臣,有何好处?我们该做的得与之相反才对,以和谈麻痹他,离间他与扎达鲁恭,让吐蕃内斗。”   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了,扎达鲁恭要和谈,想要的本就是麻痹大唐,引起大唐内斗。   “虽不能和亲,却可以和谈,为表诚意,我们可以与吐蕃贸易,丝绸、茶叶、僧侣,蕃人则可以拿牛羊马匹来换……”   设想很简单。   以贸易来初步表示大唐的诚意,还可以派出大量的僧侣帮助赤松德赞兴盛佛法,增加信佛大臣的势力,甚至可以承诺在边境牵制达扎鲁恭,给予赤松德赞除掉摄政大臣的信心。   但,一旦赤松德赞动手,大唐将转而怂恿,甚至支持达扎鲁恭起兵,煽动吐蕃内乱。   至于如何渗入吐蕃,薛白已特意准备了两个关键之物,一是茶,二是佛法。   大唐的使者与探子们将随着商旅,带上能解腻的茶叶、地位不凡的僧侣,进入吐蕃、河西、西域,联络移民,等待吐蕃内乱的机会收复失地。   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达扎鲁恭主动把失地还回来。   就算城池能还,人口、牛羊、财产却不会还。   两国邦交,利益至上,至于与娜兰贞那一点交情,当然不算什么,诈她一次又有何妨?   ***   数日之后,已经起了一个法号为“喜莲”的巴赛囊带着使团踏上了回吐蕃的道路。   很遗憾,他没有为赞普求娶到大唐的公主,因此未能正式确定盟约,但他还是得了大唐愿意和平相处的表态,朝廷赐予了他大量的茶叶为赏赐,还派遣了许多的僧侣进入吐蕃治病救人、宣扬佛法。   慧证禅师亦带着他的弟子们随行,准备前往吐蕃。   临行之际,慧证禅师回首看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向来给他送行的王维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殿下所想,贫僧尽知。若佛门关心民间疾苦,劝人向善,则佛光普照。而若我等僧侣忘记佛祖教诲,追逐红尘物欲,则自坠深渊矣。” 第561章 寺产   四月的微风轻拂过大明宫黑熏色砖瓦,衬得恢宏的殿宇愈显空旷。   政事堂中,李泌从案牍间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明媚,总觉得近来这日子少了些什么。   没有天宝年间的歌舞升平,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每日都是平淡的政务,但李泌并不认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转头看向了李岘议事时常坐的那个位置,此时还是空的,他知李岘近来很关心各地节度使,时不时总会接见一些官员、了解地方上的事务。   表面上看,作为宗室的李岘正在为朝廷集权尽心尽力,事实上,却有可能是薛白在分散宗室的注意力,甚至打着让宗室与节度使两败俱伤的主意。   李泌从不忌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权力场上的人物,虽然他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今日颜真卿与杜有邻也不在政事堂,唯有韦见素坐在那似乎是睡着了。   “听说,元载回京了。”   忽然,闭目养神的韦见素开口说道。   李泌方才还在想近来朝堂上没有大的争权夺势,闻言不由微微苦笑,道:“不错,此时正在见殿下。”   韦见素道:“元载颇有心计,可为人贪鄙,恐怕会成为李林甫、杨国忠啊。”   他这么说其实还是高抬元载了,在他心里,至少李林甫与杨国忠出身还不错,元载却出身贫寒,更加贪婪卑贱。   李泌问道:“殿下召回了不少擅于钱粮度支的官员,莫非是要有大动作?”   “本就没想能瞒过长源。”韦见素道:“吐蕃使者虽走了,问题的根本却还未解决啊,若今秋达扎鲁恭兴兵进犯,朝廷从何处拿出军费来?国库空虚,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既需筹措钱粮,可是要加赋?”李泌故意问道,“难道是改税制?”   可薛白的打算,他们都心知肚明。   韦见素干脆直说道:“殿下不愿加赋,眼下更非改制之机。无非收回天下寺产,以解燃眉之急。招元载回来,想必是主持此事。”   “韦公竟答应了?”   “说实话,我并不想答应。”韦见素道:“但殿下的性情你知晓,这些钱粮、田地、人口他必然要拿,若非从寺庙拿,还能从哪拿?”   朝廷需要,总能拿到,或是给普通百姓加税,或是清查世家大族的隐田。且不提别的财富,数千万亩的田地,近百万的人口,加税需再加十分之一。   韦见素不愿在自己宰执期间发生这样的事,又不愿沾盘根错结的田地兼并之弊。相比起来,佛门反而是比较好捏的软柿子。   李泌看穿了这些,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韦公与殿下这是要下重药。却是否想过?殿下立足未稳,如此行为,必遭致非议。”   何止是非议,薛白现在还只是太子,就敢与一整个佛门作对,必然会遭到强烈的敌意,原本蜇伏下来的一些政敌必然会伺机而动,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掀下来。   李泌在意的并不是薛白的位置稳不稳,而是担心这种权力斗争会让才平静下来的局势重新震荡,那就不是社稷与百姓之福了。   他之所以问韦见素这些,是想试探一下,看看韦见素之所以答应薛白此事,是迫于无奈,还是故意纵容薛白肆意行事,给宗室势力创造机会?   韦见素一丝一毫都没有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叹息道:“能劝的老夫都已劝过了,殿下一意孤行,且此事于社稷有利,只好依从。”   李泌遂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有人来报,称元载前来拜会韦见素。   韦见素略作沉吟,起身,到官廨单独与元载相见。   这一趟被贬谪之后再回来,元载显得沉稳了许多,眼神中的狂热之情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气质就平和了许多。   “见过右相。”   韦见素“嗯”了一声,因他对元载没有好感,神态冷淡。   元载以前因为出身而常受人白眼,包括在王忠嗣家中时也是,他性格就有些敏感,很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可如今似乎坦然了一些,虽然明显感受到韦见素看不起他,他也不以为意,直接就公事公办地说起正题。   “方才我已见过殿下,殿下与我谈及了收缴天下寺产,放僧侣、寺奴还籍为宵一事,此事重大,让我听右相的吩咐。”   韦见素声音硬邦邦的,道:“殿下是担心我做不好啊。”   元载道:“下官略懂些筹算之术,或能为右相尽微薄之力。”   不管怎么说,事情很明白地摆在眼前了,薛白想要对付佛门,先征询了韦见素的同意,请韦见素表了态,等到具体做事的时间,又派心腹元载来主理此事,利用了韦见素,却不那么信任韦见素。   “这是大事。”韦见素道,“你有何看法?”   “下官方才苦劝殿下收回成命。”元载道。   这回答倒是出乎了韦见素的意料,因为此件事本该是元载重新得到重用、进而飞黄腾达的机会。   但元载的态度却很诚恳,道:“殿下选择清查佛门寺产,而非加征税赋,出于爱民之心,可此事于他的地位并不有利,万一使得社稷动荡,则悔之晚矣。”   倒是难得这样一个贪鄙之徒的看法与李泌有相似之处。   韦见素问道:“你劝服殿下了?”   “不曾,殿下心意已决。”元载道,“既如此,我所能做的,唯有办妥这桩差事。”   韦见素看向元载,仿佛从元载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波澜。   大唐朝堂争权夺势的风波才平静下来不久,似乎又有新的暗流开始涌动了。   ***   午后,李岘拿起了一封公文。   他近来忙于调查各地的节度使,对政事堂一些琐事没那么在意,但有哪些大事正在发生他还是知道的。   今日朝廷又任命一批官员,想必是在为清查佛门寺产做准备,李岘既知道,还是要求看一眼。   “这其中大半都是元载所举荐,殿下已然同意了。”韦见素道。   “若是韦公也同意,我自是没有异议。”   李岘说着,目光忽然一凝,落在文书中的一個名字上。   “杨炎。”   他心想这名字好熟悉,之后,脑海中就浮起了那日看表演时偶遇的年轻人。   “你也留意到此子了?”韦见素道:“杨炎确实有才,可堪重任。难为元载这等庸庸碌碌之辈能有如此眼光。”   李岘其实也有眼光,他早就看出杨炎的才华,也曾想举荐杨炎为官。   可那夜醉后深谈,杨炎流露出了对东宫不满的态度,这让李岘感到不安,因此歇了这个念头。   现在,元载举荐了杨炎,那元载知道杨炎的态度吗?   李岘不能确定。   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交还给韦见素,道:“确实都是人才啊。”   原本他还想提醒一声,这名单里也许有人想要颠覆东宫,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毕竟他是忠于宗庙社稷,不是忠于储君个人,杨炎不过是醉后几句牢骚罢了,小题大作的话反而要掀起冤案,使得人心不安。   “果真要灭佛了?”李岘问道。   韦见素摆摆手,道:“只是收回田亩、人口而已。”   ***   除了这些宰相知道薛白的真实打算,现在天下间的舆情反而是说监国太子崇佛,佛教马上要大为兴盛了。   理由有几个,比如殿下与皎然关系很好,还赠了他一首诗,比如朝廷下诏褒扬了去往吐蕃传教的慧证禅师。   据说,慧证禅师到了吐蕃境内就被迎为上宾,连吐蕃赞普都要拜他为师。对这样的传闻,僧侣们的反应十分热烈,忘了去算一算这个时间慧证禅师能走到哪里。   就在他们的气氛最热之时,朝廷的一道诏书给他们浇了一大盆冷水,无情地泼在他们的光头之上。   朝廷竟是直接要求拆毁天下间的寺庙,长安、洛阳、太原可各留五寺,天下各州可每州各留两寺。拆毁寺院之后,石木材料用于修廨驿,铁像用于铸造农器铜像与钟磬用于铸钱,金银佛像则充实国库。寺产田亩全部收归朝廷,丈量之后再作分配。   所留之寺则分为三等,上寺三十人,中寺二十人,下寺十人。其余僧尼一律还俗,佃户、奴婢统统纳入民籍,统计之后分田缴税。   诏令一下,天下哗然。   ***   下诏之前,薛白先给李遐周看过。   李遐周看过,第一反应是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殿下为何给贫道看这个?”   “你是最初劝我做这件事的人。”   “贫道没有。”李遐周当即否认,道:“若贫道真这般做,岂非要受万人唾骂?”   “你在心里劝我了。”   薛白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李遐周能感受到薛白的压力,遂也不再否认,站在那默认了此事,之后道:“殿下有大毅力。”   “说些奉承话是没用的。”薛白拿起印章正要往那诏书上盖,忽然又停了下来,问道:“你有恐惧吗?”   “贫道……有。”李遐周难得承认了,“我虽喜欢装神弄鬼,却也怕世上真有神鬼,怕报应不爽。”   “你是道士,还能怕佛家的报应?”   “怕。”   薛白倒是不信这些,可有瞬间,那持着印的手也抖了一下。   他想到自己是两世为人,忽也不敢那么确定地说自己不信神鬼、不信报应了。   往日从来不曾在意过可此时此刻,那诏书上的文字忽然像是活过来一般,开始乱转,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是什么。   他眯了眯眼,努力去看,看到了佛祖悲天悯人的眼,看到了无数虔诚的身影。   “殿下?”   李遐周见到了薛白的恐惧与犹豫,道:“如今做这件事是太急了,何不等伱登……”   “佛是度人的。”   薛白闭上眼,静下心来,不去理会那些杂念,缓缓道:“信佛,信它能减少世间的苦难,可当信徒们越来越虔诚,大雄宝殿上的烟火越来越鼎盛,寺院的规模越来越大,田产越来越多,当僧侣们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他们修的还是佛吗?”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   “他们修行,修的是躲避税赋,将全部的负担强行压于无能为力者身上,这便是他们的善。他们修的是俗世的权势富贵,既如此,便该面对世俗的规矩!”   “啪!”   一声响,那印章毫不犹豫地盖在了诏书上。   李遐周闭上眼,知道事情已无可挽留了。   他是修道之人,本该洒脱自在,不可有与佛门一争高下之念。因此,哪怕此前想给薛白建议,最后也没开口,便是深知卷入这种纷争,必然会毁了自己的道心。   现在,道心终于是毁了。   ***   入夜,大雁塔。   月光皎洁,映着那高高的塔身,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却有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走来,一直到了塔下。   这是个小和尚,他抬起头,眯着眼,就在月光下看着刻在塔上的文字。可天还是太暗了,他看不清,于是点起了火把。   终于,火把的光照下,他找到了那一列字。   “唐天宝七载戊子科状元薛白。”   小和尚遂嘟囔道:“恩将仇报的大坏蛋!”   说罢,他拿起手中的匕首便朝塔砖上划去,很快把薛白的名字划掉。   之后他犹不过瘾,干脆把薛白那“慈恩塔下题名处,廿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也划掉。   “该死的坏蛋……”   忽然,远处有人喊道:“你做什么?!”   小和尚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师兄弟们涌了过来。   众人冲到塔下拿火把一照,眼看太子殿下当年的雁塔题名的荣耀没有了,全都大惊失色。   “完了!”   “原本大慈恩寺还有机会成为长安五寺之一,现在全完了!”   “你怎么敢的?谁让你把殿下的旧名划掉?!”   “师兄,你们不是说殿下是坏……”   “没说!”   小和尚还在解释,被吼了一句,眼中便落下泪来。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寺庙中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金吾卫,很快就哗啦啦地有一群兵将涌了进来。   很快,他们就看到发生了什么。   “以匕首划太子旧名,你等要造反不成?!”   “铛。”   一声响,小和尚手里的匕首就落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一桩小事,似乎要酿成了大案。   ***   次夜。   案上摆着一尊小小的佛像,做工精巧,慈眉善目。   李亨跪在佛像前,低声诵经,似乎寻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其实他一直以来就是信佛的,究其原因,也许是他心里不喜欢他的父亲李隆基,因此对武周反而有些好感。   而如今失去了权力、自由,以及尊严,被囚居于此,他活得很痛苦,佛法是少数能够抚慰他的东西。   这个夜里很闷,窗外的天很暗。忽然,一道闪电把屋中照亮。   李亨刹那间还以为是佛祖显灵了,抬起头一看却有些失望。   “轰隆!”   天空中打了一道雷。   有人推门进来,李亨转过头,只见张汀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汀娘,你素来害怕打雷,今夜如何过来?”   张汀今夜懒得再在李亨面前表现出柔软的一面,径直道:“有人来求见。”   李亨被幽禁于十王宅,早已心灰意冷,万万没想到今夜还能有不速之客求见,迫不及待地起身,忙不迭便奔向外堂。   然而,才跑了几步,他却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用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看向张汀。   “你说,不会是……不会是殿下故意试探我吧?”   他不认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对付薛白,最大的愿望只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张汀却是冷笑了一声,问道:“你难道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忽然,天空中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有些惨白的脸。   “之所以他现在还没杀你,是为了堵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张汀道,“可你看吧,等到有朝一日,他继位登基,时机成熟了,他一定会杀了你。”   李亨咽了咽口水。   张汀道:“所以,哪怕今夜是他派人来试探你,你也一定要见。反正早晚都是要死,你为何不能像男人一样搏一搏?!”   李亨依旧没有勇气,末了,向堂中的小小佛像看了一眼。   似乎佛祖那慈悲的眼神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点点头去见了来人,一见面,他就有些惊喜。   “是你?!你怎么来了?”   “忠王,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好。”   “太子正在灭佛,忠王可曾听闻此事?”   “什么?”李亨大惊,嚅嚅道:“这是……是对付我的理由?”   他心中不由浮上悲凉之意,想道果然薛白不会放过自己,这次竟是因为自己信佛就打着灭佛的旗号来杀自己。   如何能自保呢?总不能说那佛像是张汀的,然后再与张汀和离吧?   转念一想,也未尝不可。   “稍安勿躁,此事并非针对忠王,如今长安城已是人心惶惶,恐有巨变。我今日来,只问忠王一句话。”   “但说无妨。”   李亨感受到对方神色肃穆,也正襟危坐,屏息以待。   “忠王是否愿迎奉太上皇重理朝政?”   “当然愿意。”李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之后,他愣了一下,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自己的本心吗?   自从成为太子以后,他真的很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深恨李隆基。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夺权继位之后的情形,他会给李隆基赐很多女人但杀掉他的挚爱,让他老朽的身体毁于酒色,以回报当年一次又一次的逼迫。   甚至于,他梦到过自己亲手掐住他的脖子,掐掉了那老东西最后一丝生机。   可现在,因为薛白,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可以与李隆基重归于好。   他可以与他的父亲联合起来,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   “是发生了什么吗?李倩……”   “忠王不必着急,太子倒行逆施,早晚要激起变乱,静观其变即可。我会向太上皇表明你的态度。”   来人说罢,起身迅速离开了。   李亨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心潮澎湃,情难自已。   他看出来,李隆基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想要夺权,而是早就在暗中筹备,拉拢人心。这次是薛白露了破绽,于是李隆基的势力迅速开始窜联。   “坐在龙椅上四十多年的皇帝,如何是一个监国不到一年的太子能轻易压住的?”   曾经是太子的李亨,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这就像是对他的人生的嘲讽。   ***   大雨倾盆而下。   薛白站在宣政殿中,居高临下地望着雨中的长安城。耳畔却萦绕着让他十分不悦的声音。   “殿下,这恐怕是上天的警示啊。”   “请殿下收回成命,不可再继续灭佛。”   官员们三言两句地劝谏着,最后,薛白只说了两个字。   “退下。”   不一会儿殿内只留下韦见素、元载等负责清查寺产之人。   薛白便道:“韦公说说吧。”   “老臣亦认为,这场暴雨是上天警示。”   “我是请韦公说说回收寺产的进展。”   韦见素道:“民间怨声载道,僧侣们并不配合,甚至有人因此而谋逆。”   “不过是在砖墙上划了几笔,算什么谋逆?”薛白倒是想得很开,道:“把人放了吧。”   元载道:“殿下,大慈恩寺的几个僧侣妄称图谶,指斥乘舆,证据确凿,倘若放了,只怕有心人会利用此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韦见素所说的“谋逆”指的并不是大慈恩寺的几个和尚。   相反,现在朝臣中有非常多的官员指出,那些和尚在太子的旧名上画图谶,是在作妖诅咒太子,而且指斥太子的言论也是所有人都听到的,必须重惩。   只差没有说出“交构圣人”之类的话了。   这是逼着薛白必须严办那几个和尚。   严办了矛盾便要激化,但若不严办,必然会让反对灭佛之人感受到薛白的软弱,引起更大的反对浪潮,激化出更大的矛盾。   但,薛白还没糊涂,考虑事情不像李隆基晚年那样只管自身权威,他首先得关心真相,然后才是维护他的颜面。   “既然查明了没有谋逆就把人放了,大慈恩寺依旧为长安五寺之一,但所留僧侣必须是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我会亲自考查……” 第562章 俗世的快乐   京兆府大牢。   狱卒听到了开门声,知道是有人来探监了,当即就感到不耐烦。可当转头一看来人,他脸上却浮出惊喜之色。   “小人见过五郎,五郎许久都没来了,不知近来在哪个衙门高就?”   杜五郎如今身份虽高,面对这些旧日相识却不摆架子,笑呵呵的模样,道:“近来办些高雅的差事,琴棋书画之类。”   “雅,高雅。那今日也是为了那些僧人们来的?这也与五郎的差事有关?”   “我代殿下来看一眼。”杜五郎随口嘟囔道:“他那人没几个朋友,遇到些想要亲眼确认之事,我便帮他瞧瞧。”   他这句话说得轻松,就好像长安市井上混的少年游侠们说替朋友去打一场架。反而是旁人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着的是怎样的权势。   偏偏杜五郎丝毫没有掌权者的自知,还与那狱卒勾肩搭背,小声道:“大慈恩寺的案子,我想和那小和尚谈谈,可否?”   “如今那位杨京尹规矩大,五郎可得按规矩来,莫把人带走了。”   “知道。”杜五郎又问道:“对了,京尹是何态度?”   京兆尹杨绾已经上奏了,认为大慈恩寺的僧侣并未谋逆,只是一个僧童出于气愤而冲动行事。   薛白正是相信杨绾的判断,才准备放人,让杜五郎再来确认一遍,杜五郎于是随口问问杨绾对这案子的真实看法。   “五郎可别生气,这般大事,在背后骂殿下的人多了,岂止这小和尚?不过是童言无忌。”   这“童言无忌”四个字,显然就是杨绾的真实态度了。   杜五郎往里走去,发现如今这京兆府狱里住满了的都是僧侣。火把照着他们光溜溜的脑袋,亮成一片,倒也成了种奇观。   他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见里面只有一個小和尚,便知有这种待遇的必然就是这次谋反案的主犯了,法名净言。   净言小和尚正盘膝打坐,仿佛尘世纷争都与他无关,他心里除了佛法还是佛法。   “你就是净言?”杜五郎问了一句废话。   净言没有回答,闭着眼,嘴里喃喃有词念着经文。   杜五郎等了一会儿,让狱卒走开,脚步声很大,茅草沙沙作响,腰间的钥匙叮叮当当。   净言遂把眼睛睁开一点偷偷瞧,恰对到杜五郎的目光,他连忙闭上,显出一个小孩子独有的不好意思的赧然表情。   “嘿嘿。”   杜五郎得意地笑了两声,净言似乎能感受到这声音里没有恶意,方才睁开眼,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杜五郎?”   “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过你,京兆杜五郎,空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可惜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听到前面两句话,杜五郎还颇为高兴,待听到后面,他不由大摇其头,道:“呸呸呸,童言无忌,我不与你计较。”   “阿弥陀佛,贫僧说话直接,口无遮拦,五郎莫怪。”   杜五郎看净言饿了,拿了些胡饼给他吃,聊了几句之后,问道:“你划掉了殿下的雁塔题名,是有人指使你的吗?”   “没有。”   “那你是想谋反吗?”   “也不是。”净言低下头,道:“我就是气殿下不让我当和尚了,才去划了他名字。”   杜五郎一听反而笑了,道:“哈,当和尚有什么好的?等伱体会到还俗的快乐,就会感谢殿下了。”   净言于是停下了吃胡饼的动作,愣愣地看着杜五郎,很疑惑的样子。   “没事,等你出来了,我带你去体会体会。”杜五郎把手伸进牢中拍了拍净言的肩,之后想了想,道:“嗯,你还小,到时我带你去吃肉,从吃肉开始,你就知道殿下是为你好。”   他代薛白来看一看,现在也看过了,就这么一个单纯的小和尚,能牵连到什么谋逆大案里。   ***   宣政殿。   “大慈恩寺在京畿拥有十余万亩良田,在东、西二市另有商铺三十余号,以放贷、茶叶、香油、布匹等生意牟利,除此之外,于崇仁、光禄、布政等坊都置有占地不小的宅院,可谓财力雄厚。”   元载说了一会之后,放下手中的清单,道:“还有一件事,从去年十一月起,大慈恩寺就开始收铜,宣称要铸佛像,可臣搜遍了整个寺庙,并未看到有新的佛,反而捡到了这个。”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崭新的铜钱。   薛白看了一眼元载的手腕,方才接过铜钱,掂了掂,轻飘飘的。   “你怀疑他们铸私钱?”   “不错。”元载道:“臣查访过,之所以有人指证这些和尚谋逆,并非空穴来风。寺庙的主持不空,经常与公卿权贵来往。”   说着,他把一份名单递给了薛白,上面有王缙、杜鸿渐、韦伦、李玄乂等朝廷重臣的名字。   “不空原本是个胡商之子,早年因遇上强盗而成了孤儿,被大慈恩寺的上一任住持玄惠禅师收养,不空长大后擅于经营关系,三十多年前长安传闻他为霍国公主挑选面首,时过境迁,如今记得此事的人已不多,都当他是得道高僧。”   “开元年间,霍国公主嫁给了光禄少卿裴虚己,后来,裴虚己私下搞谶纬之术,请玄惠禅师为他占卜,于是被流放岭南。有一种说法是,霍国公主嫌驸马碍着她快活,让为她挑选面首的不空除掉裴虚己,不空就把玄惠一起除掉了,从此当上了大慈恩寺的住持。”   “此后三十多年间,不空用寺庙的大笔钱财放高息贷给京畿的农户,一旦遇到天灾,农户还不上钱,就占有他们的田地。臣查过卷宗,曾有人告到京兆府,不空结交权贵将事情压下,此后他不再以寺庙的名义做事,而是与名门望族合作,久而久之,也就不为人知了。”   “经常与不空来往的这些重臣,有的是真的笃信佛法,有的则是与不空勾结甚深,有的则两者皆有。王缙出身世族,家中巨富,他在京兆、河东有多少产业殿下当有耳闻,他一向笃信佛教,去河东之前就常与不空往来,任河东节度使期间,直接将官府公文发给僧侣,令僧侣在各处化缘募资,营建佛寺;杜鸿渐沉迷佛事,自归附以来,每日都要听僧侣宣讲经文,以求平安;韦伦是韦见素的兄弟,此人信佛尤深;李玄乂之名,殿下或未耳闻,可他的兄长则是殿下十分看重的一个官员,李栖筠,赵郡李氏这一房与此案牵扯甚深……”   元载侃侃而谈着,薛白默默听着。   朝堂上的官员虽多,大大小小无非都是出自那几支,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或是利益往来、或是笃信佛教,难免都要牵扯到这些事里。   如果要深究,就连薛白信任的官员,一个都逃不掉。   好在薛白想要的是抄没寺产,而不是真的查什么谋逆之案。   然而,元载却道:“臣查访后认为大慈恩寺确有谋逆。”   “是吗?”   “王缙、杜鸿渐、韦仑、李玄乂一直对殿下心怀怨尤,有颠覆之图。王缙虽得殿下重任,任河东节度使期间却为元结等人架空,且殿下曾抄过他家存粮,他引以为恨;杜鸿渐本是忠王一党,因忠王势孤,走投无路才归附殿下;韦仑、李玄乂等人更是逆党无疑,这些人常与不空混在一起诋毁殿下,遂有小和尚耳濡目染,视殿下为贼寇,此番划掉殿下雁塔题名,并非事出无因,恐怕是确有反情。”   听到这里,薛白再次往元载的手腕上看了一眼,问道:“证据呢?”   “臣到京兆府狱审问过了那小和尚,他招供,确实听到了王缙指斥殿下的言论。”   “还有呢?我要除了口供之外的实证。”   元载道:“请殿下再给臣一些时间,一定能查到实证。”   “别走偏了。”薛白道:“记得,我让你查佛门寺产,目的是治理土地兼并、隐田匿户的顽疾。而不是让你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不可自拔。”   “殿下,臣考虑过,把这桩案子办成谋逆大案,才能震慑那些妄图反对殿下之人,此后诸事也就顺利了。”   “你这是偷懒,凡让你做事,就把‘谋逆’的大帽子往人头上一扣,由此,一桩革除积弊、缓解土地矛盾的治国良策,让你办成了我以权谋私、排除异己的阴谋?”   “臣……”   “查寺产。”薛白道:“给我睁大眼睛盯紧了土地、人口,每一亩田、每一口人都登记下来,这才是你该做的,锚住目标,别再被带偏了。”   “喏。”   元载退下,很快有宦官进来,禀道:“殿下,韦见素、李岘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薛白该是先见过他们二人,再见元载,而他们早前其实已经在求见了,薛白没有相见。   这次,薛白想了想,还是同意先见了韦见素。   抄没寺产的诏书才刚刚下了几天,韦见素就苍老了不少,脸色憔悴。   一进殿,他便问道:“灭佛之事,殿下可否收回成命?”   “不可。”   薛白回答得很干脆果断,没有给任何让韦见素相劝的余地。   韦见素于是也不劝,而是直接捧起一封奏章,道:“既如此,请容臣告老还乡。”   “韦公这是为何?”   “臣并非以此挟迫殿下,实在是无力辅佐朝政,恳请殿下应允。”   韦见素的态度很坚决,确实不想再当这个宰相了。   自古以来,天子有疾而太子监国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薛白的情形不同,始终带着些谋朝篡位的性质,在这样一个太子监国的情况下当宰相对名声不好,韦见素一开始就不太想干。   这种情况下,薛白最应该做的就是孝敬好李琮、李隆基,让他们平安长寿,五年、十年,看谁记得现今的这些纷争?毕竟李隆基都承认薛白的身份了。   现在横生枝节,灭佛导致地位动摇,再牵出一桩谋逆案来,就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这让韦见素十分失望。   再加上他的弟弟韦伦牵扯到了这桩案子当中。   元载在查韦伦,此事根本就瞒不过韦见素的眼睛。   那么,只要他致仕,元载就放过韦伦。这是官场的规矩,不论韦伦是不是真的有罪,身为宰相的兄长都放弃权力了,威胁也就没有了,而元载斗倒一个宰相,也该满意了。   所以说到底,韦见素认为元载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挤走他,以进入宰相行列。他年纪大了又不如元载受薛白信任,加上为相的意愿不强,干脆弃官、保家族前程。   “韦公何必如此?”   薛白明白韦见素的想法,不可能现在放他离朝。   天下官员不说九成,至少有七成的人对皇权都是持观望的态度,薛白如今能顺利掌权,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韦见素这些资历深厚的老臣在镇场面。   另外,现在才刚开始收回寺产,主持此事的宰相就倒台了,事情必然要受到影响。   薛白遂上前,双手扶着韦见素,道:“我们才刚刚开始革除积弊,韦公岂可受人离间,现在就离我而去?”   “老夫只怕走得晚了,就要尸骨无存喽。”   “韦公何出此言?”   “殿下信任元载,元载又称我兄弟谋逆,如此大罪,我百口莫辩啊。”   “韦公放心,我方才已叱责了元载。”   薛白好言相劝,又承诺不会追查韦伦,并称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阻止他们收回寺产、中伤韦见素,他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如此,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韦见素。   送走了韦见素薛白又召见了李岘。   李岘上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殿下可否停止灭佛?”   “不。”   李岘神色一肃,道:“臣此来,乃因担忧殿下受元载蛊惑而大兴冤狱。”   “李公放心吧。”   “臣听闻,元载亦是笃信佛教之人,今收回天下寺产无妨,何以攻讦排挤同僚?”李岘道:“此前元载尝与王缙论佛,言‘国家运祚灵长,乃因素积福业所致,福业冥冥中已定,虽时逢小乱,终不能为害’,转眼他便争权夺势而罗织罪名,不怕因果报应。”   薛白不由想到以前确实在元载手腕上看到过一串佛珠,而这次召见那串佛珠已经不见了。   ***   “事情不是很明显吗?这有什么难看明白的?”   这天傍晚,当薛白问起杜五郎的看法,杜五郎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看得很清楚啊,眼见为实。”   “是吗?”薛白坐在宣政殿的门槛上问道。   这里地势高,能望到远处的长安城,正被一片晚霞所包围,显得无比平静。   “你就是在深宫中困得久了,简简单单的事也看不清楚了。”杜五郎道:“我去看过了那小和尚,就是个单纯无知的孩子,能是什么谋逆大案。你还不信我不成?”   “信你。”   “嘿,依我说,元载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那人野心勃勃的,为了当上宰相陷害韦见素,不是很正常吗?”   “是啊,他看似说王缙、杜鸿渐,不经意地引出一个不起眼的韦伦,正是构陷人的好手段。”   “才开始做事就内斗。”杜五郎嘟囔了一声,分析道:“现在的京兆尹杨绾是个好人,他审过了净言小和尚,什么都没审出来,说明是元载说了谎。”   薛白回过头,看了杜五郎一眼,忽道:“权力场上,哪有简单的好人坏人?”   “哦。”   因这件事,杜五郎想起了很多年前,杜家也是这般被人陷害的。   他挠了挠头,也分析不出更多的事情来。   “反正,我亲眼所见,小和尚不是逆贼,童言无忌而已,能把他放了吗?”   “放了吧。”   薛白说着,目光悠远,沉醉于远处的风景……夕阳中的长安楼阙。   ***   两天后,京兆府狱。   狱卒带着净言小和尚出了牢房,向等在那的年轻男子赔笑道:“五郎又来捞人了,慢走。”   “我是按规矩办事吧?”杜五郎笑容可掬。   “是,是,京尹也说五郎是个规矩人。”   “我啊,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杜五郎自嘲着,招了招手,让净言跟着他走。   净言连忙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匆匆随杜五郎离开。   两人走上长街,他回头一看,只见师兄们都被带往东南方向。   “他们回大慈恩寺去。”杜五郎道:“寺庙只留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到时殿下要亲自考校,你年纪小,肯定留不下了,跟我去见识一下还俗的快乐。”   他觉得薛白灭佛却冤枉了这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的,有心补偿一二。   “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走。”   路过平康坊,净言连番往平康坊的方向看了几眼,可杜五郎却没带他进去,而是继续往东市走。   最后,两人走进了东市的丰味楼。   杜五郎信手拈来,很快安排好了一些菜肴。   糖醋排骨、煨羊蹄花、软酥猪腰、青螺炖鸭,还有一盘烤羊肉,洒上香料,让人食欲大开。   等到菜全都摆上来,杜五郎与净言对视了一眼,净言果然露出惊讶之色,没有马上开动。   “嘿,你在牢里饿坏了吧?这些可都是荤菜不还俗,你可是吃不到的。”   “这……”   “吃吧。”   杜五郎并不客气,当先拿起一串羊肉,从尾到头一把撸进嘴里,大快朵颐,好不容易把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咽下去,他大呼过瘾,又招呼净言吃。   “反正你也当不成和尚了,来吧,体会一下俗人的快乐。”   “好吧。”   净言无奈,只好摘下脖子上的佛珠,跟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竟还真就把五盘肉菜一扫而空。   杜五郎吃得高兴,摸着肚皮,想了想,担心没招待好刚还俗的净言,又让人上了一壶酒来。   很快,净言喝得脸红,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拘谨,话也多了起来。   “我法号净言,因为师父总让我噤言,说我没有脑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呢。”   “我们是朋友,你有话尽管说。”杜五郎道。   净言打了个酒嗝,抱着酒坛道:“我还以为,五郎要带我去平康坊哩,没想到只是吃肉,嘿嘿。”   “嗯?”   杜五郎疑道:“只是吃肉?你吃过肉吗?”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肉,吃过鱼脍、鹿舌,这么薄的一片,味道好鲜,比这个炖鸭好吃。”   净言似乎醉了,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一会,之后问道:“五郎,若我还俗了,是不是就得种地、交租庸调了?”   “什么?”   “可我不想种地,不想交税,嗝,我想一直当和尚,不劳而获,寺产有很多很多的佃户,他们能养我一辈子哩。”   下一刻,净言拉住他的手,把他的食指放在嘴里含着。   “你做什么?”杜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抽了回来。   “施主高兴吗?小僧……嗝……”   杜五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醉了。   他定睛看去,发现小和尚年纪虽然小,但长相清秀,十分可爱,而醉后两颊微酡,目光迷离,竟有一种奇怪的……风情?   “你这是怎么回事?”杜五郎不由推了推净言,惊问道,“你不是出家人吗?”   “五郎真的……一点都不懂出家人的快乐。”净言嘟囔道:“就平康坊那种地方,驸马都玩腻了。你就带我吃肉,谁没吃过肉啊?小和尚要像师兄们一样逍遥快活。”   杜五郎呆在了那里。   他听着净言醉后颠三倒四的叙述,已大概能够明白,大慈恩寺里的和尚权贵们有着怎样快活的生活。   “薛逆。”   净言忽然吐出了这个词,然后眼泪哗哗地就往下流,喃喃道:“薛逆篡了大唐的江山,还要抄没师父的寺产,大恶人!大恶人!”   杜五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问道:“那,你们要谋逆吗?”   “不是谋逆。”净言天真无邪的脸上摆出小孩子独有的认真表情,做了个“嘘”的动作,告诫杜五郎道:“你不要乱说哦,我们不是谋逆,是匡扶社稷。”   杜五郎透过这表情,仿佛能看到有人站在小和尚面前,也是做了个这样的动作,谆谆告诫这孩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是经历了多少,才会被教导成这个样子?   ***   “殿下,杜誊求见。”   “召。”   薛白抬起头,只见杜五郎是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几乎是闯进来一般。   “我弄错了。”杜五郎喘着气,“怕是,元载是对的……大慈恩寺真的有人要作乱。”   “我知道。”   “怎么办?把他们都捉起来?!”   “不,不能跑偏了。我们在解决的是隐田隐户的问题,不能被带入权力纷争的陷阱里。”   “可是有人想要害你。”杜五郎还在惊愤,以手指着外面,怒道:“他们……他们……”   “若真是谋逆,那么点大年纪的一个小和尚能知道吗?他能知道,是因为大慈恩寺里多的是人骂薛逆,整个长安都多的是人在骂薛逆,查得过来吗?”   薛白倒是有自知之明,道:“一旦要查,这案子就会没完没了,会牵出无数逆贼。”   杜五郎道:“不一样的,他们是真坏……”   “我知道,但别被左右了情绪。”薛白依旧还是与元载会面时的态度,道:“你仔细想想,我们要的是控制住他们情绪,还是拿住土地、人口?” 第563章 激化   杜五郎一度以为大明宫那高高的宫墙遮住了薛白看世间百态的眼,但渐渐发现,是人们的伪装使他看不到那些欲望与恶念。   比起探查宫外具体发生的事件,更难的是分辨出人心。   “今日,我以亲自考校大慈恩寺所留僧侣佛法的名义见了他们。”薛白道,“实则,我借机查实了住持不空的罪证,与元载所言基本相符。但元载的话亦不能全信,至少他给的官员名单就不太对。”   薛白至少可以确定那份常与大慈恩寺往来官员的名单里,元载把自己与其党羽都拿掉了。   杜五郎问道:“那要怎么办?”   “可法办,但不能以谋逆的罪名办。”薛白道:“你去让那小和尚净言到京兆府状告不空,就定掳卖良民的罪名。”   “为何?”   杜五郎虽然能理解薛白所说的那些,可有时脑子里总还是绕不过弯来。   政治上的权衡利弊、步步为营,对于他而言有些太过复杂了。他的思考很简单,比如分清善恶是非,把坏人杀掉也就是了。   面对这样的疑惑,薛白道:“好人坏人岂是容易分辨的?他们与反对我的人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要杀的话,会杀得血流成河,于是会有更多人反对我,得杀更多。”   因这句话,薛白夜里又梦到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提兵入宫,杀了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俶……之后是数不清的大唐宗室、世家大族。   一开始他很兴奋,可怎么杀都杀不完,直到长安城陷入火海。   天亮了,他也就醒了。   梦中的兴奋褪去,面对现实,又是有些乏味沉闷的一天。   他告诉自己,得有耐心,要像下棋一样做全盘考虑,再一步步落子。他现在是兴复盛世的规划者,不能再动不动就掀桌子。   ***   崇义坊。   王缙的宅院占地广阔,据有了坊四分之一的面积。   在这样的地段,能建如此大宅自然是贵不可言。可世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李林甫、王鉷,以及杨氏的奢豪,反而很少提及王缙的富贵。   因为那些人是暴发户,李林甫哪怕是宗室也是落魄旁支,王鉷是庶子出身,杨氏是攀上枝头一飞冲天,这些故事说起来总能给人一种“也许有天我也能飞黄腾达”的意趣,还有种“这种人就不配富贵”的酸味。但王缙不同,七家十姓的出身,显赫了上千年,拥有真正的贵族风范,一切都是应得的。   杨氏姐妹、杨国忠喜欢斗富,王缙却根本就不需要通过高宅大院这类世俗之物来彰显自己。世家的贵气是一代一代的时光养出来的,不是新贵们置个大宅就能模仿的。   比如王缙的哥哥王维能买下了辋川别业,却从不炫耀它值多少钱。才华、风度,才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奢侈之物。   王家兄弟一向有清名,笃信佛法,素有善行,与薛白的关系也很不错。因此,王缙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怀疑。   “我密谋对付太子殿下?”   “不错。”   坐在王缙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官员,正是由元载举荐为官的杨炎,因表现出色,已升迁为司勋员外郎。   杨炎把一封封的供状摆在王缙面前的桌案上,道:“证据确凿,王尚书常年与僧人不空来往,资助颇多,不空则拿着王公的资助,暗中窜联对殿下心怀不满之人,阴谋颠覆。”   “并非如此。”   王缙的回答很单薄。   他这一生都是站在高处,见过的世情多,早看淡了权力富贵。因此面对这样可怕的指责,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恐慌张的态度,始终是荣辱不惊。   杨炎道:“事已至此,只怕不是王尚书一句话就能推托的了。”   “殿下还未成为储君之前,我便是河东节度使。”王缙道,“倘若我对殿下有所不满,在河东时便该谋划,又何必等到现在?”   “真当我不知吗?王尚书在河东就已假托营建寺庙之名,散出公文,使僧侣敛财募兵,意在谋逆。”   杨炎官虽小,气势却很强。而且是真的拿出了证据,把王缙理佛所花费的钱财查证、统计了出来,厚厚的账册“啪”一下就甩在案上。   “十万余贯的支出,若说不是图谋大事,谁信?!”   “我笃信佛法,甘心捐赠。”   “甘心助妖僧欺男霸女?”   “不空如此,并非天下僧侣皆是如此。”   王缙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目露悲天悯人之态,倒显出了佛性来。   杨炎态度强硬,若非是权职不够,几乎就要当场把王缙拿下。但他没得到这个命令,遂搜了王缙府邸,拿走了账册、地契、书信,说是要查一查王缙到底与大慈恩寺是否勾结,有没有共同欺占的田亩。   如此一来,王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面对这种情形,王缙始终端坐在大堂上,闭上眼,一言不发。   他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手指却有着小小的动作,仿佛在轻轻拨动着佛珠。他口中无言,但嘴唇微微张合,似在轻声诵念。   不知过了多久,杨炎终于是带着人押着成箱的文册离开了。   一个和尚也不知是从何处出来,缓缓到王缙身后,叹道:“是贫僧连累了王公啊。”   这和尚法号含光,很早以前就与王缙交情甚深,这次因被朝廷要求还俗,他却希望能继续修行,不想种田,于是逃到了王缙家中避难。   “与禅师无关。”王缙道,“此事关乎权、关乎财,唯独与佛法无关。”   “王公的处境只怕危险了。”   含光和尚双手合什,道:“贫僧虽是化外之人,对朝堂之事却也略有所闻。太子殿下为奸臣元载所蛊惑,对佛门赶尽杀绝,究其根本,还是元载借机排除异己。”   王缙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可当他睁开眼,眼神中却蕴藏着怒火。   他其实很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因为杨炎的那些话,而是薛白下令灭佛,就已经点燃了他的怒火。   这是信仰的冲突,无法调解。   因此,当得知那個诏令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不再支持薛白了。若当时他还是河东节度使,他一定不会奉诏,而会选择在河东保护寺庙、僧侣,正面反对薛白,之后,他很可能会选择别的皇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被调回长安担当工部尚书,手中无权,什么都做不了,空有一腔怒火。   今日,杨炎一番话最大的影响是把他逼向绝境了。牵扯进了谋逆大案,接下来面对的很可能是抄家、流放。   王缙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奋力一搏。   含光能感觉到王缙的愤怒,遂继续道:“贫僧有个疑问,圣人以太子监国,可太子毕竟年轻,不知倘若太子有错处,当由谁来纠正?”   一句话,王缙不由回头看向了含光,只见这和尚宝相庄严,但眼神颇有深意。   ***   傍晚,李岘回到了宅中。   他才进门,已有仆婢禀道:“阿郎,有客来访。说无论如何都要见阿郎,已在偏堂等了很久了。”   李岘问了两句,亲自到了偏堂,却见是李珍坐在那里。   两人都是宗室,一个爵位高,一个权职重,遂也不论那些虚礼,李珍开门见山就说了他的来意。   “那位才入主东宫多久?立足未稳,甫一监国就敢灭佛,昏招,但我没想借机对付他,我与佛门没关系。可结果呢,他灭佛就灭佛,还不忘排除异己,办出谋逆大案来,这是何意?把刀架到我们头上来?”   李岘道:“你要易储不成?”   李珍道:“不是我要易储,他现在犯了众怒。是满朝官员都渴望圣人或太上皇能出面主持大局。”   李岘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思忖着。   一开始,他并不反对薛白抄没寺产,认为这是有利于社稷之事。但局势进展到这里,确实是有些失控的样子。   原因有很多,表面上看,是朝臣们对元载有恶感,指元载借机排除异己,这也是现在众人喊得最多的。而事实上,则是寺庙牵扯了太多权贵的利益。   举个例子,李岘知道李珍的姐妹当中就有人喜欢样貌清俊的小和尚,想必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知道李珍不少的恶行。   哪怕没有这种勾结,平素里过去上个香、捐些香油钱的高官重臣大有人在,现在已经是人人自危了。   现在,长安城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太子敢下令灭佛,很快就要遭到报应,要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身亡。   这种言论能传播开来,而朝廷掌握着报纸却不能压下舆论,可见不满的情绪有多大了。   不仅是权贵们不满,那些僧侣还俗去种田,也是怨声载道,这些人又能说会道,反而使得民间对太子的风评急转直下。   李岘其实也想过,眼下请圣人或太上皇出面主持局面,未必是坏事。   他并非是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考虑,也不是想要易储。而是由太子监国本身就是有退路、余地的,太子做错了事,圣人出面收场,很正常。   而圣人不论从身体、才干都不如太上皇,所以,眼下由太上皇重掌朝政,似乎是众望所归。   李珍见李岘久不说话,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这件事可不是我一人的主张,之所以由我出面见你,只是因为我身份尊贵。已经联合起来的官员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不少一度支持那位监国之人。”   “不在少数?都有哪些人?”   “我们敢这么做,首先当然得保证能控制住长安城。”李珍道,“京兆尹杨绾,是你举荐的人吧?他已经答应请太上皇出面了。”   “你们有何计划?”   “简单。过几日上朝,百官一同请太上皇临朝即可。”李珍道:“唯一的麻烦在于禁军,北衙的郭千里、张小敬都是那位的心腹,但宰相们有办法调动南衙兵力,再加上京兆尹能调动的人手,够了。”   确实够了又不是真要打起来,满朝文武,再加上这么多兵力,足以震慑到薛白。   李岘又想了想,道:“还需要说服韦见素、李泌。”   这句话便表示他已经答应了。   李珍遂笑了笑,道:“放心吧,他们都不难说服。”   ***   与此同时。   京兆尹杨绾正独坐在衙署里,半张脸陷在黑暗中,他在思忖,怎么做才是对大唐社稷最有利的。   平心而论,薛白归回寺庙的土地、人口,他是支持的。   作为京兆尹,他最知道每一年征收税赋有多难,会遇到多少的逃户、又有多少田地是根本不收税的。   另一方面,大慈恩寺的案子他也是最清楚的,让他感受到了危险。   世人现在称朝廷在“灭佛”,但朝廷自身也知道佛是不可能被“灭”掉的,朝廷要做的只是打压、控制而已。有人正在把事态往极端的方向引,这可能会引起社稷的动荡。   得把握好度,太子殿下若是把握不好这个度,那么,对社稷最有利的办法是什么?打一棒再给个甜枣。   由太子殿下先来抄没了寺庙的田地人口,如此,朝廷得了好处,然后圣人或太上皇出面施恩,停止灭佛。重新让信佛之人对朝廷感恩戴德。   换言之,得控制火候。   同理,在大慈恩寺的案子上,火候一定不能太过。若办成谋逆案,牵连太广,就可能一把火烧毁社稷。   而薛白重用元载,让杨绾极为不安。   这便是他答应请出太上皇主持朝政的原因。   “京尹,有人前来告状,告的是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   杨绾闻言就皱了眉,并不希望这种时候扩大案情。   然而,当他接过那张状纸看过,眼神中不由闪过了惊讶之色。   “来人呢?”   “还在外面候见。”   杨绾站起身来,道:“我去见他。”   正在此时,却又有衙役急匆匆地奔了过来,附在杨绾耳边小声道:“京尹,不空死在狱中了。”   杨绾脸色不变,继续往外走去,便见杜五郎带着一个小和尚正等在堂上。   杜五郎像是不管发生多大的事都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说自己是来陪小和尚告状的。   而当杨绾说不空已然死在狱中了,杜五郎“啊?”了一声,露出一个错愕困惑的表情。   “此事涉谋逆大案,不知你有何见解?”杨绾试探道。   “哪有甚谋逆大案啊?”杜五郎道,“不就是一个掳卖人口的案子吗?现在他畏罪自杀了,结案呗。”   “结案?”   “不错,结案。”杜五郎脆生生地回答道,代表了薛白做事的分寸感。   做事就像打猎,人们常常容易被其它猎物引走,追着兔子,看到体型更大的鹿便转了方向。   可这次,薛白显然是锚定了一个方向。   杨绾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这次,他竟看到了一种不为所动的智慧。   ***   那是一尊小小的金佛像,面容慈悲祥和。   李亨看着它,眼神中竟显得有些痴迷。   他如今愈发信奉佛法了认为佛能解救他脱离困厄、重掌大权。因为佛是薛白的对立,那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就在方才,杨炎带人来搜查了他的住处,寻找他与王缙勾结的证据。   等杨炎走后,李亨就一直这样看着佛像思忖着。   “我终于明白了!”   李亨忽然这般说了一句,引得张汀转过头来看他。   “你明白什么了?”   “原来是父皇早就在布局了。”李亨喃喃道:“父皇早就暗中收买了一批人为他奔走,他们早就蛰伏着,才能一旦有机会就迅速组织起来。”   张汀道:“我却看此事是偶然,谁能料到薛逆会突然与佛门过不去?又有谁能料到一点小事闹成了谋逆案?”   “事虽偶然,冲突却是必然。”   李亨的话似乎带着些禅意。   他嘴角扬起些讥诮,道:“薛逆治国,早晚要与宗室、百官们生出嫌隙、怨恨。这是早晚的事,是必然,你知道为何吗?”   张汀道:“为何?”   “因为他贱!”   张汀挑了挑眉,想到薛白那雍容的气质,并不认同李亨这种无端的发泄。   李亨却是认真的,道:“我不是在骂他,而是说事实。薛逆的出身太卑贱了,哪怕他真是二哥的骨血,也改变不了他的卑贱,他是被当成奴婢养大的啊,怎么能合众人的意?”   张汀有些许理解李亨在说什么了。   “草民奴婢,做事情就是偏激。同样是少年进士,诗名远播。伱能想像王维有一天会下令灭了道教吗?不会的,因为王维是真正的世族贵胄,有风骨。薛逆呢?最没有的就是风骨他不容人啊,你看看他是如何待陈希烈便知。”   “奴婢出身,市井气重,自以为那叫‘务实’,实则是斤斤计较,说着体恤小民,做的是拿刀从佛门身上割肉。天下百姓,数以万万计,只需从每人手里征十钱,就有多少?薛逆不加税赋,却从能说会道的和尚头上搜刮,他为何能做出这等蠢事?因为他贱,在草民奴婢里打滚了太久了。”   “以前他装,吟诗作赋,把自己装扮成龙孙凤子,现在他掌权了,本性便暴露出来,一只草鸡,挂着彩翼来装凤凰,如何能不掉下梧桐树?他当然要栽,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栽了。”   李亨愈说愈起劲,也愈觉得自己的看法是真理。   虽然他被幽禁在这里,却也能感受到,薛白监国以后朝臣的怨恨是越来越大的。   ***   杨炎离开了十王宅,正准备去见元载,却发现路口中站着一列禁军。   “杨司户,殿下召见,随我等来吧。”   杨炎从容执礼,不慌不忙地跟着入宫,进了宣政殿。   “下官司勋员外郎杨炎,拜见殿下。”   “我知道你,你很有才干。”薛白道,“我一直想着,往后有一日我会重用你。”   “谢殿下盛誉,下官惭愧。”   “你是该惭愧。”薛白忽然语气冷峻了下来,道:“你身负奇才,为何如此想不开,要钻牛角尖?”   杨炎愣了愣,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命你查抄寺产,你却故意办出谋逆大案,恫吓朝臣,激化局势,知罪吗?”   “下官不曾如此。”杨炎道:“大慈恩寺谋逆案,乃金吾卫、京兆府所办。至于说下官恫吓朝臣,下官不过奉命查长安寺庙田产与朝臣之间的关联,下官不知罪。”   薛白像是拿他没办法,笑了笑,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证据啊。”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据实而述。”   “那你两次借着查案之名去见忠王李亨,也是一心公事吗?”   “下官听闻忠王一向信佛,怀疑他与谋逆案有关,遂前往问话。”杨炎说着,犹豫了片刻,道:“此事,下官出发前已禀明过元公,本以为殿下知晓。”   “是啊,元载一心想办桩大案,立大功劳。你说要查李亨,他自是无不应允,想必还褒扬了你。”   “是。”事到如今,杨炎依旧不慌,从容应对道:“忠王府中确实有一尊佛像,但下官并未搜到其他与谋逆案相关的证据,故而无功而返。”   “我说过,让元载不必再查何人谋逆,专心田亩、人口,是他不听,还是你不听?”   “此事是下官的错。”   杨炎虽这么说,可表现出的坦然态度却能说明元载还是暗示他继续追查谋逆案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从始至终都镇定异常。   若薛白是想要试探他,也该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或许还可以继续重用他。   然而,薛白随手把一叠文书丢在了杨炎面前。   “自己看吧,这些是你与李亨的对话吗?”   杨炎拾起文书一看,只一眼,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他不明白,自己去见李亨,商谈时根本没有旁人在场,为何两人的对话会被一句一句记录下来,摆在薛白的案头?   除非是李亨身边极信任之人背叛了。   如此悬殊的手段对比,终于让杨炎的眼神变了,显出了怖惧之色。   “这就是你的选择?不问是非强弱,只管‘恩必报、债必偿’?”薛白道:“你以为挑动了朝臣们的情绪就能对付我?这次能得多少田地、人口,你最清楚,那我问你,若我把这些钱粮赏赐给长安守军,你们还有赢面吗?” 第564章 又见和离   院门上的红漆已斑驳,与墙边的青苔相印。这样的红门一扇又一扇,近的大,远的小,在阳光的照耀下有种古朴的质感。   李亨坐在石阶上,静候着最远处的红门传来动静。   他这一生习惯了等待,虽然每次等到的都是坏的结果。   “还在看啊,但哪怕那些人成功了,不过是请太上皇重掌朝政,于你我有何好处呢?”张汀走到了李亨身后。   “总比现在有机会,至少,你能再陪他打打骨牌。”   李亨握住了张汀放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以教诲的口吻道:“你没有以前敏锐了。”   今日他侃侃而谈的时候,张汀只是听着,不像以前能反过来给他很多的建议与启发。   “近来,我的心思都在佋儿身上。”张汀道,“他病成这样,我哪还顾得上别的?”   “这次能不能成,关键看能否拉拢到禁军。”李亨的目光没有移开,喃喃道:“串联朝臣很容易,现在禁佛,朝臣都感到恐慌,希望停下来。可这些人的立场变得是最快的,也许被一吓唬就变了。我在禁军之中有些威望,若能让我见一些人,胜算不小。”   他分析了很多,预测着局势的发展,带着向往与期待。   渐渐地,天黑了下来,远处传来了暮鼓声。   “不急,机会往往出现在夜里。”李亨道。   果然,那红色的院门被打开,有宫人缓缓过来,李亨大喜,期待地站起身。   可那宫人却是走到张汀面前,行了礼,也不说话。   张汀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喏。”   “等等。”李亨愕然道:“她要带你去哪?”   “佋儿病了,我带他去看大夫。”   “病了?”李亨道:“何时病了?”   听他这么一说,张汀脸上不由泛起了嘲讽的笑容,道:“是啊,你不知道他病了,怪我没说过。”   “是我太急了。”   李亨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道:“你知道的,很快,我们就可以给他请御医,以名贵药材进补,你别急。”   张汀打量着他,好一会,忽道:“你也没有以前敏锐了。”   李亨先是没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再一琢磨才意识到不对,转过头愣愣看着她,问道:“我漏了什么吗?”   “你漏听了我说过‘佋儿病了,病很久了’。”   张汀说罢,转身要走。   李亨一把拉住她,莫名地恼火起来,叱道:“你这是何意?我没管吗?我一直在佛前为他祈福!”   “难为你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为他祈福,你如今身居于此,比在灵武时还忙,能百余日看都不看一眼你年幼的儿子。也是,当年我们母子对你有用,如今不值一提了。”   “张汀!你不会是背叛我了吧?这种时候,你带佋儿离开去看大夫,我如何能不担心?”   话到最后,李亨的眼神变得深情了起来。   一整天,张汀都很有耐心地听着他长篇大论,此时耐心终于耗尽了,干脆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道:“忘了说,你我该和离了。”   “什么?!”   李亨大为惊讶,像是从来没有听过“和离”两个字一般。   他不相信,这样的话能从张汀的嘴里说出,摇了摇头,问道:“是谁逼你的?是薛逆威胁你吗?”   张汀脸上再一次浮起讥诮的笑容,她发现今日李亨总能说出些让她发笑的话。   下一刻,她的双手就被李亨紧紧地握住了。   “你我伉俪情深,患难与共,那么多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如今又怎能割舍?”   “以前,你与韦氏、杜氏和离时,她们也是这般说的吗?”张汀问道。   李亨一愣。   他目光所见,张汀显得那样的无情、冷漠,像极了当年决心与韦妃、杜良娣和离时的他。   而他,竟像她们一样,泪水忍不住地就往下流,泣不成声。   “你与她们不一样的。”李亨握着张汀的手不肯放,“她们不过是过客,唯有你,你是我平生挚爱啊!”   “我甚至不是你的王妃。”   “我会……”   “够了,你不觉得恶心吗?”张汀一把从李亨手里把手抽出来,冷笑一声,道:“你就是个废物,我早受够了你的软弱。”   “我是不会与你和离的!”李亨道:“你想要和离书?我一个字都不会写!”   “没关系,诏令到了,你会写的。”   说罢,张汀转身便走。   李亨则是如遭雷击。   他一直不敢往这方面想,但现在终于完全明白过来。张汀之所以如此,是与薛白做了交易。   薛白给的条件是帮助她和离、允她带着李佋离开十王宅,她呢?做了什么?   李亨脑海里首先浮起的是一个画面,一对男女正在拼命媾合的画面,伴随着用力的喘息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若只是如此反而还好。   真正可怕的,是张汀把他出卖给了薛白。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愤怒地大吼道。   张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你猜。”   “贱人!”   李亨盛怒,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张汀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砸在长廊上。   然而,最近的那扇红门外马上就响起了盔甲的铿锵声,吓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愤怒却还是令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   “你怎么敢?你为了一封和离书就敢出卖我?你……”   “你也只值这个价了。”   张汀冷笑着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唯有李亨的那句“贱人”回荡于廊庑亭台之间。   说到贵贱,除了出身的贵贱,世人却少有意识到人品也有贵与贱。   李亨虽是天皇贵胄,可两度休妻,于是同样的情形摆在张汀面前时,她只需略略一审视,便知这个男人不值得她同甘共苦。   人品不配,那就是贱了。   ……   树枝上的几只鸟儿被惊起,四散而飞。   有一行人离开了十王宅,趁着月色远去,唯有月光依旧,不为世情所动。   李亨颓然坐在地上,感受着再一次的失败。   “目光短浅的贱妇,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渐渐地,他还是找回了信心。   他还是那个判断,薛白的立场就是错的,哪怕这次没激起动乱,早晚也是躲不过的。   还会有机会,只要耐心等着。   ***   宣政殿。   杨炎低着头,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沉吟着,缓缓道:“我并未见过太上皇。”   “我知道。”薛白道,“这件事背后,是李俶?”   杨炎再次感到讶然,眼皮一跳,却没有回答。   薛白从桌案上拿起了一份旧报纸,递给了杨炎。   多年前,薛白初来大唐,许多事都不懂,觉得大唐最根本的问题是租庸调制的崩坏,认为解决问题,首先得改变税法,于是向当时还是长安县令的颜真卿递了两税法的方案,兜兜转转,到了李俶的手中。   过了几年,天下风靡报纸,报纸上偶尔也会有人议论税制。在天宝十载,薛白尚在南诏时,有一个年轻人在报纸上刊了一篇议论,得到了李俶的欣赏。   那是李俶几番拉拢薛白不成之后,意外发现了这个叫杨炎的年轻人。遂拓印了那张报纸,挂在墙上随时查看,并想方设法地提携了杨炎。然而,杨炎曾被神乌县令李大简醉酒后侮辱过,一朝得势便借机报复,弄出了人命。而李俶也自顾不暇,由此,仕途便耽误了。   如今他再归长安,感念李俶旧恩,遂为他暗中奔走。   几人之间的命运交集,也就在这一封报纸里了。   “殿下是如何查到我的?”杨炎不由好奇,“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并未有大动作。”   “我一直防着李俶。”薛白直言不讳,“另外,不久前,李岘来与我说过你的事。”   “他?”杨炎大为诧异,道:“他为何会支持殿下?他分明是宗室……”   “可见我身份正统。”   薛白随口应着,隐隐却有些不以为意之态,又道:“亦可见李岘是认同我的做法,抄没天下寺产对社稷有利还是有弊,他看得明白。”   “可殿下引起了动荡。”   “哦,忘了告诉你,大慈恩寺的案子已经结了,并未涉及到谋逆。”   杨炎愣了愣,没想到薛白有如此胸怀,或者说如此沉得住气,能忍住不借机打压政敌。   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反对薛白,偏偏薛白获取了杨绾、李岘等一部分官员的好感,这些人的态度一变,恰好在朝堂上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好像是一杆秤。   “殿下未必能赢。”   “哦?”   杨炎微微一笑,道:“我们敢做,自然不会只有这一点招术。”   “我知道,你在故意点出李泌。”薛白道“可我已经让李泌去安抚朝臣了。”   杨炎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干脆道:“请殿下赐我死罪。”   “若要杀你,我就不与你废话这么多了。”   杨炎一口回绝了薛白的拉拢之意,他既受过李俶的大恩,断不会为薛白效命,去残害宗室。   可薛白却道:“放心吧,我不缺为了争权夺位的谋士,缺的是治国之能臣。”   杨炎眼神一动,对这“治国之能臣”一词还是很受用的。   薛白早已不是当年与杨国忠一起讨论如何上进的无名之辈了,他经历了太多阴谋的洗礼,早已不再需要那些勾心斗角。   “权术不过是小道,我们该做些能改变这世道的事。”   杨炎有志向、想上进,听了这句话,眼睛里似乎有两团野心的火被点燃了。   ***   两人正坐在火边,火上架着一个普通的锅,里面煮着梨。   李俶眼神里满是失落,道:“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先生会站在他那一边。”   “我并非是站在谁的那边。”李泌道,“我维护的是社稷的安稳。”   “他灭佛啊,社稷还能安稳吗?佛家讲报应、信因果,岂不正是安稳社稷的无上妙法?”   李泌道:“他是个务实的人,看得到寺庙兼并土地、广匿逃户。”   “正因如此他日社稷必因他而颠覆,先生信吗?”李俶道:“天下兼并土地更多的是哪些人?只是寺庙僧侣吗?如今他挑拣软柿子来捏尚且如此,往后激发大乱,祸及的难道不是社稷?”   说到底,他之所以觉得这次能成功,就是因为薛白动田地人口、触及到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可惜,这些人还是短视,觉得牺牲些和尚不要紧。薛白稍稍注意分寸,他们的心就不齐了。   李泌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结果是好的,于国有利。”   李俶苦笑,道:“那先生今夜来,是来杀我的吗?”   他不怕死,相反,他的死会是一种激化矛盾的方式,或许能给太上皇带来机会。   李泌自然不是来杀他,而是另有目的。   当年李亨北上灵武,带了一批禁军沿途护卫,这批人都是由李俶、李倓兄弟统领。如今虽然名义上李俶已无权调令他们,毕竟与一些将领之间还有私谊。   这也是李俶最大的倚仗。   李泌前来正是为了保证李俶不能趁着朝廷灭佛、天下气氛惶恐之际联络旧部。他坐镇于此,一边已派人把交好李俶的禁军将领一个个都探查了出来。   李俶其实也知道这点,不过是以言语动摇李泌,希望他高抬贵手。   “今国家多乱,百姓贫瘠,府库空虚,外敌虎视眈眈,殿下既有解决之法,豫王岂可借机生乱?”   “我以为先生高节,没想到还是富贵迷人眼!”   末了,见李泌不为所动,李俶终于是没忍住说了几句气话。   “满嘴都是苍生社稷、仁义道德,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他掌着权、能拜你为相!昔日恩义你全然不顾,一心扑在你的仕途上,这便是你所谓修道之人的德行吗?!”   “误会了。”   “我没误会!”李俶倏然起身,“成王败寇,我既输了,我认。但你既当了背主之叛徒,休再以那套假惺惺的话来指指点点,大可不必!”   李泌无言,只是默默看着火上在煮的那锅梨水。   这梨水,其实是他与李亨、李俶、李倓之间的情谊。那还是在灵武之时他们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朔北风大干燥,当时他们物资极缺,吃食不多,更没有调料与茶叶,议了军务之后,哪怕只剩下一颗梨,他们也是煮成梨水分了吃。   “我是叛逆,你是宰相。”李俶道:“我信佛,你信道,我这里庙小,怕是容不下宰相,请吧。”   说罢,他抬脚一踹,把火上煮着的锅踹翻,梨水泼洒,那煮得软熟的梨也摔在地上摔得稀烂。   分梨,分梨,最后还是要分离了。   李泌微微叹息,起身,离开了厅堂。   李俶站在那,目光瞥着他的身影,私心里其实是希望李泌能回过头来,与他表个决心。   哪怕只说一句“我并非真心支持薛逆,不过是虚以委蛇”也好。   可李泌竟是一步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李俶顿时愈发失落。   他感觉到了,人心正在一点点地倒向薛白。   薛白根本就不需要杀他,薛白最大的武器就是时间。   这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的感受让李俶痛苦异常。   可他却还在心里告诉自己道:“不急,薛逆会犯错的,他已经开始犯错了。”   ***   “你说,百姓能感受到朝廷这么做是为他们好吗?今秋西北必有大战,朝廷要打仗急缺军费,却没有把税赋加在他们头上,为什么他们还骂骂咧咧?”   “没地方烧香了啊。”   时间已是盛夏,杜五郎与颜泉明骑马走在长安西郊的官道上,一边并辔而行,一边随口聊着。   他们是代薛白巡视关中抄没寺产的情况归来,离长安还有数十里,天却快要黑了。   今夜他们就打算宿在前方一个由寺庙改成的驿馆里。   从官道往南边的山林里望去,渐渐地,能看到一个建筑显出了它的屋檐。   “就在那吧真大啊。”杜五郎抬手一指,道:“就是不在官道上,哦,有小路能过去。”   他看到了官道边另外造出来的小路,倒也方便。   “这寺庙原本叫崇光寺,建于隋开皇年间,武周时修缮过。”颜泉明道,“它离官道不算远,遂只作简单改建,便当成驿馆了。”   不同于颜季明被派往河东,颜泉明这两年一直在长安、洛阳一带,作为颜家颇为出色的一个子弟,他虽尽量不招摇,以免树大招风,但也算是薛白的心腹,低调地做了不少事。   “你记忆真好,这些都记得。”杜五郎感慨了一声,随着颜泉明走了一段,忽然想起来,道:“对了,张垍出家后,有段时间就住在这崇光寺里吧?”   “是啊。”   “那他如今呢?”   “移居到别的寺庙修行了吧。”颜泉明道。   “咦?”杜五郎问道:“他的佛法很高深吗?如今每个寺庙里能留下来的僧侣可不多。”   颜泉明不想回答这些死缠烂打的问题,道:“也许是不想回到宁亲公主身边,努力修行了吧。”   “颜大哥说话还真风趣。”杜五郎道,“说来,张垍还说殿下的身份不是……”   “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那由寺庙改建的驿馆,能看到马厩里栓着不少的驴、马、骆驼,入内,能看到大院里堆着成箱的货物,留了几个人在看守,显然是大商旅。   杜五郎四下一看,先去订厢房。   以前驿馆多是给官吏们住的,分上中下三种厢房,按品级来分配。如今抄没了寺产之后,驿馆的数量增加,商人百姓住驿的条件也就放宽了许多。   杜五郎与颜泉明是微服私访来的,也不用亮出印信,很快就订到了厢房。还买了一封报纸,竟是当年的,说是长安城发了报纸之后,便有人连同城内要带的信件、物资一起送过来,时效颇高。   这段时日杜五郎不在长安,遂买了好几份报纸,又要了几个烤得热乎乎的胡饼。   颜泉明则正在与一个商贾交谈,问河西走廊的商路既然断绝了,为何他们还在走商。   “郎君不妨猜猜小人准备去哪里。”   颜泉明道:“我看你们的货物都是关中的特产,而不是西域的珍宝。必然是从长安出发,只是为何不多带丝绸,反而运送更笨重的瓷器?”   “郎君好眼力,小人们已在长安旅居了两年半了,河西通道不通,不敢轻易行商,这次确实是从长安出来。可却不是返回西域。大唐虽与吐蕃在和谈,可看这样子,今年陇右一带只怕不安定喽。”   竟是连一个商旅都知道西北会有战事,可见民间也有奇人。当然,事关他们的生计,他们不得不仔细打听。   他们竟不是要返回西域,颜泉明遂皱眉思索他们要去何处。   “我知道你们去哪。”杜五郎忽然道。   “哦?这位小郎君请讲。”   颜泉明也有些讶异,自己都不知道,一向不太聪明的杜五郎竟是先知道了。   “你们去蜀郡,把这些货物卖了,买了茶叶、蜀锦、竹纸、丝绸,再回到长安,卖些货,添些货,出发往安西,对吗?”   “哈哈,小郎君真是聪明。”   “那是,我一向是以聪明著称的。”   颜泉明一眼就看穿了杜五郎的把戏,遂从他手里接过那几份报纸看了起来。   果然,许多事就载在近日的报纸里。   朝廷如今不让各邦来的使者、商旅滞留在长安无所事事,遣返了一部分,编户了一部分,又在报纸上鼓励商旅采购茶叶,贩往西域。   报上还说,大唐如今正在与吐蕃和谈,明年开春之前便会有结果,到时与安西四镇之间的道路便会打开。   现在泡茶已经渐渐开始风靡,若局势真如报纸上所言,自然会是好买卖,滞留长安的商旅们终于也开始动了起来。   颜泉明却很清楚,所谓的和谈只是与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间的谈判,达扎鲁恭却不会轻言罢兵。到时商旅们采购了茶叶,河西走廊若还未打通,看似朝廷失信,可胡商们迫切想要联通西域的愿望,却也可能促成大唐的胜利。   正在此时西边有快马狂奔而来,扬起尘烟滚滚。   那马上的骑士人未至,而声先到。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一瞬间,驿馆内已有另一名骑士牵马而出,去接这封西边来的急报…… 第565章 内斗   皇城,御史台。   庄严的官署大门前来来往往的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这日,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踉踉跄跄地走来,到了御史台前,跪倒在地,以头磕地。   她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佝偻而卑微的姿态轻易就让人知道她是来喊冤的。   事情很快传到了御史中丞崔祐甫的耳里。   “何事?”   “来喊冤的是鄠县捉不良帅封小勾的妻子辛氏,前来状告鄠县县令郑直斋冤杀了她的丈夫。”   崔祐甫稍稍沉思,很快就想起来自己听说过郑直斋的名字,于是起身,走到多宝搁前扫视着那摆放整齐的一封封卷宗,不多时就从中取出了一卷。   这案子此前他就看到过了,鄠县的捉不良帅封小勾仗势欺人,曾经趁着战乱残杀了那户人全家五口,此事当时就在鄠县传得沸沸扬扬,证据确凿。郑直斋上任后,查访清楚,遂命人拿下封小勾治罪,不料封小勾仗着武艺,公然拒捕,前去捉拿的衙役一死二伤,郑直斋遂命人射杀了封小勾。   卷宗打开,十余份口供、证物清单,以及鄠县、京兆府、大理寺、刑部的批文,一应文书齐整,这案子原本已结案了,没想到横生事端。   崔祐甫被重用之后,上书朝廷五项革除积弊之法,其中就有一项是审理天下冤案,肃清战乱期间地方留下的积案、重整纲纪,而郑直斋所为,正是奉行此例。   “中丞,那妇人还跪在御史台外,是否见她?”   “你去见她。”崔祐甫把卷宗递给下属,道:“晓之以理,让她不要再胡闹了。”   “喏。”   崔祐甫于是继续处置各种繁冗的公务。   他聪明、刚直,而且勤奋,上任以来极好地履行了御史中丞的职责,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整肃司法、弹劾乱纪之事,监督百官。   不得不说,薛白监国之后,国事能迅速安稳下来,他占了不小的一份功劳。   这阵子,朝廷一直在抄收寺产,因此也引起了一些动荡,有人在私下窜联,包括崔祐甫族中的一些长辈也来找过他,委婉地劝了他几句话。意思是,太子才监国就对佛门下手夺田,看起来行事很不安稳,不如请太上皇出来主持大局。   面对长辈们,崔祐甫不卑不亢,颇有耐心地劝说了他们。   “社稷多难之秋,国用不足,有人劝殿下改革税制,以田亩多寡征收,殿下思虑再三,恐动摇根基。依诸位叔伯之意,太上皇秉政则不缺田地人口不成?殿下如旭日初升,你们怎敢弃殿下?而使太上皇不能安享晚年?”   其实他们都知道,换成太上皇掌权,加税自然就是加在天下百姓头上,到时不仅不用担惊受怕,还能借机继续兼并田地。   可世家大族中也不乏崔祐甫这样有长远眼光的人,吃了安史之乱的教训,知道若是家国社稷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得做些改变。   崔祐甫提出了五项革弊之法,薛白支持他。现在薛白在没有伤世家根本的情况下要对付佛门,他投桃抱李,也表态支持。   在这件事上,他说服了一些人,没有参与到诡谲的阴谋当中去。   他只管处置公务,肃清这大唐社稷。   傍晚,崔祐甫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来,起身,离开御史台。   出了官署大门时,他看到一个衣裳褴褛的妇人跪在那,这妇人头磕在地上也不知看到他没有,既不喊冤,也不说话,颇可怜的样子。   崔祐甫想到被她丈夫残害的百姓更为可怜,径直走了。   他回到府邸时,一滴豆大的雨水打在他鼻子上,他抬头一看,不一会儿,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次日,崔祐甫抵达御史台,竟见那妇人还跪在那里,湿了又干的破烂衣裳、被冲刷的泥土痕迹,让她看起来像是要发霉了一般。   他摇了摇头,自到了官廨。过了一会之后,脑海中这案子挥之不去,终于让人把辛氏召了进来。   “民女辛娣,来为我男人鄠县捉不良帅封小勾喊冤,鄠县县令郑直斋因私怨冤杀我丈夫。”   这句话她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说得滚瓜烂熟,可她实际上是个不曾读书识字,拙于说话的女人。   崔祐甫道:“天宝十三载元月初二,鄠县城南,封小勾闯入葛三家中,霸占葛三之女,事后残杀其一家五口,并扬言‘若贼兵至城下,以他们充军粮也使得,我何罪?’此事有人证十三,证物七,且鄠县人皆言封小勾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下属……”   “没有,他没有杀人,也没有霸占葛二娘。”   “郑直斋治他的罪有证据,你有证据吗?”   “他没有!我知道他没有!”   “这案子的卷宗我看了很多遍了。”崔祐甫道:“封小勾是否冤枉,不是靠你喊出来的,只看证据。”   辛娣大哭,一个劲地说她丈夫是冤枉的,偏是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   “回去吧。”   “凭什么啊?世道那么乱,那些败兵到处杀人、抢劫,朝廷不杀他们的头,凭什么治我男人啊?”   崔祐甫了然,他就知道辛娣之所以到处喊冤就是因为不服气,当时是乱世,人命如草芥,确实还有很多更恶劣的罪行发生。   “治的就是你们这等侥幸之心,大唐社稷尚在,朝廷纲纪法度尚在。杀一个封小勾,便是要天下人知道,世道还没有乱!”   官威凛然,压得辛娣无话可说,她唯有哭。   崔祐甫遂将她赶了出去。   可他叹息一声,招过随从,吩咐拿些钱去给辛氏,让她还乡好好过日子。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就在次日,大理寺竟是发文,要重审封小勾一案。   崔祐甫闻言,有些诧异,首先的反应是问道:“可是辛氏提供了新的证据?”   “中丞,是元载。”   听到这个名字,崔祐甫微微皱了皱眉。   前来奏事的御史遂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说是辛氏原本都被送出皇城了,但还未出城便遇到元载的人。得知她的情况之后,元载就亲自到大理寺查看了卷宗,没多久,大理寺就要求重审案件。   “几个宰相当中,韦公年岁已高,想必两三年内便要致仕。朝堂中最有资格拜相者,正是中丞与元载。此番,元载借着灭佛一事,权威愈隆,对中丞虎视耽耽,显然是要借着此事对付中丞。”   崔祐甫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而是道:“元载没有权力干涉大理寺办案。”   “是,他确是越权了,但他还命人弹劾郑直斋办事不利,包庇鄠县寺庙,与僧侣勾结,侵占鄠县田地。中丞,他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   宣政殿。   元载正捧着卷宗向薛白禀报着。   “郑直斋出身荥阳郑氏南祖第八房,他父亲官任池州刺史,他们家乃是高祖下旨禁止互相通婚的七姓十家之列,但郑直斋的妻子依旧是博陵崔氏之女,他自诩才华横溢,可并非通过科举入仕,门荫之后,受到当时剑南节度使李宓的举荐,擢为掌书记,随太上皇归朝,迁为鄠县令。这人恃才傲物,自谓门第、文章高于旁人。”   薛白道:“我知道他,‘天朗则有五色云,人佳则有郑直斋’,也算是在长安曾颇有名气了。”   元载心中一凛。   他心想,郑直斋有狗屁的名气,那句自夸之语也只不过在极少数认识郑直斋的人之间流传。而殿下竟然能知道,可见殿下身边自有另外一批人为耳目,探查大事小情。   “臣之所以留意到郑直斋,并非是因为这次的案子,而是他与豫王一系走得很近,明目张胆地保庇佛门,郑家本就在京畿有不少良田,郑直斋人还未到鄠县上任,郑家就已经在县中置了一座大宅,县郊置了别业,别业占地三十七顷,田庄溪流、竹山桑园应有尽有,这个别业郑家之所以能拿下来,与法善寺有关,佃户也是法善寺替他打点。”   元载说到“三十七顷”的时候特意顿了顿,瞄了眼薛白的反应。薛白根本就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是事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这让元载愈发地小心翼翼。   “封小勾这案子,臣一听就知道是郑直斋故意杀人立威。自臣查抄寺产以来,郑直斋始终不肯配合,反而是鄠县县尉荀鹏极力支持,荀鹏自幼贫穷,有济民之志,他科举出身,办事得力,曾数次上书揭郑直斋之过。封小勾作为捉不良帅,正是荀鹏的得力助手,郑直斋乃争权,遂杀之而后快。”   薛白终于开口了,道:“说事就说事,你故意一直提他们的出身,是在揣摩我的好恶?”   “臣不敢!”   元载这人就是欠教训,总是要敲打几下才会老实。   但他办事确实是得力,脸皮也厚,忐忑不安地认了罪,很快又继续提出他的主张。   “臣只是看那辛氏只身跋涉,入京告状十分触动。若非有大冤情,她何以至此?臣请重审封小勾一案,倘若他真是无辜的,该还他一个清白,也得告诉为天下兢兢业业做事的官吏,朝廷法度严明!”   元载之前就试探过薛白,知道薛白虽然不让他借着灭佛排除异己,但却允许他一点点地把地方上的敌对势力除掉的。   等到薛白登基以后,改税制是必然的,那些不支持薛白而坐拥大量田地的世族到时就是阻碍,当然得提前做准备。   但在薛白看来,此事又不这么简单。   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些兼并土地的世家大族虽然不支持他,却是忠于大唐社稷的。相反,那些寒门庶族起家的节度使、军阀反而是分裂大唐,引起动荡的元凶。   寒门庶族在崛起,在反抗世族,甚至可能在往后的两三百年间不断地消除世族。可他们没有凝聚力、没有领袖、没有纲领,只有通过不断的造反来完成取代世族的任务,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国力不断地消耗,大唐不断地衰弱。   所以,薛白要做的不是简单粗暴地消灭世族,因为没有了世族传承文化、保护中枢政权、稳定秩序,情况只会比五代十国还要更糟。   他要能够代表寒门庶族以及平民的利益、为他们争取权益,然后削弱世族解决兼并,却又保留传承与秩序,使得博文约礼的衣冠不堕。   这是一个极难把握的平衡。   因此,见了元载之后,薛白又见了崔祐甫。   崔祐甫手里的卷宗也不少,他一封封地亲口给薛白详细地说。   “且不提封小勾残杀葛三一家这个案子,他身为捉不良帅,平素飞扬跋扈、欺男霸女之事并未少做……”   薛白道:“我知道,鄠县人都骂他‘疯狗身上没好肉,恶吏横行作孽多’。”   崔祐甫愣了愣,目光扫过手中的宗卷,并未看到有这句话,不由惊讶于薛白竟连这些小事都能了如指掌。   可见这位殿下虽然居于深宫,身边却还有别的打探消息的人手。   这让崔祐甫心中一凛。   好在他也没有任何的虚假之言,一五一十地把案情说了,最后道:“殿下,元载使人弹劾郑直斋之事极为可笑,哪怕郑直斋甫一上任便在鄠县买宅置田,他用的是自家家财,不曾搜刮民间一粒粮食,何以因此而被弹劾?!”   虽说郑氏的家财往前追溯,也是数十年间从百姓身上一点点地搜刮来的。但确实,朝廷没有道理追咎他的别业,至少,依目前的法度是没有。   “是啊,因此弹劾郑直斋的奏折都被否了,崔中丞不必如此义愤填膺。”   薛白对崔祐甫的态度还是颇为亲善的,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以朋友的语气说话。   “谈郑直斋的问题,无非是些家产的问题。可封小勾的事,却事关人命,不可不慎。”   崔祐甫道:“元载党同伐异,攻讦郑直斋是事实。封小勾一案,罪证俱在,鄠县到京兆尹、大理寺,一应文书俱全,元载无故干涉,臣请治元载之罪。”   “不急。”   “殿下,若元载能为了党同伐异而操弄事实,朝堂纲纪何在?!”   薛白故意揉了揉脑袋,作出头痛的样子。   今日,崔祐甫与元载的争执,对他而言就好像大唐世族与寒门之间的冲突一样难以解决。双方都有缺点,也都有可用之处。   郑直斋与封小勾的案子也很典型,一边是兼并土地的世族,温文尔雅;一边是寒门小吏,既是受害者,却也有像地方武装势力那样跋扈的一面。   “臣请殿下收回成命。”崔祐甫不理会薛白装头疼,道:“此案,正法纪、肃人心,能警醒世人动乱已过去,法度尚存。若为元载利用,坏的是朝堂纲纪。”   “说了,别急,待颜泉明到了便知。”薛白道,“此番他巡查京畿,已查过此案。”   崔祐甫一愣。   他知道前阵子,颜泉明便以刑狱使之名巡查京畿,本以为是为了监督抄没天下寺产一事。没想到,对这样一桩小案也十分关心。   关键是时间,长安这边才引发冲突,颜泉明却已经快回来了。此事有几种可能,一是颜泉明对京畿发生的所有案子都过问了一遍,但这不太可能,他不会有这样的精力,一般都是抓几桩大案,起到震慑作用;二是恰好,封小勾的案子颜泉明仔细查过,查出了新的问题;第三种可能是元载早就想要利用这个案子来对付郑直斋,而薛白在元载身边安插了人手,提前知晓了此事,派颜泉明去核实。   崔祐甫倾向于第三种可能,这意味着,元载虽是一条恶狗,却还是被薛白牵着绳子的。   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既如此,臣静候……”   正此时,有宫人匆匆入殿了。   监国太子正在与御史中丞会面,这种时候当然是不允许有人擅闯的,显然,现在是出了十万火急之事。   “殿下,陇右八百里加急!”   “信使呢?”   宫人们有些慌张,连忙将信使带来,将一封着漆的信封递给了薛白。   薛白没有马上拆开,而是交人核验过封漆之后才打开来。   看过之后,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对崔祐甫道:“吐蕃兴兵了,达扎鲁恭进犯陇州,号称三十万大军。”   此事他早有所料,虽然本以为吐蕃会等到秋天,而现在天气还热,但总的来说是意料之中。   说罢,他当即吩咐道:“请宰相与各省官员来议事。”   崔祐甫则脸色凝重。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原本在纠结的一桩案子相较而言也就成了小事。   大唐才从河北的叛乱之中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还很虚弱,这种时候,却要面对吐蕃的大军,就像一个病人对阵一个壮汉。   ***   “今年与去年不同,去年达扎鲁恭是仓促出兵,并且分兵向西,他没想到会遇到郭子仪,因此未能攻入关中便撤兵了,即便如此,吐蕃还是占下了河西诸城,切断了我们与安西四镇的联系;今年,达扎鲁恭则是有备而来,尽起三十万大军,目的当是为了攻破长安。今年,他打出了一个理由,说是大唐拒绝了吐蕃联姻的请求,不肯给边境带来太平,要讨伐大唐。”   “无耻!”   “兵不厌诈,从此事,反而可见达扎鲁恭不可小觑。”   地图前,薛白试图让众人明白当前局势颇为严峻。   并非是此前就不严峻,而是之前大唐忙于内乱,众人斗来斗去,一直顾不上西边,忽略了边军这两年为了抵挡吐蕃军,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   “原本,河西、陇右各有兵马七万余人,剑南兵马三万余人,关中、朔方能支援边关的兵力三万人,我们与吐蕃对抗的总兵力在二十万人,但潼关一役,哥舒翰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去岁,李光弼在剑南以两万兵马牵制吐蕃,郭子仪坐镇陇右以三万余人防秋,接连交战以来,损失近半,已只剩不到两万人,朝廷必然要再派兵马支援。”   先是说了大概的情况,眼下如何安排援军却还要另外再商议。   薛白也不能一直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遂话锋一转。   “当然,吐蕃所谓的三十万大军,不可尽信,无非是把牧民、边地百姓都驱赶出来,算在兵力当中。我大唐骁士,不说一以当百,以少击多自是无妨的……”   这些情况,或许有官员不了解,崔祐甫却是了如执掌,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由瞥了元载一眼。   他对元载的忌惮还没有因为一场大战就完全消除。   元载作为王忠嗣的女婿,曾经也在陇右待过一段时间,对于战局亦有看法,很快也开了口。   “我们与吐蕃的和谈尚在进行,达扎鲁恭就兴兵进犯,可见此前殿下所料不差,他所谓的盟约是为了麻痹我等。他以为是出其不意,实则殿下早有准备,此胜算之一;前两年战乱不止,我等尚能防住蕃军,如今社稷安稳,实力强盛于前,此胜算之二;如今朝廷抄没寺产,国库略丰,此胜算之三;另有火药、投石车等诸多军器正在制造,我军军备远胜于吐蕃,此胜算之四……”   其实这些话也就是激励士气,凭国力,大唐确实是能赢,问题在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比如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长安离西北边境太近了,一旦吐蕃穿过陇山防线,就能长驱直入,直抵大唐国都。   对于这个刚刚结束内乱还在舔伤口的帝国而言,在国战之中遇到这样的问题是致命的。   就在崔祐甫以为元载只会说些泛泛而谈、溜须拍马之言的时候,元载竟还提出了一个战略建议。   “臣认为,可让郭子仪主动出击,占据原州,一则震慑蕃军,使其不知我军虚实;二则拖延时间,给朝廷调动援军争取时间;三则可与朔方军相策应。”   对这个建议,薛白不置可否,并不想远程干涉郭子仪的临阵指挥。   但他却是向崔祐甫道:“崔中丞,你以为呢?”   崔祐甫看了元载一眼,又看向地图上那居于秦岭、陇山之间的原州,确实是战略要地。   他遂执了一礼,道:“臣附议。”   一场国战将要降临,暂缓了他们的内斗。   可薛白都知道,这内部矛盾只是暂时被搁置了而已。 第566章 以直立威   颜泉明离开了一趟再回长安城,注意到了一个变化。   西城的金光门因为常有商旅的车马经过,车轮把门洞的道路压出了两条深深的凹陷,已到了能让中间的青石刮到了车梁的地步,这两年官府无钱,对此的处置是在凹陷处铺上几块土砖,下雨天依旧会积水、泥泞,如今不同了,这道路被重新修缮过,铺上了整齐、厚实的巨石。   可见抄没寺产以来,朝廷还是稍微富足了一些。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收缴的钱财运用到民生治理上,亦可见吏治整顿有成效、官员的效率有了很大的提升。   傍晚,颜泉明先去拜见了颜真卿。   颜家是儒学世家,讲究礼数,颜真卿对待侄子非常严格,甫一见面就批评了颜泉明行事上几处做得不妥善的地方。他不知道家族原本生离死别的命运被改变了,该狠狠管教的地方就绝不留情,没有舍不得骂、舍不得打这回事。   末了,颜真卿道:“鄠县的案子虽小,殿下却很关注,你既回来了,明早就去禀报吧。”   “侄儿在路上见到有八百里加急,猜测西边将有大战。”颜泉明道,“这种时候,殿下还关心这一桩小案吗?”   “国事无大小,细微之处可窥大势。”颜真卿道:“元载欲借此案对付崔祐甫,故而殿下让你仔细核实。现在打仗了,这两人之间的隔阂难道就消了吗?”   “是,侄儿明白了。”颜泉明起身准备离开,想了想又道:“侄儿此番巡视所见,社稷安稳,海晏河清,都道殿下治理得当,叔父也可放心了。”   他当年也曾以监察御使的身份巡视,平反冤狱,安抚百姓。颜泉明大概是以他为榜样,故而有此一言。   颜真卿近来看了太多公文,伤了视力,身子俯得很低,半张脸都隐在暗处,闻言没太大反应。   “那就好。”   次日,朝议之后,薛白果然首先见了颜泉明。   先问及了鄠县的案子,颜泉明却有些犹豫,斟酌着才作了回答。   “郑直斋算得上是个好官,封小勾也确有些行事乖张之处,但在葛三的案子上,郑直斋冤枉了封小勾。”   薛白感受到了他的迟疑,淡淡道:“你只要说事实就可以,旁的事,我自有判断。”   “是,杀鄠县县民葛三一家之凶手当是两名士卒,于天宝十二载的腊月三十因公干而经过鄠县,封小勾替他们安排了住处,元月初一,他们在城中征粮,恰遇到了葛三之女,遂跟着闯入其家中,犯下大案后扬长而去。封小勾亦在场,他身为鄠县捉不良帅,本应羁凶徒,最不济也要指认出凶徒,可他当时反而隐瞒了两个士卒的罪名,与他的手下衙役说‘若是贼兵来了,拿葛三一家充军粮也使得,杀了他们又如何’。”   薛白问道:“你确保你说的是实情。”   “此案并非无人目睹,只是迫于淫威而都不敢吐露实情。臣微服查访,与葛三的许多邻里都聊过天,不仅问了凶手的具体特征,还画了画像。”   颜泉明说着,便拿出他搜集到的证物、口供,以及一幅他画的画像。   薛白原本以为会像那种海捕文书上寥寥几笔,没想到颜泉明极擅长丹青,画的是一幅颇为写实的人物肖象。   “臣虽未见过他们,但根据目击者的证词,画了几张与他们确认,反复修改,称是有八成相似。”   画上是两个并肩而出的汉子,没有披甲,在军袍外面裹了厚皮裘,踏的是鹿皮靴,身上佩着弓刀,两人都有很明显的外八、罗圈腿。其中一人右脸上有一片刀疤,从右眉连到了脸颊,另一人则是驼背,目露凶光。   这些气质与特点都是跃然纸上,薛白不得不夸道:“画得不错。”   颜泉明道:“葛三家中的墙壁上还留存着被刀劈过的痕迹,臣试过,封小沟的佩刀砍不进黄泥墙,唯有画上的这种长柄军刀可以;从地上留下来的血脚印看,凶手的靴子都是在八寸有余,而封小沟的脚只有七寸;另外,这是凶手当时遗落在葛三家中的两枚箭镞……”   箭头是铁器,打完仗之后常常是要回收的,有时箭杆断了,清点战场的士卒会把箭头剪下来装着。奉命搜索物资的兵士路上捡些箭头装在褡裢里是常事。   薛白接过那箭头看了一眼,见上面刻有小小的“振二”字样,没说什么。   他仔细确认了颜泉明带回来的物证和口供,问道:“这些,郑直斋没查到?”   “郑直斋要治罪封小勾,很可能是出于他与县尉荀鹏之间的不和。荀鹏是科举出身,年逾六旬而多年未得升迁,此番抄没佛寺非常卖力,他不仅让县内的僧侣还俗,还追回他们多年欠缴的税赋,逼他们劳役,修鄠县的水渠,不少僧侣常年养尊处优,不堪忍受这种重活,劳累过度而死。这种情况下,郑直斋听闻了封小勾犯的旧案立即派人去捉捕,没想到竟是闹出了人命,遂直接将案子办成铁案。”   薛白道:“你的意思是,郑直斋知道这案子不是封小勾做的?”   “他否认了,是否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   “既说封小勾是恶吏,郑直斋没能捉到别的罪证来对付他?”   颜泉明道:“封小勾虽有跋扈之行,却也多奉荀鹏的命令行事,能法办他的事不多。”   “如此说来,他是冤死的?”   “是。”   薛白没有再问了,思忖着此事。   颜泉明道:“殿下过问这种案子,当是为朝廷大局考虑,臣以为此案维持原判为妥。”   “看来,你知道那两个士卒是谁人麾下了?”   “臣不知。”   颜泉明说是不知,但薛白命人查访,很快就查到那两个凶徒是出自何人麾下。   箭头是出自振武军,属于朔方军,天宝十三载正是薛白与李亨交锋之时,振武军并未参战,只有与凤翔之间书信往来时,才派人途经关中。   再跟据时间调当时的记录,终于是查到他们很可能是郭子仪之子郭晞麾下兵士。   薛白查这案子的目的是为了震慑元载、崔祐甫,他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不好欺瞒,可最后查出这样的结果,不免让他有些为难。   大战在即,这种时候挑郭晞的毛病,很可能起不到震慑人心的作用,反而会激起变乱。   颜泉明说的也有道理,维持原判,封小勾已经死了,只要再敲打一下元载也就无人再为他申冤,这是对局势最稳妥的结果。   是夜,薛白问了颜嫣一个问题,说若是他也被冤杀了,颜嫣会跑去为他申冤吗?   颜嫣想了想,道:“那要看情况。”   “哦?”   “你若冤死了,我为你奔走,死亦无悔;可我既怀了你的孩子,当先把孩子养育成人,申冤这种事可是很危险的。”   薛白再看了一遍宗卷,上面并没说封小勾有几个孩子,可他却陷入了沉思。   ***   次日,薛白就把元载、崔祐甫都召到了宣政殿。   他把颜泉明拿到的证据直接摆在二人面前,道:“你们都曾在我面前义正辞严,现在谈谈看法吧?”   这句话之后,薛白就埋首于别的事务,暂时并不理会这两人。   崔祐甫不屑于元载,不愿与之站得太近,上前接过宗卷看了看,脸色渐渐起了变化。   他与薛白是同时授官的,心里对薛白其实隐隐总有一些不太服气。两人一起在洛阳当县尉时,他就有了比较之心了,认为若非薛白的身世,如今成就定然是不如他高的。   但人家是皇子皇孙,这没办法。崔祐甫也认,可心里难免觉得自己该是宰相人选。   这次鄠县的案子,崔祐甫非常相信郑直斋,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有心给元载以及重用元载的薛白一个教训。却没想到,结果竟大出所料。   元载则是更为震惊,甚至还有些惊恐。   他是早就听闻鄠县县尉荀鹏指责郑直斋了,是为了罢郑直斋的官才想要重审封小勾的案子,遂派人到鄠县命令荀鹏做文章。   换言之,此事他已经筹划了一段时日,可辛氏才刚刚到长安告状,事情甫一发动,薛白就把真相甩了出来。   这说明什么?他的一举一动,全在薛白的掌控之中,他的心思,没有一桩能瞒得过薛白。   倘若他秉公办事,毫无私心也就罢了。但这件事上,他确实犯了大错——没有仔细查明真相就出手对付郑直斋,现在好了,真相是郭晞的麾下将士杀人了。   如今西北边防系于郭子仪,他主张重审的案子矛头直指郭氏,只怕要被认为是破坏大局,惹殿下不喜了。   元载可不认为,薛白想要在这个时候找郭晞的人治罪。   宣政殿内安静了很久,只有薛白偶尔翻动文书的声音,而看卷宗的两个人都很沉默,很认真地、一遍一遍地看。   终于,元载看向崔祐甫,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表示想要与他握手言和。他已经认输了,想要收回重审封小勾一案的意见,就维持郑直斋的原判。   崔祐甫很冷淡,闷不吭声。   薛白一直不说话,最后,元载先开口了。   “臣行事不周全,虽看出了此案有不对之处,本该先查明真相再奏报。现吐蕃犯境,朝廷当以战事为重,临阵恐不宜质问大将。”   说罢,他俯身请罪,把说话的机会留给了崔祐甫。   崔祐甫可以说郑直斋其实是明察秋毫,早已查出了真相,但考虑到西北战事,没有追咎于郭晞,而是把帮凶先绳之以法,是个能臣。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能体面地收场了。元载认栽、崔祐甫胜了一局,而太子则树立了威望。   然而,崔祐甫竟是先请罪了。   “臣任御史中丞,有失察之罪,请殿下责罚。”   薛白道:“御史台短短数月审理了上千桩大小案子,我用人没有多做多错的道理,郑直斋递交的文书确实也看不出端倪。但,你确实该想想,如何杜绝冤案、错案。”   “臣铭记于心。”   “这案子,你以为该如何办?”   崔祐甫目露坚定,道:“臣请遣监察御史至郭晞军中巡查,找出真凶,以示朝廷法度严明;鄠县县令郑直斋办案不严谨,冤杀封小勾,当罢官。”   元载吃了一惊,眼珠转动着,分析崔祐甫为何要这么说。   他能理解壁虎断尾却理解不了崔祐甫牺牲一个心腹官员、损失威望,目的却是与郭子仪的儿子硬碰硬,这是损人不利己的。   如此想来,那崔祐甫这么说,便是在说反话,逼他认输了。   “不可!”元载遂开口道:“郭晞有功于国,且当时战乱不止,人命如草芥。岂可因两个士卒的过错时过境迁之后又追咎其罪过?天下人只会认为殿下是在秋后算账,万万不可……殿下,臣以为,郑直斋处置得对。”   “这是大唐的法度,朝廷的威严!”   崔祐甫忽然提高了音量,道:“不论战乱中死了多少人,十万、百万,但凡违背军律杀一人便是有罪。凡案宗递到御史台,不论犯案者是谁的兵、谁的儿子一律秉公处置,朝廷法度不需看任何人脸色。今若主动包庇,来日地方军中人人效仿,便是社稷祸乱之根源!”   元载眯了眯眼,愈发警惕崔祐甫的阴谋。   “好。”   薛白却已赞了一声,道:“便依崔中丞之意办吧。”   “喏。”   元载此时才愣了愣意识到他们是来真的。   只看这件事,他成功罢免了郑直斋,似乎是赢了崔祐甫。可他却觉得自己这次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   出了丹凤门,身后巍峨的大明宫渐远。元载与崔祐甫难得并行,说了几句话。   “沽名钓誉。”   元载讥嘲了一声道:“崔中丞为了自己的名气,破坏西北战局,后果你担得起吗?”   崔祐甫道:“这是风骨,卑鄙之人自然不会懂。”   “我与你谈国家大事,你出言羞辱于我,这便是你们七家十姓、名门望族的风骨?”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崔祐甫道,“我为社稷安定深谋远虑,所作所为,你不能理解,错不在你。埳井之蛙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安知东海之大。”   元载冷笑,道:“国事便败在你等兼并田亩者之手,深谋远虑?我为社稷做实务,功在千秋万古,岂是你等庇护于父祖之门荫之下的小儿可比的。”   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越对话越失涵养,干脆各自冷哼一声,掉头而去。   ***   邠州。   天还未出伏,艳阳高照,照在黄土之上,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像是带着逼人的暑气。   道路两边的麦子快要成熟,随处可见有士卒们赤着上身在麦地里抢收。这是郭子仪坐镇西陲,实施军屯的结果。   吐蕃大军将至,到处都弥漫着紧张感。   忽然,马蹄声从远处袭卷而来,十余骑士哈哈大笑着奔过,与此同时也有尖叫声与哭声传来。   有收麦的士卒抬起头看去,见那些骑士的马背上或横放着一些女子,或挂着一袋袋干粮。   “啖狗肠,他们好生潇洒,倒留阿爷在此割麦。”   “那些是谁的兵?郭元帅来了以来,军中许久没见到有人敢犯纪了。”   “郭元帅待将士们宽仁,偏有些不识抬举的败坏他的威名。我以前在李元帅麾下从军,李元帅治军才叫严苛。”   士卒们说着话,又埋下头继续操劳。   过了一会,道路边有数人驱马赶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方脸男子,颇有威仪。   此人便是御史台派来的监察御史,名叫韩滉。   韩滉是相门子,他父亲是开元年间的宰相韩休。   他门荫入仕,琴棋书画都很精通,结交的都是名士,再加上名声好、才华高,虽然出仕以来因父母过世先后有六七年都在守孝,却还是很快就迁为了监察御史。   此番到邠州来查案,旁人都害怕得罪郭子仪,唯有韩滉主动请命,并在面见薛白时说出“臣欲保全郭公之名望,又何惧得罪他?”   可见他很清楚办这个差事要把握好分寸。   紧赶慢赶,他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郭子仪的大营。   军中守卫查看了他的官符,将栅栏门缓缓打开,却是厉声喝令道:“下马!”   韩滉不敢怠慢,翻身下马,牵马而行,道:“还请军士领我去见郭元帅。”   “请吧。御史也莫嫌我等粗鲁,实在是今日营中严禁无故纵马。”   韩滉问道:“营中纵马,需有军令。为何是‘今日’严禁,平常便不严禁吗?”   之所以如此问,因他此来的差事就是要惩治军中士卒,自是要试探郭子仪对军律的态度。   他也听说过,不少在郭子仪、李光弼军中都待过的将领常常抱怨李光弼军纪严苛,给人的印象仿佛郭子仪的军律就较为松散。但这事是对比出来的,实情如何,还得他亲自看看。   那士卒原本不想说,禁不住韩滉实在是擅长问话,几句对话之后还是说了。   “这么大的军营,原本骑马也是无妨,偏是昨日杨将军纵马撞死了人。”   “哦?这位杨将军是何人?”   “杨将军是元帅夫人的奶妈的儿子,与郎君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那此事后来如何了?”   “原本事情不大,但正好被白将军撞见了,白将军把杨将军军法处置,乱棍打死了。”   韩滉没有问是哪位白将军,因知道如今在邠州的还有曾随李光弼守河阳的大将白孝德。   他问道:“后来呢?”   “郭元帅家的郎君们得知了此事,今日刚到元帅帐中哭诉,扬言白将军骄横,擅自处死大将,要元帅治他的罪哩。”   韩滉目露思忖,便打算借此事看看郭子仪的态度,正好衡量这趟办差的难度。   营地很大,走了许久,他到了大帐,拜见了郭子仪。   地上摆着个大大的沙盘,郭子仪正蹲在那看着,手里捧着一把茶叶,时不时放在嘴里嚼着。他吃的肉多,直接嚼茶叶来解腻提神。   “监察御史韩滉,见过郭元帅。”   “我知道你。”郭子仪道,“令尊是太上皇的魏征啊。”   韩休生性耿直,常常直谏时政的得失,开元年间李隆基每次欢宴过度,都会问左右“韩休知否?”话音刚落,劝谏的奏书就到了。   那时旁人问李隆基为何不把韩休驱出朝堂,李隆基倒是懂得说“朕虽瘠,天下肥矣,韩休敷陈治道,多直言,朕用之,为社稷计尔”,然后没几年就把韩休罢相了。   此时,韩滉顺着这话便道:“现在我到郭公军中,也想为郭公直言劝谏。”   “哈哈哈。”郭子仪大笑,抚须道:“好好好,我军中缺的就是这样直言不讳之人。”   既然都聊到了这里,韩滉便提及了方才听到的杨将军纵马伤人一事。   说到这件事,郭子仪便来气,道:“让你见笑了,我已将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叱退了。”   “听闻杨将军久经沙场,为国征战,牺牲良多。诸位郎君为他痛惜,也是应有之意。”   郭子仪摆摆手,叹惜道:“我这几个儿子都是蠢材,白孝德杀伐果断,他们不懂得赞赏,反而痛惜母之乳母子,都是被深闺妇人养废了!”   韩滉见郭子仪是真心痛惜,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次的差事已经办成了一半,但他还是并没有马上把案子全盘托出。   在他看来,郭子仪治军确实不算严,换作是李光弼,就不只是把儿子们叱退了,只怕得痛打一顿。   相门之子处事风格就是行事稳妥,他打算先把涉案的凶徒找出来再谈,毕竟人未必就是郭晞的麾下。   出了大帐,走了一段距离,韩滉忽听到了马嘶声。   却是十余骑正在营中骑马,呼啸着疾驰而来,从他们身边掠过,差点还撞到了他。   韩滉连忙撤了几步,扭头看去,盯着那络绎掠过的身影。   “韩御史莫看了他们今天敢骑,肯定是得到了军令……这是郎君们在与元帅置气呢。”   “好。”   韩滉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眯了眯。   夕阳的光线下,他紧紧盯住了一个骑士。   那人脸上有一片疤痕,从右眉连到了脸颊上,正在放肆大笑,与旁边的驼背同袍有说有笑。   “这些是郭晞将军麾下吗?”韩滉问道。   “御史怎知道?”   韩滉没想到这么巧,刚到驻扎了上万人的军营就遇到他要惩治的人,反而踟躇了起来。   此事要办不难,难的是办得漂亮,办得让所有人都服气。   他回想着郭子仪的态度,犹豫了一会,最后问道:“敢问,白将军的营地在何处?” 第567章 较真   韩滉此前就听说过白孝德的威名,李光弼与史思明交战于河阳之时,白孝德曾单挑大将刘龙仙、并大败叛军。   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长得却十分文雅。韩滉到时,他正在拿着一卷兵书阅读,两人见礼寒暄之后,首先谈的是书画。   谈到兴起,白孝德甚至想要铺开笔墨,让韩滉当场画上一幅。   韩滉连忙自谦,好不容易才把话题重新引到军纪之事上来,道:“我听闻白将军昨日杖杀了军中无故纵马者,治军严明,让人佩服啊。”   “并非是我下令的。”白孝德苦笑着摆摆手,“是我军中将领擅自主张,我只好替他担着罢了。”   韩滉认为这是他为了郭子仪面子上好看扯出的借口,并未将这话往心里去。   两人再聊了几句,白孝德拍了拍韩滉的肩,道:“你来,想必是国库空虚,朝廷供应不了大战所需的钱粮,让你来宣慰将士?”   “将军放心,朝廷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拼死杀敌的将士们挨饿。”   韩滉答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由庆幸,朝廷灭佛虽然背了骂名,但至少是得了实惠。   就好比一个往日挥霍、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卖掉了那些用来炫耀的奢侈之物,恰迎来一场大病需要用钱。   显然,此事超出了西北将领们的预期,白孝德有个微微挑眉的表情,不信韩滉所言。   他认为这是韩滉为了朝廷面子好看而扯出的借口,也不把这话往心里去。   韩滉遂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可以帮助他成功办妥差事,这才提及了这次前来的目的。   “让将军见笑了,我此次来,是因鄠县的一桩陈年旧案,引起了朝堂的震动,涉及到郭晞麾下的两个士卒……”   一桩陈年旧案说完,白孝德却是犹豫了,道:“昨日我才刚拂了大帅的面子,今日若再用这种陈年旧案来治大帅军中士卒,恐怕大帅误会啊。”   韩滉没想到自己的判断错了。   他听白孝德杖杀了军中纵马之人,还以为这是意气之人,没想到竟这般谨慎。   事情于是僵住了。   正不知所言之际,忽有人一掀帐帘,大步而入。   “将军!”   来人三十多岁年纪,器宇轩昂,面容黝黑,脸颊上的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有些脱皮,黑里透着些红。既有军旅之人的豪迈,又有一股书生气。   除了书生气,还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韩滉一见来人,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是关羽,忍不住叉手执礼,道:“这位将军有礼了。”   “此为我军中行军司马、都知兵马使,段秀实,字成公。”白孝德遂为他们引见,“成公虽为将,以前也是明经及第,文武双全。”   然后又说了韩滉的家世,彼此寒暄了几句。   段秀实进帐之时,本就有话对白孝德说,因有御史在场就停了下来。   韩滉当他们有军情要说,识趣地告退。   他目光又一瞥,见到段秀实靴子上有些血迹,不免疑惑这是与何人交战所致,莫非吐蕃人已经打到了邠州了?   出了帐篷,一路而行,韩滉发现营中守卫的士卒们不再像原本那样肃然有序,都有些不安的样子。   甚至前方还有几个校将正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真杀了吗?”   “事情怕是闹得不小……”   韩滉心中正在猜测着,忽见前方有士卒纵马狂奔过来,被白孝德营中士卒们拦住。   “何事纵马?!”   “不好了,郭晞营中,人人都喊着要杀了段将军,现在已全都披了盔甲要过来了!”   韩滉一听便知这“段将军”指的是段秀实,再想到白孝德先前所言,登时明白过来,原来杀掉军中纵马者的其实是段秀实。   相比白孝德是大将、名将,段秀实官职与名望都低得多,这么做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他转过头,见段秀实已大步而出,连忙唤道:“段将军,你这是要去哪?”   “让韩御史见笑了。”段秀实道,“我去办些事情,晚些再与你把酒言欢。”   韩滉遂跟了上去,道:“将军可是要去郭晞营中,我随你一道去。”   “不必,此乃我一人之事。韩御史此来却代表了朝廷,不宜牵扯此事。”   “将军可知我为何事前来?”   显然,白孝德并没有把韩滉来的目的告诉段秀实,段秀实摇了摇头,韩滉遂再将鄠县的案子说了一遍。   段秀实听罢,问道:“韩御史所说的画像,可否给我看看?”   “稍待。”   韩滉让随从将所携带的包裹拿了过来,将画像递了过去。   段秀实看过,道:“既如此,韩御史就更不必去了。”   “为何?”   “因为此二人已经被我诛杀了。”段秀实道,“连同与他们一起杀害百姓、抢掠民女者一共十七人,现已悉数授首。”   他神态很平静,可眼神正气凛然,有不容侵犯的威严。   而方才他回营见白孝德,是请白孝德不要出面,他将独自一人去承担此事。   “韩御史只需要等过些日子事态平息了,宣读他们的罪行,即可回朝复命。”段秀实又道。   说罢,他一抱拳,径直往郭晞营中赶去。   韩滉愣了愣,依旧还是追上前,再次道:“我与将军同行。”   “大战当前,此事牵扯朝廷,反而不美。”   “朝廷命我前来,为的是整肃纲纪,而不仅在于杀人。今凶徒虽死,而纲纪未肃,于国何益?!”   段秀实眼中泛过一丝异彩,不由赞了一句。   “好!”   ***   一堆堆的篝火已然被点了起来,郭晞的军营中火光通明。   披上了盔甲的士卒走到营栅处站定,拔出佩刀,呼喝道:“段秀实欺人太甚,必杀他!”   在他们看来,段秀实欺负他们将军不是第一次了,就在昨天,与他们将军交好的杨将军只不过是在大营纵马,便被段秀实杖杀。   因白孝德出面,大帅没有处置段秀实,他们将军前去申张正义反而被叱责了。   结果今日,段秀实竟悍然又杀了他们营中十七人。   此仇若不报,往后谁还看得起他们?   “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   呼喝声被风一吹,传开来,传到了营栅之外,传到了段秀实的耳中。   段秀实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挂在马鞍上,然后不慌不忙地把战马系在一棵小树边。   之后,他就这样手无寸铁地往郭晞营中走去。   韩滉说陪他一起来,却没想到他原来打算这样来,不带一兵一卒,连武器也没带,简直是任人鱼肉。   说心里话,韩滉有些后悔了,彼此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上两句,他仅仅是凭借着初见的印象就要将性命托付在段秀实身上。   可话都说出去了,哪怕只是为了相门子弟的面子也得撑住。   韩滉只好鼓起勇气,跟在段秀实身后,走进了那杀声鼎沸的营地。   顿时间,杀气扑面而来,刀光闪耀,逼得他停下脚步。   段秀实还在往前走,韩滉艰难地抬起脚步跟上,只觉双股发颤,脚上重若千钧。   “段秀实来了!”   “杀了他!”   “段秀实,我要把你的卵子割下来祭我阿兄!”   除了喊杀,扑天盖地的就是粗鲁、凶狠的脏话,恶意滔天,弥漫着一种对生命的轻视。   至于王法,在这些刀头舔血的人眼中,命都不在乎,王法算什么?   也有凶狠的士卒看向了韩滉,露出狰狞的表情,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威胁动作,舔了舔嘴唇。   韩滉太恐惧了,再也无法往前,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劝他,段秀实要找死,自己没必要陪他一起,前程无量的相门子弟,死在这里真的太不值了。   他努力与脑海中这个念头抵抗着,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告诉自己,逃了会被人笑话的。连带着父亲的一世英名都要遭人耻笑。   很快,两个念头都顾不得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的欲望像一叶扁舟在恐惧的海洋里飘荡。   这种情况下,段秀实还坦然自若地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笑道:“杀一个段秀实,何需这许多甲兵?我带着我的头来了。”   因这一句话,以及话里那从容平静的态度,韩滉受到了莫大的激励,也冷静了下来,身子不再颤抖,鼓足勇气,迈出脚步,跟上了段秀实。   离得更近了一些之后,韩滉意外地发现,那些群情激愤、张牙舞爪的士卒并没有立即冲上来把他们乱刀砍死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挥舞着武器,等待旁人先出头。   有时,人越多,越难迈出离开人群的那一步。   段秀实继续笑道:“我可以死,你等大可论罪而杀我,但今日你等若是兵变,连累的是郭元帅与郭将军。何不请郭将军出面,让他将我绳之以法?”   韩滉踟躇着,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口喊道:“我奉朝廷之命前来抚军,是非对错,我亲眼目睹,有罪之人,必不姑息。”   眼看朝廷派来的御史也说话了,众士卒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终于有人去请出郭晞。   不一会儿,郭晞便来了,他没有披甲,身上的军袍半裹着,显出高大强壮的身材,也显出胸口与手臂上的累累伤痕,面容刚毅,目光沉着。   这是一个历经百战的中年将领的形象,并非韩滉预想中的纨绔之辈。   事实上,郭晞治军虽不严,常有纵容士卒之举,却也是实打实的擅骑射,作战勇猛,屡建奇功。   看得出来,他的士卒们对他都非常敬重,他一出来,人人行礼,真心拥戴。   “段秀实,你竟敢来?!”   “我不怕死,唯有几句话想告诉将军。”段秀实道。   郭晞看了韩滉一眼,打了招呼,道:“到我帐中谈吧。”   他却没有喝令士卒们散去。   三人进了大帐,郭晞径直道:“韩御史当面,正好分说清楚。段秀实,你先杀我好友,再杀我士卒十七人,所为何来?”   “为了郭家。”段秀实答道。   郭晞大怒,喝道:“既如此,我为你着想,也当杀你士卒?!”   “我的士卒令行禁止,从未残害百姓,为世人所恶。往后也不会因为激起变乱而祸及于我的家门,使我身败名裂,便不劳郭将军动手了。”   郭晞皱眉道:“不需你惺惺作态,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说杀便杀了,往后我如何统兵?!”   韩滉在旁看着他的表情,认为郭晞其实也知道自己麾下士卒的恶行,或许是不忍处罚,最后酿出了恶果。   段秀实叹息一声,语气诚恳道:“郭元帅功勋盖世,求的是善始善终,将军如今放纵士卒为暴,天下人归罪于谁?世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姓名,提及这些恶行,只会说将军与元帅的名字啊。长此以往,祸乱由将军营中而起,郭氏之功名所存几何?”   韩滉道:“段将军所言不错。”   说罢,他拿出所携带的一应文书证据,放在了郭晞面前。   “将军纵容士卒,确有恶果。鄠县一案,朝堂上争论不已,影响甚大,故而朝廷命我前来……”   “当时战乱,吃人的世道。”郭晞道:“我等平定天下,杀敌成千上万,韩御使为区区几条性命前来?”   段秀实反问道:“我等杀敌、平定天下,为的不是保卫这些‘区区几条性命’吗?”   “这不是区区几条性命,是法度。”韩滉道:“如封将军所言,长安城的登闻鼓一响,这案子哪怕郭元帅并不知情,可满朝议论的,都是郭家纵兵杀人。我这趟前来,不是为了惩治郭将军,反而是为保存郭将军的名声。”   郭晞无言以对,但眉头依旧是皱着。   道理他都懂,为难的是怎么安抚士卒的情绪。   “话说得好听,士卒们奋死杀敌而没有赏赐,粮食还得靠他们屯田自己种。你说杀就杀,朝廷说降罪便降罪,如今是群情激愤,而非我要杀你段秀实。”   韩滉沉吟了片刻,道:“将军为全军将士请到了拖欠的赏赐,如何?”   “何意?”郭晞不解。   “因将军你的请托,朝廷会送来大批辎重钱粮,犒赏将士。”   这是原本就在进行中的事,但军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朝廷因为灭佛而突然宽裕了一些,韩滉捕捉到军中的预期,干脆再卖了一个不费事的人情。   此事对郭晞却很重要,他踱了几步,道:“韩御史可将此事告知家父了?”   “还没来得及说。”   韩滉想了想,郭子仪没问钱粮辎重,更可能是因为与朝廷互有通信,知道他来不是处置此事的。   但郭晞没想到这层,觉得自己还能借此事讨好一下郭子仪,比如跑去邀功,“孩儿说服朝廷再运一批粮草过来。”   如此,郭晞遂做了决定,亲自出帐到阵前喝叱麾下道:“你等军纪散漫,我管束不利,反劳烦段将军出手!还闹什么?全给我解甲,还归队伍,再敢闹事者死!”   众士卒诧异,还有人担心郭晞是被段秀实挟持了,不情不愿地退下。   事情到这里也算解决了,韩滉正暗自庆幸多亏有段秀实,自己的差事办得很顺利。   然而,段秀实竟然还不肯走,向郭晞道:“肚子饿了,可否留在将军营中用饭?”   韩滉不由心想这营中士卒怨气犹重,何必要多此一举?   结果,等用完了饭,段秀实拍了拍肚子,腿一伸,道:“我旧疾发作了,今夜就宿在将军营中,如何?”   郭晞讶然,韩滉亦是面露苦色,但两人却也明白了段秀实对郭晞的试探之意,既感无奈,又觉佩服。   ***   入夜。   军营中的床板很硬,段秀实的鼾声大作。   韩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先是担心自己被军中士卒杀了,之后思绪纷纷。   太子殿下一开始要追查鄠县这桩案子,朝臣们其实都是不太理解的,认为大战在即,不可因小失大。但这次来,可见太子与段秀实是一类人。   正是因为要打仗了,才得弄清楚为何而战。   韩滉心想,经此一事,段秀实必然要得到殿下的重用,而殿下也很可能得到段秀实的忠心,他们虽然还未谋面,可这一桩案子已足以让他们惺惺相惜。   君臣还得有共同的主张才能相得。   想着想着,他终于睡着了。   一觉醒来,韩滉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睁开眼,正要起身,意外地发现郭晞竟然就躺在他们的营帐外,也不解衣,只铺了张席子睡在地上。   “郭将军,你这是?”   “还不是怕士卒们杀了段秀实。”   韩滉这才知道,夜里打鼾的是郭晞,而不是段秀实。   至于段秀实,竟还在呼呼大睡,浑不担心在郭晞营中遇害。   ***   长安。   每日都有西北的情报送入长安,这日韩滉的奏书也送到了,一五一十把在军营中的际遇禀明。   薛白看罢,拿出一本册子,在上面写下了段秀实的名字。   他这册子很像李林甫当年写人名的册子,有的名字是用红色朱砂写的,有的用墨水写就,也有不同的记号。   但这并非是他要除掉的政敌,而是可用的人材。   除了段秀实之外,上面还有李嗣业、马璘、李晟、浑瑊、王思礼、李承光等等大将,记得满满当当。   薛白用毛笔抵着下巴,思考着该调哪些兵力去支援西北战场,后续又该如何补防。   他想了良久,继续提笔,写下了一道诏书。   诏书发到中书门下省,次日,杜有邻便来求见了。   只从相貌上看,杜有邻非常有宰相的风度,仪表堂堂,三缕长须风度翩翩,他一见薛白,就揪着胡子道:“殿下此举的深意,臣真是看不懂啊。”   “有何难懂的?”   “封常清上次回京就当众质疑殿下,甚至直言殿下有谋篡之嫌,可谓大逆不道。好不容易将他贬谪了,现在那些反对殿下之人还未开口,殿下就主动再授他兵权,不是养虎为患吗?”   薛白沉吟着,道:“此战若只有郭子仪,或许也能守住吐蕃的进攻,但要打出更大的战果,甚至再连通西域,还得用安西的主帅。李嗣业、段秀实、马璘等猛将,皆是封常清麾下,由封常清率领他们,才能打出气势,早晚有一天,反击到河西。”   他说话时看着地图,手指划过陇山以西的大片失地。   “论收复河西的渴望,封常清比郭子仪强得多。”   杜有邻道:“若如此,殿下可用张光晟。”   “我正是要让他二人再次配合,才会起用封常清。”   “可他并不忠于殿下,若是返回西域,往后听调不听宣,反而尾大不掉。”   “他忠于大唐。”薛白道:“而我的立场就是大唐。”   杜有邻也劝不出更多的话来,总之尽到了提醒的职责也就是了,叹息了一声便要告退。   薛白听了他的叹息,脑中忽然想到一件事,遂问道:“杜公,你见过郭锁吗?”   “郭锁?”杜有邻道:“殿下说的是那位忠仆护卫?我见过一次。”   薛白道:“我是问,在我于蓝田驿遇到他之前,你见过他吗?”   杜有邻一惊,明白了薛白的意思,连连摇手,道:“殿下如何能作此想,绝无此事啊。”   看得出来,他不是能做这种事的人,毕竟他书房里挂的字都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知道了。”薛白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巧合。”   不过,杜有邻历经风波一路走来,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心计。今日既谈了封常清忠心于谁的问题,又提到了废太子李瑛,有桩梗在杜有邻心里很久的事,也被他说了出来。   “殿下孝心感人,今既已监国,何不请圣人追封先太子为皇帝?”   说着,杜有邻有些笨拙地拜倒在地,换上了严肃的语气,正式请求追封李瑛为帝并上尊号。   追封李瑛为皇帝,是确立薛白正统地位的最好办法。而他这个时机选得看似不对,其实很妙。   此前薛白在灭佛,威望大跌,局势隐有动荡,杜有邻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但又害怕弄巧成拙,被宗室捉住把柄攻讦。   现在吐蕃进犯,薛白一手握着军权大权,一手捉着钱粮财政,地位稍稳,而任命的将领往后能否归心却是个未知数,这时候追封李瑛,宗室不会敢反对,又可巩固人心。   杜有邻提出这个建议,也是在告诉薛白,查郭锁是不是有心人安排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大势所趋,真相似乎已没那么重要…… 第568章 融洽   蒲州,猗氏县。   给军中养马的老卒每天傍晚归家时会路过城外一处小亭子,亭子矗立在山道边,依山傍水,风景颇好。   半年来,常有一个中年男子每天都拿着个小小的酒囊在那一边饮酒,一边看风景、看落日。   这人样貌清瘦,气质深沉,衣着简朴,最大的特点是跛脚跛得厉害。   最初,养马老卒上去搭话,问道:“你也曾从军吧?身上有杀伐气。”   “在安西当过几年兵。”   “怪不得听口音不像当地人。”   “我祖籍在此,少年时随外祖父流落西域。”   “现在天下太平,卸甲归田了?”   中年男子笑了笑,抿了口酒,道:“是啊,卸甲归田了。”   话虽如此,他眯眼望着天边,似乎又想起了西域的黄沙。   从那次以后,他们时常会聊上几句,中年男子有时也会把手里的酒囊递给老卒,与他分酒。   老卒尝过之后不过瘾,说他这酒味道虽好,未免太少了些。   “家里婆娘管得严,一年只让饮一坛。”   “从军的人,还怕婆娘?”   “婆娘说得对,我跛脚、痛风,饮多了不好,每日小酌一点。”   于是每当酒囊里的酒喝完了,中年男人都仰着头,张大了嘴,直到最后一滴也落入口中。哪怕老卒笑话他,也始终如此。   这日,老卒因一些事归家晚了,本以为那中年男子已经不在了,没想到对方竟还在。   “咦,你今日怎么这般晚还在,天黑了夜路可不好走。”   “明日便走了,与你告个别。”   “去哪?”   “召我征战。”   老卒不解,道:“可莫哄我,你这一把年纪,人又瘦、脚也跛,一身的病,还能再上沙场?朝廷募兵越来越不讲道理了啊。”   “上阵杀敌不成,指挥打仗勉强使得啊。”   “越说越没边了,能有你这么穷酸的将军吗?”   中年男子只是笑,指了指远处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际线,道:“要是能回安西看看也好,那边也有山,但不像这边郁郁葱葱,那边的山下就是草原,自由自在。”   “噫,我当了一辈子兵,养了一辈子马,没出过蒲州哩。”   “可惜了啊,天地广阔得很。”   老卒感受出了自己与对方的不同,对方虽瘦、虽跛脚、虽一身的病,但像是马厩里最骏的那匹马,更像一只展翅就能翱翔的鹰,之前它栖息于此,现在抖了抖羽毛,要振翅高飞,直击长空了!   从这一天之后,老卒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中年男人。   有时他归家再路过这个小亭子,也会停下来看看日落。直到有个雨天,没有日落,他想到那中年男子风雨无阻地都在这看,看什么呢?   西边。   原来他看的从来不是日落,而是万里之外的西域。   老卒努力瞪大了眼,似乎用目光穿过天与地的阻隔,看一看那大漠、雪山、草原、戈壁,感受那个男人心中的雄心壮志。   再后来有一天,老卒在军中听到两个校将的对话。   “是封常清封将军,他被贬为蒲州长史,归乡养病,如今被征召回去了。”   “这般人物在县里,此前怎没听说过?”   “听说封将军清静勤俭,私厩仅余二马,俸禄皆散于军中伤病,归乡后仅置小宅,深居简出。”   “家室呢?”   “据说陷在安西了,过世多年了……”   老卒听了这些,不由思忖自己认识的那男子是不是封常清。   若是的话,其实已经没有人管着封常清少饮些酒了,他每天捧着酒囊里那一点酒,是还记得亡妻的嘱吒吗?   ***   数骑风尘仆仆地进了长安城,直抵雄伟的大明宫。   跛脚的中年男子下了马,摇摇晃晃地走上前,道:“蒲州长史封常清奉诏前来,求见圣人。”   最后这句话,让宫门的禁军皱起了眉,暗骂这人不识抬举。   “圣人今日尚在养病,见不了封将军,将军可参加明日的祭典。”   封常清一开始不知这祭典是什么,但知道太上皇与圣人都会到场。他把那套一年也不会穿几次的礼服拿了出来,天不亮就随着百官的队伍到了天坛。   相比于开元天宝时期,如今的皇家祭典规模削减了许多,少了几分奢侈,多了几分肃穆。   当祭乐响起之后,封常清抬起眼,看到李隆基的身影缓缓站上祭坛,愣了一愣。   李隆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群臣面前了,但他并没有比上一次显得更苍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色也不错,脸上带着爽朗之色,反而显得精神弈弈。   他目光扫去,颇为意外地发现,群臣中除了韦见素,还有包括李岘、李泌、封常清等他的旧臣,不由点了点头。   “许久未见诸卿了,朕知你等用命,甚是欣慰啊。”   “臣等唯愿太上皇康健万年!”杜有邻带头叩拜道。   李隆基道:“朕唯愿社稷安稳,万民安居乐业。”   “大唐福泽深厚,必如太上皇所言”   君臣之间这样的对话显然不像薛白刚刚监国之时封常清认为的那样是挟制了太上皇与圣人,可见贬谪封常清并不冤枉。   之后,李隆基闭上眼,长叹一声,说起了正事。   “朕之次子瑛,聪明睿哲,宣仕惠和,奈何景命不融,早从厚穸,天伦之爱,震惕良深。”   他当着臣民的面,叙述了他的儿子李瑛的功勋与冤屈,话到后来,悲痛不已。   李琮适时地上前安慰李隆基。   只是这父子二人站在一起,竟是李琮显得更加的颤颤巍巍。   之后又是一番表演,李琮让人宣读旨意。   “故皇太子瑛,承天祚之庆,保鸿名之光,庆钟霄极,亲则朕弟。朕以眇身,缵膺大宝,不及让王之礼,莫申太弟之嗣,敬用追谥曰奉天皇帝,妃薛氏谥曰恭顺皇后……”   听着这旨音,封常清眯了眯眼,有些失礼地盯着李琮看了一会,试图发现这位天子脸上的异色。   然而,李琮始终很平静,似乎是已经想通了,皇位原本就不属于他,虽然因一系列的变故而落到他身上,也不过是让他起到一个承前启后的作用罢了。   宣读完圣旨,李琮的脸色惨白了许多,颓态无法掩饰。   最后,是因李琮无法久站,宫人们拿了两张胡凳给他与李隆基坐下,接着便草草结束了祭祀。   而太上皇、圣人离去后,唯有太子继续完成了对奉天皇帝的告祭。   趁着这时机,封常清当着百官,拦住了御驾,请求觐见圣人。   此事让李琮十分为难,还是一个宦官到了他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李琮才答应在延英殿见封常清。   封常清自诩是天子可以托付之人,因此觐见之时,他留心着天子是否会对自己有所暗示。   可惜,李琮对政事不熟悉,谈及吐蕃的战事没有什么可说的。   闲谈了几句,他感慨道:“朕老了啊。”   这句话透出一种时日无多的悲凉,他是真的身体不好。   其实,登基之前李琮就有衰败的迹象,是当上皇帝的兴奋劲让他重新焕发了不少活力。但薛白监国,使得他心气一散,那种衰败反而加剧了。   “臣愿为圣人肝脑涂地,但不知有何可做的?”封常清问道。   这句话,他是用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来。   若是李琮心底不愿承认现在的太子,他誓死也要维护大唐的正统。   李琮愕然回过头看了看他,那毫无生机的眼神里浮出一丝异色,嘴唇抖了两下,在犹豫着要不要说。   封常清环顾一看,见只有几个宫人站在颇远处。他遂把身子向前倾,请天子对他小声降谕,托付大事。   李琮心领神会,凑过去,低声说了一句。   “封卿,识得炼丹的道长吗?”   “臣愚钝。”封常清愣了一下,不解。   他想到了李遐周,于是揣测着天子想说什么。   是要谈谈灭佛之事吗?天下间传闻就是道士李遐周怂恿太子灭佛。   或是,圣人想说李遐周制的火药?能用在西北战场上或是别的地方。   李琮见他不解,叹道:“朕真想知道世间是否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丹药啊。”   “圣人?”   “封卿知晓吗?”   封常清用力抿着嘴,良久无言。   他看着面前那张衰老的脸,从中已看不到丝毫的神彩。   李琮不在乎这个臣子是怎么看待他,喃喃道:“朕潜邸之时,也曾炼出过一些丹药。如今居于深宫,反而不甚自在……”   封常清长揖一礼,道:“臣告退。”   他的信念已然动摇了,若再问他是否还怀疑薛白是挟天子以令诸候,他不会像之前那般笃定。   ***   退出了延英殿,宦官就引着封常清去宣政殿。   不论他承不承认现在就是太子监国理政,保证着整个朝堂的正常运转,应付着吐蕃的大敌当前。   到了宣政殿,宦官通报过后,先是让封常清稍等,说殿下正在见太上皇。   过了一会,却见高力士出来,含笑道:“封将军进去吧,太上皇召你一道商议。”   太上皇诏见,这并不让封常清意外,可他缓缓登上石阶,进入宣政殿,却意外地发现,太上皇与太子的相处是那样的融洽。   殿内不仅有薛白与李隆基,几个宰相与朝堂重臣都在。   显然,就着与吐蕃的战争请太上皇出面主持一场议论,这出自于百官的意见为的是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薛白追谥了李瑛为皇帝,有所得,那就有所让步,权争的艺术就是互相妥协。   封常清走近,看到李隆基那更为苍老的脸上依然还带着神彩,浑浊的眼睛里依然闪着智慧与亲和的光亮,封常清眼睛一酸,当即就拜倒在地。   “臣本贫贱,得太上皇之信重,擢为节度使,从微至著,不知何以报太上皇之厚恩。”   李隆基坐在那儿,拍了拍膝盖,道:“那你就助太子,为大唐打好这一仗。”   这样一句沉稳威严的话,让封常清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因为方才见过李琮而泄掉的士气顿时就重新振奋了起来。   他热血上涌,当即大声应道:“臣领旨!”   有了李琮的对比,李隆基这种垂垂老矣,却还保持着上进的精神,确实是能给人以激励。   “太子,扶他起来。”   李隆基抚着花白的长须又吩咐了一句。   他既吩咐了薛白就不得不做,上前扶封常清。   但抛开这一点摆谱的行为不提,李隆基这样做实则是有利于薛白更顺利地处理朝政。   至少,封常清对薛白的态度立即就有了改变,薛白一伸手,竟没能立即将他扶起来。   封常清结结实实地拜了一拜,道:“臣以往对殿下深有误解,请殿下治罪。”   “既贬谪了你,该治的罪都已治过了。起来,谈谈战局。”   “喏!”   殿内早已铺开了河陇到安西的地图。   当着李隆基的面,李岘先说了如今与吐蕃交战的形势,达扎鲁恭的三十万大军分三路而来,郭子仪兵少,如今只能龟缩防守,同时让士卒抢收麦子,坚壁清野。   至于元载提出过的出兵原州,从战略上看是好的,但郭子仪认为原州城池已被吐蕃军焚毁,一旦出兵,无处驻扎,粮草又难以运输,容易被吐蕃吐围困,反而陷入被动。   借着这件事,郭子仪的奏书里还说,与吐蕃的战事会是一场持续数年甚至十数年的长期战争,只有等到国力能够全面胜过吐蕃,才有一步步收复失地、反制吐蕃的机会,急于求成只会让战事陷入被动。   就此,薛白问了封常清的意见。   封常清与郭子仪心态不同,他更迫切地希望能够连通西域。   可他久在安西四镇,对河西、陇右不算太熟悉,对比了双方的兵力、钱粮,再看地势,认为大唐目前确实只有被动防守这一个方法,这看法却与郭子仪相同。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不断地逡巡着,试图想出更多的办法来。   此时,李泌开口了。   “论战场形势,几位将军已剖析分明,臣不才,说一个困蕃之策,或可在数年之后,使吐蕃再无力东犯。”   往日议事,李泌往往就是往那一站就闭目养神,一副不愿为薛白出力的样子,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李隆基、李琮追封李瑛,代表的是宗室对“李倩”的承认与接纳,而薛白请李隆基朝议,象征的是坦荡与天家融洽。   父慈子孝、皇室安稳,这是百官最想看到的局面。   哪怕只是为了鼓舞薛白再接再厉,李泌今日也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   “大唐若能北结回纥,每逢吐蕃出兵,则命回纥相援,吐蕃犯塞必得分兵;殿下曾平定南诏之乱,然近年来中原战乱,无力南顾,可遣使命南诏兵出濛水,则吐蕃后方自乱;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大唐,世代与吐蕃为仇,遣使相招,可使之与吐蕃断绝往来。如此,我大唐之茶叶、丝绸、瓷器等货可往来各邦,交换战马,而吐蕃受困,再难兴兵。”   殿内众人都连连点头,深感李泌高才。   这建议提振了大家的士气,明确了往后的两国形势的大方向。   相比起来,薛白那假意与吐蕃赞普同盟,实则离间吐蕃君臣的计划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一些。   只不过,李泌这策略宏大而长远,短时间内却难以解决现在西北防御兵力、钱粮不足的问题。   今日李隆基在,一部分官员嘴里“募兵”“加赋”的话几次到了嘴边,但惮于薛白,始终没说出来。   “长源之议甚妙,宜遣使于回纥,命其出兵。”李隆基再次开口了,“太子以为如何?”   “回太上皇,臣以为可行。”   薛白没有给李隆基太多主持局面的机会,接着就转向宰相们,问道:“诸位以为,何人可出使吐蕃。”   “敦煌王李承寀迎娶的是回纥公主,可为主使。”李岘当即道。   封常清的目光一直看着地图,目露思忖之色,耳畔听着朝臣们议论出使回纥一事,眼神中渐有了坚定之色。   末了,他跛着脚走了两步,执礼道:“太上皇、殿下,臣请领一支兵马借道回纥,前往安西,领安西兵马左右夹击吐蕃,打通河西。”   “太久了啊。”李隆基问道:“如今安西又有几多兵马?”   李岘答道:“通路断绝,朝廷并不知安西兵力所剩几何。且路途遥远,辎重无法携带,封将军要如何回到安西?”   “臣便是餐风饮露必至安西!”   殿内,唯有薛白看向封常清,眼中露出激赏之色。   这便是他一定要起用封常清的理由。   千里奔袭,出其不意,这是高仙芝最擅长的打法。薛白是可以再用高仙芝借道回纥归还安西四镇,但却害怕高仙芝面容尽毁,暂无朝廷赦封,无法迅速凝聚安西兵力,加上封常清就不同了,这两人配合最是天衣无缝。   “你要多少人马?”薛白问道。   封常清道:“臣不求兵多,但请能率安西将士前往。”   这就包括了李嗣业、段秀实、马璘等将领,薛白有些舍不得。   但现在河西走廊被占了,大唐的中原、安西偌大的疆域被一分为二,拖的时间越久,越难连通。确是这些猛将才有一丝希望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   薛白遂有个下意识的点头的动作,道:“此事,我再想想。”   诸臣见此情形,便知太子心中的倾向,自然会剖析利益,各自拟出章程或劝阻奏书来。   李隆基闭目养神,不再参与议事。   他有分寸,偶尔显示一下存在感,却也不敢恼怒了薛白。   末了,薛白道:“我送太上皇回太极宫。”   “难为你诸事繁忙,还有如此孝心。”   群臣见他们其乐融融,愈觉安定,皆告退。   宣政殿里的人越少,李隆基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身影,眼神似乎有一瞬间闪过不安之色。   他得在这些官员们面前才有安全感。   忽然,一只手捉住了他的大臂,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背脊发凉。   转过头,见到的是薛白那英俊的侧脸。   “我扶太上皇。”   “好。”李隆基显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起身,叹道:“还没来得及问,你告慰过你阿爷阿娘了?”   “是。”   “朕愧对于他们啊。”李隆基道,“所幸,他们有你这样英姿神武的儿子……朕年轻时亦是这般,老来却糊涂了。”   说着,他摇手示意不想坐御辇。   于是薛白就扶着他,两人缓缓地沿着宣政殿前长长的石阶往下走。   这时候,薛白只要手一推,李隆基也许就会摔死在这石阶之下,但他确实没必要这么做。   “你放心,朕今日所作所为,是真心要助你掌握住局面。”李隆基又道,“因为朕很确定,你是朕的孙子,你和朕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薛白道:“圣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隆基心里不接受李琮是圣人,因此有刹那的迟滞才反应过来,薛白是说李琮快死了。   若是李琮一死,薛白就会顺理成章地即位。哪怕到时候李隆基活得再好都没用,李琮虽然废物,作用却是至关重要。   薛白这么说,还是在试探李隆基。倘若李隆基还想阻止他篡夺皇位,就该因此而感到紧张。   然而。   “他一贯身子骨弱,只怕是要走在朕前面了。”李隆基的语气很平静,道:“但你放心,有朕在,会保你顺顺利利地继承大统。”   薛白以打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竟是没从他眼中看到破绽。   那双眼里满是慈爱之情,让薛白一瞬间有些莫名地恼火,但他站在石阶上望了一眼长安城,克制住了。   “前阵子我抄没天下寺产,朝中有不少人想趁机请太上皇重掌朝政,许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朕老了,无此心志了。”李隆基摇了摇头,“你莫理会那些汲汲营营之徒。”   这话说服力不够,他也向宫墙外的长安城望了一会,又补了一句。   “记住,你我联手,必可保你再造盛世,一个远胜开元天宝的盛世。如此,朕的英名才可保住,朕驾崩之后的谥号……”   他顿了顿之后,掷地有声地道:“必须是美谥。” 第569章 决策者   “好想把李隆基杀掉啊。”   薛白脑海中常常会冒出这一个念头。   可从理智上来说,暂时没必要这么做,李琮近来老病交加,像是就快要死了,现在薛白需要做的就是让朝臣们看清楚李琮自然死掉的过程。   等他继位一段时日,局势安稳了,再动李隆基不迟,更可能到那时李隆基已然不在了。   于是萦绕在脑海里的杀意再次被驱散,薛白环目四顾,看到的是宣政殿那一成不变的墙。   再大的宫殿,待得久了也像是囚牢一般,如今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这殿宇里透过纸墨来治理大唐。每天面对着一封封奏折,想象着在各地正在发生的画面,就好像看到了整个天下。   包括对西北战局的了解亦是如此,这一次他没有亲乘鞍马,他根据那一个个文字,在地图上标注或推进着每一支兵马的路线。   像是在下棋,每当他把两枚兵棋碰到一起,每有一场战役发生,他看不到那些喷涌如注的鲜血、哀嚎不止的伤兵。只看到一个个的数字。   于他,这是一种新的战场形势,他这次是一个决策者。   到了七月底,薛白拿起一个小小的兵棋,象征着封常清、张光晟所率的安西军,他把兵棋从长安推到灵武,沿着黄河渐渐推入回纥境内。又过半个月,这时中秋节已经过了,吃过月饼,薛白又把兵棋往西推了推,就再也不知该如何推它了。   九月,消息传来。   回纥发生内乱,回纥可汗暴毙,其长子叶护与次子移地健势不两立,移地健指责叶护弑父,并称大唐在背地怂恿叶护。   移地健倒也没有冤枉叶护,因为当年叶护被薛白俘虏,薛白确实是怂勇他回去与其父亲兄弟争权,还派遣了一些人跟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   倒没想到矛盾激化得这么快,直接导致了回纥分裂。   叶护当年带到大唐的精锐骑兵被薛白收编了不少,实力不如移地健,大败之后向西逃去寻找葛逻禄的帮助。   移地健于是劫掠境内所有商旅,断绝了唐廷与叶护的往来。   薛白不久前才派出了安西兵马借道回纥,并遣使李承寀结盟回纥共击吐蕃。回纥发生内乱时,李承寀才刚刚抵达回纥王庭,如今生死未卜。   至于那一路安西兵马,并未北上去往回纥王庭,但路上只怕更不顺利了。   薛白彻底失去了这支队伍的消息。   他派人去打探回纥的情况,但茫茫草原,短时间内肯定是不会有回音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琮的身体每况愈下,但竟还在顽强地撑着。而大唐在西北的战局也是同样的情况,处境日坏,苦苦支撑。   地图上划着的行军路线已经乱成一团麻,被抛掉的兵棋装了一筐,但也摆上了更多新的兵棋,老兵死,募了新兵,钱粮的消耗巨大,已到了国库难以承受的地步。   薛白死咬着不加税赋,却不得不让那些擅于理财的官员们通过盐榷、茶榷收集军费。至于天子内帑,甚至于他自己的私财,也早就投入了进去。   到了十月,天寒地冻,殿内摆了一个小火炉,薛白与李泌坐在火炉旁商讨事务。   两人都没了前些年那种神彩飞扬的年轻姿态,都显得有些沉闷。   “达扎鲁恭本该早两个月就撤兵,天寒地冻,他抢不到什么,倒不如明年再来。”   “是啊,吐蕃军的目的不在于攻城掠寨,来年秋天再犯境是更好的选择。”李泌沉吟道:“为何达扎鲁恭还不歇战?这般打下去,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是我问你。”薛白道:“若非军事上的意图,那便是政治上的了。”   “想必他看出来了,若给大唐三五年喘息的机会,国力将远胜吐蕃?他知道现在是削弱我们最好的机会。”   “确实如此。”   薛白对这一点非常有信心。   留给吐蕃压制大唐的时间不多了,一两年内,封常清等名将就会回到安西四镇重整鼓旗;薛白也许会登基,朝堂会更加稳定;国力逐渐休复,军备也会增加……这些都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但他竟能看出来?”   李泌道:“如果达扎鲁恭是感受到了大唐给他的威胁,决定在这两年内拖垮大唐,那此人不可小觑。”   “我没小觑他,我就是还不够了解他。”薛白虽然每天都看情报,但离得远,终究不像以前在战场上直面对手那样能感受到对方。   “达扎鲁恭不撤军,那就随时有可能突破防线杀入关中。即使我们的士卒能撑得住,军费就快要先撑不住了。”   “他未必没有压力。”薛白道,“吐蕃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李泌手指点了点地图,相继道:“敌攻我守,吐蕃军只需要一支兵马攻袭,我军便疲于防备。现今我军集于坊州、盐州、夏州、灵州等地,而若泾原失守,吐蕃则可能绕开我军防线,直下长安,不得不防啊。”   薛白沉思着,手里拿着的一枚兵棋反复摆弄,没有马上放在地图上。   这是他最后一颗能够摆布的大棋,象征的是王难得统领的那支随薛白平定了安史之乱的兵马,军号虽还是云中军,可作为薛白的心腹兵马,地位超然,编制、装备、待遇各个方面都胜于天下各军。   他们一直都驻扎在京畿附近,是薛白这个监国太子能坐稳这个位置的关键。   其次才是禁军。   薛白虽然收编了长安城中的禁军,只是用他在偃师、常山的旧部替换了禁军中的中层将领。但像郭千里这样并不完全属于他的大将军却甚少更换,包括禁军中还有很多门荫的世家子弟。相比而言,王难得这支兵马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可现在,达扎鲁恭倾吐蕃之力来攻。薛白若是舍不得拿出这支兵马,万一吐蕃军长驱直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防吧。”   想到最后,薛白把手里的兵棋摆在了地图上。   接着,朝廷就下诏,命王难得支援泾原。   再回想起开战之前,王难得请命代替郭子仪统帅全军,薛白亦有些后怕,彼时他也没想到这一战会打得这么漫长而艰难,达扎鲁恭有异乎寻常的决心,倘若当时真临阵换帅,吐蕃可能已直驱长安了。   ***   上元二年渐渐要过去。   这是薛白开始监国的一整年,他原本以为自己要大干一场,革弊立新、兴复大唐,但对于结果,他自己很是失望。   虽然任命了一些能臣干吏,也做了些移风易俗的改变。但基本上整个下半年,大唐都陷在与吐蕃的战争之中,面对着无数的粮草开支,壮丁劳力却不得不被征调在战场上,无法生产。   整体的情况是,在朝廷籍册上的丁口以及这些丁口能缴纳的税赋根本支持不了大唐的运转,尤其是它还陷入了一场耗资靡费的国战。   这一年,薛白已二十七岁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是依着李倩的生辰来算的。这是除了权力之外,他从李倩这个身份上得到的另一样东西。   比起当年那个少年郎,他显得沉稳了很多,不再像以往那样做荒唐事。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颜嫣为他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用颜真卿的话说,这个孩子有“天眷”。   放在以前,薛白身边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他会有一个嫡长子,因为他身边有太多人可能会生下一个庶子,偏偏他的嫡妻还体弱多病。   那时候,众人也不觉得薛白需要一个嫡长子,毕竟大唐开国至今都还没有一个嫡长子成功继位过。此事甚至成了许多官员们的心病。   谁能想到,偏偏是薛白当上储君之后的这一年,他的嫡长子就顺利降世了,如同祥瑞一般,颇具大唐将要走向安定的象征意义。   就连一向要强的杜妗都认为这是天意。   杜妗从不信命,只信一切都得靠自己争,可她一次次挥汗如雨最后也没能在这件事上争过柔弱的颜嫣,只好叹息了一声“命数使然”。   但也只有包括杜妗在内的少数人知道颜嫣为此付出了多少,落下了多少病根。这之后,少阳院正房的门就很少再打开过,因颜嫣怕吹风受凉。   说回嫡长子,原本是一件可大肆宣扬以稳定储君地位之事,薛白却非常的低调。   他只是再次去告祭了奉天皇帝,宣布了这件事,然后加强了少阳院的戒备。   到了十一月,长安下起了鹅毛大雪。   在薛白有了嫡长子之后,青岚与李腾空相继有了身孕。   回首过去,十年间,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外来人,他已在大唐拥有了太多东西。   这年的最后一个月,李腾空有些焦虑。   她不再居住在少阳院里的那个道观,有时会忽然踩薛白一脚,嗔他两句。   “你无所顾忌了是吧?有了嫡子就开始乱来。”   “嗯?”   “你我是同宗,若是让人知晓了,该如何是好?”   薛白拉着李腾空的手轻轻地拍着,安抚道:“放心吧,我是一直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实现我的目标。李琮就快死了,往后,没人能再对我们指指点点。”   李腾空近来莫名其妙就喜欢流眼泪,与那个淡泊的道姑形象判若两人。   她也不擦泪,又骂薛白道:“坏人,就你有心计。”   “是啊,我是坏人。”私下里的生活就这般日趋平淡,多了几分安宁。   本以为到了年节,吐蕃也该撤军了,让戍边的士卒也过一个好年。然而,连薛白都没想到,战事竟还持续到了来年。   ***   上元三年,戊戌狗年。   原本的历史上这一年史思明还在叛乱,而如今大唐的内乱已然平定了一年多,只是还未能从与吐蕃的大战中挣扎出来,国库空虚,百姓贫瘠,天下还远未复兴。   就像是一只破壳而出的雏鹰,扑腾了几下翅膀,但还未能飞起来。   二月,万物复苏。   去岁刚展开的军屯因为持续不断的战事而耽搁,不论是开垦的田亩还是丁口都有所下降。   粮食上是如此,别的事情自然也有不小的影响。哪怕薛白脑子里有很多新的东西,也得受制于粮食与人口。   他也知道击败吐蕃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之事,甚至只是击退吐蕃都不容易。   作为决策者,随着战线的不断拉长,他收到的情报也越来越复杂。开始出现了更多需要辨别的东西,有将领开始互相推卸责任,有将领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战术,还有谎报军情的、杀良冒功的。   战事拖到第二年,越拖越难办了。   薛白以前不理解历史上那些自毁长城的皇帝,如今却体会到坐在京城中“指挥”一场国战有多么的煎熬,把整个国家的税赋收上来,全数托付给那些将领,日复一日却等不到一封捷报,常常让人想问问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可他能做的就是耐住性子,信任他的大将。   这是战争的另一个形态,两国的最高统治者也在较量眼光与耐心。   当听说有伤兵退回长安,薛白便想借着打猎之名微服私访。   他需要亲耳听一听士卒们是怎么说的,不能只看驿马送回来的公文……   这日,薛白出了少阳院,过齐德门,就看到金吾卫仗院前罗列得整整齐齐的士卒,刁氏兄弟身披盔甲,严阵以待。   “这是做甚?知道的说我去打猎,不知道的以为我要出征陇右了。”   刁丙大步上前,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叉手礼,道:“殿下,末将等护卫你的安全。”   “不必太过张扬,我说过,微服私访。”   刁丙不敢违命,但还是小声地劝谏了两句,道:“殿下,如今想要刺杀你的人有不少,是否还是以安危为重?”   “谁与你说的?”   “是颜相公与杜相公。”   其实话没错,现在想杀薛白的人一定很多,不论是因为灭佛,或者是一些李唐宗室,乃至于薛白的各种政敌。   薛白不是冒险的人,便允了刁丙以金吾卫开道的请求。   于是春明门附近开始静街,一列列的金吾卫列阵于城门两侧,护卫太子的仪驾出城,阵仗颇大,倒有几分当年李林甫出门的风光。   这也是薛白如今不太出宫的原因,太麻烦,所费的人力物力多,却看不到真实的情况。   等到那声势震天的狩猎队伍过去了,几名骑士便骑马出了长安的西城门,正是薛白带了刁庚等护卫悄然出城。   一出长安城,视线就会豁然开阔。   说来奇怪,以前薛白喜欢长安的繁华热闹,如今却常常觉得它像个牢房。   纵马奔了大半日,沿着沣河走了一段,渐渐能看到农民们在翻地。   薛白事前打探过,知道有一批伤兵归乡后分得的田地在这里,他环顾四望,见远处有个跛脚的汉子正在挑粪水,不由想到了封常清,遂牵马过去。   “看兄台的样子,是当过兵的?”   “你是谁?”   “长安县吏,这田产是去年朝廷抄没了慈济寺而来,我来看看如今的情形。”   “原来是公干之人,喝口水吧?”   “你腿脚不好,怎么不雇个佃户,可是上阵杀敌,朝廷却短了你的赏赐?还是分的田亩少?”   “家里娃多,年岁又都小,多攒些家当,这活不重,就自己干了。”   薛白就笑笑,道:“我也是。”   说着,他拿出一个酒囊以及一个布袋包着的零食,很快,两人也就聊开了,蹲在田边说些在陇右之事。   “我啊,在都虞候韩游瑰麾下,陌刀手侯康,你可能没听过他的名字,我们可是隶属于郭大帅。”   聊到战场之事,这退下来的伤兵很有些谈资,饮了两口酒之后,侃侃而谈起来。   “说是三十万吐蕃兵,其实都他娘的是些牧民,盔甲都没披,要不我早死了。战场作战,还是我们大唐勇士猛得多,就是架不住他们人马多,四面八方涌过来,防都防不住,只能据城而守。”   “若说杀敌,我确是杀过几个吐蕃兵的,可说实话,就是些边境的百姓,没大多意思。费力,费命,最后还是让真正的吐蕃兵捡了便宜。”   “我这伤啊,去年落下的。我们跟着韩将军奉命去支援马将军,结果马将军迷路了,天黑了也没回来。我们都劝韩将军退了算了,将军不肯退,继续往前去找马将军。结果被吐蕃大军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杀也杀不光。你猜怎的?我还以为要死在那的时候,马将军杀了回来,反把我们救下了。”   “那一战啊,我们杀了敌军上千人,可等我们退回城里,五百人也只剩一百多人喽,我腿上也挨了两刀,这根手指也没了。”   薛白听罢,那种急于求成的心态就平缓了很多。   他不会再想要怒气冲冲地问前线将领“你们都在做什么”。   “知道达扎鲁恭是什么样的人吗?”   “嘿,我还真远远见过他的大纛,威风得很。军中说他有个汉名,叫马重英,为什么呢?说是他阿爷是个和尚,姓马,他阿娘是个波苯教的巫师,之所以他能当上吐蕃宰相,乃是他阿娘与吐蕃贵族私通,用巫术蛊惑了对方,收养他当义子。后来,马重英把那贵族全家杀了。”   “真的吗?”   “我哪知道真的假的,军中闲扯时听到的。”   这种消息多半是胡编乱造的,因此薛白收到的奏章里从来不会有。   可军中士卒这么传,却也是一种大众对达扎鲁恭的印象。   有汉名,说明他大概是懂些汉学;分明是波苯教徒,却被说是和尚的私生子,可见他也懂些佛学;至于后面杀掉继父,篡夺权位的说法,则说明他野心勃勃。   种种来看,应该是个很有城府、有谋略的吐蕃贵族。   “哦,军中还都在传马重英的那个巫师阿娘,太恨那个和尚了,临死前嘱咐他一定要杀掉大唐的和尚。所以他才这么狠地进犯大唐……”   一次两次的询问或许意义不大,但薛白常常与这些伤兵老卒们聊天,脑海中关于达扎鲁恭的形象也就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他开始有个疑问,达扎鲁恭显然是比历史上更加迫切地在进犯大唐,为了什么呢?总不会真是为了那个所谓的和尚父亲。   随着了解得越发深入,有一天薛白午睡时做了个梦。   他梦到一个五旬年纪的威武男子,留着络腮胡子,头上秃顶,发际线很高,显出额头上那似乎象征着智慧的皱纹。   这人的目光深沉,似能看透人心,正蹲在黄沙之中,向几个唐军俘虏打听着什么,说的还是很流利的汉语。   “薛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巨石砲、千里镜、炸药都是他造的,他还俘虏了我们吐蕃的公主。”   “这样一个人,成了唐廷的太子了啊。”   “……”   薛白虽在梦中,却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达扎鲁恭。   于是薛白脑海中有了一股强烈的杀意,迫切地想要杀掉他。   接着,达扎鲁恭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与薛白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里似乎还闪动着阴谋。   原本模糊的对手忽然之间就清晰了起来。   薛白发现自己这才是第一次正视达扎鲁恭,吐蕃的宰相,一个董卓般的人物。   下一刻,他醒了过来。   也许,千里之外,对方真的在这样探问他的情况。   正此时,一封驿信被送到了薛白手中。   “殿下,急报军情,吐蕃军兵分四路,似要杀奔关中了……” 第570章 茧房   “哗啦!”   薛白动作利落,一把将桌案上的地图掀翻丢在地上,扯过另一张,拿起炭笔在上面迅速画了行军路线,直到将它也画得密密麻麻。   像是在解一道难解的题,他还是陷入思维的死胡同,遂再次掀掉这张地图重新来过。   如此数次,最后,他揉着额头丢掉了手中的笔。   隔得远,递回长安的各种情报太多、太乱,包括王难得与郭子仪的奏报都有冲突,他已经无法从中还原出西北战场的真实情况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达扎鲁恭真的分兵了,但分了四路还是五路,甚至是六路,其实并没有哪路唐军确实探明,各路吐蕃军要攻击何处,唐军诸将亦有自己的猜测。   比如,王难得就上奏称吐蕃军必定要长驱关中,请求率军回师,镇守长安;郭子仪则认为这是达扎鲁恭故布疑阵,为的是让唐军来回奔走,消耗士气、粮草。   不论如何,长安受到了威胁。   就像被人拿匕首指着喉咙,虽不确定这柄匕首是锋利的还是未开锋的。   薛白还是没想明白,达扎鲁恭为什么要会这般拼尽全力地攻打大唐。   虽然已经寻找到了很多答案,但还不够。   这场已经持续了近一年的战争几乎拖垮了大唐的财政,但穷兵黩武带来的反噬吐蕃也在承受,其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达扎鲁恭是怎么咬牙撑下来的?   次日与诸宰相议事,薛白没有问询他们,直接说出了他的打算,先打探情报,决策得建立在大量真实的情报之上。然而,战场上的军情并不像官员宅邸与市井间的消息那么容易打探到,薛白固有的势力做不到,而他又不愿意任命宦官作为监军,不免棘手。   “再遣使到泾州,将局势打探清楚。”薛白神情淡漠,道:“别终日只顾喊着狼来了,吐蕃军岂能那么轻易突破防线?”   “臣以为,给事中李栖筠可为使者。”李岘道。   “可。”   韦见素并不反对此事,但等他们确定过后,缓缓开口道:“老臣请殿下带圣人、太上皇巡视东都。”   薛白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皱了皱眉,看了杜有邻一眼。   杜有邻原本有些走神,观察到了他的微表情,迈步而出,直愣愣地道:“局势远未到要让天子出逃的地步吧?”   韦见素的委婉之言被直接拆穿,不悦地脸色一沉。   杜有邻见自己辩赢了韦见素,继续道:“当年安氏叛军攻打长安,圣人与殿下尚未弃城,如今不过是些含糊其辞的军情,韦公就要劝殿下望风而逃不成?”   “老臣并非劝殿下逃。”韦见素道:“局势不同了,关中地势平坦,长安无险可守。当年圣人能守,是因为长安丢了,人心就散了。而如今圣人若在长安,则前线将士反而分心,于敌军近在咫尺之地,置大军不得不救之人,原本可大胜的仗,更容易打成大败啊。”   杜有邻没有很快听懂,也就没有马上反驳。   韦见素又道:“平安史之乱时,大唐国力尚厚,今国库空虚。一旦吐蕃军进入关中,殿下从何处调兵?介时仓促应对,倒不如未雨绸缪,先至东都,往后若有不虞,亦可从容应对。”   这意思是,只要逃得够早,就没人能说是逃,而是正好在外巡幸,还能反过来说成恰是因为天子不在,才给了吐蕃可趁之机。   薛白当然不可能答应,且觉得很荒谬。   但荒谬之余,他心中亦感到了疑惑——韦见素这个提议,只是因为害怕吐蕃,还是有别的理由?   在宫城中困得久了,薛白近来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自己越来越像是活在一个茧房里。   他每日看到的奏折都是百官筛选过的,虽说在关键位置任用了很多信得过的人,可这些人用的幕僚、下属却未必可靠,即使可靠,难免也会有疏忽。   他有另外的情报来源,杜氏姐妹至今依旧利用酒楼茶舍的生意在替他打探民间情报。这一度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知,可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傲慢十分危险。   尤其是在轻易挫败了李俶想趁他灭佛而发动政变的阴谋之后,他并没发现李俶的信心来自哪里,朝臣们一起要求太上皇执政就有用吗?   当时,薛白对李俶的狂妄感到轻蔑,近来他却开始思忖,是否有什么自己没察觉到的事。   于是当下朝后,薛白迫不及待就见了杜妗。   “派人盯紧韦见素,他有不对。”   “何处不对?”   “他劝我去洛阳。”   “老了,胆小。”杜妗道:“这有何不对?”   薛白道:“莫忘了,李琮快死了。”   杜妗的眼神立即就不同了,像一只正舒服地享受着日光的母猫突然听到动静,警觉起来。   她与薛白谋划了这么久,就是在等着李琮死了,好让薛白登上帝位,这种时候因为一个还未确认的消息离开长安,韦见素只怕是不安好心。   “他不会是想支开你,拥立新君吧?”   “不好说。”   杜妗凑到薛耳边,低声道:“若等不及了,杀了李琮吧。”   “有一个可能,韦见素或许并未参与任何阴谋,他只是感受到不对了,甚至是有人故意让他跳出来,逼我动手,落下一个弑君的罪名。”   “也是,为了杀个奄奄一息的人,万一满盘皆输,不值当。”   薛白道:“或许是我太多疑了吧,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了,人容易变得疑神疑鬼。”   “等我派人探查明白,自然就知晓了。”杜妗道:“若是有阴谋,你觉得幕后主使者是谁?”   薛白许久没有回答,最后才以非常不确定、自我怀疑的语气吐出一个名字。   “李隆基?”   “他?老不死的,还凭什么?”   “手段也好,威望也罢,他都是不缺的。但没有兵权,他根本就无能无力。”   薛白想到这里,认为自己确实太多疑了。   除非他亲手杀掉李琮,还被百官撞见,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举兵讨伐。否则,李隆基手无兵权,根本就没有复辟的希望,为了美谥而支持他,才是其最好的出路。   数日后,杜妗仔细询问了安插在韦见素府中的眼线,并未发现任何异动。   而李栖筠到了泾原,虽没有打探到吐蕃分兵之后各种军队的动向,但很快上奏朝廷,称边军苦战力竭,敌军却依旧蜂拥而至。现在各州县只能闭城而守,确有让吐蕃直驱长安的可能。   这似乎在印证,韦见素的提议确是出于防范吐蕃进入关中的考量。   于是,薛白必须再调动一支兵马支援长安了。   一系列的坏消息之中,并非没有好消息。在秦陇战场吃紧的情况下,剑南那边,李光弼攻破了盐川城,于西山追击吐蕃军队,拓地数百里。   捷报传来,一直处在战争阴霾里的朝堂百官纷纷舒了一口气。   韦见素则与薛白进言,说殿下若不打算巡视东都,不如从剑南急调一支兵马支援关中防御。   此番盐川城一战,严武立下了大功,韦见素认为是统兵回援的最好人选。   不等杜有邻开口,李岘立即就否定了韦见素提出的人选,认为严武的兵马损失惨重,可调泸州团练使田神功带兵支援长安。   此议,显然是为薛白考虑。   现在圣人身体每况日下,吐蕃军对关中虚视眈眈,长安或可能有大变局,薛白当然是调动越多的心腹兵马在身边越好。   ***   过了半个月,吐蕃军没有杀入关中,但分兵劫掠的战法却是攻破了大唐好几个军塞,引得朝廷震动。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李栖筠递回了一封秘奏。   秘折封着火漆,并没有在路上被拆开的痕迹。   薛白打开看过,承认它确实值得李栖筠如此小心翼翼。   而此前困扰着他的一些问题,似乎也找到了答案。   秘奏里称,朝堂上有高官暗中勾结吐蕃。   之前,达扎鲁恭假意和谈,众人都认为是为了麻痹大唐,薛白甚至还趁机与赤松德赞结盟,离间吐蕃君臣。然而,事实上,达扎鲁恭也是同样的手段,已经在暗中联络上了唐廷中反对薛白的大臣。   这也解释了为何达扎鲁恭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大唐一千,因为一直有人在把大唐的详细情报暗中递给达扎鲁恭。   李栖筠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有证据。   那是探马归营时发现,有吐蕃牧民只带了一只母羊在山野里,母羊“咩咩”地叫着。之后,探马又发现一只小羊则从唐军营地的栅栏中钻了出来,于是捉回了这只小羊。   开膛破肚之后,他们在小羊的腚里发现了一封关于唐军的情报,上面有唐军的兵力布署、粮草所余几何,甚至还有长安情况,具体到守城兵力多少,国库还能支出多少钱粮。   事情递到郭子仪那里,他自然大惊,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近来唐军总是屡屡战败。   此事必然涉及到朝廷重臣,郭子仪也担心薛白见疑于他,遂让李栖筠以密信递回长安。   短短一封信,薛白反复地看了很久。   原本打消了的那个怀疑再次泛上心头来。   一切事情都是有关系的。   李琮快要死了,这是大唐的秘密,本该不为吐蕃人所知,但现在薛白敢确定,达扎鲁恭一定是知道。   在那场假意的和谈当中,达扎鲁恭成功地勾结了朝臣某人,得知了大唐天子李琮身体不佳,驾崩后唐廷必有权力斗争。因此,一场秋防战争早早就打响,一直拖到了第二年还未结束。   那,是谁勾结吐蕃?   薛白只稍一思索,立即就想到了在灭佛之事上试图反对自己的那些人。   李亨、李俶、李岘、李泌、杨绾、杨炎、王缙……   真正的主谋未必在这些人当中,但必然是利用了他们,将这些宗室重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至于这主谋如何与达扎鲁恭联络的?   必然不止军中士卒在传递情报,若是达扎鲁恭早在唐军中有细作传递军事布署,早就该击败郭子仪了。   吐蕃军是近来才开始大胜的,可见,军中的路数他们是近来才打通。   薛白再回想他借着鄠县的案子整肃军纪一事,不由后怕不已。   当时下决心的时候,他并不知此事会造成怎样的影响。现在回头来看,整肃军纪必定对阻止大军被细作渗透有所作用,震慑住了一批各怀心思的士卒。   根据战况,可以推算,大概是在开战半年之后,即上元三年二月以后,吐蕃才得到了军中的情报。在此之前,应该是只有长安的情报,让达扎鲁恭认定这一仗可以持续打。   “僧侣。”   薛白很快想明白了,这便是达扎鲁恭与长安之间的消息渠道。   他抄没了天下寺产,有意引导一部分僧侣进入吐蕃传教,进行文化渗透、安插细作,反过来,达扎鲁恭利用了此事。   当僧侣在唐廷的纵容下顺畅地进入吐蕃,其中不仅隐藏着薛白的阴谋,也带去了达扎鲁恭想要的情况。   怪不得,有传言说达扎鲁恭汉名叫马重英,是大唐和尚的私生子。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不知不觉中酝酿了出来。   它不像李亨、李俶那种小打小闹,这父子俩的所作所为恰是它的障眼法,让薛白掉以轻心。   在李琮死之前,吐蕃必然不会退兵了。   更大的可能是在李琮死的前后,达扎鲁恭将杀入长安,联手唐廷内部的某个人,除掉薛白,另立新君。之后,携带着对方允诺的金帛子女、以及和亲的公主大摇大摆地返回吐蕃。   ***   “真的是这样吗?”   “韦见素该是察觉到了,或者有意引我离开长安。”   “但我什么都没查到。”   是夜,昏暗的月光下,薛白与杜妗再次谈及此前的话题,依旧有些一筹莫展。   “我推演了很多次。”   薛白缓缓道:“倘若李琮死了,我宣布登基,此时,吐蕃军杀到长安外,只要城中的兵马还在我的掌控下,就能等到王难得回援。”   杜妗道:“除非有人打开城门,放吐蕃军入城?”   “我可以把宗室全都控制住。”   “你就那么确定是李隆基在暗中谋划?”杜妗问道:“若不是他呢?”   薛白遂不再那么笃定了。   当了太子之后,他要处置的政务太多,分散了大部分精力,亲眼所见的事太少,得到的消息太杂,竟不再像过去那样锐利。   “我坐在这里,真像是坐在一张蜘蛛网里,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被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包裹成茧了啊。”   “也许是我们太多疑了,目前为止,除了李栖筠那封信,还没有别的任何证据。”   “嗯,田神功就要抵达关中了,有这支兵马在,任他们再多阴谋诡计也无用。”   “别想了。”   杜妗伸出手指按住薛白皱着的眉头,不让他再想这些。   之后她凑过去,低声道:“连青岚都有了,我不服输。”   唯有薛白知道,杜妗为了要一个孩子而有多努力。   ……   皎洁的月光照着大明宫朱红色的墙,夜色渐渐静谧。   远远地,有婴儿的哭啼声响起,惊醒了疲惫睡去的杜妗。   她捋了捋耳边的散发,支起疲倦的身体,道:“我想去看看那孩子。”   “我陪你去吧。”薛白睡不着,亦起身。   “你不放心我?”杜妗道:“我是他的干娘。”   “知道。”   两人走过长廊,推开门,只见永儿正与奶娘手忙脚乱地在侍弄孩子,颜嫣在屏风后道:“夫君今夜批到这时候……哦,杜姐姐来了。”   “遇到些难事。”   杜妗待颜嫣的态度依旧颇为冷淡,却对她的孩子很感兴趣,向奶娘道:“喂过了?”   “是。”   “我来抱抱。”   “这……”   永儿连忙上前两步,用她的小身板挡在杜妗身前。   反而是屏风后的颜嫣道:“让他干娘抱抱吧。”   倒是奇怪,杜妗抱得也不熟练,但那襁褓一到她怀里,里面的小不点马上就不哭了,似乎是喜欢杜妗身上的味道。   “真是聪明的。”杜妗揶揄道:“你倒是知道谁是能够为你辛苦奔走、鞍前马后的那个。”   这话有些讥讽,也有些自怜身世。   可那么点大的小孩又知道什么,只是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直直看着杜妗,看着她微微叹息了一声,轻轻地哼起了儿时听的曲子。   ***   “殿下,太上皇想要能看看小郎君。”   次日,薛白再次得到了这样的禀报。   这不是李隆基第一次表示想来看薛白的孩子,此前,都被他以新生儿体弱多病婉拒了。   现今察觉到了有针对他的阴谋,他反而没有再拒绝。   从礼法上而言,再拒绝反而要被朝臣们捉到错处。   另外,这也是一个试探李隆基的机会,至少现在安排李隆基到大明宫,流程与护卫还全是在薛白的掌握之中。   只有真正解决了有可能出现的危机,才是对孩子最好的保护。   于是,薛白点头之后,亲自安排了内侍到太极宫接来李隆基、高力士。   除此之外,还有宗正卿李祗,以及几位起居舍人。   众人难得进入少阳院,被安排在前堂坐了一会,内侍端上酒,笑道:“殿下知太上皇喜饮酒,特备了这些美酒。”   “哈哈,难为这孩子孝顺。”   李隆基表现得很爽朗,径直接过酒杯饮了,结果侍酒的内侍在倒第二杯时手一抖,把酒沾到了李隆基的衣服上。   薛白只好让人临时带太上皇去更衣。   他其实知道李隆基不可能对他的孩子不利,但还是做了这个过于谨慎的安排。   这不像他以往的作风,但他也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他了。   李隆基很随和,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有任何不悦,更了衣,迫不及待地就表示要看曾孙。   薛白这才让奶娘把孩子抱出来。   也许是因颜嫣身体不好,这孩子出生时只有五斤重,如今也是小小的模样,只是眼神明亮。   “好好好。”   李隆基没有伸手去抱,只是把头凑上前看了一会,笑道:“病弱了些,但不要紧,朕以前也是,养大了就好,只看这眼睛,就知往后是个聪慧异常的,好。”   薛白道:“是。”   “高力士,把朕的礼物拿来。”   “喏。”   很快,高力士就捧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枚玉佩。   这玉佩质地不算是极品,奇特的是,上面刻着的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龙。   李隆基亲自拿过这玉佩,递给薛白,道:“这是太宗皇帝的遗物,从高宗皇帝传到朕的父皇手中,如今朕将他赐给这孩子。”   “谢太上皇赏。”   “你我还是生分了,只盼这孩子莫与朕生分。”   说着,李隆基展示出一个慈祥的笑,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任谁看了,都觉得这四代同堂的画面分外和谐。   “对了,名字可起了?”李隆基又问道。   薛白道:“还未。”   他似乎并不急着给孩子起名。   说不出原因,也许是他内心深处还不确定自己姓什么吧?   “那就朕来起一个吧。”   李隆基说罢,紧接着就郑重地吐出了两个字。   “李祚。”   众人皆是一愣。   李隆基往日在国事上都懂得注意分寸,怕干涉了薛白而受到迫害,今日却敢在薛白的家事上如此直接地插手,且没有一点迟疑。   似乎让这孩子名叫“李祚”,比他这个太上皇的安危都重要。   “把名字记在皇家玉牒上。”李隆基又吩咐道,“再传旨,册封李祚为广陵郡王,食邑五千户……”   这次跑来看孩子,李隆基所做的也就仅此而己。   抛开他的身份,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老者想见见曾孙。   当然,他有数百个真正的曾孙,也从未见哪个受到过他如此重视。   从头到尾,薛白都在观察着李隆基,试图看穿那和蔼慈祥的神情背后是否隐藏着阴谋。可惜,李隆基遮掩得很好。   但薛白不会被他骗了,而是认为越是其乐融融,越是假象。   极有可能为了让大唐的社稷不会被薛白传给自己的儿子,从此属于异姓血脉,李隆基才不惜勾结吐蕃。   正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坚定了李唐宗室的反抗决心,却还起名“李祚”,想来,还真是讽刺…… 第571章 旧部   午后,两个魁梧的身影走进了宣政殿,略显局促。   “末将田神功,见过殿下!”   田神功当先行了礼,他身后的田神玉原本还好奇地看着殿内的陈设发呆,连忙学着兄长行礼。   “不必多礼,想必是李光弼军法严,你们倒是拘谨了。”   坐在桌案后的薛白脸上浮起笑容,又道:“许久未见了。”   田氏兄弟遂也咧嘴笑开来,田神功道:“殿下一点也没变,除了更英武了。”   薛白道:“你们倒是胖了许多。”   十年前在长安两人都是精瘦模样,如今已大不相同。   田神玉憨笑两声,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道:“回殿下话,打仗嘛,我多备些油水。”   相比于田神玉的坦率,田神功则显得沉稳很多,道:“我们兄弟发福了许多。”   闲聊了几句,谈起正事,薛白问道:“可知为何调你们回长安。”   “当然是因为秦陇的战事。”田神玉道,“秦陇打得不如剑南,殿下怕吐蕃军杀入关中了。”   田神功则犹豫了片刻,把声音压低了许多,道:“殿下是担心……圣人的御体?”   听了这话,田神玉不由惊讶地瞥了兄长一眼,不明白他如何懂这么多。   薛白道:“你久在军中,竟知圣人龙体欠安?”   田神功道:“末将瞎琢磨的。”   “如何琢磨的?”   “圣人自然是因为身体不好才让殿下监国。”田神功道,“殿下监国以后,国泰民安,圣人若有不虞,自该请殿下继位。”   “近来可有读书?”   “末将在军中但有闲暇,就看报纸。”   薛白又问了几句关于吐蕃战局、关中情势的看法,田神功一一对答如流,让他颇为满意。   此番,田氏兄弟带了剑南兵三千人,俱是百战老卒,薛白命他们驻扎在灞上,随时听候调令。   有了这样一支力量,长安城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政变,他都可以从容应对了。   ***   灞上。   一只野兔误闯到了离军营百余步的范围内,突然听到有马蹄声响起,连忙往树林里窜。   它胆小慌张、因此跑得极快。   然而,有人驱马而来,“嗖”地一箭射出,径直贯穿了它的眼珠。   “好箭法!”   元载身后的官员们拍掌赞叹不已,有人便向射出这一箭的田神功道:“将军身怀绝技,难怪得殿下信任,平步青云。”   “不敢当。”田神功道,“这些年辗转川蜀,只立了些微末小功。”   说着,他命士卒去捡了那只野兔,打算今夜亲自烤了招待元载。   今日是元载带着一些度支官员来监督给田神功这支兵马运送的钱粮辎重,正事处理好,夜里众人就坐在篝火旁烤肉饮酒。   军中自然有伙夫弄吃食,但田神功还是亲手宰杀了野兔叉在火上烤着。   “如今秦陇战事吃紧,军费不支,殿下禁了宴饮,否则我请将军在长安设宴。”元载望着黑夜里的军营,道:“连歌舞也没有,怠慢了。”   “元相公言重了,末将出身贫寒,不讲究那些。”   “那你我出身一样,往后可多亲近。”   元载这话一语双关,实则说的是他们都是东宫的人,但也无所谓田神功听没听懂。   他眯眼望了远处的营帐一眼,道:“将军把家眷带到长安了?”   “是,这些年行军打仗,他们都跟着我,难得回长安。”田神功道,“我兄弟俩的婆娘,还是以前在长安当禁卫时,殿下出钱让我们娶的。”   “还有这层关系。”元载才想起来,“你们原先在金吾卫当值?”   “就只是跑腿办差的杂兵,最初来长安,是奔着当射生手来的,没被看上。”   “也是,你武艺非凡。”   田神功笑了笑,道:“我虽追随殿下早,却没赶上平定安史之乱。”   “败吐蕃才是大功。”元载道,“更大的功劳也就在眼前了,往后当个金吾卫大将军,在长安建宅置院。”   田神功一听就知,这说的是圣人快要驾崩了,他们将有机会成为元从功臣。   他正想请教,元载忽道:“肉熟了。”   火上的兔皮渐渐烤至焦黄。   “把盐罐拿来。”   田神功命人拿了盐,捏了一把,均匀地抹在兔肉上,继续用火温煨着。   元载见了,遂向随从招了招手,吩咐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儿,一个小瓷瓶就递在了田神功面前。   “将军,尝尝这个吧。”   “香料?”   田神功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颇为欣喜,忙小心翼翼地洒在兔肉上。   如今香料价高,比如花椒就价比黄金,再加上国用吃紧,便是高官重臣的家宴上也不常见了。   一抹上这些香料,顿时香味弥漫。   很快,有两个官员也被吸引过来,乃是元载属下的贾至、杨炎。   “公辅今日怎如此大方?”   “本是不舍得拿出来的。”元载道,“也就是田将军回京,得拿出最大的诚意招待。”   贾至抚须而笑,道:“如此看来,我们是托了田将军的福。”   他们莞尔了几句,贾至向田神功解释道:“你久在川蜀,或许还不知。殿下监国之后,倡行俭朴,且殿下在宫中以身作则,停止了香料的进贡。”   元载点点头,补充道:“宫中有一道名菜,叫长命菜,常食有凉血解毒、除湿通淋之效,高宗皇帝在位时就在尚膳坊的菜单上,以麻油、陈醋、花椒、蒜、姜凉拌而食,可若少了这些佐料,味苦而涩。殿下入宫后,吃这道菜从来都是不需佐料,他甘愿吃苦,直到大唐再次兴盛。”   “殿下真明主也!”杨炎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   元载侧头瞥了一眼杨炎,他是知道杨炎的底细的,此前还想颠覆东宫,如今态度转变得却快,算是一个性情中人。   几人纷纷认同,皆道:“殿下真是明主。”   他们的语气是兴奋的,他们现在投奔薛白,都是潜邸旧臣,往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末了,元载指了指田神功手里的罐子,道:“这是我去抄没寺产时私藏的,可莫让旁人知晓了,殿下的法度可极是森严。”   田神功一愣。   “放心吧。”元载笑了笑,道:“殿下真知道了,也不至于因这点小东西怪罪,不影响了风气便是。”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偷偷犯禁的感觉。   不一会儿,众人把野兔分食了。   入夜,田神功独自坐在那发呆,田神玉走了过来,才看到田神功手里还拿着那个瓷瓶在端详。   “阿兄,在想什么?”   “我以前在长安时,也听闻过元载之名,不是甚清廉正直之人。”田神功道:“你说,他真的是连用一点香料都偷偷摸摸,还是他也是装的?”   ***   元载从灞上回到长安后,第一时间入宫见了薛白。   他总有些小心思,故意不换衣衫,显出勤于公务而风尘仆仆的模样。   “殿下。”   “军容如何?”薛白径直问道。   之所以派元载以督运辎重之名到田神功军中看看,是薛白需要确认一遍,这支兵马是否真的能成为他足够锋利的刀。   “殿下放心。”元载道:“军中皆百战老卒,人人彪悍。”   薛白又问道:“给田神功的赏赐都安排了?”   “是。”元载道:“但臣觉得赏赐稍薄了些,还特意与他解释了一番,不如再赐他一座宅院?臣留意过了,他家口不多,人亦朴实,赐普通宅院即可,不至于再添朝廷负担。”   “可,你安排吧。”   元载做事还是很周到熨帖的,往往不需要薛白吩咐就主动安排清楚,让人省心。   薛白又问道:“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圣人御体欠安,长安确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元载道:“可太上皇深居于太极宫,近年来,着实少有外臣与之来往。”   “继续查。”薛白道:“必然有人在与吐蕃暗中勾结。”   “喏。”   待元载退下,薛白继续翻看着各种公文。   翻到了其中的一封之后,他眼神不由一凝,神色郑重了起来。   这奏折是御史中丞崔祐甫递上来的,说有监察御史在巡访冤情时,从剑南的一个牙将口中得知,田神功此前随李光弼收复被吐蕃攻占的当狗城之时,抢掠了附近的一个村落,之后将那里的男丁全部屠戮,以首级报功,可那村落中人却都是大唐遗民,前两年才陷在吐蕃军中。   薛白本想把元载招回来,问问他是否知晓此事。   但不必招他就知道元载会怎么说。   会说必然是敌对势力在针对田神功,目的就是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刻断掉殿下的一只臂膀,万万不可理会。   接着,元载一定还会说崔祐甫是受人指使,意图颠覆,当允他捉拿崔祐甫,严刑审问。   思来想去,薛白既未招元载,也没有招崔祐甫,而是召见了刁丙。   “你到灞上军营一趟,替我探查一件事。”   刁丙听了吩咐,迟疑了一会儿,道:“殿下,这种时候殿下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白颇有些意外刁丙会说出这样的话,道:“我若没记错,你也出身贫寒,若有人屠戮到你的村里,你也睁只眼闭只眼吗?”   “末将绝非此意!”刁丙连忙拜倒道:“末将只是担心殿下,才请殿下暂时忍耐,等以后……”   薛白随手将奏书一丢,道:“既然奏折都上了,是忍耐就会过去的吗?还不速去查?非要到百官逼宫时手足无措吗?”   刁丙一惊,知道自己想得太浅薄了,殿下之意是,田神功若被人冤枉了,也得早些找到证据为他洗清冤枉。   他是个粗人,拳脚之事擅长,却不知怎么查千里之外发生之事,出了大明宫才疑惑为何殿下让自己查,之后他一拍脑袋,直接就去找了杜五郎。   ***   “嗯?怎么又来打扰我清静?”   杜五郎正在躺椅上午睡,听说刁丙来访,把盖在脸上的戏本拿了下来,问道:“长安城能人这么多,离了我你们什么都办不成了吗?”   “田将军以前与五郎也相识,如今他被冠上大罪,五郎念着旧情也该出手。”   “好吧,那我们先去灞上问问他。”   杜五郎虽然懒,但也很好使唤。还是站起身来,准备与刁丙一起去到灞上军营。   才走了两步,他却停下脚步,道:“不对。”   “五郎,怎么了?”   “你是殿下的护卫,我是殿下的挚友。现在针对田神功的罪证才出,我们两个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去见他,让人遇见了,必要说殿下想要包庇田神功了。”   刁丙深以为然,遂问道:“那怎么办?”   “我们乔装打扮一下,我来扮成一个道士,你长得这么老,便扮作是我师父吧。”   过了一会,两个道士从后门出了杜宅,翻身上马,往灞上军营而去。   到了营地,杜五郎便笑呵呵地递上了名帖,说是有故人来见。   他以前与田神功其实也没有太多交情,只是有过数面之缘,但在如今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上再相见,还是让彼此都露出了笑容。   杜五郎很直率,开门见山就把来意说了。   “有人弹劾田将军屠戮百姓、烧杀抢掠,这是应该不是真的吧?”   田神功一愣,讶异道:“我不曾这般做过。”   杜五郎道:“那眼下的情形田将军也知晓,朝中有人要针对你。殿下派刁将军与我来,便是让你放宽心,他信任你。”   “是啊,见到五郎与刁将军,我就安心多了。”田神功道:“我从天宝五载就追随殿下,至今已有十年,又岂会做这等自毁前程之事?”   “朝堂上就是这样,各种奇奇怪怪的弹劾都有。”杜五郎道:“还有人弹劾我强抢民女哩,简直是子虚乌有,我从来不理会。”   “五郎正人君子,定然是没有的。”   “我知道。现在是说,有人在对付你,我且问你几桩事,以免在大殿对质时掉入那些人的陷阱。”杜五郎看了一眼薛白抄录的文书,道:“你可曾随李元帅攻打当狗城?咦,这城的名字倒是奇怪,当狗。”   “是,李元帅军法严明,末将不敢在他麾下犯纪。”   “当狗城西南十八里,有个村落,是吗?”   “是,白狗部落的驻地,也有边民在那里种地。”   “田将军当时是第一支到那里的兵马吗?”   “是,当时李元帅担心吐蕃军逃了,命严武从北边包抄,命我从南边包抄。但我抵达白狗部的时候,吐蕃人已经把百姓杀光撤退了,我率部奋力追击,斩杀三百余人,带回首级一百三十九颗。”   杜五郎问道:“那为何没有吐蕃军的令旗、盔甲。”   田神功目露愤然之色,道:“五郎不曾与吐蕃军打过仗,他们往往号称军势盛大,驱使牧民作战,这些牧民上马便是骑兵,有几个配甲的?!朝臣们既不懂,如何睁着眼胡乱冤枉人?!”   “好,到时田将军就这般应他们便是。”   杜五郎安抚了田神功,再次向文书上看去,疑惑道:“将军在益州置了好几处私宅吗?”   田神功道:“谁说我置了私宅,大可说出那些宅院在何处,我却之不恭。”   杜五郎于是哈哈大笑,道:“将军行事坦荡磊落,自然不怕奸臣攻讦。当然,置些宅院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想搬出去住。”   田神功摆摆手,道:“怎么诋毁我都是无妨的,但我才进京就遇到这种事,我担心是有人想对殿下不利。”   事涉皇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之事,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好说的。   杜五郎四下一看,问道:“田神玉呢?怎一直没见到他?”   “昨日骑马摔了,好在不碍事,正在歇养。”   ***   宣政殿。   崔祐甫步入殿中,才对薛白执礼,须臾又叹息了一口。   都还未开口,两人就知道今日这件事不好谈。   “殿下,臣并非针对田神功,而是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职,既风闻此事,便不得不奏……”   薛白问道:“有证据吗?”   听得这句问话,崔祐甫不由一愣。   来之前,他已经考虑过薛白会怎么做了,一定会怀疑此事是有人在幕后指使,今日薛白的主要目的必然是先揪出那幕后指使者。   倒没想到,薛白竟是先问了田神功的罪证。这种时候,还能真的处置田神功不成?   顿了顿,崔祐甫道:“有人证崔旰,曾在鲜于仲通麾下参军,后随征南诏,一度在田神功麾下为牙将。当狗城之役,他就在田神功军中,亲眼见田氏兄弟下令奸淫抢掠、杀良冒功。”   “他也姓崔,与你可有亲缘?”   崔祐甫无奈,应道:“我与崔旰皆出身博陵崔氏,皆安平县人,祖上……确是同宗。”   薛白又问道:“有证据吗?”   崔祐甫拿出一封地契,道:“这些年田神功烧杀抢掳不止这一桩,他累积了许多家财,这是他在益州买田置宅的契书。”   “你如何得到的?”   “是崔旰收集的证据,本想呈于李光弼,听闻田神功入京了,便派人递至御史台。”崔祐甫道:“殿下监国后立即就颁布新政,现今田神功顶风作案,殿下若不处置,反而重赏,臣恐天下人不服。”   “若证据确凿,处置便处置,反倒是轻松了。”薛白道:“但你办出这莫须有的案子,田神功能服吗?”   崔祐甫道:“是臣无能,请殿下再给臣两个月的时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算上往返剑南的时间,两个月不算久。   但这桩案子若传出去,且不能立即有一个结果,任它酝酿两个月,那反而是比罢免田神功还坏的结果。   薛白于是在想,干脆先罢免了崔祐甫。   崔祐甫也感受到了薛白目光里的不善之意,道:“案子递到御史台,臣必须报于殿下知晓。但除了殿下之外,臣并未与任何人说过此事……”   他话音未落,已有宫人赶到了殿外,高声道:“殿下,宰相们求见。”   还没等薛白这边有所回应,又有宫人接二连三地赶到了。   “殿下,京兆尹杨绾求见。”   “殿下,度支使元载求见。”   崔祐甫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这案子,但显然,这案子已经传播开来了。   也许,朝臣一开始提议让田神功领兵进长安,就是已经谋划好了要弹劾田神功。   薛白记得,此事最初是李岘提的。   ***   长安古道,杜五郎回程到了一半就下了马,在灞桥边的摊贩处买了碗茶水,坐在那慢慢喝着。   刁丙虽然富贵了,却是连茶水都舍不得让杜五郎多买一碗,觉得这种花销不必要,他自己带了水囊。   “五郎,你都坐了半晌了,在想什么?”   “去年我被一个小和尚骗过。”   刁丙道:“我知道那事。”   “什么?你竟知道?”杜五郎大感丢脸,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道:“人心隔肚皮,要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太难了,为什么人就不能简单点呢?”   “五郎不会是怀疑田神功吧?”刁丙道:“他可是追随殿下十年了。”   “他不一样了。”杜五郎道:“今日一见他,我差点没认出来,以前他那么瘦,身上也没那股杀气,不过他以前也狠,他还随殿下救过我大姐的命。”   “还有这事?”   杜五郎想了想,喃喃道:“最早,田神功还救过我二姐的命,当时是从李亨的人手底下把她抢回来。后来是杀到吉温的别宅,大杀特杀……”   刁丙讶然,道:“他竟还有这样的功劳?”   “是啊,后来随殿下到南诏出生入死。”杜五郎道:“这些都是私事,殿下不好明着赏他。本打算这桩事之后,任他为金吾卫大将军,他何必因为一些小钱而自毁前途?”   说到这里,他拿出文书又看了一眼,当狗城之事发生在两年前了,当时李光弼刚到剑南,而薛白该是被勒令去给李瑛守陵。   “唉。”   刁丙听得这一声长叹,不由道:“五郎,你这是何意?”   “我们再回去一趟。”杜五郎道:“还是再问清楚些为好。”   “现在这情况,真相还重要吗?”   “越是这种情况,越不弄清真相,殿下就越被动。”杜五郎道:“他关在宫城里,若只听人三言两语就下判断,很容易酿成当年那种冤案。”   他说的是天宝五载的杜有邻案。   眼下薛白面临的威胁,远胜于当时东宫对李隆基的威胁。而这桩案子看似针对田神功,却也有可能是一石二鸟,同时还为了离间薛白与朝臣们。   杜五郎也不知道怎么办,思来想去,他能做的就是先弄清楚了真相,告知给薛白。   以前,是薛白在替杜家奔走,现在轮到他为薛白奔走了…… 第572章 最后的机会   傍晚,军营中升起几道炊烟,士卒们列队领着每日的口粮。   待遇最好的是田神功的亲兵营,共一百余人,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每人都是蒸饼管饱、餐餐有肉。   嘈杂的声音传到了大帐中,睡了一下午的田神玉翻身而起,走到门外,与亲兵聊了几句,叼着块饼就去找田神功。   “阿兄,听说杜五郎来过了,怎不喊我醒来相见?”   “你见他做什么?”   田神功正在练字,气定神闲地站在桌案前,颇有大家风范。   虽然是驻扎在营中,他还带了不少报纸,笔墨酣畅的字就是写在旧报纸上,临摹着一本名为《雍王集句帖》的字帖。   这字帖是一些商人根据市井流传的拓本模仿薛白的字迹制作出来的,其中还有那首《念奴娇》,是一年多以前的版本,田神功已把字练得不错,有三分神韵。   “阿兄你整天练字有甚用?”田神玉探头看了一眼,道:“五郎是我们的旧识,又是殿下的至交,他来了我没出来相见,多失礼啊。”   “失礼不怕,怕你一天到晚说话没个分寸,失言。”   田神玉不以为然道:“殿下派五郎来,肯定是相信我们。”   正说着,有亲兵赶到大帐,禀道:“将军,杜五郎又来了。”   田神功遂搁下笔,眉头微微蹙起,接着转向田神玉道:“你去躺着。”   “为何?”   “我说你骑马摔了。”   “得做到这一步?”田神玉此前一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此时看着田神功那张愈发阴沉下来的脸,不由愤然道:“军中那么做的人多了!”   “先去躺着。”   “凭什么只针对我们?他们哪个不是烧杀抢掳、杀良冒功?不过是嫌我等兄弟出身低,或为了对付殿下针对我们!”   “够了。”田神功道:“我让你回避,我自会处置。”   “还怎么处置?倒不如早些告诉殿下。”田神玉咧了咧嘴,“我不信这种时候,殿下离得了我们。”   “滚!”   田神玉被喝了一声,这才转身往外走去,嘴里还骂骂咧咧道:“一个个都在装,军律严明、勤俭节约,谁他娘的出生入死不是为了当人上人?”   走回帐中的路上,他遇到与他亲近的亲兵。   “将军,何时带我们去平康坊长见识?攒了那许多财宝,没花销了总不过瘾。”   “急什么?”田神玉一把拎住对方的衣领,叱道:“等办完了大事,自有你快活的时候。”   “刀头舔血的兵,就怕命没了,钱还在。”   “上进的日子还在后面,等着。”   田神玉这才松开手,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帐中,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子正蹲在一口大箱子前,那箱子是打开的,里面装满了金玉首饰。   这是田神玉原本想进献给薛白的,田神功却不让。   此时火把一亮,箱子里的珠光宝气映着美人的面容,田神玉看着这一幕就感到了骄傲与满足。   “将军回来了。”   “过来。”   田神玉卸下盔甲,褪掉一件破旧的军袍,显出里面那件光滑的丝绸。   在剑南,他都是大大方方地穿金戴银,只是这次回长安,田神功说殿下崇尚节俭,特意让他注意一点。   对此他其实颇不理解,既不理解殿下,更不理解他阿兄。   他解开丝绸春衫,露出里面满是伤痕的魁梧身躯。   ***   夜渐渐黑下来。   杜五郎与田神功说,他从灞上回长安的路上,在树林里解了个手,费时太久,因此赶不回长安,遂返回大营住上一宿。   待到夜里,他却是翻身而起,往外走去。   帐外,篝火边立着两个守夜的士卒,杜五郎朝他们招了招手,道:“我去放点水。”   “那边。”   田神功这营地扎得颇有章法,命人挖了几个大坑,铺上木板,作为如厕的地方,以免出现瘟疫。   杜五郎抬头望了一会,十分为难,道:“这么黑,陪我过去吧。”   “喏。”   “我真是佩服田将军,他是我家的恩人。”   杜五郎一路上说些有的没的,末了问道:“收复当狗城那一战,你在田将军麾下吗?”   “在。”   “那你也去追击吐蕃军了吗?”   “没有,我们围攻当狗城的南门,每日就是挖土、射箭,将军只带了亲兵营去追击吐蕃大军。”   “听你这语气很遗憾啊,可是错过了立功的机会?”   杜五郎这一问,那士卒顿时有些紧张了起来,连忙否认,道:“小人没有遗憾,就是想杀敌立功。”   “哦,我听说田神玉将军昨日领兵巡视地形了,今日一直没回来,是去那个……三官庙了是吗?”   “是。”   杜五郎也就没再问什么了,回去的路上,他几次走错路,想去各个营帐看一看,结果都被那兵士拦住,送回了帐篷。   重新躺下之后,他双手枕着头,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够确认,于是重新站起身往外看去,他看到远处田神功的大帐里还亮着火光,却不知田神功此刻正在做什么。   ***   田神功正在见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风韵犹存、楚楚可怜的妇人,还带来了一个孩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哭哭啼啼,仿佛是若不能勾起田神功的恻隐之心就誓不罢休。   “早年间,将军与他共患难,几番出手救他性命,他如今又是如何回报你的?将军只怕还想着能凭借与他的旧谊而青云直上,可我告诉将军,别再痴心妄想了,这条路你已经彻底走不通了。他是铁石心肠,从你违背他的意志,几次瞒着他开始,他就必然杀你。”   田神功不答,坐在那很有耐心地听着。   那妇人的声音很好听,似乎让他一点都不觉得腻。   “人这一生,只有一个贵人是不够的,将军有心上进,只登上一个台阶也是不够的。他只能让将军施展这么点才华,往后你不论再做什么,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哦,他还嫌你纵兵抢掠,不遵李光弼的军法,在他眼里,你永远不如李光弼。”   “你们呢?”田神功道:“你们更瞧不起我。”   “我敬将军威武,如何敢瞧不起将军?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这孩子年岁尚小,将军若肯出手襄助,我们母子往后除了将军又能依靠谁?”   这一句话最是关键,田神功的脸色虽然不变,眼神立即有了变化。   他的目光不合时宜地落在了那妇人襦裙上的饱满之处,显出些贪婪之色。   她其实已经不算太年轻了,已为人母,可还是很美,正是风韵最盛之时。   田神功这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凡是看上眼的,想霸占便霸占,可此时在这女人面前,他的目光虽是俯视的,心里却是在仰视着她。   他太卑贱了,出身低微,而她又太尊贵了,一个尊贵的女人在他面前柔柔弱弱地提出请求,挠得他的心痒痒的。   能够想象到往后权倾朝野,再让这对母子看他的脸色行事,该有多快活。   当然是比倚赖一个强势、严酷的君主要舒坦得多。   但,田神功咽了咽口水,还是克制住了,道:“我兵微将寡,当不了你的依靠。”   “将军神功盖世,现今这个长安城,将军是真正能凭武力决定大势的人。圣人就快要驾崩了,这是最后的机会,这次,将军可以见识到,反对他的力量有多大。”   田神功知道她说的意思,目光闪烁着,思忖了起来。   现在关中几乎所有的兵马都被吐蕃牵制着,他这支兵马确实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他并不急着回应,待价而沽。   妇人等了许久,不见他回应,便道:“或者,将军可将我们母子擒下,献给他报功,看看他能给将军多少赏赐。”   田神功盯着她丰腴的身段,终于道:“你又能给我什么?”   “将军若力挽狂澜,则对大唐有再造之恩,当得起我儿一声‘仲父’。”   说着,妇人轻轻抚摸着她儿子的后脑勺,那小孩也懂事,乖巧地叉手执礼,唤道:“仲父。”   这一瞬间,田神功是感到不可思议的,他觉得这事太荒唐了,因为他不配。   他不仅卑贱,至今官位也不大,岂当得起皇家贵胄唤一声仲父?   ***   天明时,宫门缓缓打开。   杜媗与杜妗夜里在少阳院折腾了一夜,坐在马车中,疲倦地闭目养神。   “阿姐。”杜妗忽然开口道:“你说长安城有哪个重臣、勋贵能避开我的耳目?”   “想必天子驾崩之日不远,蠢蠢欲动的人不少。”杜媗道:“你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总觉得自己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你这才经营了多久?这长安城里,大唐皇室一百余年,尚且被世族嫌弃。”   “我的情报就是覆盖长安,不该发现不了端倪。”   杜媗摇了摇头,道:“你越是这般自大,越是危险。”   “依你之意当如何?”   “回去之后,我们再重新梳理一遍吧。”杜媗道:“想必是有些痕迹被我们疏忽了。”   “阿姐是说,我们也曾发现过端倪,但没有重视……”   话到这里,有下属策马赶到马车边。   “二姐,出事了。”   “说。”   “小人照你的吩咐,派人送走张汀母子,可我的人死在了半路上,张汀母子不见了。”   杜妗一听,顿时面若寒霜。   许诺张汀好处,让她盯着李亨,继而挫败李亨父子想借着灭佛闹事的图谋,助薛白收服杨炎,以及稳定朝纲。这一系列之事,是杜妗的得意之作。   事后她没有为难张汀。   原本,她以为自己这么做也是顺手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可当张汀发疯一般笑着说被和离时李亨是什么表情时,杜妗心里毫无波澜,她早就无所谓这些了。   当时张汀还很讶异,问道:“怎么?我替你报仇了,我让李亨像狗一样趴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和离。”   “你知道我平时和谁共榻而眠吗?”   张汀原本还在笑,闻言,笑容就渐渐僵住了,莫名其妙地开始刺痛杜妗,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   “知道吗?李亨早就看出你野心勃勃,让李静忠给你下药,就怕你有朝一日害死李俶。可他却让我生下了佋儿,是我野心不够吗?还是……我比你强?”   杜妗问道:“你想死吗?”   “你嫉妒我?”张汀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脑子有问题。   杜妗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和这样的疯女人一般见识,就吩咐人将他们母子送走。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就没把张汀当成一回事,连李亨、李俶都颓废下去了,张汀又能做什么?   但现在张汀成了一个逃脱了她视线而且身份至关重要的人。   杜妗大为愤怒。   她生气时没有大吼大叫,而是愈发冷峻,喃喃自语道:“我还是不够心狠。”   杜媗道:“你需要的不是更心狠,而是容忍自己出些错。”   “现在说这些没用,想想她能去哪吧。”   说着,姐妹俩对视了一眼,很快就想到张汀有可能去了哪里。   ……   薛白近来国事繁忙,并没有太多心神放在权位之争上。   秦陇战场的战事愈发吃紧、河南又出现了旱灾、各地本该运来的夏粮因各种原因延迟了,漕运也出了问题,使得江淮的税赋与榷盐的收入被卡在两淮。   薛白怀疑是有一部分州县的官员故意的,比如河南转运使李峘就是李岘的兄弟,很有可能扣留了漕船,为的就是给他下绊子。   李琮快死了,必然有人按耐不住。   唯今之计,一边派人去查,一边拆东墙补西墙先应付着。   这让薛白手底下能用的人手十分不足,也牵扯了他大量的心神。   连着几日他都被官员们拖着不停议事。   原本以为百官会逼迫他处置田神功,可这两天却是没人再提,任由这件事情发酵着。   但危机显然没有就此解除,信任的裂缝反而在变得越来越深。   这日,才难得歇了一口气,薛白便听闻杜家姐妹转回来了,他心知又出了变故,遂赶回少阳院相见。   “张汀?”   “是,我们怀疑她躲到了田神功军中。”   薛白往门外看了一眼,并不见有人来报田神功求见。   他遂沉吟着,道:“我不宜派人到他军中去要人。”   “派人去查呢?”   薛白踱了几步,没有立即派人去查田神功,眼下双方之间的信任很脆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它断掉。   “秘召老凉、姜亥回京,不必带太多兵马,但要快。”   这件事,薛白没有用官方的驿马,而是写了封亲笔信,盖上私章,让杜妗暗中遣人送去。   杜妗接过,问道:“田神功怎么办?”   “我不能等到朝臣们逼我处置他,得抢在他们前面作决断。”薛白道:“等五郎与刁丙回来,看田神功是否有话要带给我。”   等杜家姐妹离开,薛白回到宣政殿,想了想,召郭千里来见。   一直以来,薛白都是让郭千里担任龙武军大将军,这是举足轻重的位置,按理说,他应该换上更信任的心腹,但他反而认为郭千里很稳。   旁人看郭千里大大咧咧、马马虎虎,怎么都与稳重沾不上边。可薛白认为的稳,是郭千里从来不完全倒向谁,身为禁军的原则就是谁当皇帝听谁的,不参与任何的皇位之争,也是真的不感兴趣。   三庶人案发生后,李隆基没杀郭千里,当时薛白不明白。可当薛白如日中天的时候,也从没见郭千里跑来表忠。   有这种心态,反而不容易被挑唆。   而且,禁军将士绝大多数都是跟着薛白守卫过长安的,基本掀不起大乱来。   从这方面来看,他们反而比田神功的兵马可靠些。   然而,等了半天,薛白却得到一个让他十分惊讶的消息。   “殿下,郭将军遇刺了!”   消息来得太过突兀,换作别人难免要措手不及或是恼羞成怒,薛白却还很冷静,先问道:“人如何了?死了?”   “未死,但重伤了。”   “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今日郭将军休沐,带着孙女在东市的戏园看戏,他是微服出门,带了六个随从,看过戏,在路上遇到有回纥商人与人争执,他便命人过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人群混乱,忽然就有人拿匕首刺向郭将军,他牵着孙女,没来得及避开,挨了一下,捉住对方的手腕拧断了,这才未死,后来随从杀上来,凶手见行刺不成,自尽了。”   薛白又问了些细节,线索已经断了。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郭千里暂时肯定是主持不了北衙的局势了,需有人暂代其职。   薛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选出一个他能绝对信任、有足够能力,还得有足够威望的人来统领禁军,且这人最好还就在京城不远。   他得在李琮死之前布署好此事。   至此,薛白知道已经没必要浪费时间去查真相,留给他的时间只够让他完成兵力部署,保证李琮一死他就能够顺利登基。   登基就是赢,否则就是输,别的都不重要。   阴谋背后的主使者是李隆基也好,不是也罢,他都得控制好大明宫、太极宫。能第一时间得知李琮驾崩的消息,并控制住李隆基。   有时他也会考虑,能否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李琮。但想到达扎鲁恭就在秦陇、随时有杀入关中的可能,李琮多活一天就有多活一天的好处。   ***   春明门。   杜五郎才进入长安城,前方忽然有一队衙役向他走来,问道:“可是杜相公家的五郎?”   “何事?”刁丙沉声问了一句。   杜五郎连忙以眼神示意刁丙,他们正在扮道士,别走漏了身份,让人知道殿下包庇田神功。   接着,来人道:“今日龙武军大将军在东市戏园遇刺了,京兆府想请五郎问几句话,请。”   “郭千里?!”杜五郎大为惊讶道:“他怎么样了?”   “五郎放心,人还活着。但此案事关重大,还须五郎配合。”   杜五郎当然也知在皇帝大限将至之时禁军大将忽然出事意味着什么,因此连忙与刁丙道:“你快回去保护殿下,我去查查发生了什么。”   这长安城现今的情形,倒像是离不开他了。   刁丙关心宫中局势,知道杜五郎如今是太子挚友、宰相之子,想来也是没人敢为难他,身边又带了不少随从护卫。遂点点头,先赶回宫中。   这边,杜五郎仔细看了来人一眼,道:“我常去京兆府,怎未见过你?”   “这是下官的牌符,这是京兆府的公文。下官升京兆法曹已有两年多了,还未曾有幸与五郎打过交道。”   “你不说我还忘了,我是有两年了不怎么被捉了。”   杜五郎看了一眼那牌符,道:“你名叫吴凑?有礼了。”   “五郎客气了。”   众人遂往京兆府而去。   杜五郎问道:“上次我到京兆府带走一个小和尚,没见到你。”   “那案子不是下官办的。”   “为何?”   这个问题,吴凑没有回答,直到进入京兆府,说要带杜五郎去问话,他再次拿出了文书。   “这是……黎少尹的印信?”   “是。”   杜五郎不知黎少尹与杨京尹的批文有什么不同,左顾右盼地与一些熟识之人打着招呼,又安排了随从们在前院喝茶等候,随着吴凑穿过长廊,进入一间公房。   “问吧。”   吴凑问道:“当初,教坊诸伶人是在五郎的安排下开戏园唱戏的?”   “是。”   “这便是凶徒,五郎可认得?”吴凑拿起一张画像。   “不认得。”   杜五郎摇了摇头,道:“戏园里虽然有胡人乐师,但这个我可没印象,至少画像上看不出来。可以给我看一看尸体。”   “不必了。”吴凑道,“尸体在别的地方。”   “你不带我去吗?”   吴凑道:“还有另一桩案子,京中有户人家的妻儿失踪了,有人称是杜家下人带走的。”   杜五郎讶道:“有这种事?我家里出了这等恶奴?!”   吴凑再次拿起两张画像,问道:“五郎见过他们吗?”   杜五郎仔细一瞧,愣了一下,揉了揉眼,迟疑着,缓缓道:“这不会是忠王的张夫人吧?”   “看来,五郎见过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杜五郎问道:“你……不会是想对付我吧?”   他不太敢相信这件事。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以前能被京兆法曹的儿子狠狠欺负,如今他的地位已远不是京兆法曹能比。   “查案。”吴凑显得正气凛然,道:“市井都说五郎强抢民女,我原本不信。但如今有妇孺失踪,我官职虽小,却也要查个明白。”   见他如此正义,杜五郎被气极了,抛出一句只有恶少吉祥才会说的话。   “你想动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第573章 兵权与名义   随杜五郎一起来京兆府的是杜家管事的儿子全福。   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他如今也算是显赫了,只是杜有邻为人谨慎、对家仆多有拘束,他并不敢在外作威作福,平常就喜欢与人聊天吹牛。   今日杜五郎在府署办事,全福则坐在前院被一群衙役簇拥着,聊及当年被太子殿下救过之事。   “具体的,我不好与你们说,反正那时我被吉温的人打得快死了,得亏殿下把我救了回来。”   众衙役都很捧场,有人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全管事如今的风光,京兆府里谁还敢碰全管事一下。”   说话间,京兆府法曹吴凑从里面出来,面对全福,脸上的态度十分和善可亲。   “全管事,借步一谈。郭将军遇刺一案,事关重大。五郎正在见京尹,他对你有话吩咐。”   全福也知这是大事,连忙道:“吴法曹多礼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便是。”   两人走到廊下,只听吴凑道:“五郎很担心一个人的安危,让我们将她送进宫去。”   “谁?”   吴凑道:“郭将军是在东市戏园遇刺的,刺客与教坊有关,我们要保护之人也与教坊有关。”   全福依旧不解,问道:“那是谁?”   吴凑道:“我也不知,五郎说我与你一说你就知道,把人送到少阳院见殿下,这是他给我的信物。”   他拿出杜五郎随身佩戴的玉佩,压低声音,又道:“此事对殿下很重要,但殿下不好直接派人去接。因此命我问五郎。”   全福见了,恍然大悟,道:“原来吴法曹是殿下的人,我知道了,请吴法曹随我来吧。”   那边,吴凑已安排好了许多的心腹,当即跟上全福,一行人就往城东南隅行去。   一路到了曲江池附近,进了曲池坊,在一个大宅前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了。”全福终于停下了脚步。   吴凑以眼神向身后的衙役们示意了一下,又向全福道:“请她出来,这就入宫吧。”   全福于是上前敲门,不一会儿,有老仆打开了门,道:“是全管事。”   “五郎让我来带娘子见殿下。”   “请。”   众人入内,只见院落中花木扶疏,芳草盈阶,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别有韵味。绕过长廊,隐隐能听到内院传来的丝乐之声。   仅看住处似乎就能知晓住在此间的一定是个美人。   终于,他们在一间小阁前停了下来。   “我去请娘子下来。”   吴凑见事情如此顺利,有些意外,又感到了紧张,目光死死盯着阁楼门口。   他今日是来找杨玉环的,只要能找到,对之后的大事就能起到重要的作用。   虽然没有证据,但通过种种迹象推测,薛白必然是藏匿了杨玉环。   吹过的风似乎都带了香气,一个身穿细纱襦裙,梳着堕马髻的美妇缓缓从楼阁上走了下来,她很美,皮肤光滑白皙,体态丰腴。   “走吧。”美妇淡淡道。   吴凑却没有动,呆滞了片刻之后,道:“你是谁?”   “你既奉命来带我走,何必问我的身份?”   有一瞬间,吴凑眼睛里浮过一丝恼怒之意,看向全福,道:“你确定这便是五郎要我们送走的人吗?”   全福已躲在了那老仆后面,并不回答。   美妇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道:“不是我,又是谁?”   吴凑道:“今日长安城发生了刺杀大案,五郎让我来保护杨娘子。”   美妇悠悠问道:“那你怎知我不是杨娘子?是我长得还不够美吗?”   “得罪了。”   吴凑不耐烦被这美妇戏弄,说罢一挥手,就要命令带来的衙役们搜查这个院落。   可不等他们行动,已有护院们络绎而出,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见吴凑慌张,那美妇眼里的笑意愈浓,问道:“还不知我是谁吗?”   “你不是杜家二娘。”   “谁说只有杜二娘能替杜五郎出头?奴家复姓达奚。”   吴凑顿时变色,他在长安为官,当然听过达奚盈盈的大名。   他再次看向全福,眼神里已满是震惊,暗忖自己竟是从一开始就没能骗过这个小小的奴仆,反而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原本是想不动声色地找到杨玉环,现在反而打草惊蛇。   “达奚娘子,今日是郭千里将军遇刺,我……”   “你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杨娘子,你见过她?”   “下官确实见过虢国夫人。”吴凑道:“下官只是奉命查案,打扰了,告辞。”   说罢,他忙不迭行了一礼,匆匆就往外退。   达奚盈盈并不拦他,只是派了人去接杜五郎,同时派人进宫将此事禀报于薛白。   ***   杜五郎只在京兆府待了半日也就出来了,连牢房都没进去过。   可他出了京兆府,却没有夸赞全福的机敏,反而道:“你倒是自作聪明。”   “小人见那吴凑扣留了五郎,只好找达奚娘子相救。”   “你不懂。”   杜五郎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便入宫去见薛白。   他才进少阳院,就见到了杜妗站在那,面若寒霜。   “二姐。”   “你如今好有本事,敢背着我替殿下置宅置院、藏匿美人,好志气,打算当什么?掮客?”   “二姐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嘛。”杜五郎道:“再说了,此事本就是误会,那些人闯到了达奚盈盈的私宅……”   杜妗道:“若不是他们万分确定是你在帮殿下藏人,他们敢动你吗?”   “他们冤枉我,二姐也冤枉我吗?”   “还敢瞒我,若因此事而使殿下功亏一篑,你当得起吗?”   杜五郎不敢再还嘴,低下头挠了挠脸,跟着杜妗进堂,见了薛白。   气氛有些尴尬,主要是杜妗一脸不悦。   杜五郎偷眼看了看薛白,倒想知道他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将事情圆回来。   可等薛白开口却没说杨玉环之事,而是道:“田神功派人来申冤了,自称并未烧杀抢掳。另外,他没有把张汀母子交出来。”   提到张汀,杜妗自觉这件事办得不好,脸色不再那么冰冷,道:“我有直觉,张汀就在田神功的大营。”   “还没有证据。”   “田神功没有亲自来见你,就是有可能叛了。”   这是出自杜妗的直觉,偏偏此事还没有确定,查也不好查。   杜五郎道:“我去过他营中了,田神功的态度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奇怪,我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田神玉,还有,他那些亲兵有些跋扈,还真是说不准。”   薛白这才道:“说说吴凑。”   “其实,他就是吓了我一下,倒也没真的为难我。”杜五郎道:“但,忠王府真的到京兆府报了张汀母子失踪一案,这件事最后怕是要查到二姐头上。”   杜妗才缓和的脸色又冷峻了起来,道:“吴凑是李俶的舅舅,眼下既敢跳出来,也该除掉他了。”   李俶的生母吴氏,因父犯罪,没入掖庭,后来被送到李亨身边,但她生下孩子之后就死了,死时才十八岁,至今也没有封号,因此,吴家的地位一直不高。   李琮登基之后,吴凑就被免了官,但他一向谨慎,与忠王一系也并不亲近,后来贿赂了窦文扬,又谋了个京兆法曹的官。   他做事仔细,少有出错的时候,因此等到薛白监国,也没有罢免他。   此前朝廷灭佛时,李俶蠢蠢欲动,吴凑都没有任何动作,这次却是突然站出来公然挑衅东宫势力,薛白确实是一道诏令就能除掉他。   “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   “吴凑今日做了两桩事,一是查到杜家带走了张汀母子,二是在追查张汀的过程中找到了杨玉环。这两件事,他注定是办不成的,别说他找不到杨玉环,便是找到了,他也没有实力带她走,那为何吴凑还要这么做?他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将事情闹大。”   杜妗道:“他要让人觉得我们在对李亨的妻儿下手,要把你与杨玉环私通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哪怕你这时除掉他,朝臣们反对你继位的理由已经有了?”   “嗯,争权无非两件事,一是兵权,二是名义。”   “我们要怎么做?”   “以力破巧。”   ***   吴凑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研墨铺纸,提笔写下遗书。   详述了他近来在任上的遭遇。   先是遇到忠王府遣人报案,堂堂亲王泣血悲诉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吴凑没有想太多,不管此事背后涉及到了怎样的权力之争,只是尽一个官员的职责,努力去查访、寻找,得知是杜家派人带走了忠王府的孤儿寡母,而在查访的这个过程中,吴凑还遇到了被藏匿起来的杨贵妃,揭开了一个震惊世人的丑闻……   现在,他自知生路断绝,很快将会惨遭毒手,遂留下遗书,以免真相被埋没。   写完遗书,吴凑不紧不慢地沐浴,把衣冠穿戴整齐,坐在正堂上等候着。   他在等朝廷下诏,罢免他的官职,甚至治他的罪,引出一桩大案。   可一直从下午等到天黑,那扇大门依旧纹丝不动,并没有人来。   只有家中奴婢过来问道:“阿郎,用饭吗?”   “厨房做饭了吗?”   “没有。”   吴凑道:“让厨房照常做饭。”   之后,吴凑向院子里的黑暗处招了招手,便有一个护卫到了他的面前。   他把遗书递了过去,道:“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可你没有找到杨贵妃。”   “重要吗?”吴凑道:“有何区别呢?”   “你也没能激怒东宫。”   “这也不重要了。”吴凑道:“不论他怎么做,该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阻挡。”   “我懂了。”   那护卫接过遗书,绕到吴凑身后。   “噗。”   一把匕首从吴凑的后背捅入,从前胸贯穿而出。   血溅了一地,坐在那的吴凑低下头,再没了生机。   ***   大明宫,宣政殿。   樊牢接过一封诏书,以没有底气的声音道:“殿下,我只怕难担大任。”   之所以如此,因他手中的诏书是薛白任命他为神武军将军,并暂代郭千里统领禁军。   相比起如今在大唐边境各地作战的名将,他确实名声黯淡、出身卑微,也没有指挥大战场的作战经验。他以前只不过是个卖生铁的走私贩子,因投奔薛白的时间早,才得以跃迁。   统领禁军,宿卫宫城,于他而言却是太大的责任,尤其是眼下这个时局。   “知道我为何用你吗?”薛白问道。   樊牢倒也实诚,道:“因为吐蕃战事甚急,只有臣还在长安。”   “因为信得过你,且你草莽出身,杀人够狠。”   听到后面这一句话,樊牢愣了愣,眼神中却稍微有了些自信的光。至少他知道到时该往哪个方面使力了。   “臣愿为殿下效死,唯恐即使死了却还会耽误殿下的大事。”   薛白道:“这次不是行军打仗,只是杀人罢了,你做得到。”   樊牢担心的很多,怕自己镇不住那些禁军,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否分辨该杀的是哪些人,老老实实地等着薛白的进一步指示。   “圣人快要驾崩了。”   薛白吐出了这一句话,代表着对樊牢的信任,又道:“到时必然有人不服气我登基继位,你要做的很简单,谁敢反对,你就杀谁……杀到没有人反对,就可以。”   “喏!”   交待妥当,樊牢退出了宣政殿,薛白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处理那些公文。   他感受到冲突就在眼前。   这几日,李琮愈发显得颓败,像是随时有死掉的可能;吴凑的死讯已经传开,城中议论纷纷;川蜀那边,李光弼的奏折也到了,查实了田神功劫掠百姓一事,朝臣们纷纷上表要严惩田神功。   薛白打算顺了他们的意,撤掉田神功的兵权。   此举有可能会逼反田神功,薛白在等老凉、姜亥率兵赶到长安,以方便控制住局势。   他想要登基为帝,现在距离这个目标已只有一步之遥了。   监国以来,薛白对自己的政绩并不满意,却也自诩为大唐带来了一些好的改变。相比于原本的历史,他让社稷与百姓少了很多的动荡。   可近来,他也有意识到一件事——这种好的改变,世人并不知道。   官员百姓此前盛赞过他的英明,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盼着很快就能复兴盛世,可人们是看不到大唐所面临的积弊的,民生贫瘠、国库空虚,人们也未必理解他为何要倡行俭朴。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年多贫乏的日子,加上西北战事不断,消磨掉了大部分人对薛白的信心,他们不知道他所带来的改变,只对他没能做到更好而感到失望。   现如今,不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必然是有这种情绪在蔓延的,薛白周围的人从不与他说这些,可他知道。   从吴凑的死就能看出来,人们对那份遗书议论纷纷,对东宫的不满迅速酝酿。   就好像乌云渐渐堆积,天气越来越闷,风雨欲来。   只等李琮一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俨、李绅、李俅、李伊娘等诸人却是同时入宫,求见李琮,并恳请侍奉在李琮身边。   李琮原本就要自然过世了,若没有各种纷至沓来的阴谋,薛白巴不得让官员勋贵们目睹。现在让他们侍奉在李琮身边,到时薛白就不好再封锁消息,抢先一步。   可这种时候,若是阻挠旁人见李琮,到时必然会有许多流言,指他弑杀李琮。   两害相权取其轻,薛白遂允了此事。   与此同时,另一桩大事终于查出了眉目。   这日,颜泉明匆匆求见,禀道:“殿下,臣查到与达扎鲁恭暗中联络之人,当是广武王李承宏。”   薛白皱起了眉。   他清楚地记着那天他在芙蓉园巧遇到李承宏,想到自己已改变了历史,遂让李承宏出面招待吐蕃使者,李承宏也做得不错。   “确定?”   “当时到长安的吐蕃使者,由李承宏负责接待,臣遂从他查起,但一开始并未怀疑他,结果一查,发现他每次见吐蕃赞普一系都是光明正大,而见达扎鲁恭的心腹都是偷偷摸摸,这些人叔父已全都记下,列有名单,断不会错。继续往下一查,便发现李承宏时常向李岘打探消息,通过茶贩、僧侣递往吐蕃。”   “他为何这么做?”   颜泉明做事很靠谱,又道:“臣已经将人带来了,殿下是否亲自问一问?”   “带他过来。”   不一会儿,李承宏缩着脖子,畏畏缩缩地进来,一见薛白就露出惊惧之色,拜倒在地,道:“殿下,臣也不想的啊!”   颜泉明道:“我以为广武王是胆大包天才敢当卖国贼。”   “不是,真不是,臣没想当卖国贼啊。”李承宏倒也干脆,直接就招了,道:“当时,达扎鲁恭的使者忽然说,听闻大唐天子受制于人,吐蕃愿意出兵襄助圣人……我一听,我就吓坏了!我是打算把此事告诉殿下你的啊,结果是李齐物拦着我,不让我说,这才让人铸成大错,可我其实是心向殿下的啊!”   显然,这些宗室就不可能心向薛白。   也就是薛白强势时他们就听话。但凡薛白稍微露出些破绽,或者旁人稍微抛出一个能对付薛白的饵,他们就想都不想地咬上去。   一次又一次,只能说明彼此不能同心,薛白也渐渐感到不耐烦了。   李承宏继续道:“李齐物居心叵测,他威胁我,不让我将此事禀报给殿下,还说由他来问圣人的意见。臣……臣是被他以命相胁,最后才不得已而上了贼船的。他说,圣人愿意向吐蕃借兵,让我答应达扎鲁恭的条件,让吐蕃人出兵相助,约定赏赐与和亲,让达扎鲁恭能借此功劳,成为吐蕃的摄政王。”   他一边招供,同时也越说越怕,感受到薛白的杀气,声音愈发颤抖,渐渐地甚至哭了出来。   薛白反而越来越平静了,问道:“真是圣人吗?”   “是,李齐物说是圣人。”李承宏道:“殿下明鉴,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啊,全是李齐物用我的名义做的,到后来都是他与达扎鲁恭的人联络。”   薛白看向颜泉明,问道:“李齐物呢?”   “臣查明此事,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捉拿他。”颜泉明道:“但,李齐物早在昨日外逃吐蕃了,如何逃的,臣还在查。”   薛白遂吩咐道:“查他们都给吐蕃递了那些情报,吩咐下去,戒严长安城,搜捕李齐物。”   “是。”   此事一出,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事有不妙。   宗室并不算难对付,看似花团锦簇的出招,无非就是策反田神功,再给薛白身上泼脏水。薛白在兵力尽出,困难缠身的情况下,也有镇压他们的信心。   可若宗室与吐蕃兵马联手,事情就会瞬间棘手很多。   果然,没出几日,西边传来急报,   因军情泄漏,秦陇战场遭遇大败,达扎鲁恭以奇兵绕袭,围困了郭子仪所部。   另外,王难得秘奏称,仆固怀恩与回纥的移地健勾结,正在频繁接触达扎鲁恭的使者,恐怕有联兵之势,秦陇防线溃败在即,请朝廷暂避东都。   这些消息语焉不详,薛白根本无法了解前线的具体情况,自然难以做判断。   想必就连在战场上的王难得都不能完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白暂时能做的就是封锁消息,尽可能地调更多兵力支援秦陇。   然而,显然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急报到薛白手中的同时,长安城里已然传遍了“吐蕃军已攻入关中”的消息,顿时人心惶惶。   不论是谁想要阻止薛白登基,至此已算是图穷匕见了…… 第574章 红丸   烛光摇曳,照着桌案上混乱的地图与公文,上面的记号与文书像是一团乱麻。   薛白坐在那思虑良久,之后召见诸宰相,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打算亲自挂帅,与达扎鲁恭一战。”   “殿下!”   杜有邻不等薛白说完,连忙打断,甚至顾不得韦见素、李岘、李泌等人也在场,当即劝道:“眼下这情况,殿下万不可离开长安啊。”   “我意已决,不须多言。”   薛白不理会杜有邻的劝谏,吩咐田神功所部待命,五日之内随他支援秦陇。   旁人都没开口,因还猜不透他的想法。   连杜有邻都知道眼下情况特殊,李琮驾崩在即,长安暗流涌动,薛白不可能不知道,偏偏这时候宣布要离开京城,那就有很多种可能。   或是因为现在朝臣们都在弹劾田神功,薛白让田神功随他征讨外敌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或是真心认为抵抗吐蕃才是最要紧之事,权位之争暂不算重要;   或是察觉到了危险,决定暂避,与王难得等诸部合兵;   或是故意卖出破绽、设下陷阱;或是虚张声势,拖延时间,让那些蠢蠢欲动之人再等五天……   宰相们一时不明所以,措手不及,都没有反对。   薛白又道:“那国务就托付于诸公了,若有不决之事,请示圣人、太上皇。”   颜真卿是务实之人,他觉得薛白既忙于权争,那他便尽可能地处置好庶务,因此并不发表意见,沉默地应下。   杜有邻还待再劝,见颜真卿如此,无奈地叹息一声。   韦见素则深感不安,嚅着嘴唇想提出致仕,可想到国家正是多难之际,不可临阵脱逃,苍老的面容坚毅了些。   李岘不知在想什么,闷不吭声。   唯有李泌执礼道:“臣愿随殿下出征,哪怕是打理军需,尽犬马之劳。”   说起现在暗中反对薛白之人,李泌是很有嫌疑的一个,自他被俘以来,就从未表态过要效忠于薛白,一直都是不太愿意配合的样子,现在却突然殷勤起来。   可薛白略一思索,就同意了李泌的请求。   ***   很快,诏令就送到了灞上。   田神功接了诏令,大为困惑,向传旨之人问道:“殿下为何会在此时离开京城?”   “已说得很清楚了,乃因前线岌岌可危,殿下心忧外虏祸害关中生灵,遂亲自率军迎敌。田将军这是何意?莫非是怯战不成?”   “绝非此意。”田神功道:“末将只是不解为何殿下在此时出京。”   “此时为何不能出京?”   田神功无言以对,只好道:“末将一定整肃兵马,奋勇杀敌。”   “好,将军是殿下的旧部,原本有不少朝臣在攻讦将军,现在殿下出面亲征,命将军率军左右,谁还敢再言其他?这是信任之意啊,待立下平虏之功,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啊。”   等到田神功送走来使,想到最后抚慰的这句话,心下也有些茫然。   “阿兄。”田神玉在一旁道:“你现在放心了吧?殿下没有要撤换我们,反而要重用我们。现在我们只要随殿下驱退吐蕃兵,再等到他登基,到时就贵不可言了吧。”   “嗯。”   田神功却莫名有些失望,转身走了。   他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薛白肯定容不下他在川蜀做的那些劫掠百姓的行径,必然会出手对付他。   这是他做出选择的理由,有了理由,他做事就很踏实。   结果现在薛白没有惩治他,要带他出征,还以此堵住了朝臣们对他的弹劾,如此恩遇,反倒让他觉得负担。   这般想着,他一路走到了某个大帐前,只见几个侍女正在忙碌着烧水、浣洗,忙得不亦乐呼。   “田神功求见夫人。”   帐帘掀开,张汀正坐在胡凳上,对着一面铜镜挑选首饰。   她已换了一身绢衣,质地软糯,颜色鲜亮,更衬得她面若芙蓉,身段婀娜。   从镜中看到田神功入内,张汀道:“倒没想到,你营中还有这许多物件,比忠王府……不,比现在的少阳院都富裕。”   这句话,既捧了田神功一下,却也是在提醒他,薛白倡行简朴,恐怕是不会容他烧杀抢掳。   一旁的李佋很知礼,一见面就唤道:“仲父。”   田神功原本已动摇起来,考虑是否把张汀母子交出去。此时见了这妇人貌美高贵,小孩乖巧恭顺,又开始不舍他的富贵梦了。   “殿下降旨了,命我准备五日之内随他迎击吐蕃。”   张汀一愣,往头上戴金钗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她回过身来,道:“你不会以为,他就此放过你了吧?”   田神功道:“我从微末之时,就追随殿下,曾经同生共死。”   “信情义,你会死得比谁都早。”张汀道:“我告诉你吧,他只会欣赏那种所谓‘大公无私’如牛马一样听话的人,他那人,可以同患难,不可共富贵。”   “不论如何,殿下给了我机会。”田神功道。   张汀讥笑,明白他的意思,原本都说好了,他会助她成大事。现在反悔,无非是觉得多了个选择,想向她多要好处。   看他那眼神,只怕还抱着让她色诱他的幻想。   利用归利用,张汀却没真把田神功这种卑贱之徒放在眼里,更不会轻易上他的套。   “你以为他给你的是机会,殊不知他是想送你上死路,你可听说过‘伪游云梦’之计?”   田神功一心上进,近年也读了不少的书籍报纸,一听“伪游云梦”这个词,首先想到的是“私情”“嬉游”“云雨”“绮梦”这样的画面,看向张汀的目光愈发炽热了些。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要与她私通,以后扶立李佋,当大唐的曹操。   可惜,他心在曹营,张汀开口说的是却是汉。   “汉高祖刘邦立国之后,封韩信为楚王,后来韩信窝藏了项羽的大将钟离昧,有造反之意。刘邦是如何做的呢?他没有治韩信的罪,而是假装游览云梦泽,并在陈县会诸候。韩信接到诏书,遂杀了钟离昧,提着他的人头赶到陈县去谒见刘邦,结果如何,当场便被逮捕。”   田神功听罢,默然无言。   张汀又问道:“将军可知,韩信的遗言是什么?”   田神功当然不知,他意识到自己平日只看些杂文报纸是没用的,往后还是得多读史书,以史为鉴,才可以在做关键决策时吸取古人的教训。   “韩信言‘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而蒯通则是劝他,于楚汉相争时拥兵自保,以期大业。”   这一番话,再次把田神功说动了。   他权欲大炽,但还不敢冒犯张汀,告辞而去之后,自到了一个有着重兵把守的营帐。   入内,里面藏着的是他从边境劫掠来的年轻女子。   他大步而入,随手拉过一人,扯了她的衣裙便开始攮,眼神却始终没有太多波澜,反而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这种抢掠已然不能带给他什么快感了,在他眼前,是繁华的长安城,他曾见识过里面的纸醉金迷。   “把她们都杀了。”   当田神功走出这个营帐,如此吩咐了一句。   半日之后,田神玉匆匆赶来,开口就道:“阿兄,你这是何意?!”   “何意?当时是你说的‘旁人做得,我们有甚做不得’,现在是我在给你收拾麻烦。”   “那你也不用全都杀了,当俘虏卖……”   “卖几个钱?”田神功忽然一把拎起弟弟的衣领,道:“你清醒一点,你如今还差钱吗?过几日我们便要随殿下出征了,一旦被殿下发现,你知道后果吗?”   田神玉道:“知道了,别让这点屁事影响了我们杀敌立功。”   他爽快地笑了两声,道:“有殿下给我们撑腰,看谁还敢再弹劾我们。”   “我有事与你说。”   田神功拉着田神玉走了几步,低声道:“再过四日,殿下会在便桥誓师,率军西进,十日之内就能与王难得会师。”   “我知道,有王难得这等名将,这一战我们肯定能立大功。”   田神功道:“只怕一旦会师,你我就要人头落地了。”   “阿兄你在说什么?”田神玉道:“我们可是殿下的亲信!”   “够了,人是会变的,情谊更是会变。他能从一个官奴摇身一变成太子,心不狠如何成事?现在你做的那些事已经被揭穿了,他是因为害怕我们反了他,才暂时安抚我们。”   “这不会是在说要背叛殿下吧?”   “你听我说,别被骗了。圣人马上要驾崩,殿下就不该此时离开长安,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猜忌我们,若不先下手为强,到时死的就是我们。”   “阿兄读书读疯了?!”   田神玉惊呼一声,以懊恼的语气道:“我就该拦着你看那么多书和报纸,全是些歪理。我们可是从一开始就追随殿下的,现在殿下就快要当皇帝了,哪有这个时候改换门庭的?多傻啊。”   “傻的是你,你八岁那年,说要娶村头的翠娃当婆娘,当时你裤子都没一条。明白吗?不是最早相识于微末的人就能和你走到底,道不同就不相为谋了,贵人都只是梯子,只有一条梯子你爬不到最高处。”   “阿兄,我都被你说糊涂了。”   “我不会害你,听我的没错,否则殿下一定会杀你。”田神功道:“我已经计划好了,圣人就快驾崩了。到时我们除掉殿下,拥立忠王为帝,张氏为皇后。忠王身体也不好,兵权在我们手上,加上张氏与我们内外联合,权位就稳了,等以后我们根基深厚了,扶立李佋。”   ***   大明宫,含凉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   李琮躺在榻上,一把推开了李俅端过来的苦涩药汤。   “朕不要这个。”他喃喃着,眼神中带着对生命的无尽眷恋,喃喃道:“朕要丹药。”   “父皇,这才是能治你病的良药啊。”   “它治不好朕。”   李琮虽然面容枯槁,毫无生气,却非常清楚这些药只能稍稍延缓他的死亡,只有丹药有可能让他重新焕发生机。   他的儿女们以为他糊涂了,可只有他才明白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地救自己。   “朕要丹药!”   李俅无奈,转身看向身后的宦官们,道:“要不,就让父皇见一见仙师?”   这里说的仙师,乃是以前庆王府供养的两个道人。   然而,站在殿外的宦官却是摇了摇头,道:“殿下吩咐过,那些金石之药只会害了圣人。请圣人按时用御医开的良方。”李伊娘也上前宽慰李琮,道:“是啊,圣人,你就再喝一些吧。”   李琮的老目中有浊泪缓缓流下来,依然不甘地喃喃道:“朕要丹药……”   正此时,门外有人道:“殿下求见。”   宦官们各个露出喜色,笑道:“圣人,殿下来给圣人问安了。”   仿佛薛白来见李琮,伯侄团聚,是一件让人感动的大喜事一般。   可除了李伊娘,殿内所有人都害怕薛白,一个个连忙都低下头,噤若寒蝉。   薛白似乎感受不到这种气氛,带着几个重臣与御医,从容迈步而入,先是与李琮见礼,之后从李俅手上接过药碗,亲自喂李琮。   面对薛白递过来的汤匙,李琮不敢再闹脾气,老老实实地开口含了。   这种和睦的场面,让殿内的重臣们纷纷抚须、面露欣慰。   “殿下至纯至孝啊。”   “如此孝心,圣人想必很快就能好转。”   喂完药,薛白让他们上前给李琮把脉,待把过脉,御医们的说法都大同小异。   “殿下放心,圣人病症已有好转的迹象,只需仔细调理,想必会慢慢康复。”   李伊娘看着李琮那奄奄一息的模样,有些讶异于御医竟然是这般诊断的,但她不懂医术,也不好提出质疑。李俅等人听了,则是头都不敢抬。   事实上,不论懂不懂医术,这种事就不可能有人开口质疑。   “那就好。”   薛白似乎真的欣慰不少,道:“圣人,眼下吐蕃犯境,来势汹汹,臣请挂帅出征,护卫关中,望圣人批允。”   李琮听了,竟是愣了一下,并没有多少欣喜,反而像是有些忧虑。   他用枯槁的手握住薛白,喃喃不知所言。   薛白自顾自道:“圣人放心,短则两月,长则半年,臣必退敌归朝,只盼圣人好好调养,享国泰民安。”   话都这样说了,李琮只好喃喃道:“好,好。”   又聊了几句,薛白起身,告辞而去。   旁人不敢相送,唯有李伊娘总喜欢捉着机会与薛白多聊几句。   “你出征在外,千万小心,我会为你祈福。”   “好,圣人便托你们照顾了,务必让他按时服药。金石丹药有害,万不可让圣人服用。”   “放心。”李伊娘道:“我知道的。”   她叹息一声,想到太宗皇帝年轻时也知丹药是害人之物,晚年却还是迷信长生不老。   过了两日,薛白于禁军中点了四百精锐为护卫,召田神功率军到便桥誓师,随他赶赴秦陇战场。   田神功从剑南带了三千精兵,近来又募兵三千余人,再加上运送转运粮草的民夫,队伍络绎向西而去。   ***   薛白离开长安的第一天,长安城格外的平静。   哪怕是一些反对薛白的势力,因不知薛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并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比平时还要谨慎。   只是在傍晚,有一队彪悍汉子护卫着一辆马车进了长安城。   张汀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表情显得十分凝重。   她已没有了过去的骄傲,这一次与薛白争权,她是带着恐惧、抱着事不成便死的决心,她着实没有信心能胜薛白,可没有退路了,一旦李琮死、薛白继位,等待她的只会是无尽黑暗的人生。   所幸,这种恐惧让原本相互争斗的人们都团结了起来,所以这一次也许能胜呢?   张汀的车马进入了安兴坊的一处宅院,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   这人名为吴溆,是不久前死掉的吴凑的哥哥,也是李俶的舅舅。这样的身份,原本是与张汀水火不容的,可如今他们互相之间却显得十分信任。   “如何?”   “坏消息是李承宏已经败露了,李齐物也出逃了;好消息是,越来越多人愿意帮我们,这是名单。”   “宫城如今是谁在守卫?”张汀问道。   “樊牢。”   “此人只怕连大明宫有几座城门都不知道吧?”张汀松一口气,道:“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田神功给我留了一批人手。”   吴溆马上反应过来,田神功是用新招蓦的人手把心腹兵力替换了一部分留在长安。   他不由大喜,道:“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张汀问道:“能派人入宫吗?”   “可以。”   吴溆当即就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来,道:“我们已经说服了李俨,也得到了窦皇后的支持。”   “别急,再等两日。”张汀喃喃道:“先等西边消息……他最好是死了。”   对他们而言,只要薛白死在吐蕃人或田神功手里,长安城的一切就很简单了。   ***   含凉殿中,李琮再次睁开了眼,道:“朕要丹药。”   侍奉在他旁边的是李俅,道:“父皇,殿下说……”   李琮虽然有气无力,可眼中却是突然含怒。   他是真的很生气,不过,想到薛白已不在长安,有些话他终于敢对李俅说。   “让那些奴婢都撤下去。”   李俅看了殿内的宫人们一眼,吩咐道:“退下。”   宫人们没有退下,直到李琮道:“朕让你们退下,天子的话你们敢不听?”   现在监国太子不在,又说过让圣人理政,李琮说话还是有用的,很快,殿内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朕用这汤药,不会有好转的。”李琮低声道,“他一定在这汤药里下了毒。”   “父皇是说三郎,可是……”   “朕原本好好的,近年来每况日下,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李琮悲中从来,又道:“别听那些庸医胡说,他们骗你们让朕喝他们开的药,意欲害朕。”   李俅大惊。   李琮道:“只有丹药能救朕,让虚清真人为朕炼丹……就当朕求你,朕以前吃过丹药,知道它有用……”   这事,李俅是万万不敢答应的。   可现在薛白一出长安,李琮就死活不再喝那些汤药。   李俅遂每次都依他的吩咐,把那些汤药偷偷倒掉,以期停止服毒之后,李琮的身体能有所好转。   然而并没有好转,李琮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枯竭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琮驾崩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根本就药石无医。   就在薛白离京的第四日,李琮忽然昏厥了过去。   有宫人迅速把这件事报给了樊牢,于是樊牢当日就派出快马,以急驿把信报送去给薛白。   快马奔出长安,有人在城头上见了这一幕,火速将消息递到了安兴坊。   “圣人就快要驾崩了,殿下只怕会赶回来。”   “我们该怎么办?”   “动手吗?”   “……”   准备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张汀却犹豫了起来。   她只是一个妇人,并不是真正的主谋,也没有资格主事,她擅长的本是像藤蔓般依附于男人。是因为她的男人被幽禁了,她才只能设计逃脱,在外联络。   现在轮到她来做决断了,可她却还没得到田神功的消息。   张汀咬着手指,思考着薛白已经死了或没死,局势是大不相同的。   若是薛白已经死了,那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继续联络朝臣,等到李琮驾崩,薛白死讯传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拥立李亨。   可若薛白还没死,那就得再冒一次险。   “该死,那村夫也不传个消息来,果然是成不了事。”   张汀思来想去,不能只寄望于田神功,遂道:“动手。”   “好!”   “你带人去太极宫,请太上皇出面理政;你带人去十王宅,请忠王继位;你去找豫王,让他速去禁军……”   随着张汀的吩咐,一道道身影出了这座神秘的宅院,往各个王公贵族、勋贵权臣的府邸赶去。   她得抢在旁人反应过来之前动手,那其实还有一个关键之处。   因此,等到旁人都离开了,她还又吩咐了一句。   “让李俅尽孝吧,告诉他,也许圣人服了丹药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颗红色的药丸,色泽饱满,十分鲜艳。   “放心吧,禁卫没有搜身。”李俨低声道:“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带了丹药给父皇。”   李俅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违逆薛白的意思,同样也不敢违逆李琮的意思,两难之下,终于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中接过了那个匣子。   “给朕。”   李琮那灰败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光彩,满是期盼地盯着那枚红丸。   他仿佛已经能够体会到以前每次吞服后那种气血充盈之感。   “快……给朕……” 第575章 宫变   一张嘴已经张开,周围稀疏的胡须颤抖着,一枚红色的药丸滚入嘴中,和水吞服。   “咕噜。”   李琮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丹药有没有效果,他至少在情绪上得到了满足,眼神里有了兴奋之色,脸上的伤痕也显得微微潮红。   “父皇。”李俅见他似有好转,不由欣喜,道:“有一件事,孩儿们想与你说。”   李琮没吭声,像是正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里,仿佛看到了自己马上要病体痊愈,长生不老,甚至得道成仙,这让他充满了喜悦与憧憬,飘飘然不知所以。   好的情绪赋予了他生命力,让他显得健康了许多。   “阿兄,你来说吗?”李俅道。   “好。”李俨道:“前几日,孩儿遇到了李昙。”   “李昙?谁?”李琮问道。   “清河郡公李询之孙,舅公的长女婿,与忠王是连襟。”   李琮的妻子窦氏,乃是李隆基生母窦德妃的侄女,而张去逸则是李隆基表兄弟。因此,李俨唤张去逸为舅公。   “他?李亨的人。”李琮想起来了。   李俨道:“孩儿一直想入宫来看父皇,可担心三郎不答应,是李昙告诉我,三郎想要表现得兄弟和睦,不会不答应的。”   李琮道:“原来是李昙让你们入宫的。”   “三郎出征秦陇之后,李昙又来找孩儿了,说是……他们要除掉三郎,让父皇亲政。”   出乎意料的是,李琮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动,而是毫无反应。   现在才支持他亲政已经太晚了,他此前为此努力之时,宗亲勋贵们毫无反应,只顾声色犬马。可笑眼看着薛白快要即位了,反而一个个都联合起来,可笑。   但那些人也错了,他还没死呢,而且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   李琮道:“朕是皇帝,朕的儿子是太子,朕为何要支持他们宫变?朕只需要活下去就赢了。”   他似乎找到了致胜的秘法,排除他此前的昏庸与懦弱,只要能长生,他连薛白都能战胜。   想到这里,李琮脑海中像是有浪涌起,让他开心到颤栗。   “孩儿没有想要宫变,入宫只想侍奉父皇。”李俨毫无主见,道:“没想到三郎出京了,李昙他们又笼络了很多人,马上要请出太上皇,孩儿也不知该怎么办……”   “噗!”   忽然,李琮一口血喷出,直接喷了李俨满脸。   李俨话才说到一半,嘴巴还张着,尝到了那温热、咸腥的血味,眼前的画面瞬间变成了红色,吓得整个人都僵在那儿。   眼前,那张布满了伤痕的脸有一瞬间变得狰狞至极,仿佛李琮吃的金丹不是能让他成仙,而是成为恶鬼。   李俅也被血溅了半张脸,眼睁睁地看着李琮的眼神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身体也缓缓向后倒去。   “父皇?”   兄弟俩轻声唤了唤,上前推了推李琮,没有反应,只有那双死鱼一样的眼还睁着。   李俅吓坏了,伸出手凑到他鼻子下探了探,没感觉到任何鼻息。   “驾……”   “驾崩了。”   “怎么会?”李俨不可置信,拼命推着李琮的尸体,“又不是第一次吃丹药,最多是变得暴躁、头痛,怎么可能马上就死?”   “他他他身体受不住猛药。”   “对,是这样,没有人知道他吃了丹药吧?”   “没有。”李俅打了个嗝,“与丹药无关,都知道父皇原本就快驾崩,本来就快没了。”   兄弟两人互相安慰了一会,决心要把原本庆王府供奉的那个道士杀掉,以防万一。   “现在怎么办?”   “联络李昙?”   “可父皇不同意。”   “我们能怎么办?三郎都不在京中。”   “这样,我们先瞒下来,分别去找李昙、找杜有邻商议,看谁给我们更多。”   “好。”   李俅脑子很混乱,他原本已经放弃了皇位,可现在想到,若是薛白已经死了,他还是有机会的。   他是少数还能够平衡双方势力的人。   然而,还未行动,他就被第一道难题绊住了。   “血怎么办?”   “擦了。”   “擦不掉啊……怎么办?”   到了最后,兄弟俩也没能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就这样出了殿,蹑手蹑脚的。   守在殿外的宫人们都低着头,没有看他们,一度让他们以为能瞒过去。   “楚王?郑王?”   忽然,还是有宦官叫住了他们,他们抖了一下,不知所措。   “这是?”   “药汤,是药汤洒了。”李俅道:“父皇正在静卧,你们不要进去打扰,之后再收拾。”   “奴婢该死。”那宦官上前,小声提醒道:“若有意外,该去见皇后才是。”   “对。”   李俅恍然大悟,连忙道:“快带我们去见母后。”   如今的风气,唐廷后宫有部分妇人都工于心计,喜欢参与政事。但李琮的发妻窦氏不同,她早年在十王宅被监视看管,没有亲生子嗣,也没有任何争权夺势的经验,待李琮登基时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妇,因此甚少涉足朝政,存在感很低。   但现在不同了,李琮一死,大明宫中最有话语权的,恰恰是这个总是被人忽略的窦皇后。   “母后在哪?”   “请两位大王换身衣物,再随奴婢去仙居殿。”   “好。”   那宦官带着他们换上了宦官的服饰,洗干净了脸,一路到了仙居殿。   殿内很僻静,有宫女轻声道:“皇后在静室。”   说是静室,其实是佛堂。窦氏信佛,正跪在一尊小佛像前为李琮诵念祈福,听得动静,一回头,见两个养子这般打扮赶过来,她当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母后。”   “难道是,圣人?”   李俨、李俅当即恸哭,含泪点头。   窦氏亦是悲伤不已。   过了一会,李俅小声道:“母后,李昙告诉阿兄,忠王一系设计除掉了太子。也许我们该召集宰相来商议。”   听了这话,李俨吓了一跳,道:“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我吓坏了,现在想来,我们为何要帮他们?有了母后的支持,我可以代替三郎。”   “啪啪啪。”   忽然有鼓掌的声音从旁响起,一个女子悠悠然道:“你还想到了这一层,倒也不算傻。”   李俅目光看去,认出了她,张泗。   “你,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望表姐。”张泗笑了笑,“不行吗?”   窦家与张家一直有联姻,都是围绕着燕国夫人窦淑抚养李隆基长大的恩情,世代享受荣华富贵,彼此间亦有亲缘。   李俅脸色煞白,道:“你不怕三郎了?”   “他都不在长安了,有何好怕的?”张泗道:“倒是你,本事不大,居然还想着坐享其成?”   她这人喜欢赌,性格不太好,俯到李俅的耳边,又道:“你没本事守住的位置,现在我们抢回来,你还想从我们手上抢?”   “我没有。”   张泗并不理她,转头又拍了拍李俨的脸,道:“我郎君与你说过有消息就报他吧?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只是……没找到他。”李俨低声应道。   兄弟二人都知道,张泗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他们已经能够出入一扇宫门了。那只要请出太上皇主持局面,宣布李琮驾崩,大局已定,轮不到他们翻出花样了。   张泗笃定地笑了笑,扶起窦氏,道:“表姐,这就走吧。”   “好。”   窦氏又低声诵了一句经,起身。   “母后。”李俅不甘心,问道:“为什么啊?母后为什么不帮自己的儿子,却要帮外人?”   窦氏缓缓道:“谁是外人?”   李俅心说当然是李亨。   可窦氏没有停留,随着张泗前往含凉殿。   ***   安兴坊。   密集的脚步声不停在响着,送情报的人进进出出。   “夫人,我们的人已进入太极宫,请出太上皇了!”   张汀闻言,反而十分讶异,问道:“这么快?没遇到阻拦吗?”   “有,但太极宫的防备没有我们想象的严。兵马一到,宫门的守军一看我们人多势众,也让开了。”   “不对。”张汀道:“只有那么一点人守着太上皇吗?樊牢呢?”   “樊牢还在禁苑。”吴溆道:“他刚刚接任,禁军的将领都还没认清,能调动得了几个人?”   “太顺了,太极宫的布防绝不至于如此松散。”张汀眉头紧皱,不喜反忧。   “下官也察觉到了,两宫的兵力似乎少了很多。”   张汀道:“是薛逆,他暗中调动了一批禁军,为了……为了除掉田神功!”   “什么?”   “我们除掉他的计划失败了。”张汀瞬间惊觉,道:“果然是‘伪游云梦’之计,快,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长安!”   原本各个计划出奇的顺利,吴溆正处在狂喜之中,这时也是吓了一跳。但张汀屡次与薛白交手,显然更了解薛白。   “怎么办?”   “入宫。”张汀道:“李亨在哪?带我去见他。”   “还在十王宅,有人守着。”   “杀进去!”   ……   十王宅前,李俶已经赶到了,正在与守卫对峙,试图劝说他们倒戈。   李俶是个非常擅长招揽人心的人,除了薛白,他这辈子还鲜有在招揽人心之事上失手的时候。   事实上,他早就已经说服了看管他的家令、守卫们帮他。但前次薛白灭佛,他虽然试图做些什么,却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底牌打出来,而是利用此事让张汀重获自由。   原本敌对的两人一朝联手,终于是化不可能为可能。   现在,李俶很有信心收服看管李亨的这些守卫。   “都别动手,我是奉太上皇之命来接阿爷入宫见圣人最后一面的。”   “豫王,你曾起兵叛乱,让我们如何信你?”   李俶道:“眼下吐蕃虎视眈眈,太子不在长安,圣人病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放下武器,我都有重赏……”   忽然,脚步声匆匆而来。   “杀了他们。”   随着这一声叱,赶来的一队人马毫不犹豫举起了刀,对着围在那的守卫就砍。   “都住手。”   李俶惊讶不已,连退了几步,但见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须臾改了主意,反过来命令自己带来的人道:“敢拦我带走阿爷的都杀了,别留下活口。”   他脸色却很难看,走向赶来的张汀,道:“你这是做什么?现在杀人,万一激怒了朝臣……”   “不觉得太顺了吗?别被眼前的情形麻痹了,薛白随时可能会回来,我们没时间让你假仁假义了。”   张汀冷冷地说了一句,见门外的厮杀已经结束了。   她抬脚,踩过血泊,入内,见到了正在廊下观望的李亨。   李亨愈发显老了,满头华发,身形佝偻,探头探脑的样子像是一个小偷。   他见到张汀,愣了愣,一瞬间眼神里泛起各种情绪,有恨意,有愤怒。他想着这个女人背叛了自己,等自己重登皇位,一定要她后悔,要她付出代价。   可不等她走近,他眼里的恨意已一闪而过,变成了无尽的欣喜与爱恋。   “汀娘!”   李亨深情地唤了一声,扑上前,握住张汀的双手。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地抛下我,你走之后我有多难过你知道吗?我不要与你和离。”   张汀没有任何的不耐,瞬间红了眼眶,道:“你难道不知吗?我是演给那些人看的,我只是想替你夺回你失去的一切,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痛。”   李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道:“不,你就是我的一切,如果要失去你,什么大唐社稷我都不要!”   “不论你怎样误会我,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俶入内,听着这些,只觉想要作呕,上前道:“阿爷,入宫吧。”   “对,要快。”张汀道:“我们得在薛逆回宫之前定下大局。”   ***   匕首被磨得锃亮,映照出田神功的脸。   他的面相与几年前有了许多变化,多了许多伤痕,也多了许多横肉,不知不觉地有了股凶恶的煞气。   出神地看了一会,他把匕首收入袖中,站起身来。   “今夜就动手,等殿下过来,我摔杯为号。”   “知道了。”田神玉应道。   “我再去检查一遍。”   田神功出了大帐,外面,他的亲兵整齐地列了两队,而周围的营帐里还埋伏了更多人。   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当,没有理由会出差池。   但不知为何,田神功还是感到很不安。   他思来想去,认为这种不安来自于对薛白的背叛。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欠薛白的,当年若非他出手帮薛白杀人,薛白早就死在李林甫手上了。   至于讨伐南诏,也是他们兄弟出生入死,可最后功劳都记在了薛白头上。   因为这些想法,他心中的不安感消退了许多,重新回到营帐坐下,等待着。   “阿兄。”田神玉再次开口。   “别问了。”田神功道:“若不杀他,他迟早要杀我们。”   “我是想问,李泌也要杀了吗?”   “他当然得杀了。”   “可他不是与忠王很亲密吗?我们的军需辎重也是他在调派。”   田神功沉吟道:“他与李俶更亲密,但我们要扶立的却不是李俶,那人阴险得很,若助他,我们还不如助殿下。”   田神玉感慨道:“真是麻烦啊。”   “权力场很复杂,你不会懂的,听我安排就好。”   “好。”   兄弟俩沉默了下来,等了很久,终于有兵士来报,道:“殿下到了。”   “带了多少人来?”   “十多人。”   “那就好。”田神功道。   离开长安已有两三日了,此前他一直没有找到动手除掉薛白的机会,因其身边总是有数百精锐。   今日是薛白主动与他说“听元载说你烤肉烤得好吃,我却还未尝过。”   “末将是猎户出身,那扎营后就去猎些野味来,烤与殿下。”   “好,你我也许久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谈了。”   田神功能从这番对话之中察觉到薛白是想要再给他一个反省的机会。   很可能是要借着今夜的“推心置腹”,谈谈他在边境烧杀抢掳之事。   此前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能得到薛白的原谅了,可惜,他已经志不在此。   “我们去迎殿下。”   田神功没有披甲,走出大帐,放眼远眺,并没有见到薛白。   他遂继续往这片营栅外面走去,士卒却拦了拦他,道:“将军,殿下去了那边。”   田神功一愣,回过头,只见那士卒指的是他麾下士卒们住的营房。   他与田神玉对视一眼,两人眼睛深处都闪过不安。   现在这情况,要不要把刀斧手都叫出来,直接包围大营,诛杀殿下?   最终,田神功也没敢做这样的决定,而是往营中赶去,去迎接薛白。   此时正是放第二顿饭的时候,士卒们刚扎好营,蹲在地上用饭。   等田神功找到薛白时,意外地发现,薛白竟是席地而坐,由许多士卒围在中间,周围恐怕有数百人。   “殿下竟还记得末将?!”   “讨南诏时,你便在田神玉麾下吧,我记得你还哭了。”   “嘿嘿,末将如今可不会哭……”   田神功一路往里走,一路都能听到对话声。   他军中并非所有人都是剑南兵,也有许多是到了关中之后刚招募的,薛白都能聊上几句,聊吐蕃,聊军需,也聊这些士卒入伍之前的生活,村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有对他的抱怨。   “这次到长安,吃得好多了。在剑南吃的也不算少,但田将军对亲兵优待得多。”   “怎么个优待法?”   “殿下。”田神功终于到了薛白面前。   “来了。”薛白道:“正与你的兵聊呢,都是好兵啊。”   “都是大唐的兵,是殿下的兵。”田神功道。   “说的好。”   “殿下,末将已准备好了烤肉,请殿下移步大帐。”   至此,气氛都很不错,一幅军中主帅前来视察,严肃中有活泼的景象。   可就在此时,薛白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去你的大帐中,让你安排的刀斧手杀我吗?”   田神功脸上恭敬的笑容僵住了。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在承受了太多的心理压力,每天想这想那,因为背叛而煎熬之后,自己终于是快疯了,听错了。   “殿下说什么?”   薛白道:“不是吗?你违背军法,败露之后,打算勾结叛逆杀了我。”   不是幻听。   田神功懵住了。   他活到这么大,上一次出现这样不知所措的情况,还是六岁那年偷吃了家里备着过年的那块腊肉,说谎被阿娘逮到,天知道他当时有多慌。   可那次他只是挨了一顿毒打,这次却是要命的。   因为太慌,周围的画面模糊起来,田神功只能感受到薛白身上可怕的气场。   他深呼吸,告诉自己镇定下来,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   “殿下误会了,末将绝没有这么做……”   狡辩的话说到一半,田神功终于对上了薛白的眼,那眼神清澈却又凌厉,显然已洞察了一切。   再瞒也没用,瞒不住了。   过往的恩义不再,只有你死我活。   “杀了他!”   田神功突然大喝一声,示意田神玉与他的心腹将领们动手。   这里毕竟还是他的营地,周围更多的还是他的兵。   然而,众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全都在发愣,甚至不知道田神功要杀的是谁。   “杀了太子!给你们一场泼天富贵!”   田神功再次大喊了一声,拔出匕首,向薛白扑了上去。   在他的印象里,薛白还是天宝五载那个文弱少年,根本就躲不过他这敏捷凶猛的一刀。   薛白并没有躲,只是立在那儿,抬起手,指着田神功,沉着有力地道:“拿下!”   “杀太子!”   田神功还在向前冲,但有人伸脚一绊,将他绊倒在地。   他武艺虽高,在这么多人当中,根本无法施展。   “嘭”地摔在地上,尘土飞扬中他看到一双双军靴,喊道:“做什么?你们是我的兵,杀了太子,赏万户侯!”   薛白又不是一辈子困在深宫,毫无威望的太子。他从南诏到燕京,也曾南征北战,周围这些士卒不仅是田神功的兵,同样也是他的兵。   至于封赏,一个都知兵马使哪能赏万户侯?岂能比一个马上要登基的储君赏得多?   没等田神功再喊,已有士卒扑上去,死死地摁住了他。   田神功奋力挣扎,脸色涨得通红,见不得逃脱,遂看向了田神玉。   “神玉!动手!”   田神玉一直在发呆,此时才反应过来,从身后亲兵手里抢过一支弩,看向薛白。   目光相对,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躲开薛白的眼神,抬起弩。   此时,刁丙已经赶到了田神玉身后,抬起刀就要斩。   “嗒。”   一声响,那支弓弩掉落在地。   田神玉紧接着也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道:“殿下!末将错了,末将才是主谋!”   他一边请罪,刁丙已带人将他摁在地上,死死捆住。   “殿下,我们是被张氏蛊惑了,她要扶李亨登基,坏殿下的大业……”   ***   不知何时,李泌走到了薛白的身后。   “不负殿下信任。”   之所以用李泌,就是因为薛白确定,李泌不可能帮着张汀。   此前,李泌辅佐李亨,曾亲眼看过张汀害死了李倓,间接导致了李亨的惨败,使他被俘。更坏的影响则是动摇社稷。   故而这两日,正是李泌通过调派钱粮,替薛白安抚住了军中这些士卒。   “这边就交给你处理吧。”薛白道。   “殿下是不忍?”   “不是,我回京一趟。”   李泌道:“那我率军返回长安?”   “不必,你继续西进。”薛白道:“我去办点事就来。” 第576章 太上皇帝   大明宫,宣政殿内灯火通明。   张汀抬头望了一眼,有种想要步入其中的冲动。但她并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绕道到后面的含凉殿。   空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多是诸王与公主驸马们,都在哭哭啼啼。   李琮驾崩的消息已经被封锁了,对外说是病危,此时大家都是在等遗诏,嘀嘀咕咕地商议着。   前方,张泗匆匆迎了上来,向张汀使了个眼神。   “没动手?”   “我们又没做什么,探望圣人病情而已。”张泗道:“薛逆都不在长安,谁敢动手。”   张汀问道:“宫门都控制住了?”   “你姐夫已经派人去了。”   “少阳院呢?我没看到他的家眷。”   张泗道:“现在这等关键时刻,岂还理会这些妇孺?”   张汀态度坚决,道:“我不安心,必须派人去拿他的妻儿。”   说罢,她凑到李亨耳边低声了几句,李亨于是招过李俶,让他安排人去少阳院拿人。   从这件事,似乎能看出张汀与李俶之间的合作已没有之前默契了。   “太上皇来了。”   “请太上皇安康。”   随着众人的呼唤,李隆基在高力士的搀扶下走进了含凉殿。   他这一现身,张汀的一颗心也就定下来了,知道哪怕有人心向薛白,也不敢公然反对太上皇。   李亨在她耳边低语道:“我随太上皇进去。”   “好,遗诏已经拟好了。”张汀道。   “多亏了你。”   李亨抬手在张汀的背上轻轻拍了拍,迈步入殿。   殿门处的守卫已换成了李昙,入内,一旁的窦氏与李俨、李俅等人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   内里传来李隆基苍老而悲凉的说话声。   “你是朕的长子。”   “你幼年时,朕忙于国事,疏于对你管教,致使你打猎被捉伤了脸。”   “还记得吗?你年轻时也说过傻话,你说,你不过是朕贪欢留下的种,而非朕的儿子。你错了,朕待每一个儿子都是一样的……”   李亨听着,心想,李隆基待每个儿子都是一样的无情。   他上前,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李隆基与李琮那场没有回答的、单方面的无聊对话。   “太上皇,圣人已经驾崩了。”   “不。”   李隆基还想继续表演,喃喃道:“朕都还在,朕的儿子怎么能先于朕而去?”   李亨心道,这不正是你要的吗?你很得意吧?   他从窦氏手中接过诏书,展开来看了一眼,眼底不自觉地泛起笑意来。   这是张汀事前伪造好的遗诏,让张泗送进宫来,放在窦氏之处,内容自然是把皇位给李亨。   “阿爷节哀,阿兄已走了,这是他的遗愿。”李亨配合着演了起来,落下了悲痛的泪水,把遗诏递到了李隆基手里。   李隆基接过看了眼,点点头。   李亨低声道:“父子齐心,我们才能守住祖宗基业不落入外姓手中。”   “朕知道,等朝臣们来齐了再宣告吧。”   “阿爷是否先见一见朝中重臣们?”   “可。”   “我扶阿爷到前殿。”   李隆基缓缓起身,没有再看李琮一眼,而是向高力士道:“把李祚也抱来。”   “喏。”   “你们可以戴孝了。”   随着这一句,悲哭声大作。   “皇帝晏驾!”   此时距离李琮身死只过了一夜,天色刚刚大亮,所幸张汀等人就像是前提知道了李琮会死一样,早做了准备,一夜之内,就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占据了主动权。   李隆基走到台阶上,颤声道:“朕,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话音未了,他已悲不自胜,不能再言。   殿内的众人于是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宫城中响起了丧钟,接下来就是京师戒严,百官治丧。   “咚!”   “咚!”   肃穆的钟声中,张汀跪倒在地上,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可当她起身,李俶却向她走了过来,道:“少阳院是空的。”   “何意?”   “他的妻儿都不见了。”   “别的人呢?他的心腹都在哪?”张汀最在意的还是杜妗,问道:“杜妗在何处?拿下她。”   “不知。”   “那你知道些什么?”   “樊牢率龙武军守着禁苑。”李俶冷笑,“你觉得该强攻吗?”   “别急,都冷静些,等完全掌控了局面。”张汀再也笑不出来,“我们得尽快,薛逆随时会回来。”   “难道我不知道吗?”   李俶冷哼一声,往李亨所在之处走去。   张汀快步跟上,只见李亨正在安排人督促百官尽快入宫,在宣政殿举行大朝。还不忘在人前尽孝,安排李隆基先在蓬莱殿歇息。   “薛逆很快就要杀个回马枪。”张汀抢先一步提醒道。   李亨顿生恐惧,恨不得立即登基。   可这种事急也没用,怎么都得等百官来了,公布皇帝晏驾的消息,再行登基。   当然,私下里的招揽一直在进行。   三人正商议着,高力士过来,道:“太上皇问,李祚抱过来了吗?”   李亨道:“还未,人不在少阳院,眼下宫中混乱,还未找到。”   高力士竟也不惊讶,看向张汀道:“太上皇想要见你。”   “喏。”   张汀遂又跟着高力士往紫宸殿,李亨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这种时候,太上皇见她做什么?”   “想必不是为了打骨牌。”李俶淡淡应道,语带着些讥讽之意。   ***   张汀走入紫宸殿,只见李隆基坐在那,一扫方才的悲伤颓废之态,显得精神奕奕,透着股自信的气概。   他比李亨、李俶更能给予人勇气,张汀见了他,莫名地就不再慌张。   “太上皇,这一局牌,我打得怎么样?”   “不错。”李隆基道:“朕早就看出来了,你比李亨更能让人成事。”   张汀笑了笑,道:“现在只需太上皇宣读遗诏,皇位就不再有落入外人手上的忧患了。”   “哪有外人?”李隆基道:“对朕而言,传位给李亨,或是李倩,都是一样的。”   张汀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道:“我不信,若薛白真是你的孙子,你为何要授意我们宫变?让我们用你的名义拉拢朝臣。”   “他不是薛白,他就是李倩。”李隆基道:“朕这么做与他是不是朕的孙子无关,换作是李亨敢幽居朕在太极宫,朕也一定会找机会重掌大权,因为,朕不容忤逆。”   张汀有些懵了,摇头道:“我不明白。”   “朕要的是权力。”   殿中没有旁人,只有张汀与高力士,于是,李隆基以最直白的方式表明他的欲望。   他张开了的手掌,像是想要握住什么。   “李亨的条件说服不了朕,只靠一句祖宗社稷不落到外人手里,就想要朕的位置,殊不知这句话本就是错的!朕做这些,要的是夺回本就属于朕的权力。”   “可……太上皇,你已经七十岁了啊。”   “那又怎样?!”   李隆基当即反驳了这句话,站起身来。   “你看,李琮已经死了,他老死了。可朕呢?还如此龙行虎步,朕肯定能活得比李亨还久,那凭什么还要把皇位给他?”   “李琮不是老死的。”张汀道:“我毒死了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抢在薛逆之前……”   “朕告诉过你,他是李倩。”李隆基问道:“你知道朕是如何做到这把年岁了还如此健朗?”   张汀并不想知道他是如何养生的。   她只是震惊于人居然能自私到这个地步,分明都快要老死了,居然还想死攥着权位不放。   他根本就不在乎祖宗社稷,也不在乎子孙后代,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朕修长生。”   李隆基笑着,把答案告诉了张汀。   “经年累月,朕修长生,故而年虽七旬,实则比五旬之人还要年轻。朕需有天下人之供奉,才可千秋万岁,朕得凌于众生之上,千秋万岁才有意义……”   “你疯了?”张汀终于受了不了,尖叫道:“你利用了我,然后你疯了?!”   李隆基不理会她的失态,潇洒地走了几步,走到张汀面前,道:“朕不会再立皇帝,朕要当‘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那李亨算什么?我算什么?”   张汀终于完全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这次宫变,她原是要助李亨借着李隆基的名义夺取帝位,现在看来,李亨连太子都捞不着。看样子,李隆基还想当几年的太上皇帝之后再立太子。   她一辈子想当皇后,终究是落了空。   下一刻,李隆基双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算什么,不由李亨,由朕决定。”   当今天下,他是唯一能自称“朕”的人,自有一股无上威严的气势。   张汀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李隆基,一时还是没有完全会意。   “朕能册封太真为贵妃,便也能册封你,更能册封你的儿子。”   “怎么可能?!”   张汀觉得不仅是李隆基疯了,她觉得自己也疯了。   这事太荒谬了,简直荒谬至极,她不止是李隆基的儿媳,还是他的表侄女。   可世上发生过的更荒谬的事也并非没有,在权力的撕扯下,每个人的面目都是如此的扭曲,内心更是被扯得支离破碎。   是啊,若如李隆基所说,薛白真是李倩,那杨玉环之事,对于李隆基就是奇耻大辱。受此刺激,他迫切地想要夺回帝位,也想要把这奇耻大辱施加给旁人。   可怕的是,她仔细一想,竟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条件。   且不说册封她的事,她并不想成为李隆基的皇后,她承担不起那样的骂名。只要能册封她的儿子为太子也就够了,李隆基以为自己能长生不老,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他必然有死的那天,不过极可能比李亨活得长。而她的儿子还太小,现在一个强有力的太上皇帝,至少比李亨、田神功都更能保证他们母子的安全。   十年间,他正好需要她的辅佐,来修补他损失的威望。她则需要他的庇护,让她的儿子根基渐深。   干脆全都乱套,毁掉一切道德,在权欲之中纵横恣意。   张汀再次笑了,眼角还有了一丝媚态。   她已经很久没这般笑过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隆基知道她已懂得了他的意思,她一向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在如今的处境下,聪明比美貌还要有魅力。   “朕不会宣读这封遗诏。”   李隆基拿出李亨给的遗诏,丢到一旁。   张汀道:“太上皇帝放心,我不会让李亨作乱。”   “你懂怎么做就好。”   “那……李俶?”   “李倩若死,李俶也就不必留了。若李倩未死,则使他们再斗一次。”   张汀道:“他只怕对我们的计划早有察觉,不仅自己离开长安,把家眷也接走了,我怕他随时可能杀回来。”   李隆基道:“李倩确实料到了,他故意纵容你们杀了李琮,准备以谋逆之罪将你们一网打尽。”   张汀脸色一变,知道这真是薛白能做出来的事。   薛白很可能是借着迎击吐蕃,放松他们的警惕,杀了田神功。纵容他们杀李琮,把原本他们打算栽赃给他的恶名反栽到他们头上。   李隆基却很镇定,道:“李倩千算万算,不会算到最后李亨没有登基,而是朕重掌大权,他出师无名,讨伐得了李亨,却讨伐不了朕。且朕将比李亨更快调动兵马,加上吐蕃援军,胜券在握了。”   张汀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感受到李隆基比李亨要强大得多。   她正要告退,李隆基却道:“还有一事,李祚,你不可以动他。”   “为何?”   “因为那是朕襁褓中的曾孙。”   张汀愈发不解,还感觉到了李祚对她的儿子产生了强大的威胁,遂问道:“太上皇帝何以确定薛……李倩的身份?万一他是冒充的……”   “你以为,当年若没有朕的首肯,他能从东宫到薛锈的别宅吗?”   张汀惊讶不已,抬起头,正对上李隆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   她不敢再问,回头瞥了高力士一眼,退了出去。   ***   李亨还在安排着这场对他至关重要的朝会,忙碌中保持着沉稳、干练的姿态,面露悲恸,心里却已喜不自胜。   终于,他看到张汀从紫宸殿出来,遂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这么久。”   “薛逆的事,他担心薛逆杀回来。”张汀道,“也许该让李俶统领禁军前去阻拦?”   “控制长安,守住城门,岂非更加稳妥。”   “那是你们的事,我得派人去找到薛逆的家眷。”   张汀说罢就走。   李亨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冷哼。   其实二人如今还是和离的状态,而待他登基称帝,张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吸取高宗皇帝的教训,他绝不会立这么一个手段狠辣的女人为皇后。   钟声回荡,渐渐地,重臣都入宫了,哭拜李琮。   李亨、李俶也往宣政殿走去,站到了诸王的队列当中,李亨站在了首位。   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了诸多兄弟,以及李珍、李昙、杨洄等支持他的宗亲勋贵,朝臣们也有许多是他当年的属官,薛白并没有大规模地清洗。   而在他前面,已经没有站任何人了。   “太上皇至!”   随着这一声呼唤,李隆基步入殿中,缓缓地在龙椅上坐下,接受重臣们的叩拜与安慰。   时至今日,所有人终于都淡忘了这位太上皇曾经怠政并纵容安禄山的作为给大唐带来了怎样的灾难。   “昨夜,朕失去了长子。”李隆基开口道:“而朕的孙儿、大唐的太子,还在征讨吐蕃……”   李亨讶然,觉得李隆基说的不对,与那封遗诏上不同,遗诏上是历数薛白之罪过,废太子,改由他继位才对。   他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宦官们并没有捧任何诏书,李隆基似乎在以一种真诚的态度在与官员们商议。   “国不可一日无主,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诸卿以为该当如何?当遣人召回太子,还是另立新君?”   “臣请,太上皇临朝莅政!”   李亨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是韦见素忽然高声请求。   宰相如此,其余人纷纷效仿。   “臣请太上皇临朝莅政。”   李珍、李昙、杨洄等人几乎都是第一批拜倒,之后是李岘这样立场相对中立的官员,到最后,像元载这样倾向于薛白的官员见大势已去,也纷纷附和。   于他们而言,由太上皇临朝,那就是暂时不立皇帝,明面上是等薛白归还长安,这并非不能接受的结果。   末了,颜真卿、杜有邻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也是附和。   李亨不由愣住了,他转头看向了李俶,以眼神询问着。   然而,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兴冲冲地举事,最后却像是看了一场热闹一般。   ***   “太上皇帝?这算什么?太子依旧是薛白,那我们呕心沥血的宫变,变在何处?!”   “若无法保证社稷不落入外人之手,我死不瞑目!”   散了朝会,李亨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在张汀、李俶面前大发牢骚。   他觉得李隆基、薛白就像联手了一样,薛白出京一趟,李隆基则留下来看着场面,不给他可乘之机。   “我才是他的儿子!”李亨愤怒地指着自己的胸膛,“二十年前,我就是太子了!”   李俶则还算是冷静,道:“眼下的关键是,薛白死了没有。”   张汀道:“消息这两天就会回来。”   “回来的也有可能是薛白。”李俶道,“阿爷不必太担心太上皇帝,他已经老了。只要儿臣能有兵权,除掉薛白之后,扶阿爷登基,易如反掌。”   李亨烦躁不已,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听任李俶安排。   他终于有些后悔了,当年不应该除掉李倓。   李倓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有谋略,能统兵打仗。如今若是李倓还在,断不至于让李隆基摘了果子。   是日,长安戒严,李俶则派出探马西向,打探薛白的动向。   然而探马才出城,当日竟然就跑回来禀报了。   这时已近傍晚,李俶还在看着禁军名单,思忖能拉拢哪些人,听到通报,连忙去请李亨与张汀。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已经回来了,就在城外……”   “谁回来了?”张汀带着期冀,问道:“是田神功?”   “是薛逆。”   “什么?他带兵攻回来了?”   “他只带了两百余人,现在就在城门,没有攻城。”   “这是何意?!”   “小人不知。”   李亨于是再派人去打听,等他的人再回来,城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薛白驻在城外,大肆宣扬自己遇到了田神功的兵变,审问之下得知李亨要谋逆,这才匆匆赶回长安。   长安风向一昔巨变,朝野舆论顿时沸腾,纷纷斥责李亨谋反。   可想而知,这必然是薛白提前布置的,许多人连太上皇临朝莅政都没听说,反而先得知了李亨谋反。   “果然,他是故布疑阵,想要诛杀我。”   李亨得知消息,也有些后怕,道:“可他一定也没想到,我根本就没有登基。”   “现在怎么办?”张汀问道。   李亨遂看向李俶。   李俶径直道:“我带兵去杀了他。”   “理由呢?”   “不过数百人,先杀了,岂会找不到理由。”   “万不可再失手了。”   李俶脸色沉重地点点头,其实也没多大把握。   他知道,这边一旦先出兵,那就坐实了他们与薛白有一方谋逆。成王败寇,当然是败的那方谋逆。   至于薛白被挡在城外这件事,他也十分警惕。   以薛白如今的威望与实力,城中不可能没有内应,原本大可以率大军归来,长驱直入杀入宫城,为何却不进城?   或是真的被吐蕃牵制了主力,或是为了占据大义。   可李俶根本就没有选择,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他只能趁薛白还没进城,一举将他歼灭。   李亨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李俶身上,他知道李俶有可能还没杀到薛白面前,带的禁卫就溃散了,于是第一时间去求见李隆基,请求李隆基下诏宣告薛白逆罪。   不想,才同心协力了一次的父子立即就有了分歧。   “谁让你出兵的?!”李隆基勃然大怒,拍案喝道:“你还真以为是长安城门拦住了他?朕以太上皇帝之名莅政名正言顺,他师出无名,能奈朕何?你们一旦出兵,反而给了他借口,还不把人召回来。” 第577章 各打算盘   “朕竟有你这么愚蠢的儿子,擅自动兵,你打算忤逆朕吗?!”   一声怒叱之后,殿内众人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父子二人争吵之后沉重的喘息。   李隆基原本以为这句话能够镇住李亨。   然而,李亨并不服气,道:“祖宗基业差点被父皇毁于一旦,如今你还要一意孤行。非要让社稷因你的自私而落入外人之手才甘心吗?!”   他并非是愚蠢,并非是不知道贸然起兵会给薛白讨伐他的借口,而是故意让李俶握住兵权,更重要的是,激化冲突,让李隆基与薛白针锋相对。   “儿臣请皇父下诏。”   “够了。”李隆基道:“当朕不知你的心思吗?”   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杀意,李亨心中一凛,故作恭顺地执了一礼,道:“孩儿告退。”   再说什么都没意义了,李隆基既然不打算用太上皇的名义宣布薛白有罪,相当于李亨的挑拨两虎相争的计策不成功。他只能诉诸于武力了,先除掉薛白,进而逼迫李隆基传位。   两人的齐心协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看着李亨的背影,李隆基自语道:“这个蠢货,给了李倩兴兵的口实。”   他招过高力士,道:“你亲自去安抚李倩……不,且等等,让朕这两个孙儿再有个一决高下的机会。”   才吩咐到一半,他便改了主意。   最好是让那两个强势的孙子都去死,便没有人能影响到他重掌朝政。   “告诉张汀,倘若李俶胜了,朕想立李佋为储君。”   这句话乍听很矛盾,李俶胜了怎么反而立李佋?那自然是要张汀除掉李俶、李亨。   李隆基又道:“再召杜有邻来见朕。”   “喏。”   “找到李祚了吗?”   “颖王与歧王已经亲自去了禁苑。”   ***   颖王李璬是李隆基的第十三子,也是当年向李隆基禀报李瑛曾向他借两千副盔甲的那个。   李璬时年快四十岁了,举止高雅,擅文词。薛白监国这一年多,削掉了他的所有封地与俸禄,他过得很不好,但碍于礼法,薛白终究是没有杀了他,还保留着他的王爵,说来已算是一种恩典了。   他并不感恩,而是受够了那种随时处在担忧之中的日子,觉得薛白既是李瑛之子,肯定迟早要杀他。   因此他是支持李隆基复辟最活跃之人,李隆基让他去禁苑招抚樊牢,或许是出于信任。   禁苑在长安以北,有着不小于整个长安城的巨大面积,李璬一路向北,出了大明宫北面的玄武门,再经过夹城,出了重玄门,前方就是禁苑。   两道城门都已在他们的掌控下。   禁军的驻地就在禁苑,薛白离京前任命的左神武军大将军樊牢一直都在大营中拉拢士卒,甚至都没有参与宫变,这已算是长安贵胄们如今的笑谈了。   “颖王李璬、嗣歧王李珍,奉太上皇帝诏令,前来封赏诸将军!”   到了军营前,他们命人上前通传。   过了一会,营门就打开来,一个体格魁梧、相貌粗豪的大将迈步迎了出来,用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也不行礼,也不说话。   看这粗鄙无礼的样子,当然就是贩私铁的贩子樊牢了。   李珍跨坐在马上,没有下马,他不愿先开口与樊牢说话,与李璬交头接耳道:“这匹夫瞪着我们做甚?”   “乡野之人,莫与他一般见识,宣旨吧。”李璬道。   李珍于是用下巴示意身后的随行官员,对樊牢以及禁军诸将封赏。   说来,禁军一直以来都是李隆基通过陈玄礼这样的心腹大将管辖,也就是李隆基幸蜀之后的这几年才落到薛白手中,还是有不少将领心向李隆基,这也是他能迅速控制大明宫的原因。   现在封赏,目的当然是动摇禁军军心,至于樊牢怎么想其实不重要,只要旨意传到各个将领的耳朵里,也就够了。   果然,诸将纷纷领旨,并没有显出敌意。   樊牢大声问道:“这么说来,太上皇临朝称帝,是因为圣人突然暴毙,太子不在长安,皇位以后还是要传给太子的?!”   李珍与李璬对视一眼,李璬点点头,意思是可以承认这点,反正李亨、李俶父子会除掉薛白。   “不错!”李珍遂道:“太上皇帝与太子都是一条心,你等不必有所顾虑!”   樊牢听了,向身后的诸将道:“都听到了?太上皇并没有废掉太子,他还是大唐名正言顺的储君。”   李璬心中微微冷笑,目光往营地深处看去,发现有一些宫人正在活动,其中便有宫婢手持铜盆,打着水走动。   果然,薛白把家眷就安置在这里。   现在先把樊牢这个匹夫哄投降了,控制了这些兵马,拿住薛白的家眷。再等薛白与李俶两败俱伤,太上皇想治谁的罪就治谁的罪。   忽然,却有兵士高声问道:“殿下既然还是储君,忠王为何不让他入城?!”   “你在说什么?”李珍立即叱责。   “小人只是不明白,忠王为何要派兵截杀殿下?!”   李珍讶道:“他何时这么做了?”   这里是禁苑,而薛白还在城西的金光门,相隔甚远,连李珍、李璬都不知道城西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们出发之时,李俶也才刚刚出兵而已。   李璬预料到事情不简单,皱眉道:“到底是如何回事?”   “殿下!”   樊牢忽然转过身,向一顶军帐中大喊道:“殿下听到了吗?太上皇已为殿下正名,殿下无罪!”   “哗”的一声响,那军帐的帘布被人扯开,薛白端坐其中,他赤着上身,正在包扎,身上的裹带满是血迹。   李珍、李璬见状都愣了一下,心想薛白分明才刚到西城,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谁又能那么快伤了他?   薛白站起身来,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一字一句朗声道:“你们来的正好,告诉我,圣人是如何驾崩的?!”   “你……这是何意?”   李珍已经糊涂了。   权力之争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每时每刻都有着微妙的敌友变化,李珍显然已经不能适应。   反而是李璬先明白过来,知道他们再想通过安抚,来收服薛白的势力已经不可能了。薛白早就有所布置,现在要栽赃他们弑君,以便动手清理他们。   “杀了他!”   眼见薛白没有披甲就向他们走过来,这恐怕是杀薛白最后的机会了,李璬当即下了决心。   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大喝的同时,也转身亲自从身后的士卒身上去抢弓箭,对着薛白张弓拉箭。   可惜这动作费了一些时间。   “他们反了,杀!”   “嗖嗖嗖。”   樊牢身后的弓箭手早有准备,不知何时早就把箭搭在弦上了,随着一声号令当即就放箭。   一轮箭雨就把李珍前面的护卫射倒,李珍也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李璬见状,拨马便逃。   “李倩反了,快走!”   “救我!”   李珍还在大喊,可惜身后人仰马嘶,他带的人已经仓皇逃命了。   他爬了几步,眼见不能逃脱,只好坐在地上,瞪大眼看着薛白,大声道:“李倩!你这是何意?太上皇又没有废你的储位!”   这般一说,他身边的几个禁军就没再杀他,而是拿出腰间的绳索想将他捆住。   薛白则不作声,依旧向他走来。   李珍大为惊恐,挪着腚不停往后退,道:“我又没有对付你,太上皇给你留着储位,我带你回宫。”   “李珍交构李亨,弑君夺位,罪大恶极!”   “你疯了?我说的你听到没……”   “噗。”   薛白根本就不理会李珍的话,干脆利落地拿起一柄刀,径直斩杀了李珍。   于是,那张酷似李隆基的脸僵住了,脸上带着狰狞与恐惧之色,瞳孔放大,眼神中却有恍然大悟之色。   到最后,李珍其实明白过来了。   薛白的计划就是故意让李琮死在他们手里、然后清洗他们,不论他们是否废黜薛白,结果都一样。今日他们若是来宣告薛白的罪状,迎接他们的也是这样的刀箭。   可为什么呢?   其实大家互相妥协一点,薛白也能够顺利登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血腥呢?   这一点,李珍就没能明白了。   “社稷多难,外寇侵扰不休,李亨趁我统兵御敌之际,勾结吐蕃、弑杀圣人,罪不可赦,今日请诸位随我平叛!”   薛白就站在李珍的尸体边披上了盔甲,道:“杀入大明宫,尽诛叛逆!”   “杀!”   樊牢提起了刀,想到了就任之前薛白与他说过的话。   他的任务很简单,谁敢阻止薛白登基,就杀。   ***   李璬终于奔到了重玄门前。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所幸,追兵还未赶到。   然而,离开大明宫到禁苑容易,从禁苑再到大明宫却很难。   “快开宫门,我是颖王!”   “杨洄!快放我进去。”   如今负责大明宫防备的是杨洄、李昙等人,之所以用他们,既是因为李隆基身边暂时没有别的可用之人。也是因为这些人的立场天然就站在薛白、李亨的对立面。   此时杨洄就在重玄门这边,眼看李璬这么快就回来,知道出了变乱,不敢开宫门,而是让人放下吊篮,将李璬等人吊上来。   这么一耽误,李璬再次听到了身后追兵的声音,心里焦急,大骂杨洄不止,骂骂咧咧地爬上吊篮。   “快!”   “嗖嗖嗖嗖。”   吊篮才拉到一半,箭雨已经再次向他射来。   甚至还有零星几声“砰”的声音,那是樊牢麾下有人在用笨重的火铳对着他瞄准,打到宫墙上,粉尘飞扬,吓得李璬胆颤心惊。   “放箭!”   宫墙上,杨洄终于下令,以箭雨将追兵压制了下去。   李璬好不容易翻过城垛,当即一把拎住杨洄的衣领,骂道:“你差点害死我。”   “别激动,发生了什么?”   “李倩反了!”   “他反什么?太上皇帝都还没治他的罪,他敢反?”   “他借口李亨弑君,禀明父皇决断吧。你守好宫门,莫让他杀进来了。”   李璬不敢在这里多待,当即准备下了城墙,进入南面的玄武门。   然而,他转身一看,不由讶道:“那是什么?”   只见玄武门那边火光晃动了几下,有厮杀声传了过来。似乎是一队人从大明宫那边过来,杀人夺城。   “宫内还有李倩的逆军吗?”李璬问道。   “没有。”杨洄正在发呆,喃喃道:“应该没有吧?”   “应该?你难道没有搜过宫城吗?”   “宫城这么大,短短一天内,我能把所有叛逆甄别出来吗?!”   杨洄亦是骂骂咧咧,又道:“也可能是李亨兵变了。”   他仿佛觉得这样会好应付一点。   两人还没搞清状况,转头往北一看,只见薛白已率领着禁军向重玄门逼近而来。   “怎么办?”   “快走。”   杨洄身负重责,却是丝毫没有要奋死抵抗的想法,命令士卒守好宫门,就试图往东面的银汉门逃窜。   然而,刚刚夺下玄武门的那一小股人已然飞快地向这边赶来,远远地一箭射出,正中杨洄大腿。   “救我!”   李璬连李珍都不救,又岂会救杨洄,根本就不理会,继续往银汉门狂奔。   可惜跑了好一会之后,他远远就望到了银汉门上火光通明,同样有厮杀声传来。   “该死。”   李璬欲哭无泪,只好再返身往青霄门赶去。他这一夜都在来回奔逃,至此已是体力告竭,真的跑不动了。意志更是无法支撑,投降的念头不停地泛起。   跑着跑着,他终于是停下脚步,跌坐在地上。   前方,已经能看到薛白带兵进入重玄门,杨洄已经投降了。   只有李璬白跑了一个来回。   “我降了……殿下!我降了!”   ***   “降了,我降。”   杨洄捂着伤口,看着薛白向他缓缓走来,忽有一种薛白肯定会杀了他的预感。   视线里,他似乎回到了天宝五载的那个大雪天。   那天,他偷偷去了别宅,与他的外室昏天黑地,他知道李娘肯定也在享乐,但没办法,她是公主,他约束不得。结果回到家中,他却见她正在发火。   “啖狗肠,这小子叫薛平昭……李八娘故意的,她把三庶人案的余孽送到我这里。”   “杀了便是。”   当时杨洄只是这般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薛家的家奴也好,薛锈的儿子也罢,对他而言,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可假如时间能够重来,杨洄真的会更小心。   他会亲自动手,把那个官奴的脑袋砍下来,脑袋埋在城东,身体埋在城西。   不,他会把他大卸八块。   带着这样深深的懊悔与恨意,趴在地上的杨洄流露出狗对主人般忠心又可怜的眼神,唤道:“殿下,我是在等你啊,我在等着殿下回宫。”   薛白还在向他走来,没有回答。   杨洄更不安了,之前薛白监国时他就以为薛白会对付他,但没有,那是薛白以大局为重了,现在的气氛却十分不同。   “请殿下登基!”杨洄灵机一动,认为也许能劝薛白再次以大局为重,遂朗声道:“李亨弑君,臣是证人,唯请殿下继位!”   他向薛白爬了过去。   “噗。”   一刀搠下,把杨洄钉在了地上。   樊牢是草莽出身不假,但又不是傻子。他要杀尽所有阻拦殿下登基之人,可若放过这些眼看阻拦不了才投降的人,还如何立威?   “殿下。”杨洄却还不放弃,喃喃道:“其实当年武惠妃是知圣人有除太子之意,才让我献计,我……”   樊牢看了薛白一眼,见薛白依旧脸色冷峻,于是又补了一刀。   血从杨洄口中不停涌出,他的故事,薛白根本就没兴趣知道了。   见此一幕,李璬吓坏了,还想再逃,双腿却怎么都没有力气。   他没听到杨洄最后说了什么,以为薛白之所以杀杨洄是为了给李瑛报仇。   “殿下,你听我说,我与二哥感情很好的,当年的事,是另有隐情的。”   李璬说着,渐渐语带哭腔,可这似乎根本没能阻止薛白的杀心。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接着往下说。   “是父皇认为张九龄与二哥走得太近了,想要试探张九龄,于是授意我在张九龄面前检举二哥私藏兵甲,以此试探张九龄的反应。”   薛白到这里,反而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李璬不知这微笑是何意,大受鼓舞。   “也许当时张九龄只要主张废了太子,他们就会没事。可张九龄偏偏要给二哥求情,学人家劝谏汉武帝的话‘子弄父兵,罪当笞,况元良国本,岂可动?’以为这样就能劝住父皇,父皇最讨厌把他比作汉武帝了。总之,是皇父授意我的啊,我没有想要害二哥,真的!”   薛白终究应了他一句,问道:“你以为,张九龄当时主张废太子,他们就会没事吗?”   “对,对,是张九龄害死二哥的,不是我。”李璬道。   “你错了,不论他怎么答,他们都是死。”   李璬一愣,也反应过来。   既然李隆基怀疑宰相与太子勾结,到了让他告状试探的地步。张九龄哪怕换一种说法,也只会被认为是故意的。   怎么都是必死无疑。   “是啊,父皇怎么都是要杀二哥的。”李璬道:“你看,与我无关啊,我告不告状,都一样。”   “是都一样。”   “噗。”   又是一刀搠下,把李璬也斩杀当场。   如此,薛白已夺下大明宫北面宫门,他没有停留,继续向宫内杀去。   ***   李亨见过了李隆基之后,既知皇位不是通过请求就能得来的,当即下定决心,得以铁血手腕夺位。   “我们还有多少人手?”   “只有三百。”张汀道:“其余人都被李俶带去城西了。”   李亨皱了皱眉,竟是没再问她,而是招过个老宦官问道:“他们到哪了?”   “想必就快到了。”   “得快。”李亨闷哼一声,来回踱着步。   张汀知道那老宦官,乃是忠王府中一个负责处理污秽的,平素不声不响,根本就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她从他们的对话里大概能听出来是说还有一支武力。   李亨擅长用宦官,这事张汀是知道的,倒没想到李亨竟然背着她还藏了一手。   “怎么?还有兵力可用吗?”张汀问道。   “不算兵力,是当年皇甫惟明送进京的老卒。”   “那批人?不是早已死了?”   “并不只有一批,最后一批人被李林甫查出来,裴冕没处理干净,结果有几个投靠了薛白。”李亨道:“但我们当时在城外的田庄已蓄养了数百死士,以备不时之虞。”   张汀道:“他们还在?”   李亨摇了摇头,道:“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早已所剩无几了。只陆陆续续召回了百余。”   “你此前怎不告诉我?”张汀笑了笑,显出些欢喜之色,问道:“打算用他们做什么?”   李亨还是没直接告诉她,只是安抚了几句。   “只要李俶能除掉薛逆,宫城里的事不必太担心,到时你就是我的皇后,我想见李昙一面,你能帮我安排吗?”   “好,只要李昙投靠我们,那就更稳妥了。”   张汀面上笑着,心里却是在猜测,李亨说宫城不必担心,想必是有办法直接让死士进入大明宫政变。   可惜,这是建立在李俶除掉薛白的前提下,若李俶掌着兵权成了太子,她即使当上皇后又有何用?   各自心中正打着算盘,坏消息却又传来了。   “豫王回来了!”   李亨心中忐忑,眼看着李俶匆匆赶回来,连忙问道:“除掉薛逆了?”   “中计了。”李俶道:“薛逆根本不在城西,他是虚张声势,我怀疑他去了禁苑。”   “什么?”   李亨大吃一惊,连忙向张汀道:“你先找李昙,劝他与我们联手。”   张汀见这父子俩又要秘谋,心中狐疑,但还是应道:“好。”   她一走,李亨果然与李俶走到了桌案前,展开一张地图,却是他们早年间就准备好的大明宫的舆图。   “薛逆必然是从重玄门杀入宫中。”李俶手指在地图上划着,道:“太上皇尚有威望,组织禁军暂时守住前殿还是能做得到的,他们两相残杀,对我们就会很有利,只怕……”   “只怕他们不打起来?”   “是啊,万一他们联手,我们必死矣。”   “他们会互相残杀的。”李亨在地图上点了点,道:“此处我安排了人手,等了十余年,还是用上了。” 第578章 齐聚   紫宸殿,禀奏了各种紧急情报的将士退下,诸勋戚官员皆感惶惶。   “这孩子。”李隆基却不以为然,道:“召太子觐见。对了,入宫就入宫,就不必披甲了。”   如此简单一道命令,众人都愣了愣,心想太子都杀人造反了,岂还会来?   “去。”   高力士宽袖一挥,便派小宦官去宣口谕。   “太上皇帝是护着太子,太子自然会听,还不快去?”   “喏。”   李隆基愈显从容镇定,坐在那等着,忽然开口问道:“岂无乐曲?”   旁人面面相觑,唯有高力士略微迟疑,问道:“太上皇帝是指……哀乐?”   毕竟李琮刚刚驾崩,目前还不宜歌舞升平。   李隆基默然了一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闷哼道:“嗯,哀乐。”   “让守在含凉殿的太常寺乐师继续奏哀乐。”高力士遂转身吩咐了小宦官。   接着,只听李隆基向他道:“你往后还是唤朕‘三郎’。”   “是,三郎。”   高力士唤了一声,像是把李隆基都唤年轻了些。   李隆基终于重掌大权,却没听到乐曲,索然无味。好在很快又想到享乐之法,吩咐人端上酒,再将他的羯鼓拿来,他饮了半壶酒,随手敲着鼓,怡然自得的模样。   不多时,杜有邻就到了。   “杜有邻拜见太上皇帝,请太上皇帝节哀。”   “赐酒。”李隆基道:“你怎不躲过来?就不怕死吗?”   “臣是宰相,岂有天子驾崩而宰相躲避的道理?”   “有些宰相的样子了。”李隆基似乎对杜有邻另眼相看,道:“记住,身为宰相,你该忠于社稷,而非任何人。”   杜有邻道:“臣谨遵教诲。”   “一会李倩就要来了,等等他吧,你我君臣对酌几杯,聊些旧事。”   遂有宦官端了小案与酒具放在杜有邻面前,杜有邻见那清澈的酒水,担心这是拿毒酒赐死自己,不敢饮。   李隆基见状,又有些看不起他,问道:“朕所赐,你欲抗旨不成?”   “圣人才晏驾,臣不敢饮乐。”   “天宝五载,你险些丧命,可知为何?”   “臣不该攀附权贵。”杜有邻应答得十分吃力,回答得愈发短促了。   李隆基道:“实情是,李亨得知你收留李倩,加之他欲联姻张氏,故意让柳??状告于你,所谓‘交构东宫’一开始指的是李瑛,是李林甫改供词。”   杜有邻一愣,完全懵了,不懂为何要忽然提这一遭。   “朕之所以赦免了你,亦是因此。”李隆基道:“一直以来,朕其实什么都知道,没有任何事能瞒过朕的耳目。”   “太上皇帝英明。”杜有邻一时分辨不了,总之就是奉承地应下。   他摸不清李隆基的想法,不知虚实,心中难免起了敬畏之心。   “朕的孙子当中,李倩最像朕。这几年,朕一直在考验他,如今时候到了,该将这社稷托付给他。你去带他过来。”   听到这里,杜有邻抬眼瞄了一下,只见李隆基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手拿着鼓槌随意地把玩着,状态十分松驰自在,根本不像是如临大敌的样子。   看样子,这场宫变,要以太平手段解决了?   ***   由几个宦官领着,杜有邻穿过大明宫,其实走得还不算久,已见到前方节节败退的禁卫正在退守光顺门,薛白则率兵步步逼近。   负责守卫李隆基的禁军将领不敢接战,一个劲地大喊。   “殿下披甲入宫,要造反不成?”   “请殿下放下武器去觐见太上皇。”   杜有邻看了看,其实薛白只要攻破玄武门,就已经没人能拦着他进入各个大殿了。   区别无非是以造反的名义,还是以平叛的名义入殿。   他遂连忙高声道:“杜有邻奉太上皇帝旨意,召太子觐见。”   边喊着,他拨开人群,赶到光顺门前,道:“还不快开宫门?”   周围将士犹豫,不敢贸然开门。   杜有邻便大声质问道:“你们守得住吗?要在宫中厮杀不成?”   终于,光顺门也被缓缓打开,杜有邻站在那,看到的是整齐的箭簇正指着他。   “我要见殿下。”   终究是自己人胆子大,先前李隆基派来传旨的宦官已经不知哪儿去了,杜有邻却还敢大步上前求见薛白。   薛白的盔甲上满是血迹,见了他毫不惊讶,问道:“李亨在宫中吗?”   “不在。”杜有邻小声提醒道:“太上皇既支持殿下,再杀下去只会落人口实。何不先祭奠圣人,登基后再行清算?”   “李隆基还在?”   “是,在紫宸殿。”   “他竟还不逃?”薛白沉吟了一会,末了点点头,道:“那便先去紫宸殿吧。”   他并不卸甲,但也不带兵,竟然就那样迈过光顺门。   守着门边的禁卫们见薛白上前,齐齐把刀箭指向他,顿时引得樊牢及其麾下将士怒叱,手中弓箭再次抬高。   一阵盔甲摩擦产生的哗哗作响。   薛白抬了抬手,一句话都没说,从一列列禁卫当中穿过,往紫宸殿走去,杜有邻连忙跟上。   在他们身后,那些禁卫不敢跟上来,亦不敢动手,守着光顺门继续相互对峙着。   走了一会,薛白道:“想必当年也是这般吧。”   “什么?”   “三庶人披甲入宫,最后还是奉诏、放下刀兵。”薛白道,“你说,他们若一直杀进去,会是如何?”   杜有邻听了,心中不由蒙上一层阴影,道:“若如此,只怕是臣这个庸才害了殿下。”   “不会。”薛白笑道:“我开玩笑的。”   往前走,大明宫显得格外空旷,紫宸殿孤零零地矗立于月光之下,白色的石阶上列着两排禁卫,大概有一百余人,是周围最后的防备力量,且效忠于李隆基。   薛白从他们中间走过,步入紫宸殿。   首先听到的是鼓声,是带着旋律的,很容易让人想跟着唱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李隆基在鼓奏新谱的《念奴娇》曲调。   见了薛白,他也没有立即停下来,而是沉浸鼓乐,直到一曲完全敲完。   在鼓声中回味了片刻,他才头也不抬地问了句。   “太子如何披甲入殿啊?”   “李亨弑君造反,我率部平叛。”薛白道。   李隆基挥了挥手,高力士遂拿着一个匣子,摆到了薛白面前。   “这是李亨联络李俨、李俅,在丹药里下毒的证据。有炼丹道士、宫人侍婢的口供,还有一颗带剧毒的丹药。”   李隆基道:“朕本想安度晚年,但既知李亨阴谋篡位。不得不出面替你守住你的位置。所幸,你回来得早,若再晚些,朕这苟延残喘的身子骨,只怕是熬不住了。”   他语气里带着喟叹,又透着和蔼与亲近,像是一个宠爱孙子的祖父。   薛白道:“我方才杀了李璬、李珍、杨洄。”   “该杀。”李隆基道:“这些孽畜,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宗室社稷,支持李亨谋逆,你杀得好。”   薛白道:“我怕我杀错了。”   李隆基摇头,道:“当年正是李璬与李亨勾结,诬告你阿爷向他讨要两千盔甲,以至于朕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李珍、杨洄亦是帮凶,这些人二十多年前便是大唐祸乱的根源,可惜朕心软,没能及早除去。”   “可李璬说,他是得了你的授意,试探张九龄。”   “朕岂须试探谁?”李隆基淡淡一摆手,“谈这些无用,当务之急是李亨之叛,这是朕的中旨,由你统率长安禁卫平叛……殿外那些侍从也带去,比起朕的安危,社稷基业更重要。”   高力士再次从御案上捧起一个匣子,摆在薛白的面前。   打开来,里面有中旨,还有兵符。   薛白看了看,包括如今统领宫中禁卫的主将李昙,李隆基也命他听从自己的调派。   “好教殿下知晓。”高力士道:“长安城现在已被忠王控制,豫王更是带兵要去截杀殿下你。”   话音才落,有新的消息送了过来。   李亨、李俶已带兵至丹凤门前,扬言薛白造反,要赶来护驾,正在逼迫丹凤门的守卫开宫门。   一个消息没有念完,紧接着又是下一个消息送来,说是李昙担心不敌,请太上皇帝暂避。   形势紧迫,高力士遂道:“殿下,大唐社稷就靠你了。”   薛白一点都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份让李昙听凭自己调任的命令,道:“我的心腹兵马被吐蕃牵制在秦陇,仓促之间只好与李昙共同对抗李亨父子,这种时候李昙若忽然倒戈就可以除掉了我吧?”   ***   丹凤门。   站在门楼上望去,隐隐的光亮把长安坊划分得整整齐齐。   “论实力,李倩比李俶强得多。因此,你要做的是趁他们交锋时,杀掉李倩。”张汀正站在李昙身旁低声说着。   李昙道:“你怎么叫他李倩了?”   “确认过了,但不重要了。”张汀道:“你只要杀了他,还管他姓甚名谁。”   “他未必信得过我。”李昙道。   “李亨还有后手,我没有完全弄清楚,但应该能对李倩有所威胁。”张汀道:“他没有旁人可以合作,只能用你。”   “知道了,我会见机行事。”   张汀又道:“除掉李倩之后,怎么做知道吗?”   李昙道:“自然是拥立忠王。”   张汀摇了摇头,勾了勾手指,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到时先杀李俶,再除李亨。”   李昙一愣,见了张汀那灼灼的目光,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他们的目的是让李佋即位,无论如何都要除掉李俶,助李隆基是最好的办法。   过了一会儿,丹阳门外,李俶的兵马愈发鼓噪不已。   偏偏薛白还没有来。   李昙不由疑惑,道:“莫非出了意外,万一让李倩……”   没过多久,派去递消息的人也回来了,李昙打听了一下,得知太上皇帝以百余人围着薛白,才放下心来。   “直接杀了李倩,如何?”   “只怕他的人会失控。”   “称是李亨所杀。”   “可以。”张汀道:“安排一队人给我,我去紫宸殿。”   “你一妇人,又是李亨之妻,能做什么?”   “让你安排便是。”   李昙只好招过自己的副将,低语了几句,让他随张汀前往紫宸殿。   张汀走后不久,便有亲卫向李昙道:“将军,忠王遣使来了,是否放吊篮下去。”   “又来?”   表面上,李昙还与李亨是连襟,如今正是亲密合作之时。李亨还不知他已完全倒向了李隆基,想必又是派人来劝他打开宫门。   他走到宫墙的墙垛处往外看去,并未看到有人进到一箭之地内。   “使者在何处?”   “在此!”   “噗。”   随着这一声响,李昙身后的亲卫已然扬起刀,一刀把李昙劈死在地。   “兄弟们!宫城生变,正是我等立不世功业之时,随我打开城门,迎忠王、豫王入宫,取滔天富贵,人人封侯!”   ***   大明宫中有太液池,池中有岛,名为“蓬莱山”,表达着李隆基向往长生的心愿。太液池水连着漕渠,自从韦坚挖通漕渠之后,天下珍宝就可以直接运到太液池,送入左藏库。   那些年,李隆基都不必出宫,只需要坐在望春楼中,就能看到来自各地的贡品。   今夜宫变,水门早已紧紧封闭。然而,夜色中,却有人爬上了停泊在蓬莱山的船只。   接着船橹摇晃,小船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   坐在船上的大汉悠闲地哼着歌,仿佛回到了开元天宝年间献宝的盛况。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渐渐地,粼粼波光也映照出了太液池边粼粼的盔甲光亮。   百余勇士装备完毕,已有人拎着一个宦官过来,像是拎着一只小鸡。   “说,太上皇与太子在何处?”   “都、都在紫宸殿。”   那宦官才说完,喉咙就被割了一刀,“扑通”一声被丢入太液池。   一个披甲的大汉抬起手,往四面一指,发出了癫狂的笑声。   “你们说怎么回事?禁军全都守着四面宫墙,这么大的宫城,让我们横行无阻,哈哈哈。”   “走!”   一行人于是迅速赶往紫宸殿。   ***   紫宸殿。   “朕这把年纪了,只在意社稷安稳。你是朕的子孙当中最出色的一个,朕岂会除掉你?”   李隆基喟叹着,语带悲凉,道:“错只错在朕当年为人欺瞒,误杀了你阿爷,使得你再不愿相信朕。”   薛白道:“你与达扎鲁恭暗中约定盟约,以吐蕃牵制我的兵马;再笼络张汀,让她收买田神功除掉我;不料,我未死于田神功军中,你遂让李俶与我互相残杀;可惜再次失算,我自禁苑入宫,你只好假意安抚我,让我去与李俶自相残杀,不是吗?”   李隆基道:“若要杀你,你孤身而来时,朕已能够下令杀你。”   “我在禁军中威望尚高,你没把握一声令下就杀了我。自以为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能以计谋除去我。”薛白道:“可惜你当年看错安禄山,如今亦看错我了。”   李隆基摇头叹息,颓然道:“你既不信朕,罢了,罢了。”   他不再多言,再次挂着羯鼓,赤脚走在毯子上,一边踱步,一边敲鼓,自得其乐。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曲声起,伴随着脚步声以及盔甲铿锵声,一队卫士从殿后鱼贯而出,列队在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恍若未见,依旧沉醉于他的羯鼓。   而在他身前,那些披甲的卫士也不言语,向薛白一步步地包围过来。   杜有邻惊骇万分,道:“太上皇,你岂可如此?!”   回应他的,只有鼓声。   薛白不慌不忙地向后退了几步,望了一眼殿外的月光。殿外原本就列有两排守卫,此时也已向他围堵了过来。   杜有邻见状,心下悲怆万分,道:“殿下,是臣误了你啊!臣一向是个庸人,愚笨万分,竟真让殿下步了奉天皇帝之后尘,冤!”   历史总在重复上演着同样的事。   披甲而立的薛白,似乎与当年披甲入宫的李瑛融合成一个形象,唯有李隆基,还是一样的绝情绝性。   “太子李倩,违逆人伦,罪戾滔天,更披甲入宫,逞凶行恶,拿下!”   高力士大喝了一声。   薛白身前身后,便都有护卫拔出刀来,向他大步而去。   李隆基一边打鼓,一边开了口,叱道:“孽畜,可知你真是朕的孙儿?!正是如此,你更该死!”   他的声音如雷般作响,宣告着他的无比的愤怒,也宣告着薛白的罪孽。   “杀!”   鼓声激荡,杀气四溢。   几个禁卫已冲到了薛白的面前,显出他们狰狞的脸。   而在薛白身后,同样有禁卫扬起了刀。   两边同时挥刀。   寒光闪过。   “叮!”   刀刃相交,却是薛白身后那些禁卫挥刀格挡住了他前方劈来的刀锋。   之后,刀一转,一挥。   “噗。”   血溅紫宸殿,率先倒在地上的却是李隆基安排在殿后面的亲卫。   同时,十余人已经迅速护住了薛白与杜有邻。   “咚、咚。”   鼓声还用力响了两下,才停了下来。   李隆基错愕看去,喃喃道:“你的人?”   “太上皇被叛逆挟持了!”薛白大喝道,“救出太上皇!”   “喏!”   随着这声大喝,保护薛白的为首将领抬起头来,赫然是老凉。   他原本是驻守在华州,仓促入京,来不及带太多的人马,薛白遂将他安排在禁军之中不起眼的位置,李琮一死就率先倒戈。   但能守在李隆基身边,绝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   “怎么可能?”   李隆基也是惊讶万分,暂时想不出自己为何会用了薛白的人,可现在却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拦住他们!”他大喊一声,转身就跑。   “救太上皇。”   薛白说着,捡起一把刀,劈倒一个还敢阻拦他的禁卫。他一出手,那些禁卫心态就有些崩溃了。   正此时,身后又传来了呼喝声。   “李倩反了!杀了他!”   “快杀了他!”   呼喝声中还掺杂着妇人发疯一般的尖叫,一队人马飞快地向紫宸殿奔来,披着盔甲笨拙地爬着石阶。   薛白一点都不担心李隆基逃掉,迅速杀败了紫宸殿内的敌兵,率着老凉等人就站在石阶的最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人。   哗啦啦地声响之中,他们拿出弓弩。   “杀!”   “嗖嗖嗖嗖……”   箭矢倾泻而下,有人惨叫着倒在石阶之下。   “不许退!”   又有妇人的尖叫声响起。   张汀站在石阶下方,抬起头仰望着薛白。   他仅仅带了那一点兵力守在紫宸殿,这是杀他的最好机会,她一定要做到。   她虽是妇人,可也有一颗拼命想要上进的心。   大唐也该再出一个武则天了。   “快去告诉李昙,让李昙再带兵过来!”张汀拉过一个士卒吩咐道,倒是比一些将军反应更快些。   她还不忘观察了一下,意识到薛白兵虽少,但武力强横,装备精良,又占据高处。自己的人刚刚赶到,体力告竭,爬上台阶再厮杀,十分吃亏。   她遂拉过那副将,道:“派人堵住两边,别让他跑了,李昙马上就到。”   “夫人,你能指挥……”   “听我的!”   张汀不等那副将废话,已扯着嗓子尖叫起来,用气势压住对方。   那尖叫声似乎要刺破长空,余音还未散去,果然又有兵马赶到了。   这次来的却不是少许人,而是李俶率领的千余人。   李俶英武有魄力,此前在禁军中亦有不小的声望,加上他一直以来都在暗中谋划,因此短短几年,他已整编出一支颇有战力的兵马,算是现在宫城第二强的兵力。   至于最强的,则是薛白留在光顺门的兵马。   “杀!”   “薛逆披甲入宫,意图弑杀太上皇帝,救驾!”   “随豫王平叛,斩杀薛逆者封王!”   大喊声传到张汀耳边,她愣了一下,原以为来的是李昙,如何又成了李俶。   但她还是迅速平静下来,心想,局势其实回到了李隆基计划的样子,由李俶与薛白相互残杀。   而她该做的,是保全自己,到李亨身边见机行事才对。   张汀遂连忙往东面的浴堂殿避去,回头看去,远远又见有一队人赶来,该是李亨也赶到了…… 第579章 一网打尽   若将今夜比作玄武门之变,像太宗的不是薛白,而是李俶。   至少李俶是这么觉得的。   他为人看似豪爽,性格却很阴鸷,善伪装而心机深沉。这两年来他明面上臣服薛白,内心却极为不甘。今夜,他心中的火终于得以燃烧,恨不得将薛白连着眼前的紫宸殿一起烧成灰烬。   然而,眼看着士兵们马上要攻上石阶,一举除掉叛逆,西边忽然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竟是樊牢的人已绕过了光顺门,穿过集贤院,经昭庆门,向李俶的侧面包围了过来。   表面上,薛白独自入宫见李隆基,好像愿意好好谈的样子,实则却是掩人耳目,打算先对李亨父子赶尽杀绝。   樊牢收到的命令是杀光敢阻挡薛白登基之人,那李俶才是首当其冲。   “李亨弑君,罪大恶极,杀!”   呼喝声在宫墙中回荡开来,对李俶麾下兵将的军心产生了极大的动摇,不少人都驻足不前。   宫变不像是上疆场为国杀敌,本质上是投机,赢了前途无量,赌注却是自己的性命,下注时谁能不犹豫。   李俶见状便知不好,他刚刚有成为太宗的希望,转眼又要破灭了。   若要拼兵力,他自知带来的人手一定杀不过樊牢麾下。那么,绝境逢生的唯一办法,就是先杀了薛白。   “随我杀敌!”   李俶于是命令一部分人抵挡着樊牢,他亲自持刀冲向薛白。   旁人能为了前途搏命,却不会为了扶他登基而爆发出所有的潜力。关键时刻,唯有他自己能不顾一切,且当他亲冒锋矢,才能激励那已经摇摇欲坠的士气。   “杀!”   紫宸殿前的台基有三层,每层有二十一级台阶。   李俶身上披的盔甲有五十斤重,手中的刀有十八斤重。   他冲得很快,一次一次地把大腿高高抬起,踩下。   这是一条上进之路,攀登起来越难越累,越是说明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值得。   “呼——呼——”   李俶渐渐喘不过气来,感觉到肺要炸开,汗水如雨一般流淌过他冒着热气的皮肤,腿上的肌肉酸得厉害,像是抽筋了一般。   他已经跑过了两层台基,在他前方有百余人正在厮杀。薛白身边已经只剩下三十余人,而与他一齐攻上来的还有百余人。   “杀!”   李俶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吼,终于,他与薛白之间只隔了几步的距离。   他迫不及待冲上前,挥了一刀,斩向薛白。   这一刀被薛白身边的士卒挡下了。   虎口阵痛,李俶太累了,血气一下不能上到脑门,顿觉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倒过去。   他差点跌下台阶,连忙稳住身形,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昏倒的时候。   此时,薛白已经一刀挥斩到他的面门前,所幸有护卫替李俶拦了下来。   “随豫王平叛!”   周围将兵缠斗,给了李俶几息的喘息机会,他深呼吸了几口,眼前稍微清晰了一点,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   薛白已然退了几步,特意与旁边的士卒拉开了距离,一脸冷峻,似在故意给李俶一个杀他的机会一般。   李俶没有犹豫,直接就扑过去。薛白再退,到了紫宸殿的高高的门槛前,李俶再追,吼叫着挥刀。   “噗。”   薛白利落地一刀砍在李俶面门上,直接切开了他高挺的鼻梁骨,把半边鼻子砍掉,只是刀刃被头盔挡住,才没有完全砍进去。   这是剧痛,奇怪的是,李俶虽痛,却又来不及感觉痛,脑中的兴奋、愤怒让他的伤口像是麻痹了一般,他连疲惫都忘了,一心只有反击。   两人咣咣铛铛地对砍了好几刀,根本不管那飞溅的血珠。   终于,李俶一手死死捉住薛白握刀的手,拉近两人之前的距离,连续三刀劈在薛白盔甲上。   可惜薛白比他更有战阵经验些,一被缠住,刀就往李俶手肘处盔甲的缝隙里割,硬生生从他的骨头上割下一片肉。   “去死!”   李俶怒吼,唾沫与血溅了薛白满脸。   他终于把刀摁在薛白的锁骨处,拼命往下摁。   两人对视着,目光里是你死我活的狠意,丝毫不记得初次相见时的温文尔雅。   李俶青筋暴起,他其实已快要力竭了,怀着向死而生的决心,爆发出了最后的气力。   他仿佛看到了这一刀下去之后,他站在这高高的台基之上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   然而,李俶拼尽全力用两只手摁着刀的时候,薛白只用了一只手持刀格挡着,另一只手已从腰间掏出匕首。   “噗。”   “噗。”   “噗。”   匕首一下一下无情地捅在李俶身上。   薛白很平静,什么也没说,感受着那些温热的血流在自己手上,顺着手腕流到手肘上。感受着那年轻的生命流逝。   他杀了他,但也将承载他的志向与愿望。   他每杀一个人并且继续活下去,承载的东西就更重一点。但他已经早就下定决心,能够坦然无畏地面对这些了。   因此每一下他都捅得狠辣干脆。   “我……”   李俶终于没了力气,松开手来,眼中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落下来,他真的是太不甘了。   “我……才……是……”   血不停从他所有的伤口往外涌,带走他最后一丝说话的力气。   刚才只顾着厮杀,他其实有很多很多想和薛白说的话,现在却连最后一句话都不能完整地吐出来。   “天……命……所……”   薛白冷漠地推开了李俶的身躯,任由那沉重的盔甲轰然砸在金砖上。   盔甲中的李俶在这一砸之后彻底失去了性命。   薛白丢开卡进了他肩甲里的刀,看着地上的尸体,道:“我不信命。”   ***   李亨眯着眼望着台基之上,努力想在紫宸殿那巍峨的剪影下看清发生了什么。   张汀走到了他的身旁,问道:“李俶为何要杀了李昙?他明知道李昙是我姐夫,是帮你的人……”   “现在不重要了。”李亨道:“你想当皇后,他想当太子,前提是我得是皇帝!我不管你们怎么争,只管谁能帮我扶上帝位。”   他说话时头都没转一下,眼神依旧死死盯着前方。   其实他也知道现在局面对他有些不妙了,樊牢带着禁军已经杀到,要不了多久就能控制住局面。到时,还在保护他的兵士很可能都会投降甚至倒戈。   以李亨的尊贵身份,若不想被捉受辱,已经可以逃了。   但李俶正在拼死厮杀,李亨若逃,局面必然迅速崩坏。他并不愿因自己而错失唾手可得的帝位,只要李俶能效仿得了太宗,他总不能连高祖皇帝都不如。   过了一会,张汀耳尖,隐隐听到了台基上传来的呼声,不由道:“不妙了。”   李亨不由打了个冷颤,往后退了两步。   张汀以为他要逃了,然而,很快他就停下了脚步。   “不能走,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今夜之后,以薛白的实力,能从各地调来兵马,而李隆基已经联络了达扎鲁恭,且多少也有还忠心于他的兵马。反观李亨,若现在都不能成事,等待他的只有必死无疑。   思虑着这些,他额头上很快有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张汀不像李亨这般完全没有退路,眼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士快要杀近,她就打算自己逃了。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李亨对部将的吩咐。   “别慌,我早有布置,我们的老卒马上要杀到了。”   ***   李隆基逃出了紫宸殿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除了高力士,就只剩寥寥几个护卫跟随。   依常理,他本该往西面逃,通过右银台门可以避入西内苑,然后往太极宫,那边有他已经收服的一支兵马。   可他却是道:“往东,去清思殿。”   他逃跑经验丰富,此时还算从容,往后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追来,道:“李倩必然猜到朕会往太极宫,提前布置,不着他的道。”   高力士不安道:“可清思殿什么都没有,如何保证三郎的安全?”   “放心。”李隆基道:“且待那些逆子孽孙们自相残杀,之后,朕再收拾残局不迟。”   一行人说话间还在匆匆而行,很快就绕过了宜巍殿,进入一片颇为冷清之地。   大明宫占地广阔,建筑都差不多,很容易绕晕,他们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逃离了紫宸殿的厮杀。   李隆基还抽空歇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双靴子。   高力士则借着这功夫,带人往前探了探路,然后回来扶着李隆基往前慢慢走着。   “今夜,让朕想起了唐隆元年,朕与你也是这般偷偷到禁苑招降钟绍京。”李隆基道:“回想起来,快五十年了吧?”   “当时三郎面对的处境可比如今还要险得多。”高力士道。   李隆基并不认同这句话,摇了摇手,道:“李倩之城府非李裹儿可比。”   他眺望着天上的月亮,感慨道:“朕这一生,天姿神授,文成武德。唯有这些年屡屡受挫,两年来,朕常常在想为何如此,近来终于开悟了。”   高力士眼中神彩一闪,问道:“三郎是说?”   “玄静仙师曾言,若欲得道长生当历炼这肉体凡胎,重塑筋骨,这些都是朕的历炼,朕感觉快要窥到门径了。”   高力士默默无言。   李隆基又道:“你可记得陈仓山上,朕在危难之际曾得神鸡引路,那便是天意,助朕修行。朕有预感,下一个祥瑞马上就要到了……”   话音未落,前方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李隆基见了,不由自得一笑,道:“果然如朕所料。”   他已看出那是数十披甲的兵士。   那么,以他的身份、气势,很轻易就能降服这些人。   这便是他方才所说的天眷。   “谁在前面?”   双方都没拿火把,对方见到迎面有人过来,当即喝问了一句。   “你等运气不错。”李隆基负着双手,从容淡定地道:“今夜,你等算是捡了一桩大好前程。”   然而,对方却不像一般禁军那般懂规矩,听了他的声音,竟是径直道:“包围起来!”   李隆基犹不慌张,用他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打算以气场镇住对方。   “你等可知朕是何人?!”   在这大明宫中,有如此气势且自称“朕”的,显然不会还有别人。   “当然知道!”   “要拿的就是你这纵容奸佞、横征暴敛的昏君!”   “我等为国杀敌,昏君却让王鉷把我等家小逼至死路,还杀了皇甫将军,我等如何不反?!”   听到那久违的名字,李隆基愣了一下。   都已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及一场场的政变,谁能想到当年的旧案竟然还没有被人忘记。   “走!”   李隆基感到后背被用力推了一下,踉跄了两步,竟是如羊狗一般被驱赶着重新往紫宸殿走去,他不由恼怒这些人的无礼。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些老卒看来,这样已经算是很恭敬的对待了。   ***   “都停下!”   紫宸殿前,厮杀正烈,很多人都没留意到,第一缕阳光不知何时照在了屋檐之上。   忽然,更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是有人率着北衙、南衙的主力兵马向这边包围过来。   张汀因信了李亨所谓的布置,没来得及逃走,转头一看,见到被士兵们抬着过来的郭千里。   郭千里不久前才经历过刺杀,如今脸色还十分苍白,可在军中的威望还在。他一出面,正在动手的双方也就停了下来。   天色迅速亮起来,众人如梦初醒,茫然看着满地的尸体。   李亨面如土色,再次抬头看了一眼,不见李俶的旗帜,也没看到安排的那些老卒,大为失望,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像是掉了魂一般。   樊牢已经带兵杀到李亨面前了,可惜被郭千里拦住。   “将军这是何意?!”樊牢道:“忠王弑君,罪大恶极。”   “正因是大罪,哪容你私刑处置?”郭千里声音虚弱,无力地挥了挥手,吩咐道:“带他们进殿分说吧。”   “喏。”   金吾将军张小敬遂上前,倒也没有碰李亨,只是抬起手,道:“忠王请。”   这是示意李亨进入紫宸殿。   张汀感到很奇怪,薛白为何没让樊牢一刀杀了李亨,而特意把还在养伤的郭千里派来平息事态?   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她低着头,希望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可惜包括她在内,在场所有李亨的心腹都被押往紫宸殿。   至于兵士们,则都被留在台基之下候命。   李亨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每一步都有血从上面流下来。等到站到紫宸殿前,他看到了李俶的尸体倒在那,不由悲从中来。   他这辈子得到过很多的支持,韦坚、皇甫惟明、杜有邻、王忠嗣、李倓、李俶……这些人都手握大权或统领重兵过,可惜,大部分都被他放弃了,最后只留下李俶一个人独木难支。   李亨很想趴在李俶的尸体边大哭一场,可他还想活下去。   于是他不敢停下来,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入殿。   薛白浑身浴血,正坐在御阶上裹伤,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赢了。”李亨低声道:“我认输。”   他落魄地走了几步,颓然拜倒在地,不再说话。   张汀见状,无声地抽泣着,在李亨身后跪着。   之后,有更多人进了殿,也有更多人被赶进了殿中,都在等着薛白宣告胜利,结束这一场宫变,从此一个新的皇帝浴血而出。   “李亨。”   薛白终于开口了,道:“你弑杀圣人……”   “我没有!”   李亨忽然反应过来。   他方才就在奇怪,薛白为何没让人在战场上杀他。本以为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没想到竟是为了降罪于他。   若不能活命,他干脆与薛白拼了。   于是,李亨倏然站起,高声道:“我从来没有弑君,圣人驾崩时,我还被你幽禁在十王宅!你才是弑君的叛逆!”   “嘭!”   薛白把头盔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乃太子!为何叛逆?!”   殿中众人吓了一跳,噤若寒蝉。   薛白道:“我带兵出征前,圣人刚有好转的迹象。为何我前脚刚走,他就弃万民而晏驾?国事如此,他忍心撒手吗?!若非你弑杀了他,你为何会当夜就在宫中?!”   李亨嘴唇哆嗦得厉害,说不出话来。   李琮死时,薛白甚至都不在长安城,李亨没办法把弑君的罪名栽到薛白身上,他意外地发现,薛白做了这么多大逆不道之事,可他在大义上还输给了薛白。   再掰扯薛白是不是李倩,已经掰扯不清了。   “你你……你与杨贵妃私通!”   李亨愤然指出这一点,话音未落,殿后忽然有人喊道:“太上皇帝驾到!”   他正想打着李隆基的名义来否定薛白,没想到薛白已经拿住了李隆基,不由大为失望,知道自己再争辩已没用了,心如死灰。   可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李亨抬头一看,竟突然有一种峰回路转之感。   他看到,李隆基身后还跟着数十披甲卫士。   那场景其实有些奇怪,哪有太上皇帝入殿,甲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的道理?   旁人一看,显然都会认为,这是薛白派人把李隆基押回来了。   想必连薛白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却唯有李亨知道,那些甲士并不是薛白的人,而是他布置的陇右老卒。   一瞬间,他的思绪恍然回到了天宝五载的上元夜。   那夜长安城灯节,火光通明,热闹非凡,他悄悄在景龙观见了韦坚一面。   “皇甫惟明从陇右分批派了老卒入京,盔甲兵器我也借着开浚漕运之名藏在了广运潭,万事俱备,大事可期矣。”   “不会被父皇察觉吧?”   “圣人对殿下早有猜疑,事到如今,殿下不容犹豫了。莫忘了三庶人前车之鉴啊。”   当时,韦坚劝李亨一定要坚决,不要向李瑛那样都披甲入宫了还没做到底。   可惜就在当天夜里,李林甫就奏称韦坚勾结皇甫惟明要谋反。   仓促之际,韦坚第一时间派人转告李亨发动。而李亨想的是,别像李瑛那样披甲入宫被捉个现行,于是为了撇清关系,他迅速与韦氏和离,果然取得了李隆基的欢心。   这一耽误就是十二年。   没想到,那些安排好的老卒、盔甲、武器还在。   他们都老了,都快四十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头上白发苍苍,盔甲上绿锈斑斑,武器也全都锈了。但忠诚还在、愤怒还有。双眼之中蕴藏着只有陇右老卒才有的坚忍。   李亨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虽然十二年来打过无数次交道,但他们这还是第一次相见。中间负责联络他们的李静忠、裴冕、李辅国、程元振都相继死了,可那份羁绊还没断。   他眼睛一酸,不由黯然泪下。   “我对不起你们,我太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才让那些忠臣良将个个身死,才让大唐历经浩劫。”   齐刷刷地,那些老卒们全都看向李亨。   这小小的动作打动了李亨,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信心。   他环顾了这大殿一眼,发现薛白并没有在大殿内布置多少武力,士卒全都在台基之下,在场的只有一些官员与将领,最强大的一支武力就是那数十老卒。   那么,只需他一声令下,他就可除掉薛白、李隆基,成为最有资格登基之人。   十二年前留下的一子闲棋,成了今日争夺天下的关键。   天命所归!   李亨心中豪情顿起,喝道:“父皇!你忘了这孽畜私通你的妃子,败坏人伦,忤逆不孝,罪该万死吗?!”   听了这话,李隆基脸色一变。   “李亨。”薛白还坐在那包扎伤口,转头一看,诧异万分,叱道:“你敢挟持太上皇?!”   “杀了他!”   李亨一指薛白,顿时有老卒持刀向薛白杀去。同时,李亨迅速跑向那些老卒,寻求他们的保护。   殿中顿时大乱。   “铛。”   刹那间就有老卒挥刀劈在薛白的盔甲上,薛白连忙在地上一滚,躲开来。   这种时候,薛白却是大喝道:“救太上皇!”   “孽畜!”   李隆基大骂李亨。   可在某个瞬间,李隆基突然反应过来某件事,遂看向薛白,再骂了一句。   “孽畜!”   “父皇。”李亨一把搀住李隆基,低声道:“得先除掉他,保住宗庙社稷啊。”   他的笑容微微有些得意,甚至想要告诉李隆基,当年他确实想与韦坚谋反。   李隆基眼中则泛起了愠怒之色,骂道:“逆子!你……”   “噗。”   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响,那是刀兵刺入皮肉的声音。 第580章 斩草除根   周围很嘈杂,老卒们还在呼喊跑动,有人撞了李亨的肩膀一下。   他转头,见到了一张在盔甲之下带着伤疤的脸。   匆匆一瞥,他也没往心里去,继续看向李隆基。   “朕没有冤枉你。”   李隆基眼含愠怒,叱了一句。   愠怒之余,他还有种一切皆在掌握的笃定与自得。   果然,他是这般的英明,明察秋毫。当年韦坚案发生,有那么多人上奏请他不要猜忌太子,仿佛他酿造了天大的冤案。   冤的是谁?冤的是他。   “逆子,朕早知你要谋逆。”   “昏君,你该!”   李亨反而愈发兴奋,觉得自己很快要成功登基了。   到时,他再与李隆基好好地掰扯一番,那些年到底是谁对谁错。   下一刻,他感到手中有股温热,低头一看,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已染满了鲜血。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受伤了,定眼一看,才发现李隆基腹上插着一柄小小的匕首,血正在涓涓外流。   “父皇?”   “你……”   李隆基的脸色迅速衰败下来,一句话没说完便闭上眼,身子往下倒。   李亨一愣,他可不想李隆基死。   当年受过的诸多委屈他还没来得及还回去,还没让李隆基亲眼看看他登基以后将缔造出怎样的盛世。   若这最重要的观众不在了,这些年的拼命谋划可就要黯然失色了。   李亨还想伸手去扶,殿内已响起了大喊声。   “李亨弑君!”   李隆基的身体已栽倒在地,李亨回头看去,眼前人影模糊,似乎所有人全都在大喊着“弑君”二字。   仿佛又回到了天宝五载时他被千夫所指的情形,他一生总是要承受质疑。   “我没有!”   “没有!”   没有人理会他,人们只在乎这件事情发生了,而不在乎真相。   那些老卒们似乎吓呆了,停止了对薛白的追杀,垂下了拿着武器的手。   逃散的官员、将领们才到殿外,看到已经有禁军赶到保护他们了,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李亨弑君的一幕,嘀嘀咕咕。   李亨连忙退了两步,离倒地的李隆基远了一些,试图以其证明人不是他杀的。   “不是我。”   “方才有一个……”   话到一半,李亨明白过来了,怒吼着,抬手指向薛白。   “是你!”   “你安排了这一切,你的目的就是栽赃我杀了父皇!”   “你好狠毒!”   薛白站在那什么也没说,没有任何表情。   从现在开始,直到他披上皇袍,他已什么都不需要说、不需要做,自然会有人拥着他登上皇位。   “你们该相信我。”李亨却还要努力说服众人,“都是他安排的,所以……这些都是他的人。”   他说到后来,反应了过来。连忙退后,离那些老卒远一些。   目光看去,老卒们也都在看着他,眼神里分明带着嘲弄之色。   他们分明受李亨供养,可竟对李亨有一股莫名的恶意。而表达这恶意的方式却是开口相唤。   “殿下。”   “殿下。”   那一声声忠诚的呼唤,此时却像是索命的诅咒。   李亨不由骂了一句粗口,道:“放屁,你们根本不是我的人。承认吧,你们就是薛逆安排的!”   他解释得很费力,可他们只用了简单几句话就坐实了他的罪名,使他百口莫辩。   “保护殿下。”   老卒们一拥而散,簇拥着李亨向殿后逃去,抛下了地上的李隆基。   “放开我。”   李亨努力挣扎,可胳膊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般,根本不可能挣脱,他只能回头去看紫宸殿,只见那张龙椅静静地摆在金阶之上,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对皇位的强烈眷恋,殿中的人们都能感受得到,却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再辅佐他了。   “追。”薛白吩咐道。   张汀缩在殿内的一根大柱后面瑟瑟发抖,一场宫变至此,几乎已粉碎了她所有的期待。   偷眼看去,只见李隆基身下已流淌出了一片血泊,不知死了没有,与李隆基的约定已失败,李亨许诺的皇后之位也无望,皇位成了薛白的囊中之物,她却连能否保全性命都成了未知数。   她是亲眼看到过李亨布置老卒,计划杀薛白、杀李隆基的,如此说来,李亨倒也不算冤枉。   但她很清楚李亨一定是会先杀了薛白,然后再杀李隆基,由此看来,目前的变故很可能是薛白安排的。   张汀可以大声为李亨叫冤,可她略一思量,反而高声道:“李亨早就计划了弑君,我有证据!李亨就是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众目睽睽,证据虽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表态支持薛白了。   薛白不缺她这一个支持者,站在那甚至头都没有回。   ***   李亨被挟持着逃出紫宸殿,抬头看去,一道又一道的朱红色宫墙依旧高高矗立,如同他一生的牢笼。   “放开我!”他怒吼的同时也在痛哭流涕。   没想到,那些老卒竟真的放开了他的胳膊。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站他们中间,逃也不敢逃,不做些什么又无法消弥心中的恐惧。   “你们不是我的人,是薛白让你们杀了父皇。”   “怎么会?”   忽有一人拍了拍李亨的肩,吓得他身子一抖,回头看去,是个脸带刀疤的汉子,正咧着嘴展露出瘆人的笑容。   “殿下允诺我们一生荣华富贵,我们当然要好好地报答殿下。”   “你……我知道你是谁了。”   李亨猛地回想起了过去的种种,那年李林甫像狗一样咬着他,裴冕只好将最后一批死士处理干净。   彼时他还与李静忠说呢,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现在后患来了。   “我的兄弟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姜亥狞笑道:“我也该好好地报答你。”   李亨连忙张腿就逃,可没跑两步,后脖颈就被重击了一下,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他晕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远处传来的呼喝声。   “忠王武力抵抗,已被射杀!”   李亨心里有了个念头,自己明明没死,怎么就被射杀了。   很快他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闷得厉害,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李亨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极狭窄的空间当中,像是一口棺材。   用力一推,一个极为细微的缝隙里透出了微弱的光,带来了生的希望。   看着这光,李亨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不想死。   二十余年来,他第一次觉得不争皇帝,只做一个太平闲王是那么幸福的事。   棺材没有钉死,盖板被推得有了轻微的声响。绝境中出现了这一点点好事让李亨感到了久违的喜悦。   “放我出去,我错了,我有话和……和殿下,不,是陛下,我有话和陛下说。”   “有人吗?”   “陛下一定很想听我求饶,让我见见他。”   “我有用,我很有用的,不要活埋我。”   就在他渐渐燃起求生的希望之时,上方响起“笃笃笃”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把棺材盖钉死,且是四面八方,钉得牢固无比。   “别!”   “放过我吧,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们。”   不论李亨怎么喊,外面的人始终沉闷无声,把棺材板钉得死死的,任他再怎么推都无法撼动一丝一毫。   之后棺材被抬起,摇摇晃晃。   如果没有死亡的恐惧,它还是蛮舒服的,不像马车那么颠簸,可李亨却已经满头大汗了。   等棺材停了下来,上方很快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下雨天时雨水打在屋檐上一般。   直到此时,李亨才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了一句。   “埋实一些,别让他爬出来了。”   李亨大怒,喊道:“放我出去!”   他疯了一般地捶打着棺材,可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   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人。   这种孤独等死的绝望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终于被恐惧压垮,情绪崩溃了。   “杀了我!”   李亨不想呆在这里等死,疯了一般地用头去撞上方的棺材盖,可怎么撞都是徒劳无功。   剧烈的挣扎导致了剧烈的喘息,很快他就感觉到了窒息。   痛苦地蜷起身子,他脑海中回想起过往的一幕又一幕。   十王宅的庭院,李静忠趋步到他身后,禀道:“殿下,杜良娣的家奴带了证据来,说能救杜家。”   “父皇疑我,岂会看证据?”   至今想来,李亨犹不觉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问题。   明明不是他的错,可为何要由他来承担这一切的后果?   “薛白,你竟如此狭隘。你夺了我祖宗留下的基业,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复我,这就是你的气度吗?”   李亨喃喃着,仇恨没有减缓他的痛苦,反而加剧了他的窒息。   天地无情,留给他的只有黑暗。   ……   阳光照在长安城的荒野上,天渐渐亮了。   河边的草地上多出了一块没有杂草的平坦土地。   想必到了来年,这里也会花草丰茂。   ***   大明宫。   宫变似乎已平息了,众人都在忙着善后的事宜。   张汀被送到鹰狗坊关了起来。   这里是以前李隆基养宠物的宫苑,皇子皇孙们犯了罪也常常被关在这里。   近年屡经变乱,宫廷无财力蓄养太多的飞禽走兽,此间就荒废了下来。这次,不少罪人都被看押在这里,张汀得了一个单独的屋舍,算是待遇颇佳。   “我要见殿下。”   每看到有宫人走动,张汀都会赶到门边,透着门缝对外面呼喊。   “我有极重要之事与殿下禀报!”   她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好不容易,终于有人来问她道:“你有何事要见殿下?”   “我能让殿下登基以后平天下悠悠众口。”张汀道:“我知道很多隐情的。”   “我会禀报上去。”   “此事很重要,你得当面告诉他,一定让他亲耳听到。”张汀又交代道。   如此,她才稍稍安心,坐下来等薛白。   这过程十分漫长,她思来想去,认为自己不能就这样认输了。   有些杜妗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做到。   四下看了看,此间没有水,无法梳洗。她用手捋好了自己的头发,刻意地将身上的披帛拉开。   拨弄着破损的襦裙,她摆了几个姿势,看着自己修长的双腿,干脆将那襦裙完全撕开,再用手将它提着,遮住那露出来的肌肤。   要的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感觉。   如此一来,时间反而有些不够用,正当她还在调整胸衣时,外面已然有了动静。   有宫人拿着钥匙上前打开门上的锁链。   该是薛白来了。   张汀连忙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进入楚楚可怜的状态。   再一抬头,却见杜妗站在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讥讽之色。   “是你?”   “腿不错。”杜妗道。   张汀的脸色冷淡下来,道:“我有极为重要之事要亲口禀告殿下。”   杜妗道:“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杜妗身后的曲水上前,一巴掌抽在张汀脸上。   “你怕是忘了你现在是叛逆。”   张汀不敢再与杜妗针锋相对,收起了那份优越感,老老实实道:“太上皇与我说过,殿下是他的亲孙儿。”   杜妗道:“此事还用你说?”   “不一样的。”张汀道:“太上皇是私下告诉我殿下的身份,且说当年就是他授意,让人保下了殿下。”   杜妗依旧不以为然,道:“我还忙,你与其与我说这点小事,倒不如谈谈你骗我之事。”   张汀脸色一变,退后了两步。   “真的,太上皇真与我说过,李祚是他的曾孙,不许任何人伤其一根毫毛。此事,我与高力士都听到了。你若杀我,宗室之中能力证殿下身份的人就少一个。”   “你们这些人啊。”杜妗悠悠一叹,“事到如今,在意的还是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血脉、身份。不知自己是怎么输的。”   张汀感受到她的杀意,道:“你想因为我们之间的私怨,误了殿下的大事吗?”   杜妗冷笑。   “我知道了。”张汀道:“你不在意此事,因为殿下注定不会把皇位留给你儿子,你生不出孩子。我的证词对李祚很重要,可他是颜嫣的孩子,你……”   “啪!”   这次是杜妗亲自抬手,给了张汀一巴掌。她出手重得多,直接把人打得摔在地上。   可张汀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显出了笑容。   “让我说对了,朝中就是有一批官员认为殿下勘乱定兴,现在只能由他登基,但他们往后一定会阻挠殿下立他的儿子为储君,我的证词可以消弥这些隐患,所以你阻挠我。”   杜妗摇了摇头,道:“愚不可及。”   “否则是为何?有本事你让我见殿下。”   “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杜妗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出了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张汀,原本的怒气已经消了,决定让张汀走得体面一些。   “录了她的证词,赐她一杯鸩酒。”   这已算是杜妗的仁慈了,她素来狠毒,心眼也小,处置李亨时就特意吩咐要活埋,让他尝尝薛白当年受到的痛苦。   可对张汀,她终究是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   走出鹰狗坊之前,杜妗遇到了杜有邻、颜真卿。   她本想要低调地避开,颜真卿却特意招了招手,道:“杜二娘,与老夫谈几句吧。”   “是。”   走过荒芜的宫苑,颜真卿开口道:“你方才是见了张氏?”   “是。”   “太上皇与张氏说过殿下的身份?”   “是。”杜妗道:“颜公是从高力士那里听说了?”   “不错。”颜真卿道:“张氏想要见你,想必是认为殿下还需要向天下人证明他的身份?”   “殿下已不需要证明。”   颜真卿道:“可张氏以此为恃,打心眼里还是不认同殿下的身份啊。”   杜妗郑重了些,道:“颜公,此事已不重要了。事到如今,谁还能阻止殿下登基不成?”   “武氏登基之日,天下亦无人能阻挡她。可你看后来如何?试问今日之域中,岂是武家天下?”   “颜公放心,殿下与则天皇帝不同,殿下本就是奉天皇帝之嫡子,名正言顺。”杜妗道:“殿下不需自辩,张汀身为叛逆,不可能以证明原本就是事实之事而脱罪,我已赐死了她。”   “那就好。”   颜真卿点点头,似乎真的放下心来,准备往回走,漫不经心又道了一句。   “对了,方才我与你阿爷谈话。他说杜家早便知晓殿下的身份,想必你也是因此,才一力辅佐他吧?”   杜妗道:“是。”   或许是因为她与薛白之间的私情,或许是因为颜真卿的气场太强,她站在他身边总是有些不自在,就像是小时候功课偷懒生怕被先生识破。   她总觉得,颜真卿是在问她“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与薛白谋划,要冒充李倩的身份?”   颜真卿又追问道:“是殿下亲口告诉你的吧?你该是最早得他信任之人,可惜,他当年从未与老夫透露半分。”   “也是凑巧。”杜妗道:“杜家与殿下经历生死,殿下也是危急之际才告知我。”   她怀疑这件事可能已经在颜真卿这里出破绽了。薛白若真是李倩,当年为何不敢告诉颜真卿?   但近年来她常常也认为薛白真是李倩,或许,薛白当年说的“冒充”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那便好。”   颜真卿没再多问什么。   杜妗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看不透他。   以他的正直,若知道薛白是冒充,哪怕有再多的荣华富贵,想必都不会再支持薛白。   ***   薛白虽忙,不过都是一些繁文缛节之事要办了。   他主要该做的就是给李琮送葬,然后登基为帝,封赏功臣。   这其间有个插曲,是李隆基还未死。   那发生在众目睽瞪之下却又无人真正看清的一刀,必然会断送李隆基的性命,可这个老者显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还在苟延残喘着,试图活下来。   哪怕只是出于礼节,薛白都得去看望他。   “你们都下去吧。”   “喏。”   含象殿内弥漫着一股隐隐的臭味,说不上来是什么,药味,或是李隆基身上陈腐的气味。   薛白端着药碗走到榻边,有些惊讶于李隆基的眼神还是那么明亮有神。   “你要杀朕。”李隆基道,“你好大的胆子。”   “李亨动了手,我便不会再动手。”薛白道:“剩下这点时间,我还等得起。”   李隆基顿感悲凉,他确实是时日无多了。想必薛白给李琮送葬之后,就能给他送葬。   “是……是高力士吗?”他问道。   薛白能够安排一支心腹兵力在李隆基身边,那必然是在李隆基身边安插了眼线。   而且,大明宫这么大,李隆基逃出紫宸殿之后,那么快就被捉回来,很可能就是有人递了消息。   他思来想去,已经能确定是高力士。   薛白没有否认,道:“他是为你好,且他不知道我要杀你。我答应过他,我只要登基,一定会放过你。”   “你骗得了他吗?”   “他老了,只能信我。”薛白道:“因为他很清醒,你的政变就不可能成功。”   “朕只差一点。”   “那是你疯了,你得了一种名叫‘自以为是’的疯病。可惜,高力士没有陪你一起疯,他不忍眼睁睁地看你毁掉大唐社稷,只好帮我。”   这句话并没有激怒李隆基,他摇了摇头,道:“你们都不懂,只有朕才是对的。”   “也许吧,不重要了。”   薛白有些百无聊赖,为了表现孝顺,他得要在濒死的李隆基身边陪着。   李隆基问道:“为何这么做?朕可以让你登基,为何一定要弑杀朕?”   薛白只需要率兵入宫,他们计划失败,自然会认输,就像是当时承认他监国一样,承认他登基。   这般看来,薛白的布置有些不必要。   把人都杀光,一时固然爽快,却也容易留下骂名,哪怕他掩饰得再好。   薛白很诚实地给了回答,道:“我知道你们可以虚以委蛇对我妥协,再次找到利益的平衡,可这场尔虞我诈的游戏玩多了,我怕我会越来越像你们。”   他摇了摇头,眼神显出些嫌弃之色。   “你们太碍事了,干脆全杀了吧。” 第581章 庙号   “朕死后,会是什么样的庙号?”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隆基感到很可悲。   他这一生都凌驾于万物,自诩为人世间最接近于神的存在。可到头来,不仅丧失了权力,还连自己的谥号都不能决定,需要由旁人定夺。   “若非是你篡位,朕必要废除了这‘子议父、臣议君’的陋习。”   “也许吧。”薛白道:“也许正是因为有我,使你得了一个恶谥。”   “咳咳咳咳。”   李隆基一怒,牵动了伤口,裹布上已溢出血来。   具体给什么样的谥号是官员们的事,薛白懒得去想,此事表达的是一个态度,对李隆基的喜恶。而李隆基想要确定的,正是薛白继承了皇位之后能否继承他的遗志。   他的遗志是什么?   ——唯我独尊。   他活着的时候高高在上,死后也不能坠落。   薛白没有上前帮忙按着李隆基的伤口,颇为冷漠地看着血团蔓延开来,渐渐浸满了裹布,开始向下滴。   “嗒。”   血滴的声音,把李隆基从长生美梦中拉了回来,喃喃道:“回想这些年,朕待你不算差吧?”   “是。”薛白对这一点还是承认的。   “朕有很多子孙,你是最像朕的一个。朕早就想过这次会输,但输了无妨。先天之变,朕铲除了太平公主,真正掌握了大权,遂有了大唐盛世。你真的很像朕……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件赏赐。”   李隆基经过唐隆政变而成为太子,再经过先天政变改变了他与太上皇之间的权力结构,恰似薛白一步步登上皇位的过程。   当年的他,也像今日的薛白一样年轻英武。   看起来,确实像是他在传承。   “够了。”薛白受够了李隆基的傲慢,“这从来都不是你的赏赐,你不过是因你的昏聩与倦怠而失去了一切,大可不必再粉饰你的无能。”   “朕无能?”   李隆基气极而笑。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坐起来,这让他本就衰老的脸庞更加没有血色。   “你竟敢否认,你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朕的赏赐。”   “你身上流的血脉来自朕,你能活下来是因朕的宽恕,你爷娘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罪,朕却还把你从奴婢一步一步拉扯为监国太子。”   “你本是刀俎上的一块鱼肉,却忘了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忘了当初是怎么样在朕面前极力讨好,求朕赏赐你一个微末的官职。”   “这一切的恩宠与赏赐来自于朕的昏聩与倦怠?你此言何等忘恩负义、丧尽天良?!”   一番话下来,李隆基如回光返照般,脸上浮起了异样的红晕,他抬起手指着薛白,再一次施加数十年的天子威严。   他站在权力顶点的那些年,国事托付于李林甫,奉天下人之膏血来供奉他,世间最美的杨玉环相伴左右,彼时,薛白还不是与那些佞臣们一样迎奉讨好?   他真的永远无法从那段时光里走出来。   薛白依然不以为然,道:“那不是赏赐,财宝、官爵,都是世人一分一厘的缴纳,你不过是代为分配,但,你不公。你视天下为私财,以世人膏血满足你一己之私欲,你活该。”   李隆基错愕了一下,看向薛白,哑然失笑。   “皇帝不就是这样吗?天下,本就是皇帝的私财!朕的不孝子孙们,包括你,你们争先抢后想要的不就是朕的私产吗?朕是皇帝,坐拥天下,富有四海,这万里疆域上的所有一切,每个人、每块金银,全都是朕的!”   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没想到竟还要他来教薛白。   “你连这都不懂,你竟还敢争朕的皇位?”   “我只知道,天下为公。”薛白道:“民为贵,君为轻,得丘民者而为天子。”   “够了,朕不要听这些无谓之言,你大可等朕死了,与那些个迂腐书生畅聊你招揽人心的权术。”李隆基道:“但你给朕记住,你能成为天子,不是因为得丘民之心,只因为你是朕的孙子。”   “我不是。”   “你敢否认?”   李隆基大为惊讶,甚至忘了自己正处在垂死的状态。   瞪大眼盯着薛白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讥笑一声,道:“是为了气朕,你才这般说啊。”   薛白道:“气你没有意义,相反,是因为你快要死了,我才坦诚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孙子。”   “你不承认也没用,改变不了你身体里流淌的血脉,也改变不了你与祖父的女人阴私和合的事实……哈哈哈,你看,你连所做所为都这么像朕。”   说着,李隆基发疯般地笑了起来,直到笑到气竭才停下来。   说了这么多话之后,他再也无力再支撑身体,颓然倒在榻上。   倘若他现在就死去,倒也算是小小地发泄了一通。   薛白道:“你我都很清楚,我不是李倩,只是个不择手段想要篡夺大唐社稷、无所不用其极的外姓人。”   “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就是李倩。”李隆基躺在那儿,喃喃说道,“虽然朕也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你确实想过复辟会失败,而咬定我就是李倩,这是你应对失败的后路,甚至还下了一步闲棋来让我相信,你是故意在私下里对张汀、高力士说你早就知道我是李倩,还假意要保护我的儿子。”   “咯咯咯咯。”   李隆基发出了一阵怪笑,道:“看来,朕与张汀的谋划,你都知道了。”   他却是不以为耻,仿佛还很得意。   “都是叛徒,他们这么快就向你招认了。”   “可惜,我一个字都不信。”薛白道:“你若真的想保护我的儿子,便不会派李璬去禁苑。你自私到无法把权力交给李亨,又懦弱而不敢豁出一切,妄想自欺欺人以掩饰你的可悲。”   “咳咳咳咳。”   李隆基情绪起伏,也牵扯到了他的伤口,他痛得不停嘶气,呻吟。   一个白发苍苍的伤重老人躺在那挣扎,是一种颇为可怜的形象。   可在薛白眼里,这份苍老不值得他尊重同情。   李隆基年轻时的热血昂扬、英明神武、慷慨义气等等一切美好纯粹的品质,就是在变老的过程中,渐渐被醉生梦死的物欲浸泡、腐蚀,最后消失殆尽。最后只留下了自私、傲慢。   他在权欲里迷失,越老越坏。   “我从来就知道我不是李倩,哪怕连我身边人都信了。但那不过是权力的驱动罢了,权力能改变世间太多事,不仅能让人当孙子,还能让人当猪狗。可我走到今天,是为了掌握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掌控。”   薛白说着,走近了些,看着李隆基挣扎的样子,道:“五十年的皇帝生涯,你最终还是被权力掌控了。”   “有本事,你昭告天下,你不是李倩。”   “好。”   李隆基目露讥嘲,忍着痛苦摇头,笑道:“嘴真硬,你不敢,你今日再怎么在朕面前放肆,出了这道门,你始终还是朕的孙子。”   “放心吧,终有一日我会告诉天下人我的名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继承于你。到时,世人会发现我的权力来自于我的贡献。”   “贡献?放屁。”李隆基啐道:“你不必吓朕,你的鬼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   “你知道我会这么做。”   “你祭奠谁?告诉朕,你的父祖叫什么名字?薛灵?薛锈?你要把他们追封为皇帝,供奉在太庙,让世世代代的人们颂扬他们的功绩吗?”   说到后来,李隆基甚至有些兴奋。   果然,薛白说不出来到底能祭奠谁,他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在这个最看重出身门第的世上,每一个‘士’开口介绍自己,第一句话就是自己是谁的子孙后代,孤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李隆基认为薛白的一切都是他的赏赐,正是这个道理。   “你是朕的孙子,而且是最像朕的那个,你连挑女人的眼光都和朕一样,认命吧,你改变不了的。”   “我与你不一样。”薛白道:“你那引以为傲的所谓功绩,不过是躺在先人的功劳薄上,听从名臣的建议。你一生最了不起的地方,不过是你生来就是天皇贵胄,是兄弟几人里最出色的一个,仅此而已。而我,最引以为傲的,则是我从一介微末,一点点走到这一步,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世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最后一句话,莫名地激怒了李隆基。   也许是天生的立场导致他就是讨厌这句话,薛白话音未落,李隆基已想要伸出手去掐他的喉咙。   “孽畜!”   薛白淡定地退了两步。   李隆基的上半身摔在了榻下。   薛白也不去扶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你就当我疯了。但我把你们都除掉之后,忽然就浮起了这个心愿。我不想假冒别人的名字而活,哪怕在世间没有父母亲人,我也想当我自己。为了权力,我无所不用其极,做了很多的妥协,但我很想试试能否让权力为我妥协一次。就像我方才说的,我想掌握权力,而不是被它掌握。”   这番话,他说得异常真诚。   该死的是,李隆基感受到了他的真诚,知道他真的会这么做,至少会以此为目标执行下去。   李隆基不敢想像,李氏社稷若在自己手中断送于外姓,自己会被怎么样的评价。   岂不成了亡国之君?   若薛白不再是他的孙子,只怕也不会再遮掩与杨玉环的奸情。   那他岂不是成了连女人都被抢走的亡国之君?   从盛世的明君,一步坠落成唐哀宗皇帝?   “你做不到,你也不会这么做。”   李隆基竟是第一次流露出乞求的可怜神态。   “李倩,不要为了气我而这般说。那些年,你给我骨牌、戏曲,我也一次次地偏袒你,那是我们的天伦之乐啊。”   “不是为了气你。”薛白道:“只是,生来就是李倩这样尊贵之人,概率有多大?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我没那么幸运。”   “可你已经是了,你已经是李倩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时间差不多了,今日就侍奉你到这里。”   李隆基愣住了。   他听不进薛白那些无谓的言论,认为对方真的是魔怔了。   眼看着薛白起身要走,他不顾一切地想要上前阻拦,结果翻下了榻,爬了几步,拖出一条血痕。   饶是如此,薛白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殿门打开,明媚的阳光驱散了那股腐朽的气味。   高力士就站在殿外,正在请求探望太上皇,眼看殿门开了,正要对薛白行礼,接着就发现李隆基在地上爬着,不顾一切就冲上前扶着。   “三郎,快起来。”   “你得阻止他。”李隆基道:“告诉他,他是李倩。”   “奴婢知道的,殿下的身世早已经大白于天下,他……”   “我是薛白。”   站在阳光下的薛白转过头,毫无忌讳地朗声说道。   这是他的名字,是他唯一带到这个世上,证明他原来是谁的东西了。   说出口之后,他显得轻松了许多。   李隆基、高力士都有些错愕,末了,高力士颇为尴尬地解围道:“殿下说笑了。”   也不知是解释给谁听的。   殿外的光一照进来,李隆基身上的气血反而暗沉了下去。   回光返照之后,他的生命力正在急剧地褪去。   次日。   薛白再去探望李隆基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殿下,太上皇一直撑着想要再见你一面。”   高力士没有哭,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衰败的气息。   就像是一棵快要死去的树,外面看不出来,可树干里已经是空心的了。   “李……倩……”   卧榻上的李隆基脸色更加难看,给人一种已经开始长尸斑了的感觉。   他艰难地想抬起手,最后却只抬起了一点。   “答应朕……别那么做……”   薛白没有答应,而是道:“除此之外,太上皇还有什么遗愿?”   李隆基已经无力开口,只能用眼神看着薛白。   “听些乐曲吧。”薛白道,招手安排了下去。   不一会儿,范女来了。   她含泪叩拜了李隆基,一句话也没说,挥舞着长袖,在殿中起舞。   李隆基仰面躺在那,没有转头去看,默默等着死亡的降临。   之后,李龟年带着一众乐师也到了,摆出乐器演奏了起来。   曲乐飘飘,却再没有当年那种气氛。   高力士察觉到了什么,俯下身去,听李隆基最后的吩咐。   “朕……想再见太真一眼……”   高力士是最明白李隆基的,知道他想见的不仅是杨玉环,而是重回到那个盛世华年。   这个心愿不是高力士能做主的,遂回过头看向薛白。   还不等他开口,他顺着薛白的目光再一次看向李隆基,却见这位太上皇已经溘然长逝了。   “三郎。”   “太上皇。”   “太上皇晏驾了!”   乐师们都很悲切,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他们再也遇不到一个皇帝能像李隆基一样的痴迷乐曲,待他们恩遇有加。   可对于薛白以及更多人而言,一个新的时代也将由此开始了。   ***   这天,大明宫格外寂寥。   皇帝与太上皇相继殡天之后,宫城内愈显空旷了。   庑廊下,薛白亲手扶着高力士走过。   能让马上就要登基的太子亲手搀扶,这份尊荣,高力士之后,只怕少有人能享有了。   一老一少走了一会,高力士缓缓开了口。   “老奴想给太上皇陪葬,请殿下恩允。”   “何必呢?”薛白道:“活着多好啊。”   “老奴心意已决。”高力士道:“且已经服了毒了。”   薛白微微一滞,道:“我还记得天宝六载那个上元夜,是高将军护着我,我却还没来得及报答高将军。”   “老奴为殿下做事是应该的,殿下只要治理好大唐社稷,莫再说那些傻话,老奴也就瞑目了。”   “郭锁是你安排的吧。”薛白道。   “不是。”   “你即使说假话,我也看不出来。”   高力士道:“若是老奴安排的,想必以杜二娘的才干,早便查到了。”   他叹息一声,缓缓道:“一开始,殿下确实是想冒充李倩,还故意引导奴婢往这方面猜测。可老奴查访之后,发现此事确是真的,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薛白没再说什么,就当是为了回报高力士以前的恩德,他没必要在高力士临死前让他不能瞑目。   那件事本就不简单,眼下也不是时机,等以后再做事是。   “老奴知道,殿下登基后会是一个好皇帝,这便够了,回想那年上元节,老奴出手保殿下时,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一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差不多都快死了,死了好,死了朝堂也就安全了……”   高力士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是一个陪着大唐王朝走过了七十多年的老人,真要开口,有太多可以诉述的东西。   可惜,他大半辈子都在服侍李隆基,已无法再适应新的生活。   等两人再走到含象殿时,高力士的脸已经发出一种诡异的乌青色。   薛白扶着他坐下来时,发现他手抖得厉害。   “殿下,老奴不能目睹殿下登基了。”   “嗯。”   高力士遂闭上眼,没过多久,随李隆基而去了。   薛白伸出手,探不到高力士的鼻息,转身走出含象殿。   ***   其后几日,大臣们议定了各项礼仪,纷纷上表请薛白登基了。   给李隆基、李琮的庙号也定下来了。   考虑到李隆基最后还政变夺权,有部分官员猜想薛白心中定然有所不满,拟定“康”字。   对此,薛白私下问了颜真卿,“康”字好还是“玄”字好。   颜真卿道:“渊源流通曰康,丰年安定曰康,好乐怠政曰康,务德不争曰康。至于玄,前明后暗曰玄,应真主神曰玄……”   见薛白不甚会意,他干脆直说道:“‘玄’之一字,有不好评价,交于上天评价之意。”   薛白道:“那就交于上天评价吧。”   他倒也想过给李隆基一个美谥,如代宗之类,可真到了最后,却发现他并不想评价李隆基。   想必李隆基也不太想被世人评价。   遂其所愿,不必由子议父、臣议君,由上天定夺。   至于李琮,因在位的时间短,群臣拟了一个“穆”字。   这也是讨好薛白的结果,意思是勘乱定兴的功绩,他们都知是薛白立下的。   对此薛白心里想的却是倘若今日就告诉他们自己并非李氏血脉,他们是否还有这样的忠心。   当然,他还是那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薛白,什么都没说,默默走向了那个皇位。   这是上元三年的五月初七。   距离薛白来到长安,已过了十二年了。   十二年间,用了数不清的阴谋诡计,杀了数不清的人,他终于谋得了这个皇位。   天不亮,他就穿着衮服,再次祭拜了上天与李唐的列祖列宗,诏告天下,大赦天下。   仪驾从天坛返回长安,穿过朱雀大街,他听到了万民的山呼。   不得不承认,薛白感到了无比的兴奋。   但他也在心里告诉自己,百姓们并不是为他欢呼,而是在迎接新的生活。   这般想的时候,他看到了前方的朱雀门,想到了曾在朱雀门上作乱的王焊,想到了安禄山、史思明、李亨、李俶、李璘……以及所有与他有着一样野心的人。   一场群雄逐鹿的游戏,他取得了胜利。   但其实,那些人也曾经以为自己取得了胜利,称孤道寡。   薛白会记住他们。   穿过皇城,拐到大明宫,登上丹凤门,薛白在这里接受了官员百姓的朝拜。   然后缓缓回到宣政殿,封赏功臣。   值得一提的是,颜真卿执意让薛白在登基之日,就确定储君,且正式上了奏书,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请立“李祚”为太子。   此事让很多人觉得这个外祖父有私心,所谓儒学世家,正人君子,在权位面前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隐隐地,大唐官场上已有不少人开始防范外戚权力过大了。   但薛白还是答应了颜真卿的请求,当时笑道:“不论旁人如何说,我知道丈人是出于公心。”   当时颜真卿道:“陛下可以改一个自称了。”   大殿之上,长长的诏书念完。   薛白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视过群臣,他有些不习惯,但缓慢而有力地开了口。   “朕……” 第582章 进犯   平凉。   荒土上,风呼啸而过,一个骷髅头摇晃着掉落在地。   一根腿骨随风沙滚动到了一个吐蕃少年的脚下,他俯下身来,将它拾起来。   “野布东,你在看什么?”   “我想造一根骨笛。”   名为野布东的吐蕃少年端详着手里的骨头,眼神明亮,带着对曲乐的喜爱与憧憬。   “哈哈,这骨头可制不成骨笛,好的骨笛都是用鹰骨制作,差的用十六岁少女的骨头,这些死在战场上的年纪老了,骨头松了。”   野布东傻笑了两声,还是把这根骨头揣了起来,带回到了营地。   他走了颇远,前方渐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营地,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   忽然,悠长的号角声响起。   骑兵们呼啸而来,用吐蕃语大喊起来。   “集结!”   “所有人集结,将军带我们杀入长安!”   “杀入长安……”   野布东对那些喊话声充而不闻,只听着那号角的旋律,随着它吹响口哨。   他的哨声并不尖锐,竟是将那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号声吹奏出荡气回肠的感觉。   又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了自己的驻地,他的主人朗结赞一见到他,就拿出鞭子抽在他的身上。   “你又乱跑?还不快跟我出征?!”   野布东是朗结赞的奴隶,也是他的卫兵。朗结赞是朗氏一个落魄子弟,因家人与达扎鲁恭有旧交,这次得以在达扎鲁恭的中军效力。   原以为抢掳大唐是一个美差,没想到是场硬仗,从去年打到今年,不仅没抢到什么金银宝玉,反而死了许多卫兵。   因此,郎结赞只好让野布东这样的小奴隶骑上马,随他征战。   野布东什么都没有,不必说盔甲、武器,他骑着的驽马上甚至没有马鞍与脚镫,只有一个残破的嚼头与缰绳,连着马匹一起,都是属于朗结赞的。   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只有一身破烂的衣裳,与一柄匕首,而他,也是属于朗结赞的。   “杀入长安!”   一队队小队伍汇聚成了浩瀚的大军,开始向东行进。   野布东骑着驽马,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   他既不看路,也不拉缰绳,只管拿着一块石头打磨着他捡来的骨头。   这是一件极费工夫的事。   前方,朗结赞则是乐此不疲地找人聊着这次的战略。   “尚多热尔将军已经吸引住了唐军在秦陇的主力,我们绕过郭子仪,直接攻打长安。”   “这样的话,郭子仪追上来,我们会有两面受敌的危险啊。”   “将军心里有数,你看到将军身边那个汉人了吗?那是泾州的唐军将领,因为参与到了唐廷的内斗,逃出投奔将军,带来了了不得的军情。”   与朗结赞说话的,是达扎鲁恭的弟弟马重木麾下的亲兵将领,因此知道颇多内幕,让郎结赞羡慕不已。   “那这一战,能赢?”   “我告诉你吧,唐皇帝要死了,等我们到长安,他们连皇帝都没有。”   郎结赞挑了挑眉,再次对这场漫长到让他已十分厌倦的战事感到了兴奋。   队伍前方。   高高的大纛下就是达扎鲁恭。   他四十多岁年纪,正处于鼎盛之年,身材虽不高,但非常健壮,满脸都是卷曲的胡子,眼神锐利,看起来就是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他的头发披散着,如同一头高原上的牦牛。   此时他一边骑马,手里拿着一柄千里镜把玩着。   “你是说,这也是薛白制造的?”   “是。”   答话之人的头发短短的,只有一寸长,身上披着僧衣,却是从长安逃来的李齐物。   李齐物也是刚刚抵达吐蕃军中不久,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开心,因他其实打心眼里看不上达扎鲁恭,嫌弃这蛮人身上一股极重的臭味,那是牛屎与羊膻混合在一起,混合着常年战场厮杀带来的血腥味。   此番李齐物之所以来,是得了李隆基的命令,联络达扎鲁恭,借其兵势以求复辟。   “将军还是称他为‘李倩’为妥。”李齐物道,“他虽悖逆,但太上皇从未否认他的身份。”   达扎鲁恭道:“当年用来攻石堡城的巨石砲,听说也是他造的?”   “是啊,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才。”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把大唐传到他的手里?”   李齐物叹息了一声,道:“我给将军讲一桩故事吧?”   “好。”达扎鲁恭道。   “很多年前,我在陕郡担任太守,开凿黄河漕运,在桃林县掘出了祥瑞献于太上皇,对此,太上皇很高兴,把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并改年号为‘天宝’。但李倩监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下诏不许各地再献祥瑞,李倩还有一个心腹,名叫胡来水,乃是桃林县对岸的平陆县人,他爷娘当年应征劳役,被黄河水卷走了,为此事,胡来水十分记恨于我。他得势之后,经常在李倩面前说我的坏话,想要除掉我。”   这个故事很长,达扎鲁恭虽会汉语,但还是琢磨一下才听懂了。总之,李齐物与薛白不合。   但仅凭这一点,他依旧不太敢相信李齐物,于是,李齐物说了第二个故事。   “那些年,我在外任官,没有回长安。但我在长安还有一间大宅院,处于地段最好的宣阳坊,占地甚广,毗邻虢国夫人的宅院。”   说到这里,李齐物还向达扎鲁恭解释了一下杨玉瑶的身份,并且绘声绘色地说了杨玉瑶与长安权贵们攀比奢侈程度之事,极力渲染。可惜,言语的力量还是难以还原出那年长安的繁盛。   “我那宅院,占地广阔,奢华程度不亚于虢国夫人府。”   谈及此事,李齐物完全是得意的神色,满口夸耀。   达扎鲁恭听得也是十分向往,心道,倘若有朝一日能兵临长安城下,一定要破城而入,狠狠地把金帛子女抢掳一番,满载而归。   “李倩监国之后,下诏禁止长安贵胄攀比,限制了官员的宅院规格,我不得不发卖了祖宅。当时我便知,李倩与我们不是一条心,他假仁假义,为了讨好庶民,要先拿我们开刀。”   “此前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天宝年间,我还在竟陵郡任太守,让门客住在长安的宅院之中,无意中打翻火烛,走了水,火势蔓延到了虢国夫人府。当时,李倩就在那里,与虢国夫人姐妹昏天黑地。”   达扎鲁恭眉毛一挑,问道:“怎么会?按你们汉人的礼仪,辈份也不对吧?”   “当时,李倩的身份还未揭开。”李齐物道:“而且,那等无耻卑鄙之人,根本就不管这些,只用下身思考。”   “你们唐人,真脏。”   达扎鲁恭评价了一句,畅想着长安城中的风流,心中却也生出了向往之意。   李齐物讥笑了两声,道:“实则情况远比将军以为的还要脏,我方才说的‘姐妹’指的乃是太上皇的宠妃杨太真,那天夜里,她恰好出宫与李倩私会,因那一场火而被困于废墟的井下,也就是因此事,太上皇开始怀疑他们的私情。”   “李倩自从监国以来,不仅有心腹胡来水对我百般诋毁,还因杨氏姐妹而对我心怀不满,既不会重用我,想必早晚还要除掉我。这样心胸狭隘的人,再怎样,也绝不能让他登基掌权。”   听到这里,达扎鲁恭已更加明白李唐皇室之间的勾心斗角,李隆基宁可联合外敌,也不肯让那个失而复得的孙子继位,背后有着颇复杂的恩怨。   之前,高晖向他保证过,等他抵达长安,会是唐帝李琮刚刚死去不久、朝廷内部大乱的时候。现在李齐物来了,通过这些秘辛旧事,让他更明白了始末,对计划也更添了几分信心。   可同时,达扎鲁恭原本对大唐的敬畏也随之退去,开始心生蔑视。原来那个威震万邦的唐皇帝,也不过是有七情六欲的人。   “放心,这次我们请来了大将军,一定能助太上皇除掉孽孙。”策马在另一侧的汉人将领朗声说道。   他是高晖,原本是泾州将领,一直在暗中传递军情给吐蕃军,此前一战,正是因为他的情报,使得达扎鲁恭挫败了郭子仪军,还引得王难得所部绕到了别处。   而李齐物曾经向薛白检举高晖,其实彼时高晖已经做好了出逃的准备。这个苦肉计一度让李齐物获得薛白的信任,在长安城中联络了包括李承宏在内的一些权贵,只可惜最后被颜泉明查到。   “到时,唐主可千万不能忘了答应好的赏赐啊。”达扎鲁恭大笑道。   “那是自然。”高晖与李齐物异口同声地应道。   大军行进到傍晚,离平凉城已经很近了,这里是长安的门户之一。   达扎鲁恭下令,在西泾河北岸的虎山驻扎。   他不急,李齐物却比他还急,听说扎营了,立即跑去催促。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此地离长安不过数百里,万一被李倩的哨马发现了我们,以五百里加急报信,一日就能把消息送到长安。”   达扎鲁恭道:“你也知道那是换人换马的驿信。我的大军不能像送驿信那样奔驰,马儿会炸肺。既然不能一日杀到长安,早到晚到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李齐物道:“早一天到,太上皇就能更早一天控制局势。”   “你们的皇帝死去,送葬也要七日,我们的大军这么远到长安,还不够尽力吗?”   “可万一消息传到长安,李倩提前布署防备,可就不好打了。”   达扎鲁恭道:“消息若传到长安,李倩的兵力只会心生畏惧,投靠太上皇。若是如此,都不用等我们到,也就大功告成了啊。”   李齐物听得腹诽,面上却不敢发作,悻悻不语。   他徘徊了一会,偷瞄了达扎鲁恭几眼,忽然问道:“将军喝酒了?”   达扎鲁恭摆了摆手,但确实有些迷糊、气闷,像是喝醉酒般。   军中不止他一人如此,不少士卒、牧民都感到疲倦无力、嗜睡头昏、胸闷腹泻,因常年生活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他们每次出征到海拔更低的地方,都会因为不习惯这边浓郁的空气而感到有些醉。   反之,唐军每次攻入吐蕃,则常常无法适应那边的空气稀薄。   今年本已适应了陇山的高度,今日一路向东,地势越来越低,到了傍晚,达扎鲁恭已打了好几个哈欠。   “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士卒已经鏖战了一年多,现在还走到气候这么差的地方,太累了啊。”   李齐物愣了一下,奇怪明明白天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立刻就变了态度?   “将军,你的意思是?”   达扎鲁恭半眯着眼,随口道:“这趟行军,比预想中辛苦啊。”   李齐物道:“那?”   “大唐富庶,我们助太上皇平逆,却只有那一点赏赐,士卒们都很不情愿。”李齐物于是明白了达扎鲁恭意思,道:“既然如此,到时我请奏太上皇,再赐绢两万匹,如何?”   达扎鲁恭懒洋洋地一挥手,马上就有士卒展开了一张地图,摆在他面前。   他手指轻轻地一点,点在了地图上安西、北庭的位置,也不说话。   李齐物看懂了这是要让大唐割让安西、北庭的意思。   他十分为难,站在那反复踌躇,最后道:“此事不是我能作主的,何不等到了长安禀明太上皇,再作商议?”   达扎鲁恭并不急在一时,微微一笑,道:“也好。”   李齐物只好百般恳求,许诺了更多的金银玉帛,终于让达扎鲁恭保证在五日之内抵达。   出了大帐,他心头气恼,不由暗骂不已。   “啖狗肠,当我不知你这蛮夷有何算计,以为出兵吓一吓李倩,就能领了太上皇的赏赐。拖着不进军,还想坐山观虎斗。言而无信,毫不知诗书礼仪的小人!”   骂归骂,李齐物也认为达扎鲁恭对进军的日程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样慢慢进军,一边打探着长安的消息,确实可以让吐蕃军从容不迫,利益最大化。   反正就几日工夫,局势还能出现大变化不成?   想着这些,一路从营地中走过,忽然,李齐物耳朵一动,停下脚步来。   他隐隐听到了笛声。   对乐曲极为敏感的他立即往声音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渐渐地,他听清了那笛声婉转悠扬,竟有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居然。”   李齐物喃喃着,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赶去。   居然能在这蛮兵之中听到如此了得的笛曲,在他看来,世间能有这样吹奏水平的不过寥寥数人。   太上皇、嗣歧王、李龟年……是谁竟流落到了此地?   随着笛声越近,前方的帐篷越来越破旧,甚至没有了帐篷,那些衣服肮脏的奴隶们席地而卧,像融入天地之间的一块块石头。   李齐物是一个很风雅的人,他喜欢茶、喜欢诗、喜欢禅意,更喜欢乐曲。   正是因此,他算是在宗室之中深得李隆基喜爱的一个,可也正是因此,他遭到了李林甫的妒忌,当年被远贬竟陵。官场虽失意,可他对风雅的喜爱却是出自于真心。   脚踩过那满是牛粪的土地,李齐物终于看到了吹笛人。   他本以为那会是一个被吐蕃军俘虏的名士,如董庭兰、雷海青之类。   可月光照耀之下,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年,正闭着眼专注地吹着他的笛子,气息均匀得就像是轻拂过山间的微风。   他对李齐物的靠近毫无察觉。   直到一曲吹罢,少年抬起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李齐物感慨了一句。   少年回过头,目光畏惧,问道:“诗?”   “什么?”   李齐物愣了一下,意外的发现,眼前的少年竟是个吐蕃人,且还是个奴隶。   他难以相信,那样美妙的笛曲,竟来自一个吐蕃少年。可乐曲就是这样,它是世上最讲究天赋之事,因此也是最为珍贵。   “唐诗,是唐诗,你念的?”少年追问道,眼神中满是憧憬。   “你喜欢诗?”   “是。”少年用力点头。   李齐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野布东。”   “方才那曲子是谁教你的?”   “我,没有人教。”野布东很努力地说出他会的汉话,“我喜欢吹笛。”   说着,他把手里的笛子交到了李齐物手上。   让李齐物惊讶的是,那竟是一把极为粗糙的骨笛,白骨的质地不算好,制造时有了几道裂迹。   “这是鹰笛?”李齐物道:“你们称为‘惹’。”   “骨笛,我捡的骨头。”   李齐物笑了笑,递还了骨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埙。   他向野布东点了点头,随即吹奏了起来,吹的是李隆基谱的一首曲子《倾杯乐》。   论技艺,他比野布东高超太多了,可这番吹奏,他自知自己的吹奏不能向野布东那样完全沉浸至曲中。   一曲罢,李齐物把埙递在野布东面前。   “赏你了。”   野布东大喜,眼神里绽出惊喜的光芒,却问道:“真的?”   “赏你。”   这马上就成了野布东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他连忙双手接过,擦都没擦就放在嘴边吹奏起来。   同样是《倾杯乐》,第一次吹奏,他非常不熟练,有很多的错误与瑕疵。然而,他的曲子里,却莫名地多了一份情感,一种更打动人心的东西。   李齐物满意地抚着须。   他曾听说,安西那边有人会到茫茫大漠里去寻找宝石,虽然极可能成为风沙掩埋之下的白骨,却也有极小的概率找到旷世珍宝。   这个吐蕃少年野布东,就是他找到的珍宝。他打算将他献给太上皇。   讨要一个奴隶,李齐物只需要与奴隶的主人商量就好了,他以十斤茶叶,就从朗结赞手里买下了野布东。   “不值钱的奴隶,我想捉多少,就有多少,吐蕃种不出的茶叶,值钱。”朗结赞如此说道。   带回了野布东,李齐物招来通译,对野布东说了一个故事。   “我在竟陵当太守的时候,遇到一个与你很像的人。他出身卑微,相貌丑陋,但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才能,茶道。经我赏识,他如今已成了名播四海的茶圣,你早晚会听说他的名字,他叫陆羽。”   野布东激动地张了张嘴,道:“陆羽,茶圣,我知道。”   这是一个好学的奴隶。   “你会是我发掘到的下一个陆羽。”   “我,不会泡茶。”   “你会演奏。”李齐物道,“我会把你献给太上皇,他很快会再次君临天下,而你可以成为他最喜爱的乐师,你知道梨园吗?”   野布东摇了摇头,可显然对这件事极为感兴趣,紧紧盯着他移不开眼,眼神发亮,满是好奇。   李齐物不由笑了笑,耐心地说了梨园是什么样,说了天宝年间的乐曲之盛。   野布东听得如痴如醉,甚至激动到浑身颤抖。   他若是达扎鲁恭,一定要拼尽全力,挥师东进,助李隆基复辟。   那样的一位曲技高超的君主,哪怕是助他吞并吐蕃,野布东都觉得理所应当。   可惜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奴隶。   不要紧,那些大事达扎鲁恭与李齐物会办成,而他,只要去往长安叩拜太上皇就可以了。   大军再次进行,野布东已然满是憧憬。   然而,三日之后,前方有消息传来,完全出乎了达扎鲁恭与李齐物的预料。   ***   “唐主与太上皇都驾崩了,李倩已经登基称帝……”   “什么?!”   李齐物惊呼一声,摔坐在地上。   他押上一切,下了赌注,可仅仅就在这一开盘的一瞬间,他就输了个精光。不像有些赌徒至少还是一步一步慢慢输的,享受了过程。   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俶全死了,他连任何可以投靠的人都没有,又无法取得薛白的信任,再回长安只有死路一条。   李齐物无心再听情报,只顾思考着自己前途,思来想去,他决定逃往安西。   然而,他正要开口请求,达扎鲁恭已倏然起身,下了军令。   “传令,全军立即进军,急袭长安!”   达扎鲁恭竟是一扫原本不急不徐的态度,不打算攻打沿途任何州县,要直驱长安。   于他而言,此前还存着作壁上观,渔翁得利的心思,现在唐廷内斗的结果已经出来,他得以最快的速度攫取胜利的果实。   “将军,我想去安西为你……”   “想走?”   达扎鲁恭竟是一把拍在李齐物的肩上,道:“你也是李唐的宗室,想不想当皇帝?”   “什么?”   “我其实离得很远……”   李齐物话音未落,就已被带了下去,甚至没有一个拒绝的机会。   或许是吐蕃军逼近的消息真的吓到了薛白。   就在次日,前方再次有消息传回——   唐主御驾亲征,迎战达扎鲁恭了,业已行军过了醴泉。   双方竟在这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狭路相逢…… 第583章 守土之战   傍晚,两百余骑兵赶到了西泾河南岸一个荒废的村落。   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骂骂咧咧。   “啖狗肠,若叫老子拿到高晖,将他用马蹄踏成烂泥。”   这正是郭子仪的第三子郭晞。   不久前因高晖泄露军情,唐军败于吐蕃,秦陇防线出现了混乱,使得达扎鲁恭率了一支兵马杀入关中。   因此事,军中对郭子仪颇多非议,郭晞接受不了那些言语,认为高晖又不是郭氏的旧将,且在郭子仪镇守秦陇之前就已经是泾州将领,甚至早就暗通吐蕃,如何能怪罪在郭子仪头上。   可军中不管这些理由,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唯一洗刷耻辱的办法就是击败蕃军。   现今郭子仪还在重整败兵,又担心达扎鲁恭长驱直入,一边分派小股兵马寻找其主力进攻的路线,尽最大的努力试图拦截吐蕃军。   郭晞是得知高晖曾经探查过平凉、邠州一带的兵力布防,因此顺着这边一路追来。   他也是急了,这才舍下了步卒与辎重,只率精锐骑兵赶路。   一路上骂到口干,他在村落中一间破败的屋舍里坐下,拿起水囊才来得及喝一口,探马就兴冲冲地赶了回来。   “将军,探到有大股兵马行进的痕迹,在那边。”   “随我去看看!”   郭晞放下水囊,大步就往西泾河赶了过去,站在岸边拿千里镜往对岸望去,果真看到了大量的脚印、粪便。   他放下千里镜,有心想过河看一看,一时却也不得法,遂向探马问道:“摸了吗?热的吗?”   “摸了,凉的。”   “多硬?多干?”   “捏碎了里面有点稀,应该已经两天了。”   “追。”   郭晞当即下了令。   他军中马匹已经跑了一天,夜里也不能奔跑,只能慢慢行进。倘若达扎鲁恭急赶向长安,显然是不能拦住。   于是,他又连忙派了两批哨马,分别把消息递给郭子仪与长安。   其实达扎鲁恭是否从这条路线走并不确定,各个方向都有类似这样的消息送到中军,常常能让统帅混淆,郭晞能做的就是如实禀告,考验郭子仪的判断力。   队伍连夜行进。   郭晞治军虽然不严,常有放纵士卒抢掠之举,但在士卒中的威望确实不错,关键时候能带得了队。   随着行进,他们已离吐蕃军渐渐近了,但他们体力却渐渐告竭,携带的口粮也吃完了,离后方的步卒辎重越来越远,即使追上了吐蕃军,也根本无力一战。   到了次日,前方果真遇到了一支兵马,郭晞反而不敢靠近,而且还担心对方发现自己,着实是叶公好龙的心态。   “偃旗,息鼓,先等探马到高处看看那是哪路人马。”   “将军,对方的骑兵已经过来了。”   “娘的。”郭晞吩咐道:“到山坡上去,占据高处。”   过了会儿,对方的骑兵过来,却是白孝德正在前面,邀郭晞合兵一处。   “说是合兵,无非是让我听他的。”   若是平时,郭晞一定不理会白孝德。眼下他求胜心切,遂还是过去了。   两人相见,白孝德果然是要求郭晞听他调派。郭晞也不吭声,只让白孝德供应粮草。   当晚,嚼着肉干,郭晞道:“我就想不通,达扎鲁恭这般杀向长安,就不怕我阿爷断了他的后路?”   “你真想不通?”白孝德问道,眼神似有深意。   “不然呢?”郭晞道,“你这话是甚意思,我想通了我还能不告诉你?”   “昨日,我收到了一封圣旨,或许可以为你释疑。”   “什么圣旨?”   白孝德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帐篷一眼,帐内帐外,已经全都是他的人了。至于郭晞的那点手下,吃了干粮之后,已经累得纷纷歇下。   他这才把一封圣旨拿了出来。   郭晞接过,展开一看,惊讶地瞪大了眼,之后良久无言。   圣旨上的内容并不简单,先是说皇帝已经驾崩,可现今国事动荡、储君在外,太上皇担心有不轨之臣颠覆社稷,暂时秘不发丧,召辛京杲、李国臣、白元光等一批将领回京述职。其余西北诸将安守城池,不得擅离。   至于吐蕃军,旨上说达扎鲁恭已经上表臣服,请求往长安朝拜,各军官军不得阻拦。接着,太上皇还封赏了郭子仪、仆固怀恩等将领……   “如何?”   眼见郭晞捧着圣旨发呆,白孝德问道:“这旨意,你怎么看?”   “我不明白。”郭晞道:“达扎鲁恭往长安是去朝贡吗?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白孝德道:“他攻得下长安吗?或者说即使他攻下了长安,守得住吗?没有彻底击败郭元帅,抢掳了金帛子女,带得回吐蕃吗?”   郭晞这才意识到,吐蕃人这次不可能是以统治为目的占据长安,只为劫掠,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难道他们真是要朝贡不成?朝贡谁?”   “太上皇。”   这么一说,郭晞就顿时想通了。   达扎鲁恭确实曾有和谈之意,却没与当时的监国太子谈拢,现在突然朝贡太上皇,倒不如说是太上皇向他借兵铲除监国太子。   再看太上皇召回京的那些将领,都是这两年声名不显、功劳不著之人,代表着他们不受太子的重用,很可能是太上皇的人。   至于封赏郭子仪、仆固怀恩,则是为了安抚拉拢他们。   看这封圣旨,还不能只看太上皇说了什么,得看没说什么……郭晞目光扫视,并没有在上面看到对王难得的封赏。   脑子里想了一遍,他还是有不解之处,遂问道:“白将军,我是个直率人,你想说什么,直说呗。”   “好。”   白孝德沉吟着,缓缓道:“陛下既殡天,此战已不再是我们与吐蕃的守土之战,而是皇权之急,夺权之战。若我说今日你奉旨与否,不关乎于大义,只看你觉得往哪边下注能赢,你如何选?”   “我如何选?这有甚好选的……”   郭晞话到一半,突然犹豫了。   现在的情况是,太上皇含蓄地表示了向吐蕃借兵以图复辟的想法,且很可能已经掌控了长安局面,同时吐蕃军已经逼近;太子虽然也有掌控局面的机会,前提是王难得必须抢先到达长安,结果倒好,不仅王难得被达扎鲁恭抢了先,太子想去与王难得会合,反而连长安也失了。   怎么选?郭晞是愿意继续追击达扎鲁恭,可其实追到了也打不过。   这个选择,成功的概率极低,担当的风险却极大。万一不成了,不仅要被降重罪,还要连累到郭子仪。   郭晞终于发现,自己是没有决定权的,怎么选得看郭子仪的态度。   他不由心道:“阿爷败给达扎鲁恭,是故意的吗?”   这念头一起,他的意志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追了一路,他原本就很累了,全凭着守土为国的大义、为阿爷洗刷战败之辱的孝心支撑下来。   可现在他与军中其他人一样,怀疑起了郭子仪,怀疑郭子仪早就知道太上皇的计划。   是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被高晖瞒过?怎么能输给达扎鲁恭呢?   只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建立大功。有何不可为?   郭晞额头上渐渐有了一层薄汗。   他没有回答白孝德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白将军打算怎么选?”   白孝德轻轻敲着那封旨意,道:“它只要能让我们犹豫,它的作用就达到了……”   郭晞不说话了。   他感到这种击败人心的手段,有时比战场上的刀枪剑戟还要可怕。   白孝德见他不说话,举起酒壶,将里面的酒饮尽,又召人要酒。   恰在此时,帐外突然有人大声禀道:“将军,圣旨到!”   郭晞一愣,诧异不已。   “圣旨?谁的圣旨?”   ***   醴泉。   不算大的城池上方旗帜招展,城门紧闭,并无百姓通行,仅凭了几分肃杀之意。   数骑快马自西而来,在城下核验了身份。   “我要见殿下。”   李泌只说了一句,自然有士卒上前替他亮出牌符,展示宰相的身份。   守门士卒很快放行,却对李泌提醒了一句话。   “现今已经是陛下了。”   “什么?”   李泌一时没听清,反问了一句。   那守门卒却不再回答,恭请他进入城中。   一边走,李泌一边环顾着城中的仪驾,那张神色淡泊的脸上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一双眉毛也微微蹙起。   终于,他见到了薛白。   隔了半个多月未见,薛白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穿着一身的戎装,正站在沙盘前思考着战略。   “长兄源来了。”   薛白头也没回,招了招手,一副见老友的轻松姿态。   “大概确认达扎鲁恭的位置了,你可以来看看。”   李泌没有上前,只是道:“分别之际,殿下说回长安一趟、办件小事。但不知办了何事?”   “登了个基。”   薛白轻松随意的语气让李泌有些失神。   他并不愿意让这一桩神圣严肃之事被薛白轻描淡写地略过……似乎这样会显得皇位不值一提,然后衬得薛白理所当然就配得上皇位。   “为何不说是篡了个位?”李泌道。   “好啊。”薛白道:“我回长安篡了个位。你待如何?”   李泌道:“辞去官位,归隐山林。”   “你没有这个资格,你好像忘了,你这次不是门荫入仕,也不是科举及第,是战败被俘,我饶你不死,任你官职。”   李泌懒得做这种无聊的口舌之争,道:“你早有图谋,故而我请求随军出征时你会答应,就是为了支开我?”   “不错,支开你,然后我杀了李亨、李俶。”   薛白随口说着,目光依旧看着沙盘,就好像在说今晚要吃什么菜一般简单。   但这件事对李泌却有着不小的冲击,他站在那良久无言,消化着心中的悲哀与愤怒。   从很多年以前起,他就是李隆基留给东宫的储相,他是李亨父子的老师,亦是挚友。   若不是大乱迭起,国家社稷时时有覆灭之忧,他有时不得不配合更有实力的薛白来稳定大唐,若不是考虑到这种大义,他的立场该是帮助李亨父子除掉薛白。   “你大可不杀他们。”良久,李泌才说道。   “可以,但碍事。”薛白道,“就比如,让他们活着,你难免会有困扰。现在好了,你虽然悲伤,但总算可以全心全意为国谋算。”   “杀了他们,对你不利。”李泌再次开口,已经恢复了平静,道:“你能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因你是李氏子孙,可你现在是自坏根基、自毁长城……”   “达扎鲁恭已经过了平凉城。”   薛白直接开启了正题,指点着沙盘,说着他的计划。   “我打算亲自迎击他,明日起营,三五日内便可在邠州境内与之正面对决。”   李泌了解薛白的习惯,每次都会准备一些兵棋演示。   可此时沙盘上,代表薛白的兵马很少,准确地说,能及时赶到战场的部分很少。   而达扎鲁恭的兵力却很充沛。   以现在的条件推演这场决战,薛白必输无疑。   当然,条件可以改变,肯定有办法调动更多兵马,这就是薛白想与李泌相议的部分了。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把困难摆出来,搞得好像情形十分危急,让李泌担心,调动李泌的积极性。   以往李泌不愿意出谋划策时,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把社稷危机摆在李泌面前,于是这个不世出的奇才就被他轻而易举地驱使。   百试不爽。   然而,这次李泌站在那却始终沉默着。   薛白只好接着说。   “达扎鲁恭既知此来不可能占据长安,若来抢劫,冒这么大的风险亦不值当,他必为助太上皇复辟而来,而我以迅雷之势结束宫变,登基称帝,他大失所望,士气必崩。”   “我已下诏,命诸州兵马至邠州,协助我包围达扎鲁恭,倘若各军得到命令就立即进军,那兵力就不需担心,但你也知道,难就难在让这些军头老实奉诏。”   说到后来,薛白苦笑了一下。   他对待李泌的态度十分自然,该笑就笑,该抱怨就抱怨,丝毫没有芥蒂。   可再一回头,正见李泌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这道士此番却是心硬,真就是一言不发、一计不献。   薛白没有出言挽留,因为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只好无奈地感慨了一句。   “把他逼成徐庶了。”   这件事的麻烦之处在于,李泌的态度从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军中的一部分将领。   必然有很多人是忠于李氏,李隆基、李琮在时,他们愿意听薛白的调遣,那是因为薛白是李氏承认的继位者。   现在,这个继位者反过来把李氏铲除了,哪怕已登基称帝,反而不那么正统。   眼下说什么都只是猜测,那些兵将奉不奉诏,暂时还拿不准。   ***   吐蕃大营。   达扎鲁恭举着千里镜,望向远处。   他还看不到薛白的旗帜,却有预感,要不了两天就会与薛白遭遇了。   “阿兄。”   有人走到了他身后,是他的弟弟克依达玛鲁吉赞,因名字太长,人们常常叫其汉名马重木。   “唐主都死了,我们现在还杀到长安打硬仗,会不会太不明智了?”   “你以为,我真的是被李齐物描绘的富饶吸引,一心一意要抢掳长安吗?”达扎鲁恭叹息一声道:“用汉人的话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阿兄,你忧什么?”   “新登基的唐主李倩,是一个太可怕的人了。”达扎鲁恭把手里的千里镜交给了兄弟,道:“我要趁着他立足未稳,务必除掉他。”   马重木道:“可我觉得不对。”   “何处不对?”   “这个唐主李倩,时间算得太准了。”   达扎鲁恭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怎么说?”   “据阿兄得到的消息,他离开长安,杀回长安,登基称帝,然后御驾亲征,直接就向我们过来。我就在想,他离开长安时,怎么就知道他们的皇帝正好会死?”   达扎鲁恭道:“他能算到人心,知道他们会杀了李琮。”   “人心能算到,我们的行军速度和路线也能算到吗?他怎么知道还来得及回长安一趟?登基之后,为什么正好一天都没耽误,赶在我们到邠州之前迎上来。”   “你是说,我们军中有细作?”   “阿兄能在唐军中安插细作,他为何就不能在我们军中安插细作?”   “哪有机会?”   达扎鲁恭才发问,接着自己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最有可能成为薛白细作的,就是当时派遣到长安和谈的使者。   毕竟,当时的正使巴赛囊就支持赤松德赞亲政。   马重木见达扎鲁恭眼神闪动,知他已经意识到不妙了,遂道:“阿兄,退吧。我们没必要与唐军硬碰硬。”   达扎鲁恭有些犹豫。   他也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薛白算计了。   可眼下局面对于他而言,并不是完全不利。他知道李隆基已经发出了旨意,称他是前来朝贡,命令各地兵马按兵不动。   错过了这次,下次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们能赢。”   思来想去,达扎鲁恭道:“李倩的兵力太少了。他唯一的胜算就是调集诸路兵马来包围我们。但他刚刚称帝,下达的命令还是与太上皇截然相反的,只要唐军犹豫,我们就能赢。”   确实,唐军只要犹豫,他就能赢,能赢得盆满钵满,而且唐军大概率是会犹豫。   ……   双方都下了决心,于是两日后的清晨,一杆旗帜就现在了达扎鲁恭的千里镜里。   那是代表着大唐皇帝的龙旗。   旗帜很有气势,但薛白的兵力似乎配不上它的气势。   隔着泾河,探马不敢确定唐军具体有多少兵马,但远远望阵,认为应该不超过五千人。   这太像一个陷阱了。   堂堂一国皇帝,只带了这么一点兵马就迎战敌国大军,还故意大摆阵仗,招摇过市。   达扎鲁恭再凶悍,也不敢立即就率军渡河强攻。于是一边大造浮桥,一边派小股骑兵绕道去偷袭薛白的大营。   那一小股骑兵遂折道向北,绕了个大圈,才悄然泅水过河,向唐军营地奔袭。   然而,他们才行到一个山谷,前方就遇到了伏兵。   “轰!”   火器轰然作响,甫一交锋,吐蕃军已是伤亡惨重,且根本无法估量唐军到底有多少人。   他们遂连忙后撤。   才到泾河岸边,西边竟又有一支兵马杀来,打的正是白孝德、郭晞的旗号。   这支唐军听得动静就急忙赶过来支援,气势正盛,一见吐蕃军立即杀上。   兵力少,又中了伏,这支吐蕃军迅速溃败,四散而逃。   逃兵回到大营,当即向达扎鲁恭禀报。   “将军,唐军果然有伏兵,其兵马众多,故意以少量兵力诱敌……”   ***   薛白仓促之间其实没带多少兵马来,他只是相信,随着他的诏令,必然会有各地兵马陆续赶来支援。   赶来支援,或是各自奔逃,这是两个极端的结果。   而御驾亲征的意义就是逼迫那些原来要奔逃的人赶到支援。   当然,率先赶到的必然是忠勇的那批,然后逐渐带动。   “臣白孝德、郭晞,救驾来迟,请陛下赐罪!”   “免礼,两位爱卿率先勤王之功,朕会记得。”   郭晞抬起头,看向面前年轻的皇帝,恍然还有些不敢相信。   事实上,他虽然看到白孝德收到了圣旨,但并不能短时间内就确定。   比如,万一薛白是骗人的呢?实则他有可能已经被拒于长安之外,成了反贼。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再观察几日。   若是如此,战机有可能就在他们犹豫的时间内转瞬而逝。   达扎鲁恭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但白孝德显然是早有计较,故意试探郭晞的。   当时他就已决定奉薛白的旨意,率军赶赴邠州支援,并且问了郭晞一句——   “我们一路追来,尚不敢确定达扎鲁薛进军的路线。陛下居于长安,是如何知晓当在邠州决战的?”   郭晞答不出,但能确定薛白胜算很大。   这样一个人足够给他信心,很可能是真的已经登基称帝了。   那么,皇位之争既已落幕,与吐蕃这一战就是守土之战了,事关大义,他义不容辞。   此时见到薛白,郭晞不由问道:“陛下是如何知晓达扎鲁恭在此的。”   “自然是有人告诉朕。”   “陛下在吐蕃军中有细作?”   “不错。”薛白道:“且安排这细作之人,与郭将军你还颇相熟。”   郭晞一愣,不知所以然。   他在吐蕃军中根本就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此时甚至以为薛白是说他通敌。   白孝德反而很快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军中此前就查到有人暗传军情,想必是将计就计了?” 第584章 谋定而后动   白孝德与郭晞都算是最熟悉秦陇战事的一批将领,而薛白居于长安,对情报的了解、对时机的掌握却远胜他们,必是有高人相助。   在吐蕃军中安插细作、探知达扎鲁恭的行进路线,这些事得由秦陇战场上的统帅经手。   那是哪个统帅?   郭晞想到这里,心念一动,隐隐有了个猜测。   白孝德已抢先问道:“莫非是郭元帅向陛下通报了情报?”   郭晞眉毛一挑,连忙去看薛白的神色。   此前郭子仪败了一场,众口烁金,皆言他的不是。就连身为儿子的郭晞也怀疑过他是奉了太上皇的旨意,故意放达扎鲁恭入境。   而若郭子仪是与薛白早有联络,设计达扎鲁恭,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只见薛白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郭元帅。”   他走到地图前,在原州的位置指点了两下,缓缓说起来。   “大唐刚从战乱中走出来,暂时无力收复河西、陇右的失地。这次与吐蕃交战我们处于被动,敌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即使一时击败了达扎鲁恭,待到秋天,他还会卷土来犯。”   “前些时日,军中查到有人暗中勾结吐蕃,郭元帅追查之下,得知了达扎鲁恭想要进犯长安的图谋,遂派人禀报于我,定下破敌之计,‘诱敌深入,包围歼灭’,他故意泄露风声,放走高晖,让其引达扎鲁恭走平凉、邠州,同时安插了眼线在高晖身边。”   说到这里,薛白向郭晞笑道:“故而我说,细作就是高晖,岂不就是与郭将军相熟?”   郭晞大喜。   近来的一切言论、后果虽然都是指向郭子仪,但作为儿子,郭晞这段时日也承受了太多的压力。   为了扭转战局,一路追击至此,正是身心俱疲的时候,现在得知原来阿爷早有安排,甚至还是陛下登基的大功臣,这岂不比支持太上皇更长远、更安稳?   他心想,对嘛,这才是阿爷的作风,未雨绸缪,既能在战场上击败外敌,又能明哲保身,建立功业。   连带着对薛白,郭晞都有了强烈的信心,对这个刚登基的皇帝陛下充满了敬佩。   在他看来,以他阿爷的眼光,支持的人一定不会错,陛下有他阿爷支持的,必然能无往不利。   郭晞遂纳头就拜,朗声道:“陛下深谋远虑,臣佩服!”   薛白并不是一味地拉拢,并不急着唤郭晞起来,而是敲打了几句。   “你现在知道佩服了,此前你纵兵欺辱百姓时,只怕没想过朕的法度森严。”   郭晞正在欢喜、崇拜之际,突然被打压了一下,顿感惶恐。   其实之前的几桩案子的犯事人都已经被薛白派人处置了,问题在于,当时郭晞的态度是不服气的。虽说在段秀实的帐篷守了一夜,他佩服的是段秀实而非朝廷的法度,事后还是对薛白颇多非议。   韩滉离开时,郭晞还与军中士卒们说太子殿下太多管闲事了,就是故意拿他立威。   此时他不由担心,这些言论已经落入薛白耳朵里了。   这念头一起,他顿觉肯定是这样,于是被自己吓到额头上冷汗直冒。   “臣知错了!”   郭晞二话不说,直接在地上磕了个头,因太过用力,头盔震得他脑袋嗡嗡的。   “过去臣狂傲无知,犯下大罪,现今迷途知返,恳请陛下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臣必尽心竭力,披肝沥胆,为陛下赴汤蹈火!”   白孝德不甘人后,也跟着拜倒表忠。   他这时候添乱,反而给郭晞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只好连忙表示自己更忠诚。   薛白淡淡道:“眼下军情紧急,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吧。”   “喏,臣必为陛下破敌!”   ***   河岸边又添了许多营火,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   直到一轮明月缓缓浸入河中,夜深人静,到了该睡觉时,一队骑兵才牵着战马到河边来喂水。   他们白天奔跑了太久,直到很晚停下来。因马儿只能用鼻孔,奔跑后用力喘息喝水容易呛死,他们只好拖到现在才喂马。加上回去之后还要扎营,可见其疲惫。   士气是低落的,怨言也有。   “自从朝廷派御使来杀了我们的人,这日子是越发难熬了。”   “怕是朝廷要打压郭元帅,拿我们开刀。”   “我刚看了,营里就这么点人马。说是御驾亲征,恐还得留人保护圣人,如何敌得过吐蕃?”   一路抱怨着,待回到营地,只见郭晞也还没睡,把士卒都召到了篝火边。   士卒们见自家将军憔悴的模样,十分心疼,纷纷叫嚷起来。   遂有副将向郭晞劝道:“将军,我们就来了两百骑士,虽说是军中精锐,但人少,反而容易折在这里,何况还要让将军听从白孝德的调派,他必然把送死的差事交给我等。将军何不以连日行军,士卒疲惫为名推诿,观望形势,待援兵抵达?”   “滚球!”   郭晞大骂一声,昂扬走到士卒们之间。   “兄弟们,我知你等连日赶路,人马俱疲。但我等的辛苦没有白费,现已抢到了率先勤王的功劳,人人皆有重赏!”   军中赏赐,往往将领们都会克扣下大部分,把剩下的再分给士卒,郭晞虽纵容士卒,这方面却算是做得好的,平常只扣下一半。这次他情绪兴奋、立功心切,竟是一分都不贪昧,全部分发下去。   真金白银的赏赐一公布,士卒们顿时大喜。   “今社稷危难,正是我等男儿建功沙场之时。何况明君出世,陛下神武,亲讨外寇,我等效力于御前,岂不求封万户侯、位列凌烟阁?明日接敌,务求诸君奋勇!”   郭晞很振奋。   他麾下的骄兵悍卒都能够感受到他这种振奋,于是士气大振。   ***   中军大帐。   白孝德与郭晞退出去之后,夜里又独自再来觐见薛白。   “陛下,臣方才路过郭晞的营地,他正在激励士卒,士气很高。”   “那便好。”薛白道:“立即把此事递到郭子仪军中。”   “是。”白孝德道:“陛下既让郭晞死心塌地地效命,就不愁郭子仪不会前来支援。”   “但愿如此。”   “陛下放心,郭晞此番带来的兵马虽少。他身份使然,在军中威望却高,可为诸将表率,既有他带头,很快援军就会陆续到达。再听他说,此战是郭子仪与陛下谋划,我军士气必胜,相持到主力抵达不难。”   薛白道:“此番,多亏了白将军啊。”   “臣能为陛下分忧,虽万死而不辞!”   薛白也是派了韩滉到军中督查,才注意到白孝德、段秀实这两个能文能武的将领,段秀实被调遣随封常清西征,白孝德便被薛白重用。   郭子仪是权力斗争中各方势力争先拉拢的对象。因此,揪出吐蕃细作,将计就计的其实是白孝德。   正因是白孝德,能调动的兵力有限,才使得达扎鲁恭突入到了邠州。若真是郭子仪布局,不需薛白亲征,早可击败达扎鲁恭了。   这一战,薛白遇到的问题不是别的,而是他刚刚登基,还不能顺畅地号令各方将领,迫需一场大胜来树立权威,可号令不了将领又无法大胜。   敌人逼近,他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恶性循环的局面。   于是他用骗的手段,骗各个将领他已取得郭子仪的支持,再反过来让郭子仪完全支持他。   白孝德就是先试探郭晞的态度,见其并未完全倒向李隆基,便将人带到薛白面前,再演一场戏,让其相信唐军已经对吐蕃军形成了包围圈,此战必胜。   难为白孝德立下了功劳,偏还要假装不知,把功劳记到旁人头上。   可他的委屈,大唐天子知道,这就足够了。   待大胜之后天子自然不会忘了补偿他。   ***   二日后,达扎鲁恭果然率部来攻。   这是第一次交战,他面对薛白还是十分慎重的,进攻的目的是为了试探,通过观望军容、阵型、士气,来判断薛白的虚实。   主力逼近,亲自观望了唐军营地,达扎鲁恭很快有了初步的判断。   营地虽然占据了险要之地,但并不大,且有些杂乱,也没看到后方有更多的辎重入营。   薛白是仓促出兵,且带的兵力并不多,这点是瞒不了人的。   士卒对己方的实力有没有信心,对敌方有没有畏惧,这是能够在战场上体现出来的。   就好像两只野兽相遇,通过姿态、眼神、气息,就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气势。   这会,达扎鲁恭感觉自己是一只猛虎,薛白是一只野兔。   他还提醒自己,以虎搏兔,亦尽全力。   很快,吐蕃军开始渡河。   这次渡河,他们准备得不算很充裕,不等用于掩护的骑兵到位,先锋兵马就已经到了河对岸。   因大家都觉得唐军肯定会固守营地。   朗结赞趟过河时,今日进攻的主力已经渡过了半数。他坐在石头上晾着湿漉漉的脚,还在与人说着闲话。   他今日披了一件威风凛凛的盔甲,吸引了同袍们的注意。   “朗结赞,你这盔甲哪来的?”   “我和朗布多换的。”   朗氏是吐蕃贵族,但朗结赞的父亲在权力斗争中站错了队,他这一系已然落魄,于是有人问他道:“你拿什么换的?”   “拿上好的茶叶换的,你们可知,我的茶叶是从哪来的?”   “从哪抢的。”   “前几天大将军的身边有个唐廷来的人,用茶叶从我这里买走了一个奴隶。嘿,一个奴隶就换了这副盔甲,我可太聪明了。”   “李齐物?”   “是。”朗结赞道:“他与我说,他们的太上皇已经再次掌权了。”   “不错,将军说了,对面只是一个被唐廷放逐的皇子,你们看,他们就只有那点兵力……”   话音未了,斜地里忽然传来了呼喊声。   “唐军来了!”   朗结赞回过头,其实根本就没看到唐军,只看到士卒、奴隶,以及被驱使的牧民们大呼小叫着,拥挤在一起,手忙脚乱。   ***   这日吐蕃军逼近时,唐军探马探得了动向,回禀军中,薛白召集诸将,说吐蕃军见他兵少,必生轻敌之心,问何人敢前往挫其威风。   白孝德当即出列,道:“臣愿请战,必挫达扎鲁恭。”   他正是擅长为先锋进行突袭,曾有单挑史思明麾下大将,得胜掩杀的壮举。   郭晞还在看沙盘,没想到白孝德反应这么快,连忙抢着道:“臣所带都是精锐骑兵,正可为陛下破敌!”   他浑然忘了他副将让他推诿上阵,保存实力的话,反而是争着抢着要往最危险的地方去,要立最大的功劳。   他此番带来的兵少,本就是与白孝德合兵。薛白遂让二人前去阻敌。   地势都已打探熟悉了,依计划,他们只要趁吐蕃军半渡而击,吓对方一跳,就算是完成了战略目标。   但郭晞却道:“蕃军的德性我们还不清楚吗?每每驱赶大量的牧民。今日渡河,达扎鲁恭必让这些人铺设浮桥。你率部前去挑衅,而我以小股骑兵抢渡泾水突袭,则牧民必溃,我可借机冲锋。”   “太危险了。”   “王难得当年可一枪挑下吐蕃王子,你我便不能吗?旁人只管夸耀他万军丛中取敌将之首,敌军虽万,不过土鸡瓦狗而已!”   白孝德斜睨了郭晞一眼,暗忖这小子未免太狂了,万一陷在吐蕃军中,反而耽误了战略大事。   但郭晞将门出身,情性狂傲,白孝德也拦不住他,加上白孝德自己本身就是个敢孤身杀入敌阵的狠角色,也就应下了。   大不了到时候亲自接应郭晞便是。   两人议定,郭晞大喜,亲自率军就绕道上游,泅水偷袭敌阵。   他担心惊到了自己的马,特意不带军中的火器,唯讨要了几个千里镜,交于探马,待观测到吐蕃军半渡,白孝德已经杀入敌阵了,当即一踢马肚,跃众而出。   “杀!”   二话不说,郭晞一马当先,杀向吐蕃军。   吐蕃军一向是疏于行伍阵列的,打仗时为了虚张声势,往往驱赶大量的牧民以及边境百姓,动不动号称数十万众。如郭晞所料,今日聚在河边大造浮桥,运输物资的都是这些人。   唐军骑兵突入,仗着盔甲武器精良,对着那些没披甲的杂兵们左右冲杀,确如踩踏土鸡瓦狗一般。   郭晞不仅是兵马骁勇,且打的是朔方军旗号,将旗上大书一个“郭”字,给了达扎鲁恭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作为郭子仪的老对手,达扎鲁恭当即吃了一惊,担心自己是落入了郭子仪的陷阱,当即下令鸣金收兵。   郭晞杀得正欢,不料吐蕃军退得这么快,当即掩杀上去。   他追了一段路,达扎鲁恭频频回顾,发现唐骑只有两百余人在追,调兵返过来包夹过去。   然而,探马来报,南边三十余里又有唐军援军正在赶来,他只好作罢,命令游骑挡下追兵,从容退去。   郭晞杀了一阵,眼看拦不住达扎鲁恭,干脆回身拦截别的吐蕃兵马。   他抬着千里镜环视战场,见到一杆摇摇晃晃、书着吐蕃文的郎氏大旗下,有个身披鲜亮盔甲的将领正在慌忙逃窜,当即向那边杀去。   “哪里走!”   先是一声喝,惊得对方心慌。   接着,郭晞拍马而上,手中长刀一挑,一个回合便打掉了对方手中的武器。   “呔!”   两马交错,电光石火之间,郭晞手一捉,像是老鹰在瞬间捉起一只野兽,直接把那将领提了过来,用力挟在腋下,急驰而去。   这等情况下,但凡那吐蕃将军敢挣扎,就要摔下战马,头破血流,因此也不敢乱动,老老实实被郭晞生擒回了军中。   “万胜!”   唐军呼啸,欢呼不已。   郭晞得意洋洋,回到大营,只见营中又添了几杆大旗,乃是又有将领奉召前来,正在对新君表忠。   可惜,那些人来得都晚了,比不了他已经立下首功。   把擒来的敌将一丢,郭晞大声道:“臣幸不辱命,活捉吐蕃朗氏大臣!”   于是营中又是一阵欢腾。   大家与吐蕃打了那么多年仗,都知道朗氏,可其实也不知道朗氏大臣都叫什么,任什么职务,反正看那盔甲鲜亮的样子,肯定是吐蕃重臣,想必是仅次于达扎鲁恭的重要人物。   “你!什么名字?!”   “朗……朗结赞。”   “果然是个大人物!”   郎结赞听得懂唐军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唐军们都很兴奋,对着他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   “名字里带‘赞’的都了不得,就像我们的郭郎、李郎,还有薛郎。”   “朗结赞,我好像听说过,是吐蕃宰相吧?”   “一定是宰相。”   “喂,我问你……你,宰相,是吗?”   郎结赞听得瑟瑟发抖,有心想要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可他一想,若真解释了,让这些唐军恼羞成怒,只怕要把自己剁成肉泥。   他只好装作没听懂,瞪大了眼,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直把脖子梗得僵硬。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中,说郭元帅与陛下设下了计划,包围达扎鲁恭,郭少将军以万夫不可当之勇,一人杀入十数万吐蕃军中,生擒了敌军中的二号人物,即吐蕃宰相。   薛白还派人传告长安,同时让驿马告知各地官军。   原本,有些州官员听说了新皇即位,但过程不是那么顺利,还想再观望观望,现在听说新皇如此彪悍,同时郭子仪的儿子还如此鞍前马后,不敢再有丝毫犹豫,纷纷赶到邠州。   ***   其后数日,双方又有交战,互有胜负。   但唐军的兵力一天比一天多,士气渐盛,达扎鲁恭显然已经失去了大胜的希望。   每过一天,局面都对他更为不利,若再拖下去,他可能连撤军都有困难。   真到要退兵时,想到唐廷现在有这么年轻又英武的君主,只怕要不了十年,就会对吐蕃有巨大的威胁,错过了这个击败他的机会实在让人不甘。   因此,达扎鲁恭思忖良久,决定转道向南,抢掳奉天,作势威胁长安,调动薛白来追,迫使唐军往东面布防。   到时他将突然西向,抢掳凤翔,然后杀回陇右。   过程中,一旦唐军追击时出现冒进之举,他也可突然杀个回马枪,试着杀到那杆龙旗之下,活捉大唐皇帝。   树挪死,人挪活,眼下这个局面,吐蕃军只有腾挪辗转,才能打开局面。   当然,地势不熟是一个大问题。好在,达扎鲁恭并不缺向导。   他就命令李齐物、高晖为大军引路。   李齐物身为宗室重臣,曾经几次到过奉天祭祀,高晖久在泾州,两人都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了解,很快就画好了地图。   他们拟定路线,达扎鲁恭大喜,当即下令,大军明日启程。   是夜。   李齐物在帐中吹起了胡笳,声音十分悲切。   隔着几个营帐,高晖听着曲子,也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身后的一名亲兵开口说话了。   “将军可是想到前路茫茫,心中忧愁?”   “你在胡说什么?”高晖道。   “将军之所以到吐蕃军中,并非叛国,而是为太上皇借兵。可现在太上皇已晏驾,世人不知将军的苦心,只骂将军是国贼。哪怕助吐蕃劫掳一番归去,将军又有何前途可言呢?”   高晖无奈地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   “将军与李齐物不同,李齐物与新皇有私怨,将军却还有弃暗投明的机会。”   高晖一回头,先是不悦,之后目光闪动了几下,摇头道:“我又何尝不想弃暗投明,可惜,没有机会啊。”   “小人不敢瞒将军,小人乃是白孝德将军派遣而来的。”   高晖惊得退后两步,震惊,大怒,道:“你说什么?!”   “将军把情报塞在小羊肚子里,让它出营寻找母羊,此事早为白将军得知,他让我随将军到吐蕃军中,传递消息。现今,达扎鲁恭已为王师团团包围。这是将军最后立功的机会。”   “……”   当夜,一张简陋的地图就被送出了吐蕃大营,上面标注着吐蕃军的进行路线。   高晖承诺,会将达扎鲁恭引入一个既定的设伏地点。 第585章 重臣   眼看越来越多的唐军包围过来,达扎鲁恭果然决定南下劫掠一番便扬长而去。   在一个黎明,吐蕃大军不等河对岸的唐军反应过来即悄然撤军,当日便急行军赶到大峪口,甩脱了唐军的探马,转道南下,直扑奉天县。   依着李齐物、高晖原来拟好的路线,他们该沿着漠谷河行进,穿过黄土塬地杀进广袤平坦的关中平原。   这计划讲究的是一个“快”字。   然而,进军到一半,高晖却向达扎鲁恭提出了一个建议。   “如果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就得要经过漠谷道上地势险要之处,万一唐军在河谷中设伏,将军的兵力恐怕有折损。”   不等达扎鲁恭开口,李齐物已疑惑地问道:“将军行进迅速,唐军为何会提前设伏?”   高晖道:“将军从平凉至邠州,亦是隐秘行军,为何会被挡住?”   达扎鲁恭遂想到他弟弟说的话,薛白似乎早就知晓了吐蕃军的路线,遂抬手让李齐物不要插话,向高晖问道:“如果漠谷道有伏兵,你有什么高见?”   “将军可去乾陵。”高晖道。   “乾陵?”达扎鲁恭道:“那是什么?”   “是大唐高宗皇帝与武后的陵寝,将军只需往乾陵,佯装掘取陪葬的金银器皿,不论周围有哪支唐军在,必救,将军就可以反过来伏击他。”   听了这建议,李齐物大感荒唐。   他不认为达扎鲁恭还有这个时间、精力去挖掘乾陵,就算有,这也是件从长远来看非常划不来的事。   “你要让吐蕃与大唐世代结仇吗?!”   “所以我说的是佯取。”高晖道:“目的是为了试探是否有伏兵,避免直接进入险隘关口。”   李齐物皱眉,认为这道理完全是说不通的,遂道:“这主意太蠢了,与其费心猜测是否有伏兵,不如尽快穿过漠谷道。”   高晖道:“只怕是因为你是大唐宗室,故意阻挠将军去乾陵吧?”   “你在说什么?”李齐物不解,“这和我是宗室有何关系?!”   他已经没耐心继续这场极为愚蠢的对话了,认为高晖是在把达扎鲁恭这蛮夷当傻子哄,借以邀功。   然而,达扎鲁恭却从这段对话里,听出了连李齐物都没意识到的弦外之音。   如果说吐蕃军中一直有人在给薛白暗通消息,听高晖这意思,或是在怀疑李齐物。因为怀疑,所以担心李齐物指引的漠谷道会有伏兵,想让他先往乾陵试探。   出于这种考较,达扎鲁恭决定先往乾陵,既是出于谨慎考虑,也是打算试探一下李齐物。   “什么?”   李齐物听得结果,眼看劝不动达扎鲁恭,顿生不满。   他好好一个李唐宗室,不过是奉行太上皇的旨意来借兵,如何成了引着外寇到高宗陵寝抢掠的国贼了?   终究是不该与蛮夷为伍。   思及至此,他就打算另谋出路了。   次日,吐蕃大军再次转道,不走更快更便捷的漠谷道,而是绕道往乾陵。   乾陵离奉天更近,且常年有一小支兵力守陵,待吐蕃军一至,果然惊动了守陵的兵力,奉天县亦是立即戒备。   达扎鲁恭十分怀疑漠谷道附近设有唐军伏兵,遂假意在乾陵挖掘,实则藏兵于松柏林间,准备反过来伏击唐军,这一等就是两日。   也正是这两日,成了战局的关键。   第三日破晓之时,一支兵马终于赶到乾陵。   这天山间大雾弥漫,达扎鲁恭以千里镜望向山道尽头,见到了在雾中招展的旌旗,正是王难得赶到了。   他错过了突围的良机,再次落入了唐军的包围圈中。   吐蕃军对曾经枪挑吐蕃王子的王难得有一种天然的畏惧,若说要正面击败王难得,达扎鲁恭更愿意与薛白对垒。   可现在,他似乎已没有选择了。   高晖一直强调漠谷道险要,容易中伏,但另一件事却没有说,在漠谷道发现伏兵,无非是退回去而已,反而是乾陵一带松柏茂密,地势曲折,并不利于大军展开,尤其不适合骑兵冲锋。   所以,唐军若想围歼吐蕃军,乾陵的地势反而更适合,时间上也有利于唐军从容布置包围圈。   这是达扎鲁恭始料未及的,在见到王难得旗帜的一刻,他便预感到这场战可能要败了。   果不其然,待双方接战,王难得亲自压阵,杀得吐蕃军节节败退。   更糟糕的是,没多久,后方已有越来越多的唐军赶到,首先就是郭晞的骑兵。   达扎鲁恭不得不承认战略上他已经失败了,现在只求能顺利把主力兵带回吐蕃。   棘手的是,他已孤军深入得太远。   ***   李齐物并不关心战场上的胜败,他是听雅乐的人,现在天天听的都是厮杀嚎叫,唯觉心中烦闷。   他每日在帐篷里踱着步,思忖的都是该如何获取朝廷的原谅。   这日,吐蕃军中的动静尤其大,伤者的惨叫声增多,似乎还出现了暴动,有一些吐蕃部落自行离开了,甚至还有部落跑去归附了唐军。   李齐物掀开帐帘想去看看外面的动静,却见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看,那是他前阵子买来的奴隶,在乐曲一事上天赋异禀,原是要献与太上皇的。   “可惜啊,你本会是下一个‘神鸡童’,奈何天不遂人愿,太上皇已驾崩了。”李齐物叹息,挥挥手,道:“去吧,自谋生路。”   野布东拜倒在地,道:“我想随阿郎学曲。”   “学什么曲,这等乱世,都是无用的技艺。”   话音方落,已有兵士过来,说是将军召李齐物过去。   这次却不是去大帐,而是被带到了达扎鲁恭的马厩。   “进去。”   “你们这是做甚?”李齐物大怒,道:“我是大唐的宗室!”   “进去。”   脚下踩了一坨马屎,身后的栅栏被关了起来,李齐物回过头,只见达扎鲁恭披甲而来,脸色凶恶。   接着,高晖也被推了进来。   “将军……”   “狡猾的唐人,你们两个当中,肯定有一个人在骗我!”   李齐物见状,惊醒过来,忙道:“将军,是高晖把你引到这里来的,唐军早就设好了埋伏。”   “将军你听我说,唐军不可能在乾陵设伏,这是会惊扰高宗皇帝的。”高晖道:“他们一定是埋伏在漠谷道,因为将军谨慎,才没有中伏啊。”   李齐物道:“将军孤军深入,胜机只在一个‘快’字,乃是高晖误将军。”   “够了!”   达扎鲁恭怒吼一声,道:“你们的叽哩呱啦,我一个字都不听。我只会留一个人给我带路,等半个时辰之后大军起行,到时我只相信活下来的那个。”   “什么?”   李齐物大为错愕。   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完全没道理的。   遇到问题,怎么能不去分辨因果对错,只管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呢?错杀了怎么办?还是说达扎鲁恭本就更不信任他。   指望一个蛮夷去查清真相,确实也是……   “嘭。”   李齐物脑子里还在思考着,脑袋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摔在地上。   他转头看去,只见高晖一脸杀气,向他扑过来。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高晖那粗壮有力的臂膀已经箍住了他的脖子,死命把他往后拖,要活活勒死他。   “放开!”   “对不住了,吐蕃人说了,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要怨你怨他去。”   李齐物脸色涨得通红,根本透不过气来。   他终于感觉到了恐怖,比起死亡,更让他恐怖的是蛮横、不讲道理。   他抛弃了长安城那安逸的生活,与豺狼虎豹为伍,豺狼虎豹是没有秩序的,想要杀他,不管有没有理由就杀他。任他怎么做都是错。   脖子被勒得越来越紧,李齐物一把捉住地上的一坨温热的马粪,猛地按在了高晖的眼睛里。   马粪糊了高晖的眼,他下意识松开手。   李齐物忙不迭就爬开,高晖已擦掉了脸上的马粪,一把捉住他的脚踝,将他拖了回来,猛踹他的背,要将他活活打死。   “啊!”   李齐物一把年岁了,筋骨松散,每一下都痛。他平时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只觉地狱也不过如此。   哇哇惨叫着,他的牙磕在了一块硬物上磕掉了,血流如注。   用手一摸,那是一块石头。   李齐物一把捉住那石头,猛砸在高晖的小腿上,然后趁着高晖踉跄,猛扑上去,举着石头就往高晖头上砸。   高晖疯狂挣扎,试图用那粘满了马粪的手去抠李齐物的眼珠子,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把大姆指摁进了眼眶当中,鲜血当即从李齐物眼眶里流出。   “噗。”   “噗。”   李齐物满嘴是粪,满眼是血,手里用劲又砸了三下,终于是砸死了高晖,在此之前,他总觉得高晖是个将领,自己不可能打得过,可将领若太久不上战场,其实也不过就那样。   “呸!”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看着地上的尸体,想到开元、天宝年间那个风雅的自己,那个与陆羽品茶、与怀素辩经的自己,泪如雨下。   “大唐啊!我的大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高宗皇帝、则天大圣皇后,你们睁开眼看看现在的大唐吧!”   李齐物哭着,用力吐掉了嘴里的马粪,悲切地心想自己就算打死了高晖又怎么样?继续给吐蕃人带路吗?真的是被太上皇害惨了。   可当他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马厩外面已经没有人看守了。   方才与高晖激战得太认真,他甚至没有发现,吐蕃军已经突然溃败了。   打开栅栏往外走去,只见整个营地一片混乱,有马的吐蕃军正在向西北狂奔,没马的牧民们正抱着牛羊痛哭,远处传来了鸣金声与嘶喊声。   可气!世事又是如此不讲道理,明明他不需要与高晖你死我活就能安然出来,没来由被抠坏了一只眼、吃了一嘴的屎。   他也不知往哪逃,既不想被唐军捉住,更不想被达扎鲁恭捉去折磨,遂往北面人少的方向跑去,打算以后隐姓埋名。   忽然,前方的营帐传来了打斗声,李齐物连忙躲起来。   偷眼瞧去,有吐蕃兵正在杀人,被杀的正是高晖身边的亲兵,前面就是高晖的帐篷。随着几声惨叫,那些吐蕃兵杀了人,也就离开了。   李齐物正要走,忽然心念一动,高晖劝达扎鲁恭来乾陵不会真的是请君入瓮吧?   “这么蠢的计谋,且惊扰高宗,没道理的。”   虽这般说,他还是往高晖的帐篷走去,翻翻找找。   忽然,有人呻吟着道:“李公。”   李齐物回过头,见是一个重伤在地的年轻兵士,他连忙过去,问道:“高晖是不是与朝廷有所联络?”   “我是白将军麾下……盗得达扎鲁恭帐中的信件……呈于朝廷……”   “好!好!”李齐物大喜,道:“我来救你,你能不能把你的功劳分润我一点。我也是心向朝廷啊,你就说,我帮了你,这次大胜也有我尽的一份力。”   他踟躇了一下,伸出他高贵的手,摁住了那兵士的伤口。   但滚热的血还是从他的手缝间涓涓而流。   李齐物吓得大哭,道:“别死啊,我救你,你救我。”   “信……腊丸裹了……在我……肚子里……”   “什么?”李齐物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信?能保住我吗?”   那兵士喃喃道:“国难当头……等大唐过了这最艰难之际……日子就好过……”   李齐物感觉自己按不住伤口了,扭头寻找着裹布或伤药。   可渐渐地,他感到那兵士身体里的心跳越来越弱了。   “你别死了,你得和我一起回去。”   “回家……我家在……竟陵郡……”   “我就是竟陵太守!你说,你家在哪,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没再回答,睁大了眼,眼里带着无尽的眷恋,心跳已然停了下来。   唐军这场大胜,他的功劳最大,偏偏到死,连名字都没有报给李齐物听。   “娘的,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不报名字,我怎么证明我是忠臣啊?”   李齐物骂骂咧咧地站起身,颓然想要离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发呆。   好一会,他拾起一把刀,双手握着,对着尸体哆哆嗦嗦。   “你冒死拿回来的信,你也不希望它最后没用了,对吧?我是在遵照你的遗愿。”   说了这句话,李齐物跪在地上,用刀划开了尸体的腹部,抬手,伸进了那赤热的身躯。   手上满是血与黏液,他终于摸到了一枚圆滚滚的蜡丸。   拿起蜡丸,他转身向要走,走了几步,却是犹豫了,犹豫了很久,他转身寻了一把大刀,到旁边的柏树下掘起土来。   一边费劲地掘着,嘴里还嘟嘟囔囔道:“让你陪葬乾陵,是你莫大的恩典。”   他干不来这种粗活,从白天挖到黑夜,也没挖出多少土来,最后气馁地丢下了刀傻站在那。腰佝偻着,头无力地垂着,眼里流着血,身上散发着屎臭味。   “也是,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我给你挖坟?”   自言自语着,李齐物给了没用的自己一巴掌,转身走向唐军。   他攥紧了手中的蜡丸,高举着,大喊道:“忠臣,我是大唐的忠臣!”   唐军士卒奔过,将他一把摁在地上,他也不反抗,只是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   “忠臣,忠臣……”   ***   入夜。   王难得坐在大帐内,一边擦拭着他的铁枪,一边听着军情。   “达扎鲁恭向西逃窜了,郭晞已经率骑兵去追。”   “陛下到了吗?”   “御驾到了北边十余里。”   王难得站起身来,道:“我亲自去迎。”   “还有一件小事,军中擒得了李齐物。”   “李齐物?”王难得道:“陕郡太守,提携了安禄山谋士高尚的那个李齐物?”   “是。因此事,他这些年不得重用,跑去勾结吐蕃,这次被活捉了,却说自己是大唐的忠臣,盗得了重要情报献上。”   “情报呢?”   一枚带血的蜡丸就被递到了王难得的手上,他直接把蜡丸捏碎,展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全是用吐蕃文写的。   王难得久在陇右,能看得懂吐蕃文字,可看过之后,他却是皱了皱眉,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赤松德赞越权了’,这是何意?”   他急着去见薛白,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郑重地把信收好,连夜就赶往北面大营去见薛白。   当年一起共谋大业,如今薛白已登基称帝,王难得对此事的激动却与旁人还不同。   他赶到营地,首先却是见到白孝德正在辕门处听人禀报。   “高晖已经死了,想必他们也没能幸免。”   “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不能让他们埋尸荒野。”   白孝德说着,转头见到了王难得,遂上前相见,交谈了几句,遂说起他派遣在吐蕃军中的细作还未回来。   王难得忽有所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了过去。   ***   俘虏营,朗结赞躺在栅栏边睡着了,感到又有唐军的战马过来舔自己的脸了,他不耐烦地躲开。   接着,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有唐军士卒押着几个俘虏过来。   “我都说了我是忠臣,我一直在冒死为大唐打探情报!”   “放开,带我去见陛下……”   朗结赞目光看去,发现其中有那个拿茶叶与自己换奴隶的李唐大臣李齐物,正在嚷个不停。   说起来,正是因为这笔交易,他才会被捉,可恰又是因这笔交易,他没有被杀掉。   那边,李齐物嚷着嚷着,回头一看,忽然道:“他能证明!野布东,你告诉他们,我是要把你带到大唐,为太上皇演奏乐曲,你告诉他们!”   朗结赞随着李齐物下巴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个被换走的奴隶野布东也在。   之后,随着李齐物的嚷嚷,野布东还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说,这个是你的主人吗?!”   野布东畏畏缩缩地抬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唐军士卒便问道:“他在吐蕃官任何职?!”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这个该死的奴隶!”   朗结赞破口大骂,同时连忙以眼色示意野布东看自己的口型,提醒野布东他现在是吐蕃的重臣。   “让你说!”唐军士卒给了野布东一鞭,问道:“他是不是吐蕃的宰相?!”   “差不多,是大臣。”   “把他带过来!”   朗结赞于是被带出了俘虏营,入了一顶帐篷,只见里面坐着许多人,都是唐军的主将,但他也都不认得。   他不敢多话,默默站定。   “给他看看信。”有人吩咐了一句。   于是,一封信便被递到了朗结赞面前,他看过之后,骇然色变。   “看样子,你是看懂了。”有唐军将领用吐蕃语说道:“说说吧,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朗结赞额头上又有冷汗下来。   他就是一天到晚流汗,脸上咸得很,马儿才总喜欢跑来舔他的脸。   “我,不太知道详细的,但如果……”   话还没说完,朗结赞就挨了重重一鞭,膝弯处也挨了一脚,跪在地上。   “说!”   一柄刀架在了他的大腿上。   “这信,应该是摄政大臣玛祥写给达扎鲁恭的,看口吻,是玛祥写的。”   朗结赞已经落魄,其实也不知道吐蕃的核心之事。但他为了活命,只能迅速开动脑筋,根据信上的内容,结合之前在父亲那听到的抱怨,猜测一二。   好在他有些滑头,在朗氏家族中见闻也广,能说出一点东西来。   有人问道:“这里‘桑堆与杰巴成了狼崽的爪子’是什么意思?”   朗结赞道:“桑堆、杰巴,是佛教里的金刚,指的应该是赞普身边的两个近臣,墀桑雅甫拉、洛德古囊恭。他们和我的父亲也认识,私下常说,不满意玛祥与达扎鲁恭,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把持国事。”   “这里‘焰纹出现在了狼的额头’又是什么意思?”   “是吐蕃的一个传说,额头上有白焰毛的狼六亲不认,会咬死它的父母。应该是说,我想,应该是说赞普想要亲政,有了动作,玛祥说他越权了。”   “玛祥说‘象雄同意了’,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象雄可以说是吐蕃的一个大部落,首领称象雄王,是苯教的起源地。”朗结赞一边想,一边道:“象雄同意了,应该是他们准备一起废掉赞普……吧?”   唐军将领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又有人问道:“这是玛祥的笔迹吗?”   朗结犯了难。   他又不是真的吐蕃重臣,哪有机会瞧过摄政大臣的笔迹?可现在若是穿帮,他可就必死无疑了。   假装仔细辨认了一会,他点点头,道:“是。”   “你确定?”   按在朗结赞大腿根上的刀又往下压了压。   他头皮一阵发麻,只好硬着头皮道:“是,我不会认错。” 第586章 骗子   俘虏营中地方狭窄,俘虏们都饿得有气无力,蜷缩在地上。   没有人敢出声,只隐隐听到有人在哼着曲,那是一首很简单的调子,却让人眼前浮现起一幅牧童在旷野里放牧的景象。   单独被拴在一顶小帐篷内的李齐物也听到了曲子,很快意识到只有野布东能吹奏出这样的意境,他遂吹起了口哨,与那曲子相和。   余音袅袅,却没人发现他们两人正通过乐曲来交流。   待到夜深人静,野布东已渐渐挪到了李齐物的帐篷后面,低声道:“阿郎。”   “你来了。”李齐物被绑在那,努力凑过身子,小声道:“如果有人问你,你一定要说我始终在为大唐打探军情,明白吗?”   “小人明白。”   关于如何脱身,李齐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且已渐渐有了办法。   他观察到,唐军似乎把朗结赞当成了吐蕃的大人物,或许可以借由此事来给自己添一些功劳。   “你想办法,告诉你那个落魄主子,他若想要保命,就得继续装成吐蕃的重臣、和我配合。”   “阿郎你才是我的主子。”野布东道:“我一定做到。”   李齐物遂仔细交代了一番。   他说的是军政国事,非常复杂,原担心一个奴隶无法转达。没想到野布东虽然听不懂,却能努力把内容全记下,复述了一遍也没问题。   那边,朗结赞被问过话之后就丢回了俘虏营,他忧心忡忡,担心自己迟早会露馅。   待到次日,俘虏们被安排去打扫战场、修复乾陵。郎结赞虽说被当成吐蕃重臣,竟也逃不掉这些劳役。   他不情不愿地拖动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肠子流了满地,因此还挨了一鞭子。   有唐军士卒骂道:“真当你还是吐蕃贵族,不把这些收拾清楚了,若发了瘟疫,头一个杀你!”   忽有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俯下身去把那些肠子塞回到尸体的肚子里,与朗结赞一起搬运尸体。   来的正是野布东,他十分机敏,趁着这机会便把李齐物要他说的话转述了出来。   朗结赞又喜又怕,问道:“行吗?能骗得过那些人吗?”   “阿郎说,现在只有他能保你,信他,你就能活。”   “你个贱东西,这么快就把他当作你主子。”郎结赞骂了野布东几句,对李齐物的提议却是正中下怀。   李齐物此时正拜倒在白孝德面前。   一封信被递到了他面前。   “哪来的?”白孝德开口问道。   “正是白将军派遣到吐蕃军中的勇士交于我的。”李齐物道。   白孝德顺势便问道:“好,那他叫什么名字?”   李齐物答不出来,遂道:“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我曾救过他一命,他遂将此信交于我。”   “是吗?”   “是。”李齐物道:“我并非是投靠了吐蕃,而是奉玄宗皇帝之命向吐蕃借兵。忠王在天宝年间就屡次勾结朝臣,玄宗皇帝早知他心性,担心他在皇位更迭之时作乱,故命我出使。但,达扎鲁恭行到邠州,我听闻玄宗皇帝驾崩的消息,就已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   他表现得很愧疚,用力给了自己一巴掌。   “当时我才知道,玄宗皇帝再次被人蒙蔽,犯了与当年纵容安禄山一样的错。我立即就想弥补过错,就开始寻找打探军情、传递消息的机会。”   白孝德并不信他,脸上挂着微微的冷笑,道:“我问你,这封信是如何得到的?”   “我经常出入达扎鲁恭的大帐,窃取公文,交于将军派去的人。可惜,他没来得及送出去,就牺牲于吐蕃军中。我赶去救他时已经晚了,他临终前把文书交还于我。”   说罢,李齐物又补充道:“将军俘虏的朗结赞,乃是吐蕃大臣,我曾借着买奴隶的机会,与他交好,暗中策反过他。他可证明臣一颗赤胆忠心向着大唐……”   ***   事情进展得竟比李齐物预料中还要顺利些。   白孝德问了朗结赞几句话,朗结赞一番回答下来,还真是将李齐物描绘成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为大唐夙兴夜寐之人。   禀过薛白之后,薛白当日就赦免了他们。   “真的?”   李齐物有些不可置信,小心翼翼地走出俘虏营,回头看去,看押他的士卒并不阻拦。   其后一段时间,他便借着对达扎鲁恭的熟悉,转而助唐军追击吐蕃军。   据悉,达扎鲁恭一路奔逃,一度还杀了个回马枪,打得郭晞率领的追兵措手不及,结果,吐蕃军在平凉被郭子仪截击。   那一战,郭子仪重挫敌军,达扎鲁恭仅以千余骑奔出战场。   唐军终于大胜,击退了外敌。   天子刚登基就力挽狂澜,打了胜仗,算是奠定了威望。遂拜祭了乾陵,感谢了高宗皇帝、则天皇后的保佑,就准备启程回京。   这其间,李齐物一直担心薛白会秋后算账杀了他,忐忑不安,等到祭祀之后,御驾转回长安,薛白依旧没有对他下手的意思,他才放下心来。   队伍进入长安城时,时间已到了深秋。   长安城百姓们再次拥上朱雀大街,瞻仰新的圣人,并为今年的防秋大胜而欢呼。   欢呼声虽有,但其实百姓们也显得疲惫麻木,并不像以前刚平定安史之乱时那般兴奋。   彼时,他们以为赶走了安禄山的乱军,马上就要恢复盛世。可接下来的几年还是多灾多难,消磨了他们的期待,如今,对太平盛世的预期已经降到最低了。   百姓们以为自己只是又熬过了一场艰难困厄,对年轻的天子还能有多少信心也都难说。   当时的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天之后,直到他们生命的尽头长安城再也没有遇到过外敌的侵扰,很多很多年后,他们才恍然意识到,那年天子归长安,他们没有给到应有的热烈。   这年冬天,盛世还未归来,长安城的生活归于平静、朴素。   李齐物失去了官职,也失去了他的大宅院,赁居在延福坊的一间三进院中,过了半个月平淡如水的日子。   能保得性命,他还算满足,没了上进心,直到他再次见到了朗结赞。   应该是一次巧遇,那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样去坊门处卖报纸,恰碰到朗结赞走过大街。   看着朗结赞身上穿着一件红色官袍,李齐物不由发愣,之后心中忽起了嫉妒之意。   他作为宗室,曾经任过高官,如今尚且没得到任用,几乎算是被贬为庶人,怎么反而是这个吐蕃人当上了大唐的高官?   “吐蕃人。”   李齐物大步上前,拦住朗结赞,上下打量着他,道:“如何回事?”   “李公。”朗结赞显得文雅了许多,叉手行礼,“我正要去上衙,便不与李公多聊了。”   “你夜里来找我,我们聊聊。”   “只怕……不方便吧?”   朗结赞显然不情愿,甚至有些打官腔的意思。   李齐物大怒,威胁道:“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没有我,你能得到朝廷重用吗?当时随便一个俘虏就能证明你什么都不是,要我向朝廷告你欺君之罪吗?!”   朗结赞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好吧,李公家在何处?我夜里前来拜会。”   当夜,来见李齐物的却不仅有朗结赞,还有野布东。   一段时日未见,野布东也是大变样,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上干净的袍子,举手投足真有了乐师的风范。   “阿郎,你没有骗我,大唐真的太多美妙的曲乐了,我一辈子都学不完!”   甫一见面,野布东就对李齐物纳头便拜,语无伦次地诉说起他的兴奋。   他竟真是得偿所愿,在教坊谋了个行当,一边学各种技艺,一边演奏乐曲谋生,乐不思蜀。   李齐物不耐烦听这些小事,转向朗结赞,指着他的官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如何能披红袍?”   “我归附朝廷,朝廷则依我在吐蕃的官职,任命我……”   “荒唐!你在吐蕃何官何职?还不都是我替你圆谎。”   “李公的恩情,我一定不忘。”   李齐物不屑与这蛮夷多说,径直道:“你现在是谁的人?替我谋个官。”   朗结赞难为起来。   李齐物道:“我告诉你们,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若不帮我,你们也休想好。”   “李公真想要谋个差事?”朗结赞道:“若真有如此打算的话,我为李公举荐。”   李齐物知道他肯定是找了一个牢靠的靠山,点点头。   他倒要看看,结果能到何程度。   没过两天,竟还真有吏员来找李齐物,招他到尚书省。   此番再进皇城,李齐物有种久违之感,步入尚书省,却是往东北隅一拐,步入礼部衙门,又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僻静的小屋。   “笃笃笃。”   “进来。”   小吏敲开门,带着李齐物入内,绕过屏风,一个年轻的官员正坐在案边,目露沉思。   李齐物认得他,正是颜泉明。   作为当今天子的妻兄,颜泉明这个外戚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只是如何会躲在如此狭小僻静的官廨里做事?   看来,他负责的是颇机密之事。   或者说,颜泉明正在积极地拉帮结派,增加自己在朝中的声望。   “话不多说,我听说你想为朝廷效力?”   “正是。”李齐物连忙应道。   颜泉明递过一份卷宗,道:“我看过你的履历,你为了报效社稷,出使敌营,获取情报,忠心可嘉。”   “颜郎谬赞了。”   李齐物打开那卷宗看了看,上面还真是记载了他在吐蕃营中策反重臣,收集情报的壮举。   谎言被当成了功绩,李齐物却甘之如饴,又表了一番忠心,称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他甚至心想,朝廷也太好骗了。   颜泉明道:“眼下还有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你可愿出力?”   李齐物大喜,猜测颜泉明有可能是看出了他的谎言,但正在用人之际,看中了他宗室大臣的影响力,要拉拢他。   “愿效犬马之劳!”   “好!”   颜泉明赞了一声,抚掌道:“真义士,那你便再出使一趟吐蕃。”   李齐物一愣,脸上的兴奋顿时消退了下去。   颜泉明道:“这正是你擅长之事,出使敌国,策反重臣,收集情报。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皆为中兴大唐。”   “我……”   李齐物脑海里再次想到了在马粪堆里翻滚着与高晖厮杀的场面,想到了那一地的尸体之中,他伸手到划开的腹部里掏出腊丸。   好不容易回到长安城过安定日子,怎么能再去那种要命的地方?   李齐物差点想说出来,他其实是撒谎的,他其实是个废物,连挖个坑都挖不出来的废物。   可话到嘴边,他却是道:“我义不容辞!”   当夜,三人再次碰头。   李齐物一把就拎起朗结赞的衣领,怒叱不已。   “你害我!我要的是官爵,不是去送死!”   “我也不知道。”朗结赞有些失神,喃喃道:“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差事是打探吐蕃,原来是出使吐蕃。”   “不管你如何,我是不会去的。”李齐物道:“我病了,之后要在家休养。”   “得去。”朗结赞忽然道。   李齐物淡淡扫视了他一眼,认为这蛮夷还没资格在自己面前作主。   朗结赞道:“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得去。”   来到长安的时日虽短,他对人心的把握却是十分敏锐。   “我明白了,朝廷重用我,不是因为信了我们的谎言,而是那封信。”   “信?”   “你带回来的那封玛祥写给达扎鲁恭的信。”   李齐物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亏他此前还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是巧计瞒天下。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在扮丑,朝廷早把他耍的花样看清了。   如果他不去,过去犯下的那样大罪,可就不是既往不咎了。   ***   宣政殿。   薛白登基之后,与作为监国太子时似乎没有太大的不同,每日依旧是在此处置朝政。   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真正的变化是做事少了掣肘,而不仅仅是几个称喟上的变化。   颜泉明入殿,道:“河陇传来消息,达扎鲁恭已经退回鄯州了。”   “能趁机收复鄯州吗?”   “还不能,粮草供应不起。而且马上要越冬了,不利于决战。”   薛白点点头,道:“安西有消息了吗?”   颜泉明摇头苦笑,道:“隔得那般久,岂会如今就有消息?”   “我担心那一路兵马啊。”   “不论如何,朝廷如今能做的,便是依李泌的计谋,联络各邦,孤立吐蕃。”   又聊了一会吐蕃之事,颜泉明道:“另外,策动吐蕃内乱的准备,臣已经做好了。”   “李齐物能用吗?”   “能。”   颜泉明微微一笑,有些讽意,道:“他真当自己骗过了陛下。朗结赞也是,到现在还在装作吐蕃重臣。”   “骗子常常是这样,总觉得自己瞒得住。”薛白深有体会。   在这件事上,他其实与朗结赞也没太大的不同,无非是招摇撞骗地往上爬。   颜泉明道:“那便安排使者出使吐蕃?如此,待明年封常清抵达安西,若吐蕃恰有变乱,我们可一举收复河西。”   “安排吧。”   “是。”颜泉明道:“陛下是否要亲自见一见使者?”   薛白想了想,道:“也好。”   次日,当颜泉明再次求见,身后就带了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左顾右盼地看着大殿,震惊于它的奢侈与庄严,心潮澎湃。之后,笨拙地在薛白面前叩拜。   “草民野布东拜见陛下!”   “朕常听颜泉明说到你,知你年轻,没想到这般年少。”薛白道:“交代你的事,办得好吗?”   野布东连忙道:“一定办好。”   似乎担心薛白不信,他忙不迭又补充道:“就算要死,我想死在长安,一定会办好差事,再回来。我虽然是奴隶,但这件事不难。我很机灵的,请陛下放心。”   “奴隶不要紧,我曾经也是奴隶,大概像你这个年纪,卷入了大案。”   野布东大受感动,连忙道:“我不能与陛下比,陛下是天命所归,我是真的奴隶。”   “送你一首曲子吧。”   薛白拿过纸笔,思考着,按照当世的工尺谱,把脑海中的曲子谱了一首出来,让人交于野布东。   野布东迫不及待地就展开看了,这一点上完全是不讲礼数。   他到了长安以来,一直在贪婪地学习,不舍昼夜,工尺谱自然是看得懂,但这曲子却完全把他好不容易摸清楚的典调规律打破了。   虽然第一时间没能看懂,但他天赋极高,喃喃轻吟了几句,已意识到这曲子极是了不得。   “阿朗说得没错!大唐陛下就是天下最了得的乐曲大家!”   野布东浑然忘了自己正在大殿之中,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曲谱。   就像他与李齐物说的,他觉得这样天才的陛下,就应该并吞四海。   虽然李隆基在乐曲上的造诣野布东还没见识过,可薛白的造诣就已经足够他钻研一辈子了。   总之,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薛白最忠心的拥趸。   只过了几日,李齐物、朗结赞、野布东等人就随着大唐的使团出发前往吐蕃了。   这必然是一段极为艰辛的路途。   ***   札玛止桑宫。   雅鲁藏布江于山峦间缓缓流淌,这里的气候四季适宜,是吐蕃最早耕种五谷的田地。   宫殿中有两株檀香树,乃是赤松德赞出生时脐血滴落于地上化成的。   这年冬天,年轻的王常常坐在风雪之中,望着那两株檀香树发呆,思考着国家的未来。   相比于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的大唐,吐蕃的治理算不轻松,各个松散的部落并不完全信奉赞普,朝廷的大臣也各怀心事。   宗教之间的冲突也是愈演愈烈。   距离达扎鲁恭在邠州一败,时间已过去了四个多月。消息传回来,摄政大臣玛祥轻描淡写地掠过了,只说吐蕃往后该往西线进攻。   然后,又是穷兵黩武,逼迫各个部落去打仗。   赤松德赞认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因此有意与唐廷和谈,并通过成功达成自己的政治意见而获取权力。这算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夺权手段。   而就在这时候,他的心腹大臣益喜旺波赶来,禀报道:“赞普,唐廷派使者来了。”   “哦,来的是谁?”   “太仆少卿李齐物,唐太祖五世孙,他也信奉佛法,剃度出家,当了僧人。”   听闻来的是个和尚,赤松德赞很感兴趣,当即要召见。   他那被刺杀的父亲就崇尚佛教,而那些把持权力的朝臣全都是苯教徒,口口声声指责他父亲就是因为兴佛才会灭亡。   于赤松德赞而言,这是立场很分明的一件事。   札玛止桑宫中举行了一场小型的迎接仪式,很快,李齐物等人便见过了赤松德赞。   在这高原上,李齐物头晕得厉害,但还是勉力支撑,与吐蕃人谈论佛法,品尝茶叶,点香听琴。   宴会持续了整个下午,就在李齐物快要支撑不住之时,赤松德赞看出了他的不适,连忙让人去请苯教的巫师来。   借着这个机会,他也支开身边玛祥派来的眼线。   朗结赞虽然是个落魄子弟,他父亲却是反对玛祥专政而被罢黜的。赤松德赞很聪明,留意到了唐廷使团里有朗结赞,便知是有隐秘之事要说。   “外臣有一物,想要呈于赞普。”   果然,李齐物马上就捉住了机会,拿出一本佛经,道:“这是外臣这些年参佛的心得,请赞普过目。”   益喜旺波上前接过,拿到赤松德赞面前摊开。   一封秘信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唐廷使出的是阳谋,摆明了就是要离间吐蕃赞普与其摄政大臣,以期缓解边患。   赤松德赞可以不相信唐廷,问题在于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玛祥这封信上显然已有了以武力废黜他的计划,他每多一分犹豫,都是在冒险。   宴后,赤松德赞向益喜旺波问道:“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我担心玛祥以征安西的名义不断给达扎鲁恭补充兵力,是为了对付赞普啊。”   “我该怎么办?”   益喜旺波想了想,道:“我有一计,可以除掉玛祥。” 第587章 搅动   入夜,星空低垂,像是伸手就能摘到一般。   李齐物睡得正深沉,忽然被人推醒,睁开眼一看,是朗若赞。   “醒醒,公主要见你。”   来之前,李齐物已听颜泉明说过吐蕃公主娜兰贞,她曾是陛下征南诏时的俘虏,如今则是吐蕃国内主张赞普亲政、结盟大唐的长公主,算是有一点势力。   “公主在哪?”   “大昭寺。”   “那是何处?”   “一百多年前,藏王迎娶尺尊公主,公主的陪嫁里有一尊释迦牟尼八岁时的等身像。寺庙是由山羊驮土而建,因此名为‘惹萨’,这也是我们王都的名字,你们汉人喜欢叫它为大昭寺。”   李齐物道:“天还这么黑,我们现在出发,是怕被人发现吗?”   朗结赞道:“这里离大昭寺很远,那里才靠近红山宫。”   李齐物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在他们身后的札玛止桑宫只是行宫,赤松德赞如今算是远离了权力中心。   他们扮成普通蕃民,悄然离开,走了两日,进入了王都,这里守备就森严了许多。   抵达了宏伟壮观的红山宫下,一直等到夜里,才有人来带他们去大昭寺。   一路上李齐物已听闻了这里是吐蕃的佛教圣地,到了之后,从外观看来确实也庄严巍峨。然而,步入小门,竟是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寺内不见僧人,越往里走越感到阴森。   绕过钟楼,只见一口大钟已经坠落在地了,李齐物见钟上似有刻字,用手摸了摸,之后感到黏黏的,拿火把一照,赫然是血迹。   “这是什么?”   “别看了,走吧。”   他们走到一扇小门前,领路人去敲门,李齐物站在一旁等着,忽感觉踩到了什么,俯身捡起来一看,登时瞳孔巨震,骇然色变。   那是一根被生生剔掉血肉的骨头。   刮骨刀刮过的地方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白花花的颜色,衬得旁边的血肉愈发红艳。   “呕。”   李齐物连忙丢掉手里的骨头,抬头一看,却见小门边的筐子里全是这样的骨头。被他一丢,一颗眼珠子滚落下来,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进入吐蕃以来,本喘不过气,一天到晚晕乎乎的。遭此惊吓,终于是眼一翻,晕了过去。   不知晕了多久,再醒来时,李齐物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佛殿里。   可殿内没有佛像,只有一块巨大的案板,案板上摆满了皮肉,再上面的架子上有一排铁钩,铁钩上挂着尸体,摇摇晃晃。   这一惊不得了,李齐物连忙起身想逃,“嘭”地撞到了什么,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案板上滚落下来,昏暗中看着好像是一颗头颅。   “啊。”   他摔在地上,想到了长安,感到无比的想念。这趟来吐蕃,在路上他就花费了大半年,风霜雪雨,别说多辛劳了,可辛劳之后得到的竟又是这地狱般的惊吓。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   李齐物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站在那。   月亮也从云里出来,照在她脸上,她称不上很漂亮,皮肤有些黑,身材消瘦,唯独眼睛很亮,带着笃定而智慧的目光,让人一见就感受到她的不凡。   “你……别杀我!”李齐物不由哭了。   “这便是唐廷的使者吗?薛白用人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听到“薛白”的名字,李齐物竟感到了一些亲切,大唐天子的旧名现今其实已经很少人叫了,而旧名渐渐不被人提及的过程,正伴随着天宝盛世的崩塌。   陛下名叫薛白时候,没那么可怕,大唐也正是歌舞升平。   “你怎么敢提陛下名讳?不不,你是陛下的故人吗?”   “我是他的弟子。”那女子道。   她身后自有人上前一步,道:“这便是吐蕃长公主。”   火把的光照亮了佛殿内的案板,只见上面放的是牛羊肉,至于地上那圆滚滚的头颅竟是佛像上的。   李齐物惊魂未定,此时才感到没那么害怕了。   “我并不是故意吓你。”娜兰贞道:“只是这里更安全。”   她进了这满是血肉的佛殿,四下看了一眼,道:“此处原本是圣地,如今却成了屠宰场,你可知是为何?”   “为何?”   “这都是玛祥仲巴杰做的。”娜兰贞道:“他是我父王的母族,自从我父王去世之后他就把持国政。他为了维持权力,刻意推翻我父王的功绩,并要毁掉佛教。”   她说话时,李齐物目光向她身后瞥去,见朗结赞、野布东都在,还有不少汉人僧侣。   看来,唐廷灭佛导致不少高僧进入吐蕃,其中一部分人成了娜兰贞的助力。   “这封信,你们是如何得来的?”   李齐物道:“是我从达扎鲁恭的大帐里偷出来的。”   娜兰贞问道:“你亲手拿的?”   “是。”   “达扎鲁恭可有回信?”   “有,但我没有拿到。”李齐物道:“我进入他的帐篷时,回信已经被送走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表达愿意帮助玛祥。”   娜兰贞道:“你怎么知道?”   李齐物道:“因为我向他借兵,他曾问我,大唐是否会支持他扶立新的赞普。”   他终于渐渐想起来了自己此来的任务,又道:“大唐已经击败达扎鲁恭,他损失的兵马远比报给你们的要多得多,你们只怕还不知道吧?现在是对付玛祥的最好时机,因为达扎鲁恭一定没有能力再帮助他。”   娜兰贞以审视的目光盯着李齐物看了一会,冷笑道:“你想挑拨吐蕃内乱?”   “我没有。”   “被我猜中了,但不要紧。”娜兰贞道:“即使没有这封信,我也要除掉玛祥。”   李齐物道:“我此来,为的是等到赞普亲政,我便可带回吐蕃与大唐结盟的国书。”   “放心吧,国书会给你的。”娜兰贞道:“我今夜来,已经准备了要除掉玛祥的计划,但还需要你的配合。”   李齐物只好问道:“我该怎么做?”   娜兰贞道:“这次,唐军击败了达扎鲁恭,玛祥也有暂时休兵之意,他必然要与你们和谈。”   “是。”   李齐物指了指朗结赞、野布东,道:“我们是脱离于使团,当先赶路去见赞普的。使团会在三日之后,正式进入王都。”   “我知道。”娜兰贞道:“玛祥会在红山宫见你们,我们打算借机除掉他。”   李齐物一听,就感到了担忧,道:“那我也在场,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娜兰贞道:“你只要把这个送给他就好了。”   那是一颗呈椭圆形的玛瑙石,上面黑白分明地分布着一些图案,像是有九颗眼睛在注视着世间,看得李齐物头皮发麻。   他能感受到这个石头像是具有某种神性。   “这是什么?”   “天珠。”娜兰贞道:“苯教的圣物,相传是神仙佩戴的饰物,每当珠子破损或稍有损坏,神仙就把它们抛下人间。你只要把这颗天珠送给玛祥,他便会亲手将它送到神祠里供奉,苯教的神祠在红山之上,开凿在岩洞之中,外有石门。”   “然后呢?”   娜兰贞道:“我在长安黑市,买到了火药,并收买了一个苯教的大巫师,只等玛祥进入神洞,便将他困死其中,旁人只当他是死于天罚。”   李齐物又问道:“杀人不难,难的是他死后,你们收得了场吗?”   娜兰贞站起身来,在这佛殿内踱步着,看着昔日的圣地成了如今的屠宰场。   “你知道吗?释迦摩尼的神像,被藏在我们脚下两尺深的泥地里,它必然有再被挖出来的一天。就像是如今吐蕃百姓心中的愤怒,玛祥的所作所为已经天怒人怨,为了除掉他,我已准备了太久。”   李齐物看着眼前的女子,感受到了她澎湃的野心,让他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只见她嘴角微微一个冷笑,又道:“这些争权手段,还是你的陛下教会我的,待我除掉奸臣,吐蕃必与大唐世代亲善。”   ***   “如果有人轻易向你许下明显做不到的诺言,多半是在骗人。”   长安城中,薛白拿着一封书信看罢,这般说道。   信是达扎鲁恭写来的,在吃了败仗之后,表示愿意归还占据的河陇各地,让大唐可以重新与安西四镇往来。前提是,需要郭子仪亲自到鄯州与他会盟。   郭子仪也上表了,称愿意前往。   对此,杜有邻觉得,既然郭子仪愿意去,可见这件事是可行的,然而薛白却不答应,让他颇为困惑。   薛白不相信达扎鲁恭的诚意。   他确实很想尽快拿回河西走廊,但越是如此,越可能受骗。   交还河陇这么大的事,达扎鲁恭作不了主,得派人回王都禀明,可如今才过了半年,时间都不够他的信使往返,必然是骗人的。   “至于郭子仪的表态,那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这么做。”薛白道:“他被达扎鲁恭挟迫了,担心他一旦拒绝前往,朕会怀疑他的忠诚。”   杜有邻不免奇怪,道:“如果是这样,达扎鲁恭为何要般做?”   “或是想要引诱并除掉郭子仪?”   “可他刚败不久,本该是休养生息之际,怎会这么快就又生事端?”   杜有邻这般一问,薛白也疑惑了起来。   他铺开地图,看了许久,脑海中忽有了一个答案。   莫非是,封常清已经回到了安西?   所以,达扎鲁恭担心两线受敌,这才想试试能否施计除掉郭子仪。   若是如此,朝廷必然得要做些什么,为安西减轻来自吐蕃的压力才行。   薛白想到自己派去的使者也该到吐蕃了,但不知煽动起吐蕃的内乱了没有?   ***   与此同时,高耸入云的红山宫。   玛祥正在与臣下们商议迎接大唐使者之事,忽然,有心腹匆匆赶到,附在他耳边道:“大论,有人求见,他说事关大论的性命。”   一开始,玛祥不信,不欲理会,可最后他还是心念一动,道:“带到后面来见我。”   他起身往后殿走去,见到了一人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   “你说有人要害我?”   “是,赞普身边的益喜旺波前几日联络了长公主娜兰贞,商定要除掉大论。”   玛祥不信,讥笑道:“那女娃子,能成得了事吗?”   “长公主已经想好了计策,只等大论收到天珠,供奉在神祠里时就困死大论……”   听到后来,玛祥终于动容。   ***   两日后,李齐物再次抵达了王都。   他是偷偷摸摸地出城,回到使团当中,换上他的官袍,正大光明地进了红山宫。   在这里,他见到了吐蕃的大论,被称为“舅臣”的玛祥仲巴杰。   玛祥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长得像是一只山羊,且是领头的山羊。在这个名字都是以山羊命名的城中,有着极高的地位,排场比赞普还要大得多。   得益于尺带丹珠是一个明君,赤松德赞一登基就有了不少支持者,而玛祥的年纪也让他很难慢慢地削弱王室的声望。于是,玛祥选择了一个最激进的办法,以宗教之争来夺权。   在李齐物看来,玛祥如今权势虽大,但必然要失败。   因为吐蕃的人心不在他。   不过他们还是相谈甚欢,聊了一些艺术,曲乐、绘画、茶道、马球,都是李齐物喜欢的东西。   之后,李齐物奉上了他带的礼物,别的都是写在礼单上,唯独有个匣子是从他袖子里拿出来的。   “这枚宝石,却得要大论亲自过目。”   说着,李齐物打开了匣子。   周围众人顿时一片惊叹。   “是天珠?竟是天珠?”   之前只是听娜兰贞说,李齐物还感受不到蕃民对天珠的崇拜,此时眼看众人纷纷站起,他这才知此物了得。   他却没留意到,玛祥一见这天珠,眼神便有了一丝变化。   “这是神物啊,多谢李少卿。”玛祥深深行了一礼,问道:“可否让我将此神物送到祭台?”   李齐物连忙道:“既然赠与大论,自该由大论处置。”   至此,他感觉到娜兰贞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了。   次日天还未亮,玛祥果然装扮了一番,带着高高尖尖的帽子,亲自捧着天珠,随着一众巫师登上了红山。   李齐物也被尊为尊贵的客人,随行在队伍之中,好奇地看着苯教的祭祀。   祭祀之后,玛祥念念有词,捧着天珠,转身进了神洞。   李齐物抻长了脖子,等待着变乱发生。他迫切地想要完成差事,返回长安。   这往返一趟,得花掉一年多的时间,再加上各种辛劳,只怕折寿三五年不止,到时也该让他享一场富贵了。   “轰。”   终于,前方的神洞一片摇晃,岩石被炸塌下来,轰然封堵了洞口。   “怎么回事?”   “是神罚!”   “大论触犯了神罚,是苯教的罪人!”   有许多人大声疾呼道,吓得那些玛祥的支持者们不敢上前去营救。   事成了。   李齐物心道可怜那老头要在山洞里被活活困死了,但他也终于可以回长安……忽然,变乱突起。   “拿下他们!”   “杀!”   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批吐蕃甲士,执刀就冲向那些在大呼小叫数落玛祥之罪的人。   李齐物转头一看,眼神再次惊恐了起来。   他看到玛祥竟就站在前方,顿感头皮发麻,喃喃自语道:“这人,不是被困在神洞里了吗?”   温热的血泼了他满脸。   周围再次成了屠宰场,但这次,被屠宰的是一个个的人。   接着,已有甲士看向了李齐物、朗结赞等使者。   “别杀他们。”   忽有人挡到了他们面前,手持一枚令符,喝止了那些甲士。   “这是大论的令牌,你们还不退下?!”   这人身影小小的,可在这一刻的气势却比李齐物还要大,正是野布东。   看着他手里的令牌,李齐物不由在想,总不会是这小子出卖了娜兰贞的计划吧?   养不熟的白眼狼。   玛祥缓缓走到了血泊之中,看都不看地上的尸体,只是开口道:“谋反的是长公主娜兰贞、益喜旺波,去把他们全都捉来。”   “是!”   可想而知,王都会酝酿出无数的冤案,玛祥必会借着这次机会排除异己,清除掉支持赤松德赞的势力。   他看向李齐物,走了过去。   野布东双手拦着,道:“大论,这件事与大唐使者无关,大唐只管与真正说的上话的人结盟。”   玛祥深深看了这个奴隶一眼,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一把刀再次架到了李齐物脖子上,惊得他一个颤栗。   玛祥走近李齐物,道:“是唐主让你这么做的吗?”   “没有,我到吐蕃只想和谈……大唐已经击败了达扎鲁恭,斩首上万,吐蕃若不想唐军踏过日月山,就把占据的河陇之地还回来,这才是我的条件。”   “天珠哪来的?”   “我是到了吐蕃之后,被娜兰贞的人绑了起来,她让我把这个送给大论,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啊!”   玛祥的目光依旧杀气腾腾,甚至夺过了刀,作势要一刀劈死李齐物,可他还是忍住了。   今日他看似赢了,实则还是输了,原本可以有更恰当的方式夺权,可现在却走到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局面,吐蕃国力大损。   玛祥心里很明确,这一切就是唐廷故意策划的,偏偏没有实证。   唐廷就派了这么些阿猫阿狗来,参与阴谋的朗结赞、野布东都是吐蕃人,一个破落户、一个甚至是不起眼的奴隶。   若向天下人说是他们把吐蕃赞普、宰相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会成为笑柄。   而且,眼下这个时节,也不宜与唐廷继续开战。   他终于是丢下刀,对着李齐物露出一个笑容,老脸皱得像是一朵菊花,实则皮笑肉不笑,杀气腾腾,格外吓人。   ***   娜兰贞今日就在红山宫中,远眺着神祠,等待着结果。   她已经作好准备了,玛祥一死,就迅速夺权,以迎回赞普的名义发号施令。   然而,那轰隆之声还没过多久,已有她的心腹跑来,道:“长公主,不好了,玛祥还没死!”   “怎么回事?他不是进了神洞了吗?”   “没有,是假的,消息泄露了,他提前做了安排。”   “快走!”   娜兰贞第一时间就赶到马匹前,翻身上马,直奔札玛止桑宫。   她得马上去救出赤松德赞,如此才可能有号领诸部落正面对抗玛祥的机会。   然而,还不等她奔出王都,两边忽然杀出一队人来,对着他们就乱箭齐射。   “嗖嗖嗖嗖。”   娜兰贞身边的心腹们于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她痛心不已,愈发用力挥鞭抽马,如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一路赶到山南,远远就见火光冲天,娜兰贞大急,加快速度上前,却见札玛止桑宫已经燃起了大火。   “该死!”   她愤忿不已,有心杀过去,但玛祥派出的人马已经封锁了前往札玛止桑宫的道路,她也只能暂时隐忍,保全自己。   很快,红山宫诏告各部,称长公主勾结大臣益喜旺波作乱,刺杀玛祥,并纵火烧死了赞普,所幸玛祥得到了天神的庇佑没有死。   又过了几日,玛祥就拥立了赤松德赞的堂兄弟牟芒如赞为赞普,并且通缉追杀娜兰贞。   ***   这段时间,王都一片混乱,冲突不断加剧,到处都如屠宰场一般。   李齐物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再也不能回到长安。   然而,待到玛祥好不容易暂时维持住了他的权力,竟是又见了李齐物,表示愿意答应朝廷的条件,与唐廷结盟,但需要唐廷承认新任的赞普。   李齐物于是肩负着传递国书的使命,踏上了回归长安的道路,这一走又是要大半年,他总有一种预感,这段路途只怕不会太顺利。   野布东依旧在队伍当中,李齐物原本深恨这个泄露消息的奴隶,但野布东反问了他一句话。   “阿郎也见过赤松德赞,他虽然年轻,但志向远大,很得人心。助他除掉玛祥,他以后成了一代英主,真的对大唐有好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奉命……”   李齐物心中有了猜测,便不再为难野布东。   他们又赶路一月,抵达了苏毗部落境内,某日宿在一间寺庙当中。   李齐物累得厉害,早早就睡了过去,睡得正香时,忽感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   “李齐物,你醒醒。”   他遂睁开眼,只见床前赫然站着几个僧侣,其中还有一年轻僧侣被绑缚着,十分面熟。   定睛一看,他不由惊呼起来。   “赞普……”   忽然,榻边的人用力捂住了李齐物的口鼻,只露出他那双满是惊恐的眼。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才听到对方的声音。   “别再一惊一乍的,我就放开你,我们是自己人。” 第588章 背盟   密牢中油灯如豆。   随着烙铁在皮肤上烫出青烟,质问声再次响起。   “赤松德赞在哪里?”   被束在刑架上的是个短发的僧侣,抬起头来,正是益喜旺波,他紧紧抿嘴,一言不发,眼神如磐石一般倔强。   审问他的人已经连熬了好几个夜晚,打了个哈欠,自语道:“和尚不肯开口,只当赤松德赞已经死了便是。”   “明日再审吧。”   声音远去,密牢渐渐安静下来,益喜旺波环顾四望,寻找着一个能让自己死去的办法。   直到夜深人静,外面忽然传来了声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纤瘦身影走了进来,到了他面前,竟是娜兰贞。   “公主?你怎么来的?”   娜兰贞脸色疲惫,道:“我本以为你与赞普都被害了,但查到玛祥的心腹一直在秘密把人捉到这里。告诉我,赞普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里?”   “赞普,应该还活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益喜旺波道:“当年公主与巴赛囊出使大唐,带回来慧证禅师与他的一众弟子。这次刺杀玛祥失败,慧证禅师感应到了赞普有危险,提前带着赞普逃走了。我为掩护赞普留下,放火自焚,没想到被玛祥的手下擒住。”   娜兰贞听罢,先是喃喃道:“是慧证救走了赞普?”   但她隐隐还是感到不对。   自变乱以来,她一直在千辛万苦地寻找赞普,可慧证救出赞普之后,不仅没有联络她,似乎还在避着他。   得了这个线索,娜兰贞就派巴赛囊调查禅宗僧侣,没多久,巴赛囊让人禀报她,查到了此前陆续有一批禅宗僧侣前往苏毗部落的地盘,而这也正是唐廷使者归还的方向。   “赞普跟着使者逃往唐廷了?”娜兰贞心里猜想着。   她不由又想到了薛白。   以往她深恨过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坚韧与强大,这给了她不少力量,让她得以去效仿。这些年,她拼命地努力,就是想要变得像他一样。   渐渐地,在她心里,薛白成了一个沉稳可靠的盟友,至少暂时而言是这样,所以她迫切地想与他结盟。   娜兰贞马不停蹄地往唐廷使者的方向追了过去,她风雨兼程,每日餐风饮露,终于打听到了他们的动向。   在当惹湖边,一个牧民告诉她,数日前唐廷的使者从此处经过,且队伍中带着一队僧侣。   娜兰贞大喜过望,疾驰到马儿力竭,不得不停下来,在一座密宗的禅院里宿下来。入宿时她总觉得那老僧看她的眼神不对,夜里便留了个心眼,待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便倏然起身。   “公主,老僧想带你去见巴赛囊。”门外的老僧道,“他受了重伤,强撑着想告诉你一件事。”   娜兰贞也是胆大,毫不犹豫就随着老僧去了。   到了一间僧舍,推开门,只见巴赛囊躺在那,身上的箭矢都没有拔掉,他浑身有好几处伤口,敷着香灰,被涌出的血液糊成了一团,脸色腊黄,已是奄奄一息。   “巴赛囊,谁把你伤成这样?”   “可算等到了公主……是唐廷……掳走了赞普……”   娜兰贞上前,道:“你说什么?”   “是唐廷使者把计划告诉玛祥……出卖了我们……”   “怎么会?他与我们结盟了。”娜兰贞摇头道:“他们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在她印象中,薛白与颜真卿都是正气凛然之人,推崇的是仁义礼智信。   巴赛囊喃喃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唐廷以大国自居,好颜面……怎么能做背盟之事……但他们……是敌国啊!”   “噗”的一声,血从他口中涌出。   他原本凭着意志支撑着,想要把消息告诉娜兰贞,现在这口心气散了,再也支撑不住,死在当场。   娜兰贞颓然坐在地上,发愣了很久。   自从玛祥摄政以来,一直在对大唐的边陲发动兵事,先后占据了河西、陇右诸地。还在年年秋收时进犯大唐,甚至支持达扎鲁恭兵进长安。   所以,她以为,自己与薛白有共同的敌人,只要除掉玛祥、达扎鲁恭,吐蕃与大唐就能和平相处。   她太天真了,她所谓的诚意与信用,薛白根本就不屑一顾。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   削弱吐蕃对大唐有利,薛白就会毫不犹豫、极尽所能地去做。   现在让玛祥以残暴手段镇压反对者而强行夺位,最能削弱吐蕃,薛白就这么做,等到玛祥真控制了局势,薛白就会把赤松德赞送回来,再一次地掀起内乱。   至于个人的交情与立场,相比这些,屁都不是。   “该死。”   “该死。”   一些原本被忘记了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娜兰贞的脑海里,那些死在南诏的吐蕃将士,那些她被俘受辱的点点滴滴。   她怒骂了两声,紧紧攥着刀,眼神中透出杀意来。她还没输,她要救出赤松德赞,回来主宰吐蕃。   到那时,一个强大无比的吐蕃国,将把唐廷肆意蹂躏。   ***   长安。   上元三年过去,薛白更改了年号,为“正兴”,取的是“拨乱反正,中兴大唐”之意。   正兴元年,己亥年,猪年。天下无大事,去岁二圣驾崩、吐蕃犯境,暂时的动荡之后,国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薛白正式执政的第一个年头,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不出错”,因他常常扪心自问,他登基称帝与李亨、李俶的不同在哪里?或者说能给大唐带来怎么样的改变?想来一是他脑子里带来的后世那些工艺与规律,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建立基础;二是对大唐本身的问题进行修正,最大的问题有两个,藩镇割据、税制改革。   在位期间能够完成这些,薛白相信大唐一定能在自己手上更为强盛繁华,但藩镇与税制的解决与形成都在于阶级矛盾,一动就要动到大唐的根基,不能操之过急。   他愿意先花上数年的时间,安稳民生,积蓄国力,培养可用之才,同时也增加个人的权威,待到日后鼎故革新,才能从容不迫。   因此,这个正兴元年,薛白最在意的是创造一个安稳太平的外部环境,他不像李隆基大举征兵伐青海,而是在一场战事之后,暂时利用外交手段迫使吐蕃无力再发动战争,之后就是等着封常清从安西四镇传来消息。   待解决了西北的问题,薛白想要到天下各地巡视一番,肃清吏治,从地方上开始解决矛盾,进行税制的改革,亲自督促,避免出现好的政令实施下去却变成害民的恶政。   他还让江南东道设计了海运衙署,建造海船,期望往后大唐的船只扬帆海上,带回更多产的粮种,亦宣扬大国的威仪。   这些都是后话,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需要他耐心等着。   另外,进入了正兴元年,青岚、李腾空先后诞下了一子一女,使得原本有些清冷的宫城添了几分喜庆。   朝臣们自然是恭贺薛白,但也留意到一向以风流著称的薛白如今真正册封的妃嫔并不算多。   最后却是杜五郎得了杜有邻的授意,求见薛白时开口提醒了几句。   “不如你再册封些妃嫔,开枝散叶,让我们这些元从之臣更安心些吧?”杜五郎四下一看,见殿内无人,拿起御案上的苹果啃了起来。   薛白批着奏章,头也不抬,道:“好啊,便先册封媗娘、妗娘。”   “咳咳。”杜五郎啃着苹果被呛了一下,摆手道:“免了免了,阿姐们便是答应,阿爷也会打断她们的腿,别家错了辈份无妨,在我们家,最重的就是声誉。”   薛白道:“那我册封十七娘如何?”   “不可不可。”杜五郎摆手道,“她与你同是宗室。”   “瑶娘呢?”   “开什么玩笑。”杜五郎忙不迭应着,道:“还有,瑶娘的姐妹也别不必再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旁人背地里议论是一回事,你摆到台面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白沉吟着,道:“不瞒你,我近来与季兰子时常相见,我不想负她。”   “你认真的?”杜五郎捶了捶脑袋,道:“你们私相授受,我当不知道便是,不过这也是一个同姓,明面上册封亦不恰当。”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何必跑来多嘴?”   “还有念奴、谢阿蛮嘛,你再想想,你还有哪些对不起的红颜。”   薛白倒是由此走了神。   他并没有真的在想自己还对不住谁,只是想到,其实还有个办法能给身边人一个名份。   “对了,你听说了吗?”杜五郎忽道:“和政郡主的事。”   “她怎么了?”   也只有杜五郎敢与薛白说这些,凑近了些,以闲聊家长里短的语气说起来。   “她被退婚了,前两年玄宗皇帝不是给她选了一个夫婿吗?崔氏子弟,好像名叫崔玫,婚期本是定在上元三年,结果一场宫变,你杀了忠王。听说,她连婚帔都披好了,结果崔家担心被牵连,死活不愿娶她,现今她成了长安城的笑柄。”   杜五郎说得唏嘘不已。   薛白听了却没多大反应,道:“与我说这些做甚?我还能逼着崔玫娶他?”   “你可以下一道旨,让崔玫知道,你并不会追究忠王的女眷。”   “操心不到这些。”   薛白合上手中的奏折,面对杜五郎的神态严肃了一些,道:“朕今日见你,乃因这封折子。”   “什么?”   杜五郎先是以朋友的语气问了一句,之后神色一凛,拱手道:“臣听着。”   “当年朕招降了田承嗣之后,让他率领范阳降卒随朕北伐史思明,你觉得此事朕做错了吗?”   “臣岂知这些?”杜五郎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但真认真一想,还是能回答出来,道:“范阳降卒之妻子儿女皆在故地,归心似箭,随陛下北伐,自当奋勇,留在关中反生事端,陛下此举,自然是没错。”   薛白把手里的奏折丢给了杜五郎。   杜五郎打开一看,只见奏折是颜杲卿写的,只略略提及了河北的军屯一事,主要说起的是回纥内乱导致的一系列影响。   叶护、移地健二人分裂之后,叶护被赶到了葛逻禄的部落,移地健则派兵南下,其兵马在大唐边境盘桓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劫掳边境百姓。   颜杲卿主政一方,不擅长行军打仗,所幸麾下猛将如云,田承嗣、张忠志、侯希逸、刘客奴等将领纷纷领兵出击,击败了移地健的兵马,范阳、卢龙军虽然叛变过,但这些年兵士对待外敌一向强硬,不坠大唐男儿的威名。   这封折奏,便是颜杲卿递上来报功的,为将士们请赏,比如任田承嗣为范阳兵马使。   他还在折奏里称,眼下外敌犯境,暂时不宜削弱节度使之权,因为现在范阳是颜杲卿、袁履谦在主政,若是把一郡大权分散到各州县,外寇来时,难以统筹御敌,且倘若把节帅权力一分为四,他反而压制不住。   最后,颜杲卿还问朝廷,是否收到了朔方的奏报。   杜五郎看罢,揉了揉眼,又看了一遍。   薛白问道:“看出问题了吗?”   “陛下莫非是怀疑颜杲卿贪恋权位,想要自己当节度使,这才不支持陛下削弱范阳节镇的权力?”   薛白道:“他说的是实情,并非是为了揽权。”   杜五郎道:“那还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范阳的问题在颜杲卿还是在田承嗣、张忠志等范阳旧将?”   杜五郎遂思忖了一下,感受到了颜杲卿奏折里似有镇不住田承嗣等人之意。   之前薛白亲镇范阳,还能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现在回纥一旦南掠,他们重掌了兵权,再想让他们交出来就难了。   哪怕是薛白信任的颜杲卿、袁履谦能镇守住,但也必须手握所有权力,长此以往,不也就成了范阳旧将,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   “陛下是说,问题不在这些人,而在于藩镇的权力?”   “你可有办法?”   “臣是最愚钝的,怎么能与陛下商议这些要紧事。”杜五郎道,“无非是……派出监军?”   薛白摇了摇头,先略过范阳的问题不谈,又指向了奏折上最后一句话,道:“颜杲卿这是在提醒朕啊。”   杜五郎目光看去,讶然了一下,问道:“陛下莫非是没有收到朔方的奏报?”   “嗯。”   如今的朔方节度使是仆固怀恩。   这人一向是以忠诚自居,偏偏被李亨父子激怒之后占据着朔方的几座大城,也不肯交出兵权。此前,薛白一直顾不上他,只好安抚招降他,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仆固怀恩当年为了助李亨向回纥借兵,曾嫁女于回纥,移地健正是其女婿。   现在,移地健南掠大唐,不去侵扰更近的朔方一带,而是直接向东跑去范阳、平卢。而仆固怀恩一个字都没有上报朝廷,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也许是移地健不想招惹老丈人,仆固怀恩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双方已接触过,达成了共识,移地健因此去侵扰大唐别处,仆固怀恩故意隐瞒不报。   颜杲卿说现在的局势不安稳,不适合削弱范阳节镇的权力,显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防备仆固怀恩。   杜五郎于是有些被吓到了,道:“陛下,这么大的事,该找宰相商议啊,臣担不起的。”   “找你来,是想让你代朕去见一趟仆固怀恩。”   “什么?”   杜五郎一听,脸色就发白了,嚅了嚅嘴,道:“朔方那种地方,那些骄兵悍将,我……”   “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最能代表朕的诚意,代朕转告他,朕不愿与他心生猜忌,他是坦率的汉子,只问他,朕能否再相信他一次。”   ***   一眨眼,正兴元年就到了下半年。   有许多商贾南下采购了茶叶、蜀锦等货物归还长安,等待着朝廷打通西域。有的等待了半年,有的甚至已等待了一年之久,然而,朝廷虽击败了吐蕃的入侵,却还没有兴兵收复河西的意思,商贾们议论纷纷,都说被年轻的皇帝骗了。   薛白也有些焦急,西域的商路不通,长安的物资就只能靠天下供给。只入不出,相当于原本是一池活水,如今成了死水。   只到中秋节后,这日,颜泉明忽然求见。   他往常觐见都是前一日就递交奏折,今日一改常态,薛白遂心念一动,已有了预感。   因此,颜泉明一进殿,薛白便问道:“可是使者回来了?”   “正是!李齐物等人归来,且带来了玛祥的使者,陛下可要现在就见?”颜泉明也很兴奋,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事成了,赤松德赞就在队伍当中。”   薛白长舒一口气,并不急着见这些人,而是看向了地图。如此一来,原本被卡得死死的棋局就能盘活了。他可以把一部分川蜀的兵马调动到秦陇,准备打通西域。   甚至只需要作作样子,通过谈判的方式拿回河西诸城。这是最好的结果,到时他便可把郭子仪再调往朔方,镇住仆固怀恩。   也能够调换范阳、平卢的将领。   当然,冷静下来一想,这些计划能顺利达成的前提是安西、北庭诸镇都还在,或者说都还心向大唐。   倘若安西、北庭都已臣服于吐蕃了,收复河西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事情,朝廷在西北碰了壁,连带着朔方、范阳、平卢的问题也会变得更加的棘手。   ***   与此同时,灵武。   封常清曾经从这里率军北上,取道回纥前往安西。   在他们离开了近两年之后,终于有一小队人马风尘仆仆地从北方回来,乘着骆驼,在风沙之中赶到了灵武城门下。   有朔方兵士上喝问道:“你们是谁?!”   那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粗糙,风霜满面,愣愣看着城头上摇晃的大唐旗帜,发呆了许久。   他摊开双手,看向苍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唐?大唐!”   “万里归途,整整一万余里,我们终于走完了。”   随着这两句话,这中年汉子已是泪流满面。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哭,引得身后的同伴们纷纷抽泣,他们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浑浊的泪水滴在那一双双磨破的脚上。   城门守军不由动容,问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安西、北庭都护府还没有降!”   那中年汉子没有马上回答他是谁,而是用力捶打着胸膛,铿锵有力地说道。   “这些年河西陷落,长安音讯全无,吐蕃大军连番攻打,但安西军还是守住了!”   守城士卒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汉子,道:“安西四镇还在?”   “还在!”   “北庭都护府还在?”   “还在!”   中年汉子答过,双手按在那守城士卒的肩上,问道:“长安呢?长安还在吗?”   “长安……当然还在。”   中年汉子这才道:“末将曹令忠,北庭留后杨志烈将军麾下,奉命归京,上报西域情形,我等虽孤悬万里之外,然大唐军旗未坠。”   “快!快报于节帅!”   城门打开,守门士卒翻身上马,向城中节帅府疾驰而去。   节帅府,正厅。   杜五郎双手捧着一个杯子,杯子里的酒水正泛起涟漪。   他的手正微微地颤抖,面对仆固怀恩,他察觉到了危险,不免有些心虚。   “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可朝廷总是疑我!”   杜五郎才转达了天子问候之意,仆固怀恩不仅没有表现出恭敬,还大手一挥,愤愤不平地说起来。   “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此前在泾原,我对忠王掏心掏肺,尚且见疑。当今天子,我更是起兵与他交战过,他如何能信我?!”   “不是这样的。”杜五郎连忙道:“陛下遣我来,恰是因为信任。节帅你想啊,我是陛下最信任之人,若是怀疑你,我岂会置身险地?”   仆固怀恩轻呵一声,不以为然。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杜五郎此来,是因为回纥内乱。   “若我说,回纥内乱之后,我确实与移地健有过联络,你待如何啊?”仆固怀恩问道。   薛白说的没错,他果然是个直率之人。   但杜五郎见他这么坦诚,反而心里猛颤了两下,背上有冷汗流了下来,暗忖这都告诉自己,莫不是已打算杀自己灭口了吧? 第589章 世袭   其实在这个正兴元年的年初,仆固怀恩确实见过移地健。   那天上午,他打着赤膊,让大夫查看他背上的粟状脓头。   “疽色晦暗,脓汁清稀,节帅可有其他异样?”   “精神不振。”仆固怀恩说罢,闷声补充道:“口渴,烦躁,便秘溲赤。”   “请张嘴。”   “啊。”   “节帅舌淡苔薄白,脉略数而无力,确是背疽。”   仆固怀恩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那我还能活多久?”   “节帅放心,它疮疥始发,待老夫开服药剂你好好调养即可。”   话虽如此,仆固怀恩却知背疽是绝症,多少名臣名将都躲不过,不免心头忧虑,偏是任他如何发问,那大夫都只叫他安心。   正在这时候,仆固玚从中受降城赶了回来求见,仆固怀恩连忙披上衣服,又嘱咐大夫他发了背疽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仆固玚入内就屏退了左右,神神秘秘地附在仆固怀恩耳边,低声道:“阿爷,我见到妹婿了,他想要见你。”   “妹婿?”仆固怀恩以手指了指北面,道:“你是说?”   “是。”仆固玚连忙点了点头,“他想见阿爷。”   父子二人都知道,薛白曾经俘虏过叶护,又将其放归回纥,那在回纥这场内乱中必然是支持叶护的。反观移地健,对大唐不断挑衅。   这种时候与移地健私下联络,若被朝廷知道了,是重罪。   但仆固怀恩思来想去,还是亲赴阴山见了移地健。   移地健与薛白年岁相仿,这年还不到三十岁,身材健硕,眼神如草原的苍鹰一样锐利,身上带着一股凌然傲气。   他是携妻子来的,先是让仆固怀恩父女团圆,之后爽朗地表示他想当回纥的可汗,到时仆固氏便是他的可敦。   之后,翁婿二人在草原上策马奔驰了一段,长谈了一番。   移地健对薛白意图分裂回纥的心思非常清楚,他知道是薛白曾经提醒叶护小心他。   原本他已经定下计划除掉叶护,结果却功亏一篑,算是结了大仇。放任一个对他有敌意的唐皇帝登基称帝,他忍不了。   另外,他现在迫切地需要钱财来赏赐部众,安抚他们焦躁不安的心,巩固自己的地位。   因此他希望仆固怀恩能与他一起攻入长安,到时金帛子女归他,长安城归仆固怀恩,两全齐美。   劝说的话语也很动人,仆固怀恩竭肝沥胆为李氏尽忠,可惜并不受现在这个唐主的信任,到不如与女婿共商大事。   思虑了很久,仆固怀恩眉头几次皱起又舒展,最后,想到了背上的疽,终是摇了头。   “有郭子仪镇着,只怕我一起兵,麾下朔方军就降了一半啊。”   他倒也没完全拒绝,只让移地健先除掉了叶护,这边熬死了郭子仪,再商议大计。   这场见面终究是没能谈出什么来,分别之后,移地健向部众吩咐道:“我们向东,掳河东、范阳。”   “大汗,为何近的不抢,跑那么远?”   “给我丈翁一些颜面,也让唐主对他生疑。”移地健冷笑一声,望着仆固怀恩纵马离去的背影,道:“看到了吗?我丈翁脑后是有反骨的。”   ……   从中受降城回到灵武,仆固怀恩对待仆固玚的态度就有所不同。   他一改往日的严厉,有时也会在仆固玚面前感慨上几句。   “我仆固家为大唐战死了四十余人,可惜,连从龙之功都没沾上。你几个兄弟俱丧,往后我若不在了,你如何撑得起这份家业?”   仆固玚道:“孩儿以为阿爷一心为国,不曾想过家族。”   “蠢材,若非为了仆固一族,我何苦那般拼命。”   “若是如此,阿爷为何不答应妹婿?”   “我自有道理。”   仆固怀恩板着脸,以说一不二的态度顶回了儿子的问题。可过了一会,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当今这个大唐天子,我与他打过,被他打怕了。”   听了这句话,仆固玚一愣,渐渐握紧了拳,掷地有声地道:“仆固家男儿,哪有输一次就认怂的!”   “啪!”   仆固怀恩径直给了他一巴掌,道:“给你几天好脸色,你便狂起来了?!”   这一巴掌重塑了他的威严,他想到背上那颗疽,沉吟了半晌,最后又道:“放心吧,我会为仆固家谋一条与国同戚的好出路。”   最初,仆固玚不知这个出路是什么,直到杜五郎来到了灵武。   ***   “陛下让我来问节帅,他能否信任你?”   面对仆固怀恩的杀气,杜五郎内心战战兢兢,面上却故作镇定。   仆固怀恩眼一瞪,沉声道:“臣多年来抛家舍业,为大唐出生入死、躬履行阵,子弟族人战死无算,今陛下疑我不成?!”   杜五郎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道:“言重了,言重了,陛下当然不会对节帅见疑。”   “若如此,臣请陛下任命犬子仆固玚为朔方军留后。”   “什么?”   杜五郎知道仆固怀恩直率,却没想到有这么直率,竟是直截了当地就提出了条件。   但这个条件,绝不是他能替薛白轻易应下的。   仆固玚为朔方军留后,相当于一旦仆固怀恩死了,仆固玚就要继任为朔方军节度使。   节度使原本就掌握了一方的所有权力,等同于一方诸侯,再世袭下去,与封疆裂土何异?   “陛下若信臣,请封仆固玚为朔方军留后。”仆固怀恩面对东方执礼,重申了一遍,以示他态度坚决,“若如此,臣感陛下君恩深重,必效死以报!”   若薛白能答应,他是真的打算为薛白效死。   就像以前能为李亨父子做的那样,亲自上阵杀敌,牺牲至亲,哪怕斩杀投敌的亲生儿子,全都再所不惜。   只要君王能给他最纯粹的信任,他便回报给君王最炽热的忠诚。   “臣知陛下有壮志,收复河西,联络西域,挥师青海,击败吐蕃,收服回纥,威加万邦,为此,臣愿征战沙场,万死不辞。然而,这些年臣为大唐勘乱,族人死伤惨重,子孙凋零,若能解决了后顾之忧,臣别无所求!”   “节帅,这事吧……”   杜五郎原本想说,他作不了主,得上报长安。可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得先担待一下,为薛白争取一些时间。   “我得想想如何呈报于陛下,我……远道而来,头疼得厉害,一时考虑不了如此大事。”   结结巴巴地推托了,杜五郎就向仆固怀恩告辞。   等到离开这个节帅府,他不由心中叫苦不迭,暗忖这下完了,跑来这一趟,竟是逼反了仆固怀恩。   忽然,被撞了一下,他摔在地上。   “呀,郎君没有事吧?!”   杜五郎抬头看去,见一个满头大汗的兵士上前扶起了他。   “没事,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那兵士原本担心自己撞到了尊贵人物,诚惶诚恐的,见这人好说话,安心了许多。小心翼翼地给杜五郎拍干净了身子,行了一礼,匆匆忙忙又跑开了。   “喂,你……”   杜五郎也不知是何紧急军情,能让他这般着急,遂回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兵牌,上面有他的行伍、名字。   仓促间只看到一个“六”字。   却说那士卒快步赶入节帅府中,却是向仆固怀恩禀报了一件大事。   “节帅,北庭都护府遣人到了!”   “谁的人?”仆固怀恩讶然,以为自己听岔了。   “是北庭留后杨志烈麾下的曹令忠。”   “怎么会?”   仆固怀恩想了想,吩咐将那一行人带来,他要亲自接见。   等候的过程中他又安排了酒宴,端上好酒好菜。   “末将参见仆固节帅!”   曹令忠大步入堂,一见仆固怀恩,即面露崇敬之色,神态激昂。   他原本是河西兵,安史之乱是随杨志烈到北庭征兵,听闻过仆固怀恩的忠勇事迹,知道这是国之良将,十分敬佩。   “果然是条好汉。”   仆固怀恩一见曹令忠也是连连点头,眼中泛起欣赏之意,招呼这一行士卒享用酒肉。行伍之人性情豪爽,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当即开怀畅饮。   席间,仆固怀恩问起安西、北庭的情形,曹令忠也都言无不尽。   “两年前,封常清曾率部借道回纥前往安西,他到了吗?”   曹令忠正举杯痛饮,放下酒杯,笑道:“原来节帅知晓,末将原本在伊州从军,正是遇到了封节帅,才自告奋勇,归京报信。”   仆固怀恩不解道:“封常清何不遣信使归来,而是托付于曹将军?”   “自是有机密军情要呈上。”   “本帅可看得啊?”   曹令忠道:“节帅战功赫赫,忠贯日月,自当看得。”   说着,便从贴身的军袍里拿出一份地图来,呈给仆固怀恩。   这地图上标注了安西、北庭的兵力,以及吐蕃的兵力分布,上面还有封常清与杨志烈、郭昕等当地将领们制定的收复河西走廊的战略。   仆固怀恩看过,良久无言,末了,把这地图还给了曹令忠。   跋涉万里回到大唐,安西这些兵士的心情可想而知,难得能开怀畅饮,是夜都喝得多了,就宿在这节帅府中。   客舍里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但再大声也传不出客院。   月光照在广袤的天地间,远处是贺兰山与黄河,以及一望无际的戈壁,有种天下太平的宁静感。   仆固怀恩立在窗前,思虑良多。   “把他们都关起来吧。”   “节帅?这是为何?”   “一旦封常清收复河西,皇帝就更不可能答应我的请求了,拖一拖吧。”   是日,还有一队商旅出了灵武城,出城之后有人换乘快马往长安方向急奔,直到了下一个驿馆才停了下来,换由别的驿使传递消息。   如此一站接一站,信最终被递到了薛白手中。   ***   长安,大明宫,宣政殿。   薛白放下杜五郎的来信,心中自语道:“本以为藩镇世袭由田承嗣而起,没想到,却是仆固怀恩先开口。”   他并没有立即认为这是一件坏事。   至少,仆固怀恩还没反,且表露出来的态度是并不想反,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留后之职定是不可能给仆固玚的,这触犯到了薛白心中的底线。   或许在当世人看来父职子替就像是家里的遗产该由子孙继承一样理所应当,但薛白不这么认为,他打算给大唐带来的一个重要的改变就是绝大程度地减少门荫,正是资源的分配出了问题,国家才会乱。   不过,这件事的处置也需要技巧。   薛白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召郭子仪回朝述职,以王难得暂镇秦陇。   事实上,郭子仪才是仆固怀恩的旧上司,是威慑仆固怀恩的最适合人选,偏偏将他召了回来,或许代表着薛白对郭子仪并不信任。   郭子仪收到诏书,如果认为薛白是想除掉他,反而有可能联络仆固怀恩一起叛乱。   所以说薛白这么做是一种很冒险的行为,颜真卿、杜有邻都十分反对,提议直接下诏让郭子仪替代仆固怀恩为朔方节度使。   但薛白却道:“没关系,就让他们心生疑虑又有何妨,看他们是否真敢反了朕。”   ***   到了十一月,朝廷的安排传到了灵武。   仆固怀恩听说天子召郭子仪回长安述职,有些摸不着头脑。既想着是否因为薛白怀疑郭子仪,又考虑是否因为薛白已经打算以武力来除掉他,所以调走了郭子仪,好让王难得全力施为。   他几次与杜五郎相见,试探杜五郎的口风。杜五郎却只说已经把他的要求禀呈陛下。   “也许陛下是想与郭公商议一番呢?”   杜五郎这种打马虎眼的话,仆固怀恩根本就不信,干脆找了个借口把杜五郎留在灵武,以便向薛白讨要官职,而杜五郎似乎也不想走,愿意留下观察他的态度。   也就是这个时候,达扎鲁恭也派人来见仆固怀恩,说了一个与移地健差不多的提议。   但,仆固怀恩却能从吐蕃使者的言语当中感受到,达扎鲁恭这次有些心虚。根本没有移地健挥师长安,破城而入的豪气,更大的目的还是想利用仆固怀恩来牵制秦陇的唐军。   看来,一年前的一场仗,重挫了吐蕃的兵势。   仆固怀恩既然连移地健的要求都没有答应,更不可能与达扎鲁恭合作,但却还是告诉了达扎鲁恭一个消息,那就是封常清已然奔袭万里,绕道西域了。   ***   隆冬腊月。   达扎鲁恭坐在篝火边,听过信使的回报,骂道:“这个仆固怀恩,举棋不定,成不了大事。”   “将军,小人这次出使却不是没有收获,打探到了一个重要消息。”   “说。”   “唐主把郭子仪召回长安,是因为害怕郭子仪与仆固怀恩联合起来反他。”   达扎鲁恭冷着脸道:“还用你说?我难道会想不到吗?”   他确实有这种猜测,但同时也有很多别的猜测。   比如,他已知道王都发生了大变,赤松德赞葬身火海,玛祥立了新的赞普,吐蕃现在正是内乱严重的时候。而大唐经过一年的休整,不说恢复元气,但已有与吐蕃再战一场的实力。薛白这种时候调走郭子仪,也许是为了商议战略。   “将军英明,当然是想到了。小人只是说,小人到了灵武,确认了这件事。”   “你能确认?”   “是,小人收买了仆固怀恩的几个心腹幕僚。打听到,仆固怀恩想给儿子求一个留后之职,唐主没有答应,也就是在这时候调回了郭子仪,肯定是为了对付仆固怀恩。”   因此事,达扎鲁恭思虑了几天之后,招过他麾下诸将,交代了一件大事。   自从赤松德赞死后,吐蕃境内有很多部落指责玛祥杀死了赞普,并不承认他拥立的赞普,借机叛乱了。   达扎鲁恭必须要尽快平叛,稳定吐蕃的局势。正是因为如此,他担心受到唐军的侵扰,才想着与仆固怀恩结盟。   现在看来,唐廷也是内斗不止,根本无力西顾吐蕃,他便可以放心调派兵马了。   ***   郭子仪还是回长安了,他已白发苍苍,但还是精神矍铄,很有大将的威严。   薛白自从监国以来,做了一些算计郭子仪的事,但郭子仪看破不说破,装着糊涂只当不知道,这两年一直都是默默镇守着秦陇、防范吐蕃。   “这是仆固怀恩的奏请,你看看吧。”   郭子仪接过看了,叹息了一声,道:“仆固怀恩如此是老臣领军无方,未能及时晓谕他忠贞之道,老臣愿前往朔方军中,晓以大义,带他回京,陛下可另遣一大将接替他。”   薛白深深看了郭子仪一会,点了点头,道:“郭公的忠心,朕知晓,但不急。今日,是有另一桩事与郭公商议,随朕来。”   说着,他绕过屏风,走到了另一张御案前。   上面摆着一张大地图,密密麻麻的全是标记。   郭子仪目光飞快地在地图上不同的地点扫过,渐渐看出了脉络来。   薛白没有让他猜太久,先是点了点地图上的札玛止桑宫。   “赤松德赞已经被带到长安了,一年前吐蕃内乱,玛祥打算派人杀了他,另立新君。他逃难到了大唐,寻找庇护。”   接着,薛白又连续指点了地图上的一些吐蕃部落。   “由此引发了苏毗、羊同、发羌、迷唐等部,相继反对玛祥,而象雄、雅隆等部也因支持玛祥而牵扯到这场动荡之中。若朕猜想得不错,达扎鲁恭很快就要分兵去维持吐蕃国内局势的稳定。而朕在这个时候召郭公归朝,明面上看是为了仆固怀恩,实则,是为麻痹吐蕃。”   对于薛白而言,仆固怀恩之事宜缓不宜急。暂时可以不答应也不拒绝,安抚着仆固怀恩,给他一缕希望,只要他不叛乱就行。   等到解决了外患,朝廷树立了威望,到时再对付仆固怀恩就更有把握,甚至可以等到仆固怀恩死了,直接对付仆固玚,现阶段,收回河西走廊更重要。   “朕实际上的目标,是这里。”   薛白伸手一指,点在地图上凉州的位置。   “朕已命王难得随时准备,只等探知了时机一到,便立即出兵西向,收复凉州。郭公以为如何?”   郭子仪没有因为薛白不用他为统帅而产生不满,而是道:“两桩事,一则兵马调动,粮草先行,王难得若要出兵,朝廷当先将粮草运到秦陇;二则,老臣愿劝仆固怀恩出兵助朝廷收复凉州。”   他说是“劝”,其实是准备以昔日顶头上司的威望压服仆固怀恩。   而薛白想要的也正是如此。   “那便拜托郭公了。”   ***   很快到了腊月底。   杜五郎没有想到自己要在灵武过年节,更没想到仆固怀恩能有这么犟、这么死脑筋。   他觉得,想要高官厚禄,怎么也该是顺着天子之意来,硬向天子讨官,就算讨到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果不其然,长安的秘信传来,提前告诉杜五郎,朝廷已准备派郭子仪前来。   此事等过完了年,就会公开下诏,让郭子仪节制西北诸军。   在一些人看来,这名义上是收复河西走廊,实际上是让郭子仪取代仆固怀恩;只有薛白知道,此事看起来是对付仆固怀恩,实际上是找个理由调动大量的粮草,而不引起吐蕃的警觉。   总之,杜五郎提前得到消息,就得准备离开灵武了。   这趟来,他已替薛白表达了最大的诚意。   辞行之日,仆固怀恩道:“我要的不多,不过是陛下一个保证罢了。”   “是,是。”   杜五郎已经懒得和这头犟牛再争辩,应道:“总之由陛下考虑,待过了年再说吧。我也该赶回长安了,路上走得快,也许还能赶到上元节。”   辞别而去,出了城门,正排着队慢慢走着,杜五郎忽然留意到了城门士卒的小声议论。   “既说是北庭安西的同袍回来报信,怎么进了节帅府就不再有动静了?”   “嘘!”   “人家那是紧要军情,能让你知晓吗?”   “我当然知道,我是在想,老六不见了,是不是跟着那些人走了,你没见那日他对曹将军好生推崇吗?”   “不知道,但我不信老六是当了逃兵。”   杜五郎听得这对话,忽想到了一事,停下脚步…… 第590章 叫板朝廷   正兴元年就要过去,杜五郎却还留在灵武。   他此前已经悄悄递了一封密信给薛白,说了自己的怀疑,并打算查出更多的线索。   到了大年三十这日,他得到了一个名字“曹令忠”,于是又写了几封信,分别交在几个随从手里,叮嘱了一番。   “看来,仆固怀恩扣押信使之事是真的,我会去确认曹令忠的死活。你们分别把这些消息送回长安,还有,今夜我若没有回来,一定告诉郭子仪,灵武城很危险,不要孤身前来。”   “五郎,你何必做到这一步?”全福哭丧着脸劝道:“这也不像你啊。”   “唉,我也不想的。”杜五郎挠了挠头,道:“但怎么办呢,我情同手足的朋友成了天子,我地位到这里了,总得为他分忧啊。”   “可是五郎要做的这也不像是大人物做的事啊。”   “不然呢,我还会做什么,别啰嗦了,快去吧。”杜五郎道:“我就是去见个人,没多大危险。”   他确实只是去见一个人,是仆固玚的一个亲兵。   此前,杜五郎已经让人去许诺这个亲兵了,只要据实招供,可以保他的前途富贵,但他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得到杜五郎的许诺,才敢开口。   他们约在灵武城东的一间青楼相会。   这一带名为东曲,杜五郎头戴毡帽,鬼鬼祟祟地到了,沿着巷子找到了一间小院,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颇俏丽的女子,容貌皎好,只是眼眉里带了风尘气,且显得有些疲倦。杜五郎不喜欢,他从小只喜欢那种清纯如水的。   “郎君找谁?”   “刘大志在吗?”   “嘻,客官不找奴家,也不找其他小娘子,却找甚粗鲁大汉?”   杜五郎遂挤进门里,道:“小娘子既然知道他是粗鲁大汉,想必他已经来了。”   “郎君好聪明啊。”那女子笑着赞道,很懂如何讨人欢心。   “快带我去吧。”杜五郎急不可耐。   “随奴家来。”   那女子分花拂柳地走在前面,杜五郎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到了一间雅舍前。   “人就在这里面了。”女子推开门。   杜五郎大步而入,接着,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屋里确实有一个粗鲁大汉,但也不止一个,满满当当全是大汉。   “杜誊。”   一个人唤着杜五郎的名字,站了起来,正是仆固玚。   “你说要回京,却滞留于灵武,想要做什么?”   杜五郎呆愣了一下,灵机一动,道:“等回了长安,我就没了自由,不能寻花问柳了。所以偷偷待在灵武,多玩会,哈哈,多玩几日。”   仆固玚脸色一沉,冷冰冰道:“当我是傻子耍吗?拿下!”   他是久经战阵的大将军,一旦凶起来杀气腾腾,杜五郎在他面前简直就像一只小兔子,跑是跑不掉了,只能在那瑟瑟发抖。   “将军……这是做什么?我是天子挚友,是要给将军求官的,将军杀了我,可就成了造反了……”   “我怕吗?!”   仆固玚拍案怒叱,道:“押下去!”   很快,屋子里的人哗啦啦地退下。   “大郎。”方才那女子贴着仆固玚坐下,柔声道:“那呆子方才说他是‘天子挚友’,拿了他,不会有事吧?”   “哼,怕甚?”仆固玚道:“大不了便是明着与朝廷叫板,只当多个人质。不过是要一个官职,看那刚登基的外姓天子敢不敢不给。”   “大郎好威武哦。”   “倒酒。”   喝了不多久,外面有人过来,附在仆固玚耳边,低声道:“将军,马重英又派人来了……”   ***   正兴二年,这是庚子鼠年。   上元节,长安城大街小巷又是花灯明亮,如星河璀璨。   薛白如今多了一个习惯,他常独立站在大明宫的高处俯瞰着长安城。   这会让人有种唯我独尊的感觉,想必自大明宫落成以来历代皇帝都有这样的爱好,薛白却觉得这与在高楼里工作到深夜然后看一眼城市灯火阑珊没太大不同。   有成就感,也有不满足。   站了会之后,他便起驾去往花萼相辉楼设宴,这是李隆基以前喜欢做的,薛白并不喜欢,不过如今他也看开了,并非是李隆基的一切他都要否定掉,既然有条件,百姓们盼着上元节能够欢庆欢庆,不好总是扫兴。   去年没有上元宴,今年是薛白登基之后办的第一次上元宴,流程与天宝年间差不多,降了些规格用度,添了些新意,比如在长安城各个坊都搭了台,排一些诸如戏曲、相声、杂技之类的表演,实打实地追求与民同乐。   “圣人至!”   “臣等见过圣人,圣人上元安康。”   百官的山呼声中,薛白登上花萼楼。   故地重游,这次他是以君王的身份莅临,就坐之后,他扫视了百官一眼,感觉到大家都很拘谨。   “众卿不必多礼,共饮一杯罢。”   薛白端着酒杯浅抿了一口,再一看,群臣还是一板一眼地饮酒,气氛僵得厉害。   以前李隆基一两句话加上爽朗的笑声就能把气氛活跃开来,但薛白见过太多好玩的,实在提不起兴致和这些古人玩耍。   “开始表演吧。”   表演其实还是好看,其中还有个舞蹈是杨玉环偷偷编排的,舞姬们穿着绿彩交衿长袖衫、白底蓝花曳地长裙,白罗袜踩在大鼓上,翩然起舞,节奏明快。   同样是看歌舞,普通官员与皇帝的感受还大不相同。薛白坐在那,每个舞姬优美动作的间隙,目光都是饱含殷勤地向他看来,盼望能得到他的垂青。   如同在春日花园中,推开窗门,枝头上的叽叽喳喳的春莺在面前飞舞。   歌舞之后,到了吟诗作赋的环节,薛白不想作诗,自有李白、王维这般高才镇场。   大唐诗坛从不缺新秀,今年有个进士名叫司空曙,诗名满长安,被百官们推出来作诗。   可惜,司空曙有些紧张,作的是首毫无新意的奉承之作,“薰弦歌舜德,称瑞满天京”云云。   薛白漫不经心地拍掌,道:“司空卿这诗,倒让朕想到了一首诗。”   司空曙初入官场,显得有些木讷,连忙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道:“臣恭聆圣训。”   群臣见天子终于有了兴致,也是纷纷摆出认真听着的样子。   薛白见他们都这么严肃,便道:“不必这般紧张。”   说罢,他就吟了那首诗。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包括司空曙,百官听了,全都愣住。   他们不由在想,这诗当然是极好的一首诗,可是与上元礼又有何关系呢?天子在上元御宴上,忽然作了这样一首诗,必然是有深意,指的是什么?   有人看向了颜真卿、杜有邻、元载等重臣,希望从他们的神情中窥探出一二,但他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毫无波澜,显然已猜透圣心了。   这一幕,薛白看在眼里,自得其乐地微微一笑。   他哪有什么深意,只不过是看到司空曙,就想到了这首诗。   到如今,他已无所谓抄不抄的了。只要诗坛繁盛,自然会刺激出司空曙写出更好的诗来,自古文化的兴衰往往是百花齐放或万马齐喑。   他要打造一个诗文锦绣的时代,已经不拘泥于一首两首的诗了,关注点已经在整个大唐的教育与文化传播。   至于是否应景,旁人是如何看待,那就更不值得在意了。   他是帝王,自有帝王的境界。   “燃灯吧。”   “圣谕,燃灯!”   花萼相辉楼渐渐明亮了起来,不远处传来了人群的欢呼,毕竟这楼就建在兴庆宫的最西边,离长安街巷只有一墙之隔。   薛白起身,走到栏杆边去观灯。   这也就是摆个样子,他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倒是顺势招了招手,让杜有邻上前,与之聊了起来。   薛白早就留意到了,在这场御宴上,杜有邻脸上始终带着隐隐的忧虑之色。   “五郎回来了吗?”   “还没有。”杜有邻道,“算时间,上元节前他便该回来了。”   天子与宰相在说话,旁人不敢上前,薛白也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了御宴,与杜有邻边走边谈。   “放心吧,朕既然派五郎前往灵武,就是认为灵武大概率是安全的。”   “即便不安全也无妨,那不肖子也该受些历练了。”杜有邻道。   薛白道:“仆固怀恩不想反,否则早就举兵了,朕登基前他多的是更好的机会。”   这是一个基本的判断,仆固怀恩想要的是让儿子继承他的节度使之位,那就该拖着等朝廷答应,时间越久,他们父子在朔方军中的威望就越高。   基于这个判断,薛白并没有布置任何对付仆固怀恩的手段,所有兵马、粮草的调动都是障眼法,实则都是冲着突袭吐蕃去的,先后派去灵武的只有杜五郎、郭子仪,皆是去安抚。   现在万事就绪,朝廷只等着收复凉州的战果。   杜五郎也该回来了。   “臣亦不认为是仆固怀恩敢扣下他,许是路上天气不好,或是这不肖子贪玩,跑去了别处……”   杜有邻说着,见到管事全瑞正在楼下张望,像是有事要禀报的样子。   薛白也留意到了全瑞,让人去召他上前。   “圣人上元安康,五郎有封家书,傍晚时到的。府中都赶着过上元夜,这会才拆开,却是要呈给圣人的。”   “是通过谁递回来的?”   “是以民间的邮舍递的。”   杜五郎写信回来,不用官驿,却用邮舍,说明不想引起仆固怀恩的注意,显然是有机密要报了。   薛白接过信一看,只见杜五郎在信上说,仆固怀恩似乎扣押了从安西北庭归来的使者,他留下查探。   “怎么会?”   薛白感到有些诧异,觉得仆固怀恩完全不必这么着急。   现如今,仆固怀恩掌着兵权,朝廷暂时无暇动他,正是供他慢慢巩固地位的时候。而扣押安西北庭的使者是触犯到薛白底线的大事,这么做太不值当了。   除非,有某一件事情让仆固怀恩害怕拖下去。   是什么呢?   “朕独自想想,你们先下去吧。”   薛白屏退左右,站在花萼楼高处的栏杆边,思考着有哪些意料之外的情况能让仆固怀恩狗急跳墙。   风吹着屋檐上的风铎叮叮当当,宫墙外忽然响起一阵喝彩。   那是有人在表演百尺幢。   所谓百尺幢,就是在高高的木竿上方搭不同的场景,艺人在下方通过长竿操控上面的玩偶表演。这样,权贵们就可以在高处观看宫墙外的表演,与民同乐。   今夜,那竖在兴庆宫外的百尺幢很大,恐有上百根竿子,顶上布置成了亭台楼阁。   更奇特的是,这次,在竿顶上表演的是两个真人,身形矮小,灵活异常。   危不危险且不论,薛白站在黑暗处看那两个伶人,觉得他们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正在向兴庆宫里窥探。   可若是有人想对他不利,能有这样野心,至少也该是位高权重之人才对,怎么会连兴庆宫是什么样子都需要现在才窥视。   薛白也怀疑自己是多心了,招过一个心腹,吩咐道:“去查查,这百尺幢的表演是何人安排的?”   一宵灯火如昼,长安仿佛回到了盛世光景。   ***   上元节过后,杜有邻思来想去,请求觐见。   他倒不是为了杜五郎的安危而来。   “陛下,臣夜不能寐,担心那不肖子捅出了大窟窿啊。”   “此言何意啊?”   杜有邻道:“若扣押安西、北庭使者之事是真,那仆固怀恩便是犯下大罪,朝廷定不能容。”   “不错。”   “可眼下,朝廷正在筹备与吐蕃开战,收复凉州。”杜有邻道:“陛下并无平定仆固怀恩作乱的准备,若他瞒下罪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可杜誊若自作聪明,打草惊蛇,反而逼反了仆固怀恩,恐耽误大事。”   薛白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杜有邻道:“为避免仆固怀恩与吐蕃、回纥联合,臣以为,陛下可假意答应任仆固玚为留后,或是暂缓讨伐大计,容解决了朔方的祸患。”   “糊涂。”   哪怕是杜有邻一直以来都像是长辈一般,薛白也是毫不犹豫地叱了他一句。   因为杜有邻这些话,从头到尾都太糊涂了。   “首先,仆固怀恩胆敢扣押安西北庭信使,你既知是大罪,竟还抱着息事宁人之态度,说是怕‘打草惊蛇’,实则就是害怕逼反了他,你为何会怕?”   “臣……臣恐朝廷……”   “你对朝廷没有底气。”薛白道:“但朕告诉你,朕既然与仆固怀恩对话了,就做好了准备,他敢反,朕便敢打,绝不姑息!”   “臣知错。”   “扣押信使,一旦发现端倪,就该严查到底。没有‘逼反’之说,你总说杜誊不肖,他是不像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杜有邻还想要认错,刚刚弯下腰去,薛白又喝了一句。   “直起腰来!你身为宰相,你代表的是朝廷,如何还惧他三分?”   “是,老臣明白了。”杜有邻挺起胸膛,道:“仆固怀恩但凡敢犯下大罪,朝廷便严惩他,他但凡敢反,朝廷必平定他!”   “你犯的第二个错,便是让朕姑且授仆固玚为朔方军留后。”   可惜杜有邻一把年纪了,站在薛白面前却像童子在先生面前受训一般,偏还得挺起胸膛。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薛白道,“倘若仆固怀恩一蛮横,朝廷姑息容忍,你知是假装授官,官员百姓如何看?天下各地那些即将要被朕裁撤的节度使如何看?你要为他们树立一个表率吗?!”   “臣糊涂。”   “你是糊涂,三句话便犯了三个错。”薛白道:“你的第三个错是让朕暂缓讨伐大计,安西、北庭既遣使者回长安,便是还心向大唐,越是如此,大唐越是不可辜负他们的一腔热血。如今兵马、粮草调动已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前有狼、后有虎,更该杀伐决断,岂可优柔寡断?”   自从天宝五载从雪中救下薛白以来,杜有邻还没被他这么骂过,一时也摸不清薛白是什么意思,犹豫着是不是嫌他太笨,要让他辞官了。   “臣辜负陛下信任,臣着实是太不堪用了……”   “可知朕为何与你说这些?”薛白放缓了语气问道。   杜有邻道:“臣不知。”   “因为满朝文武,至少有九成以上都与你一样的想法。”   这么一说,杜有邻终于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一想也是,其实他的看法才是正常反应,以社稷安稳为第一要务。   反而天子虽然气势逼人,但说到底,并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能保证社稷不乱。   朝廷若真那么强势,一旦逼反了仆固怀恩,别的不说,对这位登基不久的天子的威望也是个沉重的打击。   “臣愚钝。”杜有邻道:“不知陛下可有万全之计?”   “天下事,岂有事事万全的?”   “这……”   “朕要你拿出魄力来。”薛白道:“朕说过,仆固怀恩若想反,之前更好的机会多得是,他既犹豫退缩了,现在,郭子仪一人前往,足矣。”   “可万一?”杜有邻道:“陛下这岂不是在赌?”   “朕不是在赌,而是,朝廷得拿出自信与霸道来,绝不可对这些节度使示弱,他们都是虎狼,朝廷只要显出一点‘顾全大局’的软弱,他们就会步步相逼,务必得在一开始就镇住他们。”   “臣明白了。”   “关于此事,接下来你必须在朝堂上支持朕,坚定不移地站在朕这一边。”   “臣遵旨。”   薛白深深看了杜有邻一眼,觉得他还没有明白这件事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果然,没过几日,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传开。   大街小巷都在传仆固怀恩杀了杜五郎,举兵造反了。   ***   “为何仆固怀恩肚疼就要造反?”   “是杜誊杜五郎啊,圣人的挚友,前往灵武宣慰,被仆固怀恩杀了祭旗。现在仆固怀恩已经联合回纥、吐蕃反了。”   “我说呢,年节前后,一直有兵马粮饷往西边调动,朝廷早有准备要平仆固怀恩啊。”   “……”   大街小巷都是这样的议论,骑马而过的杜有邻听得心乱如麻。   一路到了大明宫前,元载正好也刚到,两人便交谈了几句。   “杜公,且宽心。市井谣言不可信,令郎应该还无碍。”   杜有邻知道元载聪明,问道:“犬子若未死,为何仆固怀恩没有上表自辩。”   “别急嘛。”元载道:“仆固怀恩求的是世袭,该要与朝廷暗中较量,而不是撕破脸。可见那些消息是别人放出来的,连仆固怀恩都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知道京城的风言风语,再上书自辩,还得有段时日。”   “公辅何以断言啊?”   “消息能这么快传开,必然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旁人不能从中得利,只能是吐蕃、回纥派遣到长安来的细作,这是要离间大唐君臣啊。”   “可吐蕃、回纥如何这么快知晓。”   “那必然是与仆固怀恩联络极为频繁。”元载道。   这么一说,杜有邻反而更忧心了,道:“那,仆固怀恩真的有造反的可能?”   “当然。”   元载四下一看,招了招手让杜有邻附耳过去,低声道:“我以为,打压仆固怀恩之事,操之过急了。更不宜与收复凉州一并进行。”   杜有邻道:“移地健去岁便已犯境,如何还能放任仆固怀恩不管?”   “那也该以安抚为主,一个留后之位,许便许了,我等多的是手段除掉仆固玚。”   元载显然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是杜有邻在办,现在是故意施压,借机拿捏他。   所幸,此前薛白已经与杜有邻先通过气了,他也不是全不能应付。   杜有邻遂道:“此事的关键,还看郭子仪是否已经进了灵武城?”   “郭公老矣,孤身前往,于事何补啊?只盼他无恙。”   元载摇摇头,不再多言,请杜有邻在前面走。   杜有邻知道,接下来朝臣们肯定都会是类似这样的态度,深深叹了一口气。   果然。   今日议事的官员们到了偏殿,先是一部分人对杜有邻表达了慰问,接着,就有人开口指责起来。   “杜公,令郎做事恐怕也是太鲁莽了些,何必激怒仆固怀恩啊?”   “不错,现今杜誊逼反了仆固怀恩,他身死不提,还给朝廷带来大祸啊!”   听到后来,杜有邻不由恼火。   他便以薛白当日的态度,喝问道:“你等字字句句皆在畏惧仆固怀恩,把朝廷的威严置于何地?!难道朝廷便该姑息纵容这些跋扈将领吗?!”   “年年打仗,钱粮何来?杜公会变得出来吗?”   “是啊,是啊。”   一提到打仗要的钱粮,百官都是头疼,叹息声一片。   反而更多人埋怨杜有邻的儿子逼反了仆固怀恩,丢下这烂摊子给他们收拾。   这番场景,气的杜有邻直跺脚。   “圣人至!”   终于,薛白抵达了大殿,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   薛白不紧不慢地走到龙椅前,也不坐下,就站在那审视着他们。   就是因为他平时常常是这冷峻的态度,所以他的上元宴气氛很不热烈。   “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薛白不等他们吵闹,先发制人。   “朕在看你们当中,到底还有没有硬骨头……” 第591章 决心   从薛白的视角看,历史上唐廷对藩镇的绥抚太过软弱,反而堕了朝廷的威望。   可此时殿中群臣却不认为自己是天子口中的“软骨头”,他们是根据切实情况而提出眼下最有利于维护社稷安稳的办法。   “臣敢以性命担保,仆固怀恩尚未造反。”   崔祐甫率先出列,表现出他是个硬骨头,直接顶撞道:“近日京师传言仆固怀恩杀了杜誊,此必为有心人造谣,陛下不可听信谣言,怒而兴兵。”   其实他很清楚,薛白并非是为了替杜五郎报仇才对仆固怀恩态度强硬。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在提醒薛白,臣民并不支持朝廷打这一战。   只需要给一个官职就能摆平的事,却非要打仗,这在众人眼里就是小题大作的、是不划算的。若这么做了,悠悠众口只会说皇帝是因挚友之死才怒而兴兵。   总之,崔祐甫一开始,就想从道义上否决这场战争。   但薛白并不陷入与他的争论,反而道:“朕也认为仆固怀恩还未反,朕更认为他不敢反。正因如此,朔方留后之职不能给,该查办的问题绝不容姑息。”   几个重臣们面面相觑,甚至一向不对付的崔祐甫、元载还相互看了一眼。   “陛下,可若是……万一逼反了仆固怀恩。”元载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便做好讨伐他的准备。”薛白斩钉截铁道,“敢打、能打,才能够不打,诸卿很难明白吗?”   这些话原本不该由他来与群臣对质,成熟的帝王都会扶植起几方势力,看着他们打擂台,而自己只当裁判。   但薛白登基不久,且认为这件事干系重大、影响深远,不能从一开始就纵容藩镇,所以等不到朝堂上派系林立的时候再来处理。   他在乎此事,因为在乎所以着急,于是亲自上阵了。   能站在殿内的都是聪明人,一切利害关系都懂,不需要薛白给他们讲道理。但立场不同,万一真的逼反了仆固怀恩,谁来扛?   天子是不会承担责任的,最多就是下一份罪己诏,可官员们却要面对被问责、被罢黜、被降罪的风险。   若开战了,苦巴巴做事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陛下。”崔祐甫加重了语气,道:“臣以为眼下之局面正是朝廷不敢打、不能打。”   “那你告诉朕,为何不敢?”   “天下太平不过一年,民心在‘不战’,钱粮则‘不济’,仆固怀恩之罪亦‘不至于’,这一仗不该打。”   “诸卿以为呢?”薛白问道。   崔祐甫当先答道:“臣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   “臣等,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   殿内官员们大多都是附和。   即使是想在这个时候表态效忠天子的,心里也得掂量一下,等仆固怀恩真反了,自己会不会被拎出来背黑锅。   唯有颜真卿、杜有邻等少数重臣还一脸平静地站在那,便是元载这种平常一向支持薛白的也低下头,避过薛白的目光。   良久,薛白道:“朕若答应封仆固玚留后,此事很简单。”   “陛下,仆固玚征战多年,功劳赫赫,当得起一个留后之职……”   “但朕今日当着诸卿的面表个态。”薛白自顾自地道,“朕不会因为贪图眼前的简单,把它拖成遗祸后世的大问题,此事,就在朕手里解决。”   他指了指崔卿,道:“你说的三个‘不’,在朕这里不成立,仆固怀恩若不反,愿意听从调遣,朝廷自然不会讨伐他。但他若反,不论民心如何,必须讨伐,这是天理纲常。若说钱粮不济,也简单,这笔钱,朕带头掏。”   最后一句说完,群臣皆感讶然。   若是天宝年间的李隆基,内帑里确实有足以平叛的财宝,可眼前这个年轻天子有几个钱?这件事扯到现在,不就是国库、内帑都没钱吗?   “将兴庆宫重新划分为坊,其土地、建筑全部发卖……”   薛白话音未落,殿内已经像炸了锅一般。   就在前几天,大家才在兴庆宫欢度上元节,忆昔日大唐盛世,如何能接受这美好的念想被发落。   “陛下?”   “不可啊!”   当先出面疾呼阻止的是几个老臣,纷纷拜倒在地劝薛白收回成命,称宫苑乃天子居所,自古以来哪里有发卖的道理。   又说若是天子贩卖宫苑,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的威望何在?   这句话戳到了薛白。   “你们还知朝廷威望?若让地方藩镇轻慢,才是真正的让朝廷失去威望!大唐治国靠的是言出法随,还是几座宫苑,你们想清楚了再向朕哭诉!”   众人见劝不动,便不停地给颜真卿、杜有邻施压,让他们阻止薛白。   颜真卿很在乎礼仪,对此事亦是强烈反对。   但薛白异常坚决。   “都不必说了,朕便要让天下藩镇知道,若敢反,朕砸锅卖铁也必平定了他们!”   “陛下……”   “度支留下,其余人都退下。”   ***   皇城,中书门下省。   从殿内退出来的官员们都是忧心忡忡,揪了一地的胡须。   “都放心吧,圣人只是一时气话。”   杜有邻当先表了态,道:“圣人也说了,是为了震慑有异心的藩镇,此事闹得越大,震慑之效果越大。倒不至于真卖了兴庆宫。”   “杜公何以见得?”崔祐甫道:“看来,此事圣人事先并未与杜公商议过。”   杜有邻身为宰相,没有什么话都回答的必要,于是抚须不语。   但沉吟了一会之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道:“发卖兴庆宫,我亦是反对的。”   颜真卿难得当众表态道:“此事,绝计不可行。”   这件事让他们都无心国务,只干坐着等元载、杨绾等负责度支的官员出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子与那些人聊得时间颇久,远超他们的预料。   终于,元载等人过来了。   “如何?”   元载一入内,就感到一道道目光如箭一般向自己射来,摆手苦笑道:“诸公莫急,此事并无诸公所想得那般严重。”   “我等只问你,是否劝说陛下回心转意了?”   元载摇了摇头,道:“难。”   众人皆叹息,沉默了一会。   “其实,兴庆宫一开始本不是宫城。”元载借这个机会开了口,“我若没记错,那一带最初叫‘隆庆坊’,一直到玄宗皇帝受爵时,才划出了几个王府,称‘五王子宅’。”   他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人皱眉。   “元公辅,你不劝陛下,反而又要当佞臣了不成?!”   “何谓佞臣?!”元载大怒,拍案怒叱,“我与你谈实务,你无端构陷,欲党同伐异?!”   “我……”   “够了!”   崔祐甫喝止住了那个要说话的御史台官员。   元载继续道:“玄宗皇帝登基之后,几次扩建,把北侧永嘉坊、西侧胜业坊各一半并入兴庆宫。使得兴庆宫在长安繁华之地占地颇广。可它除了是玄宗皇帝的潜邸之外,长安城内真的需要三个宫城吗?”   太极宫、大明宫,加上广袤的禁苑,以及禁苑当中的汉代故城长乐宫、未央宫。大唐皇室确实是不缺居住、游览之地。   “圣人之意,绝非让寻常人也能入主宫城,而是恢复兴庆坊、永嘉坊、胜业坊的原貌。除了保留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建筑,其余皆拆除,因地制宜。”   这“因地制宜”四字,也是元载转而支持薛白想法的原因。   兴庆宫的位置实在是太好了,东面靠近春明门,那里被称为“青门”,是酒肆林立的热闹之处;北面就是东市,极是便捷;北面离大明宫也不远。   总之,位置比平康坊还要好,面积还有平康坊的四倍之大。   经手此事,都不必说贪多少油水,只它带来的权力与人脉都是极了不得的。   “此事关乎的是京师的风貌、青门一带的改建,不仅仅是发卖宫苑这般简单。作价几何?由何人来买?由何人来建?建成何等貌样?皆需由朝廷把控,比如,朝廷拟将整个兴庆宫分为六个地块,每个地块竞价出售,诸公可知何谓竞价?”   “荒唐!”   话到这里,依旧有人对此事无法接受。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意识到这件事带来的巨大的机会。   京城中多出了这些位置极好的宅院,他们这些每日到大明宫奏事的重臣们是最有资格住的,此事的好处也是不需多言。   更何况,兴庆宫那个地方原本就是只有玄宗皇帝喜欢,放在那往后也只会渐渐荒废,朝廷每年还得花费钱财打理,倒不如用来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因薛白有意使然,这件事很快便在长安议论开来。   虽禁不住有好事者说是因为仆固怀恩杀了天子挚友,天子宁可发卖兴庆宫也要讨伐他。   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唐天子是在表明一种决心。   ***   “什么?他要把兴庆宫卖了?”   “报纸上说的是‘改造兴庆坊一带,以便……’”   “我们才刚刚探查了那里。”   娜兰贞皱了皱眉,看向了自己画的一张地图,上面正是兴庆宫的布局。   接着,一份报纸就被摆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竟也有一张兴庆宫的布局图,且比她画的要详细准确得多,这是唐廷公告的规划。   “居然有这样的事,他怎么能这样治国?”   娜兰贞不可置信,眼皮跳动了好几下,最终把手里的报纸丢开。   她来长安,是为了救回赤松德赞。   凭借她的力量当然做不到,于是,她联络了达扎鲁恭。   虽然说达扎鲁恭与玛祥一起扶立幼主,看起来都是权臣。但实际上是有所不同的,玛祥是舅臣,有野心;达扎鲁恭本质上却是一个不想被拘束的吐蕃大将,不愿看着吐蕃因为内乱而衰弱,所以,他给了娜兰贞一些支持。   另外还有一个小建议——“公主既然与唐主有交情,为何不与唐主当面谈一谈?”   当时,信使说这句话的时候,娜兰贞能够感受到他脸上的轻佻之意。他看不起她,觉得一介女流办不成大事,能做的只有以身侍奉唐主,然后做些求情或刺杀之类的勾当。   她很生气,但忍了,默默扮成胡商打探赤松德赞的下落。   上元夜,她收买了一批伶人,刺探兴庆宫内的情况;不久前则是助达扎鲁恭散播谣言。   结果今日的消息一出,她觉得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就像是蚍蜉撼树。   “公主,将军派人来了。”   “什么事?”   “将军想要与仆固怀恩、回纥结盟,希望我们能够打探到唐廷准备除掉仆固怀恩的证据。”   “那里。”   娜兰贞抬手一指,指向地上的纸团,道:“那报纸上便是唐主发落宫城也要平定仆固怀恩的证据。”   “将军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比如,写给郭子仪的秘信,提出要杀掉仆固怀恩的。”   “若没有呢?”   “可否盗得印信,仿造一封?”   娜兰贞皱眉道:“他当我是谁?这里是长安,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公主息怒,将军做这些,出于对吐蕃的忠心,这是将军命小人送来的黄金……”   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摆满了金锭。   娜兰贞想了想,让人继续拿金子去收买朝廷的官员。   ***   大明宫。   薛白从政务之中回过神来,发现一个宦宦已经捧着个小卷轴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只看那卷轴的颜色,他便知大概是哪桩事。   打开一看,果然是关于他上次在兴庆宫吩咐的事,写的是“优伶为吐蕃人收买,西市贸康商行为其据点”。   薛白拿起御笔,在上面写了“放长线,钓大鱼”几字,就将卷轴放了回去。   忙过了这些,他便转回后宫。   快路过绫绮殿的时候,隐隐听到了动人的歌声,那声音清脆动听,该是念奴在唱歌。   他如今已纳了谢阿蛮与念奴入宫,此事在他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可或不可的,他已是帝王,她们也想侍奉她,于是就给个封号。   虽得了倾国佳人,可说心里话,当时薛白并未因此而起了太大的涟漪,甚至不如当年谢阿蛮只对他嫣然一笑时。想来,以前是他还处于微末,面对美人有种可遇而不可得的心情,如今则太过理所当然、稀松平常了。   穿过一道宫门,薛白抬手,让身后的侍者不必再跟着。   他独自步入念奴居住的宫院,循着那悦耳的歌声绕过长廊,只见念奴正坐在一棵梨树的枝桠上,倒真像是一只春莺。   树干上架着一个梯子,念奴雪白的脚上趿着木趿,随着歌声轻轻晃动着,脚踝上用红绳系着一个小铃铛,发出轻轻的响声。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陛下?陛下来了。”   正唱着,转头间见薛白,念奴脸上漾起甜甜的笑意来,可接着脚一晃,那木趿便掉落了下来。   她想从树桠上爬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慌忙道:“臣妾给陛下行礼。”   “来吧。”   薛白上前,举着手,抱她下来。   “臣妾失礼了。”   念奴说着,扯了扯衣裙,趴在薛白肩上任她抱了下来。   过程中,她壮起胆子,忽然在薛白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撒娇道:“陛下许久不来看臣妾。”   薛白低头一看,见她的木趿已经落到了草丛深处,不好捡了,干脆就将她抱回了屋内。   ……   一轮明月转过朱阁,透过纸窗,照在了梳妆台上。   远处的春莺终于不再轻啼。   “陛下,臣妾是故意的。”念奴俯在薛白胸膛上,轻声道:“故意唱歌引陛下来,故意在树上下不来,陛下会不会觉得臣妾失礼?”   “看出来了。”薛白道:“蛮有趣的。”   “有趣吗?”念奴道:“臣妾本想躲起来,让陛下找。”   “为什么没这么做?”   “不敢,怕陛下不耐烦,反而走掉了。”   “委屈吗?”   “不委屈,很开心。”念奴道:“为陛下做什么,臣妾都觉得开心。”   薛白其实知道,念奴为了让他觉得有趣,费了很多的心思。坐在树上的姿势,唱的歌,说的话,穿的衣服都是经过设计的。   对他而言这没什么不好,他也很喜欢。但他不满足,也许是因为太容易得到了。   他既为天子,后宫之中有太多这样想讨他的欢心的美人。但那跳动不停的心还想让他上进。   或许,身为帝王,享受的不仅是占有一切,而是不断征服。   ***   数日后,西市。   傍晚时分,娜兰贞得到了一个消息。   “公主,我们收买了鸿胪寺客馆的一个主簿,他知道赞普被关在哪里。”   “哪里?”   “他不说,需要更多的钱。”   娜兰贞皱了皱眉,拿出一个匣子递出去,道:“不要一次就给他,给他一半,等确认了他说的是真的。”   “是。”   眼看着那个心腹匆匆而去,娜兰贞不安地踱了几步,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还是很快下定了决心,招过剩下的人,道:“我们得离开这里。”   “为什么?”   “太顺利了,我们被盯上了。”   这是在南诏的失败给她带来的经验,她没有太多的犹豫,派人去盯着那个去见鸿胪寺主簿的下属,自己则迅速地转移。   从西市转移到了东市,依旧是胡商聚集的地方。这是她的在长安活动的劣势,吐蕃人频繁活动,只能通过胡商来掩护。   果不其然,就在她离开西市没多久,有一队人忽然闯进了她原来待的商行,大肆搜查了一番。   待到次日天明,派去盯梢的心腹回来,禀道:“公主,那个鸿胪寺果然是圈套,我们过去接头的人都被拿下了。”   “果然。”娜兰贞却是出奇的镇定,道:“没关系,继续跟踪朗结赞、野布东,很快就会有结果。”   她早就留意到了当时出使吐蕃的那个小奴隶,认为必然是他给玛祥通风报信,才会导致当时除掉玛祥的计划失败。   是夜。   被捉住的吐蕃人经过了严刑拷打,很快就招了供,自称他们是达扎鲁恭派来的,之所以想要找到赞普,是因为达扎鲁恭与玛祥之间的私怨激化了,打算起兵反对玛祥。   果不其然,朗结赞、野布东很快就被带去见了一个人,询问他们关于玛祥与达扎鲁恭之间的恩怨。也就在当日,娜兰贞就得到了这个人的情报。   “是颜泉明,这人是唐主的心腹,关于吐蕃的许多阴谋都是他在暗中谋划的。”   “我知道他,颜公的侄子,怪不得。”   娜兰贞终于锁定了颜泉明这个目标,明确只要捉住他审问一番便能知道赤松德赞被关在哪里。   颜泉明有个习惯,每天下午离开皇城之后都会在朱雀门外的茶馆里买份报纸、品一壶茶。要对付他不难,只要扮作茶馆的小厮,在雅间里绑了颜泉明,然后装进泔水桶里带出城便好。   对此,娜兰贞布置了几天,定下计划,在东市落脚处等着。   “笃笃笃。”   敲门声终于响起,她打开门,只见心腹们扛着一个麻袋站在门口。   “快。”   娜兰贞手持匕首,做好随时刑讯颜泉明的准备。   然而,麻袋解下来时,她眼睛一瞪,却是惊得呆愣在那。   “这……怎么会?”   匕首“当”地落在地上,娜兰贞缓缓伸出手,从眼前人的嘴里拿下破布,同时问道:“赤松德赞……你怎么会在这里?”   赤松德赞脸上带着生无可恋的无奈表情,待嘴里的破布被拿掉之后,便叹道:“逃不掉了,阿姐向唐主求饶吧。”   那些派去拿人的心腹也是惊讶莫名,他们捉住的分明是一个大唐官员,如何到了这里却成了赞普?   只能是路上被人调包了。   换言之,唐廷对他们的行踪已经一清二楚,甚至反过来收买了他们的人。   “你说什么?”   娜兰贞不能接受她的弟弟、吐蕃的王说出这样没志气的话,一把拉过他,便道:“走!”   她既能找到他,便能带着他逃出去。   然而,才推开门,她就再次愣住了。   唐廷既然敢让她与赤松德赞见面,便有绝对的把握让她无处可逃。此时,院子外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官兵,围得如铁桶一般。   娜兰贞不得不承认,时隔多年,她更不是薛白的对手了。   但她还没有输服。   “放开!你们便是杀了我们姐弟,也绝不可能让吐蕃臣服……” 第592章 声东击西   长安城如今有五座寺庙,晋昌坊的大慈恩寺便是其中之一。   娜兰贞与赤松德赞并没有受苛待,被控制住之后就送到了寺中一个拾掇得颇为素净雅致的禅院。   赤松德赞此前就住在这里,进来后很自然地开了窗,拿起叉竿支好,然后在矮榻上盘坐下来,撺着手里的佛珠。   只见他低眉垂目,宝相庄严,娜兰贞便有些来气,道:“你是赞普,堂堂一国之主,被俘虏来了,怎么还待得自在了?”   “阿姐,我不是被俘虏来的。”赤松德赞道:“玛祥叛变,我逃亡到大唐来。”   “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主动或是被动。”   娜兰贞道:“汉人有个故事,以前蜀地的国君被俘虏到长安以后,只知道享乐,别人问他想不想回蜀地,他说‘此间乐,不思蜀’,现在你也是这样吗?不想再回吐蕃了?”   赤松德赞眼睛都不睁,若非手中的佛珠还在转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好一会,他才缓缓道:“回,要的是机缘,而非我想或不想。”   “你给我有些志气。”娜兰贞道:“若不设法回去,真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吗?”   “万里归程,更有奸臣把持国政,如果没有唐主的支持,如何回得去?阿姐放心吧,有朝一日,他会放我回去的,‘既来之,则安之’。”   娜兰贞一直在大声质问,同时也已经在这禅房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偷听。   她这才小声道:“我已联络了达扎鲁恭,他表态会支持你,只要我能把你带到鄯州。”   赤松德赞的脸色这才有了略微的变化,沉思着。   去鄯州并不算远,如果真的有达扎鲁恭的支持,兵权在握,确实能夺回权力。   “他不会是骗我们的?”   “恩兰·杰哇秋央出家了。”娜兰贞道,“他保住了桑耶士,与贵族联合起来,称为‘七觉士’,得到了佛教的支持,我离开前,玛祥正在与他和谈。”   赤松德赞睁开了眼。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讯息,“恩兰”也是达扎鲁恭的姓氏,在藏语里意思是“邪道,堕入歧途”,并不是一个传统贵族,而是近十年才崛起的。   杰哇秋央是达扎鲁恭的堂兄,也是恩兰一族的家主,原本,他与玛祥一样是权臣,但现在利益关系发生了变化,恩兰家族成了抗衡玛祥的旗帜。   “一个崇尚苯教的羌人家族,能够改信佛吗?”   “但事实就是发生了。”   “看来,达扎鲁恭是真心对抗玛祥。”赤松德赞道,“我可以去见他。”   娜兰贞道:“对,不需要依靠唐廷,我们能夺回大权。”   “但我们困在这里,怎么去见达扎鲁恭?”   “别急,很快我们就会有机会。”娜兰贞眼神笃定。   ***   颜泉明进入宣政殿时,薛白正在看仆固怀恩递上来的折奏,他遂候在一边等了一会。   “杜五郎没死,仆固怀恩信上说,他是被拔野古部落的人捉了,正在努力营救。”   “拔野古是铁勒部落,与仆固族一向亲密。”颜泉明道:“看来,仆固怀恩是在威胁陛下?”   “算是吧。”薛白丢开手中的奏折,道:“仆固怀恩说他没看顾好杜五郎,向朕请罪,自请解除节度使一职,让仆固玚担任。”   颜泉明道:“臣请出面营救五郎。”   “郭子仪会办的。”薛白喃喃道:“朕只是在奇怪,仆固怀恩在急什么?”   颜泉明随口应道:“也许他自知时日无多了。”   “有可能。”   “臣特来向陛下禀报,已经拿住了达扎鲁恭安插在长安的细作,其主使者的身份不一般,陛下也认识,是吐蕃公主娜兰贞。”   “是吗?她也不嫌远,三年跑了两趟。”   “许是想见陛下。”颜泉明莞尔道。   薛白没心思与他开这种玩笑,道:“不必苛待了赤松德赞姐弟,往后还要送回去的,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真心敬畏。”   “赞普是个聪明人,一直以来都算配合。那位公主性情却很厉害,她与臣说,愿意拿一个消息换她与赤松德赞的自由。”   “她骗你的。”   “臣也不是能轻易受骗的。”颜泉明道:“她说亲眼见过仆固怀恩与达扎鲁恭的书信,他们打算联合回纥人攻打长安,这封信若是真的……”   “即使是真的,也证明不了仆固怀恩真的会兴兵,有可能是作为虚张声势之用,或为了多条退路。”   “但吐蕃人能在长安做出事来,必然有人在帮助他们。据臣查到的线索推测,很可能是常年受仆固怀恩收买的朝臣。”   “那又如何?他反或不反,朝廷的态度不会有一丝改变。”   颜泉明今日来是因为他感到了一丝不安,娜兰贞那双坚定的眼睛让他觉得她没在骗人,仆固怀恩、达扎鲁恭、移地健三方很可能是真的联手了。   只是,天子依旧自信满满,根本不愿有半点妥协。   “陛下,臣并非是要安抚仆固怀恩,只是担心只靠郭子仪不足以应付。”   “这样吧。”薛白敲了敲地图,道:“兵粮已调动妥当,王难得随时准备攻凉州了,你帮他一把。”   两人仔细商议了一番。   接着,颜泉明便安排人带着娜兰贞来见薛白。   路过丹凤门时,娜兰贞抬头望着巍峨壮阔的大明宫,终于意识到吐蕃虽能与大唐争雄,但国力其实有着巨大的差距。   她走过空旷的宫城,感受到身在异国他乡的自己是如此渺小,石阶的尽头,踏入大殿,端坐在殿上的男子面容虽然一如往昔,却已有了太强大的气场,恍如神明。   宫城、大殿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高度与色彩、各种装饰,都是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衬托君王的无上权威。   “师父,你终于做成了。”娜兰贞四下看了一眼,道:“在吐蕃,不需要这样的宫殿,每一道山川河流都比这里更壮阔。”   “朕知道。”   “吐蕃人的心胸也像山川一样壮阔,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   薛白道:“当年你向我学,学的本就是阴谋诡计。”   娜兰贞有一瞬间现出一丝恼怒,道:“我是真心想与大唐和盟,从此两国再不交战,但你背叛了我们的盟约。”   薛白不需要向她解释,不管她是真的单纯,还是装的。   他只是淡淡扫视了她一眼,那上位者的眼神让她感到了不满,愈发冷笑起来。   “我要单独与你谈谈。”娜兰贞道。   殿内很大,光只能照到一部分地方,角落却是黑暗的。其实在光照之处并没有出现旁人,但她认为身为天子,必然是有人隐在黑暗中服侍、保护。   薛白道:“不论是什么样的秘密,你都可以直说。”   “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名叫薛白,以我对你的了解,我很肯定你是假冒了身份篡夺了皇位。”   “不错,包括这些,你都可以直说。”   “那我打算在殿内刺杀你呢?”娜兰贞眼神凶狠起来,像是一匹母狼,她甚至往薛白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可以试试。”   也许是因为轻视她,薛白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在她面前。   娜兰贞握紧了拳头,但没有动手,而是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亲眼见到了达扎鲁恭、仆固怀恩的盟约,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背下来了,可以背给你听。”   “朕信。”   “你不信。”娜兰贞道:“你觉得我在挑拨离间,破坏你们的君臣关系,但你想想,没有仆固怀恩的支持,我是怎么进入长安城营救赤松德赞的。”   “朕说过,信,你只要说你想要什么。”   娜兰贞一愣,之后道:“达扎鲁恭联合铁勒人攻打唐廷,对我们没有好处,事到如今,我依旧愿意与唐廷和睦相处。你放我和赤松德赞回去,我会劝达扎鲁恭不掺和唐廷的事,转而助我对付玛祥。”   说着,她咬了咬牙,向薛白行了一个礼。   “过去的事就算了,是我学艺不精,认栽,现在的提议对双方都好,你可以专心对付仆固怀恩,我则对付玛祥,是你教过我的‘共赢’,不是吗?”   她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但这些年被薛白磨得没了脾气,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权衡利弊了。   薛白却摇了摇头。   娜兰贞道:“你这是何意?”   “此前你学艺不精,现在还是。”   薛白转过身,走到他的御案前,看着地图。   “朕不必与你合作,朕打算击败达扎鲁恭,拿下鄯州、凉州、甘州、肃州。”   “不可能。”娜兰贞道:“我方才已经说了,仆固怀恩……”   “他‘说’帮你们打仗,但未必会真的帮你们打仗,几个松散的胡族联盟,抵挡不了朕连通安西北庭的决心。”   “你太自大了。”   “既不信,朕可送你到达扎鲁恭处看看。”   薛白说罢便挥了挥手。   娜兰贞并不想退出去,死死盯着薛白,犹豫着干脆扑上去挟持他,一双眼里满是不甘。   ***   十数日后,陇山以西的戈壁已映在娜兰贞眼里。   押送他们西进的只有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平时也不太说话,应该资历不深。   一路上,都能看到唐军在秦陇一带集结、运送粮草,在做着往灵武讨伐仆固怀恩的准备。   赤松德赞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一路上都是坐在篷车里修行佛法,不太说话。   娜兰贞则时不时就会想起那日与薛白的对话,心中思考,难道一路上看到的唐军不是为了讨伐仆固怀恩,而是为了攻打吐蕃?   但薛白怎么敢确定仆固怀恩不会反,哪怕有七成的把握,身为天子居于长安,也该顾忌剩下的三成巨大风险。   事有轻重缓急,连通安西四镇,值得薛白迫不及待冒这么大的险、费这么大的兵力财力来做吗?   这需要大决心。   前方,快到了鄯州地界。   鄯州原本是大唐陇右道的治所,达扎鲁恭便是趁着安史之乱占据了此地。   前方终于不再能看到唐军的旗帜了,立着的是吐蕃的大旗。   达扎鲁恭在鄯州城东面修筑了一道关隘,名为赤山口。   “喂!”   一队吐蕃骑兵在关上看到了队伍,冲着这边放了几支箭,哇哇大叫。   “来的是什么人?”   这边的唐军于是大声回应。   “我们把吐蕃的赞普送回来了!”   ***   “唐廷把赞普送来了?”   达扎鲁恭有些惊喜,同时又觉得此事在意料之中。   他很确定一点,唐廷把赤松德赞带走,只关押着是没用的,势必得要放他回国让他与玛祥争斗,才能利益最大化。而他与唐廷是能够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的。毕竟唐廷眼下愁的是仆固怀恩,而他也无心东进,而是想与玛祥争权。   事实上,当娜兰贞与他联络,他便意识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候的机会要来了。于是他频繁与仆固怀恩联络,目的并非是真的要联合起来攻入关中,而是要以此为筹码,逼迫唐廷向他妥协。   果然,薛白做了最适合的选择。   “做好迎接赞普的准备,我亲自去迎!”   达扎鲁恭起身,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他想起了一事,招过一个心腹吩咐道:“把佛像立起来。”   “是。”   达扎鲁恭一直以来都是个虔诚的苯教徒,若没有极大的利益,他宁死也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   但现在,同样是苯教徒的玛祥大逆不道,废立赞普,迫害佛教,不仅把松赞干布建立的大昭寺改为屠宰场,还杀害了许多无辜之人,如此倒行逆行,达扎鲁恭必须要阻止。   他决定迎回赤松德赞,皈依佛教,带领吐蕃反抗玛祥。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如曹操一般的志向,这种上进心,最初达扎鲁恭是没有的,他以往一直是个忠心耿耿的将领,如今是受薛白的影响。   薛白因为平定大唐内乱,而上位夺权,他达扎鲁恭为何不行?   大步往外走,一个年轻人已经牵着达扎鲁恭的马匹立在那里了。   “将军。”   “尚结赞。”达扎鲁恭接过缰绳,道:“救回赞普了,你随我去迎接。”   “是。”   尚结赞应了,提醒道:“这是好事,但将军是否也该做些防备,万一唐军有诈。”   “这种时候?”   若是旁人说,达扎鲁恭不会在意,但尚结赞不同,这是那囊氏家族的子弟,聪明机智。   正是他,在玛祥政变之后,第一时间逃到达扎鲁恭军中,出谋划策,不仅改变了达扎鲁恭的立场,还改变了他的信仰。   可以说迎回赞普、对抗玛祥的战略,就是尚结赞为他拟定的。   “这样,我先去迎赞普,你领一支兵马赶来接应。”   “是。”   尚结赞知道达扎鲁恭勇猛无双,没有多劝,接了兵符便转回军中。   那边,达扎鲁恭则率着一小队骑兵,直奔赤山口。   ***   娜兰贞抬起头看去,那个唐军将领已经带着赤松德赞进入了赤山口。   她有心想喊出来,提醒吐蕃军注意唐军的诡计。   但话到嘴边,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好不容易把赤松德赞救了出来,她又怎么可能开口让他陷入危险。   她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赤松德赞能够平安返回吐蕃,还能让唐军不会借机攻下鄯州。   突然。   一声惨叫从关隘中传了出来,紧接着便是厮声杀。   “小心唐军有诈!别伤了赞普!”娜兰贞大喊道。   接着,便有士卒一把将她拖到了后方。   “杀!”   这一队唐军迅速杀入关城,很快就夺下了关城。   但他们人少,根本不可能接着攻下鄯州,甚至击败达扎鲁恭。   娜兰贞还在这般想着,忽然感到大地在微微颤抖,她回过头看去,只见东边尘土飞扬,旌旗招展,铺天盖地的唐军正在向这个战场赶赴过来。   只从这一路而来的情况看,她就知道唐军筹备已久。可惜,达扎鲁恭还以为唐军是要讨伐仆固怀恩,并无准备,还在赶来迎接赞普的路上。   “我认输了!”   娜兰贞忽然大喊了起来。   她想到了那日在大明宫与薛白的对话,拼了命向唐军将领跑去。   “我们交出河西走廊,交出这些年占据的所有大唐疆土,不必再打了,别伤了赞普……赤松德赞,你说话啊,认输了!”   关隘内满地都是尸体,赤松德赞正闭目合什,为死者超度,听了阿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率军占下这个关隘的年轻将军正是浑瑊,闻言则是讥笑一声,淡淡道:“说什么和谈,你看,你心里也很清楚,你们就是占了大唐的疆土,你们所谓的诚意,不过是建立在占便宜之上。”   娜兰贞停下脚步,无言以对。   她一直在骂薛白背叛了盟约,但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彼此都是为家国最大的利益考虑,她输了,纯粹就是因为不如薛白强大。   珲瑊知道她说的也不能作数,喝道,“准备突袭达扎鲁恭!”   ……   太阳缓缓西垂,将赤红色的光芒铺在山峰之上,将它染得如血一般,想必此地名为“赤山”,正是因此而来。   娜兰贞放眼望去,只见达扎鲁恭的旗帜渐渐进近了,走在这如血的残阳中。   她一回头,关城的另一边,全是埋伏的唐军。   “轰!”   随着抛石车投出的火器炸开,达扎鲁恭的主力在残阳之中洒下了一片鲜血。   ***   “轰隆隆。”   远远的巨响声传到了尚结赞的耳中。   他吃了一惊,拉住受惊的战马,喝问道:“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一边派遣探马速去前方打探发生了什么,一边喝令骑兵们换马,准备营救达扎鲁恭。   不多时,他望见了远处山峦之上,一杆一杆的唐军大旗竖起,迎风招展。   “怎么会?!”   尚结赞大吃一惊,喃喃道:“唐廷怎么会派这么多兵马来攻鄯州?”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各种原由,于是,安排了兵马接应溃军之后第一时间招过心腹将领们。   “你立即去灵武见仆固怀恩,告诉他,唐廷调运到秦陇的所有兵马都已经西进了,长安空虚,这是他举兵的千载难逢的良机,一定要说服他!”   “是!”   尚结赞立即又招过一队人,吩咐道:“去找到回纥人,不管怎么样,告诉移地健,尽快联合仆固怀恩出兵。不然,唐廷一定会支持叶护,早晚杀了他。”   ***   与此同时,灵武。   仆固怀恩打着赤膊让大夫给他上了药,额头上已满是汗水。   “节帅近来太过操劳了。”   大夫把一根除疽疮用的金针放在水盘里清洗着,擦掉了手上的血,道:“这般下去可不行,疮有加重的迹象,节帅得静养。”   “知道了。”仆固怀恩道:“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吧?”   “节帅放心,小人一向是守口如瓶的。”   仆固怀恩披上衣服,看着大夫的背影,眼神中浮出杀意,须臾又摇了摇头,打消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无论如何,意义都不大了。   不一会儿,仆固玚大步入内,道:“阿爷,孩儿刚才看到有大夫离开,阿爷怎么了?”   “还不是为你的事,睡也睡不好。”   “是孩儿无能,不能得到朝廷的信任。”   仆固怀恩板着脸,摆了摆手,意思不是仆固玚的问题,这件事就是朝廷对不起仆固家。   “郭公……到了吗?”   “还没有。”仆固玚道:“朝廷说是要让郭子仪来替阿爷,但我看他未必真敢来,这么久了,还躲在泾原。我看,他也未必听从朝廷的调遣。阿爷,何不写封信给他?问他是否愿意一起反了朝廷,哪怕是奉他为主。”   仆固怀恩沉吟着,因惧怕郭子仪,这让他感到许多事情十分难办。   可若是郭子仪愿意一起反,他便能下定决心了。   “可,那就派个人去见见郭公吧。”   那边信使才派出去,却有守城士卒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节帅!”   “何事慌张?”   “郭郭郭……真的来了,已经进了城门。”   因郭子仪的威望,这个守城士卒竟是因心虚而不敢直呼其名。   “郭公,来得这么快?”   仆固怀恩一愣,接着便怒目圆睁,狠狠地瞪了仆固玚一眼。   他以前就是郭子仪的旧将,深知郭子仪在朔方军多受爱戴,一旦让其人到了,事情只会更加难办。偏偏仆固玚还被摆了一道,认为对方在泾原。   “快,我这便去迎!郭公带了多少人来?”   “大概有十余人吧。”   仆固玚正低着头跟在父亲身后,闻言心念一动,暗道,若能在朔方将士知道之前就杀掉郭子仪,那其人威望也就无法发挥作用了。   谁让郭子仪要隐瞒行迹,到时旁人也指责不到他头上来。 第593章 心理战   仆固玚知道,要刺杀郭子仪一定不能用朔方军中的老卒。   可仔细想了想,他身边出生入死的心腹部属都跟了他好些年了,也算在郭子仪麾下打过仗,虽然不一定就会走漏风声,但难免让人不安。   这种不安其实出自于他自己心中的胆怯,而非那些部属真就信不过。   “去把任盆叫来。”末了,仆固玚这般吩咐道。   任盆是个很年轻的将领,今年才二十二岁。   他是洛阳人,家中原本是巨富,他从小就读书习武,希望走科举入仕的路子光耀门楣。可惜,安禄山的叛军打入洛阳时杀害了他满门,他孤身逃脱,在长安待了一段时间,结识了十个差不多大的游侠儿,一起到灵武从军。   因为见识过了叛军的残暴,他做事颇为狠辣,初到灵武被人欺负了直接就废了对方的手脚,因此入了仆固玚的眼,得了提携。   不过朔方军中能人多,论资排辈,任盆往日并不算出头,这次的事旁人做不了,才是他的机缘。   很快,任盆就到了,他长得高大健硕,这年头只有富家子弟才能养得出这样的身材。   “见过大郎。”   称“大郎”而非“将军”,代表着任盆是仆固玚的私兵,而非朝廷将士。   仆固玚对他很满意,点点头,道:“你年纪虽然小,但心狠手辣,是能干事的。”   “大郎若有吩咐,我一定做到。”   “杀人,你敢不敢?”   任盆愣了愣,抬头看着仆固玚的眼睛,疑惑为何要问他这样的问题。   “这次要杀的不是一般人。”仆固玚招手让他近前,压低声音道:“要杀的是……郭子仪。”   他说话时仔细盯着任盆的反应,只见这年轻人没有丝毫的错愕与慌乱,眼睛里反而绽出了兴奋之色。   “敢?”   “敢。”   听了这果断的回话,仆固玚的气息反而比任盆还急促了一些,他拍了拍对方的肩,道:“好,用你的人,半个时辰之后,我阿爷会在节帅府大堂见他,末了,我会让你护送他到东二街的别园,你在院子里动手,莫让旁人发觉。”   “大郎放心,我一定做得滴水不漏。”   “很好,事成之后,我重重有赏。”   安排妥当,待任盆走了,仆固玚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已有细汗流了下来。   他缓了一缓,起身去迎郭子仪。   黄昏。   郭子仪在仆固怀恩的迎接下进了节帅府。   一路上,仆固玚特意静街,保证除了郭子仪带来的十余亲随之外,只有仆固家的心腹知道此事。   如此,只要在今夜能处理干净,就不必担心明日会惊动军中的将领们。   到了大堂,仆固怀恩执意让郭子仪在上首坐下,说着话,渐渐眼眶通红。   “当年胡逆叛乱,是大帅让我赶来辅佐忠王,我不争气,反而因为此事与当今圣人疏远了,日日心中忐忑,今日大帅来了,我才有了主心骨啊。”   “不是因为忠王才使你与陛下疏远了。”郭子仪道:“是你的犟脾气,让陛下难办了。”   仆固怀恩道:“我虽然犟,可赤胆忠心,偏偏当今圣人不信,为之奈何?”   郭子仪突然加重了语气,喝道:“是陛下不信吗?倘若我等带兵打仗之人全都想把兵权传给儿子,社稷成什么样子?”   这一句话,大堂的气氛就僵住了,仆固怀恩也看懂了昔日上司的态度。   “自铁勒九姓降唐以来,我仆固族便一直是世代相传。”仆固怀恩一指仆固玚,道:“正因为是世代相传,我们待天可汗的忠心才传到了今日,为了守卫大唐,仆固族世世代代死了多少人,现在,大帅是觉得我的儿子不争气,功劳不配继续为大唐守边不成?!”   “休得胡搅蛮缠!”   郭子仪骂了一句,懒得再与他废话,道:“圣人旨意,迁你为拜检校尚书左仆射、册封为宁国公,任命仆固玚为殿中监,即日进京,朔方军,老夫自会暂代。”   仆固怀恩不说话了,显然对这份旨意不满。   等了好一会儿,郭子仪不见他回答,拍了一旁的案几,问道:“你欲抗旨不成?”   “大帅,那位到底为什么能让你如此支持他?”   仆固怀恩这一句话,干脆把心里的不满一股脑地倒出来。   “忠王以往骂他‘薛逆’,论身世,他可疑,论威望,他年纪轻轻能有多少威望,论才能,大帅振臂一呼,推翻他不难,如何每次都依着他?我在一旁看着,从未见他对大帅有过厚待……”   “够了!”   “可我不明白啊!”仆固怀恩喊道:“大帅你为何这样?我们这些旧部看在眼里,都替大帅你感到不值!”   见他如此,郭子仪道:“陛下从来不需要特意拉拢我,因为他强大、自信,如此气势,才堪为盛唐之主。我若弃陛下,而扶植一个庸弱之君,社稷又将动荡成何等模样?你所谓‘厚待’,我等已位极人臣,富贵享之不尽,还要何厚待?”   “位极人臣,大帅就没想过再进一步?”   郭子仪看向仆固怀恩的眼睛,能从中看到野心的火焰在燃烧跳动,这已不是凭着劝说就能浇灭的了。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若想再进一步,从穆宗登基以来,有无数机会,不会等到如今。仆固怀恩,你若早反,或许还有机会,现在时机已经过去了,你莫自取死路。”   “我没想反,只想争我应得的。”   “入京向陛下说吧。”郭子仪道:“曹令忠、杜誊等人何在?”   话到这个地步,彼此之前原有的情谊似乎也消退了许多,仆固怀恩的语气开始变得疏远、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杜五郎在归京的途中,被拔野古部落的人捉了,我正在全力营救,至于曹令忠,我不知这是何人。”   “如此,我亲自寻找罢了。”郭子仪道:“你将一应虎符印信交来,早日进京吧。”   “大帅才到,军务交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请大帅先去歇息,容我准备一番。”   一旁的仆固玚见状,心想最后果然是谈不拢,还得杀了郭子仪。   他转头看去,只见任盆已经披着盔甲站在院门处候命了,便走了出去开口喊道:“任盆,过来。”   “末将在!”   “护送郭公前去安顿。”   “喏!”   仆固玚则抬起手,道:“郭公,请。”   “好自为之吧。”   郭子仪最后提醒了一句,起身,往外走去。   仆固家父子遂也跟着相送,然而才到节度使府外,竟是见外面密密麻麻站满了朔方将领。   此时夕阳已经落山,但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最后一点光亮中,那一道道挺立的身影更加显得深沉、坚定。   “节帅。”   “节帅。”   一声声的呼唤让郭子仪连连点头,可听在仆固父子耳里,却使得他们脸色沉重了不少。   “都聚着做什么?”仆固怀恩道:“各自归营,否则军法处置。”   “将军,我等这么多年没见节帅了,接风洗尘也不行吗?”   “哈哈哈,就是,往日也不见军法这般严厉。”   仆固怀恩还待呵斥,郭子仪已笑着对他道:“不必太过责骂,他们想跟老夫叙叙旧,也无甚不可的。”   还是以往那上位者的吩咐语气,但当着众人的面,仆固怀恩竟是不敢反驳,只好应道:“是。”   仆固玚转头看了任盆,只见任盆正在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想了想,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若没有机会的话今夜不可勉强动手。   果不其然,那些赶过来的将士们纷纷簇拥着郭子仪随之一道去往了下榻之处,不给任盆暗杀的机会。   ***   “这是什么回事?”   “想必是郭子仪在到灵武之前,就派人通知了那些将领。”   “不对。”   仆固玚事后回想,很快就感到了奇怪,道:“若是郭子仪抵达之前就联络了他们,为何我们一点风声都没得到?我父子在朔方军中的威望,还没丧失到这个地步。”   任盆眉头紧皱,还在为不能杀郭子仪立功而懊恼。   仆固玚思索着,缓缓道:“而若是趁我与阿爷去迎接时,有人召集了这些将领,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必猜了。”   随着这一句话,仆固怀恩大步走了过来,瞪了儿子一眼,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孩儿知错。”   仆固玚的知错并非是起意杀郭子仪,而是错在没杀掉。   对此,仆固怀恩只骂了一句,并不深究,接着便道:“那些将领,是你祖母喊来的。”   “什么?”   仆固玚也知道祖母一向反对他们反叛大唐,还曾经为此打了仆固怀恩一顿,因此他们所有的谋划都是瞒着她的。   “可……她怎么知道的?”   “想必是郭公让人给她递了消息吧。”仆固怀恩说着,皱起眉头道:“看来,郭公根本不相信我啊,认为我会刺杀他,提前就有提防。”   “阿爷,朝廷这个态度,干脆反了吧。”   “闭嘴!”   仆固怀恩烦躁地一挥手,喝道:“你们都下去。”   任盆等人遂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很快,屋中就只剩下仆固父子。   “别动不动把造反挂在嘴边。”仆固怀恩道,“你也不想想,真成得了事吗?我们才多少兵马,朔方军的粮草以往都是朝廷供给,一旦开战,朝廷有源源不绝的江南税赋,我们又撑得了多久?”   “未必不能速战速决,我们有吐蕃、回纥的支持。”   “靠别人?成大事却寄望于旁人,那就离仆固一族身死族灭之日不远了。”仆固怀恩道:“郭公说的没错了,要造反,薛逆登基之前才是好时机,如今已经晚了。”   “那……”   “记住,我们要的是让你继承兵权。联合吐蕃、回纥,随时可能起兵,这是我们对长安的威胁,我们不动,朝廷就一直不能安心,可若我们真起兵了,那就不是威胁,而是鱼死网破了。”   仆固玚道:“孩儿明白了,可是该怎么办?”   “僵持下去,先撑不住的一定会是薛逆。”   “为何?”   仆固怀恩道:“也是郭公来了,我才想清楚,朝廷之所以派他来,正是因为朝廷不想开战,你莫看前阵子官兵调动频繁,可我早看出来了,扼制朔方的各个关隘、要塞都没有被威胁到。此事,最后还是要谈的,我们只要应对郭公,薛逆却要承受各方的压力。到最后,他一定会妥协,封你一个官职了事……我们要的不多。”   话到最后,他拍了拍儿子的肩。   “记住,兵权在手,我们什么都不怕。沉住气,耐心些,别再冲动做傻事。”   “孩儿懂了!”   仆固玚的眼神也笃定起来,意识到自己不必杀郭子仪。   这次是他与薛白的心理博弈,而且整个朝堂都会帮着他给薛白施加压力。   ***   郭子仪睡了一个好觉,醒了之后,招过了一个随他前来的随从。   “郭公。”   “来的路上,听你戏唱得好,再唱一段吧。”   “好。”   那年轻随从听了,落落大方地就开了嗓唱了段《西厢》,这种小儿女的戏,郭子仪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他满意地点点头,问道:“路上听旁人都叫你‘萝卜’,你又是杜家的人,可是名叫‘杜萝卜’?”   “回郭公,小人名叫胡罗,因小人的阿娘以前是杜家的厨娘。”   “莫非是丰味楼的掌厨胡十三娘?老夫吃过她的菜。倒没想到妇人也能炒得一手好菜。”   “是。”   “你跟你娘亲姓?”   “是,小人的阿爷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小人还没出生他就逃租庸去了,是杜家收留了阿娘。”   闲聊着这些,郭子仪带着杜罗离开主屋,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那些洒扫的婢子已经听不到他们说话了。   他这才开口说道:“仆固怀恩铁了心不奉旨,老夫有心让他见识一下我的手段,便先救出杜五郎吧。”   “多谢郭公。”   “下午,老夫写张清单让你出门采买,出门之后你找个机会去宽石巷,西起第三户,有个挂着‘白’字灯笼的宅子,找一个名为白元光的将领,他会带你去拔野古部,你辨认了杜五郎,将他带回来。”   “就这么简单?”   郭子仪始终有种举重若轻的态度,道:“老夫既到了,就这么简单。”   胡罗得了吩咐,也就依吩咐行事。   午后,他出了门,果然有人盯着,但对方见他是个小人物,去的只是集市,不免有些懈怠。胡罗便在吃汤饼时突然混入了人群,甩脱了对方。   他依着郭子仪给的地址,找到了宽石巷的宅子,敲开门,果然见到魁梧大汉,相问之下,还真是白元光。   白元光得了信,看过,大感惊奇,问道:“郭公怎知我如今正在城中养伤?”   “朔方军中之事,郭公无所不知。”   白元光大感敬畏,又道:“可我并不知杜五郎的下落。”   胡罗道:“郭公说了,仆固怀恩既说五郎被拔野古部落拿了,必然是真将人放在那里,白将军只管带小人去要人,对方不敢不给。”   “好吧。”   白元光点点头,依然好奇郭子仪是如何才入城就知晓他的住处,思来想去,该是哪个同袍说的。   两人当日出了城,夜里宿在城外,次日往北赶了三日,傍晚时便到了一个大寨子前。   “嗖!”   忽然一支箭矢射在他们面前,有一骑吆喝着上前喊道:“来的是什么人?”   白元光便驱马上前,也不报自己的身份,只解开了脸上的挡风沙的缠头巾。   “哈哈哈,郎婿来了!”   那寨子里很快就响起了欢快的声音,白元光招了招手,也不说话,让胡罗跟着他进去。   胡罗不由心想,原来白将军是拔野古部的女婿,郭公用人真是准。   奇怪的是,寨子里这么欢快,白元光脸上却没什么高兴的神色。   路过大片的帐篷,终于,一个身披白袍的老者走了出来,威严地看着白元光,道:“你可算来了。”   “丈翁,我是听郭公的吩咐,来接杜五郎的。”   “怎么?仆固怀恩又改主意了?”   白元光没有说话,用沉默表明这是他个人的立场。   “进来谈吧。”白袍老者便邀请他们进入帐篷。   ……   “喂,有人来接你了,起来吧。”   “我吗?”   正蹲在一只母羊旁挤奶的杜五郎站起身来,把手在胯上擦了擦,跟着一个面容黝黑的牧民往大帐方向走去。   他被看押在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因为塞上的风霜,原本白嫩的脸盘也粗糙了许多。   掀开帐帘,杜五郎便愣了一下,欢喜道:“胡罗?你怎么来了。”   “五郎,我是得了郭公的吩咐来接你回去的。”   “郭公终于到灵武了。”   杜五郎大喜,却不急着走,而是把手里的奶盆往矮案上一放,看了眼白袍老者,又看向白元光,问道:“敢问将军大名?”   “这位是白元光将军。”胡罗道,“就是他带小人来救五郎的。”   “多谢将军高义。”杜五郎道:“我能否与拔野古首领再说几句?”   “白元光,你把他带走吧。”那白袍老者显然并不想听杜五郎啰嗦。   “且听我说。”杜五郎道:“仆固怀恩不杀我,显然是对朝廷还心存畏惧,不敢真反。他要的是让仆固玚继承节度使之位,但这对拔野古部有什么好处呢?”   “铁勒人本是一族,自己人当家,有何不好的?”   “已经内附一百多年了,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杜五郎道:“你还把女儿嫁给了白将军,难道与汉人不是一家吗?”   “闭嘴,因为是郭公开口我才放了你,闭上嘴老实离开。”   杜五郎偏不走,道:“曹将军还没放呢。”   就连胡罗都知道事情要一步步做,附耳对杜五郎小声道:“五郎,不一样的,你被拔野古部捉了是误会。扣押曹将军却是大罪……”   “你别说话。”   杜五郎推了胡罗一把,道:“首领啊,我和陛下很熟悉,知道他的心意。仆固怀恩无非是想裹挟你们闹事,威胁朝廷,这样闹下去不会有好下场。你可别被他牵连,害了族人,现在与他划清界限,对拔野古一族有好处,也是让仆固怀恩没了倚仗,尽早听旨入京,这是救他。朔方这一片地,铁勒人占不了,但陛下也绝不会亏了铁勒人。”   “白元光,把这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带走。”   “丈翁,我觉得可以听他说说。”   白元光一直在想,既然郭子仪到了,自己也该重归其麾下,正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他没听说过那“曹将军”之事,有心要仔细听听。   杜五郎道:“还有,陛下肯定是不会让安西、北庭与大唐隔绝,很快就会打通河西走廊,到时候,你们扣押曹将军的事还是瞒不住,与其被仆固怀恩连累,不如现在立功。等西域的商路通了,首先受益的是你们啊。我在你们这里住了几日,真是什么都没有,毕竟商路堵死了,商旅不来了啊。”   “再敢说,你就不要走了!”   “首领不要发怒嘛,你马上要嫁女儿,总不能连漂亮的丝绸也没有……”   “仆固怀恩自然会拿来。”   “依靠别人能过好吗?”杜五郎话赶话,继续道:“你今天靠得了仆固怀恩,明天还靠得了仆固玚吗?你帮他争节度使的位置,他把最要命的罪都推给你担!”   “来人!把他再押回羊圈里!”   白元光站起身来,拉过杜五郎,小声劝道:“五郎,且先去见郭公吧,丈翁这边,我会晓以利害。”   正此时,却有牧民慌张奔入帐中,道:“首领,回纥人派使者来了。”   一听这话,杜五郎也有些心慌,知道若是碰上移地健的使者,到时想走都难了。回纥人必然是会杀他,以逼迫仆固怀恩叛乱的。   于是,他点点头,准备老实与白元光一起离开。   “慢着。”   忽然,身后那苍老的声音响起。   杜五郎背上当即吓出冷汗来,他用手扶着胡罗的胳膊,转过身,道:“首领这是要留住我?那有多大意思,倒不如让回纥人杀了我,等仆固玚当了节度使,看看拔野古部是跟着鸡犬升天,还是被降罪剿灭。”   ***   灵武。   仆固怀恩知道不能放任郭子仪与朔方将士相见,因此派人将他的住处围得水泄不通。   这样,他就是公然抗拒朝廷的调令,就看朝廷是兴兵讨伐,还是服软授官了,前者的可能性极低,大概率薛白会僵持一段时间,等到拖不住了再授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达扎鲁恭、移地健的使者相继到了,告诉了他一个大消息。   朝廷的兵马西进,收复被吐蕃占据的失地,吐蕃、回纥正在迫切地希望他能起兵反唐。   仆固怀恩不惊反喜,拿着这吐蕃、回纥的盟书就准备去见郭子仪。   一方面,他已经有了很多施压的筹码,另一方面,既然朝廷的意图在河西,而他只求把自己的官职让给儿子,只要好好谈,相信还是能够谈成的。 第594章 松动   “长安那个天子对郭子仪不算厚待,郭子仪却不遗余力支持他,你可知为何?”仆固玚走在城中破旧的石板路上,忽问了任盆一句。   “小人不知。”任盆道。   “嘴里说的是社稷安稳,大公无私。”仆固玚道:“他家出自太原郭氏的分支,华阴郭氏,在华州坐拥良田无数,其祖墓在长安城郊的凤栖原。所以,哪怕他领兵在外,手握重权,也不曾起过割据之心。”   说着,仆固玚拍了拍任盆的肩。   “你还年轻,莫信他们心忧天下苍生、忠肝义胆的那一套,能沾上权术的人,嘴里说的是道义,心里算的全是利益。”   “大郎看得通透,小人受教了。”   “与你说这些,是让你知道名震天下的郭子仪也是人,不必仰视他、惧怕他。”仆固玚云淡风轻地说道。   任盆依旧是俯首恭听的模样,老老实实应了个“是”。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惧怕郭子仪,反而觉得仆固玚一天到晚就是说这些,未免显得太心虚了些。   很快,他们到了郭子仪的住处,跟在仆固怀恩身后入内。   “郭公。”   “你来了。”郭子仪本是端坐着,作势起身道:“走吧,交割军务。”   虽然都知道他在演戏,偏是这一下动作自然流畅,仆固怀恩只好连忙上前拦住,露出讪讪之色。   “郭公且慢,军务还未准备好交割,还未准备好。”   “哦?”   郭子仪虽然身处客位,却是从容不迫,先是佯怒下榻,然后板着脸道:“你莫非是推捼老夫不成?”   “不敢。”   仆固怀恩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封信来,正是他近来得到的情报。   他也不说唐军主动攻打鄯州,只道:“我得知眼下王难得与达扎鲁恭开战,恐朝廷应付吃力,有心支援。不巧,中受降城传来急报,回纥进犯。”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又道:“时局艰难,仆固玚熟悉朔方军情,我举荐他统兵抵抗回纥。”   郭子仪闻言,重新坐回了榻上,缓缓道:“我昨日与将士们谈天,他们说,你开年以来多有赏赐,加了一成的饷,爱兵如子啊。”   “这都是与郭公学的。”   “朔方军的粮草此前都是由朝廷供给,当年张齐丘在任上,李林甫只是把着粮草不给,将士们差点兵变要了他的命,彼时,你还与老夫一起平乱,这么快就忘了吗?”   郭子仪这还是在晓以利弊,告诉仆固怀恩与朝廷硬抗没有好结果。   仆固怀恩却道:“张齐丘算甚人物?功劳岂能与郭公你相比?只怕与我比也大有不如,我要求不多,也就想谋条后路而已。”   多说无益,郭子仪闭目养神,心想着这都好几天过去了,陇右消息已然传到,杜五郎如何还不来?   仆固怀恩遂铺开地图,侃侃而谈现在的形势,他知河陇战场是唐军在主攻,因此主要说的是回纥。   “移地健不去追杀叶护,派兵游离在大唐边境,就是想趁机占好处。得知大唐与吐蕃又开战了,必然会出兵……”   说着说着,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节帅,杜五郎来了。”   “哪个杜五郎?”仆固怀恩不明所以。   “是长安来的那位杜五郎。”   郭子仪仿佛才是此间的主人,在旁人愕然之际,已开口道:“唤他进来。”   不一会儿,白元光就带着杜五郎进来了。   ***   在塞上草原放了一阵子羊,杜五郎黑瘦了不少,唇上也蓄起了乱糟糟的短须,但显得沉稳干练了些。   可一进这大堂,他依旧是气场最弱的那个。   仆固怀恩转头看了一眼,疑惑他为何能逃脱出来,眼底蕴藏着隐隐的杀气,可却没有真的下令拿下杜五郎。   这就是郭子仪在与不在的区别,他在,就有规矩。   众人都没有开口,全都盯着杜五郎,气氛沉闷到让人难受。   毕竟很多话不必说就能知道,杜五郎能来这里,首先是朔方将领白元光倒向了朝廷,其次拔野古部落显然也是不再支持仆固怀恩。   局势有了新的变化,大家都要重新衡量。   “诸位将军,好久不见啊。”   终究还是杜五郎先开了口,可竟没有指责仆固怀恩私自囚禁了他,而是笑呵呵地道:“都说贺兰山的风景好,我又去逛了逛。”   郭子仪也笑了笑,抚须道:“五郎可是怕回了长安,被拘得慌。”   “哈哈,还是郭公懂我。”   气氛稍轻松了些,杜五郎转向仆固怀恩,试探地问道:“既然郭公亲自来了,仆固节帅想必很快要进京吧?不如我们一道吧?往后在长安可多来往,听听戏,打打骨牌,好不自在。”   从他进门这一番作态,一直在释放善意。   先表态仆固怀恩扣押他一事不追究了,那是他自己去逛了逛,接着就表示回了长安,必然也不会伤及仆固怀恩的性命。   可惜,仆固怀恩丝毫不领情。   “好教郭公知晓,杜誊窥探军情,正是我让人扣押了他!”   郭子仪道:“老夫记得,你的奏折上不是这般说的。”   “那是我给朝廷颜面。”仆固怀恩破罐破摔的态度,“郭公若要我实话,我大可以实情再上一道折奏请罪,请朝廷降罪讨伐我便是!”   这句话说完,他脸上已是杀气毕露,摆出一方藩镇的蛮横、霸道、不讲理的气势。   若是薛白只是派些个文官、宦官来当使者,此时眼看事情突然谈崩,只怕要吓得尿裤子,迫不及待地服软,哪怕明知道仆固怀恩是吓唬人的,也得顾全大局。   杜五郎胆子也小,眼看那血盆大口在眼前一张一合,腥味扑鼻,仿佛猛兽发狂,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唯有郭子仪笑了起来,指着杜五郎骂道:“老夫便知你小子说了好听的,反让这蛮胡乖张起来。”   “小子知错。”   杜五郎看向仆固怀恩,道:“既然把话说开了,那好。曹令忠已经离开灵武境内,往长安去了。”   “那又如何?”   “你们之所以扣押我,无非是因为我在查曹令忠的事。安西、北庭孤悬域外,好不容易遣使一趟,你敢为一己之私拦着,已经犯了天子的底线,只等朝廷兴师讨伐吧!”   这番话出自杜五郎嘴里,若是吓别人还可以,但要镇住仆固怀恩,确还差些力道。   仆固怀恩只是冷笑了一声,道:“我仆固一族世代忠义,朝廷若要讨伐,只管来便是!”   杜五郎不说话了,他又不能替薛白做决定。   现在的情形有些像他小时候与别的孩子吵架,两个人互相瞪着,头都要抵到一起,大喊道:“打啊!打啊!”   实则谁都不想真的打起来。   仆固怀恩是那个年纪大点的孩子,高傲地昂着头,自认为看透了小孩子的胆怯,不用打就能把对方手里的糖果抢过来。   可他不知道有些小孩是又狠又疯。   ***   十余日后,长安。   曹令忠抬头望着宣政殿上高耸的斗拱,缓缓走上石阶,每一步都让他回想起归途上的茫茫戈壁、巍峨雪山。   多年戍边,归来时天子已经换人了。   端坐在御榻上的是个年轻人,英武威严又朝气蓬勃,如同东方初升的太阳。   “末将曹令忠,拜见圣人!”   “起来,你跋涉万里归国,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你是英雄。”   薛白顿了顿,像是不知所言。这个细节显得他并不是一个熟练的皇帝,但却透露出了他发自内心的情绪。   曹令忠也是身形顿了顿,一颗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了大殿的地毯上。   他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血性汉子,死都不会哭,今日忍不住哭,不是因为天子说了什么。实在是从北庭到长安,重归故土,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大殿,太让人情绪起伏,不能自已了。   可他还是压抑住了,道:“末将奉命行事,担不得圣人赞誉。”   “与朕说说你的遭遇。”   “遵旨,安山叛乱时,朝廷几次征调,调走了安西北庭的兵马……”   曹令忠先说了他在伊州的遭遇,吐蕃趁乱攻陷河西走廊,通路断绝,都护府联络不到朝廷时面对的无数困境。   食不裹腹、朝不保夕都是其次,最难熬的是他们这些中原人远戍西域,与故国断绝音讯之后的孤独感、不安全感。   说到这些地方,曹令忠哽咽了几次,直到说起封常清回到吐蕃,他满怀希望地回唐廷报信。   接着,就说起在灵武的遭遇了。   “我们本以为仆固怀恩是忠臣良将,对他十分信任。但不知为何,他扣留了我们,始终不让我们启程回长安,我几番要求之后,他才放我们离开,却让向导将我们带到拔野古部的地盘,使我们被扣留下来。”   “最初,以为是向导走错了路。直到杜五郎说服了拔野古的首领,将我们放出来,才知是仆固怀恩授意,但不知是为何,追问之下,方知他是担心河西收复之后,封节帅以及其麾下诸将立功,使他不能再挟兵要挟朝廷封赏其子,臣……不可置信。”   薛白问道:“你为何不可置信?”   曹令忠道:“臣实难体会,身为大唐名将怎会为了一个未必能阻碍到他的事,而如此损害社稷大事。”   薛白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殿下的一众官员。   “诸卿都听到了?”   “回圣人,臣等都听到了。”   “既如此,传朕旨意,命仆固怀恩一月之内入京请罪。”薛白语气平淡,却蕴藏不容冒犯的威严,又补了一句,“届期不至,则视为叛逆。”   果不其然,官员中又有一堆人连忙劝阻。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如此未免太武断了!”   “是啊,仆固怀恩战功赫赫,岂可一言而兴罪?”   面对这些劝阻,薛白态度强硬,道:“何谓武断?朝廷几次下旨相召,他推三阻四,如今不过是让他入京自辩,何谓一言而兴罪?”   崔祐甫眼看事情正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不由大急。   “陛下!大唐连年动荡,民生凋敝,国库不丰,绝非因此等小事而兴兵之良机,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激动到这等地步,薛白依旧不为所动,手一挥,道:“今日召你们来,是见曹令忠,若有其余事奏,容后再议。”   说罢便退了朝。   朝臣们于是纷纷去劝宰相,让他们劝天子冷静。   之后,官员们连接上表,薛白似乎有了触动,态度有所缓和。   两日后再开小朝会,薛白才终于不耐烦他们的啰嗦,稍微松动了语气。   “这样吧,拟两封旨意,分别给玛祥、移地健。”   大家一听,就知天子是早有计较,现在才说就是为了安抚他们。   他们的目光向几个宰相瞥去,心想这么大的事情却还是陛下亲自出面,宰相们却始终沉默,足见陛下是下了大决心。   薛白缓道:“给玛祥的信,让吐蕃交还包括河西、陇右、川蜀诸地在内的这些年侵占的所有疆土,重新与大唐成为甥舅之国,遣使朝贡,朕便罢兵;至于给移地健的信,朕可以册封他为回纥可汗,只需要他对大唐称臣。”   崔祐甫听罢,立即就懂了薛白的意思,无非是继续给仆固怀恩施压,让这场仗打不起来,但本质上的态度不变。   “陛下为何宁可与吐蕃、回纥和议,也不肯给仆固玚一个官职。”   “因为此例不可开。”薛白道:“拿肉喂狼,多少肉都是喂不饱的。”   “可……”   “崔卿不必再说了,若朝廷如此挽回,仆固怀恩还是铁了心反,那这场仗早打比晚打好。”   崔祐甫还待再言,元载已经出列开口了。   元载也不想逼反了仆固怀恩,但他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处理兴庆宫一事上了,为此,他昧着心开始对薛白严厉逼迫仆固怀恩之事表示支持。   “陛下,臣有本奏,是关于兴庆坊的复原。”   ***   从拔野古部回来的路上,胡罗问了杜五郎一句。   “五郎怎能对那首领晓以利害,好生了得,倒不像以前了。”   “这算什么。”杜五郎道:“我在陛下身边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就像你,这趟来也多学些本事,往后有用得到的时候。”   “小人就是个奴生子,哪有要用到这种本事的时候。”   “你又这样。”杜五郎道:“陛下以前……总之,你只要聪明勤快,往后必然有前程。”   他原本想说,薛白以前在杜家的时候,身份与胡罗有什么不同。   话才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妥了。   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薛白是逃奴出身最后当了皇帝,若是以此事来激励奴婢们,似乎会让奴婢们觉得自己也可能当皇帝,然后乱套。   至少,换作一般人当了皇帝,心里都会很忌讳再提过去这些事才对。   办法就是,刻意地强调“李倩”的身份,不再提以前在杜家的那段经历。   薛白一直没这么做,所以杜家也后知后觉,没考虑过这件事。   此时,杜五郎才猛然惊觉,杜家很可能站在一个很危险的立场上,他一向注重明哲保身,知道自古以来像杜家这种对天子不光彩的一面知根知底的功臣,许多都是难得好下场。   他心中不由暗忖,这次回京之后,一定要劝阿爷致仕,再让阿姐们把那些行当交出去,往后低调行事。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暂时只将这份心思深埋在心里。   回到了灵武城,与仆固怀恩谈了一次,没能谈拢,杜五郎就跟着郭子仪住下来。   他私下还与郭子仪透了个底。   “郭公,我留意了一下,若要杀仆固怀恩父子,未必没有机会。”   郭子仪道:“看来,陛下在仆固怀恩身边安插了人手啊。”   杜五郎大吃一惊,只觉得眼前这个老头真是神了,慧眼如炬。   他连忙否认,道:“我的意思是,郭公不是在朔方军中有许多旧部吗?一声令下,便可让他们拿下仆固怀恩。”   “还没到那一步啊。”郭子仪反问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坚决不给仆固玚节度使的旌旗?”   “不想纵容叛逆。”   “此例不可开,现今,天下藩镇都在盯着仆固怀恩。”郭子仪道:“倘若陛下服软了,他们就会争相效仿,各地的兵马使想当节度使,节度使想把位置传给儿子;倘若陛下径直诛杀了仆固怀恩,他们就会惊慌失措,忌惮朝廷,抱团与朝廷对抗。”   杜五郎犯了难,道:“安抚也不是,杀也不是。那就只能震慑,或打?”   “是啊,最好是能震慑住。”郭子仪道:“一旦开战,兴师费粮不提,万一再有哪路藩镇响应仆固怀恩,后果就不堪设想啊,可话说回来,朝廷不会畏惧打这一仗,若打了,便必须打赢。”   说到最后这四个字,他眼睛里隐有光芒。   杜五郎就了解了他方才说的“时候未到”的意思,道:“想来真开战了,郭公会出手拿下仆固父子?”   “岂有这般简单?你且回长安吧。”   “不急。”杜五道:“我想跟在郭公身边,学些明哲保身之道。”   “你不想学老夫的兵法武艺,却学这个?”   “是啊,郭公洞悉世情,小子好生佩服。”   郭子仪抚须而笑,道:“也罢,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人都说你杜五郎傻,实则大智若愚啊。”   他竟是看透了杜五郎的担忧所在,或者说,他比杜五郎更早意识到杜家显赫背后的隐忧。   “杜家的立身之本,是一开始就知陛下身世而苦心孤诣地庇护营救。旁人诋毁陛下的言语,该由杜家来打消啊,五郎任重而道远。”   杜五郎听了,茫然了一下。   他明白郭子仪的意思,是该由杜家出面,告诉天下人陛下一开始就是李倩,不是什么薛逆、不是什么逃奴。   但他迷茫的是,为何薛白从来没有透露过这个意思?   也许是如此一来,他就得要否定掉从天宝五载起他们的患难与共吧……   其后数日间,随着长安的一道道消息送入灵武,仆固怀恩与郭子仪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张起来。   这天早上,杜五郎还在沉睡,却被胡罗拍醒了过来。   “五郎,郭公要去逼服仆固怀恩了。”   “今天?”   杜五郎惊醒过来。   胡罗道:“陛下的旨意来了,一个月内让仆固怀恩进京请罪,圣旨送到花了八天,再去掉回长安的路途,没留多少时间给他做决定,郭公说,今日去是为了保他一命。”   “这……逼这么狠?”   杜五郎很是惊讶,匆匆忙忙起身,也不洗漱,赶出门,恰好见到郭子仪在众人的簇拥下准备去节府。   看郭子仪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仆固怀恩派来监视他的人都是自己人一样。   “郭公,等等我,一起去吧。”   “也好。”郭子仪随意点点头。   杜五郎问道:“郭公可有吩咐?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该出的招都出了,只看仆固怀恩怎么选而已。”   “啊,是吗?”   ***   “竖子!吓得住我吗?!”   仆固怀恩刚刚看完了长安来的消息,愤然将手里的纸丢在地上踩了两脚。   他一向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认定的事情极少有转变的时候。   不过,这次的消息传来,却让仆固玚有了些态度的变化。   虽说节度使是要给仆固玚当,而且他一直是叫得最凶的,动不动就说“反了吧”,可真等事到临头了,他竟忽然意识到,造反也不容易。   除了之前说的钱粮的问题,就薛白这个宁可卖掉兴庆宫也要平叛的狠劲,就不是他这种躲在父亲羽翼下的雏鹰能比的。更让仆固玚在意的事,他真的信不过移地健、达扎鲁恭,这些人确实有可能反捅他一刀,转头与唐廷合作。   想着这些,那个满是麻烦的节度使之位渐渐没那么香了。   叶公好龙,不外如是。   “阿爷。”仆固玚犹豫着,开口道:“要不……”   “反了是吧?我知道你急。”仆固怀恩一直没说要反,至此态度却依旧强硬,道:“若真把我们逼狠了,反便反,不过,时机还未到。”   仆固玚一听,额头上便有冷汗下来,正犹豫着该怎么说,郭子仪到了。   “去,刀斧手准备。”   事到了最后关头,仆固怀恩也就不客气了,自语道:“朝廷以为这等手段就能吓到我,让他们见见真章。” 第595章 扼杀强藩   仆固怀恩与朝廷已进行了多次的谈判,原因是双方的本心都不想打,到了现在,耐心终于磨光了。   这次见郭子仪,他毫无忌惮地展示出了实力,身旁除了仆固玚,左右还分别站着几人。   左边为首的是个身量中等的瘦削男子,皮肤黝黑而粗糙,穿的是羊毛长袍,颜色富丽,颇为精美,辫发上以珠宝装饰,想必是从吐蕃来的;   右边则是几个健壮的大汉,个个披着破旧的皮草,脸庞轮廓深刻,该是回纥人。   “郭公来了。”   “为郭公引见,这位是吐蕃使者格桑吉,是吐蕃的楚本官。”   “这位则是回纥使者,阿史那磨啜,是回纥英义可汗身边的大将。”   “他们都是久仰郭公的威名,早有心想要见识见识。”   仆固怀恩不是一个圆滑的人,不擅长虚与委蛇,因此脸上也没什么笑意,一副排兵布阵完了就开战的样子。   杜五郎跟在郭子仪身后,见那些胡人目光如箭般看来,感觉这堂屋快要关不住他们的杀意了。   “正好。”郭子仪抚须而笑,道:“朝廷正好有旨意下达给吐蕃、回纥,两位使者可与仆固怀恩一起进京,恭聆圣听。”   “够了!”   仆固怀恩陡然冷下脸,道:“今日不必再说任何道理,节度使的位置我也不能让出来,只最后问郭公一句,是否愿意与我等共谋大事?”   他总是试图把气势撑高,希望能以此压服他人。   郭子仪则不然,慢悠悠地问道:“仆固怀恩,你是铁了心造反吗?”   这一句慢悠悠的话却是让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几次谈判,就像双方一直在给自己搭台子,试图压对方一等,现在台子越搭越高,两边下不来了,于是沉默地对视着。   像是闷热的夏天,阴云压得很低,等待电闪雷鸣之后的一场雷雨。   杜五郎也看出来现在无法说服仆固怀恩,认为他与郭子仪能做的就是离开这里,等待薛白真的兴兵讨伐。   他想提醒郭子仪说几句好话,暂时脱身离开,可堂中的杀气愈重,似乎已经离不开了。   恐怕这次要死在这里。   仆固玚此前派人杀郭子仪,当时他没想太多后果,觉得一定能把长安天子吓住,但这阵子下来,不论白元光、拔野古部的倒戈,还是薛白卖兴庆宫也要打这一仗的决心,都让他感到不安。   直到了最一刻,他额头上冷汗直冒,竟有些心虚了。   然而。   “动手!”   仆固怀恩用一声暴喝回答了郭子仪的问题。   仿佛惊雷打破了刚安定不久的大唐。   顿时,齐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咣啷”的拔刀声响起,刀斧手一拥而出,很快包围了大堂。   杀了郭子仪、杜五郎,相当于他就不再受朝廷管控了,但他还是会把罪名推到回纥人身上,只要朝廷能捏了鼻子认下,那名义上他还是朝廷的藩镇。   到时就不是他反或不反的问题了,而是朝廷认或不认。   “杀!”   “谁敢动手?!”   几乎是同时,前院的方向也有大喝声传来。   杜五郎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威风凛凛的披甲将领大步走来,其中他只认得白元光。   可他却知道,这些一定是朔方军中将领,甚至可能曾经是那些刀斧手的长官,因为他们很快就对着刀斧手们叱骂起来。   “袁寅,你敢把刀对着郭公砍下去?忘了当年是谁赏你的狗命!”   “啖狗肠,都他娘给老子停手!”   杜五郎才被那刀光闪了眼睛,此时终于安心了些,才敢壮起胆子去观察大堂上起的变化。   旁人的目光都被仆固怀恩的鼓舞与赏赐吸引,他却留意到,仆固玚向旁边招了招手,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是任盆。   任盆披着甲胄,正按着佩刀冷眼看局势,此时就向仆固玚走了过去……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不要他,将他放在一个木盆里从伊水河顺流而下,被偃师县的慈济院捡到了,那时他还没有名字,旁人都叫他盆儿。   他本是要被卖作奴婢的,大概在十多年前,因一些机缘,得以从那种命运中挣扎出来,跟着一个叫任木兰的地痞在漕运码头上混。   后来,他受到了县尉薛白的庇保、培养,成年后竟也是文武双全。前些年,安禄山叛乱,李亨避走灵武,他便带了一些人到朔方投军,本意是在军中历练,想着往后如果能为薛白拉拢一些朔方兵马那就更好了。   当时李亨败得太快,这些年轻人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不过随着吐蕃进犯,也就留在军中继续保家卫国。   反而是仆固玚因有拉拢私兵的心思,主动对他们多有提携,任盆也就顺水推舟,潜伏在其身边了。   ……   杜五郎其实早就认出任盆了,才会说出有机会杀仆固父子的话。   此时,他见任盆拔着刀走向仆固玚,便知这是要动手了。   “还过来做甚?”   仆固玚见任盆向自己走来,抬手一指郭子仪,道:“杀了他!”   “喏。”   任盆随口应了,忽然一刀劈下。   杜五郎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也就是这一眨眼间,他意外地发现任盆并非是杀向仆固玚或仆固怀恩,竟是一刀劈在了那回纥使者阿史那磨啜的肩颈上。   “噗。”   鲜血喷了仆固玚满脸。   仆固玚错愕地回过头,便听到阿史那磨啜撕心裂肺地嚎叫。   “啊!”   “做什么?”   “呼——”   任盆已经毫不犹豫地再劈出了第二刀。   阿史那磨啜不愧是草原上的勇士,非常敏捷,方才的第一刀本就是必死的杀招,被他在电光石火间避开了几寸,此时连忙又一仰。   “噗。”   任盆这一刀直接砍在阿史那磨啜的背上。   阿史那磨啜一个踉跄,嘴里怒吼道:“仆固怀恩……你敢背叛回纥?!”   仆固怀恩始终紧紧盯着郭子仪,听到身后的动静才转过来,才看到眼前的场景就听到了这句话,竟也有一瞬间的愕然,差点以为是仆固玚吩咐动手杀回纥使者。   任盆又补一刀,终于搠死了阿史那磨啜,提着刀就去砍剩下的回纥人。   在当世,回纥军很强,此番前来的回纥汉子也是个个彪悍勇猛,奈何手中没有武器。   而任盆以及手下又都是从小就在漕运码头上混,马背上的射箭冲锋不算厉害,练的是近身相搏的技艺,下短刀、使阴招最是厉害。   回纥使团空有强壮身体,猝不及防之下却只能被砍得哇哇大叫。   他们离仆固父子很近,若要顺手斩杀仆固玚未必做不到,但他们并未这么做。   周围的护卫惊慌之下也顾不得回纥人,第一时间是抢过仆固怀恩父子往安全处撤。   “保护节帅!”   “放开!”   仆固怀恩怒叱不止,等他从护卫的簇拥中挣扎出来,只听得“噗噗”几声,任盆的人已砍死了回纥人。   他这才连忙喝令护卫们拿下这个叛徒。   “快,杀了他!”   任盆也不恋战,立即向两边后撤,同时大喊道:“我等奉命行事,谁敢动我?!”   混乱之中全靠喊,看谁的声音更大,刀斧手们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喝令,看着地上流淌的血,一时也不知听谁的才好。   “朔方将士们听命!”郭子仪突然大喝道,“拿下仆固怀恩!”   若只是这般喊,当然没有用。   他径直拿出一道明晃晃的圣旨,高举着。   “不久前范阳、河东等军重挫回纥!移地健已向圣人上表称臣,又何来的回纥使者支持仆固怀恩叛逆?!”   这一番话,那些刀斧手们虽然听不明白,但一些支持仆固怀恩的将领却听得懂。   他们敢与朝廷对抗,赌的就是联结了吐蕃、回纥之势,朝廷会不敢动他们,默认他们在朔方割据,过快活日子。   此前长安就传来消息,天子宁可与外敌和谈,也不会把节度使之位给仆固玚。而现在宣告回纥已经称臣的又是郭子仪,难免让人踟躇、举棋不定。   郭子仪这番话却不是为了立即说服他们,而是冲着吐蕃使者。   “格桑吉。”   吐蕃人不像回纥人那么勇猛,尤其是作为贵族,格桑吉方才就站在仆固怀恩的另一边,阿史那磨啜被杀时血还溅到了他身上,而那些护卫保护仆固父子时也没顾他,因此他已经被吓得半死,正缩在一张桌案后面。   听到郭子仪唤他,格桑吉如蒙大赦,连忙抬起头来。   “郭……郭公。”   “你也许不知道,但老夫告诉你。”郭子仪道:“就在数日前,我唐军已收复鄯州,活捉了达扎鲁恭!”   “他骗你的!”   仆固怀恩一把推开拦在身边的护卫,上前,扯起格桑吉的领子,当着众人的面就大声道:“我答应你了!我会出兵长安!”   这正是格桑吉这次来的目的,他被尚结赞派来说服仆固怀恩出兵攻打王难得,此前仆固怀恩一直打哈哈,利用他向唐廷施压,倒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他。   不过,格桑吉却不知得了许诺之后,自己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以个人勇武去杀了郭子仪吧?   “多……多谢仆固节帅。”格桑吉好一会才想起来,连忙道:“吐蕃有数十万大军,必然会助节帅对抗唐廷。”   他话才说完,仆固怀恩一把推开他,环顾了一眼自己的将领。   “你们在怕什么?!长安皇位上坐着的,真是李氏天子吗?我等自领一方,无拘无束,有何不好?!拿赏赐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欢天喜地,真到杀人时,手抖什么?!”   说罢,仆固怀恩大步上前,从一个刀斧手的手中抢过大刀,径直走向郭子仪。   有些事,终究得由他亲自作个表率。否则,旁人都不敢挥这第一刀。   杜五郎眼看凶神恶煞的仆固怀恩拨开刀斧手近前,难免害怕,道:“仆固怀恩,你现在罢手,还能安度晚年!”   到此时再说这话已没意义了,他见劝不动仆固怀恩,立即转而劝说周围的士卒。   “你们想清楚了,真要随他造反吗?吐蕃、回纥投降了朝廷,要不了多久,你们的粮草就要用尽,到时你们就从守边御敌的英雄,成了满门被诛的反贼,值吗?!”   自然有将领上前拦住仆固怀恩,道:“节帅,三思而后行啊,那是郭公。”   “噗。”   仆固怀恩一刀将对方劈倒,继续走向郭子仪。   “节帅且慢。”   接着上前的是白元光。   白元光站在昔日的主帅面前,迎着现在的主帅,并没有把武器举起来,而是苦劝不已。   “节帅,你做不成了,铁勒诸部已表态支持朝廷。眼下这情形,大郎就算当上了节度使还有何意义?只会给他招来无尽的杀身之祸啊!”   这句话非常诚恳,听得后面的仆固玚身子一颤。   然而,事已至此,仆固怀恩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在乎利弊了,而是卯足了劲就是要朝廷依着他的意愿封赏。   或许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交代。   他奋战多年、牺牲了那么多族人,偏偏站错了队,没得到预期的结果,他觉得不公,只有得了这个交代,他才能安心到九泉之下见那些被他亲手葬送的至亲。   “让开!”   仆固怀恩举起刀,再次向白元光喝叱,这一刀,他随时要砍下去。   白元光却是摇头道:“节帅杀我,便是与拔野古部结仇!”   “滚开!”   “节帅忘了吗?是你给我做的媒,让我娶拔野古部的女儿,你说要让铁勒九姓在大唐过得好,现在你要是砍了我,便是砍了这份恩义。”   “呼——”   仆固怀恩径直一刀劈下,白元光没想到他这般偏激,连忙一躲。   “当”的一声响,刀劈裂了肩甲,白元光吃痛,摔在地上,口中有鲜血涌出,他一时顾不得自己,反而转身大喊。   “保护郭公!”   “郭公,走吧。”   郭子仪周围的将领们如今都是在仆固怀恩麾下,不愿相搏,只好挡在郭子仪面前,不停往后退,同时嘴里劝说不已。   “郭公就回朝劝天子一句吧,当初将军是受你的命来朔方,谁料到忠王不是真命天子,将军也委屈,求的不多,不过是求朝廷一个封赏。”   “郭公你也知道将军的为人……”   “都让开。”   郭子仪虽老迈,被这么多人推着,却是岿然不动,反而一伸手就拨开了眼前的将领。   他随手就抽出一柄刀来,看向仆固怀恩,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来。”   很早以前,仆固怀恩就在郭子仪的麾下了。   那时他深受郭子仪的照顾,也非常崇敬仰慕郭子仪,那时他一颗赤胆忠心,深盼着能为大唐建功立业,至今,他也不觉得是自己变了。   变了的是大唐。   大唐辜负了他,外姓天子对他有偏见,而郭子仪站到了外姓天子那一边,那就一战罢了。   “郭公,得罪了!”   仆固怀恩大喊了一声,挥刀。   他心里的无数不满,似乎也随着这声喊倾泻而出,化为刀势,向郭子仪袭去。   也在这一瞬间,仆固怀恩那颗原本被怨气填满的心忽然空了许多,脑海深处,意识到随着这一刀,自己定然也有所失去。   “当。”   两柄刀相交,郭子仪轻描淡写地挡下了仆固怀恩蓄着满腔愤懑的一击,顺势一劈,刀势贯下,径直砍在仆固怀恩手上。   “啊!”   痛叫声起,三指手指掉落在地,跳动了几下,接着是“咣啷”声响,仆固怀恩握不住刀,刀跟着掉在地上。   交手的瞬间,他心虚了。   到最后,他的不甘、怨恨,终究是没有完全压住他对昔日主帅的敬畏。   “收手吧。”郭子仪道:“还来得及,朝廷会既往不咎,让你在长安安度晚年。”   “杀!”   见了血,仆固怀恩的心腹手下们终于上前来护卫,也终于敢跟郭子仪交手。   之后,更加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仆固怀恩从军营里调动的人手也到了。   其实他不需要亲自上前,让手下们纠结一阵子之后,总能杀掉郭子仪的……虽然解决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郭子仪身上。   “都住手。”   混乱之中,众人都没听到大堂后面有人在呼喊。   那是一个老妪的声音,直到她连着又喊了好几遍,才有人听到。   “节帅,老夫人出来了。”   仆固怀恩扭头看了眼,当即道:“送她进去。”   下一刻,他瞳孔忽然一缩,只见他阿娘竟是拿起一柄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我儿,让他们都住手。”   “住手!”   仆固怀恩大吼了一声,盯着他阿娘,渐渐气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喊道:“阿娘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件事错的明明是朝廷!”   “仆固一族的祖先在天可汗面前起过誓,不可背叛大唐。”   “我怎么背叛大唐了?我就没想过要叛。”仆固怀恩一指郭子仪,道:“是他让我襄助忠王的,忠王让我嫁女到回纥,我二话不说就把女儿嫁出去!结果呢?长安天子疑我,回纥一分裂,唐廷首先猜忌的人是谁?我啊!到现在,我要的只是给子孙后代一个保障,这是我欠他们的,你是我阿娘,你怎么能站在别人那边。”   “我是你阿娘,所以知道你是个死脑筋。儿啊,世上的事,哪有那么一是一,二是二的。是非曲直,有直就有曲……”   “阿娘你休说这些!”   仆固怀恩一挥手,断指上的血飞溅而出,也溅到他阿娘脸上,溅到仆固玚脸上。   这急得仆固玚连忙喊道:“快找大夫来,快找大夫!”   “都闭嘴!我只要天子一个承诺而已,他不给,我便打进长安要,我平生行事,就是这么简单!阿娘你放下刀!”   堂上,仆固怀恩还在呼喊,大夫已经来了。   “节帅,莫再发怒了啊!怒气使气血逆乱,激得你的背疽发作,老夫也是回天乏术啊……”   “住口!”   “我儿?你发了背疽?”   老妪终于是放下匕首,上前拉着仆固怀恩便要看他的伤势。   自古以来,背疽一旦发作,是最能要名将性命的。   周围的将领、刀斧手们也是纷纷放下刀,一脸担忧地向这边看来。   他们担忧的不是仆固怀恩,而是跟着这样一个命不久矣的主帅造反,一旦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朔方军好不容易拧起一股劲要向朝廷讨说法,渐渐地,这股劲还是散了。   就像是压倒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颗小小的脓疮,让他们开始清醒过来。   “都看什么?!”   仆固怀恩大怒,吼道:“你们就是一直犹豫、犹豫,畏畏缩缩,才会被朝廷欺负。都举起刀,最后妥协的只会是朝廷!”   “啖狗肠,边塞厮杀的好男儿,怕那些窝在京师享福的禁军吗?”   “不争,你们一辈子在塞上受苦。我为你们争,你们的胆气在哪里?!”   他不停大骂着,一脚踹开了大夫,挣开阿娘的手,再次走向郭子仪。   可这次,再没有将士敢跟着他一起造反。   最后,是仆固玚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阿爷,别再这样了,别造反,也别逼朝廷了,我不想当这个节度使。”   “放开,你这个废物!”   仆固玚却已然完全看透了。   他深知自己当不了这个节度使,形势已经不同于以往了。眼下不是怠政的李隆基把地方所有权力都交给节度使的时候;不是自私的李亨只管自己能夺权从而大肆封节度使的时候;也不是昏弱的李琮无法管治地方跋扈将领的时候。   虽然还没见到长安的天子,但其强硬的态度已经通过郭子仪、杜五郎等人传达过来。   方才朔方诸将的态度也很明显了,一旦仆固怀恩病逝,他们不可能坚决支持仆固玚与朝廷抗争下去。   那么,强争那个节度使之位,最后只能引来一场杀身之祸。   “阿爷,孩儿求你了,罢手吧,孩儿真的不想当节度使了……”   仆固怀恩挣了几下,低下头,只见仆固玚泪流满面,软弱得就不像他的儿子。   这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输了。   仔细想来,他对薛白的那股怨气,并非是因为猜忌,而是源自于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和他的祖先、族人们就在这片风沙侵扰的土地上守卫大唐,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当时,他觉得那是应该的,铁勒人就应该为天可汗的家族戍边。   后来,他见李亨逃到了灵武。   那一次见面,其实已在暗地里颠覆了他那铁勒人的信念。   铁勒人世世代代敬畏着天可汗,其子孙就是这么的……孱弱?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拱卫的就是李亨这样一个胆小、自私、短视,倚仗着妇人、宦官夺权的天子?   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最初,这个想法让仆固怀恩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真的是拼命地去压抑他,拼命地让自己忠于大唐,甚至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   他是一根筋,但他知道何谓强、何谓弱。渐渐地,他内心深处觉得,哪怕不能取代大唐皇帝,割据一方,自立为王,也未必不可。   同是铁勒人,回纥人可以称汗,他为何不可以?   可惜上天不给他时间,他不可以,他的儿子为何不可以?   内心的最深处,他其实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故意以为儿子请求节度使之位来试探薛白。   没想到,薛白如此强硬,将他这想法死死扼住,扼杀在萌芽之中…… 第596章 心结   清思殿的后面有一个蹴鞠场,只是已经荒芜了很久了。   薛白入主大明宫以来几乎就没在这里踢过球,但有时会过来跑马。   因为场地够大、容不下刺客,随侍的宫人们可以放心让他独处,这令他觉得偌大的宫城像是只有这里才只属于他。   这天,颜真卿过来时,薛白正在费力地把一块巨石搬到树荫下。   “陛下在做什么?”   “搬条凳子。”   颜真卿忍俊不禁道:“宫殿里多的是舒服的凳子,陛下何苦非要搬一块硌人的石头?”   薛白一时也答不上来,但也没停止手上的动作,等终于把那块巨石搬到树干边了,他已是满头大汗。   舒了口气,在石头上坐下,他才答道:“因为我就是想坐这里。”   “陛下只需吩咐一声,自然有人搬好。”   “不想让太多人过来。”薛白道:“丈翁养过猫吗?”   “没有。”   “猫与你再亲,它也需要有个地方只属于它自己,也许,人也一样。”   “全天下都是陛下的领土。”   “不过是那么一说罢了,赋予君主权力的说法。”薛白道,“我能躺的也不过是这几尺之地,宫城里每个地方都有人在眼前走来走去,不管是睡觉也好、洗澡也好,这里安静些。”   颜真卿摇了摇头,对薛白奇怪的癖好不以为然,说起了正事,道:“灵武的消息回来了。”   薛白今日不在宣政殿待着,独自跑到这里来,似乎是对这件事并不关心,但闻言还是脸色凝重了些。   “仆固怀恩反了吗?”他问道。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场合下,颜真卿没有恪守臣子该有的恭谨,不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陛下不是很确信仆固怀恩不敢反吗?”   “哪有什么是确定的。”薛白道:“事情在没发生之前,谁都不能预料到结果。”   他一直以来表现得非常坚定,说白了他只是知道原本唐廷纵容藩镇的做法是错的而已,可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他其实也不知道。   “陛下不猜猜?”   “丈翁就直说吧。”薛白道,“这件事我是力排众议,若错了,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他没反。”颜真卿从袖子里拿出奏折递上前,道:“这是郭子仪的奏章,仆固怀恩父子已交出兵权,奉旨回京了。”   薛白接过看了,郭子仪的行文很简练,丝毫没提仆固怀恩的小动作,只说了结果。   另外提了一句仆固怀恩患了背疽,因此耽误了政务,导致朝廷对他有了误会,实则他忠心耿耿。   事情以如此平淡的方式了结,很多情绪似乎都迅速消退了,那些争论不休的声音一点点小了,直到渐不可闻。没有谁赢也没有谁输,好像一开始就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就只是朝廷召仆固怀恩回朝,仆固怀恩领旨了而已。   “那就让郭子仪领朔方军出兵河西吧。”薛白道。   “政事堂已拟了旨。”   “好。”   颜真卿没有离开,又道:“仆固怀恩不日就要到长安,他的背疽,李遐周似乎有办法一治。”   薛白摇了摇头,道:“治不了。”   “陛下,不论仆固怀恩做到何等地步,在明面上看来他并未谋反,而是奉旨即归京,可以作为藩镇的表率。”   “朕知道,从结果上看是这样。”   “如此,陛下若能遣人治好他的背疽,各地节度使亦可体会陛下的圣德,知进京是好事而非坏事。”   薛白听了,依旧摇了头,淡淡道:“治不了。”   颜真卿道:“仆固怀恩气量小,若陛下展示大度,怀仁于他……”   薛白抬了抬手,止住了后面的话,道:“不论明面上的结果如何,朝廷有朝廷的态度。”   此事已无关于他对仆固怀恩大不大度,若真能治好了仆固怀恩的背疽还无妨,可若治死了又如何?藩镇们会说朝廷把人召到长安弄死了。   眼下已经不是需要朝廷一直去笼络人心的时候,而是整肃纲纪的时候。   ***   离开大明宫之前,颜真卿又求见了皇后。   虽是父女,他与颜嫣相见时因是在殿内,反而比见薛白还多了些繁文缛节,甚至还要见礼。   颜嫣才不受她阿爷的大礼,直接让宫人把李祚牵上前,笑道:“知阿爷其实是想见这孩子,给你带来了。”   “祚儿见过阿翁。”   两岁多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学着行礼,颜真卿看着也心疼,偏是抚着长须,摆着严肃的神色来,教导这个小小的储君。   永儿如今也被封了个才人,依旧跟在颜嫣身边,在一旁看着都替李祚感到委屈。反而颜嫣能坐得住,笑看了一会,才让永儿把李祚带下去。   怪的是,分明颜真卿对李祚最严厉,李祚却最亲近他,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肯下去,哇哇大哭。还是颜嫣板着脸叱了两句,才让这孩子噤声,老老实实地下去。   父女俩这才能叙上几句话。   颜嫣莞尔道:“看阿爷整天板着脸,君君臣臣的,像是没把他当成外孙。”   “他先是大唐的储君。”颜真卿不无忧虑地道:“你们啊,还是太纵着他了,我近来为东宫物色了几个先生。”   颜嫣反正就是笑应下来,却没说薛白可不是这想法。   她也不知薛白是什么想法,但反正是没有现在就极力培养储君,始终是一副“让孩子能健康快乐成长”之类的态度,某一次甚至还说过“百年之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有时她私下猜想,或许是薛白人生二十多年都姓薛,却让孩子姓了李,所以有些不自在。   她还为此笑话他太拧巴来着,他却是洒然一笑,道:“姓什么不重要,我不过是不想他一辈子被人操控了。”   颜嫣大概能明白薛白的意思,大概就是,李隆基送了“李祚”这个名字,当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要利用这孩子保证李唐社稷的延续。   可她觉得,既然送了她儿子一座江山,利用了就利用了。   当时她就怼了薛白一句,道:“若这小东西愿意被操控,那你非要与他拧着来?我看,你才想要操控他。”   这话极有道理,这之后,薛白就没在儿子的教导上与颜嫣唱过反调了,由着她与颜真卿给李祚从小就教各种东西。   当天父女二人谈过了李祚的学业规划,颜真卿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圣人近来可是有烦忧之事?”   “无非是西北之事。”   “除此之外呢?”颜真卿又问道。   颜嫣笑道:“除此之外,别无其它烦忧。”   颜真卿道:“今日见圣人独坐于蹴鞠场。”   “阿爷想多了,不过是他嫌国事繁重,忙里偷闲,跑去透口气罢了。”   “如此便好。”   见过了颜真卿,颜嫣思量了一下,已是若有所悟。   ***   是夜见了薛白,颜嫣便支开旁人,点了沁人心脾的香,等夫妻二人上了榻,似不经心地道:“阿爷今日说你有心事呢。”   “因为我在蹴鞠场边搬了块大石头?”   “为何搬块石头。”   “坐着乘凉,看看云,吹吹风。”   颜嫣笑道:“太液池边的赏心亭你不坐,非要自己搬块石头,无怪乎被说。”   “那些宫人一看我坐在太液池边,便偷偷跑去准备瓜果,以备我万一吩咐了,我若叫他们别准备,他们又要惶恐不安,担心是不是上次的瓜果不甜,不如我自己坐着自在。”   “可当这样的皇帝,不就是郎君一心想要的吗?”   “是啊。”薛白也笑了笑,道:“我贪心,都想要。既想要皇帝的权,又希望我想自在的时候就有自在。”   “我知道。”颜嫣道:“我就是奇怪,为何这般小的一件事,阿爷会多问一句?他往日却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薛白听了,知道颜真卿察觉到了他的某种情绪。   但没关系,他已经想通了,大可与颜嫣直说无妨。   “丈翁是担心我像仆固怀恩一样钻牛角尖。”   “嗯?”   “就好比仆固怀恩一事,随着朝廷安定,早晚是要收了他的兵权,让他进京安度晚年的,他等到这一刻想到就这么放下兵权太委屈了,想与朝廷掰扯清楚,太晚了。人要向前看,总纠结于过去的是非对错没意义。”薛白道:“于我,也是一样的。”   “何处一样?”   “如今社稷逐渐安定下来,国事步入了正轨……丈翁希望我向前看,不要执着于过去,那些是非对错已没有意义。”薛白道:“我既得到了他以及诸多良臣名将的辅佐,把大唐治理好,比什么都强。”   这一番话云山雾绕的,又不把具体问题说出来,颜嫣当然没听懂,但她竟还是领会到了一部分。   她想了想,举了个例子,道:“就好像我们的孩子名叫‘李祚’,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玄宗皇帝起的。”   “是。”薛白道:“但不重要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确实不重要,姓也好,名也罢,不过是小节而已,就像是宫人手里捧着的瓜果,朕开口让她们送了,她们才能送,没什么好不自在的,想通了,也就豁然开朗了。”   颜嫣问道:“你在蹴鞠场,就在想这些?”   “嗯,这一切本就是我要的,没什么好拧巴的了。”   薛白拍了拍颜嫣的背,略过了这个奇怪的话题。   最后,他喃喃自语了一句。   “其实,我知道丈翁一直在呕心沥血。”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薛白都没有再去那个荒芜的蹴鞠场。   他不需要坐在那块硌人的石头上,他自有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坐;他也不需要一个只属于他自己一人的空间,因为天子富有四海。   他渐渐模糊了自己当时在李隆基面前说过的话。当时他说,终有一日要让世人知道他其实不是李倩。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是为了故意激怒李隆基。   或许当时是出于真心,但现在薛白似乎也开始淡忘了。   究其原因,朝堂上有很多像颜真卿这样的良臣,他们也多是忠于李唐社稷。随着时局安稳下来,薛白并不想辜负了他们。   ***   仆固怀恩回到了长安,住进了他在承明坊的大宅。   出乎他意料的是,朝廷并没有对他秋后算账,只是不断地强调他是老老实实奉诏归京的,然后恩赏不断。   他本就有背疽,因怒急攻心,背疽愈发严重,加上断了手指,失血过多,身体一下子就衰败下来。终日都只能趴在软榻上。   仆固玚找了很多人来服侍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长安繁荣,官场的应酬又多,自打入京,仆固玚大部分时间都是不着家的。   偶尔,仆固怀恩能见到儿子,都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大骂。   “你如今终日沉迷酒色,能济什么大事?!”   “孩儿要成什么大事?还不是父亲犯了糊涂,如今孩儿只好修复人脉关系。”   “够了!”仆固怀恩骂道:“人脉?你难道不知那些官员都是得了授意,引你歌舞升平,好给各地的藩镇看……”   “那又有何不好?”   仆固玚竟是反问了一句,接着上前,道:“阿爷啊,我们回了长安,过轻省些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不用再打打杀杀,不用再吃风沙。我还听说,长安的大夫医术高超,或许能治你的背疽。”   仆固怀恩摇头不已。   他偏是不甘,末了,又道:“报纸上都说,我一接到旨意就回京,称我‘恭谨逊顺’,是吗?”   “是啊,阿爷。”   “那我的骨气在哪里?若不是你这逆子,我能与朝廷叫板,这份果敢强势,旁人就都不知吗?”   仆固玚讶道:“为何要让旁人知晓?到时又弹劾我们。”   仆固怀恩恨铁不成钢地闭上眼,偏是无法与儿子说出心中的愤懑。   他反复想强调的是朝廷待他不公。   一是他曾辅佐李亨,所以没得到李唐应有的重用;二是他送女儿和亲回纥是出于忠心,却被指责为有异心;三是他想让仆固玚继承节度使之位是为了补偿他仆固一族战死的那么多人。   他的反抗,是为了宣告这些,而不是为了宁国公的爵位,不是为了现在这种安乐等死的生活。   结果,一回了长安,根本就没有人再听他说那些委屈。   所有人都在赞他恭谨逊顺,把他放在花团锦簇的软榻上,让他自己等死。   次日,仆固怀恩命人找来了一个读书人。   “见过宁国公。”   “我听说,你是万年县写文书写得最好的人之一,报纸上多次刊了你的文章。”   “是。”   仆固怀恩道:“你帮我写一篇自罪状,我要递交朝廷。”   “宁国公府中该是不缺幕僚,为何要学生来写?”   仆固怀恩皱眉道:“因为我的幕僚不肯帮我写。”   说罢,他就径直口述了他要表达的态度。   在这件事之前,他就曾经给李亨上过一次自罪状,说他自己几大罪状,比如对社稷太过忠心,为李亨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为了李亨把自己的儿子都杀了……总之全是反话。   他这人就是这个臭脾气,如今又犯了。   先是把他受到的三个委屈说了,他继续道:“因此,臣一时没能想通,差点举朔方之兵对抗朝廷,几至与朝廷翻脸,举刀与郭子仪相抗。若非老母相劝,又顾忌大局,险酿成大错,恳请圣人治罪。”   “仆固公,你这是为何啊?!”   “让你写,你就写。”仆固怀恩板着脸道:“一定要写得文彩斐然,义愤填膺。”   “可是,这样的奏折除了让你被降罪,再连累学生,还有何用啊?”   仆固怀恩道:“若不说出来,我一口气憋在心里堵得慌。”   “要不,学生给你通一通?不瞒仆固公,学生擅长一些养身之法。”   “闭嘴!你给我写,否则我要了你的命!”   “是,是,是……”   很快,那文人就动笔写了一封奏折,仆固怀恩看过,颇为畅快,连连称好,让他誊写了一遍,亲自盖上大印,封好让人递入宫城。   他还拿了一大笔钱,让对方将这文书投到长安的报纸上。   不论旁人怎么想,他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反抗过朝廷的硬气,又是为什么反抗。   一整夜,仆固怀恩趴在软榻上没有入睡。   这个夜里,他知道他的子孙们在花天酒地,知道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一个官员像之前那样关注着他了。   在朔方时,他是可以夺人而食的猛兽,是能给大唐掀起动荡的枭雄。现在呢?在长安官员眼里,他成了个废物,不值得重视了。   没关系,他们很快就要重视他,再次声讨他,卷起惊涛骇浪。   他也许会被降罪,甚至被问斩,他宁可在斗争中遍体鳞伤,也不要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等死。   终于,天亮了,又到了下午。   仆固玚带着宿醉,手里握着一张公文大步赶了过来。   “阿爷!”   仆固怀恩抬起头,知道这个儿子要气急败坏地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了。   “阿爷。”仆固玚语气兴奋,道:“朝廷给我升官了,阿爷是怎么想通了?竟上表提议朝廷削掉地方节度使的财权、任免权……”   “你说什么?”   仆固玚迫不及待把他的升迁文书放在了仆固怀恩的面前,喜笑颜开道:“如此一来,仆固一族再也不用担心被朝廷清算了!”   “我的奏折呢?”仆固怀恩又惊又气,问道:“我的奏折到哪里去了?!”   次日,他就看到了他的折奏,竟是被刊在了大唐政报上,与仆固玚说的一模一样。   “这不是我的奏折!”   仆固怀恩大怒,把那报纸撕得粉碎,扬言要把那个给他代写文书的小人找出来。   可无论他怎么发火,他的家人幕僚都觉得现在的结果是最好的。   一开始,他听到了很多安慰,告诉他这样的生活又安逸又安全,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说如今医术发展得很快,也许能治好他的背疽。   渐渐地,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背疽也没有治好,他趴在那儿,渐渐起了褥疮。   那样华丽柔顺的绸子,竟也会让人长褥疮。   有时也会有西北的消息传来。   “官兵收复凉州了!郭公亲自指挥,大败吐蕃军,斩首无数,朔方军首功!”   趴在家里等死的日子过得极为漫长,可一道道消息的间隔里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宁国公,捷报!朔方军攻下甘州,且得了安西军的消息,将合兵攻肃州。”   “……”   “宁国公,曹令忠曹将军你记得吗?他这次立了大功,希望你能写信勉励他。”   仆固怀恩抬起头,问道:“他为何要我勉励?”   “曹将军说,他归程时曾得宁国公招待,没齿难忘。今联通安西在即,第一时间便报于宁国公。”   “咳咳咳!”   仆固怀恩愈感不甘,若非大唐对他不公,此番征战河西的本该是他。   ……   时间到了重阳节。   仆固怀恩近来已自知时日无多了,对生命并没有什么留恋,只是颇为后悔,不该为了那个软弱的儿子而选择投降。   颇为意外地,竟是有人前来探望他。   昏昏沉沉中闭眼看去,模糊中看到眼前是个消瘦的人影,竟是个女子。   “你是?”   “故忠王之第三女。”   “你是……和政郡主吗?”   “是,仆固公当年对我父兄有恩,我前来探望。”   仆固怀恩惨然而笑,道:“郡主就不怕被我连累吗?”   “我父兄已成了叛逆,仆固公该嫌我来牵连了仆固一族才是。”   “郡主来晚了啊。”仆固怀恩叹息不已,喃喃道:“若是再早三五年来,大事或还可挽回。”   李月菟摇了摇头,道:“不重要了,大唐越来越好,这便够了。我就是来送一送仆固公,再给阿兄传达一句话。”   “郡主请说。”   “阿兄生前曾说过,他悔不该当年错怪了仆固公,是李唐对不住仆固公。”   仆固怀恩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李月菟那憔悴的脸,欣慰地笑了笑,道:“臣很高兴郡主能来送臣最后一程。”   他那没能申诉的委屈,最后只有李月菟懂了。   但李月菟却已不代表李唐。   次日,王难得押送吐蕃俘虏入京献俘,仆固玚心心念念地要带他阿爷去看一看那盛大场面。   仆固怀恩听了,一口老血堵在喉头,脑海中再次浮现起了那“恭谨逊顺”四字。   “噗……” 第597章 朕的卑劣   正兴二年的重阳节,长安城正准备着迎接西北边军归来献俘,朱雀大街上忽然响起了豪爽的呼喊声。   “哈哈哈,长安,岑二十七郎回来了!”   一个提着菜篮的丰腴妇人被这呼声吸引,回过头看去,恰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健儿入城。   她眉毛一挑,不由自语地称赞道:“好健壮的马儿,好健壮的男人。”   男人们信马由缰地走过,其中几人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黄花插满头,我看她也颇有姿色。”   “那是你在大漠待得太久了,待到了三曲,才教你开开眼。”   “若是去三曲,岑长史横竖要再作几首好诗。”   岑参正仰头感受着长安城的秋风拂面,听了下属们的这些话,道:“你们且去,我这便要入宫面圣了。”   “方进京就面圣?”   “不错,交了差事,才好宽心。”岑参意气风发,朗笑了两声,在平康坊前的路口挥别了他们,自往大明宫去。   渐渐地,宫城在望,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上次来这里还是金榜题名时,一别多年,城阙没有太多变化,心境却大不相同。   “山河襟带壮皇京……”   心中诗意才起,岑参余光见到了颜泉明向他走了过来。   两人见了礼,颜泉明遂领着岑参先到中书省稍待,接着,与一众重臣们入内觐见,商议献俘之事。   现今朝中重臣,有好几个都是岑参以前就相识的,今日他的心思却不在与他们叙旧攀关系上,不由自主地走神。   虽早就得知了薛白登基一事,可昔日一起喝酒赋诗的年轻人突然成了天子,世事荒谬至此,依然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待回过神来,他已进了宣政殿,再一抬头,天子就站在那儿,穿着赭黄色的襕袍,仿佛他心目中的英明天子形象映射到了眼前。   岑参愣了一下,再也想不起以往与薛白一起饮酒赋诗的场景。   此时已有官员开始给他表功了。   这些年岑参先是与安西军一起回关中平叛,后往河北屯田,再随封常清回援安西、北庭,立下了不少功劳,此番归朝,想必能得到重用。   至于这次收复河西走廊,因吐蕃内乱,唐军准备充裕、左右合击,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俘虏了达扎鲁恭则是意外之喜。   今日讨论的就是献俘时的安排,主要在说此事的人是元载。   这是天子登基后对外的第一场大胜,元载揣度上意,打算照着以前高仙芝献上小勃律王的流程来。   岑参目光看去,却见天子脸上并没有志得意满的神色,眼神凝重,带着些许思忖之色。   从头到尾,薛白都没有与岑参单独说上话,更别提叙旧,只在最后封赏了岑参,还任命他为鸿胪寺右丞,他其实更想外放地方,对这样的差职并不是很喜欢。   次日,岑参往皇城鸿胪寺,再次见到了时任鸿胪寺左丞的颜泉明。   他本以为鸿胪寺眼下最忙的就是献俘的礼节,但颜泉明却道:“你或许以为鸿胪寺只是掌外邦、朝会仪节之事,但陛下即位之后,已大有不同。”   “这是何意?”   “随我来吧。”   颜泉明领着岑参一路往内里,路上遇到许多人都没有理会,唯独有一人让他停了停脚步。   “那人名叫贾耽。”   岑参目光看去,只见那贾耽是个高瘦官员,一边走路,手里捧着一张大大的图纸在看,头也不抬,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他有何奇异之处?”岑参便问道。   “他好像信了陛下说的话。”颜泉明道。   “这有何不对?”岑参不明所以。   “天下是圆的。”   “什么?”   颜泉明道:“陛下说天下是圆的,贾耽信。”   岑参追问道:“这又是何意?”   “譬如你岑二十七郎,从西域一直往西走,走到最后,会从东边回到大唐。”   岑参眉头一挑,再次看向贾耽,将对方那认真思索的表现记在脑海里。   两人继续走,到了颜泉明的官廨,绕过屏蚬,一张大地图便出现在了眼前。   “你我掌外邦仪节,便该知天下有多少外邦,吐蕃、西域诸国、大食、拂菻,还有这里,陛下命人造海船想要探访之地……”   岑参看了很久,渐渐地才反应过来。   “说回吐蕃。”颜泉明道:“你可知,鄯州之战,王难得是如何俘虏了达扎鲁恭?”   “想必是达扎鲁恭没想到王师会在这个时候便攻打他?”   “吐蕃内乱了。”颜泉明道:“我接下来与你所言属于机密,但你既迁鸿胪寺右丞,理应知晓。”   岑参的脸色郑重了起来,静待下文。   颜泉明先从之前派人出使吐蕃,借吐蕃内乱带回赤松德赞说起。   “达扎鲁恭实则是输在了战争之外,他迎回赞普的心思太过迫切,才会中了王难得的计。朝廷活捉他,并不仅是为了耀武扬威,早晚还是会把他与赤松德赞一起放回去的。”   “放回去与玛祥争权?”   “不错,不仅如此,我们还需让他们变得真心敬畏大唐,融入大唐。要让他们回到吐蕃之后依旧钦慕、怀念在长安的生活,用大唐的文字,读大唐的书籍,渐渐让他们像南诏一样成为大唐的属国。”   岑参不由问道:“能做到吗?我是说靠改变赤松德赞、达扎鲁恭,能改变整个吐蕃?”   他在西域从军多年,很多时候都是在与吐蕃打仗,知道那是一个凭借地势之后国力可与大唐抗衡的强国。   “不够,但我们有耐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颜泉明道:“大唐欲征服吐蕃,仅凭武力不够,需以文明融合之,昔太宗皇帝有天可汗的气魄,今我等欲再兴大唐,何不能包容一个吐蕃?”   从西域回到长安的岑参知道,那场戍边扩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只是手段更多了,目标也更宏大了。   大唐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养好了伤之后,正在一点点变得强大。   ***   几天后,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在朱雀门前进行。   唐军再次把赤松德赞、娜兰贞带回了长安,明面上,他们是因为奸臣玛祥迫害而逃到长安,并主动帮助唐军劝降了吐蕃将领,活捉了达扎鲁恭。   这样的说词,让这一场战争少了些仇恨,添了几分和睦太平的味道。   于是,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达扎鲁恭跪在了赤松德赞面前悔过,算是与这位流亡的赞普一起客居长安。   当夜,薛白在宫中赐宴。   赤松德赞有种僧人的淡泊从容,对此坦然接受了,平静地观赏着表演,不时还能与唐廷官员们谈论几句,甚至即兴赋了一首诗。   达扎鲁恭则是一脸郁闷地坐在那,只管闷头喝酒,心想着以前颉利可汗被唐太宗捉到长安跳舞,如今赞普在此赋诗,看似不同,实则都是寄人篱下的处境。   娜兰贞则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宴到正酣,薛白看向了赤松德赞,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赞普贵庚?”   “回陛下,外臣年已十八了。”   “可有婚配?”   “娶了吐蕃蔡邦氏之女。”   “陛下。”颜泉明站起身来,开口道:“此前赞普曾向大唐求娶公主,以效仿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之佳话,彼时因事不成。如今他亲至长安,可谓是好事多磨,陛下何不择一宗室女嫁之?”   一听这话,赤松德赞还未有太大反应,娜兰贞已变了脸色。   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可完全不同,当时是吐蕃让大唐和亲,现在大唐择一个“宗室女”嫁给赤松德赞,却是明显的控制、利用。   且说是宗室,实际只是唐廷培养出来的女细作。   她有心替赤松德赞拒绝,举着酒杯站了起来,耳畔却已听赤松德赞应了一句。   “陛下若能开恩,外臣求之不得。”   “……”   有宦官趋步到了薛白身边,小声道:“陛下,就在方才,仆固怀恩过世了。”   “厚葬。”   薛白原本捧着一杯酒没喝,听了这话,饮了那杯酒,算是送仆固怀恩。   他吩咐散了宴席,转回宣政殿,处理了一些关于仆固怀恩去世之后留下的事。   其实,仆固怀恩那份叫屈请罪的奏折还摆在薛白的案头,他那种心结未消、怒气郁结的心情,薛白看在眼里。   “太执迷了。”薛白在心里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就与仆固怀恩不同,他是为了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陛下。”   “何事?”   “那位吐蕃公主出宫时借口更衣,不肯走,想要求见陛下。”   薛白放下仆固怀恩的奏折,想了想,道:“带她过来吧。”   殿中烛光摇晃,却只能照亮御案附近的地方,显得空旷而寂寥。娜兰贞再进来时,只见薛白独自坐在那,神态清冷,遗世独立的样子,又觉得他没那么坏了。   娜兰贞承受着丧国丧家之苦,奔波跋涉至此却一事无成,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还强撑着。   她咬了咬牙,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陛下,我与赤松德赞已经心服口服了。请陛下放我们回吐蕃,除掉玛祥之后,愿奉陛下为主,世代为大唐属国。”   “急什么?你们才刚到长安。”   “玛祥已立了赞普,时间久了,就再难以对付他,如果让他整顿好国事,再次兴兵进犯大唐……”   薛白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为何又来求朕?为何认为朕会答应你?”   “陛下要的,我们都给,拖下去没有好处。”   “你们还给不了。”   娜兰贞于是哭了出来,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道:“陛下为何就不能信我们一次?我们屡次示好,是陛下始终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啊。”   “你的诚意?不过是被打怕了才懂得跪下来。”薛白道,“此前你不是觉得,停战就是你在施舍朕。”   娜兰贞一愣,没想到自己心底的感受竟是被他如此敏锐地捕捉了。   薛白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了看她的眼睛。   “朕俘虏过你,教导你,放了你,你嘴上说着感恩,眼看大唐内乱还是起了轻视之意,故意纵容玛祥、达扎鲁恭出兵,然后再联络大唐和谈,你我都一样的自私,说什么诚意?”   “师父……”   “朕现在看你的眼睛,依旧是畏威而不怀德。”   娜兰贞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眼中的泪水却流得愈发汹涌了。   这是她最后的武器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哦?”   “我原本可以嫁给南诏王子,或是某个吐蕃部落的酋长,是你教导我怎么去争。”娜兰贞说到这里,更是泣不成声,“我这么拼命地做这些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心愿,我知你希望我能在吐蕃掌权,让两国太平无事……若非因为你,我何必过这样的日子?”   薛白摇了摇头,有些讥诮。   娜兰贞抬眼深深看向他,喃喃问道:“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吗?”   “你何必过这样的日子?”薛白道:“难道不是因为沉醉于权力,无法舍弃吗?”   “我不是。”娜兰贞哭道:“我明知道不该想着你,可是,不由自主。我一直以来都是觉得让吐蕃与大唐相安无事,就是我对你的情意。”   “看来,你学会了。”薛白依旧是那不以为然的讥诮表情。   娜兰贞抹着泪,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委屈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说了我的心意。”   薛白并未回应她,殿中遂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抽泣声。   渐渐地,薛白脸上的讥诮成了自嘲。   “陛下?”娜兰贞再次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   “你难道真以为这样能让我心软?”薛白道:“你明明和我一样,自私、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陛下有情有义,是仁义之君。”   “可知我是如何发迹的?我投靠奸相,攀着虢国夫人的裙带,秽乱宫闱……所有肮脏不堪的下作手段我都干过,才终于谋得了这大唐的皇帝之位。一直以来,那些对我的指责几乎都是真的。”   薛白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语气平淡,对自己的劣迹并不避讳。   “朕这一路而来,满是卑劣、无耻,你居然想以‘有情有义’来绑架朕?”   娜兰贞愣了一下,忘了继续哭下去。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因他英俊威严的相貌,依旧无法把他与他口中那个无耻的形象融合起来,于是她无法判断薛白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反话吧?   因为一直以来承受了太多,他当了皇帝之后终于发癫了,说这些反话是因为需要安慰?   “你不是这样的。”娜兰贞起身,小心地离薛白近了些,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喜欢权力。”   薛白看向她,忽然这般说了一句。   他眼神很坦然,似乎不仅是在向娜兰贞说,而是开始试着向天地剖明心迹。   “从一开始,我便城府深沉、不择手段、丧尽道德、无所不用其极,我厌恶有人凌驾于我之上,所以我一步步往上爬。我始终很清楚,没有权力作保证,一切情义都是虚的。”   薛白说着,愈发平和起来。   就像是一个穿着紧绷、不合身的衣服的人,终于脱掉了衣服,赤身站在那,显得十分的松驰与自然。   娜兰贞脸上的泪干了,呆愣愣地站在那,再拿薛白没有任何办法。   薛白道:“当时教导你,是因为你和我是一样有野心的人,你能乱了吐蕃,却没有振兴吐蕃的能力。”   “你……”   娜兰贞此前一直骂薛白背盟,也许在当时就已想好了,要让他有负罪感,等到今夜哭哭啼啼,或许能够打动他,可当他承认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已毫无破绽,她遂不知所措起来。   薛白并不怎么在意她。   他享受的是眼下他重新成了自己的时光,不会被“圣明天子”“仁义之君”“虚怀纳谏”“正心明德”等等一切的框架束缚。   他说这些,是让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满是野心、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心境里,觉得自在。   至于娜兰贞怎么想,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烛光摇晃了一会,薛白看了眼桌案,找回了状态。   就像是一个赤膊的人披上了宽松舒适的皇袍,他依旧是这百废待兴的大唐的国君。   “退下。”他挥了挥手。   娜兰贞不甘地向后退去,知道自己还要在长安被禁锢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消磨掉了心气,越来越敬畏大唐。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陛下。”   嘴唇有些哆嗦,但她还是开了口。   如薛白所言,她确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也想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我一直是受你教导的,你做过的事,我也能做到。”娜兰贞说着,脸上已完全没有了委屈之色。   “所以呢?”   “我想生下儿子带回吐蕃,我与你的儿子。”娜兰贞重新走向薛白,眼神带着自信与笃定,“这难道不比赤松德赞更值得信任吗?”   薛白再看向她,终于有了些诧异。   不是诧异于她的这个笨主意,而是诧异于她不择手段的样子,与自己从前真的很像。   一步步往上爬、攫取权力,要付出的代价很大,而他们都是能把自身豁出去的人。   ***   正兴二年渐渐过去,河西收复,吐蕃暂退,藩镇亦没有再提出父死子继,大唐终于开始安稳下来。   至此,薛白才算是坐上了天子之位,在这之前,他其实随时有被推翻的风险。   到了冬至这天,他与颜真卿谈过几桩国事,便邀他赴家宴,其实也就是一起吃饺子而已。   颜真卿却是摆了摆手拒绝了。   随着大局渐稳,他反而与薛白之间的私交越来越远,平素相见也是板着脸,公事公办,想必是深怕旁人说他外戚揽权。   唯独对东宫的教育之事他极是上心,走之前又提了一次。   “可依丈翁所言。”薛白道,“对了,那封造海船的批文,中书省驳回了?”   此事,薛白本打算家宴时说,颜真卿要走,他只好现在说了。   “是啊,国库钱粮不足,当此时节,恐不宜挥霍在虚无缥缈之事上。”   “何谓‘挥霍’?何谓‘虚无缥缈’?”薛白笑了笑,道:“此事,从长远而言,于大唐极有利。”   “陛下,容中书门下再议,如何?”   薛白点了点头,暂时不提此事。   这事朝臣都反对,他却也不好事事都像藩镇大事般一意孤行。   他私下里在娜兰贞面前展示了真实心态之后,该发泄的都发泄了,也没什么拧巴的,因此又豁达了许多,在朝臣面前如今一直保持着明君的样子。   眼下,他与颜真卿正是相得益彰的时候…… 第598章 瞒   任这些年天下动荡,升平坊杜宅似乎没太多变化,院子里的竹圃茂密了些,瓦当与梁柱陈旧了些。   午后,风吹着东厢的窗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卢丰娘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你还不起来?多大的人了,成天赖到日上三竿!”   杜五郎裹在被子里,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闭上,好一会才囫囵吞枣地说了句话。   旁人是听不懂的,唯有卢丰娘知道,他是说去年上元节因留在灵武没能回来,今年他打算带儿女彻夜游玩,提前补觉。   “离上元节还有十天,你就补觉?”卢丰娘埋怨道:“补了大半年了还在补。”   “阿娘,你怎么一天到晚嘴都不闲的,再这样我真的要自立门户了。”   “是我想喊你起吗?你阿爷又板着那大方脸,责问你不去上衙。”   “欸?我不雇了人替我点卯吗?”   杜五郎也就是惊讶了一下,很快又把这事抛诸脑后,好在他也终于坐起身来。   这已是正兴三年的正月,他已有三十一岁,坐在榻上揉着眼睛的样子却还带着一股孩子气。想来是因在家里待得久了,诸事不操心。   家里别人都已用过饭,但卢丰娘不仅给他留了饭菜,他吃的时候还坐在一旁看着。   就这么一对母子,讨论着的却是国家大事。   “你阿爷说,得空了让你劝劝陛下。”   “嗯?”   “过了年,陛下说想去天下各地巡视一番。”卢丰娘道:“近日来,你阿爷愁得睡不好,整夜都在翻身。”   “这有何好愁的?阿娘,今日的萝卜咸了,鸡蛋羹搅得匀,就是味道淡了。”   杜五郎不以为意,自顾着吃。   他想到了在灵武时与郭子仪说过的话,反过来道:“我还想劝阿爷早点致仕呢,过些闲逸的日子。”   卢丰娘道:“他才不致仕哩,就他那能耐,好不容易当了宰相,怎可能轻易放了。”   说到这里,她四下一看,压低了些声音,又说了一桩隐秘之事。   “而且,万一颜公退了,朝中就只剩他资历最深。”   杜五郎讶然,道:“颜公为何要退?不会是阿爷想与颜公争权吧?”   “不是。”卢丰娘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早在前两年就有流言了,说颜公早有野心,谋划让陛下夺位。要么是早知陛下身份,所以嫁女。更有甚者说他助陛下伪造身份……”   “所以我说嘛,要激流勇退。”杜五郎道:“今日是颜公树大招风,万一他退了,就轮到说阿爷啊。”   “那不一样。”卢丰娘道:“之所以这般,还不是太多人到颜公门下求官,被他拒绝了,心生怨尤,故意编排吗?”   “阿娘这般说,那换成阿爷,他就能处理得更好吗?”   “我就是说万一,那些传谣的全被陛下杀了,眼下早没风气了。”   杜五郎更是讶然,道:“陛下杀了?怎么杀的?”   “好像暴死家中吧,我一妇道人家,哪懂这些。”   “我看阿娘妇道人家,懂得可多,都是哪听来的?”   “还不是你阿爷说的。”   “哦。”   “话说回来,陛下这又要造船,又要出游,那不是秦始皇的作派吗?这哪成,必然是要劝的。”   杜五郎只当乐子听了,摇头道:“秦始皇派人出海是寻长生,陛下不一样,那是有的放矢。”   卢丰娘不懂这些,只道:“你阿爷说了,你若不劝,便让你阿姐去劝。”   “你可别招阿姐,好吧,我听阿爷的就是。”   “这还差不多。”   杜五郎无奈,捧起那大碗把蛋羹一饮而尽,便去找薛白。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薛白了。   换作旁人有一个皇帝朋友,要么一展才干混个重臣当,要么多待在天子左右保证荣华,他却不喜欢频繁觐见,因为觉得薛白很忙。   而且进宫一趟也很累,只说从宫门走到前殿都是不短的一段路。   见了面,杜五郎问道:“我听说你想造大海船,几个月了中书门下都没批?”   “当皇帝也不能所有事都随心所欲。”薛白道:“毕竟此事的好处,百官们还看不到,花费却不小。”   “海上真有你说的那些地方和物产吗?”杜五郎道:“证明给他们看不就好了。”   “是啊。”   杜五郎也就是随口说句傻话,真要让他帮薛白证明此事,他却也做不到。   另一方面,他知道薛白其实不需要百官们同意也能造海船出海,哪怕不当皇帝,薛白也有庞大的产业。   每年皇帝的内帑不仅不需要地方进贡,反而还能补给国库。   果然,薛白道:“这件事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我就知道,他们想拦也拦不住你。”   “与其说是为了拦我,不如说是对皇权的制约,该有的。”薛白道,“所以,我也没有强令省台一定要批,只是……”   薛白竟有了难得的迟疑。   杜五郎忙问道:“只是什么?”   “帮我查一件事吧。”薛白思量着,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道。   杜五郎方才已经感受出来了,天子出巡以及造船出海这两件事上,薛白的态度很平和,没有一定要和朝臣们激烈冲突的意思,就只是治理国事时有着不同的意见而已。   他遂放松下来,接着,就感受到薛白后面一句话里的慎重。   可眼下,哪还有什么大事?   天下太平,万事安稳的。   “又使派我,什么事?”   “房琯有个门生,名叫崔仲巍,他曾经向丈翁求官,丈翁认为他好清谈而无实才,不曾授官给他。去年年底,崔仲巍在家中设宴,喝醉了之后,当众说丈翁城府深沉,一手安排了我夺取皇位。没过多久,崔仲巍在去终南山的路上遇到了盗贼,被分尸五块。”   杜五郎讶道:“不是暴毙家中吗?”   薛白瞥了他一眼,道:“看来,你也听说过此事?”   “我是听过。”   “那你觉得是谁杀了崔仲巍?”   杜五郎道:“也许他真是遇到了强盗呢?”   薛白问道:“不觉得是我派人杀了他?”   “应该很多人会这么觉得。”杜五郎道,“他不是陛下派人杀的吗?”   薛白道:“我可以杀,但杀是杀不完的,所以让你查。”   杜五郎张了张嘴,想问薛白是不是打算利用这件事敲打颜真卿,让颜真卿在处理政务时更顺从。   他觉得,这真是薛白能做出的事。   “陛下想知道什么?”   “谁杀了崔仲巍,崔仲巍又知道什么。”   杜五郎转念一想,迟疑着道:“陛下,这件事似乎不查比较好吧?”   薛白想了想,忽问道:“是谁教你的?让你与人说我们最初相识时你就知道我是皇孙。”   “啊?”杜五郎道:“我就觉得这样对你好,对大唐也好。”   “其实不重要了。”薛白道:“证明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若大唐再兴,没有人会在乎朕是谁,若治理不好这社稷,早晚有人推翻我。”   “既然这样,为何有人要杀崔仲巍?”   “这件事本质还是利益的争夺,我们要建立新的秩序,会损害旧的秩序。旧的秩序必然会攻击我们,最好的攻击就是利用我们的弱点。”薛白道:“暂时而言,崔仲巍所说的,就是我们的弱点。”   杜五郎道:“这么说起来,有人杀了崔仲巍,是因为崔仲巍知道了你或颜公的弱点?所以让我查他知道什么?”   “嗯。”   “可我该怎么查?”   薛白沉吟道:“我一直很奇怪,郭锁是谁安排的。”   杜五郎讶然,问道:“为何一定就是谁安排的?他就不能是自己冒出来的?我是说,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当然就没有什么人安排。”   “我直觉有。”薛白很笃定,道:“此事我让杜妗查,可过了这么久,她始终没给我一个答复。”   “二姐?”杜五郎感到很为难,便起了推托之心,道:“那你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正因为察觉到她在瞒着我,所以让你查。”   杜五郎道:“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追究它,反而搞出乱子来,多不好。”   “放心。”薛白道:“我只是有个猜想,需要证实一下罢了。”   “你已经知道是谁了?”杜五郎讶然。   “嗯。”薛白道:“很早就有猜测了,原本我也不打算非要查问个水落石出。但就像方才说的,这成了我们的弱点。”   “我是这么想的啊。”杜五郎吞吞吐吐地道:“崔仲巍诋毁颜公,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只是看颜公是国丈,就很容易那样乱说,陛下也许是多疑了?”   “所以让你查。”   “好吧。”   ***   出了宫,杜五郎又重新琢磨了一遍,才算完全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原本可能是一桩巧合,崔仲巍胡说八道,正巧被强盗杀了,根本就没什么好查的,毕竟因见不得颜家飞黄腾达而嚼舌根的人多了,但薛白既提到了郭锁,那就是怀疑当初是颜真卿安插了郭锁以坐实他的身份。   然后,薛白让杜妗查,杜妗则隐瞒了此事。   这般说来,薛白该是怀疑杜妗派人杀了崔仲巍,因为崔仲巍是真的有颜真卿安排郭锁作证的证据?   “全是直觉,没有一个推测靠得住,还非要让我查。”   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简单之处在于薛白已经把事情捋出来了,难处在于该怎么证实。   直接去问颜真卿,他肯定是不会说的;直接去问杜妗,只怕会被她教训一顿;或者偷偷到杜妗放机密文书的地方去偷看?   可这种事,能有文书留下来吗?   杜五郎思来想去,打算再去找达奚盈盈,她如今已是杜妗手下最得力的人。   到了曲江坊达奚盈盈的住处,穿过长廊,迎面便是两个俊美无双的少年走来。   “五郎随我们来,娘子在池边的晚晴楼等你。”   “哦,好。”   杜五郎目光看去,见他们五官精致,目若朗星,鼻梁高挺,皮肤光洁无暇,身材还高挑健壮,洋溢着青春气息,不由想到了自己与薛白扬名长安那些年。   “你们多大年纪了?”   “回五郎,我已十八了,他十七。”   杜五郎又问道:“看你们气宇不凡,不会是高门子弟吧?”   “家道中落,昔日荣华不值一提。”   “你们……不是她掳来了的吧?”   杜五郎犹豫了一会,还是这般问道,深怕达奚盈盈重操旧业,她不光是喜欢长得俊的,对修养气质也很看中。   “五郎哪里话,我们仰幕娘子还来不及,宁死也想追随在她身边。”   “是吗?”杜五郎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好吧。”   他忽然有些莫名的惆怅,想到了一些往事,忽觉得它们好远了,毕竟十多年了。   达奚盈盈坐在阁楼上假寐,一手抚着脸,见杜五郎到了,微微抬眸。   十多年过去,她已不复当年的美貌,却还很有风韵。   杜五郎的目光移开,看向了阁楼下方,那两个少年正站在池边。   “怎么?五郎很在意他们?”   “没有。”杜五郎略有些慌乱。   “是吃我的醋?还是觉得我老牛吃嫩草。”达奚盈盈问道。   “都不是,就是,总之你不是掳来的就好。”   达奚盈盈笑道:“我总该找个伴,他们俩加起来,正好与我一般年纪。”   “好吧。”杜五郎讪笑两声。   “方才我午寐醒来,想到当年也曾喜欢过五郎你,可当时若随了你,当你的妾、当你的外室,攀附着你,又有什么好呢?终究是你的附庸,岂有如今的权势?”达奚盈盈道:“说来,我欠你两个人情,一是当年在我最软弱之时,你帮了我。”   “二呢?”   “二嘛。”达奚盈盈笑道:“谢你不攘之恩。”   杜五郎好生尴尬,摸了摸鼻子,暗忖就不该来找她,自讨没趣。   “既然是两个人情,帮我个忙可好?”   “什么?”   “崔仲巍,是你们派人杀的吗?”   达奚盈盈道:“不知你在说什么。”   杜五郎道:“那就是了,长安城哪有你不知道的事,我告诉你,是陛下让我来问的,你若知道什么就说吧。”   达奚盈盈一听就变了脸色,站起身来,踱步道:“此事不该由我来担,二娘自会对陛下解释。”   “陛下就是不想被二姐瞒着,才让我来问你。”   “五郎你这样,我很为难。”   “陛下都猜到了,你悄悄告诉我,二姐不会知道的。”   “陛下想知道什么?”   杜五郎反而被吓了一跳,讶道:“真的是你们做的?”   他方才就是想诈一诈达奚盈盈而已。   “嗯。”   “为何?”   “崔仲巍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   “那是什么?”   达奚盈盈道:“我也不知,我只是奉二娘的命令除掉他。”   杜五郎道:“那把尸体分成五块,也,也是你们下令的?”   “是。”达奚盈盈道:“不如此,震慑不了一些跟风的人。”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了?”   达奚盈盈瞥了杜五郎一眼,道:“这么多年尔虞我诈的,除了你,谁还能一点都没变?你没变,你不狠,还不是因为你有姐姐,有陛下庇护。”   杜五郎退了一步,又问道:“崔仲巍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我真不知。”   “你若不说,我就这样回禀陛下了啊。”   “好吧。”达奚盈盈叹息一声,“此事,若换成旁人,任他上天下地都查不到,偏是陛下让你来问。我真不知具体的,但这一年来,我已为此事杀了四十余人。”   “什……什么?”   杜五郎还在震惊,达奚盈盈已将一封名单递在他手里。   他低头一看,上面被划掉的有四十多个名字,只有一个名字是刚写上去的,墨迹很新,还没有被划掉。   “你们下一个要杀的是……张垍?”   “嗯。”达奚盈盈道:“我正在等他的死讯。”   听她的语气,像是在等她要的糕点送过来。   杜五郎转身就走。   他曾经听颜泉明说过,张垍出家以后,先是在崇光寺修行,之后朝廷灭佛,将人移居到别的寺庙了。当时他还奇怪,张垍佛法也不高深,怎么就被被勒令还俗。   宁亲公主可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   “咚——”   随着悠扬的钟声,杜五郎快步赶进了长安城中的静法寺。   “张垍,哦,悟真禅师在吗?”   “阿弥陀佛,施主来迟一步,悟真禅师方才已经圆寂了。”   “圆寂了?”杜五郎道:“他如何圆寂的?”   “他独自在禅房坐化了。”   杜五郎不信,快步赶到寺庙内,闯入张垍圆寂时待的禅房,只见里面一尘不染。   张垍的尸体还在那里,面容平静,确实是一副自然死去的样子,任杜五郎怎么看都看不出破绽来。   越是这样,他反而觉得越发可怕,感到杜妗的人暗杀技巧已经异常熟练了。   这天傍晚,杜五郎回到家中,恰见杜媗难得回来用饭。   “大姐。”   “嗯?”杜媗依旧温柔,问道:“你有心事?”   “二姐近来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她一贯是忙的。”   杜五郎本想问杜媗知不知道杜妗在忙着杀人,可看着杜媗那温婉的样子,还是没问。   他心想,大姐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件事最终还是得要由薛白来处置。   次日,杜五郎再次入宫,将那封名单交给了薛白。   “知道了。”薛白道,“此事你查到这里就够了。”   “可我还没问出崔仲巍知道什么。”   “已经能证实我的猜想了。”   杜五郎很是担忧,道:“陛下会怎么处置二姐?”   “为何要处置她?”薛白道:“让你查,就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在怀疑此事。”   “那……二姐还会再杀很多人吗?”   “已经差不多了吧。”   杜五郎愣了愣,道:“陛下让臣查访此事,不是想要阻止此事吗?”   “不是,我说过,只是要证实我的猜想。”   薛白说罢,把那名单放在火盆里点燃。   殿里泛起一缕青烟。   “陛下。”   杜五郎开口,欲言又止,最后换成了朋友的语气,问道:“你让我查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他是这个语气,薛白笑了笑。   “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不是李倩,从天宝五载起,你就知道。”   “我不知道啊。”杜五郎道:“天宝五载我不知道你是李倩,后来我不是就知道了。”   “你是假装知道,这件事对我们无所谓。”薛白道,“但对我丈翁来说,很重要。”   “真是颜公?不会吧?”   “做这个决定,想必他非常痛苦。”薛白道:“当年我以雍王的身份逼近长安,天下大势已定,若不承认我的身份,则社稷颠覆。我问你,在当时,你既希望天下尽快平定,又希望李唐正统不失,你会怎么办?”   “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啊。”   “对我丈翁而言呢?”   杜五郎挠了挠头,觉得这真的很难回答。   薛白道:“对他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我真的是李倩。”   “是啊,只要你是真的,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他询问了张垍,想要查明当年的真相。然后,安排了郭锁在蓝田驿与我碰面,以坐实我的身份。”   “也许,他就是查到了那就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便不会瞒着我了。”薛白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李倩,才始终不说此事。”   “什么意思?”   薛白道:“他希望能把我也骗过去,让我也以为自己是李倩。”   “也许不是这样,也许……”   “我知道,他做这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薛白问道:“你信吗?”   杜五郎再次挠头,不好回答。   若说一个人把自己的女婿伪装成皇子皇孙扶上皇位,没有一点私心,似乎说不过去。可当时,这个女婿已经是肯定能登上皇位了,身份也得到了太上皇的承认,其实不需要再证明一次。   若真是颜真卿安排的郭锁,目的可能真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薛白认同自己就是李倩。   “也许,颜公真是出于公心吧?”   “没关系,他做这件事,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一世清名。”薛白道:“但我一直有种直觉,郭锁是有人安排的,所以让杜妗查。杜妗想必是查到了真相,但不忍告诉我。”   “二姐瞒着你?”   “是啊,杜妗也想让我相信我就是李倩,说什么都没查到,还说我失忆了才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冒充真的自己。在这件事上,她选择站在丈翁的那一边。”   杜五郎问道:“你怪他们吗?”   薛白淡淡道:“此事就到此为止,不必让丈翁知晓,他想必还不知道妗娘在帮他灭口。”   杜五郎欲言又止,想说死在杜妗手底下的那些人,可感受着薛白平淡语气,意识到除了自己,果然所有人都变了。   又怎么可能不变呢?   这样瞒下去,本就是最好的结局,他也不敢搅乱。   “那我?”   薛白道:“什么都不必说,就当我们都不知道吧……” 第599章 最后的手段   一轮残阳挂在宫阙之上,长安城的暮鼓声响起,颜真卿才离开皇城还家。   进了前院,恰好远远见到颜頵正鬼鬼祟祟地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换作以前,颜真卿难免要喝住那小子,问清楚他是在做什么。   这日,颜真卿却没管,自回了正房。   等韦芸迎上来了,他才问道:“頵儿近来在忙什么?”   “阿郎发现了?”韦芸道:“他啊,近来与几个同窗迷上了什么‘格物’,争论能否造一个能更方便船只远航的东西,叫什么罗盘的。”   她说的时候有些不安,因颜家家教极严,颜真卿往日一向督促颜頵学经史子集,不喜儿子把时间荒废在这些奇淫巧计之上。   加上他反对朝廷花费大量财力物力造海船,只怕是要生气。   怪的是,颜真卿闻言只是点点头,道:“没有胡作非为就好。”   “你往日对他可不止这点要求。”   “德行修养的要求没变,可我近来想着,未必要让他出仕为官了。”   韦芸大为不解,问道:“这是何意?孩儿们自有造化,阿郎反而让他弃了前途不成?”   颜真卿问道:“今年上元节很是热闹吧?”   “是啊,比过去五六年都热闹,倒有几分天宝年间的兴盛景象了。”   “大唐中兴之兆,可是连你也看见了?”   韦芸笑道:“妾身是妇人,不知国事,唯懂得只要朝廷不给百姓加负担,那就是好兆头。”   颜真卿抚须而笑,道:“眼看着要大唐中兴了,到时我便功成身退,我们回琅琊隐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你说如何啊?”   韦芸一愣,她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可从没想过要离开。   若是杜有邻与卢丰娘说要隐退,卢丰娘必要说个没完,可韦芸就善解人意得多,点了点头,道:“阿郎可是因为那些传闻?不过是眼红颜家今日的富贵。”   “被人眼红,那就不是好事啊。”   “阿郎若决定要走,妾身自是没有二话,只担心孩子们担了这么大的担子,没人帮衬着,尤其是小殿下。”   她的心意,当然还是不走。   颜真卿也有志向未了,若问本心,也是不想走。   他其实已经犹豫了很久,最终下定了决心,在心中自语道:“只有走了,才能向天地自证心迹。”   ***   过了年,薛白主动提议到洛阳就食,以缓解三峡漕运的压力,把空闲出来的人力物力组织起来开荒。   此事元载极力反对,上表称朝廷完全有能力通过漕运、和籴等诸多办法,筹措到关中所需的粮食。   于是,等到小朝议时,薛白忽然问道:“战乱以来,河阴、集津、三门等大仓都因战火而损毁,漕运也未疏通,粮草转运岂不吃力?”   “回陛下,半年内便可重建、修复。”   “那算时间,需再征六七万民夫吧,国库出得起这份工钱?”   元载隐有吃惊之色,犹豫片刻,道:“臣以为是值的,此事早晚要办,愈早办朝廷愈划算。”   薛白不说话,只等了一会,崔祐甫便开口了。   “陛下,臣听闻刘宴上了一封奏折,提出‘缘水置仓’之法,乃在裴耀卿‘转漕输粟’之上更进一步,以江、汴、河、渭四条河流不同习性置仓,他请亲往选址置仓,并督造漕船,杜绝转运使司所造船只不耐用且苛扣工费等陋习。”   说着,崔祐甫似不经意地瞥了元载一眼,又道:“故臣以为,元载所议操之过急,此事宜从容规划。”   “善。”薛白道:“既然国库还有余钱,不宜放着不动,钱像水,得流动起来。众卿以为,可否放春苗贷给百姓,春天放出去,秋天收回来疏通漕运,限年底纳足,年息……就定个一二分吧。”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有大部分人脸色大变。   “陛下!”   也不知谁太过激动,语无伦次地唤了一声,便要出列。   薛白却已云淡风轻地一挥手,道:“那么大声做什么?来日再议,朕乏了,散了吧。”   他登基以来,越来越容易乏了。凡遇到这样时候就说一句“乏了”,然后等百官的反应。   这日,官员们各自到了衙署就议论不停。   “朝廷放贷,与民争利,岂是好事啊?”   也有人小声议论道:“你们不知道吗?今上在潜邸以前就是开钱庄的,计算得厉害。”   “此事只怕不妥吧。”   “年息二分……”   没有人敢在颜真卿、杜有邻面前议论此事。   中书省的官廨中,两人对坐着,颜真卿先开口问道:“今日提出此议,陛下事先可有与你通过气?”   “不曾。”杜有邻摇头,忧愁不已,道:“这可不是小事啊。”   这当然不是小事,薛白说的是年息一二分,还是限年底纳足,什么意思呢?若有农户在春天借一百钱,收成之后还钱,按最晚的时限算,需还一百一十钱或一百二十钱。   而如今民间借贷,相熟之人或抵押借贷大概也是一二分的月息,至于高利贷,年息一倍的也是常有。换言之,普通农户真到了要借钱的时候,常常是春天借一百钱,秋收之后要还两百钱。   至于一些趁人之危的,特意赶在荒年、灾年借高利贷给农户,为的就不是这一倍的利息,而是田地。   官员们口中“与民争利”的“民”之一字,指的未必是那些农户。   当然,这政策实施起来极为复杂,又容易遭到地方官的推诿,或触动太多放贷者的利益,从利民之举变成害民之举,颜真卿担忧的也正是如此。   “颜公,可是觉得,陛下又冒进了?”杜有邻问道。   他用了一个“又”字,因为在他们这一辈人看来,治大国如烹小鲜,轻易不宜用这些大刀阔斧的手段,多开荒,少征税,勤政爱民,减小用度,国力自然会慢慢富足,薛白则不同,每每求新、求变,那就意味着有风险。   往日这些时候都是颜真卿出面劝阻薛白,可这次,他却是道:“也许是我太陈腐了啊。”   “听颜公这意思,是反对还是支持此事?”   “陛下若提春苗贷,那想做的,便绝不仅是春苗贷。”   颜真卿原本想着国事安稳了,自己就激流勇退,可今日看出了薛白的变革之意,又不放心起来。   他不得不提醒杜有邻一句。   “你我任相,要承担的压力不会小啊。”   “是。”   说罢这件事,杜有邻犹豫着,请教了另一桩小事。   “颜公,为何你从来没问过我,我是否真在天宝五载以前就知陛下身世?”   颜真卿诧异道:“我为何要问你?”   “前几日,我的不肖子向我询问此事,我亦觉得奇怪。”杜有邻道,“此事有何玄机吗?”   “杜五郎?他想必是随便问问吧。”颜真卿道:“你果真在天宝五载之前就知陛下身世?”   “是啊。”杜有邻抚须道。   颜真卿有思忖之色一闪而过。   他之所以从来没问过杜有邻这个问题,因为只有不确定杜有邻是否说谎,才需要问,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杜有邻在说谎。   如此看来,杜五郎似乎知道了什么,那天子呢?   ***   当夜,颜泉明向颜真卿道:“前几日,张垍过世了。”   “如何死的?”   “当是寿终正寝了。”   颜泉明其实知道,当年是颜真卿通过张垍查访了大量三庶人案的知情人,最后找到了郭锁,力证了当今天子的正统。   但偏偏因为天子是颜家之婿,若旁人知道是颜家找出的郭锁,会使此事缺少了信服力,因此,颜泉明一直瞒着。   “知道了。”颜真卿对张垍之死没有反应,“你去歇着吧。”   “喏。”   待颜泉明退下,颜真卿闭上眼,抚着额头,显出了疲惫之色。   他回忆起了那个与张垍见面的午后。   “你不必抱有期望,假的就是假的。”张垍道,“若说他是薛锈的外室子,唐昌或还认不出。但唐昌怎么可能认不出李瑛的第三子?张九龄、贺知章收养那些落罪者多年,唐昌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孩子。”   张垍当时说到这里,眼睛里显出讥讽之意来。   “你看,真相从来都很容易分辨,难辨的是权力啊,从唐昌为了助李琮登基而说谎的那一刻开始,真相就已经丢失,只有你还在乎真相,有何可在乎的?”   颜真卿告别了张垍时是失魂落魄的。   他终于确认了他的女婿、他的学生在冒充皇嗣,离篡夺李唐江山仅有一步之遥,愧疚让他无比的痛苦。同时还带着一丝不忍,不忍那即将到来的安定太平又要付诸东流。   那段时间,他想过亲手杀掉薛白的。哪怕这会让他的女儿伤心欲绝,但颜家可以为大唐牺牲。   恰就是那个时候,他收到了一个邀约,去见了一个人。   也就是与那人的那些话语,支撑着他一直走到了今天。   “颜清臣,太上皇问‘可否将大唐社稷托付于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武周之后,大唐还是大唐,重要的是中宗皇帝身上的血脉,还是中宗皇帝祭祀李氏祖先?大唐以德明皇帝、先天太上皇帝、高上大广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为祖,可李氏真是其后代?若千百年后,那座宗庙里供奉的依旧是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李唐依旧是李唐。”   “薛白便是李倩,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此事,我会教你如何找到他。”   “你是忠于社稷而非忠于皇帝的臣子,夺位用不上你,但要保李唐社稷延续,你是最后的手段。”   “如果到最后还不能骗过薛白,必然会激怒他,到时我与太上皇都不可能再说服他,唯有你,或许还有办法说服他。”   “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场会面,忘掉你与张垍的谈话,也忘掉你我之前的谈话。你不能失败,独自一人带着这些秘密去做吧。”   ……   次日,颜真卿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想必是韦芸担心自己着凉,却又搬不动自己。   今天是双日,没有朝会,他却还是入宫求见了薛白。   崔仲巍、张垍的死,让他意识到自己留在朝中,难免会落人口实,从而引起各种猜测,倒不如早日归隐,淡化掉天子登基之前的往事。   他怀疑,薛白已经猜到了什么,因此,内心深处其实是忧心忡忡的。   “丈翁来了,想必是为春苗贷一事?”   “是。”   颜真卿还在想着如何试探薛白,对春苗贷之事反而一时没有太多说辞。   “这些新的政策提出来,有顾虑是难免的。”薛白道:“朕绝非独断朝纲之人,此事大家商量。”   “话虽如此。”颜真卿道:“便如陛下想要造海船遣人出远洋,此事中书省虽反对,陛下却依旧可以民间商行的名义办,确非独断朝纲,实为一意孤行。”   薛白笑道:“那是我有这个实力。”   “若百官都反对春苗贷,想必陛下也要让丰汇行来办这件事?”   “不错,其实丰汇行早便有这个业务,只是没有大张旗鼓罢了。”   颜真卿面对这些事,并非是强烈反对,而是会把担心发生的各种可能罗列出来。   比如,造海船远航一事,虽说可能会损害到丝绸之路上的商旅的利益,但终究少有人想到那么远,这件事单纯是钱的问题,反而中书省不批,天子以私财办,相当于国库省了一笔。   春苗贷却不同,触动太多人的利益了。   故而,颜真卿说罢,最后道:“陛下根基未稳,眼下办这些,还请三思啊。”   “朕知道。”薛白道:“朕是这般想的,若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如何?”   颜真卿一愣,良久说不出话来。   薛白篡位为何能成,明面上是因为那些功绩。但暗地里的实力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私造铜钱、铁器、火药,以丰味楼这样的茶楼酒肆打探消息,更关键的是丰汇行能把控天下各地很大的一部分钱财往来。   说薛白在朝堂上的根基未稳,这也只是表象上的。实则,薛白最深厚的根基就是丰汇行,现在竟要把它交出来?   这个事很难回答,颜真卿也担心薛白是在试探自己,思来想去,问了一个问题。   “杜二娘答应吗?”   “若朝廷能给她授个官,她想必是能答应的。”   “女子为官,绝计不成。”   颜真卿摇了头,认为薛白并非是真心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   “事在人为。”薛白道:“杜妗既然能把丰汇行办到如此地步,为官的才能她肯定是有的。至少比朝堂上大多数尸位素餐之人好得多。”   渐渐地,颜真卿听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若把丰汇行归为国有,相当于朝廷有个专门管飞钱与放贷的衙门,那天下的赋税核算它也要插手。这个融合的过程,也是薛白扩大自身权力的过程。   也就是说,薛白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政治诉求,他要造海船而中书不答应,他便私下造;他要巡视天下百官不答应,他便从就食洛阳开始;他要朝廷放春苗贷,也有自己的方法。   之后呢?税制、科举的变革,甚至是打压世家大族。   颜真卿能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可那份担忧也越来越深了。   “眼下恐怕还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朕都登基三年了,还不是时候?”薛白道:“朕可以再等三年,但到时丈翁会支持朕吗?”   颜真卿沉吟不语。   若要他说心里话,他希望薛白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之后,再进行变革。   到时候,天下士民、朝廷百官,没几个人记得天宝年间至正兴初年之间那些秘史了,李唐社稷稳固。甚至,一个名为李祚的新君登基,更无后患。   或许,他心里还有另一个考虑,那就是并不希望薛白成为一个强权的皇帝,强权者通常容易为所欲为,不喜欢被束缚。   若薛白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必然触动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说春苗贷那就是冲着田地兼并去的,若变革失败,激起变乱,反对者首先攻击的就是薛白的弱点。矛盾激化之下,当薛白意识到李倩的身份成了自己的弱点,是有可能豁出去的;而哪怕变革成功了,薛白会成为一个更强权的皇帝。   怎么看,这件事让社稷颠覆的风险都高于它的收益。   但,拦得住吗?   沉吟了许久之后,颜真卿开了口,却是换了个话题,道:“陛下志存高远,不可无人才辅佐,何不请李泌出山?”   自从李亨死后,李泌也就致仕归隐了。   这也是一个忠于李唐之人,颜真卿近来忧虑重重,来之前便有请出李泌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心思。   薛白道:“只怕不能再说服他。”   颜真卿道:“臣或许可以试试。”   “也好。”   两人都想试探对方,可到最后却都没有挑明。   末了,颜真卿离开的时候,薛白走出宣政殿,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的样子,心中渐渐有些不忍。   面对李隆基的时候,薛白说过,早晚有一日当他的功绩足够大,他大可向世人昭告他的身世,他觉得只要家国富足,天下人过得好,哪在乎他姓什么。人们关心的从来都是自己的生活,他这个人是谁,对人们根本不重要。   因为薛白从来都是一个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的文治武功、使天下人过好,也并非完全是出自公心,而是一种不断向上爬的成就感。   若他的功绩能够超越皇帝的姓氏,能让他兴奋到颤栗。   可近来他常常在想,若有那天,颜真卿会怎样?会为李唐宗社殉节,还是为家邦兴盛而欣慰?   或者说,对薛白自己而言,若真有了那样的功绩,揭不揭破还重要吗?   他到时还在乎天下人怎么想吗?   他意识到,自己更在乎颜真卿怎么想。   ***   “颜公!”   “颜公!”   颜真卿才走出宫门之际,忽听到身后有宦官的呼唤。   他回过头,一个小宦官快步奔到他眼前,道:“请颜公在此稍待,陛下很快就来。”   “何意?”   颜真卿十分不解,但还是驻足等了一会。   之后,只见薛白便装打扮,穿着一身普通襕袍出了宫,到了他面前道:“今日再一起走走如何?”   “陛下岂可如此荒唐?!”颜真卿低声说着,一副要劝谏的样子。   “老师可记得当年带我到城外捉逃户一事?”薛白道:“我已许久没见那些农户了。”   颜真卿听了,微微一叹,点了点头,竟是亲自带着薛白微服出宫。   两人直接从春明门出了城,走向田梗,边走边随意交谈着。   “老师相信我说的大海另一边有一块大陆吗?”   “你又如何确信?”   “我就是确信。”薛白道:“我想与老师做个约定,不知可否?”   “是何约定?”   “若老师能信任我,不留余力地支持我,我可以让老师达成心中所愿。”   颜真卿停下了脚步,反问道:“你知我心中所愿为何事?”   他问这句话时,心里是隐隐有些不安的。   因为若揭破了此事,便证明薛白已经知道郭锁是他安排来的,证明他最终没骗过薛白。   然而,薛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随手摘了一根柳树枝,嘴里轻念了一首诗。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颜真卿听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不能从这首诗就确定薛白对身世的看法,但能从中确定薛白对大唐的看法。   待听到后面的“曾孙继绪,享神配极”,他更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事情照着这个方向进行,于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600章 就食   “蝴蝶!是蝴蝶啊!”   官道上从长安往洛阳就食的队伍绵延不绝,忽传来几声童稚的呼喊,那是一个小女孩,正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指着路边,一个劲地让杜五郎看。   杜五郎也乐得与女儿玩,笑道:“阿苽没看过蝴蝶吗?我上次分明还给你讲过梁祝的故事。”   阿苽是他起的小名,就是茭白,以贱生植物取小名是希望孩子好养活。至于大名,则郑重得多,是由杜有邻起的“菁”字,说是出自《诗经》,杜五郎当时就看不出是出自哪首诗。   “看过啊,可没在郊游的时候看过,阿爷,郊游好好玩。”   “等到了黄河边,风大的时候我带你放风筝。”   杜五郎也是贪玩的性子,行李里有不少如风筝、空竹之类的玩物,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个商贩。   这天傍晚,大队人马宿在甘棠驿的时候,他就带着妻女在草地上蹴鞠,丝毫没有三十多岁朝廷官员的派头,看得旁人连连摇头,他却自得其乐。   等玩到累了,鞠球从山坡滚下去,杜菁笑着闹着去追,却见一个漂亮的女道士将鞠球捡了起来。   “多谢道长。”   “你是阿苽吧?真好看。”   “咦?你怎知我的名字?”   杜菁还在好奇,杜五郎与薛运娘已从后面赶上来,行礼道:“多谢博平长公主。”   李伊娘点了点头,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末了,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真羡慕你们夫妻啊。”   等李伊娘走远了,薛运娘就向杜五郎问道:“长公主若是羡慕人间夫妻,为何不择一个良配,而是要当女冠?”   “大唐的公主不好嫁嘛,攀权附贵的小人不想嫁,气宇不凡的俊杰不愿娶,像玉真公主那般多快活。”   “长公主若是羡慕,陛下总有办法。”   杜五郎四下一看,小声道:“长公主不是羡慕夫妻成双,她是羡慕我们与陛下关系亲近。”   薛运娘不敢就此事多嘴了。   她自知与陛下没有血缘关系,一直以来却被视为妹妹照顾,反观陛下对孪生胞姐一向有种若有若无的疏远,这让她有些不安。   今日说是羡慕,往后若是嫉妒了怎么办?   “夫君,我看杜家终究得低调一些。”   杜菁不依,道:“阿爷阿娘,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在说阿苽的坏话。”杜五郎乐呵呵道。   其后几日,从甘棠驿往洛阳城的路上,薛运娘总是有意无意地讨好着博平长公主,动不动就把杜五郎费心在各个路过州县搜罗到的小吃食端过去。   杜五郎见她如此,与她开玩笑道:“你又不在朝中谋官上进,怎还学着人打点起关系了。”   “哪是打点关系啊。”薛运娘道:“我就是觉得长公主太孤单了。”   “孤单?”   “她从小就在掖廷长大,除了和政郡主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次就食洛阳,与她最亲的唐昌公主也因病不能去,旁人避着和政郡主,也不敢与她们来往。”   杜五郎听了,默默地把他刚从县城里买回来的一包茯苓饼递过去,道:“那你把这些带给她们吃吧。”   此事原本没什么,可当天夜里他准备入睡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这天薛运娘说的话。   “唐昌公主病了?”   杜五郎喃喃念叨着这个细节,接着想到了张垍的死,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一下子就从快乐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耿耿于怀,根本无法再像前几日那样玩闹。   没多久,队伍终于到了洛阳。   经历过战火的洛阳城比天宝年间显得残破了许多,大量的人口死亡、流离他方。   杜五郎抬头看去,城墙上被火熏出来的黑色痕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浅了,复上了一层青苔,像是一块已经长好了但还能看出来痕迹的伤疤。   前来迎接的官员还想尽可能地表现出洛阳的繁盛,但那种凋敝感是掩饰不住的。哪怕全城百姓都来观看,依旧远远没能达到长安城那种万人空巷的盛况。   人们指指点点,神情里透出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同时还有担忧并存。   杜五郎从马车中望去,很好奇他们会议论什么。   要知道,大唐皇帝最后一次就食洛阳还是开元二十三年,至今已过了整整二十六年,百姓中还记得当年情形者寥寥无几。   也许是在憧憬天子幸东都能给这座城池带来很多的机遇吧?   ***   杜家当年在道德坊置的宅院倒是还在,只是多年没有打理,荒芜了许多。   有人建议杜有邻到洛河北岸离皇城更近且靠近北市的清化坊置一间大宅,杜五郎把他劝住了。   这次入住,杜有邻见这个宅院朝向不好,忍不住又开始抱怨起来。   “老夫好歹也是一国宰执,住在这大门朝北开的小宅里,成何体统?”   “我们在长安的宅子也没有多好啊,狭长、不方正,住了好多年阿爷还不是不让我搬出去。”杜五郎不以为然道,“家里这些年虽然有钱,也可以攒着往后致仕了慢慢用。”   “你这不肖子,是要气死老夫才甘心。”杜有邻再次强调道:“老夫还要一展拳脚,没有致仕的打算。”   “我是不知道阿爷每天辛苦上朝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吃的茶叶从三十钱一斤变成了六贯一斤,你每日说口感大有不同,我反正是一点都没尝出来,现在的炒茶居然还要卖到这个价,以前的茶饼都还没卖到这个价。”   杜有邻大怒道:“我是为了那点享受吗?我是为了经世济民的抱负!”   听得这话,杜五郎欲言又止,暗自腹诽道:“阿爷就这点才能,居然还想着经世济民。”   他也不在家里碍眼,独自换了衣物出了门,在洛阳城里转悠。   洛阳城虽不如长安壮阔,风景却有另一种秀丽。街巷没那么规整,多了些青石小路、画桥流水的别致。   杜五郎特意沿着洛水走了一段,能看到河上商船络绎不绝。   这让他想起了无意中听薛白说过的一个比方,大概就是说漕运就像是血脉,气血运行得快,人就会更快地恢复生机,大唐也是如此。   眼下的洛阳虽然凋敝,想必渐渐会随着水运而重新崛起。   走着走着,一个小厮忽然拉住他,笑道:“这位郎君,且来喝酒听曲,我家的歌舞是从宫廷教坊传出来的,只要两钱茶水钱就可以听,虽比不得青楼楚馆让你下面快活,讲究一个润肺、耳酣、半晌自在。”   杜五郎听了,也就进去,一看,却见付两钱茶水只能在大堂上与人拼桌坐,且到处都是一股汗臭、脚臭味,不由为难地挠了挠头。   他虽不乱花钱,毕竟是贵胄子弟,处于一种不抠却也会省着花的程度。   “郎君要不到楼上雅座?”   “带路吧。”   登了楼,选了个靠窗能看到洛水的小位置,点了些茶水吃食,也花了四十七钱。至于楼上想必还有更好的雅间,他独自来,倒也不必。   “郎君何不尝尝蔽店的水晶鸭胗?”   “一听就是凉菜,我不吃。”杜五郎道:“我先尝尝你们的点心怎么样再说。”   “多点些吃食好看表演哩,我们这的伶人,那可是杜郎都夸过的。”   “哪个杜郎?”   “郎君没听说过吗?‘杜郎不知曲,一曲添万金’,说的是长安城的杜五郎,把教坊做成了生意。”   “原来如此,我想看看再说。”   那小厮原本以为他是个能花钱的主,没想到指缝这么严,失望地退了下去,背着他还嘟嘟囔囔。   杜五郎也不在乎,自得其乐,从他这里还能看到大堂上的表演,那表演虽被小厮吹得厉害,其实是有人在唱新戏而已。   一场戏唱罢又有人上台舞剑,之后伶人们都上台致谢,那花旦并不漂亮,只能说是清秀可人,但戏确实不错。   此时,那小厮又捧着许多花过来,一桌桌地问是否要买花赠予在台上表演的伶人,他也精明,不往楼下的大堂去,只找这些坐在雅座的豪客。   买了花的,便能得店家一声吆喝。   “嘉坊柳十七郎赠琼娘牡丹五十株!”   大堂上的看客们便纷纷叫彩,这些人虽然只花了两钱,却喝茶喝了个饱,还看了表演,又凑了热闹,更是可以捧着楼上的豪客,添些气氛。   杜五郎却在心里好笑,这都是以前他改革教坊时玩剩下的。   至于他从哪学的?无非是薛白告诉他的。   很快,小厮到了他面前,问道:“郎君若觉得戏好,何不买些花?”   “几钱。”   “二十钱一株。”   “我就不买了,我就是闲来逛逛。”   “郎君可是觉得今日的戏不好?若有指教,我们感激不尽。”   “我哪有什么指教啊。”杜五郎道:“我就是……”   他就是不想花这个钱,觉得为了充门面大可不必,但不知如何开口,非常为难。   想了想,他打算说家里有事,只是可惜了还没吃完的红枣酥。   正此时,忽有人道:“我替他买吧,十株。”   杜五郎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轻人正好从楼上下来,穿得虽然素净,但料子很柔软顺滑,身上没有多余的佩饰,但腰间的玉佩色泽纯正,雕工精细,乃是上品中的上品。   此人家境不凡,谈吐却很好,显然是出身名门世家,他说过话,手一抬,那小厮便点头哈腰应下,也不真伸手要钱,只道:“那就记在崔郎的帐上。”   “好。”   “不用了。”杜五郎道:“怎好劳你破费,我来买便是。”   “兄台不必客气,钱财乃俗物,多谈便落了下乘。”年轻人笑着摆摆手,问道:“兄台是长安来的?”   “是啊,我的口音这般明显吗?”   “如今天子东幸,必然有不少达官贵胄到东都,我怕这店家死缠烂打,无意中得罪了人。”   杜五郎道:“原来你是因此才出头,倒是心善。可我看着像是会为这点事不高兴的人吗?”   “兄台荣辱不惊,身份不凡却能于市井间安之若素,一看便是了不得的人物。”   “你如何知晓?”杜五郎大为吃惊,“我的气质这么明显吗?”   他还以为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回答,结果那年轻人笑道:“早前,我观御驾进城,在队伍中见到兄台了。”   “啊?原来如此。”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自己因为带女儿玩,进城里落在了后面,倒也没关系,便道:“哦,我家里是当官的,小官,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   “安平人,崔洞,字明晰。”年轻人叉手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我在家族中排第三十九,兄台唤我崔三十九也可,唤我明晰也可。”   杜五郎有些下不来台,只好道:“京兆,吉……吉绩,你唤我吉五郎就好。”   他拱拱手,想要转身离开,崔洞却已在他的座位对面坐下,让人又上了一壶上好的酒。   “吉兄一定是觉得此间的戏唱得一般吧?”   杜五郎道:“倒也不是,只是花钱买花,买的是份虚荣,我觉得不实在。”   崔洞拍手道:“吉兄看得通透啊,世人忙忙碌碌,求功业、求富贵,总是想证明自己比人强,可浮生几何,全浪费在经济仕途上,未免太可惜了。”   这话,让杜五郎顿生觅得知音之感,遂与他渐渐聊起天来,两人倒也十分投机。   ***   数日后,杜五郎与崔洞已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了,两人都喜欢游山玩水,崔洞便邀杜五郎到寿安县的崔家别业去做客,顺带一游那附近的香鹿山、昌谷等地。   别业位于县城南的锦屏山,抬头看去,能看到十二座山峰宛若锦锻凌空垂挂,十分壮观。   崔洞与杜五郎并辔而行,侃侃而谈,道:“武后当年也曾入过此地,这‘锦屏’二字便是她赐的名字。”   “真是倚山傍水,真是好地方。”杜五郎道:“还要多久才到你家的别业?”   “早已到了。”崔洞转身一指,也不知是指向哪里,道:“从半个时辰前我们就进入了锦屏别业。”   “好吧。”   又骑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进到了在山脚下的一片大宅院。   入了门,赫然就看到武则天亲笔赐下的“锦屏奇观”四个大字。   之后杜五郎与家中下人闲聊,才知道崔洞的曾祖父乃是初唐的名臣崔行功,曾随魏征编写《四部群书》。   崔洞家里属于博陵崔氏大房,原本是还要更加显赫。只是经过了大唐几代皇帝的刻意打压,如今已行事十分低调。   原来,那“锦屏奇观”四个字看似表达了武则天的赞叹之意,其实当时是用这四个字划走了崔家在寿安县一半的田地。   当年与薛白一起授官的崔祐甫便是寿安县尉,此事背后也是崔家在帮忙运作,虽然血缘已经远了,但这年头做什么都少不了家族之间的互相帮衬。   杜五郎入住的次日,崔家的年轻子弟们便置酒为他接风。   他们在一个风影雅致的竹林中曲水流觞,品茶论诗,很有魏晋风骨,杜五郎觉得自己真是风雅了许多。   一直以来,他想让杜有邻致仕,想像的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渐渐地,一群人还是谈论起了国事,避不开的首先就是从天子就食洛阳说起。   让杜五郎意外的是,他们的观点竟不是就食能给洛阳带来的繁华,而认为这是一种国力的衰退。   “玄宗皇帝在位时,以漕运、和籴诸法,使天下富庶,仓禀充实,结果一场变乱又打回去了啊。”   “毕竟,不是每个天子都能如玄宗皇帝那般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   “还是朝中名臣凋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杜五郎原本还怀疑崔洞是故意接近自己,听了这些话,才终于确定,崔洞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在崔家子弟之中,崔洞是最不在意经济仕途的一个,旁人讨论国事的时候,他只是在旁听着,还给了杜五郎一个歉意的眼神。   而这些崔家子弟评点起皇帝,并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倒不是针对薛白,而是出于五姓七家对李氏一直以来的看不起。   “当今天子还是有才能的,但博而不精。能平定安史之乱,那是大唐国运犹厚,加上他气运不错。至于即位以来这几个国策,看得出来,他欲变革却也畏首畏尾啊。”   “是啊,朝廷想多收税,但不敢明着说,于是通过榷盐、榷茶来收。结果,如今盐和茶涨得厉害吧?”   “今年缓了些,看得出来,朝廷在打压盐价。我听说,天子如今已有重用刘晏,而疏远元载的意思,从漕运置仓一事就能看出来。”   “刘晏的‘缘水置仓’未必比元载加急建仓的做法高明多少,真正的关键在于,刘晏主持榷盐一事,往往留一份利给盐商,始终压着盐价。”   “这必然是更合天子心意的,天子故意拿出炒茶、泡茶,就是为了以榷茶来弥补税收,要把盐价降下来。”   “用榷茶的钱代替一部分榷盐的钱,无非是想让喝茶的富人、贩茶的大商贾多出些血,少征些吃盐的贫民的钱。”   “话是这般说,想必不影响五叔的生意吧?”   崔家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随口聊着,杜五郎在一旁听得却是好生震惊。   他自认为是天子近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天下局势的了解应该很深,至少该比这些没出仕或才出仕的年轻人强。   没想到,这些人对国策的洞悉,却远比他要敏锐得多。   他仔细观察了很久,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确定没有在朝堂上担任高官的。   那他们的消息,到底是哪来的?   “所以啊,我不信天子到洛阳就食是因为长安的粮食不足,想必是因为偃师。”   听到这里,杜五郎不由问道:“偃师?”   “吉兄不知吗?天子以前曾任过偃师尉,他私有的许多产业也都是从河南道起家的。到了洛阳,他比在长安更有掌控力。”   杜五郎一愣,又不知说什么好。   崔家子弟于是继续聊起来。   “恰如武后在东都。”   “不错,武后在东都称帝,当今天子想必要在东都变法了。”   “春苗贷。”   “我敢打赌,朝廷做得再好。到了地方上,春苗贷必会被某些人拿在手中放高利贷,普通农户若要拿这份钱,是‘另加’这一二分的利。”   杜五郎问道:“为何?”   断言此事的那人微微苦笑,道:“世事如此。”   崔洞听得无趣,拉了拉杜五郎,道:“不与他们聊这些仕途经济,我们去赏竹海。”   “三十九郎,如今朝廷更注重科举,已确定今年会有恩科,你文章做得好,不去试试?”   崔洞道:“不必了。”   杜五郎还想从崔家子弟的角度听听他们对春苗贷的看法,虽被崔洞拉着,但还是回过头去。   此时,一直在旁伺候的一个书僮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十七郎,听闻今年多了一道乡试,不论身份都可去考,连奴婢亦然,真的吗?”   那崔十七郎淡淡瞥了这书僮一眼,一言未发,眼神显然是在提醒他,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   那书僮骇然,忙道:“小人知罪。”   但崔十七郎还是一言未发,似乎并没消气,眼看着就要处罚他了。   “砚方,随我来。”崔洞道。   一句话,那名叫砚方的书僮如释重负,连忙快步跟上崔洞、杜五郎。   杜五郎听了那名字,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有个书僮名叫端砚,于是,仔细地打量了这砚方一眼,发现他们名字里虽有一个字相同,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端砚又懒又馋,糊里糊涂的,有义气又忠心;砚方则是一副紧绷着的表情,举止很有规矩。   “你何必问十七郎那些?”崔洞耐心解释道,“官榜上说的‘不拘户籍’,确是什么户籍都可去考,可你是不入籍之人,何况你才读几卷书,能考上吗?”   “小人……想试试。”   “我知你心气高。”崔洞笑了笑,道:“这样吧,我回头问问八叔,为你寻个好差事。”   砚方原本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崔洞,闻言,又失望下来。   他知道,这所谓的差事,还是给崔家做事。   杜五郎听了,却决定回去后问一问薛白,这“不拘户籍”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601章 书僮   两只白鹤从洛水边飞起,在天空翱翔了两圈,落在了明堂的上方,扑棱着翅膀,高傲地看向栏杆那边的薛白。   马上有宦官们殷勤地拿出虾米、小鱼干来,递在薛白面前。   见状,两只白鹤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等了一会,见他还在发呆,不耐烦地张了张翅膀。   “陛下,玉翎与清鸣回来了。”   “哦。”   薛白这才回过神来,接过罐子,不紧不慢地喂养着这两只鹤。   它们是田承嗣进献来的,极有灵性。   对于进献一事,薛白素来不喜欢,此前还放生了宫苑中的许多奇珍异兽,若依他的本意就要斥责田承嗣,可当时仆固怀恩正在闹事,从打一个拉一个的策略考虑,薛白只对范阳的使者道了句“朕知道了”。   他连“下次不许”也没说,不代表着这次就允许了,让田承嗣猜不透他的心意,并且感到费劲搜罗的贡品送得有些不值当。   费心把虾米与小鱼干一点点喂了,两只鹤看也不看薛白一眼,展开翅膀又飞上天空,傲慢得很。   人间的帝王再了不起,它们反正不懂、不在乎。   杜五郎来觐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鹤绕明堂”的场面,不由感慨道:“真谪仙也。”   “也就是装装。”薛白扶栏而立,俯瞰着洛水,自觉能体会到武则天在此登基的心境。   把百官带离了长安,他感到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强了一点。   “陛下,我想问问乡试的事。”杜五郎道:“朝廷说不拘户籍,那奴籍也能考吗?”   “有奴籍想考吗?”   杜五郎看薛白那有些讶异的表情,便知崔洞说的没错,官榜上所谓的“不拘户籍”是为了打破地域之间的相互排斥,就不可能是为了让奴隶也参加科举。   他遂挠着头道:“虽然有,但是我误会了。也是,若让奴婢也与世家子弟同堂科举,可不得闹翻了。”   这句话若是旁人提出的,很可能就是在拐弯抹角地进言了,薛白深深看了杜五郎一眼,却知他是无心之言。   偏就是这一句无心之言让薛白上了心。   “奴籍参与科举吗?倒是个好主意。”   杜五郎被他一问,有些懵了,道:“啊?我是来给陛下出主意的?”   薛白很早以前就有废除大唐的奴隶制度的想法了。   多年前,他就感受到身为奴隶的人就像是猪肉一样被称斤论两地买来卖去的痛苦。若说当时是出于一番热血,如今则是更现实的考量。   如今国库空虚,可税赋收上来对百姓的负担还是很重,换言之,总在普通百姓、贫苦大众身上薅来薅去,始终也没薅到更多钱,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大量的逃户。   至于逃户逃到哪去了?当年薛白和颜真卿一起去捉逃户时就见识过了,往往就是脱籍为奴,给大户种地却不交税。   主仆关系或许一朝一代还废不了,可若能废除掉奴隶制度,至少在官面上拿掉了大户借逃户避税的理由。   此事当然不是他一句话,说废除就废除的,得有个口子。   杜五郎这次的提议就不错,先从有志气、会读书的奴隶开始,打开一个能明确的脱籍的通道,哪怕一开始能借由这个通道改变命运的人很少,但可期待量变引起质变。   薛白想着,手指在栏杆上敲了一会,喃喃自语道:“朝廷可出一个章程,若有奴籍能过童试,便赐一个白身?”   杜五郎疑道:“童试?”   薛白道:“此事你须有把握,否则朝廷下了旨却无奴籍应试,这千金买马骨的典范竖不起来,反而暴露了我们的想法,失了颜面,下次再办就难了。”   “我们的想法?”杜五郎道,“可我就是想来问一下……”   “这样,我让人出一卷试题,你拿给那想要参考的奴婢,先试试他是否有真才实学。若有,则可立一个典型。”   “好吧。”   杜五郎虽不甚理会薛白的心意,但该做什么还是知道了。   “我看那个砚方,很会读书的样子,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   ***   “喔喔喔——”   鸡鸣声传来时,砚方才入睡没多久,困得厉害,但他挣扎了几下,还是努力从小榻上爬了起来。   头有些昏沉,他不敢弄出声音,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出了耳房。   砚方其实并不是崔三十九郎崔洞的书僮,而是跟着崔四十三郎崔泾。此时崔泾正躺在榻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哪怕已经跟了崔泾十年,在这种呼噜声中,砚方始终还是不能睡得安稳。   他缓步走到床前,在黑暗中俯身下去,嗅了嗅,辨别着酒味与腥臭,伸出手,摸到了那个尿盆。   尿盆很重,崔泾又尿得满满当当,似乎还有层浮沫飘在上面。   这是很让砚方烦恼的一件事,他想着今天一定要想办法提醒郎君一句,宁可尿两个盆,也不要把一个盆尿得这么满。   他只好用两只手捧着尿盆,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啊!”   崔泾忽然喊了一句。   砚方一惊,手晃荡了一下,尿便洒了一手,地上沾到了许多。   “郎君?有何吩咐?”   呼噜声又起,崔泾还在大睡,看来只是被梦魇惊了。   砚方遂端着尿盆出去倒。   崔家别业之中,仆婢们都已醒了,洒扫的洒扫,备菜的备菜,却都是动作轻柔,不发出一丝声音。他们要让主人在安静中醒来,看到一尘不染的院子,用到温度正好的水。   所以直到离开了寝院,砚方才终于能正常呼吸,他此前都是屏着气、脚尖点地慢慢地走。   “砚方!”忽然,一个中年男子轻声喝住了他。   “见过三管事。”   “你又慢了。我说过多少次,你得在这条小路洒扫过之前把夜壶端出来,万一滴到地上,这不是耽误事吗?”   “是,奴婢知错。”   砚方一句辩解的话不敢说,立即低头认错。   哪怕他手里的夜壶根本还没有滴出尿来;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比半夜就开始洒扫的阿曾伯更快;哪怕他明知道这小路两边的花草就是用尿来浇灌的,他手里的夜壶滴上两滴尿也不会有差别。   他很有经验地认错,唯独希望三管事能少说几句。   “知错有用吗?你每次都说自己知错了,可下次还要再犯。我看你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你以为你跟着偷学几句‘之乎者也’就与别的奴婢不一样了?我最烦你这种不安分守己的……”   砚方无可奈何地捧着满壶的尿站在那听着,他能闻到三管事嘴里有股咸肉味,期待地想,也许今日早餐能吃到咸肉。   手越来越酸,尿越憋越胀。他更担心的是,耽误这么久,别的差事已经来不及了。   偏是三管事还是骂了他好一会才放过他。   “偷奸耍滑的懒东西,再敢在郎君们面前放肆就罚你三天不许吃饭,去吧。”   “是,三管事。”   “慢着!这次我放过你了,你一句谢都没有?”   砚方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是道:“谢三管事。”   他终于是到了茅房,迫不及待就放下夜壶,先放了自己那泡憋了一整夜的尿。   “哪一房的书僮这么慢啊?”   身后,运秽水的老脏汉骂骂咧咧地赶过来,嘴里也是不干不净。   “细皮嫩肉的,不少遭你家郎君宠爱吧?做点事吞吞吐吐,累我好等!”   “我来。”砚方还在拉裤子,见老脏汉已伸手去拿夜壶,连忙道:“我来倒。”   来不及了,老脏汉拿起夜壶,倒进桶里,故意把夜壶丢在他脚边,剩下的尿就泼在了他的裤腿上。   那是他阿娘亲手缝的。   “你来?你们当书僮的,哪能做得了这些脏事?”老脏汉嘟嘟囔囔,推着粪车走了。   砚方知道争不过对方,提起夜壶往回赶,这次却要加快脚步。   他已经太迟了。   打水,洗了夜壶,确保没有一丝味道,将它放回榻边。再打水,把地板擦干净……忙完这一切,砚方已经错过了朝食。   他想着别的书僮也许会给他留一份,或许还能勉强垫两口,否则就要饿到傍晚了。   “咚——”   别业的钟声响起,他必须得马上把崔泾喊起来洗漱。   崔家家教森严,此时可万万不可晚了。   “郎君,郎君,你快醒醒。”   崔泾打了个哈欠,一股酒气扑鼻而来,砚方当即就吃了一惊,昨夜他拦不住郎君偷跑出门,现在恶果来了,崔泾若受罚,必是要带着他一起挨罚的。   “郎君,你醉了吗?”   “没有,我尿了就好了,端好。”   砚方低头一看,不由一愣,此时有微光透入窗中,他看到地上还有个翻倒的夜壶,捧起来,里面还有尿。   昨夜崔泾竟是尿了两个壶,还打翻了一个,现在他地也没拖,一会管事又要来查房了。   “你没倒啊?又睡过头了吧?”崔泾嘟囔道:“没事,不怪你,快端好。”   砚方梗着千言万语,却只是应道:“奴婢知错,不该睡过头。”   “嘿,知道你懒,那怎么办呢。”崔泾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砚方就把夜壶端起来。   他知道,承认自己又懒又笨还好,世家子弟不会亲自计较。可若想自辩,那主家就会觉得是在说主家的不是……以前有一次,他就是因为开口辩解,差点被活活打死。   “啪!”   “啪!”   “啪!”   皮鞭狠狠地在崔泾、砚方的背上各抽了三下。   执鞭的是崔家请来的名儒,赵骅。   赵骅是开元二十三年的进士,同榜的有萧颖士、李华。后来,他以太子正字起家,累授大理评事。因得罪李林甫而被贬,后来,安禄山的叛军打到河南来时,他投降了,朝廷收复洛阳之后,他便逃匿到这里,给崔家子弟们当先生。   他真有学问,对学生管教得就严。   今日崔泾迟到了足足一刻,来的时候还是书僮生拉硬拽的,这让赵骅很不高兴,当然要重罚。   虽是各抽三鞭,他打崔泾也不轻,终究是收了些力道,打书僮的三下才是真正泄怒的,直把背上的衣裳都打出血痕来。   “不将心思放在学业上,花天酒地,你对得起祖辈的名声吗?还有你,身为书僮,本该督促他上进用功,在其位,不谋其职,该打。”   砚方挨了鞭子,对赵骅却更加的敬畏了。他一直以来就很佩服进士,若是挨几鞭子就能在大儒手底下读书,他恨不得天天都挨鞭子。   好不容易消停了,崔泾便在学堂里坐下,有没有用功不知道,总之是一副在听讲的模样。   砚方这书僮是不能待在学堂里的,在外面等着,这是他为数不多能休息的时候。可他却不像别的书僮一样去河边洗澡摸鱼,而是倚在墙根偷听。   他这么好学,其实并不是真心喜欢那些经史子集,而是希望能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年头,根本就没有人告诉他读书有用,相反,所有人和他说的都是“你的身份,学着郎君读书作甚啊,也没用”,他之所以还这般,只是没有别的方法了而已。   听着听着,他也困,因为崔泾每天夜里都在折腾,逃出家门之后,让他把风、开门,昨夜也是到了三更,崔泾才回来。   现在崔泾在课堂上睡,砚方却努力掐着自己,不让自己睡着。   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可以用功的时候。   远处传来钟声,学堂下课了,砚方忽感到一阵悲惘,夜里他又得伺候着崔泾的吃喝拉撒了。   一抬头,他见到崔泾、崔洞并肩走了出来。   “郎君,三十九郎。”   “你这书僮,看着怎这般累?”崔洞道,“这样吧,四十三郎今夜到我院里读书,你歇一日。”   砚方大喜,连忙谢过崔洞。   他若有选择,倒是更想能够在崔洞身边,好多学些诗书,而且崔洞还更体谅下人,这在下人中是出了名的。   ***   锦屏山傍着洛水,河边皆是田野。   田野边有两排农舍,几个妇人正聚在一起织网、劈柴。   “阿娘!”   一个妇人听了,转过身,喜道:“儿啊。”   周围人见是砚方来了,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老袁家的儿子可是给郎君当书僮的。”   “是哩,我家狗剩要是有袁小子一半机灵,说不定也能到宅里混个差事……”   砚方听了却并不高兴,见到阿娘的喜悦反而被冲淡了些。   他阿娘原本十分欢喜,很快也担虑起来,拉着他进屋,问道:“儿,怎这时候回来了?别不是又做错了事,叫主家赶回来了。”   “真被赶回来了才好。”砚方道:“省得搁在那伺候人。”   “这叫什么话,你阿爷做的粗活你做得来吗?”他阿娘当即就哭了出来,“看天吃饭的活计,看饿不死你。”   “阿娘,儿子没被赶回来,是郎君们赏识我,让我歇一天。”   “赏识你就好,我只盼着你往后若是能混成个管事,不说大管事,就是府里专管一房的小管事,就是佛祖大发慈悲了。”   “好啊。”砚方脸上笑着,眼神却依旧黯淡。   “你这孩子,阿娘给你缝的裤子怎么又不穿?”   “儿子舍不得穿。”砚方道:“我有事想问阿爷,他在田里吗?”   “瞧你说的,不然还能在哪。”   砚方往墙上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干枯的花环还挂在那,眼神黯淡下来。   他出了门,往田梗上走去。   “阿爷!”   一个正佝着背在割野草的老农转过头,见砚方回来了,十分欣喜,眼神里透出骄傲之色。   不远处的农夫们也是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砚方上前,见他阿爷没有多余的镰刀,就弯下腰拔着草。   父子二人沉默了一会,他才开口。   “阿爷,我们家姓袁,我有大名吗?”   “我们逃到崔家那年你才两岁,是管家给你起的名字。”   “这是府里书僮的名字,以前死的书僮就叫砚方。阿爷,我有自己的大名吗?”   “你没的,你阿姐倒有……”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一会。   砚方道:“阿爷,我们家以前也是寿安县的丁户吧?”   “那可不哩,良民。”   “我听朝廷张榜,丁户若是肯回去,每丁分田一百亩,一年免庸租,次年税半,三年后才……”   “哪能回哩?!遇上灾年,要饿死的!”   砚方道:“阿爷给崔家种地,地是崔家的,粮也是崔家的,连我们的人,连我们的子孙后代全是崔家的,一年种那么多粮,交上去的庸租是新政的三倍,值吗?我们回去吧,饿不死的,灾年朝廷有常平仓,还有春苗贷……”   “这样好的主家,哪里还再有?!”   老袁头着急起来,挥舞着手里的割草刀,问道:“你这些,哪听来的?是不是县里那个新来的吏员说的?他霸占人家小寡妇,马上要被乡里浸猪笼了,你听他的?”   “什么?邵文远不可能霸占寡妇。”   “傻小子,你才吃了几粒盐。遇到这样好的主家你不安份,我们只盼着你能当上个小管事,再娶个府里的婢子,生几个大胖小子。”   “生下来再当奴婢吗?!”砚方突然情绪崩溃地喊了一句,道:“我不要再当奴婢了!”   他喊过之后,见阿爷傻愣在那,连忙压低了声音。   “阿爷,回去落籍吧,儿子想去考科举,儿子以后当大官,孝敬你们二老。”   “怪不得,三管事上次说你眼高手低哩。”   砚方讶道:“他说什么?”   “主家对我们有大恩,当年要不是三管事借我们钱,我早就病死了。后来遇到灾荒,我们欠了三年的租庸调,要不是三管事劝主家把我们买下来,这个家早都没了。好不容易,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现在要脱籍,你拿什么还主家的恩情?”   “阿爷放心,等我当了官……”   “你当不了官的啊,我们祖上一个当官的都没有,你怎么敢做这种白日梦的?”   “因为我读书啊!”   “啪。”   砚方还想再说,脸上已挨了一巴掌。   不痛,但他那种了一辈子地的阿爷却异常坚决。   “你连夜回去伺候郎君,给三管事磕头认错,说你以后再也不敢眼高手低了。”   老袁头说完就走了,田梗边就留下砚方一个人。   他吸了吸鼻子,独自往崔家别业走去。   ***   “砚方,你回来了,有位郎君正找你呢,快跟我来。”   正在小门处张望的婢女春桃见到砚方回来,十分欢喜,迫不及待地就向他招着手。   “快来,你就别整天苦着个脸了呗,郎君房里的书僮,府里最体面的差事了,还有什么不足的?”   砚方不答,问道:“是谁唤我?”   “总之是一个郎君,长得普普通通的,特别特别普通。”春桃犹豫了一会,补了一句,“可没你俊。”   说完,她害羞地低下头。   砚方却像没听到一样。   他知道春桃想让他去求郎君开恩,让她与他凑一对,以免她被许给外院干粗话的。他也不是不喜欢她,但他不愿与一个奴婢生奴婢。   走到崔洞的院子前,一个身影迎了出来。   “吉郎君?”   砚方连忙行礼。   “过来。”杜五郎低声说着,引砚方到一边,问道:“你真心想科举吧?”   “是,小人死都想参考。”   “那好,我也想帮你一把,但要先确定你有真才实学。”   砚方大喜,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连连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杜五郎于是拿出一封卷子,递在砚方手里。   “这可难,我看过了,一题也答不出。你尽力答,我看你才学到什么地步。也别逞能,这往后攻讦你的人多了,有几分的才学,我们就做几分的事。”   “谢吉郎君!”   砚方接过那卷子扫了一眼,上面题目很多。   先是考了经史子集的释义;接着还有二十道民事案例题;一篇诗赋;最后是一道策问,关于春苗贷的。   砚方估量了一下,虽不甚有信心,但决心一定要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最好。   他再次深深地谢过杜五郎。   “春闱我也考过,写题就是三天时间。”杜五郎道:“那我过三天来拿,行吧?”   砚方原本想说他每天都要伺候主家,能挤出来的时间很少。但心想这是对自己的考验,连忙答应下来。   “吉郎君放心,三天内我一定写完。”   “那好,到时我再来拿。”   杜五郎笑了笑,拍了拍砚方的肩,转身去找崔洞。   院子里,崔洞正在对月抚琴。   崔泾见杜五郎进来,不由问道:“吉兄可是嫌我阿兄的曲子难听,特意跑开了?”   “哪有,我就是去解个手。”   杜五郎心想,到时候若是要给砚方赎身,还得崔泾同意,便问道:“对了,方才遇到你的书僮,他才学如何?”   崔洞停下了抚弦的手,道:“说到此事,四十三郎何不给砚方一个前程?将他送与吉兄,如何?” 第602章 衣冠世族   这夜,崔家送了杜五郎一个书僮,崔泾又喜欢灌酒,杜五郎多喝了几杯,不免醉了过去。   他一向自诩酒量比薛白好得多,结果宿醉醒来已是次日傍晚。   “什么酒啊,喝起来甜,劲这么大。”他嘟囔了一句,眯着那难以睁开的眼,感受着满屋的红霞。   “回吉郎君话,是蜀酒,所谓‘蜀酒浓无敌’。”   旁边忽然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   杜五郎吓得一激灵,就感觉手背触到了什么光滑细腻的东西,酒劲马上就醒了。   转头一看,旁边竟是卧着一个小娘子,看发髻,当是崔家的奴婢。   “我我我……你是谁?为何在我这里?”   “是吉郎君让主家把奴婢送给你的。”   “我说了吗?”   “是。”   杜五郎以前常听薛白、颜泉明说遇到这种自荐枕席的事,他不信,认为哪有这样的好事。可现在他遇到了,首先却没觉得这是好事,反而感到麻烦缠身。   这事肯定是崔洞安排的,不然还能是这女子一眼就相中了自己不成?虽说他长得一副好皮囊,也不至于如此。   他隐隐感觉,崔洞也许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了。   “昨夜。”杜五郎小声问道:“我没,没攘吧?”   他这才仔细看了对方的相貌,并不算美貌,只能说是眉目清秀,瘦而黑,看起来很老实,可偶尔目光闪动的瞬间,似有种精明的感觉。   相比很多年以前他见过的达奚盈盈那种情难自禁的风情,眼前的小丫头并无太多吸引人之处。   那婢女略微犹豫,摇了摇头。   “那你快出去吧……诶,慢着,衣服穿起来啊。”   好不容易,眼看着那婢子穿好衣裳跑出去,杜五郎叹了一口气。   等他见到了崔洞,不由问起此事。   崔洞听了,应道:“四十三郎说是你向他讨要的。”   “我讨要的?”   杜五郎一愣,先是惊讶于他一开口要对方就给,接着仔细一想,昨夜醉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我说的该是书僮,不是女婢吧?”   “知道。”崔洞微微蹙眉,道:“想必四十三郎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是何意?”   崔洞有些为难,低声道:“崔家家教森严,在别业之中,禁绝某些癖好。”   “什么癖好?”杜五郎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之后才明白,忙道:“你们不会是以为我想要那个书僮是因为……我只是看他读书用功,又有志向,想帮他一把。”   “我知道,我与吉兄志气相投,岂能不知你的为人?”崔洞道:“故而我说崔泾误会了,怕你在别业乱来,于是安排了一个婢女伴你。”   “我没有。”杜五郎满肚子话想说,可惜只长了一张笨嘴。   崔洞道:“此事是崔泾的错,他一向不成器,我必然让叔父教训他。”   说话间,崔泾也过来了,说起这事,故作惊讶,道:“吉兄你这就过份了,若非你开口,我堂堂名门子弟,既无事求你,为何充作这乌龟行当?”   “你哪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词?!”崔洞脸色一板,怒叱了一句,转头就要去寻长辈告状。   “阿兄,你别这样,吉兄你帮我拦住他啊。”   杜五郎见状,也不确定崔泾说的是真的假的,终究还是上前拉住崔洞,道:“别把事情闹大了。”   “吉兄你有所不知,我这从弟胡闹惯了。我本不想理他,是我叔父让我代为管束,若纵容下去,往后还不知他要养成多少纨绔习性。”   杜五郎道:“我不是要纵容他,而是如果事情闹开了,对那婢女也不好。”   “哈哈。”崔泾笑道:“吉兄很怜香惜玉嘛。”   “不是不是。”杜五郎摆手道,“我真没碰她,只要你们相信我就好,这事就别让外人知晓了。”   他其实清楚,事情传开了,于他们无非是一桩风流韵事,于那不知名的婢女却是天塌下来。   崔泾眉毛一挑,笑嘻嘻道:“好吧,我信吉兄,说没碰就没碰。”   “你看你,嬉皮笑脸,可还有半分世家子弟的样子。”崔洞又骂了他几句。   事情就这般过去了。   崔洞没有再让崔泾随他与杜五郎一起游玩,又过了三日,也确实把砚方讨要来,送给了杜五郎。   不同于当年杜家是收留薛白,这次是正儿八经地转送奴隶,是要写身契的。   先是由崔家与杜五郎写一个私契,并找一个保人,私契上写明白买卖双方与保人的身份;接着,便拿着这私契到寿安县官署去申请官契。   ***   寿安县署。   县主簿名为宗涵,看着眼前的文书,抚须道:“吉绩?此人的户籍文书只怕是不对啊。”   一旁的小吏便低声道:“洛阳府派人与县令交代过,不必查这个吉绩的身份。”   “哦?”宗涵道:“不过是转送一个奴隶,还惊动了洛阳府?此人不简单啊。”   “若是简单,岂能让崔家讨好他?这样一个知文墨的青衣奴婢,许是五十贯都能卖到。”   宗涵于是也想结交一下这位吉郎君,他遂点点头,道:“办吧。”   “喏。”   平常这些琐事他这个主簿轻易是不管的,这次既涉及到大人物,宗涵就亲自看着,让县吏们依着流程一板一眼地办,把人都召来。   包括崔家的三管事、保人、砚方。   杜五郎本可以只派个随从来,但还是亲自来了,崔洞便陪着他,第一次踏入县署。   “几位,依唐律规定,奴婢买卖需验身,确认其身份为贱民,以防良人被非法买卖,得罪了。”   “请吧。”   县吏遂简单问了三管事几个问题,无非是崔家是如何拥有砚方这个奴婢。   “回县官,砚方家世代都是崔家的奴婢。”三管事从容答道。   砚方听得愣了一下,不由道:“三管事,我家以前……”   三管事迅速喝叱他道:“县官还未问你话呢,没到你开口的时候。”   换作旁的奴婢,被他这么一瞪就要吓得噤声了,偏砚方是个想考科举,心高气傲的,转头看了杜五郎一眼,见杜五郎是支持他的神色,遂还是开口说起来。   “许是三管事记错了,我家以前住在寿安县响水村,是因为灾荒,阿爷卖身到崔府,并非世代为奴。”   “哦?”   宗涵原本端坐在那里,抚着长须公事公办的样子,闻言眼睛睁圆了,盯着砚方,道:“你可要想清楚?确定没记错。”   砚方不明白,县官为何不问三管事有没有记错,反而问自己。   “小人确定。”   宗涵抚着长须,偷瞄了那“吉郎君”一眼,眼珠左右转动,倒有些吃不准了。   他思来想去,给了吏员一个眼神,那吏员便招过三管事,附耳问道:“你事前没有交代好吗?”   “唉。”三管事也是苦了脸,“主家好心好意给这贱婢一条好出路,谁想到他会在县堂上发疯。”   “那你和他说。”   “是。”   三管事于是没好气地凑近砚方,低声道:“我知你个贱货腚痒了,但若想跟着吉郎君,最好老实承认你是贱民。”   那边,杜五郎听不到这些人在嘀嘀咕咕什么,不由向崔洞问道:“怎么了?”   崔洞苦笑一下,道:“吉兄随我来吧。”   两人遂出了廨房,走到一旁。   “到底怎么回事?”   崔洞道:“买卖、转赠奴婢,需要奴婢亲口确认自己为贱民,以防止掠良为贱。”   “我知道。”杜五郎道:“砚方不是贱籍吗?”   崔洞踟躇了会,才道:“砚方家里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说是那年他们身无分文,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砚方差点要饿死。崔家救济他们,给了他们田地,他们就请求管事,希望入贱籍给崔家做事。这也是崔家的规矩,只用荣辱与共的自己人。但……唐律严禁卖良为贱,掠买良人为奴婢者,绞。”   “所以,此事本就是犯法的。”杜五郎道:“那砚方一家由良入贱,是怎么办的文书?”   崔洞叹道:“吉兄也是高门大户,难道真不知吗?世间有几个官真依着《唐律》办事?”   杜五郎无言以对。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善良。   杜家收留薛白时没有订立契书,而是类似雇佣,那时杜五郎还小,待薛白像朋友一样。但,若不是恰好出了柳勣案呢?   若无柳勣案,时长日久,杜家眼见薛白是一个出逃的官奴,于是打点一二,到官署、市署办了过贱文书,也就世世代代把人变成杜家的奴婢了。   京兆杜氏,其实与旁的高门大户没什么区别,只是过是杜有邻是庶支,那几年作为东宫党羽,正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做人的时候罢了。   崔洞拍了拍杜五郎的肩,叹息道:“所以啊,我不喜欢这些仕途经济之事。吉兄与我是一样的人,我们见不得人受苦,不会有大出息的,一起当闲云野鹤吧。”   杜五郎也是叹息一声,不知道怎么办。   他知薛白现在想废除奴隶制,崔家对砚方家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典型。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包括他杜家的所有近亲。   现在,难道他该先不约束亲族,反而治崔洞的罪不成?   崔洞与他说这些,完全是出于信任。   ***   官廨中,宗涵抚着长须,目光淡淡地看着砚方。   这个县主簿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却给这个书僮带来了无比大的压力。   三管事则在砚方耳边又狠狠威胁了几句。   “你可想清楚了再答,唐律严禁良民入贱,良人为奴婢者,绞!”   砚方嘴唇有些发白,转过头,看向门外,见到崔洞与那位吉郎君正勾肩搭背地说着话,很亲近的样子。   他愈发不安起来。   “依律,转赠奴婢需要你亲口确认,以防掠良为贱。”宗涵再次开口,道:“砚方,问你,你是否贱人?”   砚方知道,只有承认自己是奴婢,才能被转赠给吉郎君,然后,吉郎君会帮助自己科举仕途,改变这世世代代为奴为婢的命运。   若换成另一个回答,那便是在向官府举报崔家掠买良人,这是把主家得罪死了,官府不可能动崔家一根汗毛,崔家却是随便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把自己摁死。   他舔了舔嘴唇,准备回答。????可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阿爷那畏畏缩缩的模样。   或许他阿爷也曾在当年卑恭屈膝地在此跪下来,现在,自己要步阿爷的后尘了……不然怎么办呢?   出身就决定命运,怎么改变?靠读书改变?   “砚方,你是否贱人?”   “回县官,奴婢是贱人。”   那边,杜五郎与崔洞走了过来。宗涵稍瞥了他们一眼,公事公办地继续问话。   “你确定没有被掠良为贱,你本是贱人,世代为崔氏所有,对吧?”   “是。”   “如此,县署核验完毕,认定私契合法后。”宗涵从案头拿起市券的申请书,提笔在上面写上官署核实的情况,然后拿起官印,哈了一口气。   这印盖上去,砚方就归“吉绩”所有了。   “郎君,奴婢不想走!”   砚方忽然开了口,转向崔洞,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求郎君不要把奴婢送给吉郎君,奴婢只想待在崔家。”   “你这是为何?”崔洞疑惑道,“我知道你好读书,且是为了功名仕途。虽如此功利我极不认同,但吉兄既愿帮你,便是你的造化,我可成全此事。”   “我不想离开崔家。”砚方泪流不止,道:“恳请郎君留我下来!”   杜五郎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书僮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忽想到了他以前的书僮端砚。   天宝五载,端砚被打死之前还在喊着:“放了五郎!”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端砚与自己主仆情深,可在此时,他忽然明白过来,端砚那么做,也只是因为被贱奴这个身份绑住了。   不是吉温的儿子用绳子绑住了端砚,而是残酷森严的等级,一个书僮保护不了主子,只有死。   而他呢?十余年,还故作善良,觉得彼此义气深重。试想,端砚若是良人,真愿意为别人舍掉性命吗?   杜五郎原本想着今日自己会再有一个名叫砚方的书僮,弥补过去的遗憾。可现在,他突然觉得此事索然无味。   “罢了,崔洞,他既然不愿,你就不要把他送给我了。”   崔洞道:“砚方,你可想好了?跟着我从弟,还是要跟着吉兄?”   他就差直说了,崔泾不是个好主人,让砚方做选择。   砚方却毫不犹豫道:“小人不想离开崔家!”   于是,写好的契书又被作废,三管事向县署赔笑不已,将人重新带走。   宗涵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一声,自语道:“跟我这闹着玩呢。”   “就是,一个奴婢也能浪费贵人们这么多的时间。”吏员道。   “你懂什么。”宗涵拿起邸报看了一眼,手一弹,喃喃道:“这就像朝廷的新政,闹着玩一样。”   ***   “砚方,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出了县署,杜五郎找了个机会,拍着砚方的肩低声道:“你是不愿在市券上承认自己是贱籍,对吧?你家本是良人,你想以这个身份参加科举,放心吧,我会帮你。”   “吉郎君误会了,奴婢不想再参加科考。”   “为何?”杜五郎大为诧异。   砚方吱唔道:“奴婢连唐律都不懂,今日才知道,以前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不敢再有奢望。”   “你说什么啊?卷子我看看。不求你能中进士,只要能过童试就行。这童试就是迈入读书人的门槛,朝廷便可让你脱贱籍。”   “奴婢一题都做不出来。”砚方道,“奴婢好不容易才进了崔家,怎会要为了脱籍而考试?崔家的大恩我还没报完。”   杜五郎十分不解,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样?是那管事在堂上和你说了什么吗?”   砚方弯着腰,退了两步,离开杜五郎的手,道:“是奴婢眼高手低,请吉郎见谅。”   说话间,三管事也过来了,行了礼,带走了砚方。   杜五郎站在那发了会呆,心想自己试图改变一个奴婢的命运,但似乎失败了。   ***   “改变一个奴婢的命运很简单,难的是改变这现状。”   当杜五郎回到洛阳,把此事与薛白说了,薛白的反应很平淡,像是早有所料一般,还安慰他道:“你至少改变了我的命运。”   “唉,陛下就别乱说了,你当年也没真的当书僮。”杜五郎道:“现在我事情办砸了,你要的‘典型’怎么办?”   “本就不止找一个,我让人搜罗一批好读书的奴隶。”薛白道:“此事不难,但可惜,有大毅力的奴婢太少,暂时还没有合适的。”   “什么样的大毅力?”   “要敢于反抗数千年形成的阶级压迫,面对强权以及命运的不公,万钧重担之下还不低头。这样的人,很少,非常少。”   杜五郎道:“还得是这样的奴婢?”   “否则怎么叫典型?”   杜五郎心想,这样的人,自己平生也就只见过一个而已,确实是不好找。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一个月后,他因事又去了崔家的别业。那是崔洞出门游学归来,带了几个友人,邀杜五郎一起到锦屏山论诗。   ***   “崔洞,我这次来,觉得很奇怪。”   “何处奇怪?”   “你们家的婢女们看我的眼神,就是怪怪的。”   崔洞闻言,朗笑一声,道:“吉兄可是觉得她们都对你含情脉脉?”   “那可不是。”杜五郎挠了挠头,不知所以,道:“她们好像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   崔洞道:“我平生没见过比吉郎更好的人。”   众人到了雅舍,崔家子弟也引着些朋友过来,谈笑之后,都说崔洞诗才好,要他写诗赠其中一人,对方姓元,乃秘书省的一个校书郎。   崔洞只是略略沉吟,开口就作了诗。   “旧书稍稍出风尘,孤客逢秋感此身。秦地谬为门下客,淮阴徒笑市中人。”   那姓元的校书郎坐在那,却是瞥了杜五郎好几眼。   杜五郎正待叫好,突然头上挨了一下。   “哎哟。”   他低头一看,却是一颗石子。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想要逃开,崔家子弟们遂纷纷喝骂,让人拿下这个敢用石头砸人头的“刺客”。   一番大呼小叫之后,有个别院的奴仆被押了过来。   “你为何对客人抛石子?!”   “呸!谁不知这姓吉的禽兽始乱终弃,搞大了春兰的肚子,才害得她投河……”   “你说什么?谁搞大了谁的肚子?”杜五郎一脸莫名,“你石头没抛准啊?”   “禽兽,我和你拼了!”   杜五郎原以为对方骂的是别人,没想到竟真是冲自己来的,更是错愕万分。   忽然,他想到一事,转头左右一看,寻找着崔泾。   “春兰?春兰莫非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杜五郎连忙收住了嘴,意识到这话说出来要让人误会。   可崔泾已站起来,答道:“不错,春兰就是先前与吉兄你睡觉的那个婢女,她死了。”   “什么?”杜五郎道:“可我没有碰她。”   崔泾道:“吉兄放心,这些贱婢闹事……”   “够了!”崔洞拍案而起,叱道:“崔四十三,我打断你的腿!”   “阿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带朋友到家里,出了点小事,崔家又没有要他怎么样。”   “休当我不知你的小伎俩。”崔洞道:“给我到祠堂跪下,我这就去请祖父!”   “都冷静些。”   崔家子弟们纷纷站起,拉着崔洞劝慰。   “一点小事,何必为了点小事伤了和气。来人,把这贱奴拖下去。”   “吉兄也消消气,是崔家对下人管教无方。”   马上有好几人上前向杜五郎告罪,他却看着那要被拖下去的奴仆,道:“且慢,他也不是故意的,也没真的伤到我,饶了他吧。”   “吉郎真是率性,豪爽男儿,来,我敬你一杯。”   众人都想息事宁人,连连夸赞杜五郎,很快把气氛调节过来,一团和气。   崔洞却对此事看得分明。   想必又是崔泾酒后乱性,与家中婢子搞出了瓜葛来。崔家衣冠世族,禁止这种事。于是,崔泾怕被罚,就想出了这么个歪招来,也不知是怎么哄骗的那婢子,或许骗她说“你不是要身份吗?吉郎君想纳你为妾”之类的,把事情栽到吉绩身上。   果然,他还在想着,崔泾已拉了拉他,把他拉到一旁。   “阿兄,我错了,你这次就放过我吧,不然祖父真的会打死我的。”   “你也知道自己会死,那你还敢。”   “还不是怪阿兄你带了这么个蠢头蠢脑的朋友回来,他看着就很好利用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崔洞已对这个从弟厌恶至极。   “好了好了。”崔泾连忙安抚道:“他又不会如何,此事放在我身上要命,安在他身上反而是好事,就说春兰钦慕他,只会给他添彩哩。”   “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轻飘飘的?”   “是我错了。”   崔泾连忙认错,心里却想,春兰才值几贯钱啊。   “但阿兄也不能与你朋友说崔家子弟栽赃他吧?最好还是说,春兰仰慕他才自荐枕席,然后跳河死了,被下人们以讹传讹。那天他喝醉了酒,真以为自己开口问我要了那婢子。”   崔洞道:“他会信吗?”   “当然,男儿嘛,最喜欢听人说女子仰慕他。”崔泾小声道:“我可听说,他身份不得了,崔家可不能落了把柄在他手上。出了事,我们哪能自己承认?”   “你!”   崔洞正要发作,已有家仆过来,道:“三十九郎,阿郎唤你过去。” 第603章 清高子弟   顺着小路登上锦屏山,有一处负阴向水、风水绝佳的宝地,是崔家的祖坟所在。   墓室山门前搭了几个茅屋,穿过茅屋后的小林,能够望到山脚下罗星排列的村庄、宅院,全属于崔家所有。   一位身穿白色麻袍的老者正坐在山石上闭目养神,乃是崔家长辈,崔璩。   崔洞好不容易走来,有些气喘,上前执礼道:“叔翁。”   他往山下望去,才发现这里能望到他们聚会的竹林雅舍,若有一个千里镜,那就更清晰了。   这般想着,崔洞目光一转,瞥了眼那伺候崔璩的老仆,竟真见他旁边的盘子上有个长形的匣子。   “祖宗造业,子孙祸福均受。你等生在崔氏,享祖辈荫护,可若祖德不修,余荫也就尽了。”   “是。”崔洞道:“谨尊叔翁教诲。”   既说到了祖德,他便说起了崔泾利用他的朋友以掩盖错误之事。   崔璩听罢,缓缓道:“老朽耳背,没听清你方才说的是谁?”   “吉绩,是孩儿的朋友。”   “你方才写了一首诗给元校书吧?”   “是。”崔洞应道。   崔璩问道:“那你可知,崔家为何把元校书请来?”   崔洞道:“不知。”   “就是为了辨认你这个朋友吉绩。”崔璩看向自己的老仆,道:“把元校书辨认的结果给他看看。”   “喏。”老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展开在崔洞面前。   崔洞目光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杜五”二字。   他不由道:“这是何意?”   崔璩道:“你识得皇甫冉,岂未听闻过春闱五子?”   “叔翁是说,他竟是天子挚友……杜五郎?”   “以你的聪明,真看不出来吗?”   崔洞苦笑道:“我交友只在乎志趣相投,从未猜过他的身份。倘若真看出来了,只怕他也不会与我交好。”   “我问你。”崔璩抬起手,指了指极远处的洛水河边,道:“那里是崔氏的田地吗?”   “不是。”   “七十年前,崔家先祖被来俊臣迫害,卖掉半数田亩,打点通融,武后才至锦屏山,题‘锦屏奇观’四字。我阿爷说,来俊臣第一次来时也是坐在那间雅舍里,不动声色。”崔璩缓缓道:“你能听懂老朽的话吗?”   “叔翁是担心我引狼入室了?”崔洞道:“可杜五郎绝非来俊臣那般酷吏。”   崔璩叹息,道:“事不在来俊臣或杜誊,而是站在明堂上的天子,与当年的武后是一样的心意啊。”   崔洞道:“那我该如何做?”   “崔家不贪权慕势,不学人攀附权贵,送走这尊大佛吧。”崔璩道,“记得,凡是你给得起的,都可以给他,算是不负你们相交一场。”   崔洞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凡崔洞给不起的,崔家就不能给杜五郎。   “叔翁,那崔泾一事呢?”   崔璩向老仆道:“你随三十九郎去查,莫让族中出现一两个败类。”   “喏。”   崔璩独坐在那,过了一会,有仆人过来,禀道:“阿郎,县主簿过来了。”   ***   杜五郎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雅舍中,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   之前,达盈奚奚说谢他“不攮之恩”,一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圣贤,可同样一件事发生,他却没改变那个春兰的命运。   说白了,人家的命如何,与他就没有半点关系。他什么都不是,有他或没他,崔泾都是常年对婢女们始乱终弃。   想着想着,再一抬头,杜五郎发现外面有个人影在偷看自己。   他遂追过去,唤住了对方。   “砚方?还真是你,你随我过来。”   杜五郎快走几步,扯着砚方到了竹林里,决定再劝一劝他。   薛白说的对,要改变这样的世道得从废除奴隶制开始,可以先竖立一个典型试试。   砚方有些害怕杜五郎,低着头,小心地把袖子扯了回来。   “吉郎君。”   “我问你,你真的不参考了?”杜五郎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   砚方犹豫着,低声道:“我是想来告诉吉郎君,春兰并不是被你害死的。可我若说了,郎君能替我保密吗?”   “放心,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砚方迟疑了片刻,道:“春兰被推到河里,另有旁人所为。”   “谁?”   “是三管事推的。”   杜五郎愣了一下,问道:“三管事为何要推她到河里。”   “我……不知道。”砚方道:“吉郎君让三十九郎把三管事捉起来一问就知道了。”   说罢,他欠了欠身,转身就跑。   杜五郎本想说考试的事,可他已经跑掉了。   又等了许久,崔洞终于见过了长辈过来,杜五郎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是三管事杀了那个婢女。崔洞当即就让人把三管事拿下审问。   一番折腾,三管事见事情败露了,终于承认下来。   “是,小人认罪,是小人把春兰推进河里淹死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三管事微微抬眼,往崔泾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没敢招出真正的原因来,而是道:“小人想要春兰给我当小的,那小贱人心大得很,不肯,小人怀恨在心,淹死了他。”   崔洞大怒,亲自上前一脚踹翻了这管事,勒令道:“将他送官。”   仆役们便扑上去,把三管事五大绑起来带走。   砚方低着头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眼看崔泾还好好地站在那,不免有些后悔起来,生怕那吉郎君把自己招出来。   杜五郎却是想到一事,跟上三管事,道:“慢着,我问你一件事。”   “吉郎君请说。”三管事虽被绑着,却还是点头哈腰。   “我问你,你在县署时与砚方说了什么,他忽然改了主意。”   “小人什么都没说哩。”三管事干脆应道。   杜五郎不免失望,接着又听了一句奇怪的话。   “自古哪有贱隶科举的,吉郎君何必依着他胡闹?若想要他,与小人说声,小人也就办了。”   “什么意思?”   杜五郎一愣,就见到这三管事给他抛了个谄媚的眼神,眼神中包含的淫邪之意让他颇不舒服。   等对方都被带走了,杜五郎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再看向砚方,发现砚方颇害怕地避开他的眼神,他才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不会吧?他不会以为我是……”   ***   感到那位吉郎君又在看自己,砚方连忙低下头避开。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了。   去县署之前,他原本也以为跟着吉郎君就能出人头地,但在县署的遭遇猛地把他打醒了。   在这个最看重家世的世道里,一个贱籍怎么可能考科举?吉郎君又算什么人物,怎么可能有办法完成这件事?而且,吉郎君出的题,根本就不像历年的科举试题。   那,吉郎君为何要帮他呢?   还是三管事给了砚方答案。   ——“我知道你腚痒了,迫不及待想跟着吉郎君走。”   当时砚方听到这句话,转头一看,正见吉郎君在与崔洞勾肩搭肩,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两人原来有断袖之癖好,所以,崔洞才会把他送给吉郎君。   此事,他不是遇到一回两回了,崔泾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就开类似的玩笑。   “哈哈哈,崔家不给四十三郎配通房丫鬟,却配了这俊书僮,看来长辈们是低估了四十三郎啊。”   这才是砚方这辈子所面对的现实。   相信旁人会助他去考科举,那是他太过天真,才会差点相信。   当憧憬破灭,他终于认命了。   他承认自己眼高手低,承认给崔泾当书僮已是他莫大的幸运,至少崔泾没有断袖之癖,且书僮是他们这种贱隶能有的体面的差事了。   若不是因为春兰的死,砚方原本已打算老老实实一辈子给崔泾当书僮。   可他还有一丝不甘,他想与命运争一争。   春桃私下曾告诉过他,春兰是被三管事推到河里的。而他则知道,这件事是崔泾吩咐三管事做的。   砚方想了很久,今日才计上心头,准备借着崔洞、吉郎君之手,除掉三管事。他则投靠更有前途的崔洞,找机会补管事的阙。   但事情好像没有很顺利,关键时候,崔洞被带走了,他因此又被吉郎君盯上了。   “砚方。”   砚方加快脚步,想逃,可那个吉郎君已跑着追了上来,将他拦住。   “你可是不相信我能帮你,才改变了主意。若是如此,我不妨告诉你我的身份。”   “吉郎君,我没有才学。”   “我不姓吉,姓杜。我姓杜名誊,乃是当今天子的至交好友。”   杜五郎说着,挥舞了一下双手,显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少年气来,又道:“我没有骗你,我能让你考试脱籍,因我们要兴科举、废奴籍!”   砚方被吓到了,愣在那里,脸色发白。   杜五郎道:“兴科举、废奴籍,这是一条陛下亲自走过的路,‘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噗通”一声,砚方拜倒在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幸运,可他太迫切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像是溺水之人捉到了救命的稻草,便要一把捉住。   “苍天开眼,终于肯眷顾我们这些活得像蝼蚊般的贱民了。”   “你能再为天下贱籍树个典范吗?”杜五郎道:“我得看看你的才学。”   “好,小人随身带着,请郎君过目。”   砚方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撂皱巴巴的卷子,双手递给杜五郎。????杜五郎兴冲冲地接过,一看,却发现自己也不知好坏,只是沉吟道:“你的字,还得再练练。”   砚方咽了咽口水,更紧张了。   “郎君,小人有一事想禀呈郎君。”   “你说呗。”   “其实,是崔泾指使三管事杀了春兰。”砚方道:“小人知道,春兰怀了崔泾的骨肉,一直以此在逼崔泾纳她为妾。”   杜五郎皱眉道:“你放心,这主仆二人草菅人命,我定不会放任不管,必要他们付出代价。”   ***   不多时,杜五郎再次向崔洞讨要了砚方,这次他还想把砚方的父母都带走。   崔洞没有二话,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这反倒让杜五郎很不好意思。   崔洞犹豫着,出于朋友之谊,还是提醒了杜五郎几句。   “吉,吉兄。我见你对这些奴婢十分关心,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人命苦、可怜,你我施加援手可以,但莫与他们太过亲近了。”   “为何?”   崔洞道:“他们出身低微,难免对钱财看得重,重利益而寡廉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颇难相处。总之,升米恩,斗米仇,你需有分寸。”   杜五郎道:“哪有这般一概而论的。”   “唉。”   崔洞叹了一口气,说起他的一桩往事来。   “过去我也像你,颇亲近下人。原先我院里有个打点草的奴婢,我见她温顺柔善,不免多赏赐些糕点、时令水果,相熟之后,见她家中贫瘠,又让膳房每月送些粮面肉禽。彼时我是出于好心,不想却让她有了其它想法,有次我在午睡之际,她便进了我的屋子。从那以后,渐渐地,她便开始向我讨要物件,从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再到金银玉石,以至于最后,她竟开口问我要名份……可我一开始,不过是出于好心而已。”   杜五郎挠了挠头,问道:“那后来呢?”   “阿娘把她送走了。”崔洞道,“这是世家子弟常遇见之事,那些婢子出身卑微,不能与你谈诗书,只会不停地索取,崔家门户虽大,我却不愿被当作金山银矿。我等与人交际,还得是能平眼对视之人啊。”   说罢,崔洞饮了一杯酒,敬杜五郎。   他没再说什么,但杜五郎能感受到,这杯酒之后,崔洞不想再与他打交道了。   ***   田间,一个老农佝偻着身子在割草。   “阿爷!”   砚方呼喊着,快步跑到老农身边,道:“阿爷,快随孩儿走吧,孩儿遇到贵人了,要去考童试,你也归籍还乡吧!”   老袁头一听就急了,没想到儿子这样执迷不悟,到今天还是好高骛远,遂把儿子大骂了顿。   骂的还是那些话,种下的粮食怎么办?崔家的恩情怎么还?归籍了欠的租庸调怎么还?往后靠什么活?   “阿爷,都与你说了,朝廷有新政。归籍就免租庸,重新分田亩,还有春苗贷,你明年种的粮就全归自己了!”   “蠢材,听你的,一年大旱就能让老袁家断子绝孙。”   “遇到灾年朝廷自会赈济……”   “朝廷朝廷,我们早不是朝廷的百姓,好不容易才当上崔家的世仆!”   砚方见自己阿爷如此冥顽不灵,再次气哭起来,骂道:“狗屁世仆有什么好的!你忘了阿姐是怎么死的了吗?!”   老袁头一愣,身子就僵在那儿。   “要不是你阿姐,你能成为书僮?”   “崔家已经把我们都送人了,白纸黑字,此事由不得阿爷!我们当奴隶的,就是像物件一样,主家想送谁就送谁!”   砚方这一喊,老袁头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风吹过他的麦田,麦浪一层一层,煞是好看,今年是个大丰年。   但这麦田,从来就不是他的。   临行前,砚方再次去拜了拜他的阿姐。   他的阿爷阿娘从来不说他阿姐当年是怎么死的,可他渐渐长大,见得多了,再回想起当年一家人在大通铺上睡觉时,阿娘与阿姐的窃窃私语,他早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了。   “傻闺女,你莫被郎君给哄骗了,我看,莫攀那高枝,还是嫁个佃户合适。”   “才不,郎君说他喜欢我呢。”   砚方不知她们说的是崔家哪个郎君,只知道那年阿姐是真的漂亮。   可他阿娘并不信这些,又问道:“真说了?”   “嗯。”   “可他那样的人物,喜欢你个粗笨丫头什么呢?”   砚方至今都记得他阿姐那满是欢喜的语调。   “他说我的眼睛好看,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入夜,队伍从寿安县行到了洛阳城外,砚方抬头看向星空,见到的是满天繁星,似有千万颗。   ***   崔洞失去了一个朋友,颇为遗憾。   这日他正坐在雅舍中看书,待听到有人端茶水进来,他睁眼一看,当即皱起了眉。   “怎会是你?”   “回三十九郎,小人回来了。”三管事卑躬屈膝地跪在崔洞面前,道:“小人罪该万死,特来向郎君请罪。”   崔洞大怒,他的善良让他见不得这样一个草菅人命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悠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向我请罪有何用?你欠的是被官府法办!”   “回郎君话,县署已经法办了奴婢。”三管事道:“依唐律,凡主家未报官府,而擅杀有罪奴婢者,杖一百,小人已受刑一百杖。”   “你说什么?”   崔洞讶然,上下打量了这管事一眼,见他虽然故意作出脚步蹒跚的样子,其实根本没受什么伤。   “好,好,好,你教我唐律是吧?我受教了……来人!”   崔洞的随从们当即入内。   “郎君。”   “拿刀来,今日我要杀了这恶仆,便让县署再杖我一百罢了!”   三管事一听就怕了,连忙磕头求饶,道:“奴婢对崔家忠心耿耿啊,这些年来,奴婢真是为了主家上刀山下油锅……”   正闹着,有婢女匆匆赶来,万福道:“郎君,大娘子请你过去。”   崔洞狠狠指了指三管事,便去见他阿娘。   他阿娘喜欢理佛,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诵经,听他来了,头也不抬,道:“放过三管事吧。”   “阿娘,你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为娘只知,他替你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崔洞道:“孩子何时差使过他?但阿娘却不知,他替崔泾杀了一个婢女……”   “阿弥陀佛。”跪在蒲团上的妇人悠悠叹惜了一声,道:“为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可你阿爷很生气。”   “因孩儿交了个朋友?”   “那年你正要入东都国子监,春枝闹得厉害,可知是谁替你收拾的乱摊子?”   突然再听到这个名字,崔洞呆立在当场,喃喃道:“春枝?”   “是三管事,他确实是个忠仆,不仅给崔泾办事,也给你办。”   “什……什么?阿娘你说过的,你们让春枝嫁人了。”   “嫁人?她一心都是你这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名门公子,还能嫁旁人吗?她宁死都要毁了你!”   崔洞眼神渐渐失焦,有些害怕地问道:“你们……把她如何了?”   “以你的聪明,不是猜不到,你是懒得管,但你知道春枝的弟弟是谁吗?”   “不会是,砚方吧?”   “故而我说,你阿爷很生气,他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能办出这么蠢的事来。以前,那书僮对你再有不满,终究是崔家的仆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管事们盯着,随时也能杖杀了他。你倒好,把他送到天子的红人身边,安不知‘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崔洞立在那,已然是失魂落魄。   他没想到,自己与崔泾其实是一样的。他自诩清高,其实早在这池子里染得一身的血腥。   这便是他的不过问仕途经济,不过是安然躲在祖宗的荫护下,对着成千上万个苦命的贱隶拆骨吸髓。   “孩儿……孩儿……”   “此事虽小,但天子近在洛阳,万一再拿此事打压崔家。你阿爷让你去拜会两个人,一是你的好友皇甫冉,二是御史中丞崔祐甫,如实禀明详由,并告诉他们,在寿安县,崔家一定会顺朝廷之意,放贱归良,让逃户全都归籍。”   崔洞没想到家里会这么快低头。   他此前听族中兄弟们的言论,多是说天子的各种新政都是想从世家大族的口袋掏钱,崔家无意带头反抗,但肯定不会老实配合。   “别想了。”妇人叹道:“还不是因为你,带回了一个杜五郎。”   崔洞失魂落魄地离开佛堂,回到住处,只见三管事依然躬着身子立在那里。   “郎君,小人听说你要备厚礼,已经准备好了,请你过目。”   崔洞看着这下人的面庞,只觉厌恶不已,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   洛阳,明堂。   薛白放下了手中的卷子,道:“还不错,是个可用的人。”   “真的?”杜五郎道:“看来我又立功了。”   “不过是刚开始罢了。”薛白道:“朕会下一道关于改革童试的旨意,强调通过童试者,不论原来是何身份,往后皆是朝廷生员,你暗中让他钻这个空子。”   “暗中钻空子?”   “不错,待他中了榜,再让那些不满者闹。他们闹大了,朕方好后发制人,怒而下诏,表明要废除奴隶制的态度,吸引支持者。”   杜五郎勉强能懂,暗暗点头。   “此事务必保密,不可先漏了风声,让人猜到我们的心意。”   “陛下放心。”   正在此时,有宦官入内,禀道:“陛下,崔中丞求见。” 第604章 一点小改变   听说崔祐甫来了,薛白摇了摇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杜五郎。   “我打赌,他要来劝朕‘不可操之过急’。”   “啊?他怎么知道的?”杜五郎道,“这都还没开始呢。”   “春江水暖鸭先知。”薛白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那点计较。崔家家大业大,不会公然忤逆朕,无非是低头服软,阳奉阴违。再借机把消息放出来,让那忠耿之臣给朕施以压力。”   朝议经历得多了,每天就是类似这样的扯皮,薛白不用听已知崔祐甫要说什么。   那自然是懒得召见,略略思忖,他批了一张条子,让宦官递给颜真卿。   “崔祐甫就不见了,把这个送到中书省。”   “遵旨。”   杜五郎在旁看着薛白从容处置此事,避免了像以前那样与朝臣一番争执,不由小声道:“陛下更老道了啊。”   “毕竟也是熟练工了。”   乾元门外,崔祐甫等候了半晌,愈觉心焦,却也没得到天子召见,而是颜真卿让人来唤他过去。   中书省离得不远,穿过西华门就到了。   经历了几番战乱后朝廷才真正用到洛阳的官署,一直在慢慢地整修,中书省外就有匠人正在给宫墙刷红漆。   新鲜的颜色垂直地刷下来,盖住了那陈旧、熏黑的旧颜色,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崔祐甫见了这一幕,莫名感到有些放松,竟是驻足观看了一会,原本的焦急之感也缓和了些。   走进官廨,颜真卿正站在桌案前慢吞吞地打拳,见他来,以眼色示意让他再稍等会儿。   崔祐甫原以为是五禽戏,观摩之后发现不是,不免好奇询问。   “是前阵子圣人教的,称为‘八段锦’,说是有疏通带冲二脉、治腰颈劳疾之效。”颜真卿收了动作,缓缓道:“我原本不信,心想圣人不过多大年岁,安知养身之法?可练了以后,发现竟真有奇效。”   说罢,他自嘲着笑着,若有深意地感慨道:“许多事亦如此,我仗着年岁大,总说年轻人做得不对。实则,凡事得做了才知道,你说是吗?”   话题也就随之进入正题了,崔祐甫沉吟道:“我听闻杜五郎做了一件很荒谬的事。”   “哦?”   “杜五郎从寿安崔家带走了一个奴隶,称要让他考科举。世间贱隶多是饭都吃不饱,能识字者不及万分之一,此事毫无意义,反使今年的乡试成为笑柄。”   颜真卿道:“正因为荒谬,才可打破世人对科举的‘既定印象’,让那些对朝廷失望、觉得怀才不遇的寒门、庶族子弟们重拾信心。”   崔祐甫道:“我怕这只会让真正有才学之人耻于与贱隶为伍、耻于科举啊。”   “如此更好,朝廷只要唯才是举,考校出的岂非都是心系贫苦百姓之人。”   “颜公啊。”崔祐甫无奈道:“此事说得再官冕堂皇,说白了,还不是圣人的一己好恶。”   “你是这般以为的?”   “圣人年少时的经历如此。”崔祐甫道:“他曾藏匿保身于奴籍,对贱隶有好感;他以科举晋身,故而想要人人能科举,可我等执政,不可如空中楼阁。贱隶不曾读书识字,所求不过温饱而已,朝廷修改唐律,原本贱籍奴隶可买卖,改为三年才可买卖;原本杀有罪之奴婢杖一百,改为徒五年。如此,方为脚踏实地、徐徐渐进之法。”   他自知说的多了,道:“颜公,我并非要为崔家说话。若真是出于维护崔家,我不必如此犯颜直谏。”   “我知道。”颜真卿点点头,道:“可圣人想要下猛药啊。”   “我反对的就是猛药。”崔祐甫问道:“颜公近来为何许多事都站在圣人那边?”   颜真卿感慨道:“那也得是圣人有理才行啊。你曾是寿安县尉,我问你,你在任时最大的政绩是什么?”   “若不算我与圣人一起办了偃师的漕运大案,便是征税了。”   崔祐甫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朝廷衡量地方官政绩最主要的标准就是税赋,而县尉的本职之一就是催税。   “我在任期间,清点田亩、开垦荒地、修整吏治,使逃户归乡耕种,按时缴纳的租庸比前一年多了三成……”   “你看看这个。”颜真卿递过了一撂厚厚的公文,“你的功绩是不假,可你离任后不到一年,那些田亩与民户还在吗?”   崔祐甫接过,仔细翻阅,发现自己在任时缴纳的赋税数字颇为突出,是前后数年都没有过的。再看田亩,亦是如此。   看起来,就像是继任他成为寿安县尉的是个庸才,不到一年,就把原来回归乡里的农夫逼走了。   再往下翻,寿安县在册的耕田数量在开元七年达到最高,之后就在逐年下降,到了天宝五载,就已然比高宗年间还要少了,而上缴的租庸调却还在增加。而他在任时带来的增长,对比开元年间,只算九牛一毛。   “你当年的功绩,是高门大户给你送的礼。但改变不了那些百姓的命运,你走没两年,他们又全都拿回去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颜真卿说着,也想到了自己任长安县尉那些年,缓缓道:“徐徐渐进虽好,但也容易被蒙蔽,被阳奉阴违,大唐开国已久,土地兼并愈演愈烈,非大刀阔斧则不能示朝廷之坚决。”   崔祐甫道:“大唐并未到需要大刀阔斧的地步。”   “我们要的不是维护安稳,而是中兴,是治理出一个更加辉煌的盛世。”   崔祐甫不知所言,看着颜真卿,觉得他被天子影响得愈发深了,说话的方式也愈发像了。   而他也大概知道了他们的野心。   诸如修改唐律使主家三年才能买卖奴隶这样的方法太慢了,他们想把奴隶制废除了,让逃户无处藏身,让高门大户不能借此来隐匿田地与人口,这还只是他们要做的第一步。   ***   这年秋天,朝廷又为增加参加科举的人数,多加了一道童试。   规定只要通过童试,就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不论年龄大小都可应试,童试又分为三场,第一场县试。   相比于以往选拔乡贡最大的不同是,朝廷为了鼓励贫寒子弟科举入仕,特意下诏,县试成绩优异者可进入县学读书,有号舍可住,按月发给粮食。   新政策刚开始施行,颇多人都在观望。而原本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不是国子监就是乡贡,早已有了科举的资格,因此,参加童试的大多都是一些才学平平,对仕途并未抱有期望之人。   开试当天,砚方非常紧张。   他到了寿安县的考场,听到周围的议论,大多数都在说,只要能成为县学的廪生也就知足了。   “袁志远。”   “袁志远。”   小吏连唤了两遍,砚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应道:“是我。”   “搜身吧。”   “是。”   他就这样带着新的名字走进了考场,回头看了一眼,杜五郎今日亲自来了,站在杜五郎身后的则是他的爷娘。   转眼,到了县署放榜的日子。   “袁志远!”   “看到了,我看到袁志远了!”   袁志远抬着头,愣愣看着名单,从最后开始往前数,过了好久才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又从前往后数了一遍,发现自己是第十三名,顿时更加激动起来。   “中了?中了!”袁志远连忙回过身,一把拉过他阿爷,指着那名单不停地念叨,“阿爷你看到了吗?我中了。”   “阿爷不识字啊。”   老袁头努力挤进人群,用目光扫着那名榜,只觉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像是苍蝇一样,根本无法辨认。   他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去找那个“袁”字,等到脖子都酸了,才终于叫道:“好好好,阿爷看到了!”   父子二人的举动引得周围的考生们都颇为不满。   “站在这也太久了,让别人也看看啊。”   “不识字也跑来看榜,这一身的汗臭……”   老袁头傻笑两声,不敢得罪这些读书人,悻悻往后退。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儿子千辛万苦挣来的荣耀,三步一回头地往那榜上看,深怕一不小心移了目光,那就再也找不到那个“袁”字了。   “哎呦,你这老头,踩到我了!”   “告罪告罪。”   老袁头心里只念叨着这是祖坟上冒青烟,得回去告祭祖宗。   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崔洞与崔家的教书先生赵骅也在看榜。   “果然是中了。”崔洞道,“也是,有杜五郎的关系,岂能不中?”   赵骅道:“没有杜五郎的关系,他也能中。”   “先生是说,砚方凭的是真才实学,胜过了县里这许多读书人。”   “崔家藏书丰富,许多别处没有的经义注示,砚方都看过。”赵骅道,“往日崔泾的诗赋都是他代写的,能中榜不稀奇,名次太低了。”   崔洞道:“是先生教导得好。”   赵骅叹道:“只怕接下来,我们的麻烦大喽。”   崔洞深有所感,不由叹息。   他知道,砚方如今的身份是杜五郎的奴婢,那么,杜五郎的奴婢参加县试中了榜,必然会激起非常多人的不满、质疑。   那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想到往后要与这等人一起科举,难免要闹事;那些自诩清正的老学究们笃定这件事有舞弊,必然也会闹。   如此难免要牵扯出砚方是怎么读书的,到时,赵骅这个投降叛军的先生会被牵扯出来,崔家也必须站队。   崔洞原本想要当闲云野鹤,这次,却不得不卷入仕途经济,且还是别人的仕途经济。   他回过头,看着榜上的名字,喃喃念道:“袁志远?”   原本淡忘的回忆忽然重现起来,他恍惚想到了春枝依在他怀里说过的话。   “记好了,人家原本的闺名……袁枝芫。”   ***   “郎君。”   袁志远一见到杜五郎便拜倒感谢,杜五郎则是连忙扶起他来。   “告诉你,如今你还不是县学的廪生,因为你是奴婢出身,所以会有很多人怀疑你舞弊。你会比你所有同榜的生员都艰难,你得一次一次地证明自己。所以,你若没有真才实学,或者怕了,现在我就认栽,由旁人说我操纵科举……”   “我不怕!”   杜五郎当然是在激他,袁志远不等听完已立即表了态。   “郎君既然信我,我绝不给郎君丢脸!我比崔家所有的子弟都刻苦,真金不怕火炼。”   “那好。”杜五郎道:“你只管读书考试,旁的闲言碎语都不必管,待你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的真才实学,便是真正成为袁志远的时候。”   若只要恢复袁志远的良人身份,于杜五郎是很简单的事,但显然,他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他刻意让袁志远以奴婢的身份应试,本身就是个饵,只等鱼儿上钩。   果不其然,就在放榜当日,袁志远的中榜便引起了许多读书人的不满,闹着县试不公。   虽说有心人都看得出来,为了一个县学廪生的名额,完全不至于。而且,往年各种不公之事多了,也不见有多少人闹事。   可往常的不公,那是权贵得了好处,贫苦百姓受了委屈只能忍气吞声。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一个贱籍奴隶占了权贵的名额,倒反天罡,若不及时制止,往后还了得?   崔家其实想要息事宁人,偏是幕后有人在煽风点火,依旧是把事情闹大了。   于是,先是县署出面,查了县试舞弊案,什么都没查到,这一查,事情便闹到了洛阳府。   闹到了洛阳府,很快,众人就知道那奴婢是杜五郎从崔家买来的。   杜五郎以往是为科举伸张正义的“春闱五子”,此番却是众口烁金,将他贬为操纵科举的幕后黑手。   洛阳府无奈,只好进行覆试,又考了袁志远一次。   可到了这个地步,无论覆试的结果如何,都已经平息不了事态了,反而是每查一次,都会使那些背后有阴谋的论调甚嚣尘上。   甚至有人说,是当今天子为了保住杜五郎的颜面,暗中下诏让洛阳府承认那奴婢果真有才学。   更有人说,这就是天子在背后操纵,为的是打世家大族的脸。   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下,却少有人提起这次童试,天下各县中榜者中,多了大量的寒门庶族子弟。   相比于天宝六载的“野无遗贤”,这个科举的入门小试像是在特意搜罗遗落在野的贤才,只是人们的目光都被那件最荒谬之事吸引了。   终于,此事闹到了御前。   朝议之时,薛白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一般,道:“竟有这等事?去把杜誊召来,朕亲自问问他。”   百官们心知肚明,偏是只能陪着演。   待杜五郎到了,薛白当即板着脸,叱道:“朕听闻你为了一个奴隶,操纵寿安县的童试,可有此事?!”   “回陛下,臣绝不敢如此。”杜五郎遂说了自己在崔家遇到袁志远的经过,又道:“臣只是因为惜才,所以出手帮了他一把,至于操纵县试,臣何苦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奴隶犯这么大的风险呢?”   有御史听了,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听得风闻,杜誊极宠爱那奴婢,故而如此。”   “你这是谤衅我啊?”杜五郎回头道。   接着,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老老实实转过来,答道:“陛下,他毁臣清誉。此事先不论,我若要提携袁志远,多的是办法给他安排个前程。何必让他科举?当然因为他有才学,所以去考嘛,那我为何操纵县试?”   事已至此,御史中丞崔祐甫只能站出来了。   他先是叱责了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御史,免不了之后还要上表请罪,接着,详述起他的看法。   崔祐甫是最了解来龙去脉之人,对崔家也很熟悉。   “据臣所言,袁志远出自寿安崔家,能考中县试并不奇怪,他当是师从开元二十三年的进士赵骅……”   随着这句话,此事在朝堂上已可以定调。   袁志远肯定是没有舞弊,偏是还连带着杜五郎受了这么多的指责,百官莫名其妙地就站在了对天子理亏的立场上。   果然,御榻上的天子不悦地冷哼了一声,道:“捕风捉影的小事,闹得沸沸扬扬。”   “臣等有罪。”   礼部、洛阳府等诸多官员只好纷纷请罪。   而有一批官员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这些人都出身高贵,大部分还都是门荫入仕,对于科举考试要搜他们的身都感到是种羞辱,根本不能忍受往后有更多卑贱之人入仕、与他们并列朝堂之上。   他们从一开始抗议的就不是杜五郎操纵科举,而是贱籍奴隶不该参与科考,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县试才放榜,马上就闹到了御前,他们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他们哪有空时刻关注着那么多县的童试结果。   此时看来,是天子故意引导,把舆论导向了攻击杜五郎。   “臣等认为寿安县试之轩然大波不在杜誊,而在贱籍……”   “够了!”薛白龙颜大怒,道:“传旨下去,凡贱籍奴隶能通过县试者,除贱入良,由朝廷以市价补偿其主家。”   “陛下,唐律严禁掠良为贱,贱人或是罪犯之眷属、或为敌国之俘虏,卖身赎罪皆属应当,岂有因能过县试便除籍之理。”   “因为他们读圣贤书,该懂得忠于大唐社稷,不像有些人,睁眼说瞎话。若真无‘掠良为贱’者,天下消失的户籍都到哪去了?!”   随着这句话,殿中原本还待开口的许多官员嘴巴张了张,很快又闭上。   他们感受到了,天子是有备而来,再争下去,话题就要被引到逃户之事上了,这是不宜在朝堂上挑明的事。   与皇帝争辩没有意义,到时激得龙颜大怒,又一道旨意下来废除了奴隶制,或是让大户人家交奴婢的人口税,事情就麻烦了。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薛白没能等到挑事的机会,挥挥手道:“朕乏了。”   ***   寿安县署。   宗涵看着眼前的公文,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开。   “既然袁志远成了县学的生员,朝廷又有新政,县署便以市价补偿他的主家,也就是五郎你吧。”   “不用,不用。”杜五郎摆手道,“我不用补偿。”   “得补。”宗涵道:“否则,往后哪还有主人家愿意让奴隶参加县试,那要少了多少读圣贤书的人才啊。这是朝廷对万民的体恤,五郎得收啊。”   他这话说得诚挚,偏偏杜五郎却从中听出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宗涵拿出一个算筹,噼里啪啦算了一通,道:“袁志远一家三口依市价,补给五郎六十三石粮食,可好?至于脚钱,五郎得自己出。”   “好啊,多少都行。”   “那下官现在就给他们办除贱入良的文书,往后便又是寿安县的丁户了。”   “有劳宗主簿了。”   “不敢不敢,能为五郎办事,是下官的荣幸。”   两人一团和气地办完此事,杜五郎便带着袁家一家三口离开了。   宗涵目送他们一行人挑着六十多石粮食离开的背影,眉头微蹙着,陷入了沉思之中。   “主簿,一下子就拨了这么多粮食出去,也太多了。”有小吏道,“若是中一个贱籍就得县里赎他的家口,那县里的负担也太大了。”   “蠢材,能有几个奴隶考上童试?”   宗涵叱了那小吏一句,自言自语道:“一年也不会有一个,无非起个‘千金买马骨’的作用,连千金都不花。”   他知道,这是很小概率的事,所以朝中反对的声浪不算大。   问题还在于杜五郎,有杜五郎盯着,那袁志远一家归乡落籍了,一百亩田要不要分?   田分了,等开春了,春苗贷要不要贷?   若说杜五郎只盯着袁志远一家也就罢了,可天子幸东都,寿安县也成了天子脚下之地,如今这改制的风越刮越猛,首先就要吹到这里。   “主簿,县令唤你过去。”   “为了何事?”   便有小吏附到宗涵耳边低声道:“明年的春苗贷,县里有人想全都贷走,县令得罪不起,问你与杜五郎关系如何……”   ***   “好了,你们往后都是良民了。”   那边,杜五郎拍了拍装满粮食的麻袋,向老袁头道:“你就让志远在县学安心备考,准备后面的考试。今冬有了这些粮食,等田分下来了,明年自己便能耕种……” 第605章 顽疾   正兴四年,癸卯兔年。   上元节,洛水河两畔组织了盛大的庆典,除了燃放烟花、爆竹之外,还有打铁花。   这在当世是十分新奇的表演。   薛白在偃师时就从舞阳私贩大量铁石来炼,他虽不太懂铸造工艺,胡乱说了几个大方向,这么多年过去,铁匠们学着筑高炉、建风匣,工艺还是有了很大的进步,顺带也有了这样的花活。   是夜,天津桥横于洛水之上,桥边搭起了一个丈余高的花棚。   花棚有两层,远看是圆的,实则是八角形。   “你们可知这花棚为何是这形状?”   “为何?”   “圣人在潜邸时,命天师李遐周造火药、炼铁器,因此这打铁花与道家渊源甚深。这八角花棚便是个八卦,所谓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说话的一群人穿的都是同样的蓝色布袍,衣着不华贵,却很干净,正结伴出游。   这是洛阳府各个县学的廪生。   他们既不是能入学国子监的权贵子弟,也不是才名闻达于州官的才子,大多都是读书勤奋、天赋也好的普通人家子弟,去岁得以多了一条出路。   袁志远便在其中,听了同伴侃侃而谈,不由问道:“林济,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林济是廪生中最年轻的一个,却每天都一副苦大愁深的表情,闻言还未回答,已有旁人替他说了出来。   “因为林济也是从偃师的‘济民社’出来的。”   “济民社?”袁志远道:“怎有棚社起这样的名字?得避讳太宗。”   他是世族家里的奴隶出身,对民间之事听说过的少,懂得的各种讲究却多。   林济道:“济民社虽没避太宗的名讳,行的却是太宗皇帝的志向。”   说着,他指了指身旁的几个,又道:“这次童试,洛阳府中榜的有好几个都是济民社养大的,我们都是流民的孩子,原本是饿死荒野或被卖为奴婢的命,是济民社养大我们,供我们读书。”   袁志远对此好奇起来,正要再问,前方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好!”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正齐力推着一个大风匣。   之后,打花者手捧长长的花棒,舀起铁汁,迅速跑到花棚下,另一打花者也拿起木棒,与他那盛着铁汁的花棒猛地相击,铁花遂冲天而起。   “好!”   袁志远也跟着叫了一声,一开始声音不大,随着洛河上的火花愈发明亮,他的声音渐渐增大,终于放开了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   明堂上,薛白也在看着洛河,那璀璨灯火离他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站在他身边的李遐周穿着宽袖的道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以我们现在的冶炼工艺,陛下说过的那些物件,慢慢总能造出来的。”李遐周指着远处打铁花的情形,“贫道可不只是弄出了这花活。”   薛白问道:“有什么新进展吗?”   “锅炉。”李遐周道:“贫道感觉有了锅炉,蒸汽机也许也快要有大进展了。”   “嗯。”   薛白想再指点李遐周一些什么,可想来想去,懂的一点皮毛早也说过了,剩下的只能慢慢摸索。   这种事经历了很多次,有时候分明觉得离突破就差毫厘了,可数年间都突破不了。   不管怎么说,有进展就是好事,薛白就知道有了自己的指引,生产力的发展是有所提速的,虽然很多东西得经历很长的时间才能看到成果。   至少这让他有自信执政生涯里让大唐走向强大,哪怕不做变革、不去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只凭借着生产力的发展,也能让他得到一个明君的评价。   他也许可以放松下来,享受那个会慢慢到来的盛世。   可每当这么想的时候,薛白反倒会感到空虚,觉得自己失掉了上进心。   他有时仿佛能看到,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治理出了一个极强盛的大唐王朝,他脑海中甚至都有画面,火车纵横过广袤的疆土,万里之外都在传唱大唐的诗篇。   可愈演愈烈的阶级矛盾不解决,一个强大的王朝却没有与之适配的制度,只怕会像一个越造越大的炸弹。等到爆炸的时候,分崩离析……   “嘭!”   一团烟花在薛白面前炸开,洒落漫天流光。   上元节这样过去。   年轻的天子迎来了他登基执政的第四个年头。   此前那些年,该打下的安定环境已有了,休养生息、注重民生农业之诸事也做了,生产力的发展处于一个徐徐渐进的过程……变革的时机已逐步成熟。   只看薛白还想不想大刀阔斧地改变了。   ***   寿安县。   老袁头蹲在官府给他分配的百亩田地边,有些发愁。   这地不算好,其实算是荒地,远不如崔家让他种的那些良田。   当然,他要种也是能种的,可算了一下,租耕牛,买农具,挖渠引水或挑水浇灌,于他而言是不小的负担。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杜五郎与他说过的春苗贷。   虽担心再借了钱又遇到灾年,重复过去的不幸,可他还是咬咬牙决定干。   第二天,老袁头起了个大早,天不亮便出发去往县城。   抵达县衙时,只见大门对面的街上已蹲了不少农户,他遂过去,问道:“你们也是来借春苗贷的?”   “是哩,原本县里有个吏员说,到丰汇行也能弄,可他不在,我们也不懂该怎么办。”   “谁来着?”   “邵文远,据说是和小寡妇好了,被人夫家浸猪笼了。”   “那我们去丰汇行?”   “我昨日就去了,说是县署会派人送到各个村,与牛一起。”   正说着,县署大门终于打开来,有吏员摇头晃脑地出来,见这边聚着许多人,上前叱道:“聚着做甚?要闹事不成?”   “差爷,我们是想来问春苗贷……”   “都说了!各自在乡里等着,县里会派人,拉着牛,载着农具到各个村里,谁让你们跑到县署里来了?!”   这般一说,众人便各自要散去。   老袁头见状,也就跟着他们散了,准备回村里等着。   没走几步,迎面恰遇到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过来,旁边一随从上前道:“老袁头,你怎么在这里?”   “小人是来借春苗贷的。”   “等着。”   那随从便返回到轿子边说话,老袁头目光看去,原来是主簿宗涵。   宗涵吩咐了几句,那随从应了,便向老袁头道:“主簿关心你,让我带你去。”   “谢哩,对了,果真是年息一分?小人的田地荒得很,就怕万一还……”   “年息一分或二分,那是依着田亩申请的,随我来吧。”   “好哩。”   老袁头也就随着对方到了县南城的丰汇行。   那随从入内,道:“宗主簿让我来的,这是响水村的,要借春苗贷。”   “响水村县署已一并支了钱发放各户。”   “他分田分得晚了,没算他的。哦,是去年归乡落籍的。”   “田契。”   老袁头见要田契,便觉这一幕似曾相识,看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担心自己还不上,反把田又弄没了,问道:“真是一分的年息?”   “年息一分,随秋税起征,年底纳足,若遇洪涝、旱灾,可宽限一年。”   那丰汇行的伙计一板一眼地说着,脸上始终没太多表情,但老袁头若没听懂,他也会再说一遍,末了,让老袁头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不多时,老袁头就捧着一袋钱出了丰汇行。   他依着旁人交代过的,回到响水村等了两天,果然,官府便派人来出租耕牛、农具、春苗。   老袁头算了一下,他贷来的钱置办完这些,把田亩种上,还能剩下一半,正可过到秋收,今年不用纳租庸调,还了春苗贷,若还剩一些,明年的日子就好过了。   但并非每个农户都像他这般幸运。   “听好了,朝廷也没那么多钱,现在还没领到的就是没赶上。”   那县里的小吏这般说完,便守着耕牛坐在那,只等农户们拿钱来租,偏是那些农户都没借到春苗贷,交头接耳的,不知怎么是好。   老袁头离乡多年,与他们并不相熟,急着赶耕牛走了,并不多管闲事。   到了次日,他碰到乡亲,则是都已借到了春苗贷,纷纷开始耕作。   一问之下才知是县里又来了人解决此事,都说是“与春苗贷差不多的”,也是按了手印,押了田契便能领钱。   老袁头道:“是这么回事哩,你们可方便,不必再跑一趟县里。”   过了两个月,老袁头在山里挖了不少的野菜,去到县学看儿子。   县学虽给了食宿,袁家终究是不富裕,袁志远平素也接些给人写写算算的小杂活,挣些钱贴补用度。好在如今东都商贸兴盛,洛水两畔总能找到活计。   总得来说,他们吃穿用度不如在崔家时奴隶的待遇,但胜在过得有希望,有尊严,倒也乐呵。   末了,袁志远道:“我上次看到杜郎君,他还说呢,若得空,到响水村去见见阿爷。”   “哪能劳杜郎君过去啊。”老袁头便搓着手,犹豫着问道:“要不,我去拜见郎君?”   “那我带阿爷去吧。”   父子二人竟当天便徒步往洛阳城,夜里在驿馆睡了大通铺,买了两个馍,拢共也没花几个钱,走到次日他们才到洛阳。   临前收拾了一下仪容,他们便于杜宅求见。   杜五郎丝毫没有架子,马上就见了他们,等知他们是步行过来,大为感慨。   “我本想去寿安县看看你们,奈何过完年一直在躲懒,已是胖了两斤。”   “哪能让郎君跑一趟,该小人来拜见郎君。”   “我也没别的事。”杜五郎道:“就是想过去问问你近来过得如何?”   “好哩。”老袁头道:“田也种上了,一开始那地是荒得很,开荒可不容易,忙了两月才像点样子,但小人看着心里舒坦。”   杜五郎便乐呵呵地笑,又问道:“对了,今年是朝廷第一年放春苗贷,你可领了?”   “领了哩,不说是大丰年,只要小人肯卖把子力气,明白可就好过了。”   “村里人也都领了?”   “是哩,响水村比去年多了五十多户,都说这年息低。以往他们若要借,利息可高。”   杜五郎也就是随意问上几句,想来,洛阳府如今也是天子脚下,出不了什么乱子,朝廷最担心的还是别处。   如今有些地方官,或把春苗贷贪了,或是贷给亲眷放高利贷的,或是干脆怠政不作为的,这也是为何是由丰汇行来批这笔钱,但天下还是有很多小州县,丰汇行没覆盖到或没那个人力。   “寿安县办得不错就好。”杜五郎又转向袁志远,问道:“你呢?考试准备得如何?”   “学生有信心。”   袁志远应了,想了想,还是问道:“郎君,我听说崔家因为我而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了?”   提到此事,杜五郎便觉得对崔洞有些愧疚。   袁志远中了县试,他为何成为崔家的奴隶之事也被翻了出来。   崔家利用灾年,借出一斛粮食就买下了当年老袁头所有的田地,后来连人也买为奴婢。这数十年间,像这样逃户被匿藏为奴的,数不胜数。   包括,朝廷削减寺庙时,崔家还包庇了不少僧人。   这些不算是大罪过,高门大户普遍都是这么做,但树典型就是这样,崔家恰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能自认倒霉。   杜五郎已不能出于朋友之义帮崔洞一把了,因为知道薛白想要借着这件事施行新政。   这次只怕不是小的改革,而是税法。   当然,朝廷上只怕会有不小的反对力量。   “并不是因为你。”杜五郎回过神来,对袁志远道:“而因为……大势所趋吧。”   ***   次日,袁志远从洛阳回到了县学。   号舍中,林济正在与同窗讨论着什么。   “要我说,变乱的根由在于田地兼并。”   “高门豪族兼并良田、隐匿人口,朝廷收不上来税,开支却与日俱增,国库没钱,对地方的管控力自然就变弱,乱象自生。”   “若要根除积弊,无非两个办法,一则清丈田亩,按田地多寡收税;二则,干脆将田地收归朝廷,重新划分……”   袁志远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济回过头来。   他还很年轻,虽然总是故作老成,但神态话语里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些稚气未脱,想法也有些天真。   但他拥有的是一腔热忱。   “我们在谈策论的题目,对租庸调革弊去新!”   袁志远问道:“这是先生出的题吗?”   “不。”林济道,“这是今年春闱的题。”   他们还没有考进士的资格,袁志远总觉得那还很遥远,他得再通过两次考试,或许才有资格到国子监读书,然后参加省试。   备考到如今,他已渐渐没了心力,因为意识到自己与那些生员的差距太大了。   就连对比林济,他也自愧不如,林济虽出身贫寒,但读的是济民社的学堂,所学的都是经邦济世之道。而他,花了太多时间揣摩怎么服侍主家,杂念太多。   “看来,朝廷是真的想要变法了。”袁志远道,他想到了杜五郎说的“大势所趋”。   “不是想要。”林济道,“而是早就开始了,这两年朝廷已有不少新政颁布下去,循序渐进,慢慢便要看到效果。”   ***   寿安县,响水村。   老袁头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到村口的刘富家里还亮着光,遂探头往里一瞧,发现里面许多人正围在一块赌钱。   村民之间赌得都很小,拢共也没几个钱,在彼此手里转来转去的。   老袁头也想上去玩两把,可他毕竟与旁人不同,要供一个读书的儿子,想了想终于是忍住了。   回家前他又去看了眼那麦子,夏粮就快要熟了,让人满是憧憬。   “咚咚咚!”   夜里,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老袁头起身打开门,见外面站着的是光着膀子的刘富。   “老袁头,你儿子是读书人,你识字吗?”   “我……”   老袁头还要说话,一份契书已被送到他眼前。刘富迫不及待问道:“你看看,这借据上写的是几分息。”   “二分?”老袁头道:“二字我还是认得的。”   “那这后面又是什么字?”   两个人就着月光看了老半天,终是认不出那些字来。   末了,老袁头道:“你就直说吧,到底怎么了?这县署写的借据,还有甚问题不成?”   “今日有两人来村里赌钱,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这不是县署的春苗贷,是胡公的高利贷。”   “胡公是谁?”   “说是了不得的人物哩。”刘富已带了惊恐之意。   老袁头便安慰他,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官府怎么可能骗人呢。   他还按杜五郎的说法现学现卖,说这是天子脚下,谁敢打春苗贷的主意啊?   “你放心吧,过两个月,我儿考了试便回来,我让他给你看看这借据……”   转眼间,夏粮便收了,响水村满是喜庆,可喜庆中却掺杂着不安。   这日,老袁头正在地里忙活,远远就听到村口有人在争吵。   那声音越来越大,他便提着镰刀过去看。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借据,一千钱,每月两分息,现今过了四个月,你需还一千八百钱!”   “不对,不对,我们借的是县署的春苗贷。”   “你别搞错了,你们借的是我们阿郎的钱,这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若还不成,便将你的田地抵给我阿郎,想赖账不成?”   “可我不识字啊。”   “不识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拿这些粮食还吧,搬!”   “……”   老袁头站在田梗边探头望了一眼,见那些催债者人多势众,佩着刀,十分吓人。   他遂又缩了回去。   这件事之后,老袁头提心吊胆了两天,深怕有人也来催自己的债,把自己辛辛苦苦种来的粮担走,或是把好不容易开出来的田占了。   “笃笃笃。”   敲门声再响起的时候,他下意识打了个颤。   打开门,外面站着却是个小吏。   “老袁头是吧?我就是来与你说声,你借的是春苗贷,没事。那些乡亲就是太笨了,被人哄着借了高利贷,好在今年收成不错,没什么打紧的。”   “是,是。”老袁头不敢作声。   那小吏又道:“听说,你们村里有不少人赌钱吧?”   “是,是。”   “实话与你说,许多人都是把春苗钱赌输了,又跑去借了钱。”那小吏压低了些声音,“你说,人老实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是吧?”   “是,是。”   老袁头送走了那小吏,有些失神地回到榻上坐下。   坐了许久,刘富蹑手蹑脚地进了他的屋子,招手道:“老袁头,我得走了。”   “去哪?”   “我正想来问你呢。”刘富道:“我算是看明白哩,这世道没个靠山哪行,听说你与锦屏别业的管事相熟,能不能让我过去?”   老袁头道:“你想投奔崔家?”   “我找人看过了这借据了,也教那啖狗肠的诈了。我借得多,收成又少,把粮全给他也不够还,怕还得把婆娘搭上,倒不如给崔家当下人还体面……” 第606章 大案   老袁头送走刘富之后独自站在田梗边发愣,心情十分复杂。   既有对同乡的悲悯,隐隐也有几分因为儿子是廪生而享受到特权的快感。   “啖狗肠,竟还真是读书好,教乡里不敢欺负我。”   他扬眉吐气地喃喃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再抬头,恰见官道上有几人骑着马过来,眯眼仔细一瞧,他连忙赶过去。   “五郎来了。”   老袁头想学着说几句“大驾光临这穷乡僻壤”之类的话,他也不是没听别人说过,可真轮到他说的时候偏是不停搓手,开不了口。   杜五郎不在意这些俗礼,嘿嘿一笑,道:“我带了朋友出来打猎。”   老袁头抬眼一看,见了杜五郎身后一人,心里不由“嚯”了一声,暗道好一个天神下凡般的人物,也就是宰相公子能结识这般了得的俊杰。   “那个,小人家就在前面。”   “带路吧。”   到了地方,老袁头弯着腰到杜五郎的高头大马边上,道:“五郎踩着小人下马吧。”   他话音未落,杜五郎已经翻身下了马,老袁头又想去扶另外一个贵公子,对方身手比杜五郎还矫健得多,更不用他扶。   其实,老袁头没看出来的是,更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队护卫跟着。   因今日与杜五郎一起出门的不是旁人,正是薛白。   “进去看看。”   薛白自然而然地进了茅屋,向正在晒麦子的老妪点了点头,目光一扫,见里面家徒四壁,也没个坐的地方,便随意地在屋里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这屋子是归乡落籍之后建的?”   “回郎君话,是哩。”老袁头道:“原本这里的屋子战乱的时候被烧了,屋主也死了,留下一点墙垣,我们这批落籍的,互相帮着盖的屋,材料都是之前拆寺院剩的。”   薛白又问了几句老袁头归乡之后的处境,最后,话题就落到了这次的春苗贷上,问他从耕种到收成顺不顺利,预计秋天能否还了钱,有多少余粮等等。   这问题一板一眼,把老袁头都问得有些紧张了,说一切都很顺利。   “多亏了这春苗贷让小人把地种上,有了收成,日子就好过哩。”   薛白顿了顿,又问道:“别户人家也是这样的吗?”   老袁头就犹豫了起来,扭过头看了看杜五郎,方才吱吱唔唔地答道:“有些借了春苗贷以后,不好好种地,把钱赌了,就还不上。”   他这么说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上身,因县里的小吏特意来叮嘱过他要老实做人,在背后告那“胡公”黑状,恐怕就是对方说的不老实了。   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万一捅了篓子,怕耽误了儿子考试。   “还有呢?”薛白问道,看样子是有备而来的。   杜五郎也道:“有什么就放心说吧。”   见恩公开口了,老袁头方才道:“也有些个没借到春苗贷,就借了旁人的钱,利息高了些,没能还上。”   薛白听了并不惊讶,又问道:“具体呢?”   “……”   待从老袁头家里出来,杜五郎不由道:“看你的样子,该是早就知道寿安县的春苗贷有问题,今天才叫我来打猎吧?恐怕猎的是贪官污吏。”   “是啊。”薛白道,“有的放矢,才叫打猎。”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要仔细盘问老袁头?”   “看看乡亲们的态度。”薛白道,“对地方官有多怕,愿意交代多少。”   “哦。”   两人又走了一会,杜五郎忽道:“你近来又开始说‘乡亲’这个词了。”   “不然呢?”   “你以前这般说,后来有段时间用的是‘百姓’‘黎民’,怎么说呢,意思一样,但感觉不一样。”   “亲切些吗?”   “说不上来。”   薛白翻身上马,不自觉地露出了个笑容。   他到了大唐之后就渐渐想当皇帝,过程中也渐渐沾染了许多的封建官僚气。近来他倒是想明白了许多,常常回忆起穿越前自己是做什么的。   此时,杜五郎能感受到他这种心态上的变化,让他有种轻松释然之感。   就连他胯下的马匹也能感觉到主人的心意,脚跟刚轻轻一点,马匹便顺着他想去的方向撒开蹄子欢乐地驰骋起来。   “我们去哪?”杜五郎问道。   “鱼儿不上钩,我们去把它挂上。”   ***   寿安县署。   宗涵打开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一股清香沁鼻,里面是用金箔纸打包得十分漂亮的茶叶。   “主簿,这是江南新茶,价值不菲。”崔家的三管事站在一旁,陪着笑脸说道。   “好茶。”   宗涵心想,当今这个天子在吃喝玩乐、诗词歌赋上确实有天赋,除了骨牌、炒菜,还搞出了这泡茶之法,上行下效,茶价飞涨,带动了不少人赚钱。   若是天子能把治国的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少瞎闹一些有的没的,大唐一定会更加繁荣、风雅。   “替我多谢你家阿郎了。”宗涵道,“今年的租庸调崔家不必太过担心,比往年多缴两成了,洛阳府想必也不至于再为难我们,毕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是。”   “天子近在咫尺,谨慎些总是好的。”   “当然谨慎,阿郎近来对子弟、家仆都是约束得紧。”   宗涵在寿安县任了二十年的主簿,对崔家这种当地的名门望族其实不担心,大家都是知分寸、守规矩的人。   他反而对那上任才两年的县令不甚放心,遂低声提醒了一句。   “县令这次手伸得长了,恐怕要出事,你与崔公说声,别被他牵连了。”   “是关于春苗贷吧?”三管事低声道:“阿郎也听说了,县令恐怕太急了些。”   “他急由他急,也不是甚坏事。”宗涵道:“天子新政才颁,他顶在前面挨了刀,方显得我们规矩。待日后朝廷管束总有松驰下来的时候,长远的利益,终究是我们的。”   “是,阿郎就常说,目光得长远。骤然得势之人多矣,几人长久?世上最缺的是愿慢慢积累之人。”   “崔公远见啊,不愧是传承千年的名门。”   说话间,有个小吏快步进来,附在宗涵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主簿,有人看到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宗涵并不意外,抚着长须,沉吟道:“这么快就来了?要么是县尊运气不好,要么,他那点勾当没瞒过朝廷的耳目啊。”   三管事微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这些地头蛇,大多数时候对外来的县官都是敬而远之的,就是知道对方往往待不久。   “那小人这就回去提醒阿郎一声。”   宗涵点点头,目送了三管事。独自思考了一会儿,招过小吏,吩咐道:“去提醒县尊,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喏。”   “慢着。”宗涵再次唤住了小吏,道:“等半个时辰再去。”   ***   杜五郎虽往锦屏别业去过几次,对寿安县城却还不是很熟悉,反而是薛白,像是早就知道要去哪里,领着他一路往城东去。   寿安县城东靠近洛阳,临近洛水码头,水陆交通方便,富庶人家较多。   随着道路越来越宽阔整洁,前方,崔家在寿安县的大宅就出现在眼前。   “那放高利贷的胡公是崔家的人?”杜五郎不由问道:“若让我猜,该是崔家的大管事吧?”   “没让你猜。”薛白莞尔道。   今日出来微服私访,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路过崔家那豪阔的门庭,薛白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直到看到另一座更为奢豪的宅院。   “咦。”   杜五郎不由惊奇,没想到在寿安县还有比世家大族的崔家更气派的门户。但可惜光有气派,而没有那种意境与底蕴。   相比起来,崔家会特意留下一些斑驳的外墙、繁茂的藤蔓、古朴的牌匾,从不刻意彰显富贵,而是彰显家教,前面这户人家则是处处摆阔。   但再阔,一个小县城的土财主终究是比不上长安权贵。   “这便是胡家了?”杜五郎道,“但不知是哪号人物这么嚣张,连天子定下的新政都敢碰。”   薛白道:“你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说明你层次低了。”   “哈?”   杜五郎觉得这笑话很无聊,反讥道:“你亲自跑来与一个土财主置气,才是层次低了。”   “你去敲门。”   “哦。”   杜五郎遂下马往前走去,很快便被两个壮仆拦住。   这胡家,守门的有足足六个彪悍大汉,在这县城可算上是气派非凡。   “什么人?!”   “我想见见那位……胡公。”   “你算什么东西?也想见我们阿郎。”   杜五郎挠了挠头,回头看了薛白一眼,见薛白已经走了上来,遂与他小声道:“非要这么见他?亮出身份吧?”   “不可。”   “好吧。”杜五郎只好朗声道:“我是县学的禀生,为了春苗贷之事而来……”   “滚!”   他话音未落,那壮汉已大喝一声,喷了唾沫星子。   见状,他们身后的随从们连忙上前,便要动手。   “干什么?!”胡家护院当即道:“刁民想要闹事不成?!”   随着这句话,宅院大门打开,又涌出六个手持大棒的汉子。   “哪来的刁民敢闹事?!”   杜五郎平常虽然胆子小,倒也不怕这种护院,嘟囔道:“好嘛,我倒成刁民了。”   他让自己别计较这些细节,道:“我没想闹事,就是想求见胡公,问一下利息的事。”   “你欠了我家阿郎的债?那就还钱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欠?”   杜五郎还待反驳,薛白随手递了张欠条给他,他只好接着道:“我欠了钱不错,借了两千钱,月息两分,如今要还……”   “三千二百钱。”   薛白开口问道:“我们若没钱呢?”   “没钱,那就把人扣下,让家人拿东西来赎!”   “试试看。”   “拿下他们!”   杜五郎深怕出了意外,连忙道:“别急着动手,让我们见胡公,我们见了胡公商量着还!”   这边动静渐渐闹大,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有人往县署跑去,嚷道:“胡家要捉县学的廪生了!”   杜五郎一边大叫,一边则拉着薛白往后退,近乎哀求地劝道:“别玩了,万一伤着了。”   “放心,伤不着。”   争执间,有胡家的管事出来了,一眼就看出薛白气度不一般,便嚷道:“住手!”   他上前来,又端详了薛白的衣裳,见是一身便宜布袍,便放下心来,又去看穿着绸缎的杜五郎,没感受到太大的气场。   “进来说。”   “好。”薛白爽快应道。   胡家管事淡淡点点头,转身便走。   他身着的是绫罗,料子比杜五郎身上的还好,自觉气势也就更高,迈着大步进到偏厅,自己便在左首的第一个位置坐下。   “你们站着。”他淡淡道。   杜五郎还真就站着了,心里想,若让这么一个人安排了也不太像话,也许该故意坐下才对。   可一看薛白,除了嘴角还挂着一丝揶揄之色,脸上并没有半点不快,真就站在那了。   “你们是县学的禀生,那也算是县尊大人的门生了?”胡家管事问道,说话间却是自顾自地喝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是。”杜五郎道。   “不错。”胡家管事继续把玩着茶盏,道:“往后若能科举入仕,虽比不得门荫的清贵官,也算是前程广阔,不错。”   杜五郎不由道:“你好大架子,倒点评起我们来了。”   “境界不同啊。”   胡家管事抿了一口茶汤,在嘴里咂吧了两声,自闭上眼品味,把两人晾在那。   好一会,他终于睁开眼看向薛白,抬手一指,评点起来。   “你不错,相貌、气度都很好,家境……想必是穷的,但无妨你今日运气好,我打算把你引见给我阿郎。”   “哦?”   胡家管事觉得这年轻人在自己面前装作淡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若我阿郎看中了你,可许你一个前途,胡家千金体貌丰腴,是你这辈子不曾见过的富贵命。”   薛白问道:“那这欠的钱?”   “可以不必还了,只需你入赘胡家。”   “你甚至没问我是谁。”   “不重要。”胡家管事随手一摆,又看向茶盏,淡淡道:“重要的是阿郎是否愿意。”   薛白问道:“天子脚下,你们拿走朝廷赈济贫农的春苗贷,放高利贷,就不怕杀头吗?”   “此地离东都还有五十里远。”胡家管事道:“你啊,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你们这些平民,在天子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   “看来你们有恃无恐。”   “就当是吧。”   薛白道:“我要到东都告御状。”   “哈哈。”胡家管事被他逗笑了,反问道:“知道我阿郎是谁吗?”   “是谁啊?”杜五郎问道,他真是好奇。   胡家管事抬了抬手,缓缓道:“寿安县的天,县尊大人,就是我阿郎的外甥。”   “好吧。”杜五郎道:“你快吓死我了。”   “告诉你们吧,这件事就算闹到天子面前,也是那些刁民借了春苗贷赌钱输了个精光,又向我阿郎借钱。”   杜五郎道:“可我们有证据……”   “你们没有证据。”胡家管事笃定地打断了他,“不会有一个刁民敢在官府面前开口,所有的吏员也全都会缄口,这便是寿安县的规矩,我阿郎说的话,便是这寿安县的法。”   杜五郎咂舌不已,问道:“你们真不怕朝廷查?”   “朝廷查不了,你以为天下就只有寿安县这么做吗?告诉你,天下只有寿安县做得最隐秘。”   “啪、啪、啪。”   杜五郎听得忍不住为他鼓掌,问道:“我们能不能见见胡公?”   胡家管事一指薛白,道:“冲你,阿郎会过来,等着。”   没想到那胡公排场极大,这一等着又是许久。   杜五郎问道:“喂,我们若是不还钱,你们会怎么样?”   “多得是办法让你还。”   终于,有个胡家小厮忙不迭地冲进来,附在胡家管事耳边道:“管事,主簿派人来说,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去姓袁的家里了?再派人去恫喝一下那老头,告诉他,他儿子的前途在县尊手里。”   胡家管事说完,还斜睨了眼前两人一眼,道:“就你们读书人最爱惹事。”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喧闹声,接着又有小厮冲进来,道:“管事,不好了!县学那些禀生打过来了!”   “那就打出去!”胡家管事摆案大骂,“这么多护院,打不了几个书生吗?”   “可他们是……”   “他们是县里养的,那就是胡家养的!给我打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薛白见了,向杜五郎道:“别让那些生员受了伤。”   “好。”   两人便往外走去。   胡家管事大怒,叱道:“想去哪?!债还没清呢!”   便有两个护院来拦,薛白登时捉住他们的脑袋,“嘭”的一声就砸在一起,然后回过来,一把提起这胡家管事,先是一巴掌“啪”地狠狠抽下去,抽得他头晕脑胀。   “你敢……”   “嘭!”   薛白拎着胡家管事,将他的头砸在案几上,直砸得案几四分五裂。   外面,一众护院此时才冲过来,杜五郎连忙拿起地上碎掉的茶盏架在胡家管事脖颈上,喝道:“哪个敢动。”   前一刻,杜五郎还在想,陛下用这双征战天下的手打一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奴仆,实在掉价;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能与陛下并肩作战,那也是武功不俗。   ***   “打他!”   “狗奴,去死!”   宅院外,林济正领着一众禀生与护院大打出手。   他是济民社出来的,不仅干农活、读书,还学了拳脚,甚至还当过民兵,打起架来不仅灵活,下手还狠,一个人就撂倒了两个护院。   可禀生中只有几个济民社出来的会打架,如袁志远等人从小就瘦弱,早已被护院们打倒在地猛踹,哇哇大叫。   正打得一团乱麻,忽然。   “住手!”   众护院转头看去,便见两个廪生押着他们的护院来了。   袁志远正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感到身上的挨的拳脚轻了,抬头一看,不由呼道:“五郎!”   那胡家管事原本还在不停威胁、恫喝杜五郎,嘴里嚷道:“你敢动我,你死定了……”   下一刻,他吃了个大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喃喃道:“你你你,不会是杜五郎吧?”   另一边,匆匆赶过来的胡公恰好听得“杜五郎”三个字,脸色巨变,连忙上前赔笑起来。   “哈哈哈,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名满天下的杜五郎来了,鄙人胡不归,有幸识得五郎面。”   在胡不归看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能安抚住杜五郎。   场上,林济看向站在杜五郎身边的男子,脸上浮起压不住的崇敬之意。   他知道,这次的事情闹大了,大到像胡不归这样的人,有十条命都不够杀头的。   ***   崔家。   崔璩听了三管事的回报,招来了几个崔家子弟,缓缓道:“今上锐意改革,我也曾让崔祐甫劝谏,拦不住。崔家就在东都不远,天子脚下,我等不好公然反对,便顺服吧。”   “是。”   “今日,杜五郎又来了,他是被天子牵着绳的木偶,他来,便是县令伸手春苗贷一事事发了。”   崔泾问道:“那崔家怎么办?”   “这是好事啊。”崔璩道:“天子年少,好高骛远,盼着出政绩来。现在成果有了,把县令推出去,天子满足了,兴头过去了,也就安稳了。”   “叔翁说的是。”   “崔洞。”   “在。”   “你去县里,见见杜五郎。老夫也搜罗了一些县令贪赃枉法的证据,你一并带去。”   “是。”   崔洞起身,接过了一本帐簿,转身退了出去。   却有下人冒冒失失地过来,与他擦肩而过,赶到堂上,道:“阿郎,不好了,县城出事了。”   “不必慌张,老夫已知晓了,杜五郎来办大案……”   “是刺驾的大案!”   “什么刺驾?”   “天子亲至!寿安县里出了刺杀天子的谋逆大案!”   “什么?!”崔璩站起身来,浑然忘了自己的身子已老迈,震惊道:“刺驾大案?!”   事情显然要比他预想中严重得多,现在从一桩普通的贪赃枉法案成了谋逆大案,崔家身为地头蛇,只怕躲也躲不过去了。   崔璩眼神呆滞了许久才终于重现光彩,第一时间向崔洞喝道:“还不快去见五郎,速去!”   “是。”   崔洞拔腿就跑,骑上马便狂奔而去。   他路过崔家的庄园,有管事正在见那些想要脱籍藏匿于崔家的逃户们。   “想给崔家做事不是不行……”   崔洞没听到庄园里的吵嚷声,他已直奔寿安县而去。   ***   寿安县。   薛白并不肯马上回东都,于是第一时间被保护到了县署。   他很耐心,等待着朝廷重臣们赶到。   到时,他要好好地把胡家管事说的那些话复述给他们听。   事情办完,杜五郎终于轻松下来,坐在那喋喋不休。   “你没受伤就好,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受伤了。但你是什么心思我也知道,就是没想到一个土财主能有这么狂。”   说到这件事,杜五郎也是感慨不已,又道:“居然有这么狂的人,在天子面前摆谱,荒谬,可笑至极。”   “可笑?”薛白问道,“你觉得可笑吗?”   “也不是。”杜五郎道:“就是觉得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人。”   “我不觉得可笑。”   薛白反而失去了一开始的兴趣,语气有些森然。   “我也不觉得荒谬,因为这才是常态。今日是我来了,所以他才显得很蠢。”   说到后来,他怒意渐起,一股杀气腾然而出。   “你今日看他狂,可他对我们已算客气了。在我去不到、看不到的地方,在天下各个州县,比这还狂妄的大有人在!” 第607章 变法   听闻发生了刺驾大案,崔祐甫是朝臣中第一个赶到寿安县的,他曾在此担任过县尉,自以为要担的责任比别人多。   抵达时,县署外已跪满了人,他拨开人群往里走去,忽然被人抱住了腿。   “救救下官吧,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是寿安县令?”   “是,下官冤枉……”   崔祐甫一脚踢开对方,在他眼里,对方已经是个死人了,问题在于这次要害死多少人。   他进入县署,见守在大堂前的正是禁军将领刁丙,连忙上前道:“我想觐见圣人。”   “圣人还在歇息,请崔公等一等吧。”   “好。”   崔祐甫只好又退了出去。   他环顾了一眼,见到了遍体鳞伤的袁志远等廪生,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接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宗涵,遂招了招手。   宗涵连忙起身,上前,小声地唤道:“少府。”   少府是县尉的美称,也是崔祐甫当年在此地时宗涵对他的称呼,让他不由想起初入官场时的峥嵘岁月。   寿安县的县官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宗涵还守在这里,自可见他的能耐。   崔祐甫成了高官,回到洛阳,宗涵一直很关注这个昔日的上官,有心联络,但始终不敢上门打扰,只是让人送了些艾草、蛇床子之类的草药过去,说是他念着崔祐甫常年晚睡又体寒特意去采摘的。   “随我来。”   “喏。”   两人走到了无人之处,崔祐甫站定,审视了宗涵一眼,开口便极严厉地斥责起来。   “你怎么敢纵容他们犯下如此大事?!”   听到这样不容情面的骂,宗涵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了一些,知道崔祐甫肯骂他就说明了还顾念着旧情,愿意拉他一把。   他当即哭着跪倒了下来,主动认错。   “小人知罪,想着把县令给新政当祭品,明知杜五郎已经到了寿安县,还纵容县令胡作非为,以致出了这样的大事。”   崔祐甫原本就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宗涵若是抱着侥幸想要瞒过崔祐甫,那便可能令崔祐甫放弃他,因过去共事时建立起了信任,他才是这坦白的态度。   “祭品?归你们想得出来。”   崔祐甫怒不可遏,一脚踢翻了宗涵,道:“朝廷殚精竭虑让百姓衣食富足,国策到了你们这些地方官手里,全都只顾谋划私利,该死!”   宗涵连忙重新跪倒,连连磕头,道:“县令纵容胡不归放高利贷,小人无权制约他,又不愿与他同流合污,只好出此下策。”   “你便不懂得早些到御史台告于我?”   宗涵应道:“小人不敢打搅中丞。”   崔祐甫骂也骂了,踹也踹了,气消了不少,冷静下来想了想,天子肯定不至于真就被土财主伤了,更深的目的还是借由此事再次展现其推行新政的决心。   他虽没有利弊牵扯其中,但不愿让这桩“谋逆案”牵连过甚、引起时局动荡,遂叹息一声,道:“你想活命吗?”   “小人恳请中丞相救。”   “眼下你要想保命,无非是让陛下息怒,可知如何让陛下息怒?”   宗涵不敢确定,迟疑着答道:“恳请中丞赐教。”   崔祐甫一把将他拉起来,道:“我知你在寿安县是地头蛇,与当地世族勾结,权力比朝廷派来的县官还大,要贯彻新政,绕不开你们。”   “新政?中丞是说春苗贷?”   “那不过是投石问路,新政简单来说,县里有多少亩地、有多少户人、税该怎么收……”   ***   崔洞在县衙外等了很久,终于在县衙外见到了杜五郎身边的随从全福,他连忙上前表示想见一见杜五郎。   全福却摇头道:“崔郎君,不是五郎不肯见你,而是现在出了刺驾的大案,五郎走不开啊。”   “这是崔家收集到的县令贪赃枉法的罪证,帮我交于五郎,或于他有大用。”   “多谢崔郎君美意,但应该用不到了。”全福道:“寿安县令犯的是刺驾的死罪。”   崔洞诧异于一个下人竟然能直接作主拒绝查看这么重要的证据,想了想,道:“我想问问圣人是否无恙?”   他其实想问问,在寿安县的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否会影响到崔家。   全福道:“我只是个下人,这等大事,我也不知道。”   崔洞心想,全福一直跟在杜五郎身边,亲身经历了事发时的情形,岂有可能不知的?如此回答,可见杜五郎已不看中彼此往昔的交情了。   这让他有些失落。   “崔郎君何不去问问袁志远?”全福正要转身离开,忽而又提醒道,“他不是从崔家出来的吗?也许知道些什么呢。”   崔洞一愣,沉吟道:“砚方吗?”   全福点点头,行礼告辞,但最后说的一句话却是让崔洞打了个冷颤,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崔郎君放心吧,袁志远还不知道他阿姐的事。”   “什……什么?”   崔洞追了两步,想上前问个清楚,可全福已经走向了那些赶过来的官员,只留他呆立在那里,满是震惊地想着全福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就连他自己,也是前阵子才得知的。   杜五郎那样不问俗务的人想必不会关心崔家这些隐秘之事,那么,是旁人让全福这么说的?   该不会是天子授意?   想到天子已经盯上了崔家,崔洞发现崔家被牵扯进刺驾大案的可能性并不小。   他失魂落魄地走向袁志远,一边观察着,依稀辨认出那张脸与过去那个婢女确有几分相似,他以前却没有发现。   “郎君。”袁志远正与几个廪生们说话,见到崔洞,不顾身上的伤,连忙站起身来行礼,神色十分恭敬。   “圣人还好吗?”崔洞问道。   袁志远应道:“一开始我不知道五郎身边就是圣人,没有留意,他们从里面挟着胡家管事出来,很快,打手就围上去了。”   崔洞还想再问,袁志远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忽然反问了一句。   “崔郎君为何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赶来关心圣人?”   “我……”   “你不是自诩闲云野鹤吗?”   崔洞看向对方,问道:“你是谁?你识得我?”   “林济,我家也在寿安县,木隅村人。”林济道:“小时候我跟着家人逃荒到了偃师,现今归乡应试。”   “你为何识得我?”   “因为木隅村现今是崔家的田地。”   “那又如何?”   “我幼年时,记得我阿爷是很勤恳的人,可他却养不活一家三口。”林济道:“后来我才明白,是有人盯上了他的田。那时候,胡不归还没来寿安县,到木隅村逼税的是令府的管事。”   崔洞道:“别把什么脏水都往崔家头上泼,崔家从未有过霸占田亩之事。”   “不错,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我无话可说。”林济道。   他说完,果然不再纠缠,行了个叉手礼,扶着袁志远起来,客气地告辞而去。   说这些话,是因为他这些年学了许多,懂得了土地兼并的规律,深有感触。   也是顺便提点一下崔洞。   崔洞僵立了许久,看着那些出身贫寒的书生们消失在眼前,依旧是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来,见到了宗涵。   “崔郎君在想什么?”   “我怀疑崔家被盯上了。”崔洞道,“我有种被人从高处注视的感觉,说不上来,就像是天上有双眼在看着我,他什么都知道。”   “不用怀疑。”宗涵低声道:“崔家被天子盯上了。”   “为何?”崔洞不明所以,道:“崔家既没有与县令勾结,也不像胡家那样欺男霸女。崔家积德行善,铺桥修路,造福乡里……”   宗涵道:“因为崔家积德行善的钱,本该是朝廷的税赋。”   崔洞没说话,打心眼里不认同这句话。   在世家大族们眼里,李氏之所以当皇帝,是五姓愿意让李氏当皇帝。那些土地、人口,数百上千年以前就是他们的,李氏凭什么向他们收钱?   传到崔洞这一辈,这种想法已经模糊了,但那种骄傲还在。   宗涵却看得很透彻,低声道:“天子亲至寿安县,要办的绝不是一个县令,崔郎君当明白这一点。还请速归家里,请崔公表一个态。”   “可我还是不明白,崔家什么都没做错,为何要遭这种无妄之灾?”   “崔家是没错,可现在要变天了。”宗涵道:“天要下雨,哪管你打没打伞。朝廷要废除奴隶制,也不在乎你是好主人还是坏主人,这就是世道。那些年,我帮崔家置下田亩,又哪管田主的对错。”   崔洞听了,反问道:“你是何意?要出卖崔家?”   “不错,为了保命,若有必要,我会招出崔家。”宗涵强调道:“这是刺驾大案,随时掉脑袋的事。”   说罢,他转身又要去忙别的事,忽想到一桩事,也提点了崔洞一句。   “对了,前阵子,三管事因杀了奴婢而送到官署一次,打了一百杖?”   “是。”   “崔郎君说到崔家被盯上了,我想起来,当时有人来探望过三管事。”   “谁?”   “不知是谁。”宗涵道,“拿的是洛阳府的牌符,问了三管事几句话就走了,交代那一百杖要轻轻地打,当时我以为是崔家使了关系,还想着与我叮嘱一声就好的事,何必麻烦洛阳府。现在想来,那人可能是什么暗探。”   崔洞道:“你是说三管事,叛了崔家?”   “那种贱人反复无常,不稀奇。”   崔洞恍然大悟,想到了全福方才说的话,知道春枝的事原来是被三管事捅出去的。   问题是,崔家还有多少事早就已被告发了?   天子洞悉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却隐而不发,还亲到寿安县,要做什么?   崔洞额头上冷汗便流了下来,连忙翻身上马,疾驰回去找崔璩。   ***   寿安县署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朝廷重臣。   终于,他们得到了天子的召见,鱼贯而入,走进那逼仄的公堂。   薛白站在那公案后,依旧穿着那一身布衣,衣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圣人万安!”   “臣等救驾来迟,请圣人赐罪!”   薛白一言不发,目光看着堂中被捆着的一对人,正是胡不归与他的管事。   百官们也只好纷纷看向此二人,都是聪明人,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是谁。   崔祐甫沉吟着,先开了口,道:“想必这就是冲撞圣人的两个罪魁祸首?”   他是不愿事情闹大的,遂用了“冲撞”二字而非“刺杀”,把二人定为罪首,也是希望不要牵连更多人。   “嘭!”   薛白一拍惊堂木,忽然发了火。   “来,把你们方才对朕说的话,与百官们再说一遍!”   “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胡家管事已经吓得失禁了,魂魄也丢了,瘫在那儿,除了该死什么也说不出来;胡不归也没好多少,除了还不停地冒汗,整个人就像一坨死肉。   “不说?朕替你们说。”   薛白丢掉了手里的惊堂木。   “朕查不了这个案子,因为不会有证据,农户们是拿到了春苗贷赌个精光才借的高利贷,在这寿安县,胡公说的话就是法!”   “嗝。”   胡不归听得这话,一口气上不来呛了一声,两眼一翻,径直吓晕了过去。   “臣请诛此獠,以儆效尤。”   “杀他简单。”薛白道:“这些年,被他们强抢豪夺的田地怎么办?被剥掠的农户们怎么办?诸君可有章程?”   百官们当然有人知道,但薛白才问完,已有人站了出来。   众人目光看去,赫然发现这是新任的洛阳尹,张巡。   张巡迁任洛阳尹的任命就只是前几天的事,彼时还没人反应过来,现在联想到今日的大案,朝臣们才明白天子是早有预谋。   “臣上任以来,查访了各县的田册、丁册,发现寿安县令贪赃枉法,罪行累累,臣请一一核对。”   “允。”   “陛下,是否先回东都……”   “就在这里核对。”   张巡遂招手,让人把寿安县令押上来,同时搬来了数十册的文书。   崔祐甫见状,知道避不过去了。   事实上,大家都清楚,天子要解决的不是一家一户的问题,而是大唐立国百数十年积累的弊疾,这是块硬骨头。   他原本想徐徐图之,但现在也只能陪着硬啃。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巡竟是极有耐心地辨别寿安县记载的田亩数量与真实的数量,并分析那些逐年递减的田亩去了何处,再往下,便扯出官绅勾结的问题。   正在此时,有人道:“赠光禄少卿崔璩求见。”   “崔璩是崔行功之曾孙吧?华州刺史崔之子。”张巡似在回想,喃喃自语道:“他叔父崔铣娶的是中宗皇帝之女定安公主。”   这又是在有意无意地表明,他是有备而来。   那些朝中与崔家交好,有心想要替崔家说话的官员们便不得不掂量一二了。   崔璩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公堂,颤颤巍巍地对薛白见了礼。   “老臣无能,虽已致仕,也该看顾一方。可未能尽心,使陛下在寿安县受了惊吓,罪该万死。”   博陵崔氏的辉煌虽然已衰退,但至少在崔璩上一辈,还是封公封爵,陪葬帝陵。崔璩说出这一番话来,姿态已算是低的了。   薛白道:“朕受惊吓事小,寿安县的官署欺虐百姓才是大事。”   崔璩看了眼那一撂撂田册,知道里面必然也有崔家与县署勾结,兼并田地且以不法手段避免税赋的罪证。   怪不得让崔洞送来县令的罪证,天子根本不屑看一眼。   “老臣以为,春苗贷是善政,此獠万不该为私欲而毁百姓生计,进而冲撞陛下。”崔璩没有太多犹豫,缓缓开口说起来,“此番,寿安百姓遭了大难,崔家愿捐出钱粮、田亩,弥补百姓们的损失。”   这话很直白,也没有任何高明的地方。   但有用。   薛白深深看了崔璩一眼,点了点头。   “朕来,不是来问你讨钱的。”   “臣绝非此意……”   “朕也没有受伤,你不必自责。”薛白道:“你虽致仕,但深谋远虑,当为大唐中兴出谋划策。春苗贷能引出这样的变动,就此,你也上一道折子来。”   崔璩道:“臣遵旨。”   “朕乏了,摆驾回宫。”薛白随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寿安县令、胡不归,以及胡家管事,道:“斩了。”   他说的很少,没有定罪。   杀了三个罪首,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但今日到底是刺杀还是冲撞御驾,薛白要看往后的心情再决定。   这次无非是他以身入局,向天下表一个决心。   ***   数日后,崔璩上了一道奏章,自言崔家因祖辈积累、拥良田万顷,然环顾乡里,贫者已无立椎之地,深忧大唐土地兼并日重,租庸调制度崩坏,请求改税制。   为表支持天子改革之决心,崔璩毅然决定把家中田亩献与朝廷,以便朝廷重新丈量田地、清查人口。   薛白对这封奏折很是重视,立即发给宰相们商议。   颜真卿、杜有邻都很赞同崔璩的看法,之后举行朝议,张巡、元载等人都是大力支持,连崔祐甫也是认同。   于是,朝廷再次做出了一系列的调动,将当年外放往各地历练的一批财税官员纷纷调任回朝,其中包括如今在盐榷、茶榷变革上已颇有成效的刘宴、第五琦。   依薛白的想法,希望能彻底废除租庸调制,将税制简化为田税、户税,再加上商品税与盐茶酒铁等特殊商品的专赋。   原则上是有多少田地就得交多少的田税,有多少丁口就交多少户税,而这里面又涉及到极多复杂的问题,诸如征收谷物、布匹还是直接征收金钱,接着又引出脚费与如何折算。   但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开始了变革……   ***   正兴四年的下半年,新的税法还在制定,尚未颁布下去。   颜真卿每日忙于这些事,短短两月间,额头上又添了许多皱纹。   终于,在这年十一月,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卷到明堂求见薛白。   “陛下查看之前,当知,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税制。”   “是。”   薛白目光落在那让人赏心悦目的颜楷上,他对此是抱有期待的,因这本就是他在两税法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而来。   “租庸调已是不变不行,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向前走。”   说着,薛白摊开了那书卷。   先大概扫一眼,简单的税法设计起来还是写得密密麻麻。   正要仔细看,颜真卿又拦了拦他。   “大唐经过战乱,陛下登基未久,朝廷还不能完全掌控各地的户口、田亩籍帐,地方官员乃至节度使,军政大权在握。陛下这一旨诏令下去,初衷虽为安民,却可能使他们借此名目摊派税赋,到时地方上租庸调与新税并存,则民不聊生。”   薛白问道:“那丈翁以为,该如何开始?”   颜真卿闭上眼,犹豫了很久。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不得不提出这样的意见。   “陛下可派出劝农使,出使天下各地,清量田亩、检括逃户,此事当以河北为先。” 第608章 求情   薛白没想到,对于他的税制变革,颜真卿最担忧的地方会是河北。   一问之下,方知是颜杲卿在家书中提及让颜真卿劝他缓行此事。   “河北情况复杂,胡汉杂居,边塞侵扰不断;天宝年间,委节度使总揽军政财赋之权;再加上,经历叛乱,人心不安。此等情况下,朝廷要变税法,且目的在于均贫富、抑兼并,容易引起变乱。”   薛白道:“朕反以为如今河北地广人稀,便于改制。”   颜真卿反问道:“只以这户税为例,河北百姓若缴了,陛下可要让内附的胡人部落也缴?陛下为使大家族不能藏匿逃户而决意改奴隶为雇佣,然而,河北将领最大的生意便是贩卖战俘,新罗婢的生意哪天若做不成了,恐怕要逼反一部分赖以为生的卢龙军。”   薛白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   “大唐会发展得越来越快,往后富者、贫者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这事你我都避免不了,但必须有所遏制,否则依现有制度会出大乱子。我给丈翁举个例子,我们造出了火药,往后或许可以往西打,攻打大食,可土地、税收这些基础的资源都分配不公,权力必然也不公,有权有钱者可以随意在军中挂籍,贫苦人家无地可种,只能以性命搏前程,这种情况下,战功能分配得公平吗?我们在时能维持,等我们老死之后呢?必是叛乱重演,火药的威力越大,越可能将大唐王朝轰然炸碎。”   他说的只是一种可能,但到时他得为这种可能担最大的责任。   他近来一直在想,安史之乱未必全是错在玄宗。大唐到了开元、天宝盛世,生产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而租庸调却已崩坏,落后的生产关系无法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于是乱了。如果他以超自然的方法再把生产力往前推得突飞猛进,那再乱起来,恐怕就不是他能收拾得了的局面了。   “若如此,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颜真卿听得懂薛白的忧虑,道:“治国本非易事,再想办法吧。”   两人遂开始研究起拟好的税制。   这厚厚的一撂纸上,是许多能臣走访调查、互相商议拟出来的政策,再由颜真卿统筹整理,一字一字地誊写下来。   通篇用的都是小楷,整整齐齐的,能看出颜真卿写这些的时候一直是在思索着。   薛白仔仔细细地看着,能体会到字里行间的呕心沥血。   他知道众人的辛苦,可有些哽在喉咙里的话,犹豫再三之后,薛白还是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更长远的想法,若是朝廷把天下所有田亩全都收回公有,地主也好、农民也罢,都只有耕种权,没有所有权,或可消除土地兼并的隐患,使大唐长治久安……”   “陛下。”   颜真卿打断了薛白的话,脸上显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表情,道:“此议万莫再提,安不知王莽?”   薛白点点头,知道颜真卿都是这个态度,这事目前肯定办不成的。   但他至少要让自己的变革比原本历史上的更先进些、更彻底些。   于是,他还是提起笔,在颜真卿那玉鸾琼笔的字迹下面又添了一些内容。   他对田主所拥有的田亩数量进行了限制,要求劝农使清丈田亩、检括人口的同时,查出天下的隐田,包括以不合理的价格兼并的田地。   简单而言,做不到“公田”,他希望通过一定程度的“均田”,把大唐土地兼并的情况缓解,回到立国之初人人有田种的程度。   出乎意料的是,颜真卿这次没有反对,而是一直若有所思……   殿外,小雪簌簌而下,渐渐成了大雪纷纷,待到雪停,已是正兴五年的正月。   正兴五年,甲辰龙年。   一开始,朝廷的首桩大事便是颁布了新的税法,派出劝农使前往天下各地,清丈田亩、检括人口的同时,也在督促新税法的施行。   薛白知道事情必然不会太顺利,颁旨之后,他每天很早就会自然而然地醒过来,睁开眼等待坏消息传来,这种感受其实很差。   半个月后,各州县官员呈上奏折,皆言百姓对新政欢欣鼓舞。   这种一味的歌功颂德反倒让薛白更加不踏实了,他觉得现在越平静,说明他遭到的阻力越大,可见新法没有施行下去,才会没有阻力。   他难免继续对宰相们施压,督促他们落实新法。   渐渐地,他开始察觉到了阻力。   首先是一封弹劾奏章,却是弹劾主持河北大局的颜杲卿,称他贪污舞弊、纵子行凶。   具体的是说颜杲卿在河北主持军屯,侵占了将士们耕作出来的田地,还多征了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士卒们不干,闹了起来,颜季明当场杀了四人。   薛白当然相信颜杲卿,认为这该是某些人对新政的反击。   但这封奏折下的署名却不是河北的军阀或是地主,而是一名朝廷官员,名字很难认,叫作裴奰。   裴奰原是来瑱的属下,此前在颖川平叛有功,是个文武双全的官员,朝廷论功行赏,迁他到范阳任行军司马。   薛白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与新政有何利益冲突。若说是受人指使,眼下朝中已没有一个“大反派”似的人物。   以前薛白把安禄山、李亨、李隆基视为对手,那自他登基以来,早已没有了这样的对手,他原以为这样做事会更轻松些,后来才知,旁人都只是过客,他始终得与命运做斗争。   崔祐甫建议派出御史前往范阳调查颜杲卿的案子。   薛白始终没答应,而是在思虑了许多天之后,与朝臣们提出,他想亲自巡视河北。   他打算从河东出雁门,至范阳,再南下往两淮,完成第一次的出巡,目的在于亲眼看看各地新政施行的情况、安抚人心。   对此,朝臣们自然是反对的,拿秦始皇来举例。   薛白每次都是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朕不如秦始皇。”   百官既知阻止不了,只好缄口不言。   私下里,颜真卿就此事与薛白推心置腹地说了几句。   “陛下难道未曾察觉到新政施行以来,朝堂已是人心异动,当此时节陛下离京,恐怕人心思变啊。”   “正是知道,我才想出巡。”薛白道,“朝堂上就是那些人,人心思变又能变到哪去?无非还是那些狗皮倒灶之事。变法若真的可能再激起变乱,那必然是由河北开始。”   “既如此,显出陛下重视河北,也好。”   颜真卿竟真就不再劝薛白,而是问道:“玄宗皇帝游幸骊山宫之时,国事由李林甫留朝处置。此番,政事堂可随陛下出巡?”   薛白道:“那就请丈翁当一回李林甫吧。”   颜真卿微微苦笑。   自从当上宰相以后,他操劳这个操劳那个,每每都是这样憔悴的表情。   薛白见了,道:“再说件值得高兴的事。前两年,我说想造大海船,遣使远航,寻找新的物产,丈翁不肯批。我只好以丰汇商行的名义办这件事,如今,船造好了。”   “你啊,若想办一件事,我便从未拦住过。当年屡屡让你莫惹祸,也是这般。”   “此番可不是惹祸,我会向丈翁证明,这些花费都是值得的。”薛白笑道:“十年或二十年,丈翁恐怕要后悔当年阻拦着我。”   “好啊。”颜真卿也笑起来,“待到那天,我再后悔也不迟。”   其实,经历了最初的磨合之后,颜真卿已经是非常配合薛白了。   包括这次变革,哪怕明知改税制、废奴籍、均田等几件事并行会很麻烦,他也是迎难而上了。   又过了两月,忙过了春耕,朝堂上一切事务也安排好了,薛白便启程,动身往河东、河北巡视。   他将女眷、子女都带着,唯独留下太子李祚在洛阳监国。   说起来,李祚年纪小,根本起不到任何实际的监国作用。但薛白希望他尽早地独立,另外也是刻意给颜真卿“外戚专权”的机会。   ***   队伍过了黄河,远处,太行山隐在云雾之后。   颜嫣整理着被风吹散的头发,心情开朗了许多,转头望向黄河那边,向薛白问了一句话。   “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不在,留着权臣、幼主在朝中,就不怕丢了皇位?”   薛白把身上的氅子给她挡着风,笑问道:“你是说,丈翁派人把我杀了,扶立我们的儿子登基?”   “未必是我阿爷,但万一有人动心思呢?你变法惹急了他们,杀了你,反正有幼主继位。”   “故意的。”薛白道:“变法最怕的不是反对,而是推诿了事、欺上瞒下,甚至到了地方变了味,使益民之策变成害民之策。所以,我到地方上去,看看地方上是什么样,也看看我不在中枢会有哪些变化。”   颜嫣懒得听他这些复杂之事,又看向远处的风景,雀跃道:“出巡真好啊,每天待在皇宫里,闷死个人,你说天子坐拥天下,可你登基至今,此番才见你想去哪便能去哪。”   “是啊,权力未必是自由,也可能是作茧自缚。”   ***   颜真卿也是提倡虚君政治的,但与李林甫架空天子的想法不同,他崇尚的是周礼。   总之,天子不在,除了个别极重要的大事需以快马呈阅之外,朝廷的日常运转没有太多的变化。   但御驾没走多久,颜真卿的生活上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日他才散衙还家,便听闻他的小舅舅来了。   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殷夫人一手抚养长大,也受了殷家颇多恩惠。   既是长辈来访,颜真卿连忙有请。   来的是殷夫人最小的弟弟,名为殷履衡,一直以来居于苏州,虽不出仕,却是当地名望。   “阿舅怎来了?”   “送孙儿到洛阳求学,来看看你。”殷履衡坐下,道:“你如今成了国丈,位列宰执,这一声‘阿舅’听得我心发虚啊。”   颜真卿道:“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得唤你阿舅。”   “时间过得真快。”殷履衡道,“那年姐夫去世,你随阿姐回到殷家时才这么一点大。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调皮,骑在我脖子上摘枣,摔得头破血流,累我被阿姐好一顿打哩。”   颜真卿笑了起来,见到殷履衡,他是由衷地高兴。   可接着,殷履衡就叹了一口气,道:“算来,阿姐快走三十年了吧?”   “是。”颜真卿也黯然,道:“二十六年啊。”   “人活于世,亲人越来越少了啊。”   “故旧越来越少了。”颜真卿也感慨,可脑中想到了外孙,还是浮出欣慰之色,道:“好在有子子孙孙啊。”   两人唏嘘着,聊着过去的旧事,难得开怀。   可到后来,殷履衡还是提了一件事。   “我这次来,还有一桩事想问问你。这次朝廷又是颁行新政,又是清量田亩。家里田地确有一部分隐田,要纳入征税。另还有部分要被抄没,不算多,大概五百余顷,大哥想让我问问你。”   颜真卿心里微微一叹,暗忖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些事。   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有亲戚登门,其实是早有预料。   这些年,不谈利益只纯粹叙旧的交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阿舅是为了这数百顷田来的?”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殷家不至于连这点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里在苏州有不少亲朋故旧,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东都,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这背后还有各自牵扯,比如,他的妻家、母家,他的恩师、门徒,以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挚友。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头上,大哥若是不答应帮他们,往后在苏州恐怕就难待下去。”   颜真卿问道:“既是触动了这么多人的田地,想必众人早该联合起来,对州县官员施压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瞒你,确是如此。但江南东道新任的安抚副使刘展是个狠人,亲自到苏州督促,将所有隐田都登记在册,今年秋天便要纳田税,超出的田亩则在两年之内没抄。”   颜真卿道:“朝廷新法,这两年田税不过是十税一,并不算高啊。且一旦开收田税,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调。”   “这些田本就是不纳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这些年众人日子也并不好过。天宝年间,一年进贡两次,都是我们筹了宝物给州官,送到长安的是一贯,苏州便要花销一百贯。其后战乱这些年,纳捐、杂税、补饷、盐榷、茶榷,还有给军头们保平安的钱,说是隐田、匿户,可大户家的仓房也都空了啊。”   颜真卿道:“问题在于,国库、贫农家里更空。”   “不说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总得在苏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写封信与刘展打个招呼,我带回去,也算是对亲朋好友们有个交代。”   颜真卿摇了摇头,道:“今日我若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也不必再主持变法了。”   “我孙儿今年已十岁,原是在家塾读书,可前些日子,家塾夜里失火,藏书都被烧了。”殷履衡道:“你幼时,也曾在那里读书习字,岂忍见殷家不容于当地?”   颜真卿道:“此事若是人为,阿舅当去找刘展,让他揪出幕后之人才是。”   殷履衡又苦劝了一会,见颜真卿态度坚决,只好无奈告辞而去。   颜真卿送他出了门,只见天已经快黑了,他驻足望着远处的火红的云,心知反对的声音才刚开始。   没过两日,却是殷亮前来拜访。   殷亮是殷家的族人,颜真卿任醴泉县尉时便聘他为幕僚,后来他又随薛白到偃师。   如今殷亮早已是朝廷重臣,主掌工部,管着各种新工艺,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但面对颜真卿,他还是很客气。   “颜公。”   “你往日埋头工部,今日突然来访,莫非是为苏州之事?”颜真卿道,“我阿舅来找你了?”   殷亮点点头。   他不说话,颜真卿也不说,只看他是什么态度。   好一会,殷亮才道:“我推托不开,只好来见颜公。”   “你就不该来。”   “但只怕颜公不知。”殷亮道:“这些年冶炼、铸造、水利、火药等诸多技艺进展甚快,现今天下安定,只等有所突破,往后,必能开疆扩土,每亩土地也能养活更多人,变法或不必太过严厉。”   “你也是追随陛下那么久的人了,竟说出这等话来。”颜真卿道,“安禄山叛乱,河北那么多人追随他,难道是吃不饱饭吗?”   殷亮摇头。   颜真卿道:“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是,可族叔那边……”   “若只是实施前些年说的两税法,无非是等到夏、秋之际,收一次税,不会有人跑来求情。可那样,根子里的问题没解决。我原本也是主张徐徐图之,但你知我为何支持陛下大刀阔斧地清丈田亩,检括均田吗?”   “颜公是为大唐好。”   “都说事缓则圆。”颜真卿道,“可若我们这一朝不办,拖到往后,兼并愈重,积弊愈深。难道大唐还会出一个比陛下更有决心的君王吗?能力排众议破除万难一扫陈疴旧疾的进取之君,实难再有啊。”   殷亮道:“下官明白了,既陛下与颜公决心已定,下官不该谋一家一族之私。”   “且让我等为社稷奠基,留长久之盛世于后来者吧。”   话到后来,颜真卿的思绪又飘远了。   他又想起了前些时日薛白说的那些话,若使天下田地为公有,也就没了兼并,是否能避免王朝兴衰?   若说这事在太远的未来,现在想都不该想。但若是以此为有生之年的目标,此次的变法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难怪陛下总担心来不及,人活于世,总是有不尽的追求啊。   ***   时间过了一个月,颜真卿知道殷履衡没有放弃在朝中寻找助力来压着刘展。   他十分关注此事,派人暗中盯着,每次发现殷履衡扯着他的关系拜访某个官员,他都会派人去叮嘱对方不可徇私。   这般铁面无私的作派终于是让殷履衡死了心,前来与他告辞,准备返回苏州。   “清臣未免太过执拗了,平白伤了人情,变法也未必办得成,何必呢?”   “若为子孙后代考虑,阿舅该支持朝廷变法才是。”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你不念旧情便罢了,我不求你,临别之际,却有几句话想提醒你。”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凑近颜真卿,压低了声音,道:“你扶立女婿,这是天大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这般得罪人,往后是要给颜家招祸的啊。”   颜真卿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反问道:“何谓‘扶立女婿’?”   “旁人不敢说,可忠言逆耳的话阿舅得说,这是为你好。”殷履衡道:“你已挣了国丈之位,你的外孙往后可是要登基的,要想稳住这得之不易的权势,靠的不是变法的功绩,而是众人的支持。”   “我变法并非为了私心。”   “不论是为什么,商鞅尚且遭车裂,你比商鞅更多破绽,当谨慎啊。”   “阿舅大可说说我都有哪些破绽。”   “非要说吗?”殷履衡道:“有谁不知吗?”   颜真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莫名让殷履衡害怕起来,惊道:“你不至于要把阿舅也灭口吧?”   “灭口?”   “这些事在长安与东都不让人提,可在苏州谁人不晓?你灭口也没用……我可是你阿舅,你总不能真杀我吧?”   殷履衡还待再言,终究是怕了,摇了摇头,叹道:“唉,你好自为之吧,阿舅就此回苏州了。这般空手而归,大哥只怕难办了。”   颜真卿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些事原本已渐渐有了被淡忘的趋势,可随着变法,又开始被人频繁提起。   因为它几乎是当今天子唯一的破绽了。   颜真卿思来想去,招来了颜泉明。   他看着这个自己最喜爱的侄子,思虑良久,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否曾为了某些事而杀人灭口?” 第609章 陷害   颜季明走进书房,只见颜杲卿正以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   “孩儿见过阿爷。”他连忙行礼,故作关心道:“前日大哥来信,还问起阿爷的身体。”   颜杲卿并不搭理他这一茬,道:“御驾已出了雁门,很快就要到范阳。你瞒着我的那些事,瞒不过圣人。”   对此,颜季明不以为然,笑道:“我能有何事瞒着阿爷?”   颜杲卿深深地看了眼这个儿子,眼中浮起些担忧之色。   与在长安为官的颜泉明不同,颜季明没那么上进,这些年看天下平定,便放弃了升迁,寻了个机会调到范阳任了个营田使的差事,侍奉在颜杲卿身边。   人没了正事,就容易结交狐朋狗友。   范阳城里三教九流很多,充军的多是杀了人的游侠、被流放的罪犯,或是内附的胡人。据颜杲卿所知,颜季明就是渐渐与这些人混在一处,沾染了一股匪气在身上。   也正是这股匪气,前阵子有士卒闹事时,颜季明才会在他没下令的情况下就拔刀杀人,完全是一副军头作派。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颜杲卿一念至此,叱喝道:“你自从到了范阳,尽日为非作歹,还不知错?”   “孩儿何时为非作歹了?不就是之前兵变时孩儿帮忙阿爷镇压,好心还做错了不成?”   “未得军令,擅杀士卒,你那是镇压吗?”   “否则还等阿爷对他们晓谕大义不成?”   “啪。”   颜杲卿拍案,怒叱道:“是谁教你顶撞长辈的?!”   颜家是儒学世家,颜季明从小就被教导得十分知礼数,确实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有些叛逆。此时突然挨了责骂,他连忙执礼道:“孩儿知错。”   可他还是没回答颜杲卿的提问,是谁在影响他。   父子二人的沟通并不顺利,直到颜季明退了出去,颜杲卿依旧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再想到要不了多久天子就要巡视范阳了,颜杲卿遂招过身边一名心腹,吩咐了起来。   “你去暗中盯着十二郎,看他都与哪些人来往。”   “阿郎,十二郎不是那种会走上歪路的人。”   “让你去盯着,不论发现什么,据实来报我。”   “喏……”   颜季明回到了屋,很快就熄了灯。   他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终是睡不着,干脆起身,从窗户翻了出去,之后矫健地爬过院墙,出了宅院,一路往城北一个荒废的寺庙而去。   月朗星疏,依稀可看到寺庙上挂的牌子写的是“正经寺”,大门却是被钉死的,上面还贴着封条。   颜季明绕到围墙,翻了进去。里面的建造样式非常奇怪,斗拱上雕刻的并不是常见的瑞兽,而是形如猿猴一样的怪物,墙面虽然残破,也能看出刷的并非红漆,而是十分鲜艳的各种颜色,有股西域风格。   大殿内供奉的神像已经被人砸碎了,散落在地上的半个神像头部带着角,形状如牛,这是祆神。   此地乃是安禄山任范阳节度使时兴建的祆神祠,叛军战败后被改为佛寺,没过几年朝廷削减天下寺庙,勒令僧侣还俗种地,把能拆的石木都拆走,此地也就荒废下来。   一开始,还有流民或是混混在此聚集,但后来,官府发现竟然有人在这里祭祀安禄山,遂将此地查封,也就没人敢来了。   “谁?”偏殿内有人低声问了一句。   “我。”   颜季明答了,径直入内,只见几个汉子正要迎出来,他遂将他们赶了进去,道:“别出来,里面说。”   殿内,坐着一个女子,见了他来,当即问道:“我们听闻薛白要到范阳来,是真的吗?”   “嗯。”   “既然这样,你带我去见了他,早作了断。”   “你别急,我会先与陛下请罪……”   话音未了,守在门边的汉子忽然返身过来,道:“娘子,有人来了。”   另几人当即大惊,道:“颜季明,你出卖我们!”   颜季明猜测是家里派人盯着自己,安抚住他们,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应付。”   他遂大步往外赶去,忽然听到“嘭”的一声响,却是庙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灰尘不断往下洒落,被门外的火亮照亮。   来的并非是颜杲卿派来盯他的人,而是许多兵士,带队的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相貌文雅的中年人,一见颜季明便问道:“颜十二郎,你偷入朝廷封禁之地,意在何为啊?”   “裴奰。”   颜季明高声怒骂道:“你这小人,又要陷害我不成。”   随着他这一声喊,躲在殿内的人便连忙从后门离开。   不多时,有兵士大喊道:“捉住他们!”   “发现叛贼余孽了,正从后门逃跑……”   这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裴奰听了,脸上隐现出一丝得意之色,盯着颜季明,似有嘲讽之意,问道:“颜二十郎,你还有何好解释的?”   颜季明道:“你不配听我解释。”   裴奰讥笑道:“事到如今,还嘴硬。”   他挥了挥手,自有人押了颜季明,随他往后门去捉拿叛贼余孽。他们到时,兵士们已经捉住了两个,杀了一人,却另有三个逃了。   杀喊声渐远,有士卒捧着几个包袱献上,道:“发现了这个。”   “打开看看。”   “咣当”一声,有个灵牌掉了出来。   裴奰亲自上前拾起,看了一眼,便将它摆在颜季明面前,让他瞧个仔细。   这灵牌不大,漆面斑驳,已有些年份了,上面字迹分明地雕刻着“显考史公讳思明府君之位”。   颜季明抿着嘴,没说话,似乎已认了罪。   裴奰道:“这些反贼,至今还在供奉安禄山、史思明,其心可诛……押下去。”   一行人才出了这废庙,前方又是火光阵阵,却是颜杲卿亲自领人过来了。   裴奰遂上前行礼道:“使君。”   “发生了何事?”   “下官正在追查供奉安禄山的叛贼余孽,捉到了这些人,且缴获了证物。”   裴奰转身指了指那三个汉子与颜季明,刻意没提颜季明的名字,只以“叛贼”相称。   在祆神祠祭祀安禄山,这是颜杲卿所不能容忍之事,他一直也在督促城中守军捉拿叛贼。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牵扯其中。   此时,他才终于知道颜季明这两年是与哪些人混在一起,难怪会堕落得那么快。   “押下去仔细审问。”颜杲卿语气如常地吩咐道,仿佛被带走的不是他的儿子。   裴奰就是吃准了颜杲卿这不会徇私的性格,应道:“喏!”   接着,他小声道:“颜公放心,下官定会善待令郎,助他洗清冤枉。”   “禀公行事便是。”颜杲卿板着脸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颜季明却是直到被带走都没有开口喊冤。   ***   十数日之后,御驾进入了范阳境内,颜杲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出城迎驾。   裴奰立在队伍中,目光看去,前方的官员派系十分复杂,有颜杲卿、袁履谦这样当年随天子在河北抗敌的;有严庄、田承嗣这样的降臣;有这些年朝廷委派过来的各式官员,比如杜甫;有胡人,有范阳当地将士,也有调任过来的将领……总之是矛盾重重。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矛盾,颜杲卿并不能在范阳形成一言堂,使得裴奰敢于检举他。   没想到,天子这么快就亲自来了,也不知是来为颜杲卿撑腰的,还是来调查颜杲卿?   “让一让,我来晚了。”   有人匆匆赶过来,正在后面小声地插队。   裴奰回头看了一眼,自觉地往后了让好几步,让独孤问俗、李史鱼、杜甫等人都排在他前面。   “裴公。”   一个名叫魏翎的官员见了,便请裴奰到自己前面,两人小声地攀谈起来。   “裴公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颜家是天子姻亲,裴公却上表检举他,还捉了与陛下交情匪浅的颜季明,岂不怕报复?”   裴奰道:“我一心为公,何惧之有?你也知我的奏折并无半句虚言,所述俱属实,倘若圣人只论亲疏远近,不论是非公道,要为颜家出气,哪怕斩杀了我,我亦愿赌服输。”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魏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赌。   裴奰也许是在赌前程?   “裴公可是认为圣人有了忌惮颜家之意?”魏翎小声问道,“当此时节,旁人不敢言半点颜家之事,裴公为天下先,或可被圣人高看一眼。”   “你猜错了。”裴奰淡淡道:“此事无利可图,反可能有杀身之祸。若非大义使然,我何必冒如此风险?”   这般一说,魏翎倒也有几分信了,毕竟他看在眼里,裴奰确实没对朝廷撒谎。   队伍安静下来,御驾已经到了。   裴奰本以为天子今天只会与那些亲近的臣子说话,没想到的是,薛白才向几个地方要员问了话,马上就召他相见。   这让他心中的忐忑尽去,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至少天子没有把亲疏好恶带到公事上来,能够允许针对亲近臣子的真实弹劾。   “臣拜见圣人。”   裴奰行礼时很板正,显出一个敢言直谏之臣的风骨来。   “平身。”薛白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与故太子少傅裴宽是何关系?”   “回圣人,他是臣的族叔。”   “河东裴氏。”薛白点点头,道:“裴宽曾任范阳节度使,当年李岘举荐你到范阳任行军司马,可是有此考虑啊?”   裴奰正色道:“裴公离开范阳已久,并无故旧。臣也并未攀附李使君,乃因政绩迁至范阳。”   因上元三年的宫变,李岘已被罢相,出任亳州刺史。不论裴奰是否依附李岘,在朝中都已没有靠山,这种情况下还敢弹劾颜杲卿,至少颇显胆色。   薛白再次点点头,道:“说说范阳的情形。”   裴奰心想,这么多官员圣人都没问,先问自己,显然是因为旁人要么是降臣,要么是元从的功臣,都太多顾忌了,唯独自己由朝廷远调而来,没有利害关系在其中,值得相信。   他遂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范阳还是有叛乱的隐患,比如一些当地的将领跋扈,比如其复杂的情形容易造成主官军政一把抓,滋生不臣之心。   说到这里,他偷瞥了一眼薛白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略作犹豫,他还是下了决心,赌圣人也许已对颜家起了猜忌之心,遂将颜季明勾结叛贼余孽之事说了。   “有证据吗?”薛白听了,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有。”   “颜季明为何这么做?”   “臣斗胆猜测,或者是颜公授意他收买叛贼余孽,以树立在范阳的威望。”   “查实再禀,入城。”   这次小小的奏对,薛白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裴奰认为这就是倾向于他。   因为他的弹劾是事实,求的是圣人的公允,颜杲卿靠的才是天子的旧情,公事公办就是不讲旧情,当然对他有利。   或许,颜杲卿也是这么认为的,见天子与裴奰交谈的情形,脸上又浮起忧虑之色。   ***   颜季明并没有与别的叛贼关在一起,因他身份特殊,还是得到了裴奰的礼遇,有一个素净的厢房待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兵士进来道:“颜季明,提审了。”   颜季明老老实实站起,跟着对方往外走去,却是被带出了衙署。   不多时,他便见到了薛白。   两人有多年未见了,他嘴唇哆嗦了两步,有些不习惯地道:“圣,圣人……”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你的。”   薛白穿的是一身普通的襕袍,且还摆了酒菜,抬手道:“坐着聊聊吧,叙叙旧。”   颜季明道:“可臣是落罪之身。”   “你的案子,还轮不到朕亲自查。”薛白话风一转,道:“当皇帝也得有下班的时候,现在我下班了,来见见你而已。”   “那臣就放肆了。”   颜季明当即坐下,拿起一个鸡腿便啃。   啃了一口,抬眼偷瞄了薛白反应,见到一个久违的笑容,他便放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咬。   “被关了这么久,真是饿死我了。”   薛白在他对面坐下,道:“都说你与叛贼厮混,大逆不道。我是该信你,还是信他们?”   颜季明道:“其实那叛贼,说的是史朝英。”   “猜到了。”   “果然瞒不过陛下。”颜季明道:“但我与她是清白的,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有家有室有知己,不敢招惹她,之所以帮她,是出于以往的义气。”   薛白道:“我信。”   “真的。”颜季明道:“史思明父子死时,她还在太原当俘虏。朝廷念在她并未参与叛乱,且曾答应招安史思明的份上便赦免了她,但她日子不好过,总被当成叛贼,便打算往北去投奔回纥的移地健,与大唐对着干。”   “她怎知移地健会接纳她?”   “史思明覆灭后,有一部分史氏族人部将就往北逃了,先是逃到奚人部落,后来回纥内乱,移地健侵扰奚人,那些史氏的族人部将便跟了移地健。”   薛白道:“你怎知此事?”   颜季明道:“我原本是不知的,但她回范阳搜罗旧部时被我捉到了。我便劝她,与其到回纥受风霜之苦,不如为大唐立功。”   “她答应了?”   “说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说服她。”颜季明道:“我让她设法与身在回纥的部将联络,为大唐内应。到时我再让阿爷伺机出兵,灭回纥,献移地健至长安阙下。”   “想得倒好,能做成吗?”   “事在人为嘛,如此一来既能帮史朝英一把,又能为大唐安定边塞。若能平定了回纥,河北形势也能好不少。”   薛白打量了颜季明一眼,发现这些年他看着没太多变化,还是很简单,热血、赤诚,也可以说是没什么长进。   但这是他的真实样貌吗?   “此事,为何不与颜公说?”   “我阿爷定然是不同意的。”颜季明道,“他首先便不会让我与史朝英来往,觉得她是粗莽的胡女。可若没有我一直劝着,史朝英也不愿为大唐立功。再者,阿爷身边人多嘴杂,若是泄露了风声,事未做成,先将史朝英与她的部族害死了。”   说到这里,为证明颜杲卿身边人多嘴杂容易泄露风声,他又补了一句。   “我之所以被捉现形,便是因阿爷派人跟着我。我出门时倒是没被盯上,但阿爷派的人在街上找我,倒叫有心人察觉了。”   薛白问道:“你是说,裴奰故意陷害你?”   “那当然,他是小人。”   “说说,他如何陷害你的?”   颜季明说不出来,只道:“裴奰便是借着有人祭祀安禄山揽权,原本只是一些拜火教众,他非要大张声势,便是为了以此对付我阿爷。”   “他官位不如你阿爷,在朝中又无靠山,出于何种目的要对付你阿爷?”   颜季明道:“这等小人,嫉妒报复、有利可图、受人指使,自有其见不得人的目的。”   薛白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颜季明问道:“陛下信我吗?”   其实,薛白听说有人祭祀安禄山之时,也感到十分的焦虑。这件事会让他觉得河北人心不在大唐,那会不会是他这些年的治理出了问题。   若千辛万苦却终究与李亨、李俶父子没太大差别,这是他难以接受的。而朝廷派来范阳的官员几乎也都是这种情绪,都是第一时间紧急弹压。   这种情况下,颜季明跑到那个被封掉的祆神祠去,某些方面上来看,确实是犯了大忌讳。   有过那么一瞬间,薛白也想过,或者有一种可能,颜杲卿、颜季明父子真的另有所图。   他一直对他们有种既定印象,觉得他们是忠烈。可忠烈是旧的历史对那个壮烈死在安史之乱中的颜氏父子的评价,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如何还能以既定印象看问题。   而人是会变的,尤其容易被权力改变。   “你不觉得一切太巧了吗?”薛白道。   颜季明顿时没了胃口,放下手中的食物,叹道:“是啊,我也知自己难以洗清了。”   薛白道:“所以,我信你说的,你被人陷害了。”   脑海中那一瞬间的怀疑掠过之后,他依旧相信颜季明。   虽然人容易被改变,可总有那些始终坚定的人。   巨大的灾难会让这些人磐石般的品质被呈现出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而灾难若没发生,人依然还是那个人。   “陛下信我便好。”颜季明笑道。   “但我虽是皇帝,却也不能说一句话就把你放出来,除非能证明史朝英不是叛贼。”薛白道,“另外,裴奰是个外来的官员,他没有能够陷害你的能量,此事背后必然还有旁人指使,且涉及到更大的利益。”   这些,薛白从洛阳出发之前就知道。   他到范阳来,本就是查这件事的。   ***   对于裴奰对付颜杲卿父子之事,薛白有三个猜测,一是裴奰就是一个敢言直谏之人,但事情发生得太巧了;二是裴奰代表的是像河东裴氏这样的世族对变法的态度,通过弹劾支持天子变化的颜家,以示不满,这是最有可能的;三则,是河北当地的旧势力,对朝廷不断加强管制的反抗,但裴奰毕竟没有与这部分势力有利益瓜葛。   到了范阳的数日间,薛白并没有马上做些什么,没有插手军屯,也没有督促各项变革,只是派人暗中调查范阳文武官员之前的利益关系。   他常常召见杜甫,询问关于文教之事,偶尔能从那些武将子弟的轶事当中感受到降将们的态度。   直到数日过去,终于有了进展。   “属下查到裴奰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公正不阿,他有些怪癖……他私下里喜欢搜集新罗婢。”   “什么?”   “裴奰暗中在范阳城外置了个大宅院,收罗了一百余新罗婢。”   “他做贩卖奴婢的生意?”   “恐怕不是,他似乎是自己享用。”   薛白有些诧异,但原本的一些疑惑也就此消除,喃喃道:“怪不得他能捉到颜季明,果然是故意的了。”   如此,他的三个猜测也就有了结果。 第610章 阳奉阴违   密探退下去之后,天色已有些晚了,薛白想了想,还是召见了严庄。   严庄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到长安应试的贫寒举子模样,显得沧桑了许多,举手投足间沉稳而有气度。   他执礼拜见薛白,眼神里既有故人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有深深的崇拜与敬畏。   “这么晚还召你来,朕打算给你加加担子。”薛白道,“你对朝廷的新政怎么看?”   “好!”   严庄目露兴奋,迫不及待地应了一声。   接着,他神色一敛,郑重其事地道:“新政所改善的,正是臣这等出身微寒之人的命运。一直以来高门世族兼并田地、隐匿人口,使得朝廷赋税由普通丁户承担得越来越多,尤其河北深受其害,变乱多、赋税重、晋身机会却少。今陛下改制,且亲至监督,此河北百姓之幸甚。”   薛白点点头,道:“你能看到这点,朕很欣慰。”   “自新政颁发后,臣日夜揣度,不敢怠慢。”   “裴奰弹劾颜杲卿侵占军田、盘剥士卒之事,你有何看法?”   “颜公震慑不了河北的骄兵悍将,确属实。”严庄道:“军中难免有些跋扈将领,借着军屯多占麾下的士卒田地,且捂着粮食不肯交,颜公强制他们,反被告了一状。”   “你觉得谁能镇住?”   严庄略作迟疑,道:“若能让郭子仪、李光弼至范阳,臣再从旁辅助,当可顺利。”   “朕知晓了。”   “另外,裴奰弹劾之举乃心存投机。”严庄又道:“颜相公在朝中主持新政,恐怕触动了一些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授意他对付颜家……臣以为,不乏有这种可能。”   “你是这么看的。”   薛白点点头,不置可否,但下旨加严庄为河北劝农使,命他负责重新整理出河北的田册、户籍,务必要准确的数字。   严庄领旨谢恩,退了出去。   ***   夜幕笼罩着范阳城,十分平静。   裴奰倚在躺椅上,闭着眼,脸上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思虑之色。   而在他腿边,两个娇俏可人的新罗婢正一左一右给他按着腿,时不时地,便有白皙娇嫩的手探到他的下身,试图唤起他的兴致。   “别撩拨我。”   裴奰淡淡哼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精疲力尽之后的疏离感。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他喃喃自语地感慨着,提醒自己道:“眼下圣人就在范阳,我得谨慎些。”   等那美婢又想拨弄他,他便恹恹一挥手,让她们退下去,并招过一个心腹,吩咐道:“明日将她们送到城外去,别引人注意。”   “喏。阿郎,有人来访,自称魏翎。”   “让他到堂上见我。”   裴奰整理了衣衫,拿起一卷书,慢条斯理地往外走去,见了魏翎,颇傲慢地问道:“魏参军何事到访啊?”   魏翎神色颇有讨好之意,想必是因为前些日子见了天子器重裴奰,且颜季明一直没有从牢里被放出来,让他意识到了范阳的风向要变。   吹捧了裴奰几句,魏翎道:“下官有一物想送与裴司马。”   “本官概不收礼,你请回吧。”   “裴司马。”魏翎躬身上前,附在裴奰耳边小声道了一句。   裴奰听了,颇讶异,上下打量了魏翎一眼,道:“是他让你来的?”   “是。”   裴奰这才改变了态度,道:“那便是自己人了,你却不早与我说。”   魏翎笑道:“裴兄何不看看我带的礼物?是个新罗婢,且是绝色。”   “绝色?”   裴奰一挑眉,当即来了兴趣。   他府中其实已经有百余貌美新罗婢,可总觉得不满足,倒不是说他天赋异禀应付得了那百余人,而是他心里最喜欢的永远是下一个。   这种孜孜不倦搜寻美婢的心理已不能以好色来形容,倒像是某种瘾。   此时,裴奰便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天子就在范阳、他须谨慎些,迫不及待道:“人呢?”   魏翎一愣,惊讶于裴奰那一本正经的外貌下藏的是如此急色的性子,也惊讶于他原形毕露得这么快,连忙答道:“就在外面。”   “唤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就被带了进来,说是绝色,其实裴奰府也不乏这样的绝色,可他还是十分兴奋,搓着手道:“好好好,有了她,我便集了一百零八之数……你叫什么名字啊?”   “奴家,丽姬。”   魏翎在一旁笑道:“这丽姬是我花了重金求购的,特意送给裴兄。”   裴奰便知他是有事相求,抬手让他坐下谈话,同时挥手让下人把丽姬带到他屋里洗干净等他。   他盯着她那款款而去的身影,下巴微扬,示意魏翎有事就说。   “是这样。”魏翎道:“我祖上在大唐开国之初便在范阳安家了,置了些薄田、部曲、奴婢,此番朝廷变法,征税均田放奴,我恐往后难以为继了啊。”   裴奰一听就明白了,拍手道:“先给你吃个定心丸,陛下这新法成不了,或者说只能成一半。”   “不知这是何意?”   “我来告诉你往后会如何,税法会从租庸调变为田税,一年一收也好,两收也罢,此事朝廷做得成。但隐田匿户查是查不清的,均田放奴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便好比讨价还价了,现今朝廷的价码已给了,正是你们这些人还价之时。”   魏翎听懂了,却还是一脸茫然。   裴奰笑道:“你不懂该怎么还价?”   “正是,还请裴兄赐教。”   “无非敢开口而已。”裴奰道,“你先开口,反咬朝廷一口。”   魏翎若有所悟,道:“颜杲卿?”   “不错。”裴奰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道:“你先把族中田地分到不同的族人头上,找到颜杲卿,口头许诺将你的田地都捐出去,我会伺机再次弹劾他侵占民田,混淆局面。”   “那这些田地还能回得来吗?”   “斗倒了颜杲卿,待御驾一走,自然会是你的。怎么?天子眼皮底下,你不交出去,想死吗?”   “会不会太扎眼?”   “以为只有你一家吗?”   魏翎道:“原来军屯之事亦是如此。”   裴奰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魏翎又问道:“那颜季明一事呢?”   裴奰道:“我早便知颜季明与史思明之女有来往,他们那些余孽里,有一人原是替史家贩卖奴隶的,我曾在其手上买过几个新罗婢,等了许多天,特意等到颜季明过去了,方下令拿人。”   “高明,如此一来,颜家洗不脱,水就更浑了。”魏翎道:“可裴兄做这些,又有何好处啊?”   这次,裴奰没有再回答,而是冷峻地瞥了魏翎一眼,嫌他问得太多了。   魏翎连忙告罪,不多时就告辞而去。   “太不小心了。”   裴奰看不上魏翎,摇了摇头,心想若非那人的关系,他才不会在这时候帮魏翎。   想到方才那个丽姬,他心里又火热了起来,加快脚步往屋里赶去。   这事就很奇怪,他明明已经打算好这阵子不沾女色了,可遇到新鲜的美人,还是不由自主,尤其是一推门,闻到那陌生又好闻的香味。   “美人儿,你在哪?”   屏风后显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丽姬却不应话,探头看了他一眼,怯怯的模样,很快又躲到了屏风那边。   裴奰快步扑过去,可惜却扑了个空,丽姬“嘤”了一声,转到了另一边,裙摆飞扬,香风阵阵。   “你躲什么呀美人儿?”   “郎君看起来好严肃的,奴家害怕。”   “哈哈,你莫看我是正气凛然的样子,私下里很随和的,你过来,我抱抱。”   丽姬又躲,问道:“郎君方才说有一百零七个美人了,怎还看得上奴家?”   她越这样,裴奰越觉有趣,道:“你错了,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旁的那些无趣得很。”   “依奴家看,郎君你这是病,得不到便要发疯的病。”   “你说的不错,我是病了,心病。”裴奰大笑,“我这病啊,还就得你这美人儿来医。”   “嘤,讨厌。”   丽姬绕着屏风又躲,不一会儿已是喘气连连,惹得裴奰兴致愈发高昂。   他甚至刻意放慢脚步,享受这种让她逃却不可能逃出他掌心的快感,因他已经老了,身体大不如前,最喜欢的反而是这种收集的过程。   “哈哈哈。”   裴奰渐渐忘情,神态也放肆起来,他从容地伸出手,捉住了丽姬的彩练,一拉,吓得她花容失色。   这一刻,他情绪到了最高点,干脆解开了腰带丢到一旁,敞开衣襟,显出了他的兴奋昂扬之处来。   丽姬大叫一声,抛下彩练,往门外跑去。   裴奰狞笑着追上了去,摊开双手便要去抱。   “啊!”   丽姬突然身子一猫。   裴奰感到自己抱住了一具身躯,接着感到一股汗臭与血腥味扑鼻而来,定眼一看,竟发现自己抱的是个雄壮的汉子。   他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几步,发现眼前站了许多人,为首那恶汉有些眼熟,竟像是……天子身边的护卫。   “裴司马好雅兴啊,玩得很开心吧?陛下要见你。”   裴奰身子一颤,那股兴奋昂扬的劲头瞬间就萎靡下去,心中只觉五雷轰顶,万念俱灰。   无以言表的后悔之情涌上来,他明明知道后果的,且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偏偏就是摁捺不住,终于是铸成大错。   ***   夜很深了,薛白还没有睡,走到大堂上,看到了被绑在那的裴奰,以及立在一旁的魏翎。   “陛下,都招了。”魏翎道:“裴奰曾向臣亲口承认了他陷害颜杲卿、颜季明之事。”   薛白并不意外,因为就是他让魏翎去探裴奰的口风的。   “陛下,臣知罪!”   裴奰磕头不已,痛哭流涕,嚎道:“臣太想立功了,一听到那些将领闹事,就上表弹劾。臣被美色所惑,昏了头,铸下大罪,唯请陛下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薛白看着他那哭红的双眼,不为所动,道:“你也是为大唐立过功的人,为何要这么做?”   “臣……臣病了,好色成疾,臣必定痛改前非……”   “朕问你为何要构陷颜杲卿、与朕对着干。”   裴奰愣了好一会,方才犹豫地回答道:“臣万万不敢忤逆陛下,臣只是……只是觉得……这么做会有机会……”   “何种机会?”   裴奰磕头道:“臣该死。”   “朕问你,会有何种机会?”   “臣误以为,能踩着颜杲卿……青云直上。”   “好,朕明白了,你是笃定了朕会忌惮外戚势力过大,也笃定了朕的新法成不了。你并非与朕对着干,只是不看好朕的国策,下注在另一边。”   “臣罪该万死!”   薛白问道:“说吧,你是如何受严庄驱使的。”   听到这个名字,裴奰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道:“陛下明鉴,全都是严庄在背后主使啊!他吃准了臣好色的弱点,设计对付了臣,让臣对付颜杲卿,想要接替颜杲卿的位置……”   ***   “今日我见了陛下,陛下委我以重任,命我整理河北的田册户籍。”   严庄坐在黑暗中,对着几个人缓缓说着,又道:“你们回去以后可以告诉你们的主家,放心,陛下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陛下忙着变法,只须我们表态支持,此番便可有惊无险。”   “是。”他对面几人纷纷答应。   这些都是范阳降将派来的使者。   随着新君即位后的种种政策,他们这些人是渐渐感到不安的。   毕竟天宝年间,朝廷下放给了范阳极大的自主权,军政财税有节度使一手掌握,如同自成一国,如今随着军屯,士卒们渐渐安定下来,而一旦变法,朝廷便能通过土地直接控制士卒,也便是把税赋之权收了回去。这样下去,他们这些人也就没了价值,谁知往后朝廷会不会秋后算账。   出于这种角度考虑,他们对新政是有所不满的,遇事不决,便派人来问严庄。当时严庄让他们安心,称他自有安排。   这安排也不复杂,他收买了裴奰,指示裴奰不断地构陷颜杲卿。   若天子没有亲自过来,只在东都看奏折,无非会有两种看法,或认为颜家恃宠而骄,或认为是世家大族在对付颜家,那要么怀疑颜杲卿的忠诚,要么怀疑其能力,严庄都有趁机上位的可能。   至少此事在他看来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新法一出,朝廷必焦头烂额,顾不到范阳。   他唯独没想到,薛白亲自到范阳来了,所幸今日面圣,薛白依旧相信他。   “还有,不论他们想做什么,近来都放老实些,忍到陛下南归之后。”   “但不知要多久?”   “要不了多久。”严庄道:“天下各州县不可能不出乱子,也许此时消息都已经在路上了。陛下最担心河北,我们却要他知晓,河北是最不需他操心的……”   正说着,有人赶到门外,像是有急事要说,严庄一看,见是自己派去盯着裴奰的人,当即让人到偏厅汇报。   “怎么了?”   “阿郎,裴奰被带走了。”   “为何?”   “小人不知为何,只知魏翎去见了他,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闯入府内将他带走了。”   “闯入?”严庄深感不安,皱眉沉思起来。   他来回踱着步,思忖着各种可能性,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   末了,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啪。”   严庄把手按在桌案上,克制着心中的害怕,咬咬牙,下定了一个决心,让人先把田承嗣的使者招过来。   “我要去见田承嗣,与你一起出城。”   “明日出城?”   “不。”严庄道:“今夜就出城。”   话音方落,外面竟有仆从赶来,道:“阿郎,圣人召见……”   “什么?!”   严庄目露惧意,连忙与那使者低声道:“你速速去告诉田承嗣,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我若出事,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番话,听得那使者也有些慌张,转身就想走。   严庄一把将人拉住,道:“从后面走。”   若有可能,他也想一起逃走,可他知道已经走不了了,只能寄望于今夜还能再次过关。   ***   见到薛白时,严庄心里稍感踏实了一些,因为堂内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天子就像是半夜无眠,想找人聊聊天。   “朕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长安酒肆,你们高谈阔论,骂李林甫奸佞、谈大唐积弊。”   “是,臣当时年轻识短,让陛下见笑了。”   “当年你助朕攻入洛阳、除掉安禄山,朕问你为何,你说你辅佐安禄山造反是为了改变世道,结果发现错了。这是真话吗?”   “回陛下,是真话。”   薛白道:“但如今变了。”   严庄微微一滞,预感到不妙,继续遮掩,应道:“臣变迟钝了,也变懒了。”   薛白深深看着他,道:“朕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反抗不公,渐渐看明白了,你是出于自私而已。”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好不容易平定了天下,有人想着造福人民,你想的是牟一己之利,故而才迫害忠良,煽动士卒闹事,不是吗?”   “臣惶恐,臣不知这些传言是何处来的,臣一直恪守……”   “还敢狡辩?!”   薛白突然喝了一句,当即有禁卫推门而入,且把裴奰也提了上来。   “严庄小人!”   裴奰一进来便对严庄大骂不已。   “陛下面前你还敢否认?!若非你狼子野心,设计于我,我岂能至此地步,厚颜无耻的乞食奴、婢生子,你这等小人竟也能忝居高位,祸害生黎!”   他大概也知自己难逃一死了,干脆一逞口舌之快,骂得颇狠。   严庄拜倒在薛白面前,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裴奰指证完成,薛白问道:“严庄,你认罪吗?”   “裴奰冤枉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罪臣有证据。”裴奰道:“他侵吞叛军的缴获,收买将领,结交胡人,种种恶行,臣皆有罪证,他逃不掉!”   严庄依旧不肯认罪,还反问道:“裴奰,你冤枉了颜杲卿,还要构陷我,意在何为?”   裴奰大怒,忽道:“陛下,严庄不肯认罪,必是为拖延时间……他结交了叛军要造反,臣请斩杀了他震慑河北诸将。”   严庄脸色微变,连忙俯下头去,道:“清者自清。”   薛白愈觉失望,挥挥手,吩咐将他们拖下去。   之所以见严庄,薛白并不是需要他的口供,只是念在他出身微寒,本该支持新政,想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但既然严庄想拖延,薛白也大可等着看看,那些河北降将们是不是真的还敢再反一次。   ***   次日,范阳官员听闻天子拿下了严庄,顿感风声鹤唳,深怕逼反了河北将领。薛白却是不以为意,再次微服出巡,去见了杜甫。   杜甫任河北提兴学事司,在范阳城中自有偌大官署,可他空闲时却也会跑到城外亲自教导一些寒贫人家的子弟,作为一种上行下效的引导。   久而久之,人们便在燕郊盖了个草堂供他们教学,名为“浣花草堂”。   薛白微服而来,也没惊动旁人,这日与杜甫坐在草堂中,谈的便是严庄之事。   “严庄虽受过出身贫寒的苦,却没想过庇护世人不再同样受苦,可见此同情之心并非人人生而有之,需靠教导而来啊。”杜甫感慨道。   薛白笑了笑,道:“杜子美这是教书教出经验了。”   杜甫忽眉头一拧,道:“发生了这等大事,陛下如何还出城来?万一严庄的同党兵变,岂不危险?”   “你久在范阳,说说哪些人是严庄的同党?哪些人又会兵变?”   “自是那些跋扈将领、内附胡人。”杜甫道,“河北情势之复杂,便复杂在这些动不动便要拔刀相向的桀骜不驯者身上。”   “那朕便看看,他们敢不敢对朕拔刀相向。”   杜甫依旧不安,踌躇地要尽快送薛白入城。   薛白则安之若素,捧着茶喝着。   他没表现出来,但心里是有些失望的,严庄之事让他意识到,在现今的大唐,并没有那么多人像他一样想改变阶级之间的巨大差距。   那些庶族、寒门拼了命地反抗,并不是为了改变这世道,而是为了成为高门世族,转过头来欺凌他人。   这让他感到想要达成的理想遥不可及,改变来改变去,终究是什么都没能改变。   想着这些,薛白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见到一个年轻人正捧着书,在教一群衣裳褴褛的孩子们读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琅琅的书声传来,薛白放下茶杯,问道:“那莫非是降将张忠志的儿子?”   杜甫讶道:“陛下竟识得他?”   薛白顿觉欣慰,莞尔道:“终究是子美兄改变了大唐。” 第611章 一波又起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狱卒苗大壮晃着手里的钥匙,将押着的中年男子推进牢房里。   “老实待着吧你!”   苗大壮锁上门,转身正要走开,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命令。   “慢着。”   那声音不响,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苗大壮转过身,不耐烦道:“有甚鸟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   “狗贼,你是我儿。”苗大壮啐了一口,“我管你他娘是谁。”   “我是严庄。”   “管你是盐装糖装,在我这,你怎么装都没用。”   苗大壮骂骂咧咧,往木栅上又踹了一脚,却见那中年男子端坐在茅草堆上自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态度,这是他在以前的囚犯身上从来没看到过的。   他揉了揉眼,仔细一瞧,暗忖这是官气啊。   严庄不急不徐又道:“你不妨去打听一下,我曾两次造反,扶立过两个皇帝,包括当今天子。如今你我有缘,我可送你一场富贵。”   “富贵?”苗大壮不当一回事,“鬼才信你。”   “你的气运到了,大富大贵指日可待。”   苗大壮懒得多理会这囚犯,直接就走掉了。   严庄眼神里浮过思虑之色,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假寐,维持着高官贵人的风范。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顶的小气口终于透出光亮来,终于,那狱卒带着叮当作响的钥匙声来了。   “还真是严公。”   苗大壮语气稍微敬重了些,却还有带着傲慢之色,道:“可惜了,严公你成了牢囚,还能给我带来甚富贵?”   严庄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再来,淡淡道:“你来找你的富贵,我给你指一条路。”   “哈?”   “你到城北丁旺赌坊,找张掌柜,问他‘是否想知道严庄说了什么’,之后,他每问一句话,你便向他收十贯钱。”   苗大壮当即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问道:“真的?”   严庄淡淡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问吗。   苗大壮不自觉地搓着手掌,暴露了他对这份钱财十分动心。   可他也有一股小人物的精明劲,嘴上却道:“不对,你想害我哩。替你带话,可是犯大唐律的事。”   严庄闭目不答,一副笃定的模样。   苗大壮眼珠转动,自思量了一会,嘴里说着“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便大步走掉了。   严庄睁开眼,看着那离去的脚步愈到后面愈快,心知苗大壮一定会替他带话。   那丁旺赌坊乃是燕军降将张忠志开的,张忠志投降之后,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范阳府学为人质,但却在平卢广纳姬妾,又生了许多子女,连私下让人开赌场都是起名“丁旺”,隐隐透露出有可能与朝廷反目之心。   严庄手里有不少张忠志的把柄,如今他落了狱,张忠志必然关注事态的发展,一点小钱肯定是愿意花的。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夜里,苗大壮又回来了,神态已然完全不同,抑制不住的眉飞色舞。   “好嘛,严公你还真有些能耐,张掌柜让我来问你几句话。”   严庄道:“这不过是些小钱,我说了,你将要有大富贵。”   “我就爱赚小钱,不求大富贵。”苗大壮道:“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说有的没的。”   “好。”   严庄心中微哂,老老实实答了,一二日内,他便助苗大壮赚到了不少钱。   可接着,在苗大壮正志得意满之际,严庄问了他一句话。   “那些钱,你敢花吗?”   苗大壮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你若敢花那笔钱,旁人知你突然暴富,必知你在牢狱里收受贿赂,于你有杀身之祸,那些钱,劝你趁早丢了吧。”   “放屁!”   苗大壮自是不可能把到手的钱财舍弃掉的,心想着藏起来总是早晚能用的。可渐渐地,他也感到不踏实。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拿钱带话,已经上了严庄的贼船了。   严庄只要一开口就能戳破这件事,自己要么丢掉差事,搞不好还要被杀头咧。   苗大壮想到这里,难免心虚,当即就露了怯,眼神游离了起来。   严庄遂道:“放心吧,你命里有这一场富贵,谁也拿不走,我便是来助你的。”   他是连安禄山都能怂恿叛乱的人,要想拿捏一个小人物,更是手到擒来。于是连哄带骗,让苗大壮替他联络了更多的降将。   这个过程中,苗大壮又收了许多钱,愈发不安起来。骤然得到了超出他能力太多的钱财,使得他完全被这些钱财俘虏,成了钱的奴隶。   由此,严庄也就能更容易地操纵苗大壮了,寻了个机会,故作神秘地问了一句。   “你可知自己的富贵在何处?”   “你要是想让我放了你,那不可能,我也做不到。”苗大壮十分警惕。   严庄嗤之以鼻,道:“我不需你放了我,只需你找纸笔来,让我写一封信,你替我送出去。”   “不行,那我不就成了你的同谋了。”   “呵。”严庄道:“你可知近来与你联络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手里握着范阳几乎所有的兵马,他们对我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能与我同谋,便是你登天的造化。”   “你说得这么神,还不是在这里蹲牢狱。”   “我蹲的是牢狱吗?”严庄道:“是时机。”   苗大壮还没见过这么有气场的人,又被唬住了。   严庄见状,终于向他透露了一些东西,缓缓道:“范阳毕竟是范阳将士们的天下,现在天子跑来作威作福,诸将皆感不满,尤其是我被打入牢狱,更是要激起大变乱啊。”   这话,苗大壮信。   安禄山、史思明造反时,他已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经历过当时的动荡。   “这封信我写了,若能阻拦叛军,那你是功臣;若不能,待到时局有变,你还是功臣。明白吗?”   苗大壮愣愣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严庄懒得再作解释,道:“拿纸笔来。”   苗大壮至此已经懵了,遂出了大牢去寻了纸笔来,严庄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两页,折好,仔细叮嘱了苗大壮该如何将它送出去。   “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之后,你富贵可期矣……”   这件事之后,严庄也就没有更多手段了,坐在牢中耐心等了两日。   他掐指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又在送饭时让苗大壮近前来。   “想必这两日内,范阳城就会有变乱发生。介时,你第一时间来此,开门放我出去,我保你一场荣华。”   “我都说了,我放不了你,牢头能杀了我……”   “到时天子都得丧命,岂惧一牢头。”   严庄冷笑一声,竟是狂态毕露,再无顾忌。   他站起身,挥舞了两下手臂,指点江山,十分激昂。   “这会是我第三次造反,引范阳兵弑君,这个皇帝操之过急了,必然要为他的新法殉葬。到时长安幼主即位,河北诸将各自裂土自封,不再管朝廷管辖,我亦会是一方诸侯。”   苗大壮听得一愣一愣的,后面那些也没能听懂。只记得严庄最后像他承诺了一句。   “到时,你的富贵也要来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苗大壮从害怕渐渐开始期待。   被押进牢里的贪官污吏日渐多了起来,严庄会在牢里与他们谈论着新法的利弊,认为皇帝是做不成的。   苗大壮偶尔听了一两句结论,了解到当今天子正在激化矛盾,时局要动摇。   他遂觉得世上旁人都是蠢货,唯他从严庄的分析中看到了未来。于是每天睁眼第一时间就在想,今天是否会生变,从此自己要也当人上人了。   这天,他在班房里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牢头正在与人聊天。   “好大动静。”   “是田承嗣、张忠志他们入城哩……”   这句话落入耳中,苗大壮倏地惊起,擦着口水就跑出来,站在那盯着牢头,目光落在牢头腰间挂的一串串钥匙上。   变乱已起,他要一飞冲天了。   “大壮,你瞪我做甚?!”牢头还在吮着一根鸡爪,抬起头来,叱了一句,“愣种,尽天呆头呆脑的。”   苗大壮道:“田承嗣、张忠志反了。”   “什么?”牢头露出诧异的表情,道:“你从哪听说的。”   苗大壮心想着,只等城内大乱,就要牢头留下钥匙,他要把严庄等人都放出去。   因这些念头,他不免显出狂态来,对牢头也不再像往日那么恭敬。   “娘的,你还看我。”牢头恼了起来,“皮痒了想让老子收拾一顿是吧。”   苗大壮心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等我飞黄腾达了,让你跪在地上啖狗肠。”   也就在此时,有官吏迈着大步走来,道:“传个话,三日之后,将严庄押赴南城门,斩首示众……”   苗大壮有一瞬间还在想这是天子眼看着叛乱了,要除掉严庄,可快就反应过来时间在三日之后,那或许就意味着并没有叛乱发生。   “滚开,你个愣种。”   他还在发呆,已被牢头撞到了一边,这一撞,他的美梦也就被撞醒了。   三日之后,南城门附近站满了人。   苗大壮跟在两个狱卒后面,看着严庄的背影,感到每一步踩出去都是软的。   他害怕极了,知道如果被严庄牵连,自己就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家小。而严庄只需要大喊一声就能害死他。   因此,他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直到听得那一声“斩”,才突然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吓尿了。   “苗大壮,你真是个愣种,看人杀头也能吓尿了,滚。”   “诶。”   苗大壮连忙应了一声,飞快跑回家里,抱起他这阵子收到的钱就往外跑,一路跑到一个断头巷里,四下一看,见无处可去了,他把手里装钱的布包往地上一丢,见了鬼般的就逃远了。   他知道自己也许会后悔。   当他终于逃回家里,喘着气,站在院子里看向天空,听着隔壁院子的鸡鸣狗吠,孩童的打闹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前阵子就像是魔怔了,此时只希望没有任何的变乱,能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斩!”   薛白看着严庄的头颅应声而落,目光向田承嗣、张忠志、侯希逸、刘客奴等范阳将领们扫视了一眼,见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其实,严庄不过收买了裴奰对付颜杲卿,就已发生的事而言,罪不至死。别的不说,天宝年间的政治斗争当中,手段比严庄恶劣者不计其数。   但薛白还是处斩了严庄,因为知道这些范阳将领们私下里都与严庄有所勾结,有利益往来。杀人灭口便是为了安他们的心,以示既往不咎之意。   这并不代表朝廷软弱或妥协,相反,在前几日,诸将最有可能叛乱之际,薛白没有任何的安抚,安坐于范阳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直等到他们纷纷到范阳请罪,才宽恕了他们。   于是,一颗首级被挂在了城门之上。   “我本以为,严庄会再次造反。”   田承嗣正抬头看着,忽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话,转头一看,见是张忠志。   他摇了摇头,道:“难,我不会跟着他再造反。”   “因为你的子侄也在范阳为人质?”张忠志低声问道。   “与这无关。”田承嗣道,“若是圣人登基之前,或许还有机会。可朝廷军屯这么久,士卒们人人皆有田亩马上要丰收了,割了麦,大半都是自己的,谁会跟着造反。”   “看来你有打算过?”张忠志道,“否则你怎知士卒们不跟你。”   “啖狗肠,不必拿话套我。我在关中就是败在圣人手上,如何还敢反他?”   张忠志叹了一口气,心想严庄说的不错,朝廷原本是通过控制高门大户来控制天下,通过控制各地将领来控制士卒,而变法的本质,就是削弱中间这层关系,直接增强朝廷对庶民、对士卒的控制力。   这次不叛乱,随着越来越多新政策的推进与落实,往后就更难了,安安稳稳地当大唐臣子罢了。   而此番张忠志没有叛乱的原因与田承嗣不同,他是被小儿子写信说服的。   张惟简在范阳府学随着杜甫读书,如今已学有所成,写信给张忠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各种分析,称顺服天子才是张家的长久之计。   那信,张忠志没太看得懂,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儿子里终于有一个文武双全、见地不凡的了,早晚要成才,把他的家族传承下去且越来越兴旺发达,像是世家大族一样。因此,他不忍坏了儿子的前途。   说来可笑,薛白一心变法以削弱世家大族,而严庄所作所为却是想要成为世家大族,张忠志之所以没叛乱亦是想成为世家大族。   这般看来,薛白倒像是一个独行者,逆着人们的心意,为了可笑的理想而一心孤行。   可他心里坚信,他才是顺势而为的那个。   随着不停的发展,大唐已经到了世族注定衰弱,寒门庶族逐渐崛起的时候。阶级之间的差距不断减小,这是不变的规律。   那些沉默无言,还不能发出声音的人,才是新政的支持者,厚实而庞大,这股力量也终将得以展现。   ***   范阳诸将没有变乱,薛白在河北的行事也就顺利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洛阳紧急递来的文书。   展开一看,薛白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到了一边,继续与河北诸臣谈笑风生。   直到所有官员退下,他才再次摊开这封信报,独自坐在那一字一句地再看了一遍。   其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新任的江南东道安抚使刘展谋反。   刘展其人,薛白见过几次。那是在讨伐史思明之时,刘展被借调过来,他颇有能力,立下了一些功劳。   但最让薛白印象深刻的是刘展出身微寒,为人有城府,不苟颜笑,但对士卒非常体恤。正是因此,薛白才在施行新法后调他到江南东道这个税赋重地,让他以武力保证新法的施行。   这种情况下,有人告刘展谋反,薛白的第一反应是为了阻挠新政的诬告。   可他收到的这封密报里,却是指出刘展乃是开元二十三年间在东都造反的刘普会的养子,甚至牵扯到天宝年间华清池刺杀玄宗的案子。   密报里还列举了一些罪证。   薛白轻轻敲着手指,闭上眼思忖着,认为这件事不是小事。   若刘展真的反了,后果必然非常严重;就算他不是真心谋反,有人罗织出这么详尽的罪名对付他,未必不能真逼反他。   奏折是以杜有邻的名义递来的,而具体查到刘展往事的,却是如今在江南东道负责变法的转运使李藏用。   这件事与裴奰弹劾颜杲卿一事很像,可想而知,往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类似的事。   薛白或许可以从河北赶赴江南处置,却不可能再从江南赶到山南、岭南,这不是天子该做的事。   可以预见朝廷变法的阻力正在逐渐加大,薛白思来想去,决定依原计划沿运河南下。   而刘展正在苏州,若他真心谋反,一旦御驾过了江淮,他便有可能沿运河而上,劫持天子。   但目前并没有人阻止薛白,此事是密奏,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数日后,薛白从范阳启程,继续巡视河北。   临行之前,他下旨放了颜季明,却也贬了颜季明的官,惩戒他闯入朝廷封禁之地,这是依唐律处置的,毕竟颜季明与史朝英来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你阿爷说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想把你送到长安,你怎么看?”   “陛下,我没有不务正业。”颜季明道,“我想留在河北,想要有朝一日为大唐扫清外虏,平定塞外!”   “你已经被罢官了。”   “陛下不是说过吗?只要史朝英立下功劳,便能证明我的清白。”颜季明道:“我要去回纥部再次劝说她的部属。”   薛白摇头道:“那你还是随我走吧。”   “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是私下里劝臣的?”   “算是旨意吧,说来,你也算是国舅。”   “怎么能‘算是’呢。”颜季明道:“大唐男儿当纵横四海,廓清寰宇。我不愿回长安当甚国舅,显得与杨国忠相类。”   薛白看着他神彩飞扬的样子,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于是,点点头,纵容了他。   ***   御驾继续南下,一个月后过了黄河,到了宋州,薛白收到颜真卿的奏折,请求让他结束巡视,返回东都。   原因是,颜真卿认为刘展叛乱之事是真的,且是切实看到了证据,可以证明刘展参与了当年华清宫的刺驾案。   此前,薛白一直认为,刘展与颜杲卿一样是因为新法而被人冤枉的。他依着原定的计划南巡,其实也是想表达对刘展的信任……因为相信刘展才敢没带太多兵力就亲赴险地。   但颜真卿的奏折打破了薛白这个想法。   他再继续南下,很可能是会有危险的。   考虑了许久,薛白提笔给颜真卿写了回复,他认为哪怕刘展真的要谋反,但其刚到苏州,不可能有充分的准备,何况眼下还没举旗。若天子因此惧怕而不前,坠了朝廷声威不提,反要被刘展察觉到事情败露。倒不如他继续南下,趁刘展尚未发动将其摁住……   写了信,薛白吹干墨迹,忽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刘展刚到苏州,便是叛乱也掀不起大波澜。颜真卿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担忧之意却很深,一心要让他返回东都,担忧的真是刘展吗?或是有其它不便言说的变动? 第612章 税   通济渠从郑州出黄河,至盱眙入淮河,乃是大运河上一段重要的水系。   宋州便是运河上处于宁陵以南的一座都会,安史之乱时,因张巡抵抗住了叛军,宋州城并未遭到太多的破坏,规模依旧,人口繁稠。   原本历史上,杜甫年迈之后故地重游,触动了对亡友李白、高适的怀念,写诗回忆往昔同游宋州的情形,说的是“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可见宋州之兴旺。   今世,大唐并未再现那种“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的境地,世间少一首《遣怀》,宋州城更加繁华。   宋州刺史名叫郑慈明,出身于荥阳郑氏。   他听闻天子出巡到了宋州境内,原已做好准备到宁陵去迎接,然而这边才起程,他却得到消息,御驾已经折返回洛阳了。   对此,郑慈明并不意外,当即写了一封信给现今的河南转运使李峘。   送出信之后,他顿时感到一阵困意来袭,遂抚须自语道:“夙兴夜寐,忙了几个通宵,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啊。”   是夜,通济渠上依旧千帆过境。   舟楫声传不到城中,大宅内一片宁静,郑慈明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睡到大中午,他睁开眼躺在床上懒得起来,直到心腹管事在外面连着敲了好几下门。   “阿郎,出事了。”   “进来说。”   郑慈明气定神闲地打开了屋门,拿起一张报纸坐回榻上,道:“慢慢说,出了何事?”   “今早,有个年轻人到运河码头边的转运使司,说是要交接公文,亮的是户部的牌符。刘捷就没多想,让他到仓曹去了,过了一个时辰,那人还未出来,刘捷再招人一问,对方竟带了十多个账房先生查了今年通济渠经过宋州的各个账目。”   “那些账没问题,怕什么。”   “刘捷想到御驾昨日才走,今日就出了这事,担心有人针对阿郎,连忙派人来禀报,问是否把人扣下来?”   郑慈明思忖了一会,缓缓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查,此事就当不知道罢了。”   话虽这般说,他也看不进手里的报纸了,早膳也顾不得吃,直接赶到州署衙门,招过属下们又是一番敲打,说朝廷如今施行新政,督促得又严,让他们务必做好份内之事,不可违法乱纪云云。   义正辞严地说到这里,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竟是有人直接策马到了州署之外。   郑慈明暗忖何人这般无礼,接着就看到河南转运使李峘大步赶了进来。他一愣,连忙上前相迎,道:“李使君如何亲自来了?”   此时他已意识到出了问题了。   果然,只见李峘皱起了眉,拉过他,低声问道:“你未见到圣人吗?”   “御驾不是已转回东都了吗?”郑慈明错愕应道。   李峘脸色更加凝重,道:“仪仗确实返回了,我亲自到宁陵接的,但圣人并未在其中,只带了少部分人继续南巡了。”   “什么?可下官并未见到圣人啊,”   郑慈明不敢相信会出这样的事,他昨日听闻御驾转回,便认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搞错。   没想到这个天子如此任性妄为,一点也不体恤臣子。   须知,迎驾、送驾都是有一整套礼仪流程的,他们这些当官的准备这些流程往往都是极为辛苦,天子既不配合,这些辛苦自然也就白废了。   “你未见到圣人?”李峘原本皱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但他会去哪呢?”   “是啊。”   郑慈明也跟着思忖起来,接着,他便想到了中午听到的那件事。   踌躇片刻,他道:“使君,有件事……今日有个年轻人,到了宋州的转运使司查账……”   “随我接驾。”   李峘十分果断,闻言转身便走,大步流星。   郑慈明快步跟上,道:“使君放心,运河上的账经得起查,下官也经得起查。”   “我当然知道,但眼下朝廷在变法,变法就是变天。”   这日天色很好,他们匆匆赶到宋州转运使司衙门,翻身下马的同时就开始整理衣冠,迈着整齐的小步迅速入内,深呼吸着,准备对天子行礼。   “下官见过使君、见过刺史!”   然而,迎出来的却是转运判官刘捷,殷勤地拜见了二人。   李峘直接问道:“圣人呢?”   “什么?”   “今日前来查账的那个年轻人。”郑慈明拎起刘捷,追问道:“他在何处?”   “走了,带走了一些账本。”   李峘一听,忧虑地问道:“你拦着他没有?起了冲突?”   他是深知这些地方官员的秉性的,在地方上被捧惯了,拿腔拿调都是常有的,作威作福的也不在少数。遇到这种被要账本的事,只怕刘捷得罪了对方。   “没有。”刘捷却很机敏,道:“我原本很是窝火,想教训那人一顿。但想到御驾昨日就在境内,不敢造次,便先请示了刺史,他果然是圣人派遣来的吧?”   李峘心想那或许便是圣人本人,问道:“往哪边去了。”   “下官派人跟着,往城南去了。”   “随我去找。”   李峘马不停蹄,出了城,沿着官道走了一阵,见到了刘捷派去的人,一问之下,在前方跟丢了。   他遂要了地图查看,选了一条难走的小路继续往前找,果然,在一个山神庙前见到了一大队人,看气势便知是圣人的随行人员。   “竟真在此。”郑慈明叹服不已,问道:“使君如何知晓的?”   李峘没有得意,脸上的忧虑之色反而更深了,道:“这个村子有一片近年才分出去的官田。”   “原来如此。”   郑慈明说着,忽然想到一事,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似受了惊。   他意识到,漕运的账虽然没问题,但今年装船缴纳送到东都的秋税以及农户运到码头的粮食都记了账,还没与各个县署的平了。   他张了张嘴,想吩咐身边人一两句话。   “走吧。”李峘已开口道。   他们再次整理着衣冠,上前道:“河南转运使、宋州剌史,求见圣人。”   遂有一人出来,打量了他们一眼,道:“圣人不在此处,在前方的村子里。”   ***   李峘、郑慈明换了一身粗布衣物,走到一个农户的家门口,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当然哩,今年的年景好哩,不打仗,河也疏通了,能不丰收吗?”   “这么好的年景,老丈能过个好年了。”有个年轻的声音问道:“交完了秋粮,余下多少粮食?”   “二十五石,小老儿还种了八亩桑田,回头可织出四匹帛来。”   “老丈这四口之家,一年二十五石粮,过得很紧啊,算下来也就勉强可以维持吧?”   “一年到头有得吃那就不错哩,总好过往年啊。”   “老丈种了几亩田?”   “三十八亩,种出了五十三石粮哩。”   听到这里,郑慈明连忙迈步入内,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器宇不凡的男子正与一个老农对坐着,在院子里闲聊。   一瞬间,他便已确定这人便是当今天子,但还是回头一瞥李峘以确认一下。   李峘已经在行礼了。   “臣……”   薛白扫视了他们一眼,目光威严,同时挥手一摇,意示他们不可道破他的身份。   李峘想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止住了。   郑慈明欲言又止,坐立不安。   “这俩?”老农站起身来。   “老丈不必理会他们,是来找我的。”薛白道:“老丈种了五十三石,如何只剩下二十五石。”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下,算了起来。   “三十八亩田,宋州属于中等土地,田税为十一之数,每亩须纳一斗,老丈最多也就纳四石的田税。”   老农虽然没读过书又不识字,可在这件事上却还不糊涂,掰着手指头说起来。   “郎君有所不知啊,小老儿原本是没有田的,种的这三十八亩地,那是三年前租的官田,得交两成的田租咧,八石田租,四石田税,十二石哩,另外还有三匹帛。”   薛白看了郑慈明一眼,若有深意,继续与那农夫聊天,道:“这田地既然不是你所有,如何还要交田税,这是重复收税啊。”   “郎君这是什么话?小老儿还能不交税不成?”   “这田税,朝廷是向地主收的,不是向佃户收的,若是旁的地主把田租出去要多收一成也就罢了,州县衙门这么做,岂不是偷吃了一成的田税?”   随着这句话,郑慈明额头上已沁出了汗水,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   薛白已向老农问道:“那该是剩四十一石粮,如何只有二十五石?”   “还有支移钱,十二石粮小老儿可运不到洛阳,得由县署派人运……”   “好嘛,朝廷规定脚钱不收了,地方上就换了个好名字。”   老农听这年轻人嘲讽官府,有些怯,连忙道:“郎君说话可得小心些。”   郑慈明心里更怯,偏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之后便听这老农掰着手指头数。   除了支移,另还有农器钱,这是因为如今才分出去的田亩多,不少农夫都没有农器。   这农器朝廷虽然让各地的冶炼坊锻造,让地方官府租借给农户,但地方上却以派分这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为由,另征收一部分钱。   此外,和籴依旧是大头,也就是官府出钱买走农户的粮食,作为军粮或赈灾之用。   但薛白仔细一问老农和籴的价格,就摇了摇头,之后便看着郑慈明,许久不再说话。   郑慈明被看得愈发心慌,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道:“臣请陛下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吧。”   这场景看得那老农愣了好一会,眨了眨眼,道:“郎君,你可莫为了过瘾这般演着玩,要杀头的哩。”   薛白笑了笑,与郑慈明开玩笑道:“听到了吗?要杀头的。”   郑慈明大惊失措,又磕了好几个头,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都是各县官吏欺上瞒下!臣……臣失察!”   “失察。”薛白道,“但你的账做得很漂亮,你的功绩也安排得很好,很醒目,朕都看到了。”   “臣……臣惶恐。”   “不急,且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回宋州再谈吧。”   ***   回宋州的一路上,能看到包河流水潺潺,一道道水渠引着河水蜿蜒向各片农田,俨然一幅桃花源的场景。   继续向前,通济渠上船帆往来,繁盛非常,城池也很兴盛,道路宽阔整洁,商贸热闹。   不可否认这都是郑慈明的功绩,这些都不容易做到。   比如,通济渠因为携了大量黄河的泥沙,常常需要疏浚,此前安史之乱时河道便堵了,郑慈明能治理成这样肯定是费了心思的,包括这些水渠修成也不容易。   倘若薛白不是微服私访,而是随着仪驾由官员们引导而来,看到的全都会是这些功绩。   到了州署,郑慈明悄悄向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速去处理各县署的账册。   然而,他随着薛白进到大堂,却又是一愣。   因为他看到,竟有十余个账房先生已然在大堂上对账。   “如何?”   薛白往主位上坐下,道:“诸位可发现了什么不妥?”   “回陛下,并无不妥,宋州的赋税征税得当,正是依照朝廷规定每亩一斗的税额征收,与田亩数量相符。所征税赋,四成上供,三成留州,其余为公使钱、羡余,账目清晰,数额准确……”   郑慈明听着,却并没有看到欣慰,而是愈发紧张起来。   果然,便听薛白问道:“这些税额,是从宋州所有的田亩上征收来的。并不是只有一部分人交,另一部分人没交。”   “回陛下,据籍册所见,正是如此。”   “宁陵有五百顷良田,全属于荥阳郑氏所有,也交了税?”   很快堂上就响起了翻书声。   但一直过了很久,才有账房先生答道:“回禀陛下,我等未见宁陵有人据有五百顷良田。”   薛白又问道:“虞城县,有个名叫王喜的农户,缴了几石田税。”   翻页声又响起,这次过了大概半刻,便有人答道:“六石三斗的粟,四匹帛,其中有五斗的损耗与支移所费……”   “下邑县,潘二狗。”   “五石二斗。”   “同村的孟小丙呢?”   “五石四斗。”   “可朕亲自问了他们,数目并非是这个数目。”   “这,属下从账目里只能看到这些。”   薛白拍了拍手,道:“账做得好,把转运使司的账与各县署和籴的账对一遍,在查宋州所有的官仓。”   过程中,郑慈明一直想开口说话,偏是每次都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好给李峘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陛下。”李峘道:“臣有事想要禀奏。”   “好。”   薛白点点头,让他带来的人继续查,起身,招李峘随着他往后堂走去,举止显得十分随意,却雷厉风行。   若不雷厉风行,以郑慈明的能耐,根本不可能让他这么快就看出端倪。   薛白走到州署六曹的院子前,停下脚步,指着一块石头上的刻字,道:“字写得好啊,‘公生明’,道理也都懂。”   “陛下,郑慈明上任宋州不过两三年,宋州有再大的问题,并非他能左右。”   “朕知道。”   “一州刺史所能做的,不过是催县里缴粮,县吏不过十数人,各家各户之粮往往多是地方乡绅代征。”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李岘道:“陛下到天下任何一农户家中询问,都能问出不妥来。处理一县一州的官员容易,但再任命一人,恐怕也改变不了。”   薛白道:“朕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皇帝微服私访,到了长安近郊一户百姓家中,询问那百姓过得如何,对方破口大骂朝廷盘剥无度,那皇帝听了之后,很是惭愧,下旨免了那家百姓所有的赋税。因此事,他便被颂为明君了。”   李岘沉默片刻,道:“明君典垂天下。”   “朕明白了。”薛白道,“朕这样私下查你们,不是明君。得要装装样子,只说不做,才是明君。”   “臣斗胆。”李岘道:“治国在于规矩,陛下以坏了规矩的办法挑世子的错处,总能挑到,如此,不能服众,只会使人心惶惶,皆生怨尤。”   “你是说,错的不是宋州的地方官,错的是朕。”   李峘因薛白这样钻牛角尖而有些无奈。   他都说得很明白了,郑慈明的错误是天下所有地方官都在犯的错,而薛白以肆意妄为、打破规矩的方式揪出天下地方官的错,这并不能服众。   在他看来,这是诤言,是忠言逆耳。   他并不害怕薛白,因为他是大唐的宗室、忠臣,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臣不敢言陛下有错,臣唯请陛下体恤天下官员。”   薛白问道:“讨伐史思明之时,你支持朕。亲自押着粮食从扬州赶到汴州,为的是立功吗?”   李峘道:“臣为的是大唐。”   “那这次,朕变法为的也是大唐,你为何不支持了?”   “臣觉得很荒谬。”李峘实话实说,“臣看到陛下一直刻意与百官作对,百官是支持陛下登基的功臣,是为陛下治理大唐的帮手,陛下却从不体恤他们。朝廷的困境在于中枢收税愈难了,陛下却一直在减税。”   “你说得不错,正是因此,朝廷才得变法,向该交税的人收税,减轻百姓的负担。”   “臣斗胆再问陛下,倘若陛下正站在一根树枝上,此时需要木材,难道会砍掉脚下的树枝吗?”   薛白仔细打量了李峘几眼,道:“你是这么觉得的,因此想方设法地劝朕回东都,是吗?”   李峘犹豫了片刻,道:“是。”   他此前一直有心事没说,此时才终于开口,道:“臣担心陛下的安危,请陛下速归东都。”   “为何?”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白偏还要追问,让李峘感到有些为难。   也就是他身为宗室,胆子大,遂干脆直言道:“陛下一意孤行,新政又过于严苛,难免会逼反一些官员,臣恐有人会对陛下不利。”   “比如,刘展?”   薛白这问话的语气显然不信刘展要反,像是更相信郑慈明会对他不利。   或说他更相信一些保守派故意逼反刘展,以阻止他继续变法,比如眼前的李峘。   “是。”李峘道:“刘展曾在臣麾下,正是臣收到举报,便让李藏用暗中调查他,得知他有谋反之意。因此,臣特意从郑州赶至宋州,劝陛下东归,恳求陛下信臣,臣绝非为包庇郑慈明而来。”   照他的说法,他收到举报、查到刘展要谋反,一方面告诉颜真卿,让颜真卿上表劝回天子,另一方面也写信给各州官员,让他们阻拦天子继续南下,同时,他自己也赶过来相劝。   只不过他此前的表现太过着急,加上宋州的赋税被查出问题。看在薛白眼里,倒显得李峘是个大贪官,跑来是为了遮掩罪迹一般。   这天傍晚,禁军追到了郑慈明派去送信的使者,拿到了郑慈明写给李峘的信。   薛白拆开看了,信上所述,却是给李峘回信,说天子并未南下,请李峘放心,后面则是赞颂了李峘的忠肝赤胆。   这般看来,李峘说的都是发自肺腑。   次日再奏对,他依旧是这个态度。   “臣恳请陛下回京,社稷安定,在于尊卑秩序,绝非微服私访啊。”   薛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反而问了个题外话,道:“你说,宋州的税赋出了问题,罪不在郑慈明,这是天下官员皆会犯的错。那你再判断一下,郑慈明是否有贪墨重税、侵占田地?”   “臣了解他,他出身名门,品性高洁。御下不严,或有纵容包庇之举,绝无贪墨侵占之行。”李峘道:“宋州的税赋,不过是陈年积弊,难以解决罢了。”   在李峘看来,薛白强迫地方官只靠新法就实现税赋均衡,完全是强人所难。   “那好。”薛白道:“那便打个赌,倘若果真如你所言,朕便立即起驾东都。但若是朕拿到郑慈明贪墨的证据,你便随朕见一见刘展吧。”   “臣遵旨。”   李峘行了礼,还未直起身,却已有人捧了一个带血的匣子进来,双手递在薛白面前…… 第613章 激化   李峘常年与名门世族往来,自诩对郑慈明十分了解,那是从不谈钱这种俗物的雅士,风骨高洁,不可能有贪墨之行。   可他目光落处,却见薛白打开那匣子,拿出了一撂契书来,一一摆在桌上。   “郑慈明是不贪,可一贪就是上千顷。”薛白放下其中一页说道。   说的也仅仅是其中一页。   而这一匣子的契据、礼单、账册是郑慈明替其族人、亲朋故旧侵占田亩税赋的证据,涉及三州之地上万顷。   李峘看着,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反倒是薛白很能理解郑慈明,唏嘘道:“不怪他,想必他也是被族人胁迫。这是人性使然,大家族有这个实力,稍克制不住欲望便要兼并土地,如百川汇海。”   他并不愤怒,在他看来这些事的发生并不是因为郑慈明的人品低劣,而是制度的不完善乃至于纵容。   李峘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道:“臣罪大恶极,请陛下重惩。”   “你有何罪?”   “臣与郑慈明私交往来。”   “这不是罪,唐律里也没有这一项罪。”薛白双手扶着李峘的肩,道:“辅佐朕扫除积弊吧。”   自变法以来,他总感到支持者很少,阻力很大,因此不得不努力争取每一份支持,遂以颇为诚恳的语气又劝了一句自以为能打动李峘的话。   “我们该让大唐焕然一新。”   李峘有所触动,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要如何处置郑慈明。”   面对这个问题,薛白稍做思忖之后便有了决断,利落地吐出了一个字。   “斩!”   他深知变法要成功必然要有流血,若不流反对派的血,便要流自己人的血。   李峘张了张嘴唇想要劝说,见他如此坚决,知自己劝不动,那深深的忧虑遂埋在了心里。   ***   天气骤冷,江淮忽下了一场小雪。   所幸,各州县的秋税已押解往洛阳,数目大多比往年略多一成。   在许多地方官眼里,这大概可以表示变法已经成功了。   不论朝廷是否认同,总之就是这结果。他们已忙过了今年,随着步入农闲时节,也该放松放松了。   然而,这年初冬,一则消息传开,如同惊雷骤响,震慑了江淮大地。   “圣人亲自南巡,斩了宋州刺史郑慈明!”   “为何?”   消息传到宿州,宿州刺史南霁云闻言大为惊慌,连忙追问。   一封报纸便递到了他眼前。   他如今识字读报已完全不成问题,仔细看过,上面除了公布郑慈明之罪状,还有天子在斩首时的表态,再有包庇地方世绅侵占田亩、隐匿人口之官员,绝不姑息!   凌厉之气、威压之感扑面而来。   南霁云顿时就苦了脸。   他原是武将出身,平定战乱的过程中才开始跟着张巡学一些治理之道,并读书习字。他天赋不好,但胜在用功,总之是通过了吏部试,才被任命为一方刺史。   主政一方之后,他自诩没什么功绩,新法颁行之后他一板一眼地照着做,也很不顺利,田地也没丈量清楚,也没劝返多少农户归籍。   朝廷派来的劝农使每次见了他都是摇头叹气。   相比起宋州剌史郑慈明搞得有声有色,南霁云自觉是下下等的官。   现在那般优异的郑慈明都被斩首了,他觉得自己也要完蛋。   果然,当南霁云出城迎接天子仪驾,却是扑了个空。实则当他得到消息时,天子已然微服私访,在宿州各个地方逛了很久了。   “听闻郑慈明就是这么栽的。”有官员凑到南霁云耳边小声道。   “你不要吓我。”   南霁云当年平叛时天不怕地不怕,斩自己一根手指头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披上了官袍,反而变得战战兢兢。   等了两天,他愈发心虚焦急。这日到了州署,却见大门外侍立的卫士秩序井然。   他若有所感,快步入内,竟见到薛白正坐在他的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他平时看的《春秋》看着。   “陛下……臣拜见陛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已能在春秋上作注解了。”薛白留意到,因南霁云少了几根手指,平时是用左手写字的,歪歪扭扭。   他遂拿出一根自己平时用的笔放在桌上,道:“这个给你。”   南霁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原以为自己要被重惩,此时大为惊喜,忙道:“谢陛下恩赏!”   薛白问道:“新法执行得可顺利?”   “臣惭愧。”南霁云道:“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嗯,朕这几日在宿州走访了一遍,你做得虽不算好,但也算尽力了。”   南霁云道:“臣无能,那些占有大量田产的狗大户手段层出不穷,臣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没能按时清丈田亩,检括的要求始终没做到。”   他垂头丧气地说了一会,想到此时当着天子的面,终究是拿出了当年打仗的精气神来,加重了声音。   “但陛下若能再给臣机会,臣一定做好!”   薛白本不指望一个武人能短时间内学会高明的政治技巧,只要他有无畏困难的态度,保证宿州的大方向不会被带偏,做事的聪明人总是不缺的。   “那好,朕会安排一些人佐助你,过几日,河南河北江淮诸道营田使刘晏会从宋州过来,帮你理清这些事。”   “太好了!”   南霁云并没有排挤妒忌之心。   他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这些,并不担心刘晏会抢了自己风头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因这事情能解决就觉得开心。   薛白原本担心这几年南霁云变了,见他还是如此赤诚,颇为欣慰。接着,就与之交代了另一桩大事。   “宿州有多少兵力?朕说的是真正的精兵。”   “回陛下,有守护城池与运河的兵马,还算精良,有五百余人。”   薛白点点头,道:“朕听人举报江东安抚使刘展有反意,他已到泗州见驾,因恐打草惊蛇,朕并未大张旗鼓带人来。到时若有变故,由你领五百人拿下刘展。”   他这次真学了刘邦拿下韩信的“伪游云梦”之计。   简单来说,趁着刘展还没准备好造反,他轻装简从南巡,表现出还不知刘展有异心的样子,然后突然把刘展召离苏州。   当然有风险,刘邦伪游云梦成功了,那是因为韩信没有起兵刺驾,刘展也许会做出与韩信截然不同的选择。   此事薛白若与别的官员说,难免又是一番啰啰嗦嗦的劝阻。   南霁云却是漕夫出身,没那么多礼法规矩,很干脆地就应道:“喏!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   治理地方他没信心,打仗擒贼他却是很兴奋。   “不过是一刘展,哪怕不带一兵一卒,臣孤身一人也可将他拿下!”   ***   在宿州安排好,薛白便迅速南下,直奔泗州。   他暂时没有再微服私访去探查各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情况,因为斩杀郑慈明的震慑作用正是最强烈的时候,而眼下更要紧的问题是解决刘展有可能叛乱这件事。   赶到泗州,刘展还未到,却有另一个涉及此事的官员已然风尘仆仆地赶来见驾了。   “臣江南东道转运使李藏用,拜见圣人。”李藏用迫不及待道:“臣请屏退左右,有十万火急之事上奏。”   “你们先下去。”   李藏用待旁人退下,当即道:“陛下可是未收到臣递的秘折,刘展乃谋逆,陛下如何还能南下?”   “朕都看到了。”   “那陛下可是不信臣所言?”李藏用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刘展乃当年东都叛贼刘普会之养子,他麾下蓄养了一批死士,至今犹信奉‘卯金修德为天子’的金刀之谶。”   薛白对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重视,道:“正是因此,朕召了刘展来泗州见朕。”   “陛下何不遣人至苏州,斩杀了这妖人,以绝后患。”李藏用语气铿锵。   “岂有不问而诛的道理?”薛白道,“前阵子,朕刚听重臣劝谏,说治国最重要的是要有规矩。”   李藏用对此非常担忧,认为天子此举是一个昏招,有可能直接逼反了刘展。   他推测,接下来无非是两个可能,一则刘展在苏州不动,抓紧时间继续招兵买马,做好造反的准备;二是刘展干脆一狠心,率心腹杀到泗州,除掉这个过于冒险的天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次日,有信使飞马来报,呈上刘展的奏折,说刘展已经赶往泗州见驾了。   李藏用对此十分诧异。   因他自知没有冤枉刘展,那就是一个叛逆的养子,一个胆大包天、暗藏祸心的叛逆。   “卯金刀?你们这信这谶语吗?”   薛白看了奏折,见到了李藏用脸上的神情,开口问道。   “臣当然不信。”李藏用答道。   “既如此,这谶言为何能激励那么多人造大唐的反?”薛白道,“是谶言的原因更多,还是他们吃不饱饭了?”   说着,他把刘展的奏折递给李藏用。   “朕信你说的,刘展是刘普会的养子,从小深受金刀之谶的蛊惑。但今日朕看了他的奏折,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他对新法的支持,对农民的了解……朕很欣慰,朕自出巡以来,就没见到地方上有几个官员像他一样对施行新法具有热忱。”   “陛下!”李藏用道:“你要的难道只是万事附和的佞臣吗?!那是一个反贼啊。”   “看了吗?”   薛白指了指李藏用手里的奏折,道:“安知他反的不是玄宗一朝的腐朽贪婪?安知他反的不是土地兼并、高门鱼肉百姓的积弊?”   李藏用听了这话,瞪大了眼,觉得这个天子真是疯了。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刺杀过玄宗皇帝却不造当今大唐天子的反?陛下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李藏用心里想着,又开口道:“刘展曾组织刺杀玄宗皇帝,那便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啊!”   “不必激动,他既来了,到时一问便知。”   薛白并没有告诉李藏用他已安排了五百精兵为后手,此事既是绝密,就是不告诉任何人。   ***   当此时节,天子先斩严庄再斩郑慈明的消息流传于大唐各地,变法态度之坚决、手段之严苛,使得天下官员人心惶惶,隐有鼎沸之势。   而他还一意孤行,甩开仪驾与护卫,轻装简从南下,把年幼的太子交给外戚大臣留在东都监国。   他似乎对天下世族、官员的怨气一无所知,对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的处境毫无察觉。   假设有人打算造反或弑君,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比如……刘展。   “哒哒哒。”   马蹄的节奏很均匀,刘展正沿着运河边的官道策马奔驰,急着往泗州面圣。   他身材高大,脸庞方正,眉毛很长,眼睛烔烔有神,有股不怒自威的神色。   他出生没多久,爷娘就过世了,他是由族叔刘普会一手养大的。   “我们姓刘,你可知我们祖上是谁吗?”   这是他小时候刘普会时常会问他的问题,每一次,小小的刘展都会板着脸,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是大汉皇室后裔,汉高祖皇帝刘邦的子孙!”   “不错,卯金修德为天子,我们刘氏,早晚要复兴大汉。”   衣着褴褛的刘普会每一次这么说都显得极有信心,那时刘展仰头看着养父,总是坚信养父能成大事。   后来,刘普会真的起事了,带着一群乞丐、罪犯、流民在东都纵火,攻打粮仓,但很快就被杀光了,被称为妖人。   彼时的刘展还十分坚信养父说过的话,继续走在造反的路上。那些年,唐朝廷也确实给了他一些小机会,官员们开凿运河、和籴、上贡,想方设法地讨唐玄宗的欢心,长安权贵夜夜笙歌,颂扬盛世,漕河两岸尽是血泪。   刘展混入了禁军,借由贪官污吏们扩建华清宫的机会,带人刺杀了李隆基。   那一年他还很年轻,想得很简单,李隆基一死,天下大乱,他便有机会实现金刀之谶。   刺杀理所当然地以失败告终,射出去的那支弩箭,离李隆基还有好几丈远。   之后刘展一直在军中厮混,寻找机会。安史之叛爆发后,有一度他非常兴奋,整夜整夜都因为太过兴奋而睡不着觉,觉得天下大乱了,机会来了。   可渐渐地,他发现,复兴大汉与刺杀李隆基完全是两回事,他在乱世里竟是像一粒沙一样渺小,那些追随他高喊着“卯金修德为天子”的人大多都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河北千里赤地,有次他行军半个月找不到吃的,差点饿死。   白骨遍野的情形让他意识到,其实刘普会是一个疯子,兴复大汉只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疯子的臆想罢了。   待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时,刘展反而非常失落,因为他知道天下人根本不在乎皇帝姓刘姓李还是姓安。   以姓氏为起点的造反,再也无法带给他任何信念的支撑。   此时他已苦心经营了十八年,麾下已有了不少心腹猛将,还有数百只听他命令的士卒,他的反意却淡下去了,因为真正了解了造反这件事,他才知道不容易,换句话说就是“大唐气数未尽”。   后面这几年,他维持着自己在军中的实力以自保,小心掩藏着以前的罪迹,走一步算一步地过着。   这次朝廷变法,他看了很多相关的报纸与公文,了解到了土地、人口、税赋与王朝兴衰之间的关系,也想试着能否改变那些与他一样出身的贫民的命运。   这亦是他的先祖汉高祖刘邦所做的。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从造反、治理天下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愈发对当今这个天子感到敬畏。   因为他知道,由自己来做,一定达不到对方的万一。当今天子掌握着王朝盛衰的规律,那是比操弄权术要厉害得多的大道。   怀着这样的心情,当刘展得到天子召见,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泗州。   “吁!”   是日,天已黑了下来,前方在泗洪与盱眙的交界处有一座驿馆,刘整勒马,向身后的随从护卫们道:“在此歇一夜,明日继续赶路。”   他翻身下马,当先入内,四下一看,喝道:“人呢?”   过了一会,才有几个小厮匆忙整理着衣裳迎了出来,领他们一行人往宿。   刘展留意到对方不合脚的鞋,察觉到有些不对,心中便添了一份谨慎,对护卫使了个眼色。   入住了上等厢房,待到夜深,门口忽响起了敲门声。刘展当即翻起,拿出枕下的刀,宿在他屋内的护卫也是个个起身。   “谁?”   “敢问,可是刘展刘将军?”   “你又是谁?”   “我是来救将军性命的,可否让我入内私禀将军几句话。”   刘展扬了扬头,让护卫开门。   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外作了一揖,入内,问道:“可否请将军屏退左右?”   “你们下去。”   “将军万不可往泗州面圣啊,否则有杀身之祸……呃……”   刘展忽然伸手,一把扼住对方的脖子,问道:“你如何知天子在泗州,又如何知我要面圣?”   “我是泗州官员,因收受重贿,自知一旦被查到就必死无疑,因此前来投奔将军。”   “投奔我?”刘展脸色不变,眼神里却隐隐现出不安。   他已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事迹可能已败露了。   果然。   “将军乃开元二十三年在洛阳起事的叛逆刘普会之养子,曾策划了天宝七载的华清宫刺驾案,这些年来一直蓄养私兵,准备起事吗?”   刘展不答。   他心里其实对这个问题是否定的,毕竟他才被调到苏州不算久,根本无法据江南以图天下。   可有时候形势不由人,绝大部分的造反者起事不是因为有信心能成,而是被逼到了死路上,现在就有人要把他也逼死。   “我冒死前来,便是要告诉将军,事情已败露了。将军在苏州的所做所为,得罪了当地的世家大族,他们查了将军的底细,江南东道转运使李藏用表面与将军交好,背地里拿到了将军的罪证,早已递往朝廷,前几日甚至已亲自前往面圣。现在天子在泗州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将军自投罗网。”   刘展脸色冷峻,问道:“若如此,天子为何不直接杀我?”   “无非是怕打草惊蛇。”   “你诈我?”刘展手上用力,像是要把这人掐死。   “将军信我……呃……我真的想投奔将军……”   刘展想了好一会,还是松开了手,道:“投奔我有何用?”   “起事吧。”   “当今天子平定安史之乱,败忠王,灭永王,击吐蕃,定南诏,你劝我起事,与送死何异?”   “难道将军打算自缚到天子面前,自陈刺杀玄宗皇帝之大罪,请求天子宽恕不成?!”   刘展默然。   “将军何不想想?如今这位皇帝执意检括田亩、人口,以致天下沸腾,昔日玄宗以宇文融行此事,宇文融身败名裂,玄宗从此怠政,为何?这是招天下怨气之举。”   刘展觉得世事真可笑,自己认为的善政,反而成了天子的罪证,成了自己造反保命的原因。   “将军只怕还不知道,严庄、郑慈明等人被斩之后,天子已失人心。不少官员私下议论,都盼着他死在出巡的路上,他们扶持年幼的太子,才好操弄朝政。换言之,将军若起兵杀赴泗州,乃顺势而为,会有不少人暗中襄助。”   “你是谁派来的?”刘展忽然问道。   “我方才说了,我是泗州官员。”   “你敢说你背后无人指使?”   “不瞒将军,我出来之前,确与一些同僚详谈过。他们已做好了打开城门恭迎将军的准备。”   刘展仿佛能够想象到那是一幅怎么样的场景,他在苏州也是这样,因触动了高门大户的利益,那些人顿时同仇敌恺起来,不约而同地对付他。   一如现在各地官员对天子心生反意。   好比一双无形的大手,偏偏将他推到了天子的对立面。   “将军放心吧,当今天子即位时短不提,还有一些致命的弱点,你只要起兵,必然会比预想中顺利。”   事实上,刘展已经没有选择了,事情败露,不举事必死,举事还有一丝生机。   他站起身来,招过两个心腹,低声吩咐起来。   “你连夜返回苏州,找到傅子昂,让他带最精锐的两百人,一人三骑,两日之内赶到泗州。”   “喏。”   “你与他一起回去,告诉宗犀做好准备,等我消息,随时占据苏州。”   “喏。”   一旦下了决心,刘展的眼神就坚定了起来,不再有任何彷徨。 第614章 弑君的刀   薛白如今驻跸在泗州城北的冬园。   此处离衙署并不远,就在同一条长街的两边。原是韦坚疏浚运河时所置,打通了周围好几个宅院,占地广袤。   淮河一带的园林是江南风格,布局别具一格,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与北方规规整整的布局大不相同,薛白的随行人员穿梭其中,常常找不到路。   这天傍晚,薛白亲自核对了泗州各县的赋税情况,召来州署的几个官员训叱了一通,之后,有侍卫进来通禀。   “圣人,刘展已到城外。”   “是吗?”   薛白略略沉思,没有让刘展去休息,道:“召他来见朕,再备些酒食。”   若他先把刘展晾上两天,施加些心理压力,能试探并更容易掌控对方,这是帝王的常用手段之一,可他觉得有个鼎力支持变法的官员不容易,愿意推心置腹地与对方谈一谈。   安排了此事,薛白把这段时间收到的检举刘展的秘信及证据、刘展的奏书等物都拿出来,重新过了一遍,在脑中预演着稍后的谈话。   门外,有婢女端着餐盘穿过小径往这边来,准备先把酒菜摆上。   “陛下!”   忽然,泗州司马邓彬匆匆从另一条小径跑来,撞了那婢女一下。   “咣啷”的声响中,餐盘酒壶摔了一地。   “卑职该死。”   邓彬手足无措,干脆冲入大堂,拜倒道:“陛下,刘展反了!”   薛白没什么反应,问道:“他怎么反的?”   “他他他……他杀了守门士卒,抢占了南门,现在正率部占领各个城门。”   “陛下!”   说话间,李峘、李藏用也已疾奔而来,道:“刘展反了,请陛下立即避往安全之处!”   薛白看着他们,也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快走吧。”   李峘大为焦急,连忙催促,不等薛白下令就招过刁丙,吩咐他护送天子快走。   “刘展已经入城了,泗州城不安全,还不快带陛下走?!”   “来不及了。”薛白道:“此时往北城门走,快不过刘展,到不如守着衙署。”   “喏!”   刁丙抱拳领命,当即带着薛白前往衙署,并不依李峘所言仓促奔逃出城。   相比于慌乱的地方官吏,薛白身边的护卫们显得异常平静有序。   相比于占地广袤的冬园,泗州衙署更容易布防。刁丙到后,第一时间让人守住所有出入口,沿围墙拉开防线。   过程中,少有人留意到刁庚已经不在了。   “快!搬重物来抵住门!”   门栓才扣上,长街尽头已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刁丙当即登梯爬上墙头,放眼看去,只见满城百姓抱头奔走,一队骁骑从南城方向杀奔而来。   听得喊杀声,便知他们是叛贼无疑。   叛贼长街跑马,沿街凡有摊贩、行人,皆被一路撞翻,然后直奔冬园,将门外的守卫劈倒,闯入其中。   “杀!”   刁丙皱了皱眉,招过一人,低声道:“你去禀报陛下,叛贼第一时间往冬园了……”   “喏。”   “拿我的弩来。”   刁丙的弩是特制的,弩身虽不大,射程却远超普通的弩。   他还在上面装了一个望远镜,端起弩瞄着长街,不一会儿,果然见那队骑士杀出冬园,往衙署奔来。   “娘的。”   刁丙眯着眼,等叛贼们冲到射程之内,扣下机括,利落地射杀了一个叛贼小首领。   尸体摔在地上,马匹受惊,长嘶一声,挡住了后面骑士的节奏,横冲直撞的叛贼们气势一滞。   “放箭!”   箭矢如雨般落下,阻住了叛贼们第一波的攻势。   但越来越多的叛贼也在赶来,而衙署中显然不会有太多的武器、粮食。   ***   遇到这么大的事,衙署大堂上,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吵闹得如同菜市场般。   薛白听得禀报,得知叛贼首先前往冬园,若有所思,目光往几个官员脸上一一审视了片刻。   “陛下,臣请召各地兵马速来勤王!”   说话的是泗州刺史吕諲。   吕諲是当世之名士,曾在哥舒翰幕府做事,李亨在灵武称帝时吕諲也跑去投奔,被拜为御史大夫。之后归附薛白,被贬为常州司户,这些年治理地方得当,才重新迁为刺史。   治下乍逢变乱,吕諲虽错愕,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想办法,然后一脸郑重地进言。   “臣观今日叛贼兵马不多,接下来刘展必然增兵。当务之急当控制住一座城门,并占据州仓……”   “不必了。”薛白道:“朕观刘展所携不过数百人,数日之内想必便可平定。”   吕諲一愣,心想这个天子分明也是经历过战乱之人,怎么遇事一点不从长远考虑,变乱初期就龟缩在州署,早晚是要被攻破的。   他迟疑片刻,又问道:“陛下,那是否招降刘展?”   薛白再次打量了他一眼,稍作沉吟,缓缓点了点头道:“也好,该派谁去招降为妥?”   吕諲一愣,没马上作声。   可想而知,招降刘展是一件危险差事,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在叛贼里。   “臣愿往。”   不等吕諲开口,泗州司马邓彬已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薛白看了看他,开口道:“吕爱卿,还是你去,如何?”   邓彬一愣,低下头。   “臣……愿往。”吕諲虽有迟疑,还是毅然领旨。   薛白颇欣赏吕諲的忠诚,遂屏退旁人,单独与他商议了招降的条件,原则上是尽量安抚,但必然要有所惩戒。   末了,薛白提笔写了封信,亲自封好。   “这封信你带给刘展。切记,只能给刘展一人看,他拿到之前,不可让任何人拆开。”   “臣领旨。”   吕諲持着信退了下去。   薛白坐在那,独自发了会呆。完全不像是正处于一场惊变之中。   好一会儿,他才吩咐,把刁丙招来。   “陛下,我担心衙署守不了多久。”   短短这段时间,刁丙身上的皮甲已破了好几个口子,大步入内,低声问道:“是否让我护卫陛下,甩开那些官员走?”   “造反的不仅是刘展。”薛白道:“这场叛乱的主使者,如今还在这州署之内。”   “谁?我去诛杀了他!”   “别急,朕在查。”   刁丙当即警惕了起来,上前两步,低声道:“陛下,如此一来,恐怕衙署随时有被攻破的可能。”   ***   城北。   刘展走上城楼,向城中眺目远望,有些意外于薛白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城,而是龟缩进了衙署。   他奇袭泗州带的兵力并不多,因此没有立即强攻衙署,而是选择控制住城门。   只要把城池封锁住了,天子自然不可能逃掉。之后他再截断运河,自然天下震动,使他威望大涨。   “将军,东、西城门也拿下了。”刘展麾下大将傅子昂赶过来,道:“如将军所料,我们一亮名号,守城的士卒都很配合。”   “不可完全相信他们。”刘展低声道,“让我们的人别懈怠了,仔细盯着城门。”   只以两百余人控制一整座城池,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但刘展有人从旁相助。   他目光落处,在驿馆劝说他举事的男子此时就站在城门附近,正与一队守城的官兵说话,时不时挥动着双手,那是许诺封赏。   相处了两日,刘展依旧不了解对方的底细,只知他名叫邓植,原是泗州仓曹的一个吏员。   但此时看邓植颇有权势,能够调动安抚城门守卫,刘展便起了疑心,认为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吏员能做到的。   他吩咐下去,请邓植来相见。   “现在我已举事,杀入这泗州城,但所谓的支持我还没有看到。”刘展道:“我只知道我在北城扑了个空。”   “我们本已计划好,携天子往北出城,他不来,恐怕是太过胆小,这才缩在衙署不肯露头。”邓植道:“但将军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安排你攻入衙署。”   刘展道:“我要看到你们的诚意,何不由你们把他押过来了?”   “正是因为我们不敢,才奉迎刘将军,不是吗?”   说话间,有士卒禀道:“将军,朝廷派人来了。”   邓植遂显出自信之色,道:“将军要的解释来了。”   但过了一会,看到来的是泗州刺史吕諲,邓植愣了一下。   刘展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道:“怎么?来的不是你们的人?”   邓植露出了些疑惑与思忖之色,接着微微一笑。   “无妨,一样的。将军,让我去见他如何?必为将军说服他。”   刘展是个聪明人,仅从此事便意识到,若自己亲自接见了来使,也许还有万一的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因此犹豫了一下。   但邓植已径直迎向了来人。   ……   吕諲缓步走到城门下,眼看守城的士卒皆已投靠了刘展,大吃一惊。   他又惊又怒,瞪向他们,叱道:“你们怎么?”   “请吧。”   对方表情并无变化,抬抬手,让吕諲登城楼去与刘展相谈。   吕諲心中遂起了惧意,可此时再想退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迈步上台阶。   有一人站在城头相迎,随着吕諲视野升高,渐渐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邓植?”   吕諲大感诧异,他认得邓植,乃是泗州司马邓彬的族弟,在衙署仓曹为吏,平素行事就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你怎么会在此?被叛贼拿下了?”   邓植笑着直摇头,似乎觉得这问题十分幼稚。   吕諲顿时明白过来,惊道:“你投降叛贼了!”   “吕刺史,你还是说错了。”邓植道,“我并非投降,相反,正是我劝说将军举事,反了这无道昏君!”   吕諲闻言顿时脸色煞白,退后了两步,在这小吏面前完全失去了他的刺史风范。   邓植则显得从容不迫,上前几步,道:“刺史,你我这边详谈如何?”   这种情况下,吕諲已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为何来的是刺吏,而不是我阿兄?”邓植问道。   吕諲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道:“邓彬?他也……”   “不错。”邓植道,“他也对昏君失望透顶了。”   吕諲想要发怒,却是隐忍住了,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邓彬原是毛遂自荐想要来的,但天子没让他来,点名了让我来。”   邓植停下脚步,认真思孝了一下,喃喃道:“看来,昏君已经怀疑我阿兄了?”   很快,他笑了笑,道:“但没关系,只要还没出城,昏君就已经输了。”   吕諲恼道:“你可知你们犯的是死罪!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死罪,吕刺史你当年支持忠王变乱,难道不是死罪吗?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邓植道:“我告诉你为何还活着,因为这个昏君心虚,他若真有底气、真有胆魄,当年就应该把你们这些人斩杀殆尽!”   “你疯了?”   “我没疯,但你不觉得昏君疯了吗?他要变税法便罢,却还要检括天下,均田亩,放奴隶。你可知有多少人在反对他?”   吕諲没有反驳,而是苦口婆心地道:“造反是不会有前途的,大唐气数未尽啊!”   他四下环顾,又低声道:“你支持刘展,可刘展是什么人?不过是贱民一个,这种人能成什么气候?我是亲眼见过当今天子的人,其英伟气度,刘展远不及万一。”   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离周围的兵士们都远了。   邓植扶着城垛,极目北望,忽以悠长的说了一句怪话。   “谁说我们支持的是刘展?”   吕諲有些没听懂,讶道:“什么?”   “刘展只不过是一把刀而已。”邓植道,“我等怎可能奉一个卑贱之人为主?”   “刀?”吕諲问道:“弑君的刀?”   “不错。”   邓植表面上很从容,扶着城垛的手却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用力按紧了,极力不把这种紧张感显出来,舔了舔嘴唇继续说着。   “可以预料到的是,刘展弑君之后,很快会被平定。介时朝中必然会拥立太子为帝,叛乱也就结束了,大唐将重新安定,这次,再也不会起波澜。”   “我不明白。”吕諲道:“这么做,你们能得到什么?”   “吕刺史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你与邓彬。”   “哈哈。”邓植自嘲道:“不,我与阿兄只不过不起眼是小人物,做不出这般惊天泣地的计划。”   吕諲问道:“那‘你们’是谁?”   “我们……是几乎整个朝廷的力量,吕刺史你也是我们的人。”邓植问道:“你难道不想让变法停下来吗?”   吕諲道:“可太子即位于我们没有好处,你们反而会因为护驾不力而被治罪!”   “太子年幼,能治谁的罪?”   吕諲若有所悟,道:“你是说,此事背后有能掌控朝堂局势的重臣?”   “我说过,我们就是朝廷。”邓植道:“放心吧,朝廷只会旌表我们平叛有功。”   “如何做到?”   “吕刺史知道刘展造反是以什么名目吗?以薛逆谋篡大唐为名。”邓植道:“朝廷并不愿张扬,只要刘展一死,势必要招安余众的,你们到时会是平叛的大功臣。”   他显然还有没告诉吕諲的事,可此时已不必说了,他需再说说吕諲若不随他造反会发生什么。   “反过来,吕刺史若不肯相助,刘展杀入衙署之时,只怕你要为昏君陪葬啊。”   吕諲举棋不定,问道:“你就这般确信刘展能杀入衙署。”   “你以为呢?”   “仅凭邓彬是内应?”   “说了,我与阿兄只是小人物。”邓植道:“吕刺史不妨猜猜,除了我阿兄,还有谁参与此事。”   他自称小人物,吕諲就只能往大人物身上猜了,试探地提了一个人名。   “李藏用?”   邓植含笑点头,道:“还有呢?”   “还有?”吕諲惊了一下,又道:“李峘?”   “还有呢?”   吕諲道:“李峘若参与了,其兄李岘只怕也知情?”   “不错,所以我说昏君不得人心,他大势已去。”   说着,邓植转头一看,见吕諲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   “这是什么?”   “天子写给刘展的招降信。”   “给我。”   邓植不由分说从吕諲手里把那信抢过,拆开来看了,渐渐放大了瞳孔,显出惊讶之色来,喃喃自语道:“好毒的眼光,他居然都知道。”   “什么?”吕諲听得好奇,也想要看,伸出手去。   “没用。”   邓植却不给他,径直将那信撕成了粉碎,随手一扬。   信纸混着雪花扬扬洒洒,飘落于护城河中……   ***   天渐渐黑下去。   李峘坐在衙署的一个僻静院落里发呆,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眼,是李藏用。   “吕諲回来了。”   “怎么说?”   “他是我们的人了。”   李峘波澜不惊,道:“意料之中。”   “他带来了刘展的消息,说今夜便动手。”   “好。”李峘闷声应了,过了一会又道:“我们支开护卫,让刘展的叛兵翻进来打开门就可以,剩下的事都交给刘展吧。”   “好。”   李藏用也是闷声闷气地,应了之后就要转身离开,偏偏又停下脚步,感慨道:“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我平生这是第一次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但我不能看着他胡乱糟践大唐,糟践我祖辈的心血。”李峘像是在给自己坚定决心,喃喃道:“平定史思明之时,我是初次见他,从扬州溯江北上的一路上,我都在听李白聊他,聊他的意气风发、志比天高,一见面,我便感受到了他的英姿雄伟,当时我便想,天佑大唐,宗室里还有如此一个人物。可当时我便该有所察觉,他与李白一样,太过自以为是、好高骛远了。”   李藏用道:“也许我们该劝劝他。”   “不必了,郑慈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便知他是铁了心。”   他们都是忠臣、良臣,若非与当今天子有着无法调和的政治主张,他们本该是辅佐天子建立盛世的名臣。可惜,有时候人一生的成就因一点细微的变化就能截然不同。   “我去了。”   李藏用转了出去,在衙署里转了一圈,找到了吕諲说的地方。   他看了看天色,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弄乱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往前跑去。   “快!护驾,圣人有危险,快去护驾啊!”   “随我来!”   “……”   很快,衙署的侧门被打开,一队队叛贼鱼贯入内。   李藏用没有跟去看弑君的场景,而是再次去找到了李峘。   两人也没说话,起身招过他们的心腹,往外走去。他们打算暂避一下,等刘展弑君的消息传开,他们再平叛不迟。   夜风吹来,带着惨叫声,显然,衙署中已经开始了厮杀。   李峘、李藏用没有回头,穿过长街,重新步入冬园。   忽然,前方火把如龙从两侧卷来,随着密集的脚步声,一队人已将他们包围了。   待看到那些映着火光的盔甲,李峘当即沉下脸,喝道:“刘展!你想做什么?!”   “李公要去何处啊?”   有人说着话,拨开了那些甲士走到他们面前。   一见此人,李峘、李藏用当即脸色大变,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因为来的并不是刘展。   “南霁云?!怎会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南霁云径直一挥手,喝道:“拿下!”   ***   那边,傅子昂持刀在手,一路砍杀,当先冲进了州署的大堂,恰见刁丙率着护卫拥簇着一人往后退。   “昏君在那!杀!”   傅子昂大喝一声,跃众而出,直追过去。   他武艺高超,旁人根本拦不住,眼见就扑到了昏君身后。   “哪里走!”   随着这声喝,傅子昂手中刀已劈下。   此时,前方的昏君回过头来,竟是一张凶恶丑陋的中年大汉的面容,使傅子昂一愣。   对方狞笑一声,举起一张弓弩,“哒”的一声响,弩箭狠狠钉入了傅子昂眼中!   “啊!”   惨叫声传来,邓彬正站在一间楼阁上探头往外看,想看清刘展的人是否已弑君成功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成了?”   邓彬一回头,很快,脸色僵在当场。   几个禁军不由分说将他按倒,押着就往外拖,衙署里到处都是尸体与血泊,腥味冲天。   邓彬吓得噤若寒蝉,不多时,却听有人大喊着“我冤枉啊!”   他回过头,见是剌史吕諲正在嘶声喊叫。   “臣有事要奏。”吕諲才被押下,已把旁人全都抖落出来,“都是李峘、李藏用等人指使,叛乱的是泗州司马邓彬与其族弟,我是冤枉的啊!”   与此同时,城东火光大起,那是运河的方向,想必是刘展正与官兵交战…… 第615章 重新造反   泗州城内外的喊杀声持续了一夜。   李峘独自一人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冬园的一间柴房中,努力支起耳朵,试图通过听声音来判断外面的形势。   他心情五味杂陈,可到了后来实在太累了,还是迷迷糊糊眯着了一会。   再睁眼时,变乱的动静已经停歇了,有个人影在他面前。   他醒过神定睛看了一会,见薛白正在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刘展真是个废物。”李峘道,“这等形势,他竟还杀不了你。”   薛白道:“可见你也并不高明。”   “我不过是反对你的成千上万人中的一员。”李峘十分谦虚,道:“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因为变法?租庸调走到了尽头,改换税制理所当然,至于检括田亩丁户,只是让高门大户牺牲小部分利益而已。我确实没想到你们会反抗得如此激烈,我还认为我已十分包容你们,若依我的初衷,当收天下田亩为公田,从根上断绝土地兼并。”   “哈哈哈。”   李峘忽然大笑起来。   他眼神带着些悲惨之意,可与薛白斗争的决心反而坚定了起来。   “果然,你在贱籍里待了太久,屁股坐歪了。”   “哦?”薛白奇道,“我坐歪了?”   “知道吗?让高门大户出让利益,这不可怕,玄宗皇帝在位时各州县年年上贡,可有人反对他?”   “安禄山反对他。”   “我说的不是安禄山那等胡羯蛮者,而是助李家治天下的秀民。此事上,玄宗皇帝驱使百官的手段,你不及其万一。”李峘道,“你要天下田主们纳粮进贡无妨,你要均他们的田,那便是在割他们的肉。”   “这才均多少田。”薛白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他不过是在两税法的基础上稍进一步而已,离他的目标还远呢。   李峘听他这不以为然的语气,反而突然发怒,大声喝道:“重要的是态度!”   他很难既描述出对薛白的不满,又不显得自己无理。   “大唐的天下是为李氏打下来的?是良家子!有恒产者有恒心,始知礼仪,有田有产的良家子是大唐的基石!可知世间无田无产者都是些什么人?是俘虏、逃户、贱隶、犯罪、盗贼、流民,这些人无耻无仪,若不管控便是祸象的根源,你登基不过几年就要变革,将刀往良家子的脖子上架,坏大唐的根基,人家祖传的田地、白纸黑字买来的产业,你一句话就要收缴,为此不惜杀官,你到底站在哪边?”   李峘愤怒地挥了挥手,自觉没能表达出其中的微妙,补充了一句。   “你对良家子有敌意,世人都感受得到。”   薛白听得沉默,没有反驳,而是道:“你们的感受很敏锐,我确实没站在大地主的立场上考虑过问题,我没能够代表大地主阶级的利益,应该说,我的一言一行都站在了大地主阶级的对立面,确实如此。”   这才是李峘等人背叛的原因,他们并不是因为怀疑薛白的身世,而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突,发生在每一个细微的小事上。   他们本质上是两种人。   薛白始终没能融入封建贵族阶级。   他蹲下身,颇诚恳地对李峘道:“你说的没错,我没站在你那边,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   “啐,你当惯了官奴,下贱惯了!”   直至此时,李峘也没骂薛白一声“薛逆”,他愤的终究还是立场。   薛白被骂了两声也不生气,道:“没关系,我要的是做成事情,而不是让你们这些贵族满意。”   “呵,孤家寡人,你能做成什么?”   李峘脸上有些讥嘲之色,他知道薛白这次来还是想说服他回心转意,奉行新法。可他若不低头,只怕是不会再有生路了。   果然,薛白听他如此说,微微一叹,道:“朕做不做得成,你都看不到了。”   李峘自知没有生路,释然地笑了笑,给了薛白最后的警告。   “你莫以为杀了我有用,告诉你吧,反对你者远不仅我们几人,朝野上下皆是你的敌人。刘展兵变、泗州被围、通济渠封锁,这些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哪怕只有短短两天,朝堂便会当你已经死了,那你就休想再活过来。你现在迷途知返,或许你的储君还能继位。否则,只会有越来越多人讨伐‘薛逆’,到时你将失去你所有的一切。”   言尽于此,李峘闭上眼。   薛白亦无话可说。   他意识到自己过去还是太软弱了,与这些权贵有太多的妥协。   他遂了他们的心愿,给自己冠以李氏的姓,变法也努力寻找一个两全的结果,没有彻底地公田,甚至没有重新均田。   可惜,权贵们体谅不了他的妥协,只当他是好欺负的。   事实便是他犯了巨大的错了,他从一开始就以李倩名义行事,将自己困在了李倩的束缚之中。太不坚决、太不狠辣、太不彻底了。   要大刀阔斧,要鼎力革新,岂有不流血的?   “杀了。”   薛白走出去时吩咐了一句,侍立在门外的士卒有些迟疑,被他冷冷瞪了一眼,连忙拔了刀赶进去。   “噗。”   手起刀落,一声响,屋内的李峘倒地而亡。   他是唐太宗的后代、吴王李恪的曾孙、信安王李祎的长子、名臣李岘的兄长,是曾经为国立下大功、为薛白出过力的人。   薛白原本很尊重他,想要争取他的支持,可惜还是走到了刀斧相向的地步。   “噗。”   没过多久,李藏用也倒在了血泊当中。   他亦是大唐宗室,是富有才干、人口出众的能臣,曾助薛白平定永王之乱,亦算得上是从龙之臣。   薛白原以为能把李藏用倚为臂膀,任用他主持江南东道的变法,没想到,李藏用反而成了反对变法的急先锋。   “噗。”   又一刀劈落,吕諲嘴里还在大喊着“冤枉”,须臾也就断了气。   他是当世名士,作为曾经追随李亨的降臣,薛白待他不算薄。可他还是被邓植三两句话就说动而背叛了,若不是因为没气节,便是因为天生立场就不在薛白这边。   之后,是邓彬、邓通兄弟,以及一众参与谋逆的官员。   随着刀兵劈入血肉的声音接连作响,泗州城头上挂起了一颗颗头颅,皆是名臣、官吏,骇得官民胆颤心惊。   毕竟,路边白骨常见,高高在上的权贵遭遇这种屠戮却不常见。   ***   宋州。   郑慈明被斩之后,继任的宋州刺史是裴谞。   裴谞与薛白亦是旧交,他父亲是天宝年间的御史大夫裴宽,彼时裴家与薛白合力对抗李林甫,也曾并肩作战过。   骤然被调到宋州,裴谞也是焦头烂额,艰苦地想把郑慈明留下的烂摊子给啃下来。   但没过多久,南边就传来了让他万分吃惊的消息。   “刘展造反了!他突袭泗州,攻占城池,截断了通济渠,现在圣人安危不明!”   “怎会如此?”裴谞大吃一惊,慌张之中不知所措,当即招过人来吩咐道:“快,五百里加急,把消息送到东都。”   他起身踱步思忖着应对,接连又下达了好几个命令,让治下各县关闭城门、紧急戒备,又往其它州县借兵,做好南下勤王的准备。   通济渠是江南税赋运往两京要脉,下游突然阻断,影响巨大,商旅们议论纷纷,散播着惶恐的情绪,很快引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抛掉货船,孤身而逃,唯恐遭遇战乱。   这无形中扩大了叛乱带来的影响。   裴谞还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勤王的准备,但仅在两天后,泗州消息传来,竟是天子下旨,称已击败刘展,各地不必惊慌,一切照常。   他接旨后自然就松了一口气,可心中还是有担忧,打算上表请求南下护驾。   正在此时,东都派了大员前来,朝廷以刑部侍郎李揆兼任河南、江淮安抚转运使。   裴谞之前并没有接触过李揆,却也久闻对方的大名。   李揆出身陇西李氏姑臧房,代为冠族。他在开元末年就中了进士,起家陈留县尉,迁右拾遗,拜中书舍人,在玄宗朝就官位颇高。   他本身能力出众,这几年虽没有赶上机会立下出彩的功劳,但步步升迁,也官拜刑部侍郎,成了朝廷重臣。   “李使君来得好快,可是来平叛的?”裴谞见了李揆,十分欣喜,见礼之后迫不及待准备随他前往迎驾。   “不急,圣人安危未卜,不可轻举妄动。”   “圣人已经安全了。”裴谞道:“我收到了圣旨……”   “恐怕是假的。”李揆抚须,忧虑不已,道:“我已派人查探过,圣人已落在刘展手中,那所谓的圣旨,不过是刘展的矫诏。”   裴谞疑道:“李使君才从东都来,如何知晓?”   李揆摆摆手,也不答,叹道:“老夫从东都来时,朝臣们皆言,国不可一日无君,纷纷要求要请殿下即位了。”   “什么?这未免太急了,事发至今不过数日,怎能……”   裴谞话到一半,恰与李揆对视了一眼,恍然领悟了什么。   他惊得连退了好几步,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是你们谋划的?”   “不是。”李揆道:“但百官都认为,既出了变乱,该停止新法、稳定时局。”   话已经点明了,裴谞很快也就懂了,连连摇头。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不可能成功的。”   “有何可能或不可能,这已是朝廷的决定。”李揆道,“你只需按兵不动,等待朝廷召令即可。”   “待圣人归来,你这是抄斩的大罪。”   裴谞冷哼一声,大步便往外走,准备召来他的心腹,自率部南下勤王。   然而,他推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一列列全是李揆的人。   “让开!”   裴谞大喝一声,对方却已扑上前,径直将他摁在地上,强行将他押走。   其后数日,裴谞便被幽禁在衙署中。每日都会有他的幕僚、朋友、家眷前来看他,说服他打消勤王的念头。   “八叔何必犯傻?你只要什么都别做,等到新君即位,自然有你一份功劳。”   这天来劝说的是裴谞的侄女婿,柳良嗣。   当年裴六娘也曾看上了薛白,可惜终究是未成佳偶,为此,裴六娘难过很久,甚至说要出家当道士,可世家之女身不由己,她最后还是嫁给了家里选定的夫君,出身河东柳氏的某个子弟。   柳良嗣原在朝中任校书郎,这次是随着李揆来的,三天两头就劝裴谞。   “八叔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圣人为维护新法斩杀官员,犯了众怒,百官遂纵容刘展叛乱。我得到消息,刘展已经占据了苏州,叛乱一时半会还平定不了,这种时候,局势便掌在了他们手里。”   裴谞道:“你不了解圣人,但我十多年前就认得他,不相信他会犯这样的错。”   “事情能到这种地步,若没有颜真卿、郭子仪等人的支持,李揆敢这么做吗?”柳良嗣道:“八叔也不想想,李揆为什么能得到差遣?背后是谁在帮他?”   裴谞立即摇头,不信颜真卿、郭子仪会做这样的事。   可很快,他也起了疑心,毕竟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得利最大的人,就是在朝中辅佐太子监国的颜真卿。   ***   李揆每天都在忙着写信、收信,像在与大唐所有的人联络。   “泗州又派使者来了。”   “扣下。”李揆毫不犹豫地吩咐道,“那是刘展派来冒充的人,不许任何人与他接触。”   “喏。”   “把矫诏给我。”   李揆拿过薛白发来的旨意看了一眼,放下,眼中浮起些忧虑之色,道:“他怎么就不怕呢?”   眼下,百官们已经竭尽所能地给薛白施压了。   刘展叛乱,除了南霁云之外,各州县都不派兵勤王,任天子自生自灭。身为臣子,这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他们为的是逼薛白服软,只要薛白现在低头服输,下诏罪己,表达妥协的态度,下放一部分权力,李揆便会出兵相救。   但薛白没有妥协,这简直是逼着李揆做出更大逆不道的事来。   “刘展的回信到了吗?”   “还没有。”   一连问了好几遍,李揆才终于等到了刘展派来的使者。   李揆没有亲自去见,而是派一个心腹幕僚前去。   他却也不能安心,坐立难安地等着那幕僚归来便连忙问道:“如何了?”   “信奉金刀之谶的果然是一些妖人,刘展所派之人正眼都不瞧我,跋扈得很。”   “老夫问的不是这些!”李揆耐着性子问道:“刘展如今如何了?”   “他已占据苏州,声势浩大,他拒绝了我们的招安,但愿意合作,称只要各州县不支援天子,他一定能再陷泗州,除掉天子。”   李揆闻言,没有欣喜,反而叹了一口气,若有选择,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让他回去告诉刘展,我已收到各州县官员的表态,没有人会出兵勤王。”   “喏。”   眼下的局面是,薛白的勤王诏令已经发了,正在泗州等各方兵马到了,便要亲自平定刘展。   但,薛白只怕不会想到,各州县官员已出卖他了,等待他的只有刘展的叛贼,不会有援军。   李揆就这样日夜等待南边的结果。   直到这一夜,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连忙打开门。   “这么晚了,怎还有消息送到?”   “事态紧急,消息是吊上城门送过来的。”   “说,出了何事?”   “刘展被招安了!”   李揆皱了皱眉,喃喃道:“此獠占据苏州后很是狂妄,我让他投靠我尚且不肯,如何愿意招安?”   “刘展是被……是被圣人招安的。”   “你说什么?”   “圣人已经绥抚了刘展之乱。”   李揆不信,刘展两次刺杀过皇帝,犯的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就不可能真的被招安。   眼下最重要的是,薛白绥抚了刘展,只怕不日就要北上,到时自己该如何应对?   是明面上恭迎、暗中派人悄悄将薛白推入通济渠里,还是干脆公然兵谏?   “派一支我们的人,前往泗州勤王,就说一直到现在才招募了人手。”李揆决定先把自己的人安插到圣人身边的护卫里,“记住,一定要表现出担忧圣人安危,不,我亲自去……”   “报!”   下一刻,一道人影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堂中。   “使君,圣人至!”   李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几天前才见了刘展的使者,知道刘展反意坚决,可一转眼,圣人就招安了刘展,接着,御驾就到了宋州……这决不可能,从时间上算就来不及。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圣人早就招降了刘展,虽还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接着圣人便授意刘展继续装作叛乱。   为什么这么做呢?   看看有哪些人来勤王?是,但定然不仅这一个目的。   是为了麻痹自己,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李揆想到这里,顿感到一阵心惊。   他预感到薛白要杀他了,一时难免有些慌乱。想着也许该起兵抵抗,但这就是明面上的造反了。   虽然每天都在盘算着谋逆的勾当,可突然之间要公然举事,李揆才发现自己很难下这个决心。更何况,他才到宋州,不过是带了数十心腹,城中守卒有多少能听他的?   “快备马,召集我们的人……”   “圣人至!”   忽然一声高喊转来,李揆感到那声音很近,赶到衙署前门一看,只见到薛白身披盔甲,在甲士的簇拥下箭步入内。   “臣拜见圣人,圣人万安。”   虽然脑子里想了很远,可一见到薛白这副天神般的模样,李揆不由自主地就心虛起来,连忙行礼。   薛白道:“朕点的宋州刺史是裴谞,李卿如何在此?”   “臣……臣担心陛下安危……”   “你担心朕活着回来。”薛白忽然道。   李揆一个激灵,连忙拜倒,道:“定是有小人冤枉臣,臣……”   薛白已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他止住了嘴里的话。   “别狡辩,那个刘展的使者是朕派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你皆与他说了,你想与刘展合作,要朕的命。”   李揆还想质问薛白几句,可心里忽然想到李峘、李藏用等人之死,大感恐惧,那些大道理的话就说不出口。   “陛下要杀臣?!”因为慌张,他声音都发生了变化,疾呼道:“陛下可于变乱中杀李峘、李藏用,却不可杀臣啊!叛乱已定,这是滥杀啊,一而再、再而三,陛下是要与群臣决裂不成?!”   “但我看有用。”薛白道:“你们这些名门,不管朕怎么说教,你们一点点小利益都不肯让出来,如今杀了几个人,你们就知道怕了。”   李揆原本就被按着肩,听了这话,吓得整个人都变了形,连忙爬开几步,离薛白远些。   “不可,我世代冠族,世居郑州,陛下之新法夺我族田,今又杀我,我族人必起兵,郑州大乱啊。”   “你倒诚实。”薛白道:“我们试试看。”   “你疯了?!”   其实看起来,李揆更像是已经疯掉的那个,他指着薛白,嚷道:“你疯了!杀我?你也不是没破绽,你冒充的宗室,我们都不提。你要撕破脸,那你才是逆贼!”   “那朕就是逆贼。”   薛白仿佛是铜筋铁骨,任李揆怎么说都毫不动容。   李揆终于没办法了,恨不得哭出来。   “天下会大乱的,别这样。陛下啊,你流放我吧,把我流放到安南,事还可挽回啊。”   “挽回什么?与你们这些簪缨冠族继续相互妥协?起来,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别丢了赵郡李氏的脸。”薛白喝道:“起来,站直了守你们高高在上、不可动摇的利益。”   李揆竟是站起来,可怜兮兮地瞪着薛白,嘴里道:“你不能这样,捧你当皇帝,你转头就拿我们开刀。”   他说着,才站直,薛白身后一人便上前挥下刀,将他砍倒在地。   “噗。”   薛白不知道自己回朝的一路上还要杀多少人,但他下定决心,这次不管杀多少人他都不会妥协。   直到那些顽固了上千年的利益阶层终于向他妥协了。   如果对方始终不妥协,那他就当自己是重新造一次反。   他招降刘展时也是类似这样的态度——“要造反?朕可以一起。” 第616章 回程   李揆临死前显然是失去了理智,喊出世居郑州的李家来威胁薛白,无意中出卖了自己的家族。   但薛白杀了他,也不是什么全盘考量过的万全之举。   眼下的情形,薛白在意的一切包括他的孩子都还在东都,在百官们的手上,他不过是带着少量护卫出巡,无兵无粮,一旦鱼死网破,确实会失去所有。   他看上去还很平静,实则内心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而且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出那个幕后的主使者。   做了这么大的局,本该是出自一个高人之手才对,薛白也宁可有个具象的对手。   这个对手当是官位足够高、势力足够大、才智足够深,可他想来想去都没能锁定某人。   有实力做这些的当然有,比如颜真卿、郭子仪。   薛白始终不愿相信是他们主谋,有时想想,他承认这种信任纯粹是出于对他们的了解,信任的是他们的人品与历史功绩。   事实上很多事已改变了,不再遵遁它原来的轨迹。   真相如何,还得他亲眼看一看才知道。   李揆的血还未干,薛白招过刁丙,道:“朕得回东都。”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连刁丙也早就知道,当即大声应喏。   “末将誓死护送陛下还京!”   “不,你带队在后面,朕先回去。”   “陛下独自回去?”刁丙惊道:“那怎么行?!李揆都说了,他的族人要在郑州造反。”   “正是因此,朕才得要迅速绕过郑州,带着你们反而隐藏不了行迹。”   薛白想过了,仅靠刁丙带的这点人马肯定是不行的,人虽不多,却要大量的辎重、车马、装备,在郑州必然被拦住,打这种小仗,即使赢了也耽误时间。   倒不如果断东进,赶回洛阳,召令天下,尽快联络到他的心腹大将们。   这是舍小而取大,照着这个逻辑,不论刁丙有多担心,薛白都十分坚决。   他擦掉了溅在身上的血,当天就出发了。   这一带是他当年与安史叛军作战的地方,他对地势十分熟悉,单独出行,什么都不用顾,一路疾奔,夜里他就到了汴州境内的驿馆投宿。   驿馆的小厮听到马蹄声,早早就跑出来,在路边招呼,挥手不已。   “客官,住宿吗?”   “住。”   薛白虽心急如焚,却知得休息好才能做事,并不在夜里赶路,翻身下马,将缰绳给了那小厮,交代他给马匹喂饱草料。   “好哩,客官放心。”小厮拿了个马牌,一分为二,一块挂在马绳上,一块递给薛白,“里面请。”   薛白进了驿馆,正见大堂上有两个官员在争执。   唐代官驿的厢房有等级区别,有时某人住了上等厢房,若遇到有官位更高者来,还得将其让出来。   今日这驿馆的上房只剩一间,偏也是巧了,来的这两人品级相当、职位相同,一个是汜水县尉,一个是原武县尉,且两人都不愿把上房让给对方,于是争吵不休。   “两个少府,不如这样,两位一起住这间上房,如何?”   “绝不!若一开始他好言好语还有可能,今既知他是这等跋扈之人,我绝不与他同住一屋!”   说话的是原武县尉,看起来恐有六十多岁了,头发胡须皆已霜白,再加上风尘仆仆,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   他自恃年纪大了,斜睨了对方一眼,道:“既然你我官职相当,那就比年岁,谁大谁住上房。”   “呵。”   原武县尉并不理会对方的轻蔑,仰首抚须,道:“我是中宗皇帝景龙三年生人,你呢?”   那汜水县尉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自然不可能比他大,再次冷笑,道:“活了五十多岁才混成一个县尉,你还引以为傲了?”   他双手抱怀,道:“比谁虚度年岁没有意义,倒不如比谁的靠山硬,我的恩师是颜涪川公!”   薛白闻言,也不禁瞥了对方一眼。   如今颜家的高官众多,世人又注重避讳,常常以任官之地来称呼,这颜涪川指的是颜真卿的族弟颜允臧。   颜允臧初任授延昌令,以清廉而闻名,李琮继位之后,任他为礼部员外郎,主持过一段时间的科举。薛白登基之后,任他为费州司马,他在任上时法办许多个作奸犯科之人,使得豪强震慑。   在薛白的印象里,颜允臧是个清廉正直、铁面无私的典范,没想到他会有一个性格跋扈的门生。   此时,那原武县尉听得对方有颜家这样强势的外戚作为靠山,当即就变了脸色,不敢再与之相争。   “既然这样,那就,上房让于你便是,或者你我同住也行,都是出门在外公办……”   “呵。”   汜水县尉再次轻蔑一笑,并不理会原武县尉话语里递的台阶,甩袖就走。   原武县尉留在那,好生尴尬,又问那驿馆小厮要别的房间。   “少府,今日真不巧,成纪公带的人把厢房都住满了,他的部曲虽没品级,但毕竟宰相门前三品官。”   “好吧。”   原武县尉没有多说,当即就无奈地点了头。   他活了一把年纪了,道理他都是懂的,知道成纪公指的是陇西李氏姑臧房的族长,爵封成纪县公,这种地头蛇势力深厚,不好得罪。   “那我住哪?”   “大通铺,少府你看行吗?”   “……”   薛白在大通铺上躺下,闭上眼,很快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脸上还蒙着骑马时挡灰尘用的裹布,只眉眼露在外面还粘着淤泥,衣服也没换,看起来是个急着赶路、潦倒邋遢的普通汉子,与通铺上其他人混在一起并不起眼。   “挤一挤吧,这床板真硬。”   正要睡着之时,身旁传来了声音,却是方才那个一头白发的原武县尉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嘴里嘟嘟囔囔不停。   “这么多泥脚子,也就你稍干净些。小兄弟,你往何处去啊?”   “东都。”薛白应道。   “巧了,我也是。”这原武县尉说着,又重新坐起,整理着胡须,郑重其事地道:“我乃原武县尉,刘介。”   说罢,他维持着盘腿端坐的姿势,好一会没动,似乎在等薛白参拜。   薛白却还是躺着,嘴里漫不经心地道:“原来是刘少府当面,失敬,失敬。”   刘介没受到重视追捧,有些失望。但这洛阳往汴州的官道上达官贵人多如牛马,他这小官混在其中也没什么好拿大的,只好悻悻躺下,嘴里却还在说着话,自来熟地与薛白聊着天。   “唉,颜氏的门生就是跋扈,方才你也看到了吧,他有什么好趾高气昂的,像他这样的官到了地方上,怎能不欺凌百姓?”   “刘少府若是得罪了方才那颜氏门生,会如何?”   “得罪那等权臣,自然是下场凄惨。”   刘介看起来圆滑通达,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与陌生人议论当朝的宰相,可见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这人活到五六十岁还在起家官的任上打转,除了时运不济,恐怕自身的问题更大。   薛白问道:“我听闻颜家家风清正严谨,恭德慎行,为世师范,其门下风评很差吗?”   “家风再好,可位高权重啊。”刘介才躺下,很快又翻身坐起,拍着大腿感慨道:“你想啊,又是皇后,又是宰相,还有从龙之功,身边得聚集多少人啊,到了这一步,家风还有何用啊?”   “刘少府是说,颜家是权臣?”   “嘿,我可没说。”刘介虽否认,可神情显然是这个意思。   薛白问道:“这都是些泛泛而谈之事,你可有具体的实例?”   “那当然有,都死了多少人……”   刘介嘴快,脱口而出应了一句。   接着他也反应过来,这是驿馆的大通铺,人多嘴杂,而且他方才都自报过姓名了,如何敢议论当权之人。   他心虚地看了眼这大通铺上的众人,见都是些乡汉,个个睡得深沉,方才后怕地拍了拍心口。   “睡吧,我与你一介平民说这些做甚。”   这个老县尉,想聊天时自顾自地就把薛白喊起来,也不管人家刚要睡着。聊到薛白正感兴趣的话题,他偏是说睡就睡,也是个没眼力见的。   刘介虽嫌床板太硬,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还响起了拉锯般难听的呼噜声。   薛白清醒了些,躺在那心事重重。   他今日意识到自己前阵子的微服私访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相,因为他多少还是带了些人,行踪是能被大致掌握的。   可什么是真相?哪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可人心隔肚皮,分辨一个人的好坏又岂是易事?   今日的见闻,让他对颜真卿的信任似乎动摇了些。   渐渐地,薛白还是睡着了,沉浸在各种汗臭味与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   再醒来时,旁边的刘介已经不在了。   薛白独自用了早膳便准备出发,驿馆的小厮殷勤地替他牵马。   然而,薛白看到小厮牵出的马匹时,眉头不由地微微一皱。   “这不是我的马。”他说道。   他这次骑来的是一匹大宛马,通体棕红,唯四蹄上的一小段毛是雪白的,名为“踏雪”,乃是河西走廊收复之后封常清进贡的,不仅跑得快,显耐力极好。   可此时,驿馆小厮牵来的却是另一匹马,虽也是棕色毛发,但额头上有一撮杂色,且远没有踏雪的神骏气质,隔得再远,薛白一眼就能认出不同来。   可那小厮却道:“怎可能不是?你看,马牌上这号码分明一样。”   “但这不是我的马。”薛白道:“把我的马牵来。”   “这分明是啊。”小厮十分肯定,道:“昨夜你来,就是我在门口迎的,把这匹马递给我,我栓在那,今晨我牵给你,从头到尾都是他。”   薛白盯着他的表情,见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怀疑,笃定的不正常,便不再搭理他,亲自往马厩大步走去。   “你这人!”   那小厮着恼,牵着马便挡在他前面,道:“你要做甚?不要自己的马,抢别人的马不成?!”   他这一喊,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这是官驿!留马送马都是有马牌的,不会错,不是你偷梁换柱的地方!”   薛白依旧不理会,手一拨就将他拨开,赶到马厩时,听得前方有嘶鸣声。   他当即喊道:“踏雪!”   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就响起,接着便听有人不停大喊。   “吁!”   “吁!”   马蹄声依然在响,接着,一道身影转过屋舍,跃入薛白眼前,正是踏雪。   这大宛马极有灵性,听到主人的声音,当即转头跑来。   但它背上却还坐着一人,正在奋力想拉住缰绳。   “吁!”   “十郎,怎么了?”须臾,又有数骑赶来,向那骑着踏雪的汉子喊着话。   “这畜生不听话。”   “哈,十郎你可是自诩马术高超……”   踏雪一心要往薛白这边跑,偏是缰绳死死拉着它的嘴,它几次奋力挣扎,在原地打着转,后蹄乱踢,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   换作一般人,恐怕早已摔在地上了,但那人确实是骑术了得,双腿始终紧紧抱着,任它如何都甩不下来。   他连着喝骂了好几句,声大如雷,见马匹还不听话,扯着缰绳就抽了马脖子一下,试图降服这骏马。   “咴!”   薛白见状大怒,伸手便掏身上挂着的一张弩,打算射杀盗马之人。   “怎么回事?!”   忽然,一声喝问传来,却是又有一人返身策马而来。   这人薛白却是识得的,乃是当年与他同榜中进士的李栖筠,如今已是朝廷重臣,官拜兵部侍郎。   李栖筠出身赵郡李氏,因是嫡支,在族中地位颇高,又是赞皇县人,因此掌权之后被时人称为赞皇公,却不知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与陇西李氏的子弟在一起。   薛白不由在想,倘若李栖筠认出自己,是会纳头就拜,还是趁机杀了自己。   他对此颇为好奇,遂站在那不动,反而脸上缠着裹布,不担心第一时间漏馅。   哪怕有万一,他自诩身手还不错,杀人夺马,迅速逃离也能做到。   “怎么回事?!”李栖筠再次喝问。   “我的马。”薛白压着声音,指了指踏雪。   李栖筠遂向那盗马者道:“松了缰绳,下来。”   马缰一松,踏雪便奔回薛白身边,那盗马者倒也翻身下马,却牵着缰绳不肯放手,拉着马又撤了几步,还一脸冤枉地冲李栖筠强调了一遍。   “赞皇公,这是我的马。”   “我的。”薛白道。   “赞皇公,这蒙面汉子仗着马术好,会些喊马的技巧,想抢我的赤龙骥。”   说话间,那小厮也牵着另一匹棕马赶到了,道:“是,我可证明,昨夜这蒙面汉子分明骑来的就是这匹,想必是见李郎君的座骑神骏,起了歹心,想偷梁换柱。”   “是这样吗?”李栖筠向薛白问道。   “不是。”薛白沉声答道。   “好你个歹贼,还真是又胆大又无赖!”盗马的李公子被薛白气到了,显出些拿他没办法的气极之色来,“这赤龙骥乃是我阿爷以一座东都的宅院与西域商人换的,你想明抢不成?”   小厮也附和道:“旁的不说,李郎君的马一看就是神驹,价值不菲,你一个睡大通铺的穷酸能骑这么好的马吗?你看你穿的什么衣服,饲养得了这神驹吗?”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薛白无话可说,只等李栖筠的反应。   李栖筠见眼前的蒙面人反驳不了小厮,伸手轻轻一挥,示意那李十郎牵马先走。接着,盯着薛白,道:“把裹巾摘了。”   这一刻,薛白意识到自己还远远没能改变这个封建时代。   哪怕他三令五申要求天下严明执法,但在朝廷设置的官驿,一个世族子弟只要看上了普通人的任何一件东西,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   整件事里,最让他生气的是那小厮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喊出的那句“这是官驿”。   从头到尾,他们的神色都没有显露出半点的羞愧,说的每一句话都真的不能再真。因为在他们眼里,眼前的平民屁都不是,不值得他们羞愧。   既然是薛白独自出行,还是行走在离东都不远的京畿之地,也是有这么多危险,何况是普通人?   “我现在怀疑你是大盗,把裹巾摘下!”李栖筠提高了音量,再次喝道。   于是,薛白握住了他的弩,准备杀人夺路。   “李赞皇公。”   此时却有人走了过来,正是昨夜与刘介争夺上等厢房的汜水县尉。   “下官乃汜水尉,乌文翰,见过李赞皇公。”   乌文翰为人却是跋扈,面对李栖筠,嘴里虽在见礼,神态却是不以为意。   说话间,他把证明自己身份的牌符、告身递给李栖筠过目,然后指了指薛白,又指了指被李十郎牵着的踏雪,道:“这匹大宛良驹,确实是这个行客的座骑。”   “是吗?”   乌文翰对李栖筠不客气,李栖筠回应的神态也是十分冷淡,毕竟是高官,该有的架子得有。   “是。”乌文翰很确定。   “你怎么知道?”   “昨夜他到时我正好在堂上,听到马蹄声回到看了一眼,对这匹马印象很深。”   李栖筠道:“夜里,你看得清?”   乌文翰道:“驿馆前有灯笼,照到了它的四足,我当时还想,如此神驹却是一个普通行客骑来的,但天下喜好良马而不喜衣着打扮的人多矣,不足为奇。”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   “行事内敛的世家子弟,河洛一带不少见。”   李栖筠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若非真相如此,我岂敢得罪李十郎?”乌文翰话很客气,神色却带着讥讽,很傲。   李栖筠遂看向李十郎,问道:“你说。”   “这县尉与这盗贼勾结。”   “十郎想清楚再说。”乌文翰道,“我身为颜公的弟子,绝不会为一匹马给人作伪证。”   李十郎这才眼中神色变换,偷瞥了李栖筠一眼,见李栖筠正对他怒目而视,不由大为害怕。   他只好向驿馆小厮喝道:“怎么回事?!”   “小人……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挂错马牌了。”   那驿馆小厮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   “蠢货。”李十郎骂了一句,丢下手里的缰绳,牵过那小厮手里的棕马。   “赤龙骥?”乌文翰笑道。   李十郎没答,翻身上马,跟在李栖筠的马后。   李栖筠淡淡扫视了乌文翰一眼,也没再看薛白,须臾便走远了。   “恭送赞皇公。”   乌文翰笑着道了一句,也是看都没看薛白,丢下了一句话就走。   “你也是个蠢货,骑这么好的马出门。”   ***   这天,薛白出了驿馆,却见刘介正牵马等在前面。   “你身份不一般吧?”刘介问道。   “刘少府,我就是个平头百姓。”   “知道,世家子弟,不愿声张。”刘介笑道,“你我都去东都,结伴同行如何?”   薛白本想拒绝,想到今晨的遭遇,遂点了点头。   两人遂结伴而行,时不时纵马跑一段路,慢走时便并辔而行,说些话。   “你今日能解围可不是运气好。”刘介道,“那姓乌的汜水尉是个爱攀附权贵的,看出你出身不凡,有心结交你。”   “原来如此。”   聊到后面,薛白趁着刘介兴起,问道:“刘少府说颜家是权臣,可是有何跋扈之举?”   “何止是跋扈啊。”刘介道:“根本是穷凶极恶。”   “此话怎讲?”   “你不知这些年,那位,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杀人灭口,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位?”薛白问道:“是指当朝宰相颜公?”   刘介神神秘秘地一点头,他有些不敢说,停下了话头。可他终究不是个嘴严的,这天下午,当薛白再次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他一不留意,还是说了起来。   “唉,这些事其实也是众所周知了,在我手上就杀了一个。”   “在刘少府手上?”   “是啊,一个书生,做什么经营不好。自己写了一本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郑楷’的官员收了个逃奴为弟子,招为女婿,竟将其扶立为帝。之后又阴谋算计,要拥立外孙……啧啧,那书里许多细节,全都暗合颜公,且一查都是能当证据的哩。”   薛白对那故事不关心,问道:“那书生如何了?”   刘介抬手比了个割脖子的动作,道:“没办法,朝廷派御史来了,要了他的命。”   “御史吗?”   “是啊,老夫当了一辈子的县尉,见得多了。如今这位宰相逼杀异己的手段,比李林甫当年也不遑多让哩,你到了东都就知,怨声载道啊。”   薛白问道:“刘少府近年去过东都?”   “那倒没有,但我听人说起过这些。”   “……”   一路上这般聊着,两日后,他们便绕过了郑州,抵达了洛阳城外。   洛水那边,东都在望,行人却在议论纷纷,都说宰相不日就要带太子回长安了…… 第617章 黑手   正兴五年已到了年底,洛阳下了大雪。   紫微宫的东上阁里摆了两个火盆,算不上很暖和,恰到了不会让人着凉的程度。   “殿下,该醒来了。”小内侍刘安唤了好几声之后,伸手推了推被子,“再不醒来,先生们又该骂了。”   缩在温暖被窝里的李祚这才睁开眼,嘟囔道:“可我好困啊。”   若算虚岁,等过了年他就七岁了,正是贪睡的年纪,却每日这般天不亮就要起来,学习各种礼仪、文章、武艺,以及治国之道。   不说与别的小孩相比,便是与绝大部分的成年男子相比,他也算是十分辛苦的。   刘安见了也觉心疼,偏是职责所在,只好道:“殿下还是起来吧,奴婢也想让殿下多睡会,可若晚了,奴婢要挨板子的。”   “好吧,起来了。”   李祚真就坐起身来,也不用刘安服侍,自己就穿衣洗漱,将自己收拾得体。早膳已经端来了,吃过之后便要去崇文阁读书。   推开寝殿的门,一阵冷风吹来,刘安打了个哆嗦,李祚却不太怕冷,这也是从小练的。   走在路上时,若有人从旁经过,李祚都表现得十常沉稳,一副小大人模样。   只有趁人不注意时,他才会小声与刘安嘀咕几句。   “雪积得好厚,若能打雪仗就好玩了。”   “殿下怕是没时间玩。”   “我知道啊,所以与你说‘若能’啊。”   他终究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孩。   穿过大业门,却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那,是颜真卿披着外氅立在雪中。   李祚见了,眼中立即绽出欣喜之色,雀跃地跑了两步,想到在外祖父面前还是得守礼仪,遂放慢了步伐,规规矩矩地过去见礼。   颜真卿虽然待他十分严格,同时却也十分疼爱他。李祚是个极敏锐的孩子,能够感受到外祖父对他有份特殊的深厚情义,他因此也回报了同样深厚的敬爱。   有外人在时,他们说话都一板一眼,但私下里,他们说话也与一般祖孙无异。   这日屏退旁人之后,李祚不由问道:“阿翁怎么站在雪里?幞头上都积雪了。”   他踮起脚尖,伸手想给颜真卿掸去头上的雪,可惜如今还不够高,够不到。   颜真卿遂往下蹲了些。   常年伏案公务,使他的腰劳损得厉害,这动作很是吃力,腰间狠狠疼了一下,可他脸上反而绽出笑容来。   “百姓不能过个暖冬,官员上朝若连这点寒都耐不住,不成体统。”颜真卿耐心回答了问题,道:“今日学业歇一天,你去早朝听政,宣布回长安之事。”   “这就回长安了?”李祚道:“可父皇出巡还没归来。”   “回了长安等。”   李祚年纪虽小,似乎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晓。   他抬头看着外祖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阿翁,是不是因为洛阳人说父皇坏话?”   “是吗?”颜真卿反应很平静,道:“你听到了什么坏话?”   “说父皇不是李氏子孙。”   听了这话,颜真卿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一直以来都尽力不让李祚听到这些传言,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了。   可他开口回答,声音还是很平静,像平常否定一件荒谬的小事。   “那是旁人胡说的,身在天家,你一生会听到无数的质疑与指责,不必怀疑,你得始终相信你自己。”   其实,颜真卿早在脑海想过无数遍,真遇到这件事怎么办。   李祚似懂非懂,努力领悟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可有人说父皇不姓李,姓薛。”   颜真卿道:“记得我与你说的刘病已的故事吗?”   “记得。”李祚脆声应道:“汉宣帝刘询,原名病已,汉武帝之曾孙,小时遭遇巫蛊之祸,生长于民间。”   见他记忆力如此优异之后,颜真卿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当今天子的遭遇与汉宣帝相类,幼年遭遇三庶人案,生长于民间。”   “我懂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好,好,好,你可知这话出自何处?”   “是太宗皇帝御言!”   颜真卿目光看去,见李祚眼神明亮,似因身为太宗皇帝之子孙为傲,他便知自己这些年的教导没有白费,顿感欣慰,转过头去抹了抹眼。   当今太子姓李名祚,这是玄宗皇帝起的名,写在皇家玉牒里的,没人能否定,颜真卿也不会让任何人否定。   ***   早朝时,太子宣布了将要返回长安之事。   百官并不意外,而是早有所料。   毕竟,眼下的局势暗流涌动,能在这大殿上宣布的事,都是已经有了基本走向的事情。   下了早朝,颜真卿回到政事堂,颜泉明已焦急地等候在那儿了。   “叔父,李成纪食言了,他们还是使人叛乱了,正在郑州大造声势,伐讨陛下……”   “一会再谈。”   颜真卿抬手,先止住颜泉明,转头向心腹属下问道:“刘安来了吗?”   “回阿郎,已在里面。”   颜真卿遂先入内,见了刘安,开门见山道:“殿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刘安很惶恐,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奴婢也不知。”   “你每天跟着殿下,岂能不知?”   “应该是殿下在宫中行走时,无意中听到有宫人在嚼舌。奴婢虽跟着殿下,可大概是那是走神了,未留意到。”   说着,刘安先给了自己重重一巴掌,让颜真卿不好处置他。   颜真卿深深凝视了他一眼,挥挥手,让他回去照顾李祚,待人走之后,眼神中却透出了思忖之色。   好一会,他才把颜泉明唤来。   “继续说。”   “是,李家没有直接起兵,而是授意此前放掉的奴隶聚众闹事……”   这里说的李家指的是李揆的家族势力,以陇右李氏的李成裕为族长,李成裕正是李揆之父。   陇右李氏这一支称为姑臧房,是北魏姑臧侯之后,祖籍在陇右的成纪县。到了李成裕这一代,爵封成纪县公,官至秘书监致仕。   李家占据着郑州大量的田亩与奴隶。朝廷变法以来,从他族中检括出良田两万余顷、奴隶三万户,数量之夸张,当时颜真卿亦是不可相信,须知当年宇文融检括全天下一共是八十万户。   但李家并不甘心把这么多奴隶全都放了,暗中勾结了郑州的地方官,以不分田、多纳粮等手段,使得这三万户人重新归籍种地之事困难重重,这些放归的奴隶反而开始挨饿受冻。   如此一来,再一煽动,他们便被引导着揭竿而起,并在李家的帮助下攻占了郑州的武库与粮仓,一时间声势大振。   都是些农夫,战力肯定是不行的,但李家要的是让朝廷知难而退,只要闹出足够大的动静就行。   李揆一死,吓破胆的并不仅是陇西李氏,而是全天下的高门世族,他们看到有人闹出了声势,自然会纵容、促使变乱发酵得越来越大。   颜真卿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派了官员前去安抚,可惜,因薛白杀了李揆,事态还是超出了他的控制。   “李栖筠赶到时,陛下杀李揆的消息已传到郑州,李栖筠没能安抚住,现在郑州衙署已被‘乱民’攻下,李家明面上并未参与,但肯定给了不小的支持。‘乱民’当中有几个读书人,写了檄文,讨伐陛下……”   “檄文?”颜真卿问道:“说什么的。”   颜泉明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把陛下比作篡唐的武氏。”   虽然已经预料到是这样,颜真卿还是皱了眉。就这些日子,他眉间的皱纹已深了不少。   他最深恶痛绝的就是他们总是攻击当今天子的身世。   明明是一群以门户私利为重之人,反对变法就反对变法,却非要拿不相干的旧事出来说。   原本只是变法能否成功,失败了也就是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能解决而已,可这样一来,却成了大唐的正统之争,又要动摇社稷根基。   “李栖筠回来了吗?”颜真卿问道。   “已经进洛阳城了。”   “为何没来见我?”   颜泉明道:“他先去见了许多名门出身的官员。”   “去召他来。”   “喏。”   等了许久,李栖筠才到,赶入政事堂时身上还有不少雪花,带起一阵冷风。   “下官见过右相。”   “你没劝住李成裕?”   “是。”李栖筠坦然道:“下官赶到时,陛下已斩杀了李揆,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那又如何?”颜真卿问道:“他们还真想弑君不成?”   李栖筠连忙道:“他们自是万万不敢,李成裕说,他已极力约束那些乱民。奈何现在那些乱民已经不再是他的佃户,成了朝廷的丁户,又饱受地方官吏的苛待,愤而叛乱,他弹压不住,无能为力。”   “这是威胁君上。”   “下官不敢,这是李成裕的原话。”   颜真卿沉着脸,问道:“他便不怕朝廷调集大军征讨他?”   李栖筠道:“他并未参与叛乱,且一直在宣称冤死了一个儿子,朝廷只怕师出无名。何况,如今天下各州县将新法视为食人恶虎,朝廷若要动兵,恐怕……不妥。”   说着,他补充道:“这也是李成裕的原话,下官则认为,一旦动兵,则代表朝廷要与这些高门世家鱼死网破,激化了冲突,社稷动荡。”   颜真卿沉默不语,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动兵。   若从他身为老师、岳丈、宰相的角度考虑,他早就恨不得兴兵去救薛白;但从大唐社稷的安定考虑,兴兵是最糟糕的结果。   李栖筠道:“下官以为,解决此事,办法并不难。”   “说。”   “只要朝廷下旨,检括已然完成,将不再检括。”李栖筠道:“另外,下官今日来之前已经见过了诸多官员,他们都支持太子登基……”   ***   傍晚,李祚穿着一身武袍在练骑射。   他虚岁四岁时就被抱在马背上玩,如今脚堪堪能踩到马蹬,骑术却已很了得,在马背上如履平地。   “陛下,慢些。”刘安没骑马,小跑跟在后方。   “你就在这等着,我跑一圈就回来。”   李祚喊了一声,小脚在马背上一催,马驹就迅速跑向了鹿宫院。   这里是以前武则天养鹿的地方,如今早已空置下来,算是李祚的一个小乐园。   他人小身轻,身上的马驹又听话,跑得很快,一会就把身后的护卫甩在了后面。   之后,他一扯缰绳,离开马道,进了宫院里的一片小林子,便见前方的屋舍前站着一个妇人。   李祚不由欣喜,嘴里道:“马儿停下。”   马驹听话地放慢速度,到了那妇人面前。   “干娘。”李祚笑道:“你今日怎入宫来了?”   站在那的却是杜妗。   她以往也常常入宫来看李祚,但如今薛白夫妇不在,颜真卿不喜她与李祚接触过多,她便改为偷偷前来,反正她出入自由,也没人能拦住。   杜妗一把将李祚从马背上抱下来,道:“来看看你累了没?”   “不累。”李祚问道:“干娘今日给我带小人书了吗?”   他说的小人书是时兴的一种带有插图的故事,算是他读书之余最大的爱好之一。   “看样子你没想我,只想着要小人书。”   “才不是,我每天都来这里看看干娘有没有来呢。”   杜妗听了,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人书在李祚头上一拍,道:“还算乖,那这个便给你。”   “多谢干娘!”李祚很是高兴。   除了父母之外,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两人就是颜真卿、杜妗,不同的是,他对颜真卿是敬爱,与杜妗相处则更轻松自在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杜妗便问道:“你前两日也来了这里吗?”   “是啊。”李祚迫不及待地已翻看小人书看着,听了问话,连连点头。   待送走了李祚,杜妗便招过身后的曲水,道:“嚼舌根,还让祚儿听到的人就在这鹿宫院中,你查出来是谁,处理干净。”   “是。”   ***   颜真卿也在查李祚是如何听人说薛白的身世有异,可两日后便得知有两个宫人意外落水死了。   他听得消息,问道:“可是鹿宫院的宫人?”   “是。”   颜真卿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吩咐道:“让颜泉明来见我。”   不一会儿,颜泉明到了。   “我上次让刘安过来,你可知是为了何事?”颜真卿问道。   “侄儿不知。”颜泉明道。   “是殿下听闻有人诋毁圣人。”颜真卿问道:“现如今,那两个说话的宫人已被灭口,这次也是意外?”   颜泉明感到十分为难,踟躇了一会,道:“叔父难道没发现吗?如今有许多人为了陷害叔父而故意杀人灭口……”   此前,颜真卿已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便是如此回答的。但这次显然不同,事情更隐秘,颜真卿是私下听李祚说起,没两天,就有人死了。   “你扯这样的谎,看来是知道是谁动手了。”颜真卿道:“莫非是殿下?”   “不。”颜泉明只好道:“是侄儿下令杀了那两个宫人。”   “我方才问你,你尚不知此事,如何下令?”   “侄儿方才说谎了。”   “是杜二娘吧?”   颜真卿似乎早就知道,摇了摇头,对杜妗这等手段颇为不满。   ***   洛阳道德坊,杜宅。   杜五郎这日一进门,难得见杜妗的座骑也在,着急忙慌就跑去找她。   找了一圈,他才在杜有邻的书房找到人。   推开门,杜妗正在翻阅着桌案上的书信,比杜有邻更有宰相的气场。   “二姐,你可知南边乱成一锅粥了。刘展反了,郑州也出了叛乱,现在陛下被夹在叛贼中间回不来,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谁说我不急了?”杜妗道。   “你急?那你怎么不去护驾?”   “你至今还是个蠢的。”杜妗以嫌弃的眼光一瞥杜五郎,道:“陛下不在东都,这种时候我不替他守着,跑到江淮去有何用?”   “可我感觉很不安啊。”杜五郎小声道,“我回来时,感到有人在盯着我。”   “有人盯着你?”杜妗道:“你如何知晓的?”   “我鼻子灵啊,一直能隐隐约约闻到那人身上的气味,像臭鸡蛋味,跟了我一路。”   “也许只是无赖吧。”   杜五郎道:“不会是洛阳也要有变乱吧?”   “不会。”杜妗随口道,“朝廷的兵力在此,那些人不敢的。”   “可新法触动了这么多……”   “闭嘴。”   杜妗叱止了一句,拿着几封书信便走。   杜五郎这才发现她竟是撬开了杜有邻一个上锁的抽屉,十分吃惊,呼道:“不是,你怎么能偷阿爷的东西。”   杜妗毫不理会,离开了书房,又去找到杜媗,将手里的书信递过去。   “果然,京兆杜氏也不清白,这些人求阿爷不成,想必已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杜媗接了书信看过,只见那是一些族人给杜有邻的信件,其中还有些语带威胁的,隐约表示若逼得他们翻以前的旧案,依旧有办法让杜有邻身败名裂云云。   族人之间有了这种纠葛,却比与外人产生矛盾还要麻烦得多。   就连她们看了,也替杜有邻头痛。   “二娘,你可别将他们都杀了。”杜媗拉过杜妗的手,无不担忧地劝解道:“都是我们的族人。”   “在大姐眼里,我如今已成了个杀人的魔头吗?”   杜媗正想着怎么否认,恰有人来找杜妗,却是颜真卿邀她明天下午到皇宫的观象台谈话。   只略略思索,杜妗便答应下来。   她知颜真卿是为了何事,也认为在此关头也该合作稳一稳形势。   次日。   杜妗的马车出了道德坊,沿洛水行了一小段,便准备过天津桥。   天津桥北边就是皇城,因此桥上没有太多的百姓,只有一些官吏正在匆匆行路。   马车上了桥,一个官吏转头看了眼,手中抱的许多文书便掉在地上,洒了一地,他连忙躬腰去捡,挡住了去路。   “稍等片刻。”   “快些吧……”   车夫话音未落,惊变突起。   “轰!”   桥面忽然炸开,杜妗的马车也随之被炸得四分五裂,随着坍塌的桥面被掀起,又重重摔入洛水之中。   两岸的行人顿时被吓得惊慌失措,抱头鼠窜。   也有人反应太慢,等回过神来,再向桥上看去,只看见断桥以及冰面上留下的大窟窿,马车与桥上的人都不见了。   这种情况,显然是活不成了。   渐渐地,逃开的人又蹑手蹑脚地回来,探头探脑地看着,议论纷纷。   “是哪个朝廷重臣被刺杀了?”   “好像是宰相杜公的马车。”   当日,杜有邻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洛阳。   唯有少数人知道,遇刺的是比杜有邻更具权势的杜妗……   ***   南市,丰汇行。   杜妗无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指甲,目光愣愣看着被抬回来的尸体,身上有股杀气萦绕。   “好险,二娘是如何知晓有人要刺杀你的?”达奚盈盈问道。   “我不知道。”   “不知?”   “嗯。”杜妗道,“我只知有人在暗中跟踪五郎,想着跟踪那呆子没意义,必是为了打探我的行踪,因此今日出门使了个障眼法。”   达奚盈盈不解,喃喃道:“跟踪五郎,刺杀二娘……这两件事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她思来想去,道:“我不认为有人能通过跟踪五郎,就掌握二娘的行踪。”   “不错,能掌握我今日的行踪,且有能力得到炸药,又有动机之人,我目前想到一个。”   “颜公?”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达奚盈盈道:“如此看来,颜公是铁了心放弃陛下了?”   杜妗道:“今日,我原本想与他谈此事。”   说话间,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达奚盈盈十分诧异,奇道:“既吩咐了不得打搅,谁还敢来?”   她顿时警惕起来,心道不至于连丰汇行也不安全了吧?遂拿起一柄防身的匕首。   “是我。”   屋外忽响起了一个声音。   杜妗听了,愕然了片刻,飞快上前打开门,竟见是薛白站在门外。   她惊喜万分,当即扑过去一把抱住薛白。   “陛下怎么会在此?”   薛白拍了拍杜妗的背,道:“听说你遇刺了,我很担心。”   “嗯,你要小心你那丈人,他不是坏人,但要保全的太多,也许已舍了你。”   达奚盈盈见这二人亲昵,不由低下头,脑海中却想到了一件事。   有人跟踪杜五郎,然后决定行刺杜妗,这之间未必全无关联。   “敢问,陛下可是先见过了杜五郎?若是,今日这场刺杀,只怕是冲着陛下来的……” 第618章 身不由己   木桶里热气腾腾,薛白洗去了一身的风尘,闭着眼眯了一会,似要睡着了。   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捏着。   “陛下莫非真是先见了五郎?”杜妗站在他身后问道。   “是啊。”   薛白拉过杜妗的手,道:“比起你来,五郎更好找,也不引人注意。”   话虽这般说,他私心里也许是觉得杜妗野心更大,因此更信任杜五郎一些。   杜妗道:“恐怕还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我猜,有人跟踪了五郎,猜测你与五郎一起到了杜宅,次日坐我的马车进入皇城,于是安排了这场刺杀。”   薛白问道:“谁?”   杜妗没有立即回答,给薛白洗着头发,道:“如果我说是一个你极为信任之人,你会生气吗?”   “不会。”   听了这回答,杜妗正要开口说她的分析,薛白又补了一句。   “但我未必会信。”   “若是有确凿的证据呢?”杜妗问道。   “那便等看到证据再说吧。”薛白道。   杜妗道:“眼下有人并不想让你回到皇宫,哪怕你回去了也不安全。出巡这么久,宫人、禁卫里不知有多少人被收买了。”   “我知道,所以来找你。”薛白道,“我打算传书给王难得、李晟、严武、薛崭等人,另外,召老凉、姜亥至东都。”   “兴兵?”   杜妗略有些讶异,知道如此一来就是与反对变法的保守派公然决裂了。   这是颜真卿一直在尽力避免的情形,而薛白一回来就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决定。   “兴兵又何妨,最坏的结果,我就当是再次创业。”   “再次创业?这倒又是个新鲜词。”杜妗道,“你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还要创什么基业?”   “皇帝也就是个职位,会受到各种桎梏,若不能在这职位上达成我的志向,自该继续上进。我得是我,我比皇帝重要。”   这话就连杜妗也不能完全感同身受,她只能体会到眼里这个男子不断进取、永不满足的野心。   正因为这份野心,他始终有着澎湃的生命力,才能让她保持迷恋。   不知不觉中,她被他拉到了浴桶里。   两人有些心急了,她的衣裳也被完全浸湿,更加难以褪下来。   于是,桶里的水花摇荡了许久,两人耳鬓厮磨到了气喘嘘嘘的地步,都还没能搞定衣裳。   “薛白。”   杜妗着急地催促着,不自觉地唤了薛白原本的名字。   “你信我吗?”她问道。   她是一个极为敏锐的人,似乎已察觉到薛白对她的信任不如杜五郎。   哪怕这只是一点点的差别,她也想争。   ***   世人都知道,天子有个能替他打探情报的组织掌握在杜二娘手里,通过钱庄、驿站、酒肆、茶楼、报社把天下各地的消息收集起来。   故而,薛白到了杜妗这里,便能了解如今基本的大局。   郑州的变乱闹得更大了,乱民阻断了漕运,也阻断了“御驾”的归路;   洛阳这边,就在杜妗遭遇刺杀后的两日,太子仪驾与百官出了洛阳西门,开始西归。   薛白却没有立刻赶回紫微宫阻止,而是耐心等着。   “陛下还不相信吗?”   杜妗第一时间赶来见薛白,这次不再避讳,直说道:“颜真卿挟着太子西归,此举已与谋反无异。”   薛白道:“我会当面向他问清楚。”   “他若不知你已回洛阳,便该征召兵马讨伐郑州的叛贼;而他若知你已回了洛阳,不派人来接,反而立即带走太子,不轨之心就更明显了。”   “郭子仪是什么反应?”   “问得好。”杜妗道:“郭子仪已从陇右率部出发返回长安,必是要为李祚登基作武力保障。”   哪怕她已经在努力克制,这种种消息还是坚定了她对局势的判断。   “我有八成的把握认为颜真卿与郭子仪已经合谋,要拥立李祚。”   薛白道:“这两人一贯是致力于维护天下稳定的。”   杜妗道:“但他们背叛了你。”   “不急着下定论。”薛白道,“刺杀之事查得如何了?”   杜妗摇了摇头,表情显得有些许无奈,不像是因为查不到眉目,而是无奈于自己哪怕说了真相,薛白也不会相信。   有能力安排这一场刺杀的,除了颜真卿,还能有谁?   ***   新安驿。   颜真卿抬头看去,见到前方招展的旗帜,不可察觉地微微叹息。不多时,一个大将已到了他面前,翻身下马,叉手行礼。   “见过颜公。”   “凉将军如何会在此?”   “自是奉陛下之命,特来护送太子回东都。”老凉为人沉稳,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道:“好教颜公知晓,陛下已平安回到了东都,颜公不必再奉太子回长安避乱。”   颜真卿道:“我等奉太子还京,并非是为了避乱,而是为了社稷安稳。”   “是,只是现在陛下已有旨意,颜公何不奉旨折返东都?”   “太子携百官赶路,不宜来回折腾。”颜真卿道,“且让老夫写封奏折,向陛下禀明原委,或许陛下会重新降旨,让太子归京?”   老凉叹了口气,道:“颜公莫非是为了支开我?”   “断不会骗将军。”   “不行。”   老凉本就长得老气,一为难,额头上显出了深深的皱纹。   他走近几步,凑到颜真卿耳边道:“实话与颜公说吧,陛下让我拦截颜公回长安,是因为有人指责颜公要背叛陛下,就回去解释几句吧,否则陛下问起,我就得说颜公你不愿回程了。”   颜真卿道:“那这样如何?让太子与百官驻在新安驿,老夫随将军回去禀明陛下。”   “颜公何必如此执拗?”   “实不愿徒耗人力物力啊。”   “好吧。”老凉道:“请颜公安排。”   颜真卿便招过颜泉明。   叔侄二人避开老凉,走到一旁。   “我回东都觐见陛下。”颜真卿道,“你可抛下百官,连夜护送太子回长安。”   说罢,他递出一封信。   “将此信交给郭子仪,告诉他,以社稷安稳为重。”   “叔父。”   “放心去吧。”颜真卿道,“我会说服陛下的。”   颜泉明只好接过信,与百官随着太子仪驾驻在新安驿。   老凉则留下大部分兵马护卫,他亲自随颜真卿东折。   待老凉离开,颜泉明遂召集心腹侍卫,请李祚换了衣服,一行人悄然西进。   然而,才走了十余里,却见前方旗帜招展,兵马整列,正是姜亥带着人已封锁官道,等候多时了。   见颜泉明果然来了,姜亥没有得意之色,反而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知陛下并不愿意相信颜家也参与了叛变,可这次,确实是被他捉了个正着。   ***   两日后,洛阳。   洛水上也积着雪,断桥还未修复,要想到北岸,暂时只能从更远些的新中桥走。   紫微宫依旧巍峨地矗立在北岸,因百官的离去而显得冷清了些。   守卫宫门的禁卫站得正有些昏昏欲睡,忽见前方有一队人策马而来,在前面并辔而行的正是郭千里与张小敬,连忙打起了精神。   “你最近,没被收买吧?”郭千里忽然问了一句。   张小敬愣了愣,反问道:“被谁收买?”   “说不上来。”郭千里显得有些烦恼,犹豫着,道:“你也知道,我出身太原郭氏,祖上也显赫过。”   “将军果然不凡。”   “别拍没用的马屁。”郭千里道:“我就是说,我族里也有很多隐田隐户,肯定是超出了朝廷定额,用那些变法派的话说,破坏大唐均田制的也有我族人一份。”   “难免的。”张小敬安慰道,“把隐田交出去也就是了,不会影响将军的前程。”   “话是这么说。”   郭千里四下看了一眼,神秘兮兮地拉住张小敬的缰绳,凑近,恨不得爬到张小敬的马鞍上。   “你知道,他们与我说什么吗?”   “什么?”   “新法激起民变,陛下在郑州遇刺驾崩了,颜公秘不发丧,迫不及待把太子带回长安。”   张小敬当即皱起了眉,摇头道:“我不信。”   “我也不信,可有人竟与我说,陛下肯定不在护卫的队伍中了。”   “为何能肯定?”   “这还用说吗?”郭千里道,“但这个消息不简单,恐怕是他们在试探我。”   “试探?”   “嗯。”郭千里显得神神叨叨的,道:“我怀疑,禁军中不少人已经被收买,准备把这件事做成真的。”   张小敬道:“将军是说……刺驾?”   郭千里遂狐疑地看了张小敬一眼,道:“你一点都没听说?我不信没人试探你。”   张小敬只好道:“确实没有。”   郭千里用手摸了摸下巴,对张小敬愈发怀疑起来,喃喃道:“装作不知道就是掩饰。”   张小敬拿他没办法,干脆也就不解释了,只是疑惑道:“若是如将军所言,颜公为何不带我们回长安?”   “留我们下来迎接陛下嘛。”   “可方才你说陛下在郑州……”   此时,远处有几个身影吸引了张小敬的目光。   那是五个从洛水边的商船上走下来的人,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身后带着四个护卫,正冲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陛下?”张小敬喃喃道。   郭千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诧异了一下,道:“还真有些像。”   两人当即要驱马迎过去。   正在此时,异变突起。   承福坊内赶出一群回纥商人,人多势众,恐有二十多人。   直接向着那五人冲去,嘴里大喊不已。   “啖狗肠,欠债还钱!”   回纥商人冲到近处,手中已扬起了明晃晃的刀,毫不留情地挥向那五人。   “拦住他们!”郭千里连忙喝令。   张小敬亦是迅速张弓搭箭,一边纵马驰上前去相救。   来不及了,那些回纥商人十分矫健,须臾便将那五人砍翻在血泊之中,作鸟兽散。   “休走!”   张小敬大怒,接连射出几箭,射倒三人。   他赶到凶案现场,下马,查看那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心情紧张地将那人翻了个身,一张陌生的面容映入眼帘,说实话,张小敬松了一口气,庆幸遇刺的不是陛下。   他站起身,走过去一脚踹倒一名被他射中大腿倒地的回纥商人,叱问道:“谁让你们杀人的?!”   “他欠了我们的钱不还,用命来偿!”   此事,看起来似乎是一桩寻常的生意纠纷。   但张小敬心中却有种预感,认为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在看他来,更像是有人埋伏在宫城周围,想要刺杀天子。   回想着郭千里方才说的那些话,他转头看向身后那些禁军,意识到就连自己麾下的士卒也不能全部相信。   继续赶往宫城的路上,张小敬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说,陛下有可能已经悄然回东都了吗?”   “我也不知道。”郭千里道,“但是天津桥的刺杀案肯定不简单。”   宫门在望,两人抬起头来,却是愣了一下。   他们看到一列列的士卒正在进入紫微宫,但这些人并不是禁军,而是此前驻在潼关、华州的老凉与姜亥的兵马。   “怎么回事?”   “陛下回宫了!”   “……”   郭千里、张小敬大为惊诧,连忙赶到明堂觐见。   每穿过一道宫门,他们发现守卫的人马全都换了,换成了神情更凶悍、杀气更盛的士卒。   待两人见到端坐在大殿之上面色如铁的天子,更是惶恐不已。   “朕方才入宫时,听闻承福坊外发生了杀人案?”   “是,当着臣等的面杀的!”郭千里道,“简直无法无天。”   张小敬连忙道:“臣等不能阻止,请陛下赐罪。”   “查。”薛白道,“三日之内必须水落石出。”   “遵旨!”   天子没说查不到会怎样,可两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连忙第一时间调动禁军,大搜承福坊,要求不许让一个回纥商人逃掉。   然而,找了一圈,竟是未找到那些逃匿的凶手。   他们必然是藏在了民宅之中。   承福坊毗邻宫城,里面住了不少的达官贵人,郭千里还想上报天子再说,张小敬却是咬了咬牙,道:“直接一家一家搜!”   “得罪人怎么办?”   “不怕得罪人!”   张小敬有这样的决心,郭千里也就只好奉陪。   可没搜几家,他们就遇到了变故。   那是一个名叫郑羡的祖宅,郑羡出身荥阳郑氏,官居池州刺史,本人并不在家中,洛阳本宅由兄弟打点,并不肯让禁军搜查,言辞还颇为傲慢。   说是当今天子的老师郑虔乃是郑羡的族叔,以此威慑了张小敬一番。   张小敬硬是顶住了压力,下令搜查,结果却在这宅院中发现了数十具弩,当即下令将宅院中所有人控制起来。   结果,有十余个仆役意图出逃,甚至敢执刀与禁军动手,张小敬遂下令射杀了他们。   如此一来,此事便涉及到谋反大罪,禁军只好拿下郑宅两百余口人……   另一边,郭千里原本在坊门处坐镇,却有士卒向他禀报了一件事,让他顿时头大。   “将军,里面有户大宅,其主人自称柳嘉泰,让你亲自去见他。”   “柳大将军?!”   郭千里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他麾下亲随不由奇怪,道:“这柳嘉泰何许人也,名字一点也不响亮,还能让将军如此为难?”   “他名字是不响亮,但也是出身河东柳氏啊。”郭千里感叹一声,“他曾祖柳奭曾官至宰相、是高宗王皇后的舅父,而柳奭的妹妹,是当今宰相颜公的祖母;柳嘉泰有个姑姑,是睿宗的后妃,生下了申王,换言之,申王是他的表兄。开元年间,申王病逝,玄宗皇帝赠申王为惠庄太子;他有个弟弟,如今任潭州刺史;至于柳嘉泰本人,以前曾担任过右武卫大将军,我曾在他麾下。”   这朝堂上,有功绩、做出过惊人之举、能被人记住的人只是少数,但名字不耀眼、凭借祖辈积累而具有强大影响力的人却很多。   如郑羡、柳嘉泰者,数不胜数。   郭千里如今权位虽高,但顾着老上司的情面,还是解掉了盔甲前往相见。   柳嘉泰已然年迈,却还是声若洪钟,一见郭千里就叱骂不已,说他家世代与皇室联姻,怎么可能窝藏逃犯。   “老将军啊,今日就在宫城外出了命案,这是大事。末将当然不是说老将军窝藏逃犯,是担心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藏匿进来伤了老将军啊。”   “你今日敢搜,便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郭千里正在为难,有士卒从外面赶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将军,张将军发现弓弩,恐涉及到谋反大案,请将军务必要铁面无私。”   “搜!”   郭千里知道事态严重,咬了咬牙,当即挥手喝令。   他其实是希望什么都没搜到的,到时候向柳嘉泰赔个礼,就说是误会一场。   然而,禁军才入内不多时,后院竟是响起了厮杀声。   “凶徒在这里!”   “杀出去!”   那些回纥商人的凶悍远超出了郭千里的预想,被发现之后,居然敢与禁军对抗。   郭千里又惊又怒,当即亲自过去指挥围捕。   好不容易,等他拿住了那些凶徒,转回大堂,却见柳嘉泰已被一队人控制起来。   “你们是谁?”   “奉旨办案。”   对方随手出示了一面令牌,并不理会郭千里,径直押着柳嘉泰去了书房,半日之后,从书房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大撂信件,送进了宫中。   是日,洛阳承福坊血腥味冲天,涉及谋逆而被杀、被捉拿的竟有七八百人。   ***   紫微宫,明堂。   御案上摆着一撂又一撂的卷宗,有口供、信件。   站在御案前的颜真卿脸色十分疲倦,坐在御案后的薛白放下手中的书信,道:“丈人为何不解释?”   “已没有太多可解释的了。”颜真卿道,“这些证据,几乎都是真的。”   刚被薛白放下的是颜真卿给柳嘉泰的信件,虽只有一封,内容却很关键,乃是阐述一旦出现意外太子李祚应该继承大统的理由,比如由玄宗皇帝亲自赐名,足可证其大唐正统血脉,比如李祚能够得到天子的元从之臣们的支持,能够平衡各方利益等等。   这些,颜真卿本可以与柳嘉泰当面交谈。   那写这封信的意义就不在于内容了,而是相当于投名状。换言之,颜真卿交出一个背叛天子的把柄,争取河东柳氏的支持。   支持什么?自然是支持拥立幼主。   此外,从柳嘉泰书房里搜出来的还有几面令牌,可以用于出入皇城、政事堂,显然也是颜真卿给的。   而今日的命案,极可能就是柳嘉泰命那些回纥商人阻止薛白回宫。   按照这样推算下来,谋逆之罪基本已经坐实了。   可薛白却道:“证据虽是真的,可即便如此,我依旧相信丈人呢?”   颜真卿疲倦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薛白道:“我不信丈人要杀我,当我私下回洛阳时,丈人已在准备返回长安,柳嘉泰派出刺客时,丈人正在洛阳往长安的路上,不太可能知晓并参与此事。”   “我脱不了干系。”颜真卿道:“柳嘉泰早已致仕,没弑君的动机。他与我家是姻亲,唯一的动机就是帮助我扶立太子。”   这也是薛白考虑过的可能,被颜真卿亲口说出来了,薛白反而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   薛白开口,问道:“是因为反对我们变法的力量太大了,丈人退缩了吗?”   “是啊。”   颜真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过该如何对薛白解释,但还是不知从何处说起,最后,还是从殷家的来访说起。   “颜家虽不是七姓十家的大世族,却也是名门,与太原王氏、河东柳氏、陇西李氏、陈郡殷氏都有联姻,往日不觉得,但自检括以来,我才发现自己深陷其中……”   薛白无法感同身受,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会因家族关系而有多少无法挣脱的羁绊与牵扯。   但颜真卿并没有因为一个个族人、姻亲的劝说而退缩。他意识到了世族的力量无比强大,但他还是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株杂草,始终坚挺着。   直到刘展变乱,他收到薛白的死讯。   因为知道对方的强大,他知道薛白是有可能死掉的。   那么,当薛白死了,抛开所有其它想法,他必须要做的是什么?   ——扶立储君即位,维护社稷安稳。   这一步踏出去,其后的一切也就身不由己了。 第619章 隐退与出山   如果薛白死了,颜真卿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既辅佐薛白的儿子继位、又保全社稷的安稳。   所以从某方面说,造成眼下尴尬局面的原因,反而是薛白还活着。   当然,泗州城被攻占不过两天,薛白不免要质问颜真卿一句,连两天都不能等,连消息都不确认,迫不及待就要带着李祚回长安,难道不是私心作祟?   “我对你没有信心。”   面对这样的质疑,颜真卿终究是吐露出了心里话。   “检括、均田,新法损害了大量权贵的利益,可你忘了你是如何成为天子的。”   “我记得。”   “听到泗州变乱的消息,我那一刻想的竟是‘果然如此’,彼时我才想起,你非如太宗皇帝戎马倥偬一寸一寸打下大唐疆土,那凭什么均田至大唐立国之初?你以攀附裙带、结交权贵、阿谀谄佞种种阴谋算计,篡夺皇位,根基不深、立足不稳……”   有些话,颜真卿没有说透。   从很早之前,他便知道薛白攀附杨玉瑶之事。   那时他是最看不起这些事的,只是后来薛白高中状元,又做了几件颇耀眼之事,光芒盖住了背后这些龌龊。   而薛白登上皇位的这一路上留下的肮脏卑鄙之事远不仅于此,那锦绣龙袍下面掩盖的是累累的白骨。   看似是一个官奴贱籍逆袭为天子,实则背后离不开京兆杜氏、弘农杨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等等世家大户的投机。   那些表面上是庶支旁系的从龙之臣,如杜有邻、杨玉瑶、王难得、李晟等,背后谁又没有个亲戚朋友。甚至有时薛白自己都不知道。   比如,杜妗的酒楼、钱庄、报社种种生意能做得那么顺利,京兆杜氏真就没有帮衬?杨玉瑶占了那么多股,弘农杨氏的亲戚真就没有分润?   哪怕杜妗觉得没有,她招募了那么多人在麾下,其中不可能避免有家族熟人参与,就连丰味楼最初的厨子都是杜家的仆妇胡十三娘。   薛白是一个极自信的人,总觉得自己的成功来自于他的聪明、坚韧、努力,却太容易忽略隐藏在他身后庞大而沉默的资助者了。   一旦他触动了他们的利益,随之而来的反抗,便像是水浪要打翻舟船。   当刘展叛乱,围薛白于泗州之时,颜真卿面对的则是一个随时要分崩离析的局面。   一个个真相,借由御史之口被摆在他案上。薛白冒充皇嗣、杜妗为了掩盖此事杀了无数人,还有各种的阴谋,弑君、通奸、乱伦……薛白就算没死在出巡的路上,这些罪孽也要被公诸于众。   是颜真卿一手将它们摁了下来。   他在天子贤名摇摇欲坠之际稳住了朝纲,勉强保住了李祚的储位之君。   可这个较量的过程,他很难与薛白说清楚。   那么多人话语里的隐带威胁,那么多关于薛白的难以启齿的不堪,已经让他非常疲惫了。   “真到了变法之时,我才发现,我与你没资格行变法之事。因此,我对你失去了信心。”颜真卿最后总结道。   薛白没有退缩,道:“丈人说的太荒谬了,你说只有开国之君才有资格变法。可天下积弊正是在王朝中后期,那些昏庸软弱的皇帝尚且敢求变,我们有甚不能的?”   “再昏庸软弱,那至少是正统的皇帝啊。”颜真卿有感而发。   薛白遂明白了,道:“丈人还在耿耿于怀我的身世不成?”   关于这件事,薛白知道是颜真卿安排了李瑛的侍卫郭锁在蓝田驿证明他的身份,却没说过;颜真卿也是始终没有戳穿过薛白。   但两人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对方早已知晓,只是默契地避而不谈。   因为一旦说出来了,颜真卿也许就不会再留在朝中辅佐薛白。   “不错。”   这次,颜真卿没有再否认。   对于真相,他很痛苦,可惜已经没有办法再回避了。   “你终究不是皇嗣,天下人本可不追究此事,然变法既触动各方利益,他们必然要揭破此事,掀起大乱。”   “所以呢?”薛白问道:“丈人因此,决定杀了我?”   颜真卿沉默了许久,道:“我猜到了他们会刺杀你,可我没有阻止。”   这个回答,让薛白有些许失望。   他却是摆了摆手,道:“没关系。”   之后,他的语气坚定了起来。   “丈人啊,经历了这些,我意识到我确实错了。攀附、妥协、利益交换,这种种手段能助我成为皇帝,但只能是一个平庸的皇帝,我想走得更高,得打破过去的软弱。”   “我想成为一个不被束缚、不畏困难的雄才大略之君,便不能再任由他们拿捏着一个弱点威胁,这次我屈服了,我的一生都不会有所作为。”   “因此,我要继续斗争,与这固有的阶级、固有的偏见为敌,与这虚假的至高无上与安逸为敌。”   “若他们认为我的身世是罪证,认为我这一路从卑贱的泥泞中不择手段地挣扎出来是罪证,我将承认我的罪证。”   “我冒充李倩,是因为我在意这大唐社稷,我想亲手带它走得更远。可若李倩只能低头、只能妥协、只能一团和气,若这件事李倩注定做不到,那我便不当李倩。大不了换个国号换个国姓而已,因为我真实在意的是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人们。”   “他们威胁得了李倩,但威胁不了我。”   “因为我是薛白。”   “薛白不是皇嗣,不是王孙公子,没有家世门户,没什么了不起的身份……薛白是我。”   不论是出于对“唐”这个字的热爱,还是因为偷懒、软弱,薛白选择了以卑劣的手段篡夺权力。他中间一度意识到这种捷径是走不远的,后来也妥协、软弱过。   直到他往捷径终点又迈了一步,他发现自己被限制住了。   李倩不是能腾飞的龙,李倩是被雕在屋脊上的螭吻。薛白只是一条鱼,却有可能化龙。   不化龙也不关系,他宁愿选择奋身一跃龙门。   颜真卿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一些,叹道:“何必呢?你可有想过后果?”   “我见过很多人,一辈子追逐权力,最后迷失在了权力里,成了权力的奴隶。”薛白道,“我很早就警告自己,不能那样。如果我因为惧怕失去权力,而接受任何的威胁、诱惑,害怕挑战,那便是权力掌控我,而不是我掌控权力了。”   颜真卿也许能理解薛白的话,但不认同。   他更在乎的是大唐的长治久安,而不是薛白一人的心境成长。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别那么做。”   薛白知道这对于颜真卿而言是个难以接受的结果,放缓了语气,道:“我会把新法推行下去,不受任何威胁。如果没有人以我的身份为把柄反对我,我可以不在乎个人的姓名。”   这是政客的嘴脸,他可以轻易地发出感慨之后,转头就与颜真卿作出妥协与交换。   浸淫权场多年,薛白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丈人,坚定起来,继续助我推行新法。相信我,这是对家国长久有利之事……”   不等他说完,颜真卿已然摇了头,道:“我很后悔,没有在你回京途中动手杀了你。”   薛白闻言轻叹,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颜真卿。   “你若要改国号,便杀了我祭旗吧。”颜真卿道,“这是成全我,杀我而保全颜家之清誉,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翁婿一场。”   “何必如此?”   颜真卿不自觉地挺直了因为疲惫而稍有些弯曲的背,恢复了往日雄伟、骄傲的气场。   “不论世人如何谤我,但我心里知道,我辅佐你并非为了私利,乃一心为大唐考虑。若失了这份本心,我也就不再是我了。”   薛白无话可说。   他想做自己,却不能为此而逼得颜真卿面目全非。   “那就罢官吧。”   薛白考虑了良久,开口道:“我会下一道旨意,罢免丈人的一切官职。”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要想继续新法,必须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的决心。   可若只是杀旁人,却放过反对了他的老师、丈人,必然不能服众。   在世人看来,颜真卿已参与了谋逆之事,至少也是个失察,那便得要有所惩治。   同时,这也是成全颜真卿的心意。   “好自为之吧。”   颜真卿略感欣慰,更多的却是担忧,他嚅着双唇,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末了,只吐出寥寥几个字,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薛白独自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感到了深邃的孤独。   其实他近来常常觉得自己失败了,所以越来越不被理解,越来越孤家寡人。   在权力场中混得越久,见识的手段越多,也越来越难判断自己每个选择是对是错。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大雾中越走越怕,想要回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崩塌成了万丈深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   颜真卿走出宫城,回头看了一眼,明堂依旧高耸。   有那么很短的时间,他也有种“无官一身轻”的释然。   可当他看到远处那飘扬的大唐旗帜,目光又渐渐深沉了起来。   次日,他一觉睡醒,习惯性地便伸手去拿榻边的文书,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大唐的宰相了。   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遂坐在那发了会呆。   过了很久,敲门声响起,报是颜泉明来了。   “叔公,圣人下旨了,罢免了你的官爵。”   “也好。”颜真卿道,“今日方才问心无愧了。”   他终于向天下人证明了他辅佐薛白不是出于权欲与私心,可再想到当日高力士的嘱托,他便问自己,是否真的无愧于社稷。   “侄儿也辞官了。”颜泉明道,“侄儿虽舍不得,但不想让人觉得颜家只是做做样子。”   “何必在乎旁人如何想。”颜真卿叹道。   道理他也知道,可自己有时也未必能做到知行合一。   思来想去,颜真卿忽然问道:“说服李泌了吗?”   早在薛白提出要变法之初,颜真卿便提起过,想要再请李泌出山,且表态他会负责此事。   只是没想到,他费心找到了李泌,接连写了好几封信,却一直没能说服对方出山。   这次也是,颜泉明摇了摇头,道:“他并未给叔父回信。”   “备马吧,我亲自去一趟九宫山。”   “叔父,路途遥远,而且眼下……”   “眼下卸了官职,难得能亲自去请他。”颜真卿抬手止住了颜泉明的相劝,“尽快起行吧。”   对于他而言,现今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还在返程途中的李祚。   他当然很想留下来亲眼看看,李祚的储君之位还能否稳固,但他左右思量,还是得有一个比他更有能耐之人在朝中。   没两日,颜真卿便悄然出发了。   时间已经将近年节,洛阳还在下雪,天亮得很迟。他出发时天色还朦胧,在颜宅门外求见的官吏竟还等候着。   那些人来求见,还是希望颜真卿能劝天子收回成命,不再变法。   出了城,一路向南,在路上过了年节。   等到上元节时,颜真卿已到长江边,在江城稍歇了一夜。   经过数年的治理,江城民间倒是一副安定的情形,逢年过节十分热闹。   他打听了一下,负责这山南东道的变法事宜的乃是刘晏,如今颇有成果,将地方治理得很有国泰民安之象。   然而,若在茶楼酒肆中打听,也能听到许多北方来的消息,据说因反对朝廷的新法,各地变乱不断。   而朝中关于天子身世的非议再起,已有弹压不住的架势。   舆论鼎沸,恐在酝酿一场大乱。   过了节,颜真卿继续南下,过了长江,直奔九宫山。   他亲自登山,花了三天时间才穿过深山老林,好不容易找到了山顶的瑞庆宫。   这已是正兴六年,乙巳蛇年。   长江以南并没有下雪,但春寒料峭,感觉上倒比江北还冷一些,李泌如往常一样,坐在山顶的巨岩上沐浴朝阳。   若来的是旁人,李泌是不见的,可颜真卿却另当别论。   “颜公竟来了,看来,薛白是摁捺不住了。”   “长源是消息灵通,还是猜到了。”   李泌指了指山下的老林,道:“此间可像是消息灵通的样子。”   那他就是猜到了。   颜真卿不由感慨道:“还是你了解他啊。”   “当年忠王一死,我便知他不是甘愿受制之人,早晚会颠覆李氏社稷,因此毅然辞官归隐。”   “长源当时便知他身世?”   “不知。”李泌道,“重要的是他的心在何处,他心中认同自己是薛白,那他便是薛白,反之亦然。”   颜真卿深以为然,把近年来发生之事说了,道:“我此来,便是想请你出山,维持李唐社稷。”   李泌眼神中浮出悲伤之色,道:“连颜公都不能阻止,我如何能做到?”   “你比我强。”   “我早已是世外之人。何况,他也不会信任我。”   颜真卿道:“我来劝你出山,并非是让你去说服薛白。”   “哦?”   “我是想让你去安抚那些反对他的高门世族与百官啊。”   李泌讶然。   他能猜到局势的发展,可谓神机妙算,可他没能猜到颜真卿竟是这样的想法。   “颜公难道觉得,世族公卿比薛白还更好说服?”   颜真卿点点头,道:“他很坚决。”   李泌道:“再坚决,岂可能以一人之力对抗衣冠世胄、名门公卿?实话与颜公说吧,我坐视不理,便是等着看薛白自取灭亡。”   颜真卿沉默了好一会,说了一番他不曾在薛白面前说的话。   “因他的身世,我对他不够有信心。可在颁行新法前,我与他日夜交谈,深有所感。他并非以一己之力抗衡世族公卿,新法是站在寒门庶族、百姓奴婢的立场上。”   李泌摇头道:“新法注定不成,均田制与租庸调是相辅相成,正因田地有多寡,才要改革田税。可新法一方面以田亩多少收税,一方面检括天下田亩丁户,试图均田以缓解土地兼并,岂非自相矛盾?”   颜真卿点点头。   李泌道:“之所以矛盾,因为从一开始便不坚决。明知只改税法解决不了兼并,又知均田不可能成功,故而,他的检括,只求稍稍缓解兼并。世族公卿之所以不满,并非因薛白的身世,而是看穿了他的软弱。”   这是一语中的之言,颜真卿没有反驳,而是从身后的包裹里拿出厚厚一份卷宗,递给了李泌。   “软弱的是我们这些朝臣,是我们一直苦劝着他,让他不可大刀阔斧,而这,才是他真正想要施行的变法。”   李泌抬手,很快又犹豫了一下。   他担心自己接过这卷宗,清净的日子就到头了。   “看看吧。”颜真卿道。   于是李泌接过,放在膝盖上摊开来,一字一句地看着。   他不由自主地眉毛一挑。   因为那卷宗上第一段话的内容就是把天下田地全都收为公有……   两人很久没有再说话,山间时而响起虫鸣鸟叫声,时而风吹树林发出沙沙声。   云卷云舒,日光投在山岩上,两人的影子渐渐变短,又一点点变长,直到时近黄昏,有倦鸟归林。   “这是王莽啊。”   李泌终于合上手里的文书,长长叹息了一口气。   闭目养神的颜真卿睁开眼,缓缓道:“我一开始也是这般说的,故而极力反对。但近来,我发现时代不同了。”   李泌有些不解,道:“有何不同。”   于是,颜真卿以有些生涩的说辞对他进行了一番解释。   初时,听到“生产力的发展会很快,需要有更为适合的生产关系”之类的话时,李泌显出了错愕的表情,之后皱眉思索。   他是极聪明之人,很快便听懂了其中的道理,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我有时真不明白,他的脑子里是如何想到这些……远超世人的东西。”   到最后,李泌虽不认同薛白想要的变革,却还是叹服了一句。   颜真卿道:“这是他真正想做的,且他打算在有生之年做到。”   “疯子。”   李泌评价了一句,但神态已有些不一般。   人们总是对疯子有更多重视,而轻视软弱妥协之人。   “正因他是疯子,有如此远大的抱负。”颜真卿道,“我担心他不会再服软。”   李泌点点头,知道薛白若不服软,与世族公卿们完全决裂,后果就是李唐社稷再遭浩劫,有可能大唐要再改一个国号,也有可能薛白像王莽一样身死名裂,但哪怕王莽失败了,也以大新朝把汉朝分为了西汉与东汉。   这些,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颜公,你居然不阻止一个疯子,反而跑来劝我出面,让世族公卿们妥协。”   颜真卿道:“我已经劝那个疯子妥协了,否则他拿出来的就不是你评价为‘矛盾’的新法,而是这个。公卿世族们不知道,眼下的循序渐变,已是我等呕心沥血维持的结果。”   李泌摇了摇头,道:“我说服不了任何人放弃利益。”   “你是唯一能让薛白与公卿世族重新坐下来谈的人,不论是谁妥协。”颜真卿道,“而我做不到,我是他的老师、丈翁,不被他们信任。”   李泌回过头,望向被夕阳铺满金光的天地山川,似留恋此间风景,不忍离去。   “天要黑了,该回去了。”颜真卿道。   “颜公此番来找我,是为了女婿、外孙,还是为了大唐社稷?”   颜真卿长叹一声,吐露了他的心事,也把他身上最重的担子交到了李泌的肩上。   “玄宗皇帝还在世时,高力士私下与我见了一面……”   ***   一个月后。   郑州,李家大宅中,李成裕正埋首案牍,写一封寄往洛阳的信。   正此时,门外有人来禀报了一句。   “阿郎,有个道士求见,自称李泌。”   “不见,这时候见甚道士……等等,你说的是谁?”   李成裕当即便站起身来,丢下手中的毛笔便迎出去。   不一会儿,他便将李泌迎到大堂上。   “云从龙,风从虎,长源可是听闻了朝堂出了乱子,终于出山了。”   李泌也不与李成裕说虚的,坦然点头承认下来。   “李公这般闹下去也不是办法,若信得过我,可举荐我拜相,介时我自会劝陛下收回成命。” 第620章 秀民   “陛下?”   李成裕听了李泌对薛白的称呼,不自觉地轻蔑一笑,道:“薛逆而已,他算什么陛下。”   他语气偏激,李泌遂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句,没表现出任何立场。   “他登基已数年,至少是大唐名义上的皇帝。”   “那不过是恰逢其会,诸王争夺皇位激烈,使这心图谋篡的逆贼捡了个便宜。”   李成裕未必是真看轻薛白,只是利益使然,刻意言语打压,实则神色间还是颇为重视。   他不经意地蹙着眉,思量后,选择信任李泌,遂把计划全盘托出。   先是拿出了当今天子不是李唐宗室的证据,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与当年李亨等人所做的无异。   “先生对大唐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想必不会坐视社稷落入如此奸邪小人之手。今我多方联络,与公卿义士商议,打算共拥玄宗皇帝之二十子,延王李玢为帝,先生以为如何?”   李泌虽神机妙算,却也没料到局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微微沉吟,应道:“成算有几何?”   李成裕道:“若有先生相助,大事必成。”   李泌摆摆手,态度坦诚,道:“实话实言,我之所以出山,是颜真卿颜公来请我的,目的在于维护社稷安稳。”   “颜真卿乃薛逆之岳丈,他口口声声‘社稷’,道貌岸然罢了!”   “那你可信我?”李泌问道。   “自然是信先生。”   “那我便直言不讳,若拥立延王能有六成胜算,且能保社稷不至于动荡,我必当支持。可延王比忠王、广平王如何?昔日李倩尚未登基,我尚且不能助忠王父子成事啊,何况如今?”   李成裕闻言笑了起来,因李泌如此软弱的言论而起了些轻视之意。   但他欣赏李泌的坦率。   “昔日,忠王不能成事,是因为我们选择了薛逆,这是出于尽快平定战乱的考虑,虽然我们看走了眼,但强大的并非是他这个人,而是我们。此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现在我们看穿了薛逆的阴谋,他的败亡也是注定的。”   李泌苦笑,他知道,这些人不是看穿了薛白的阴谋,而是被薛白损害了利益。   当然,颜真卿也好、李成裕也好,一方认为薛白坚决,一方认为世族强大,都是一面之词,李泌需要有自己的判断。   他遂问道:“哪怕兴起兵戈,李公也是如此认为?”   “何惧之有?!”   李成裕有些激动,起身道:“先生随我一看便知。”   他引着李泌到了书房,拿起一封长长的联名信递过去,又去拿纸笔请李泌签字。   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单,全是大臣、将领、名士。   就连李成裕这样的人物,名字也只能排在后面,因为他没有实权。   而在这份名单的前面,李泌还看到了几个完全让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他不由指着那几个名字,讶道:“他们也支持延王?”   李成裕见他惊讶,更笃定事情能成,掷地有声道:“这便是民心!”   “计划是什么?”   “先生只怕还不知道,兵戈已经兴起了,诸镇已经点齐兵马,进围东都,逼薛逆退位。”   李成裕递过了他方才正在写的信,那是写给延王李玢的,称郑州的民变已经控制不住,乱民恐怕要冲击东都。   这更是写给天下人看的,给所有反对薛白的藩镇一个擅自出兵的借口。   事态的严重程度再次超过了李泌的预料,他不得不重新估量双方的实力。   ***   洛阳。   自从颜真卿罢相之后,杜妗出入宫闱再无阻碍,也不再遮掩。   再加上她时常有要紧之事与薛白商议,两人常常待在明堂里阴谋算计,倒有些出双入对的样子,比起过往杜妗一直躲在暗处,自是有了巨大的不同。   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会生出一种“陛下开始冷落皇后”的判断。   旁人不知薛白与颜嫣私下里是如何相处的,但根据过往的历史来看,强权外戚遭打压是再常见不过的。   洛水上的天津桥还未修复,这场爆炸案的幕后黑手想必就是颜真卿,不论是为了刺杀天子还是刺杀杜妗,颜家显然是站到了世族的那边。   另一方面,杜妗在一系列的变乱中,确实始终是站在薛白这一边。   京兆杜氏其实一直在给杜有邻施压,杜妗察觉到之后,亲自到了杜有邻的书房,砸开锁着的信匣,拿走了所有信件,然后或警告、或捉拿、或流放、或罢免,甚至是杀人灭口,以近乎大义灭亲的方式扭转了族人的态度,接着,她又肃清了手底下所有与各公卿世族暗中联系之人。   这日清晨,杜妗手执着一封情报站在窗前思索着,任贴身的婢女给她搭配披风。   天还冷,那是一会入宫时穿的。   “这件红的好看。”曲水给杜妗系上披风,不自觉地道:“娘子近来到明堂的次数比皇后都勤呢。”   “闭嘴。”杜妗叱骂道:“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没数吗?”   “是,奴婢知错。”   “你也不是奴婢了。”杜妗道,“依着朝廷的新法,你也是有籍有户之人,是我雇来做事的。”   “可我就想当娘子的奴婢呀。”曲水道,“陛下与娘子这新法,只怕让人不领情哩。”   “要的也不是让你领情。”   说话间,曲水已为杜妗略施粉黛,她们很快便出了门。   到了紫微宫,禁卫见了杜妗的牌符便径直放行,但明堂外的侍者却说陛下正在召见崔祐甫。   杜妗遂吩咐去东宫看望太子。   如今李祚也已回到了洛阳,因颜真卿罢相之事而颇受打击,正在闷闷不乐。   他课业繁重,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停歇,杜妗到时,还因他在读书而等了小会儿。   “干娘,我听说,阿翁是因为派人刺杀你,而被罢官的,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   “回东都的路上,听官员们议论的。”   杜妗只好道:“并非是颜公刺杀我,而是有人蒙蔽了颜公,刺杀陛下。”   这些事是很难说明白的,但杜妗却是不厌其烦地亲自与李祚解释了前因后果。   她认为唯有自己亲口说,才不至于让李祚有误解,而这也是一种教导,比起书上学的,更能让李祚成为一个帝王。   她没有孩子,一直以来,都是将李祚视如己出的。   末了,她轻轻拍了拍李祚的头,道:“天家便是如此,并非是没有亲情,但太多事身不由己。你必须学会习惯。”   “是。”   李祚依旧很难受。   作为一个孩子,他还是无法理解为何外祖父会与父亲有这么深的矛盾。   泪水在眼里打转,便他死死咬着嘴唇,硬是忍住了。   “去吧。”   杜妗知他还有课业,温柔推了推他的背。   “对了。”   接着,她却有一事好奇起来,问道:“你阿娘都没和你说这些吗?”   李祚摇了摇头。   “她不常来东宫看你?”杜妗又问道。   李祚道:“阿娘有了身孕,近来在养胎呢。”   “好,莫对旁人说。”   杜妗有瞬间的失神,然后笑了笑,心想颜嫣倒真是沉得住气,颜家都风雨飘摇了,她还能安坐在宫中只管养胎。   想必是薛白能让颜嫣心安吧。   杜妗很快回过神来,不再去想这些闲杂事。   如今局势紧张,她是薛白的左右手,考虑的该是国家大事……   明堂。   杜妗到时,崔祐甫已然走了。   但她从明堂往外望去,还能看到崔祐甫走下石阶时的背影。   “这等名门贵胄前来,可又是威胁陛下的?”   “他提出了些颇务实的国策。”薛白应了,反问道:“你却对他有些敌意?”   “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杜妗说着,拿出她今晨收到的最新消息,亲手递在薛白面前。   “这是从管城驿劫获的情报,陇西李氏用他们自己的快马递的,信使很小心,没露出身份,但在驿站歇息时被我们的人注意到了,夜里偷了他的信,发现是重要情报,第一时间送来。”   信是李成裕写给襄州刺史来瑱的,内容是郑州的乱民想要冲击东都了,请来瑱勤王,后面则说了“勤王”的详细计划,涉及到了不少人。   薛白看了,问道:“会不会是反间计?”   “不像。”杜妗道,“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是要明着反我啊。”薛白道。   这么重要的消息,方才杜妗却没有急着求见薛白,被拦住了便先跑去见李祚。   她原以为薛白会有些着急,可他并没有,放下信之后就看着地图,发着呆。   “我列了一份名单,反对新法、串联造反者大多已罗列在这上面。”   杜妗再次展现了她强大的情报搜查能力,拿出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卷宗来。   上面的名字,从崔祐甫、李岘等朝廷重臣开始,到地方官员、名士竟有上千人。   薛白看了,道:“这些人反对新法,朕一向知晓。”   杜妗道:“我可以杀了他们。”   “没用的。”薛白道,“反对新法不一定就是要造反,便是造反者,靠刺杀又能杀几人?”   说着,他拿出几封奏折。   杜妗接过看了,却是包括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大将在内,纷纷上奏,请朝廷暂缓检括、平息民乱。   他们语气虽然平和,但忠言逆耳,有些像是下最后通牒的意思。   而杜妗显然不能把郭子仪、李光弼也刺杀了。   “得打一仗了。”薛白缓缓道。   杜妗原以为通过她那些无孔不入的刺杀、恫吓手段便能应对,没想到要兴兵,这超出了她的能力,连她也不免有些担忧。   “可若这次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人也站在对立面。”   “那也得打。”   薛白已然考虑了很久,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   自从郑州民变的消息传出来,朝廷便多次下诏,命令河南道官兵平叛,可民变反而愈演愈烈。   真假如何且不谈,但雪花般递到御案上的奏折似乎想要吓倒薛白。   眼看薛白没有被吓倒,反而一开春就三令五申,要严查地方上春苗贷的进展,凡有地方官员敢伙同大户放高息者,立斩不饶。   这种态度使得地方官更无心平叛,民变遂向东都席卷而来。   河南有一部分官兵眼看着“乱民”过境却不阻拦,而各地也有不少安抚使没得到勤王的诏令就私下率部赶来。   相比于安史之乱,这场叛乱本身并不大。波及的地方很小,也就是东都周围,但偏偏围住了天子;人数也不多,便偏偏天子身边能调动的兵力也少。   薛白没有调动关中的郭子仪前来,只是命老凉接管了洛阳的防务,命姜亥东进平定民乱。   姜亥的兵马一出洛阳,那所谓的乱民便立即东撤,姜亥遂一路追击,却是数日不得一战。   而就在这时候,来瑱、李岘等地方安抚使也陆续率部赶到,请求进入洛阳守卫。   奏折递进宫中,薛白全部拒绝,并勒令他们各回驻地,否则以谋逆治罪。   诸镇却都不肯走,皆表现出担忧天子安危,忠心耿耿的态度。   他们并没有完全撕破脸,实则给薛白留了一条退路。   这倒是让李泌有些许意外。   当年,他辅佐李亨与薛白争天下,李亨都不曾有过如此局面占优的情况。   反而这些世族看似一盘散沙,利益一致时竟展现出了极强大的实力。   只是,随着更多的兵马齐集洛阳,诸镇却没有急着攻城,莫名地又等了两日。   李泌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那边,李成裕急得团团转,终是找到了李泌相询。   “先生说如何是好?我几番催促,来瑱、李岘等人,他们偏是不肯攻城。”   “敢问李公,你可是他们的主帅?”   李成裕只是反对变法,他家大业大的,并不想担那谋逆的风险,连忙摆手道:“当然不是,我不过是随之倡义。”   李泌道:“既不是主帅,催促自然是没用。”   “但我就不明白了,众人既然有胆量领兵来逼宫,都没了退路,怎么到了城下反而不攻城?”   “闹饷是一回事,变兵又是另一回事。”李泌道,“只要箭未放,刃未沾血,圣人一服软,他们便不是造反,而是勤王。”   “薛逆若能服软,事态便不会到此地步。”李成裕停顿了好一会,又补充道:“何况此番我等兴兵讨逆,是因薛逆根本不是皇室子孙!”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在乎这件事的人,如李亨、李俶早死了,薛白都登基好几年了,如今大家都是为利益来的,连李成裕有时候也会把借口忘掉,如何有号召力?   既然是为利益来,自然想要利益最大化的方式,那就是逼得薛白服软。   李泌对这些看得很透,也知道薛白能把握住人心。   他遂问道:“李公是否觉得太过顺利了?当年忠王尚且没有如此战果。”   “是还算顺利的。”   “这种时候,只怕要小心了。”李泌提醒道:“你等优柔寡断,当心被围在这洛阳城下。”   李成裕悚然而惊,立即反应过来。   若是薛白早猜到了他们的会举兵前来,并且料定他们不敢立即攻打洛阳,事先安排好兵马断了他们的粮草,大事休矣。   他连忙赶去找诸镇将领商议。   “李公多虑了。”   大多数人都是对此不以为然。   “我们是来勤王的,明面上并未造反,他以什么名义主动攻打我们。”   “不错,借着勤王之名,堵住洛阳城,朝廷诏令不得出入,要不了多久,他只能妥协。”   “你们!”李成裕道:“不是说好了拥立延王吗?”   李岘是宗室,在此事上最有发言权,道:“故而要围住洛阳城,使天子不能与城外通信,长安得不到天子消息,我等便可劝说郭子仪拥立延王。”   “你是这个计较?与其指望别人,何不干脆杀入城中?”   “李公也有部曲,何不亲自上?”   李成裕摇头道:“你等节度地方,带的都是精兵良将,我不过是一介乡翁,如何轮得到我?”   此前面对朝廷的检括,众人都深感薛白倒行逆施,遂众志成城、齐心反抗,眼下局面掌握到了他们手里,各种私心计较就全都出来了。   争吵中,忽有人大喝了一声。   “你等真是来造反的不成?!”   众人目光看去,却见是一个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正是来瑱。   来瑱素有名望,品行、能力、功绩都极能服众,他一开口,旁人就都安静下来。   “君主有错,为臣者当谏之。现今天子变法不当,致使民不聊生,朝臣屡番劝谏天子不能改,使乱民冲击东都,我等既来勤王,自当面见天子,敢言直谏!”   李成裕听得连连摇头,心想诸镇各怀心思也就罢了,偏混进来这么一个崇尚名节的,关键时候怕要因为太过迂腐而误事。   他们是因为薛逆篡位前来讨伐的,怎么会是来敢言直谏的呢?   但,来瑱又说了一句话,却是让李成裕眼前一亮。   “我已联络城中百官,放我等入城觐见。介时入了宫城,各抒己见便是!”   李成裕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来瑱看起来古板,行事竟如此雷厉风行。   就在次日。   “嘉豫门开了!”   呼声响起时李成裕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很快见到士卒们往前动了起来。   前方回报,来瑱已亲自控制了嘉豫门,正在放勤王兵马入城,准备接管宫城防事。   “好一个接管宫城防事!”李成裕激赞不已,对来瑱更加地刮目相看。   很快,随着兵马都入了城,李成裕也穿过了嘉豫门的城洞。   他一转头,见李泌还随行在他身后,遂道:“想必是崔祐甫给来瑱开的城门吧?”   “想必是。”李泌点了点头。   李成裕感慨道:“先生相信吗?来瑱、崔祐甫等人,反对变法并非是为了私心,他们才多少田亩。但他们深知这是恶政。”   李泌道:“现已入了长安,切记,你等并非是为了变法一事而来。”   “不错,我等是为薛逆谋篡一事而来。”李成裕也是对自己强调道。   他之所以总是忘,并非是因为年轻大了记性不好。   而是改朝换代这种大事对于他而言确实是太遥远了,他一开始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利益,后来是太多人一起反抗,给了他勇气走到这一步……   “臣听闻御驾在泗州受困,洛阳城内亦发生了爆炸,故此番惊闻变乱,不及奉诏便领兵前来护驾,请圣人赐罪!”   来瑱在宫外大喊道:“臣心忧天子安危,恳请觐见!”   李成裕听了,暗忖这理由真是不错。不仅是怀疑天子的身世是假的,现在更怀疑天子出巡之后到底有没有真的安全回来。   “我们要面圣!”   “我们要面圣!”   勤王兵马到了宫城门下高声喧哗着,名为护驾,实则对着宫内进行恫吓。   李泌远远望着,心想今日若是李亨把薛白围在小小的宫城里,必能成大事,但薛白不敢冒险让李亨做到这个地步。   过了半晌,终于有重臣匆匆赶到了城头。   是崔祐甫与元载。   两人高声安抚了诸将士,许久之后,崔祐甫下了宫城城头,往明堂赶去。   李成裕站得远,不由喃喃道:“他们在说什么?”   李泌道:“想必来瑱、李岘等人求见,务必要确认圣人安危,崔祐甫与元载推脱不掉,只好回去禀报。”   “那为何是崔祐甫去禀报?”   “该是元载不放心他,怕他独自留下,打开了宫门?”   李成裕道:“是啊,几个宰相接连被罢,如今朝中崔祐甫威望甚高,他若再要开宫门,只怕少有人能拦得住?”   李泌想了想,忽摇了摇头。   “若是他,既开了城门,又岂还能再开宫门?”   李成裕道:“所以啊,元载不让他独自留下……”   正在此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欢呼声,却是宫门已经打开了。   就连李成裕都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若如此就入了宫,岂非马上就要政变成功了?竟比他预料中还要顺利得多。   难道这便是得民心得者天下,薛白已尽失他们这些秀民之心。 第621章 铁石心肠   得益于武则天将明堂建得足够高,薛白其实能看到那些从宫门外涌来的兵士。   换成别的皇帝也许早已跑了,比如历史上的泾原兵变,叛军陈兵于丹凤楼下,唐德宗仓皇出逃。   薛白一直自诩英明,此时却面对着与唐德宗一样的局面。他若逃了,也许大唐的“天子九迁”就要应在他一人身上。   “陛下,崔相公求见。”   内侍还在通禀,那边,崔祐甫已经大步赶到了殿中,朗声道:“陛下总算是将他们逼反,可称心如意了?!”   这话太过无礼,站在薛白身后的杜妗当即叱喝道:“崔祐甫,你好大的胆子!”   “我为朝廷重臣,直谏天子,还轮不到你这妇人插嘴,想牝鸡司晨不成?!”   崔祐甫一句话顶撞了杜妗,旋即向薛白行礼道:“臣请陛下出面安抚诸将士,以免事态愈发不可收拾。”   “依崔卿所见,朕该如何安抚?”   “若能下罪己诏,停止捡括,逐杜二娘,想必群情遂安,民心即定。”   那“逐杜二娘”的要求虽是崔祐甫临时起意加的,却恰与反对派的利益相合,最能表现薛白服软的态度,也是让薛白交出手中的权力。   杜二娘听了,原本愠怒的脸色反而平静下来。   她是薛白的一条臂膀,深知薛白不可能自断臂膀。   崔祐甫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见其人内心极为傲慢,从骨子里认为该由薛白舍弃一切向他们低头。   果然。   “朕若不呢?”   “臣请陛下三思!”   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是崔祐甫的威胁之语了。   仿佛为了响应他,乾元门处响起了震天呼喊,如惊涛骇浪般扑了过来。   薛白于是走下明堂,出了大殿,站在石阶上以目光迎接着那些反对他的人们。   崔祐甫快步跟了过来,眯了眯眼,喃喃道:“他们是如何进宫的?”   反而是他更为惊诧。   薛白想了想,有些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向杜妗问道:“你可有查到元载与叛乱的公卿有所来往?”   “元载?”   杜妗出乎意料,摇了摇头。   元载算得上是薛白最为倚重的大臣之一,是主持变法的重要人物,又岂会站到反对派那一边?   薛白一直都知道元载原本是个巨贪,因此一次次地敲打他,本以为能改变他,以此证明自己改变了历史。   如今想必元载是忍不住动摇了、伸手了,被拿住了把柄,只能向反对派妥协。也是,连颜真卿都没能抗得住的风浪,岂能寄望于元载抗得住?   就像是你永远无法劝一个嗜赌的人回头,能做的也许唯有尊重他的命运。   “陛下看到了吗?越来越多的人背叛了。”崔祐甫道:“再这般一意孤行下去,陛下真要成为孤家寡人。”   “朕从一开始就是孤家寡人。”   双方更近了。   大步赶来的公卿贵胄们终于看到了站在明堂前的薛白。   然而,密集的脚步声同时也从明堂后方响起,一列列披着整齐甲胄的兵士流水一般赶出来,列阵在石阶之上,或竖起盾牌,或架起长戟,张弓搭箭,须臾便形成了铜墙铁壁。   为首的将领并不是郭千里,而是薛白更为信任的樊牢。   可想而知,薛白早有准备,原本就不可能让他们轻易兵变成功。   “你等擅闯宫城,想要谋逆不成?!”樊牢高声喝问道。   来瑱、李岘等人遂越众而出,坦然无畏地站在石阶下,与薛白对质。   他们有太多话能说了。   可开口,第一句却是——   “臣等听闻有宫中有乱贼,特来护驾!”   当年三庶人案,李瑛也是这么说的。   ……   李成裕在队伍的后方,有些焦急地仰着头,试图看到前方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后悔之前没有与来瑱、李岘等人到前面去领头。当时也有人说“李公德高望重,当为我等领袖”,被李成裕以无官在身给推辞掉了。   结果可倒好,进展远比预料的顺利,废立天子的大功归了旁人。   “得到前面去啊。”   “事有不妥。”李泌正在打量着乾元门,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蹙,道:“今日恐有埋伏,须速劝诸公罢手。”   李成裕道:“事到临头,岂还有退缩之理?”   李泌有些着急,不与他相争,径直往队伍前方赶去,很快却被一个将领拦住。   “我是李泌,有紧要之事告于诸公。”   “李先生也看到了,眼下不是时候,烦请稍等。”   李泌道:“告诉来瑱,天子早有布局,万不可与之冲突,且先请罪,从长议计。”   “好,李先生在此等着,我去传话。”   那将领于是吩咐士卒看住李泌,自转身便去了。   李成裕快步跟上那将领,却没有被阻拦,且与对方交谈了起来。   “李泌有奇才之誉,可他这次出山,旁人并不重视他,李公可知为何?”那将领问道。   李成裕道:“因是颜真卿请他出山?”   “此其一,他与薛逆早是旧识,当年辅佐忠王,结果忠王夺位失败,他反而成了宰相,可见他立场。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等举事时来,见我等马上要功成了,又跑来说些恫喝之语,骗我等向薛逆请罪,如何能受他的骗?”   李成裕与李泌是旧识,此前一直颇信任李泌人品,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本该被引为军师的人物,这次一直被冷落,只能跟在他后面。   “可他说的若是真的?”李成裕依旧有些担心。   “必是假的,今我等大功就在眼前,哪能被他三言两语诓骗。”   李成裕深以为然,赶到前面去声讨薛逆的种种大罪……   那边,李泌等了很久始终被拦在后面,便知这些人并不信任他。   他也果断,转身便走。   出了乾元门,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公卿贵胄们往这边赶来,倒像是上朝一般,遂拦住一个官员问道:“出了何事?”   “你从大内出来,反倒问我?”   李泌这一身道袍在此场景下颇为与众不同,因此那官员虽然反驳了一句,却也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天子不得人心,我等响应人心,前来声讨!”   “什么?”   李泌连问了几人,得到的竟都是差不多的回答。   他知薛白的新政其实也有不少支持者,可此时一个都没见到,太过反常,必有大问题。   于是他加快脚步赶出宫城,忽然,他看到洛阳城外的上空有焰火闪过,虽是在白日里,依旧给天空抹上了一瞬间的红霞。   那像是有人在发信号。   再一回头,李泌赫然见到洛水边不声不响地出现了一列列的士卒。   有身披盔甲的将领驱马在前,无声地挥动令旗,指挥着士卒对宫城进行包围。   平时见惯了吵吵嚷嚷的军队,突然发现有军队能做到安静行军,竟有一种莫名的可怕感。   ***   明堂前,君臣还在隔着石阶对峙。   但薛白已经厌烦了。   那些议论翻来覆去地发生过,谈过一遍又一遍却没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他心里清楚,因为这些是根本利益的冲突,不是靠谈能解决的。   之所以还在谈,出于人们的侥幸与软弱,总觉得磨一磨也许就可以不花代价达成目的。   但世事总有代价,难免的。   “陛下,臣是为你好啊!”   来瑱十分激动,已经好几次往石阶上走了几步,走到了禁军的刀枪能砍到的距离,他却根本没在意自身安危,还在吵吵嚷嚷。   “你的所做所为动摇了社稷的根基……”   薛白一直懒得理会旁人,但来瑱是特别的。   旁人为了利益,来瑱却是为了控制局面才亲自跑来领头,这心思很难理解,简单来说,他怕各地方官员被新法逼反了,闹得天下大乱,于是,把他们组织起来,形成这种有秩序的抗议。   前提是,在来瑱心里,薛白的的确确是错得一塌糊涂。   这是个拧巴的人,做着拧巴的事,吃力又不讨好,回头很可能得罪各方,但世上总有这样的人。   于是,薛白骂了他。   “迂夫!大唐以均田制立国,根基在于均田。你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坏了大唐根基,是这些贪得无厌的虫蠹,还是检括均田的朕?!”   来瑱越被骂,越固执,梗着脖子道:“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便是祸国殃民!”   “朕为何不可为?”   “还不领悟吗?”来瑱道,“旁人变法或可成,你变法就是不成!”   薛白道:“好!你说,为何?!”   他知道,历史上唐廷也是改革了税制的,虽没有他这么激进,但两税法与包括租庸制在内的各种杂税并行,东拼西凑地,毕竟是改制成功了,根本没这么大阻力。   为何到了他变法就不成?   除了他执行新法更为严苛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天下公卿世胄们心底里不认同他。   有人认为他冒充皇室篡位,有人即使相信他是李倩,却也鄙夷他昔日的卑贱。   他们难免会想“我们捏着鼻子认了你这么个人当皇帝,你老老实实顺我们的意就好”。   这就是正统性的不足,做什么都不那么顺理成章。   就像是个出身卑贱的男子娶了一个豪门的千金,却开口说要纳妾,旁人做得,他却做不得。   当然,这些事大家心里知道,私下里也是自然而然地骂着“薛逆”,但却少有拿到明面上来说的时候。李成裕私底下一直叫嚷着“反了薛逆”,真冲到了宫里,依旧是“臣前来救驾”。   直到此时,薛白当众问了出来。   “为何?”   “你难道不知吗?!”   来瑱还未回答,李岘大步而出,沉声厉喝。   关于李岘终于还是站到了对立面,薛白有点失望。   当年李岘参与到了李隆基发动的宫变中,薛白虽然贬谪了他,却想着有朝一日会将他召回来重新任为宰相。没想到,渐行渐远了。   毕竟,薛白亲手杀了李岘的兄长李峘,丝毫没留情面。   “你变法是为了大唐社稷吗?还是为了排除异己,掩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岘一句话,把变法一事引到了薛白的身世上。   这才是薛白最致命的弱点。   可事实上,李岘比薛白本身都要确定薛白是李倩,因为当年他奉李隆基的密旨到河东查是否薛白逼反安禄山,就怀疑薛白是李倩。   彼时甚至是他认定了“皇孙李倩掩盖其身份,冒以薛白之名接近陛下”。   换言之,李岘是薛白当年能继位的重要人证。   如今也是他,当着无数公卿世胄,率先公然提出否定。   “我怀疑你冒充皇嗣,篡谋社稷,再借变法之名枉杀忠良……”   “不必怀疑了!”   薛白高声打断了李岘的话。   他知李岘口中的忠良是李峘,李峘说“大唐以良家子立国”与薛白有过针锋相对的观念冲突,现在这种冲突被抹掉了,大家都不想争论了,只想着如何解决掉对方。   这就像是辩论到最后,干脆骂了粗口。   薛白也破罐破摔。   “朕确实不是皇嗣,朕便恢复姓名、更改国号,你待如何?!”   “……”   李岘有满腔的指责正要出口,闻言愣了一下。   他那些长篇大论的说辞,竟是被薛白一句话给说完了,因此话到喉头梗了一下,之后愤然抬手指着薛白。   “你……你这是造反!”   确是让李岘说对了,薛白骨子里就想造反,造这些封建公卿的反,反一反这阶级森严、把人分为高低贵贱三六九等的世道。   他一步一步登上皇帝之位,不是来享受的,他上辈子所享受到的,世间皇帝想都想不出来。若让皇帝们畅想他的生活,就像农夫畅想皇帝是用金锄头耕地。   如此说来,当皇帝不如造反。   “不错,朕就是反了!”   不仅是李岘,所有冲入宫中的公卿们都错愕不已。   他们才是来造反的。   此时此刻,他们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造反的勇气,嘴上说的“大功业”,实则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薛白会屈服。   他们已经习惯了“以德服人”,兵力只是展现实力的后盾,本以为会如往常一样争执、议论,在滔滔不绝的道理中,让薛白意识到他们的强大,成为他们随便拿捏的“明君”。   然而,薛白彻底地脱缰了。   李成裕也是惊呆了,愣了好一会,上前冲着台阶上的禁卫大喊起来。   “你们都听到了吗?他承认了,他是薛逆,他造反了……你们还护着他?让开!我等要拨乱反正!”   这些公卿终究是拥有的太多,没有搏命的勇气,都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还指望着对方的兵马让开。   樊牢听了,冷笑起来。   他与他的麾下能站在这里,就是因为他们是追随薛白谋朝篡位的帮凶,岂可能让开。   不仅没让开,他们还忽然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大声喊杀起来。   “尔等还不退下,三声钟响后,还有胆敢冲撞陛下者,杀无赦!”   “咚——”   明堂上方,忽然响起一声悠长的钟声。   所谓“声若洪钟”便是这钟声极大,传遍了洛阳城。   “退!”   禁卫们大喝着,杀气冲天。   李成裕莫名心生胆怯,往后退了几步,缩在公卿之中,回头看去,看到他们带来的许多人马,又安心了些。   “咚——”   第二声钟声,有少量人终于是吓到了,开始退后。   聚在石阶前的公卿贵胄们此时却根本下不来台,薛白既然在他们面前承认了谋逆,那就是大唐的死敌,他们身为大唐的宗室、臣子,岂能坐视不理?   “薛逆!”   有人高声大喊起来。   “你祸乱天下、谋篡皇位、杀害忠良、残害百姓……还不为大唐除奸?!”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有人涨得满脸通红,高举着手臂挥舞,念出《讨武曌檄》的名句,试图让众人联想到武周乱唐的祸事,激起反抗之心。   “还不退下?!”   “杀过去!”   李岘终于下定了决心。   然而,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这边事先并没有完全做好造反的准备,竟是没有推举出一个统帅出来。   而此时来瑱还在发愣,没能与他一起发号施令。   “来公,薛逆反了,我们得……”   “咚——”   最后一声钟声打断了李岘的话。   他此时还站在石阶之上,回过头看去,只见一支杀气冲天的兵马冲入了乾元门。   “怎么回事?”李岘喃喃道,“我们守在外面的人呢?”   昔日安禄山进入洛阳,因长子安庆宗在长安被斩首大怒,在朝会时大肆屠杀朝廷官员,乾元门内尸骨累累。   今日,此时竟是再现了那瓮中捉鳖的一幕。   “钟声已过!还敢反对陛下者,杀无赦!”   樊牢一声喝断,径直挥手。   “放箭!”   此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是放箭而已,以他们所拥有的武器,放箭已是颇仁慈的手段了。   “噗噗噗噗……”   站在前方声讨薛白的公卿贵胄们顿时惨叫着,倒下不少。   李成裕还没反应过来就中了一箭,正卡在他的肩胛骨上,刺得不深,但倒钩挂在那里,确实是有一些痛的。   他没受过这种罪,不由哇哇大叫,使得周围众人更乱了起来,相互推搡着,结果他老胳膊老腿的,率先被推倒在地,连着挨了好几脚。   那些他陇西李氏的族中弟子往日里表现得文武双全、任侠豪迈,在刀枪箭矢下却也只顾踩着李成裕抱头鼠窜。   不一会儿,李成裕的肋骨便被踩断了,从他的腹中刺出来。   这是巨痛,偏他还未死,发出了凄惨的哀嚎。   无数这样的哀嚎声传到崔祐甫耳边,崔祐甫才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甩了甩头,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噩梦。   “陛下?”   崔祐甫不顾君臣礼节,一把拉住薛白的衣袖,近乎咆哮地大喝道:“快让他们住手吧!”   “可怜吗?”薛白反问道,“现在觉得他们可怜了?今日不这么做,往后他们还有比这更可怜的时候。”   “快住手啊!”   “你任他们兼并土地,使越来越多人离开土地成为流民,有一天流民会反过来啃尽他们的骨头。朕想救他们,一直在劝他们住手,可他们听不到。”   “陛下,臣代他们请罪了。”崔祐甫当即拜倒,“陛下的苦心臣深有体悟,唯请暂饶他们性命,万不至于刀斧相向啊,万不至于……”   “你方才没听到吗?朕已经承认了不是大唐的皇嗣,你依旧认我为国君,那便为朕起一个国号吧。”   “什么?”   崔祐甫像是没听清,错愕了好一会,反应过来,连忙请罪。   “陛下不可说这种气话啊!是李岘该死,竟敢污蔑陛下,臣请诛李岘!”   说着,崔祐甫向石阶下喊道:“罪首李岘!你还不上来请罪?!”   薛白一把将他拉起来,道:“不是气话,真心的。”   “陛下是大唐国君,是奉天皇帝之子,是玄宗皇帝、穆宗皇帝亲自认证过之事,绝不可能有错啊。”崔祐甫急得差点要落下泪来。   ***   李岘一开始就被射倒在地了。   彼时他还是茫然的,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听到崔祐甫的那句叫喊。   他起身四下一看,发现这已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暴君!”   李岘愤而大骂了起来,并没有像崔祐甫劝他的那样向薛白请罪,而是大骂出口。   “你疯了吗?我等今日犯颜直谏,你岂敢以刀斧相加?!如此暴虐无道,不知悔改,早晚要自取灭亡!”   一边骂着,他一边登上石阶,向薛白走去。   此时因为愤怒,李岘没有再强调薛白的“谋篡”,而是不停骂着他的残暴。   或许,在他心里,还是认定了薛白就是李倩。   “我等忠义之士,绝非刀斧可以屈服,你以杀止乱,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天下将因你而乱,你是大唐的罪人!”   樊牢遂命令禁卫将他押下。   但李岘武艺了得,拔刀相抗,竟是一连杀了两人,犹在向薛白破口大骂。   虽然禁卫们原本不想杀他,可他这样激烈的反抗,还是让他伤痕累累,最终在离薛白还有十余步的时候倒在了石阶上。   “暴君!有本事,你杀我一人,你杀他们算什么?”   “杀他们算什么?”薛白喃喃自语道:“算‘天街踏尽公卿骨’。”   他曾与李隆基说过,早晚要让世人因他的功绩而承认他的皇位,没想到的是,功绩还没有做成,罪孽却已经铸下。   但无论如何,都是他坦然面对自己真实内心的结果。   他求的是尽力。   他也因为与这残酷的世道对抗而身心俱疲,常常觉得无能为力。   那么,当他不再有别的办法,便唯有以这杀戮作为他的功绩…… 第622章 各怀心事   “陛下,李泌求见。”   “不见。”   薛白听到李泌的名字时其实有些诧异,但他不用想也知李泌是要来做什么,无非是想劝他罢手,因此当即拒绝了召见。   过了一会,却是杜有邻脚步匆匆地赶来,在薛白面前拜倒。   “陛下,臣……”   薛白止住杜有邻的话,道:“若朕猜得不错,李泌找过你。今日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臣查到李栖筠不在其中,当早已往长安去了。”   杜有邻却是没有劝薛白停手,而是迅速吐出一句话来。   他这话听起来就是旁人教他说的,并不从容,有种深怕说得慢了就没机会的仓促,但还是吸引了薛白的注意。   “那又如何?”   杜有邻道:“恐怕他们已联合了郭子仪,准备拥立延王。”   薛白道:“既然如此,可见这些人皆为叛逆,该杀。”   杜有邻忙道:“臣是想请陛下暂且饶他们一命。”   “你说他们要拥立李玢,却又要朕饶他们。”薛白问道,“那你是在威胁朕?”   杜有邻一愣,连忙告罪。   话是李泌教他说的,也确实是想以此为筹码与薛白进行博弈,可说得不好就成了威胁了,而杜有邻并无那等高明的说话艺术。   崔祐甫见状,连忙道:“杜公想必是说,若能饶了这些罪臣,或许他们能向郭子仪释清误会,不必到那等地步。”   “是。”杜有邻连忙道:“此事只是臣的猜测,还有转圜的余地啊。”   任他们如何相劝,薛白只当是耳旁风,自负手站在石阶上望着那杀戮的情形,连背影都显得残忍无情。   而在宫城外,李泌还在等着,越来越心焦。   他站在杜有邻的车驾前,来回踱着步。   车辕上坐着的则是杜五郎,眼看李泌这个平时云淡风轻的道士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杜五郎也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倒显得比李泌还从容了。   “李先生,其实我也很着急,我就是帮不上忙,着急也没用。”   李泌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杜五郎一眼。   杜五郎被看得不明所以,遂道:“我虽然站在陛下这边,可也觉得杀那么多人不好……有伤天和。”   “五郎心善。”李泌道,“倒是帮得了我的忙。”   他就是有一种让人帮忙仿佛是给别人机会的气质,杜五郎一听能帮上他,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好啊,你说说看。”   “你去见陛下,再替我转达一句话。”李泌道,“颜公致仕,元载背叛,我愿为陛下主持变法。”   “啊?”   杜五郎先是诧异了一下。   反正以他与薛白的交情,他也说不出来这种“我给你当宰相,你听我的要求”这种话来,也唯有李泌有这种傲气了。   杜五郎此刻才深刻明白了还是多读书好啊,往后还是得督促子女多用功。   他倒是没想过让自己更勤奋些。   “我这里有些心得,你递给陛下。”   “李先生为何早不说?”   “这办法未必有用,勉力一试吧。”   此时宫门已经完全被老凉接管了,那些随着公卿前来“勤王”的士卒们并没有得到明确的造反命令,心里也没下定造反的决心,一见天子是动真格的,或是逃了,或是归顺了。   杜五郎走到宫门,见到了老凉麾下的将领赵余粮,遂打了招呼,想要入宫觐见。   彼此都是相熟的,他语气如常,道:“我阿爷方才觐见陛下了,我也有事想要禀奏。”   “五郎能有什么事。”赵余粮是个泥腿子出身,有什么说什么,道:“里面正杀人呢,五郎莫吓到了。”   “我真有要事。”   杜五郎还是有面子的,也没人会真拦他。赵余粮于是让他从西边的西华门入宫,绕过乾元门广场,经过中书省,再穿过秋景门到明堂。   这个路线见不到那杀人的场面,但隔着宫墙能听到那边的惨叫,杜五郎顿时心生恻隐,加快了脚步。   穿过秋景门,空气里就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此时他已是小跑起来了,一路赶到薛白面前,瞥了一眼台阶下的情形,他心头巨颤,忙不迭行了礼,道:“陛下,李泌让我来说他想给你主持变法。”   这句话就能看出杜五郎与旁人的不同,他来带话,首先就是让薛白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心里是站在薛白的立场。   但薛白却是头都没回,只道:“他以为他是谁。”   他实则并不缺变法的人才,如今朝中有杨炎、刘晏、第五琦等经济名臣在,还算得上人才济济。   “我也觉得他狂。”杜五郎道,“但这是他让我递上来的,说是他对陛下新法的一些看法。”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来。   可薛白没吩咐,便没有内侍来接。   杜有邻、崔祐甫见状,心中着急,想要开口。杜五郎怕他们说多了反而误事,干脆过去,把卷轴一递。   “看看好了,万一真有用。”   也许是杜五郎与薛白交情不同,换作旁人,断不敢做这样的动作,万一被当成刺驾。   薛白这才接过卷轴,展开,一字一字地慢慢看起来,浑然没在意耳畔的惨叫声。   隔着一张纸,在他面前,是形如地狱的场面。   ……   “别杀了,别杀了!”   元载正在逃窜,终于逃到了乾元门下。   然而,他面前是一扇紧闭的大门。   “开门!”   此前,这道门就是元载下令打开的,可此时无论他怎么喊,就是没能将它喊开。   而周围已有很多人投降了,举着双手,哭喊着蹲下来,元载见状连忙效仿,不一会儿,却有士卒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按倒。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转头一看,忽然发现在杀了许多人之后,场上已经没有人嚷着反对薛白了,一个个都颤颤巍巍地匍匐着。   唯有元载被押着,走过满是血泊的广场,走上台阶。   迈上两步台阶之后,他渐渐冷静了下来,道:“我自己走。”   那两个士卒没理会他,元载则已恢复了气度,道:“我是元载,乃天子肱骨之臣,是被那些叛逆挟持进了乾元门。”   这句话之后,虽还是被押着,可他形态自若,脸上还带着些不满之色。   见了薛白,他连忙把不满的神态收了,执礼道:“陛下万安,臣差点就见不到陛下了!”   “怎么回事?”   “臣正奉诏安抚那些叛逆,不知是谁开了宫门,贼人冲上来,挟持了臣。还扬言臣是他们的内应,简直荒谬,臣主政户部,为陛下检括天下,查出了他们数不清的龌龊勾当,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元载义正严词道。   今日包括杜有邻在内,薛白的所有心腹都认为他这般痛下杀手太过份了,到现在,只有元载痛骂公卿,最为坚定地支持薛白的做法。   对于元载的说辞,薛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里的稿卷丢了过去。   “杜五郎送来的一些心得,看看,谈谈看法。”   元载这便轻易过了关,他身后两个士卒连忙放开他,任他舒展筋骨,拾起那稿卷看了起来。   他看得很快,却并非囫囵吞枣,而是他就是有着过目不忘的阅览能力。   正是因这种天资,他虽出身寒门,并没有太好的读书条件,却能高中进士,可谓天纵奇才。   他看过之后,立即就猜到这些心得必然不是杜五郎写出来的。   其实稿卷里的内容大体上与当今的变法方向差不多,但少有人能领悟得如此完备,而且能在其中提出一些颇关键的新意。   简单来说,把变法重新作了疏理、归纳,而且明面上看起来,没有检括均田那么尖锐。   明升黜,以严明吏治;抑门荫,以限制滥官;精贡举,优化科举取士;择长官,慎选地方长官;厚农桑,以田地收获作为地方官吏考核内容;均职田,先从官员的职田开始重新划分,官员其实与世族有些细微的不同,是真的有差事在身的,朝廷容易控制,而且,可以通过分配职田,让能力、人品出从的官员心生感念……   “回陛下,臣以为甚为妥当,此文稿既领悟了陛下变法的深意,细微处又颇合朝堂实情。”元载沉吟,评价道:“十分老辣。”   他用了“老辣”一词,因心里觉得薛白的变法过于猛烈而尖锐了,一样的内容放在这里就显得没那么有棱角,想必是深谙官场的人所作。   元载目光偷瞥,见杜妗站在薛白身后,不由猜测这会不会是她的手笔,但又不像。   他遂有了一丝危机感。   ***   出了宫已是深夜。   今夜的洛阳城特别黑,城中没有几户人家敢点烛火,唯有洛水上的波光粼粼点缀着这个血腥的夜晚。   李泌还没走,依旧等在杜家的车驾附近。   “李先生。”杜五郎快步上前,道:“陛下想必很快就会召见你。”   杜有邻曾与李泌同在政事堂任宰相,交情还算不错,见了面,感慨唏嘘不己。   “老夫终究是太无能了啊,若在朝的是长源你,国事何至于此?”   “杜公不必介怀,此事绝非人力所能挽回……”   杜妗见到父亲、兄弟都与李泌亲近,似不太高兴,面若寒霜。   她是故意给他们摆脸色,偏他们回到杜宅之后才看出来,杜五郎便问道:“二姐,怎么了?”   “你与李泌来往,却忘了他站在反对派那边。我与他政见相悖,早晚必要成为政敌。”   “我还不是为了陛下好,否则大开杀戒,反而激起叛变……”   “你若没脑子,便少给我添乱。”   杜有邻听了,知道杜妗明着在骂杜五郎,实则却是在骂他,老脸便显出尴尬之色来,道:“二娘说的是陛下的身世一事啊。”   杜五郎一点就惊了,脸色一变道:“又来?”   “嗯。”杜妗道:“此事没完没了,陛下也不胜其烦,倒不如了结了。”   “不可。”杜有邻当即道。   在这件事上,他确实与李泌是相同的立场,遂苦口婆心地劝起杜妗来。   “你莫犯糊涂,知不知道若再要下去,那就是杀身大祸,你务必劝陛下以大局为重……”   杜有邻话都没说完,杜妗不爱听这些,已经转身走掉了。   在这件事上,她个人也有着与杜家相悖的立场。   她极为坚定地支持薛白恢复姓名,改换国号。于她而言,是最能让她感觉到,是她与薛白一起谋篡了大唐江山……她喜欢这种感觉,为此愿意不计后果。   回到屋中,杜媗早候在那。   “听闻今日出了大事。”   “是啊。”杜妗轻描淡写道,“陛下给了那些反对派一些颜色瞧瞧。”   杜媗道:“已经近三更天了,早些歇了吧。”   杜妗想着要不了一会儿宫里又要朝会,薛白此时必还在忙碌,她也不愿歇息,思忖着,道:“还有一桩事没办。”   “什么?”   “吩咐下去,让人暗中查查元载如何回事,是否背叛了陛下。”   “元载?”杜媗道,“他算是最早的杨党,追随陛下时久,甚得倚重,何必自毁前程?”   若看元载今日的神态,确不像是背叛了,可既然传是他开了宫门,终究还是得查个清楚。   让杜妗没想到的是,就在次日,真相就主动送到她面前了。   “二娘,有个小娘子求见,称是为元载而来。”   “王韫秀来了?”杜妗道,“让她到花厅相见吧。”   “回二娘话,来的不是王娘子。”   “不是?”杜妗讶异,“那是谁?”   “她自称姓薛。”   这个瞬间,杜妗脑子里想了很多,甚至猜测是否与薛白的身世有关。   很快,一名女子步入花厅。   杜妗目光看去,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她有阵子没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花容月貌,肤白如雪,皮肤嫩得连一个毛孔也看不到,更难得的是那种只属于少女的青春气息。   相比起来,她们这些美人确实已渐渐老了。   杜妗这辈子已拥有了很多东西,包括至高无上的权力,可这一刻,她承认自己有些嫉妒眼前这小女子的年轻貌美。   “奴婢薛瑶英,见过二娘。”   “你是元载的什么人?”   “奴婢是元载的侍妾。”   闻言,杜妗微微讥笑,想到了过去那些年,元载、王韫秀夫妇那出了名的恩爱。   彼时元载最常说的故事便是王韫秀不嫌他出身微寒,下嫁于他,还毅然与家族闹掰,随他赴京赶考,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转眼间,元载权倾朝野,又见新人笑。   “我一直以为元载没有侍妾。”   “阿郎当年,曾为玄宗皇帝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花鸟使,奴婢便是那时识得阿郎的。”   杜妗知道,唐玄宗的花鸟使采的不是花鸟,而是采选天下美色,凡美艳者,不论婚嫁与否都召入宫闱。她遂打量了眼前的薛瑶英,问道:“你多大?”   “奴婢是天宝四载生人。”   “那元载任花鸟使时你才多大?”   “当时奴婢九岁,阿郎见奴婢是个美人胚子,便养在院中,以备将来。”   “真是好长远的考虑。”杜妗道。   薛瑶英道:“阿郎并不好女色,玄宗皇帝驾崩后,阿郎原打算将我献于陛下……但恐得罪了二娘你,因此作罢。”   “可笑。”杜妗道,“我算什么,陛下身边也不仅一两个女子,怕得罪我?”   “阿郎说,与陛下相濡以沫者,唯有二娘。”   这话未必是真的,但它好听。杜妗心里像明镜一般,终究是个女子,确会因一些好话而心情好,遂懒得与薛瑶英计较,道:“看来,我是好妒之人。”   “并非说二娘好妒,阿郎未将奴婢献上,也有旁的原因。”薛瑶英道,“奴婢被阿郎养大,渐渐生了情愫,阿郎遂纳了奴婢……”   杜妗看着薛瑶英那漂亮的脸蛋,通过她的酒窝、眼角的羞意,仿佛能看到她初经人事时是何等勾人的神情。   “你是个尤物,想必元载据有你时,内心获得极大的满足吧。”   “奴婢不敢当。”   杜妗自顾自道:“原本是元载准备献给陛下的女人,他自己享用了,彼时在他心里,陛下也就没那么重了。”   这句话,让薛瑶英很是惶恐,连忙低下了头。   杜妗招手道:“你过来。”   “是。”薛瑶英遂怯怯上前。   “你用的什么熏香?气味不错。”   “回二娘,奴婢不熏香。奴婢的阿娘曾是岐王歌姬,她从小就拿香料喂奴婢吃,因此涵藏了香素,身体有些香味。”   杜妗又讥笑了一下,拉过薛瑶英的手,端详了她皓腕上的玉镯,道:“好玉。”   “是和田的羊脂玉。”   “这件红绡料子不错。”   “是高句丽的金丝雀毛织的。”   只看薛瑶英这一身打扮,恐怕一百户普通人家一辈子的积蓄都不够。杜妗还有甚看不出来的,她遂问道:“元载让你来,是让你来贿赂我的?”   薛瑶英年纪小,胆子也不大,但似乎极为聪慧,知道自己往这一站,便表示元载贪赃枉法之事泄露了,不必她多说。   “阿郎让我给二娘带一句话。”   “哦?”   “阿郎说,他虽小节有亏,但对陛下却是忠心耿耿,恳请二娘放他一马。”   “呵。”   “阿郎若罢相,则必然由李泌掌朝政大权,李泌看似为国为民,却心怀叵测,欲不利于陛下。阿郎愿阻止李泌入相,从此任凭二娘驱使。”   说罢,薛瑶英道:“阿郎把奴婢留在二娘身边,以示为二娘效犬马之劳之诚意。”   这是个看似没用的做法,但薛瑶英穿戴了这一身前来,并不仅是个人质,还是元载的罪证。   元载把自己的罪证交给杜妗,也就相当于把命交到杜妗手里了。   可见他已经完全慌了。   他既迷失于权力与美色,当是让人拿捏了把柄,才会有了助公卿们入宫一事。现在恐怕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唯有投靠杜妗了。   官职再高,关键时候,依旧难改这左右摇摆的小人行径。   其人虽聪明,问题在于意志不坚。   杜妗冷笑一声,道:“我驱使这等小人有何用?”   “阿郎毕竟是陛下的心腹,不论陛下姓李或姓薛,都坚决效忠于陛下。眼下这情形,二娘该对付的是那些反对陛下之人,岂可自断臂膀?”   ***   李泌在乾元门外等了很久,从天黑等到天亮,终于等到了一个觐见的机会。   他整理了一下道袍,走过那血还未扫干净的广场,尽可能地以轻松的神情步入大殿。   “许久未见陛下了,臣请陛下安康。”   薛白原本正凝重地看着一封奏折,感觉到李泌的平静,抬眼扫了他一眼,遂道:“长源兄这些年一点都没老啊。”   李泌道:“臣在山中修身养性,不因俗事所惑,自是老得慢些。”   “还称臣,我已经被揭穿了,我并非李倩,是冒名篡夺了这大唐江山。”   闻言,李泌反而笑了笑,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下人如何活,而不是陛下一人的姓名。”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薛白审视了他一眼,道:“你在安抚我,想劝我回心转意。”   “臣愿支持陛下恢复姓名,改国号为‘秦’,如何?”   “为何是秦?”   “隋末,西秦霸王薛举于兰州称帝,陛下既姓薛,想必是西秦后人,如今复国,天经地义。”   薛白知道李泌在说反话,懒得与李泌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文字游戏。他对西秦霸王薛举也没什么感情,从小听的故事都是唐太宗李世民如何在浅水原之战大败西秦。   “朕考虑考虑吧。”   “如此,等陛下击败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唐将,开国建制,必然不再有人反对陛下的新法。”   “这是讥讽?”   “臣不敢。”   薛白道:“郭子仪便是反对朕也无妨,朕已从范阳调大军南下了,便给河北群雄一个为朕开国立功,狠狠打击关陇贵族的机会又如何?”   李泌微微叹息,透露出了他的忧虑。   他不再自称臣,反而用了当年朋友之间的语气,道:“我之所以出山,还是想维持天下的稳定。我可以支持你的一切决定,全力辅佐你,只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大可不必。”薛白道,“我未必需要你的辅佐。”   李泌道:“你认为你是薛白,可在太子李祚的认知中他是李氏子孙。以己度人,你不可强迫他改变这份认知,如何?”   他语气诚恳,又道:“有我助你,你想做的事会顺利很多。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我之目的是为这天下越来越强盛,不是吗?” 第623章 软弱   长安。   天子就食之后,长安城也就稍微冷清了几日,开春之后很快又渐渐热闹了起来。   因丝绸之路已重新畅通,西域的商旅络绎不绝地又赶来大唐。   这完全是盛世光景了,若没有朝廷变法,以及因变法而引发的一系列动乱,已可谓是中兴之象。   正兴六年,四月暮春,十王宅中,延王李玢接见了一个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客人,李栖筠。   李栖筠是天宝七载的进士,与薛白同榜,他出身不凡,是赵郡李氏嫡支,自身又才干出众,此前在防秋的战场以及收服仆固怀恩一事上立下功劳,官任刑部侍郎,离拜相已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一个人物,表态愿意扶李玢登上皇位,自是让李玢欢喜不已,对他以“先生”呼之。   “先生今日来,可是有好消息?”   上一次,李栖筠已对李玢说了,诸公卿有包围洛阳逼宫的计划,此事一成,薛白或许会退位。   李玢是李隆基的第二十子,在兄弟中的排行虽然很靠后,架不住他的兄长们死得多,如今他已算是诸王之中年长而有威信者,儿子生得也多,是继位的有力人选,难免心怀期待。   “好消息。”   李栖筠开口就是利落的三个字,李玢听了,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笑意来。   “薛逆已经承认了,他并非李倩,乃冒充皇嗣,篡谋社稷。”李栖筠说罢,执礼道:“臣请大王入大明宫宣政。”   李玢大喜,道:“他承认了?!太好了。”   之后,他想到前几日郭子仪的态度并不是很支持他,不由问道:“先生,我如今进了宫,郭子仪不会认为我谋反吧?”   “大王放心,郭公已表了态。”   李玢心想,看来是洛阳大局已定,所以连郭子仪也坚定了态度。   他忙不迭以宰相之职托付李栖筠,自称没有德行,往后大唐治理还需拜托李相公。   之后,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命人收拾行李准备入主大明宫。   这十王宅,他早都住够了。   李玢子女众多,没成年的如今尚有二十多人,队伍浩浩荡荡,引得百姓纷纷围观。   这情形让李玢志得意满,还与妻子笑语道:“大唐子民这是在瞻仰天子啊。”   他从丹凤门入了大明宫,自去安顿家小,那边李栖筠则往政事堂去与一众大臣商议后续之事。   李玢年幼时也曾在大明宫长大,此番回来,感受大不同,他先是到蓬莱殿看了。   蓬莱殿是薛白即位以后的起居之处,是个“工”字型的殿宇,前殿作为召见臣子、商议国事之用,后殿也摆着桌案与书架,作为处理机要、批阅奏折的地方,屏风后还摆了一个床榻。   因堆放的书籍文书过多,殿内弥漫着一股纸墨的气味,虽不难闻,但李玢不喜欢。   他喜欢那种奢侈、艳丽的风格,此处都没有任何摆设,透着股清冷感。   “得重新修缮啊。”   他自语地感慨了一句,在脑海里构思着要如何布置。   得把他的四方桌搬过来,每天打骨牌。   忽然,他的儿子李偃快步跑来,有些慌乱地嚷道:“父王!”   李玢皱起了眉,不耐烦地道:“嚷什么?你住到少阳院去,莫与兄弟们争抢宫殿。”   这句话虽是以斥责的语气说的,实则却是一个极大的奖赏,也就是他要册封李偃为太子。   然而,李偃并未像预想中那样狂喜,而是凑到身边,神神叨叨地说起来。   “孩儿方才听人说,薛逆把那些反对他的公卿杀光了……”   “道听途说,胡言乱语!”   李玢喝叱了一句。   他摇了摇头,认为儿子太不争气,没有自己的判断,连谣言都分辨不出来。   “薛逆已经招供了,他并非皇嗣。既然能招供,自然是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父王,他不是招供了,而是当众承认了。”   “这是何意?”   “他……他就是反了大唐了!”李偃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挥舞了一下手臂,道:“他把忠于大唐的公卿都杀光了,要提兵杀回长安了!”   这种事太过荒谬,李玢根本不信。   “李先生并未如此说过,你的消息难道还能比他更准吗?!”   “父王你看这个。”李偃不由分说,把一张报纸塞在了李玢手里。   李玢看了不由一愣,心想为何李栖筠根本没说。   莫非是此事有很大的危险?   ***   “事到如今,唯有兴兵讨伐一途了。”   李栖筠神色郑重地看着郭子仪,道:“他既坦白自己不是李氏子孙,形如武氏篡唐,我等岂可姑息?”   郭子仪抚须不语,眼神里始终带着思量之色。   “郭公到底还在犹豫什么?”李栖筠问道。   “并非犹豫。”郭子仪终于开了口,却是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老夫是在考虑,该如何才能胜啊。”   “只要郭公统兵东进,岂有不胜之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谈老夫麾下士卒的粮饷,长安的粮草尚且要仰赖东都供给,无钱无粮,如何兴兵啊。”   “薛逆既失民心大义,转瞬即败,郭公又何愁钱粮?”   “依军中惯例,兵马离开驻地,支援他处,须给粮三倍,长安仓库里岂拿得出?”   李栖筠道:“我定为郭公筹措。”   “不急。”郭子仪抬手摆了摆,道:“老夫已派人打探,想必消息很快就回来了。”   李栖筠还是不停劝说。   这件事他是站在大义的立场上,而薛白也确实做得太过份,郭子仪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最后,李栖筠道:“今日延王已入主大明宫,郭公若是还想尊薛逆为天子,在他眼里,你已是叛逆。”   郭子仪微微苦笑,叹道:“老夫岂是在意这等个人前程?”   “那好,郭公深受大唐厚恩,想必也不忍看乱臣贼子倾覆社稷?”   不论如何,话说到这等地步,郭子仪也只能答应下来。   “好。”   他是个很聪明圆滑的人,能够早早就洞察到危险,也能想出各种自保的方法。但同时他也是个很纯粹的人,当只有忠或不忠可以选择的时候,他一定会选择忠于李唐。   既做出了选择,郭子仪立即坚定了起来,招过亲兵,吩咐道:“你去请仆固玚来。”   “喏。”   “纸笔来,我写封亲笔信给封常清、李光弼等人。”   眼看郭子仪如此,李栖筠顿感欣慰,说大唐有如此良将,何愁不能恢复正统。   他以武周比喻薛白,却没有把郭子仪比作讨伐武氏的李敬业,因为李敬业最终兵败身死了;他也没把郭子仪比作逼武则天退位的神龙政变主谋者张柬之,因张柬之最后也没有好下场。   他们只是沉默着,带着坚毅决绝的态度联络天下义士举事。   正此时,李玢赶了过来。   “先生,我听闻薛逆大肆杀害忠臣义士,可是真的?”   李栖筠之前怕吓到李玢,因此没说,打算等李玢正式登基之后再说。   现在见李玢已知晓了,李栖筠当即义愤填膺道:“不错,薛逆倒行逆施、残害忠良,人神共愤。”   “可他还没有败亡啊。”   “他早晚必败。”李栖筠道:“只请延王先行登基,然后诏告天下薛逆之大罪,调兵任帅,讨伐此獠。”   这就和李玢的设想完全不同了。   他本以为薛白已经败亡了,自己是捡了个现成的,不必承担什么风险。   可若是要让他与薛白打仗,那这与他自己打天下有何区别?   他要是愿意费这个力气,还不如之前参与到储位之争里。   快到手的皇位,李玢自然也舍不得让出去,不由还是问了一句。   “真能灭了薛逆?”   没等到回答,此时恰好是郭子仪的儿子郭晞快步进来,也没向他行礼,而是直接走到郭子仪身边耳语了一句。   肉见可眼地,郭子仪的眼神凝重了起来。   李玢不由紧张,问道:“出了什么事。”   “大王不必惊虑。”   “不是,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你们劝进我为天子,却事事瞒着我?”   郭子仪这才不瞒李玢,开口道:“洛阳那边,调了范阳的兵马南下。”   “就是说,薛逆已经派兵来打我们了?”李玢道,“那我们呢?我们的兵马在哪?”   李栖筠道:“大王不必着急,关中世族都会支持大王,但事要一步一步做,需大王先登基,方名正言顺。”   “薛逆都杀到眼前了,还在一步一步?”李玢道,“就说我们何时能调齐兵马打败他?”   李栖筠有些不耐烦他这些愚蠢的问题了,也不回答,只说他们会安排。   李玢什么都问不出来,不由越来越惊恐。   渐渐地,他的野心与贪念被恐惧压了下去,终于爆发出来。   “这个皇帝我不当了,你们找别人吧。”   说罢,李玢转身就走。   他想过了,当了皇帝未必有他现在天天打骨牌、看戏曲的生活来得快活,那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   什么“薛逆篡谋李氏社稷”的话,他嚷起来的时候大声,其实心里屁都不信。   薛白若不是李倩?凭一介贱籍能中状元?能一路青云直上?狗屁。   什么骨牌、炒菜、戏曲,各种各样的东西能是一个官奴想出来的吗?那必是玄宗皇帝暗中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李瑛这个儿子扶上储君之位。   李玢心里和明镜一样,之前是以为对自己有利才说些鬼话,现在领悟了。   “且慢!”   李栖筠喝了一声,当即有两个士卒抢上,拦住李玢。   “做什么?我不和你们玩了,放我走。”   “大王难道以为天子之位是由你随心所欲的吗?”   李玢讶道:“你是何意?我不想当了,你还能强迫我当皇帝不成?”   “请大王准备登基。”   李栖筠直截了当地应了一句,让人把李玢带走。   他竟是真的强迫李玢当皇帝。   李玢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荒唐之事,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人已被带出了一段距离。   “李栖筠!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根本就是为了赵郡李氏的利益,算计利用我。听好了,我不会跟你造反的!”   这些话,正是李玢心里对局势的判断,李栖筠越是强迫他,他越是确定。   于是他越来越恐慌,觉得自己是被绑上贼船了。   “都听好了,我李玢并没有想造反!一切都是李栖筠强迫我的,他才是反贼!”   出了政事堂之后的一路上,李玢都在不停地嚷着。   在他心里,李倩怎么可能承认自己不是皇嗣,那必然是那些因新法触动利益的世族公卿们的诬陷,都是骗人的话。   他得尽快与这些人划清界限。   “都听到了吗?我没有想要当皇帝,都是被逼的……”   李玢的声音越来越远,郭子仪不由忧虑,道:“延王尚且如此,这一仗就更不好打了。”   李栖筠道:“郭公放心,我们有关陇世家们的支持。”   ***   数日之后,一封圣旨便摆在了李栖筠的面前。   那是薛白从洛阳发来的,称御驾很快就要回归长安,让留守西京的诸臣们准备迎驾。   接着,话锋一转,说洛阳有一些人造反,问长安是否有余孽。   对于李栖筠而言,这封圣旨更像是一道檄文,是薛白给留在长安的反对者们的战书。   所谓的“迎驾”,更像是天子御驾亲征的第一战。   “让仆固玚为先锋,前往‘迎驾’,如何?”李栖筠向郭子仪问道。   “不可。”   “为何?”   郭子仪摇头叹息,道:“仆固玚不愿随我等举事。”   “怎么会?”   李栖筠大为诧异。   在他看来,仆固玚曾因为承袭节度使之位不成而对薛白颇有怨言,是长安城中最反对薛白的武将。   郭子仪道:“他说,过去他追随忠王时,世人皆信雍王是皇嗣。如今忠王已死,世人反不信雍王了。真真假假,他不在乎,他过得远比以前快活。”   “看来他如传闻所言,到了长安之后只顾花天酒地。”李栖筠道,“他往后必会后悔此番没能立下从龙之功。”   “是啊。”   郭子仪思虑着,之后点他的儿子郭晞为先锋,在长安城“迎驾”。   郭晞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痛快地领命,而是问道:“阿爷,迎驾之后如何做?攻过去吗?”   事到如今,他似乎还没有做好与当今的天子兵戎相见的心理准备。   郭子仪却很果断,点了点头。   ***   李玢的登基事宜已经准备好了,选了个良辰吉日,原打算就在这几天进行大典,却被薛白突如其来返程打断了。   换言之,他还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被幽禁在大明宫里的囚徒。   这种情况下,长安权贵们面对薛白就显得措手不及。   名义未正,粮草未筹集,兵马也未征调……说白了,就是不坚决。   到了迎驾的前一日,关陇权贵们商议此事,有人竟是提出了一个让李栖筠觉得很可笑的建议——   “何不再与天子谈一谈,劝他恢复李姓,停止变法。”   “事到如今,你们竟怀着这等侥幸?”李栖筠很生气,因为说出这等软弱之言的正是他的族人。   “不然如何?真要在长安打起来不成?多少百姓要因此遭殃?!”   李栖筠本是得天子信任、前途无量的重臣,拜相即在眼前,正是这些族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反对新法。彼时,李栖筠并不想反对薛白,只希望此事能徐徐图之。   是薛白在乾元门大开杀戒,且抛弃李姓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使他走上了拥立李玢这一条路。   结果倒好,这种时候,那些一开始怂恿他的人胆怯了,退缩了。   “你们能劝服他吗?”李栖筠道:“那么多公卿大臣率部逼到了明堂前,尚且没能劝动他一丝一毫,你等还如何劝,以命相劝?”   “此番想必是不同的,毕竟李泌李长源在他身边。我看,这几日东都来的诏书,语气已温和许多。”   李栖筠心知,这些人无非是怕死,也怕战乱殃及了他们的田亩。   可惜晚了,天子已当众承认了不是李唐皇嗣,覆水难收,岂还有回头的可能?   “莫因几封诏书便放松了警惕,或许这恰是薛逆的伎俩,若不想洛阳的惨案重演,唯有奋起反抗。”   李栖筠坚定了众人的决心,他知道他们没有退路了。   ……   次日,长安城郊,灞上。   一杆杆旗帜迎风招展,上面写的全是一个个“唐”字。   为了威慑薛白,甚至是拒薛白于城外。郭子仪特意把他麾下的精兵带了出来,盔甲齐整地列阵于灞水边,仿佛是要迎敌。   这些都是西边的防秋兵,今日人数有上万人,声势浩大。   而在他们身后,长安城城门紧闭,防备森严。   郭晞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边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是劝那一意孤行的天子回心转意,还是干脆平定薛逆。   于是,他再一次询问郭子仪,希望确定此事。   “战。”   郭子仪此前或许还有犹豫,但他是越到关键时刻越果断的人。   尤其是在战场上,他已摒弃了一切杂念。   渐渐地,前方有快马狂奔回来,打出信旗,表示东边有大股兵马来了。   没过多久,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就传了过来,大地都在颤抖。   郭子仪举起千里镜看去,能看到那漫天的尘烟中一大队骑兵策马而来,看旗号是范阳军。   当年,薛白曾在此抵御范阳叛军。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却是薛白亲率着范阳叛军卷土重来。   郭子仪不认为是世事弄人,认为是薛白在权力中迷失了那颗守护大唐社稷的本心。   “御敌!”   迎接薛白的并非是任何鼓乐,而是军中的号角声。   “呜——”   士卒们纷纷张弓搭箭,举起长矛。   渐渐地,薛白的御驾出现在了灞水对岸,与郭子仪隔河相峙。   郭子仪当即派人过河表明他的态度。   那使者是他的六女婿,名为张邕,相貌堂堂,有风骨而能言善辩。   张邕过了河,也不惧那杀气冲天的兵马,径直到御前求见,很快便被士卒带去见薛白。   薛白却是一身戎装,骑于骏马之上,完全是御驾亲征的架势。   “微臣张邕,前来迎驾。”   “既是迎驾,为何张弓搭箭,兵戈相向啊?”   张邕道:“长安官民得知陛下回朝,皆万分欣喜。只是,前些时日,有谣言称陛下不是陛下,人心惶惶,因此,郭公命微臣前来确认。”   “不错,朕已诏告天下,朕并非李唐皇嗣,你待如何?”   张邕一愣,他方才其实是给了薛白一个台阶下。   原以为在郭子仪的兵戈面前,在关陇贵族众志成城面前,薛白能感受到压力,放弃那一意孤行的倔强,稍作妥协。   没想到,就像是踢到了一块硬石头般。   但张邕是个很聪明的人,措手不及的情形下还是马上就有了应对。   “陛下说的是气话。”   张邕显出一个得体的笑容,道:“想必是一些不开眼的臣子惹怒了陛下,使陛下正话反说,臣请陛下息怒。”   但他是来替郭子仪表态的,不能只是这样不停地妥协。   “只是,郭公是个刻板的人,非要确认此事,他肩负守土之责,不能放反叛大唐的叛逆进入长安……” 第624章 如狗   薛白已做好了和郭子仪打一仗的心理准备。   他为人很有心机城府,因此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大亏,连争皇位也多是靠阴谋算计。他倒不是觉得这有甚不好,只靠取巧难免有些问题解决不掉,尤其是变法这种事,最需要一腔热血,硬着头皮往前冲哪怕磕得头破血流。   而郭子仪恰好是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在战场上甚至比李隆基、李亨还要强大,薛白若能击败他,将获得世人真正的敬畏。   到时,他才不再是那个通过冒名顶替篡谋皇位的逆贼,而是凭实力与勇气改朝换代的君王。   他太需要这场胜利了,否则他在臣民眼里永远只是投机者,做不成伟业。   不胜,他宁愿输,也不委曲求全。   因此,当薛白听到张邕苦口婆心地劝他就坡下驴的时候,丝毫没有领情,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回去告诉郭子仪,到了他为李唐而战的时候。”   张邕顿觉失望,今日薛白与郭子仪都战意昂扬,反而是他作为传话者一直希望能够平息事态,可惜还是以失败告终。   退出营地,他深深叹息着准备翻身上马,这边的马夫却是低声说了一句。   “张先生随我来,有人想见你。”   张邕听着这颇为神秘的语气,预感到了事情或有转机,点了点头。   随着那马夫一路出了营地,却是往南进了一片山林之中,张邕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要将自己杀了抛尸荒野,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破旧的道观。   入内,穿过大殿,有人正在院中静坐,身上的道袍被风吹动,有飘飘欲仙之感。   张邕心念一动,道:“莫非是李神仙当面?”   “我常梦到神仙,却还未成仙,还是在受这尘世所累啊。”   张邕见真是李沁,大为惊喜,道:“恳请李公解一场兵祸,救万民于战火所累。”   李泌回过身来,以一双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打量了张邕,道:“我确有一法,能消战祸,但恐时间来不及。”   “先生若有办法,尽管驱使我便是,但凡有我能效力的,绝不推辞。”   李泌遂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葫芦来,从中倒出一枚红色的丹药,双指捏着呈给张邕看,道:“这便是我的办法。”   张邕疑惑道:“是要我吃了?”   他竟真上前两步,要伸手去接。   李泌却是一下拿开那药丹。   “此乃毒丸,你吃不得。”   “毒丸?先生是要毒谁?”   张邕问了之后自己也在脑中思量,很快有了答案,又道:“莫非是……天子?”   “不错。”李泌道,“我此番出山,为的正是铲除薛逆,使天下安定。”   张邕大为惊诧,不敢立即相信,道:“可这等大事,先生为何相告于我?你我今日只是初见啊。”   李泌坦然自若道:“我有慧眼,知你可信,此其一也。其二,我希望你转告李栖筠,让他为我争取时间。”   “好,我一定完成先生嘱咐。”   “事不密则败,除了李栖筠,不必告知他人,以免误了我性命。”   “那郭公呢?”张邕道,“我可否告知郭公。”   李泌道:“你告知他也无用。”   张邕初时不明所以,等转回了大营,将此事告知了郭子仪,本以为郭子仪会为此振奋,结果郭子仪却没太大的反应。   “军国大事,岂是靠一枚毒丸能解决的?备战吧。”   “丈人,若能以更简单的办法除掉薛逆,岂非造福苍生?”   郭子仪道:“你可知他为何走到如今这一步?”   “难道他真不是皇嗣?”   “他正是旁门左道的办法用得多了,不能服众。”郭子仪道,“就算李长源往后能刺杀成功,难道今日我便能放他入长安吗?”   说着,他瞪了女婿一眼,让他少想些没用的,心无旁骛地备战便是。   但张邕反而觉得李泌真是料事如神,心中更加信服。   他还是找到李栖筠,将此事告知。   李栖筠如今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是关中的公卿贵族在薛白的兵威之下进退失据,一惊一乍,另一方面薛白也并非没有支持者,有不少支持新法的官员认为他们才是叛逆,诽谤天子,图谋不轨。   这所有的问题全都是由他担着。   可想而知,当他听说李泌有一个简单的办法能解决所有问题,心情顿觉轻松了不少。   当然,李栖筠是个聪明人,遇到任何事都不会立即相信。   “如此大事,李泌却告诉你?他便不怕事情败露,薛逆先取了他的性命?”   “他说他知我可信,且嘱咐我只可告知李公一人。”   这句话让李栖筠心中熨帖,认为李泌懂他、信任他。   他来回踱步,喃喃道:“若能解决薛逆,自是不必再兴起战乱了。”   思索了好一会,李栖筠下定了决心,对张邕交代了一番话,他则招众人商议。   这次议事,来的人却是又少了些,毕竟眼看着要打起来了。   “天子是玄宗皇帝亲口承认的血脉,此事当不会有假。如今他要恢复薛姓,无非是因为在气头上。但国事不可冲动,依我之意,还是迎他回长安,慢慢劝谏。”   李栖筠一开口,就是态度的巨大转变,使得不少本就不想打仗的人纷纷附和,感慨他终于想通了。   而那些坚决抗争者则难免大怒,破口大骂。   “一群懦夫!薛逆要你们的身家,你们却连豁出去拼一把都不敢,自称世代簪缨,与贪图小利的商贩有何区别?与你等为伍,可笑!”   ***   郭子仪并不理会周遭的干扰,次日,当薛白的兵马开始渡河,他当即下令迎击。   谁都不能体会到他下这道命令有多难,又遇到了多少干涉与阻碍。   但战鼓还是擂响了。   便是有将士们一开始心里不安,觉得自己怎么敢拦截天子,听得熟悉的鼓声,也就抛开了杂念,像平时打仗一样有条不紊地做事。   此战,首当其冲的是郭晞。   郭子仪并不要求第一仗他能大胜,只要求不让薛白过河。   临战前,郭晞问郭子仪,长安无粮,就算能拦住薛白一天两天,又有何意义?   “不要想那么多,重要的是敢与他交战,甚至战赢。只有战,他才会懂我们这些臣子的态度——李唐的宗庙不可动摇!”   因最后这句话,郭晞也抛开了顾虑。   他知自己为什么而战。   “搭箭!”   当对岸的兵马开始过河,郭晞用力一挥手,喝道:“放箭!”   漫天箭矢泼散而去,他拔出刀来,大声道:“李唐宗庙不可动摇!”   渐渐地,这句话成了西岸唐军的信念与口号。   他们其实看不懂天子与朝臣们那猜来猜去的游戏,也不关心薛白那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身份,但他们打这一仗需要理由。   若天子是谋朝篡位的逆贼,他们便灭了他;若天子是在与臣民置气,他们便打到他服输,就这么简单。   这支军队终于逐渐贯彻了主将的意志。   西岸大营,战台上,郭子仪举着望远镜,久久没有放下。   论指挥作战的能力,他远胜于薛白,但世上有机会统帅大军作战的人其实不多,而薛白恰好得到过好几次大军作战的锻炼。   可以说薛白算是郭子仪难得能遇到的好对手。   战场上的胜负并不仅是靠指挥能力决定的,有太多其它因素。事实上,今日这一战,薛白在兵力、粮食、装备、士气等各个方面都远胜郭子仪。   因此,战事一开始,郭子仪就打得十分的艰难。   他顾忌薛白会大量使用火器,于是选择了比较保守的防守策略,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处处被动。   可敌军始终没有用任何的火器。郭子仪遂猜测是因为薛白打这一仗的意图不是为了伤敌而是为了服众,但他已经错失了时机,只能慢慢弥补。   开战一个多时辰之后,忽然有探马狂奔回来。   郭子仪还没听到禀报已迅速走到战台的北面看去,果然见有大股骑兵往这边奔驰而来。   他不惊反喜,喃喃道:“你急了啊。”   若易地而处,由他指挥薛白的兵马,他不会这么早就把骑兵派出来,而会留作最后关头的奇兵之用。   因为战场厮杀,一个时间段内死的人都是有数的,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哪怕有再多的计策,士卒们砍来砍去,也就是砍那么多人,胜负手在于心态,也就是士气。   消耗到后面,士卒疲乏,才更容易心态崩溃,而这才刚开战,薛白就算派出再多的奇兵,也很难给郭子仪的麾下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当然,前提在于他是郭子仪。   待郭子仪看清来将旗号,思索片刻,下了一道命令。   “鸣金,后撤。”   鸣金声响起,正策马疾驰的田承嗣不由发生了心态上的变化,觉得郭子仪老了,锐气尽失,这么快就被他吓退了。   他也考虑过这是否是佯退。   但佯退这种计谋说起来很简单常用,实则极少有将领能做到,因为士卒很容易退着退着就成了真溃败。即便是郭子仪,也得提前准备,做不到临时起意来一场佯退。   因此,田承嗣毫不犹豫下令追击郭子仪,誓要立下首功。   “咬着郭子仪的大旗追!”   “杀!”   范阳骑兵当即提速,朝着郭子仪后撤的方向追过去。   ……   灞水东岸的战台上,薛白也正拿着千里镜看着战场的变化。   他也知道,奇兵不能太早祭出来,尤其是范阳骑兵。只要他们还没出现在战场上,无形中就能给敌军一种震慑力、心理压力。反而等真的杀出来了,对方可能觉得也就那样。   但薛白之所以这么指挥,因为他对掌控这支兵马并没有太强的信心。   当年,他招降他们、在河北进行军屯,直到现在,士卒们大多都有了土地、每天收获粮食,他才敢调动、指挥他们作战,这是一次尝试,也是试探。   事实上,当时是田承嗣已奉诏南下了,薛白才决定与世家大族正面冲突。在此之前,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调动得了范阳将领。   而直到今日,他依旧对田承嗣不太放心。   此时,眼见田承嗣的骑兵向郭子仪追去,薛白眉头一皱,当即道:“传令,让田承嗣部停止追击,围攻郭晞!”   这边旗令才打出来,却已然晚了。   从千里镜内望去,能看到冲在最前面的范阳骑兵人仰马翻。   ……   “咴!”   绊马索突然从地面上弹起。   马匹悲嘶,马背上的骑士顿时飞了出去,带着盔甲重重地砸在地上,造成一片混乱。   包括田承嗣也狠狠地撞在了前面的亲兵身上。   他震惊不已,心道为何会有绊马索?郭子仪难道是前提设了埋伏?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颤,不由得胆颤心惊。   他尚且如此,他麾下的士卒自然也是不安,士卒顿时逆转。   而就在这个时候,鸣金之声戛然而止,改为冲锋的号角。   前方,那杆摇摇晃晃的郭子仪的大旗改变方向,朝着田承嗣冲杀过来。   “杀啊!”   冲在最前面的士卒手持斩马刀,正是常年与吐蕃作战的边军,与骑兵作战经验极为丰富。   不说郭子仪前几日便探知到了范阳兵马,哪怕没有,依着他作战的习惯,还是会布置大量的陷阱。   至于别的将领一次都没把握做到的佯败,更是他与士卒们抗敌的日常。   所谓名将,他并没有太多让人拍案叫绝的计谋,有的则是无比扎实的基本功。   很快,田承嗣开始往后退,试图拉开战线。   他气势汹汹地来,结果却狼狈地退了,对整体士气的打击颇大,局面有了被逆转的迹象。   在安史之乱时怖震天下的范阳骑兵到了薛白手里,没能敌过郭子仪。薛白这一战的目的想要达成也变得更加困难起来。   “不许退!中军押上,先击败郭晞!”   若换作平时作战,先召回范阳骑兵重新调整,总会有新的机会。   长安粮少,这一战打得久对薛白更有利。   但他考虑的方向不同,竟是干脆直接正面迎上去。   “咚!咚!咚……”   这次是东岸的战鼓擂响,薛白以主力猛攻河对岸的郭晞。   远远地,田承嗣见状,立即反应过来。   他原本是想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退出战场,此时却是一扯缰绳,转攻郭晞,试图与中军共同拿下郭子仪的先锋兵马。   战局遂进入胶着。   一直厮杀到下午,双方依旧鏖战得难解难分。   不论输赢,至少薛白已有了与郭子仪正面对战的实力。   这显然大大超乎了很多人的预料。   ***   灞水西岸的营地里,李栖筠望着僵持的战局,额头上已覆了一层汗水。   他确实没想到薛白能打出这样的战果。   一个凭借阴谋诡计上位的年轻人,竟能与名满天下的战场名宿打得有来有回、难分高下,这确实是一改他们对薛白的看法。   以前,他们总觉得薛白的功绩是来自于玄宗皇帝的栽培,各路名将的扶持,如今才是亲眼所见,心生惧意。   而郭子仪已经老了,薛白却正值盛年。   可以想见,要不了多少年,他就能成为无敌于当世的名将,凭武功开创基业并非不可能。   李栖筠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抛诸脑后,思绪回到该如何维系李唐宗室、平稳人心之事上来。   他能沉住气,别人却都已慌了。   “郭子仪竟降不住这逆贼?!”   就连原本一些坚定反对薛白的公卿都开始慌了,跟着嚷嚷起来。   “若今日都不能击败薛逆,长安粮少,往后又该如何?”   他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旁人了,众人七嘴八舌,反而把恐慌的情绪推得更为高涨。   李栖筠好不容易才找到说话的机会,道:“诸公,此战并非没有意义,打过了这一战,我们才更好与之谈条件。”   他还是相对理智的,没有把希望全寄托在李泌身上,认为先打一战再谈迎薛白入城之事也不迟。   可这时候,旁人并不买账。   “万一输了,那可就什么都没得谈,你我皆成乱臣贼子了!”   “大家都不想落得像东都那些人的下场吧。”   这两句话极有煽动力。   说白了,他们这些人没一个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相反,个个过得都是花团锦簇的日子,岂肯舍了性命去与薛白拼。   此前不过是觉得薛白有弱点,好欺负罢了。   “不会吧?郭子仪还能输了?”   没多久,战场上的一个变化,打破了他们的侥幸。   西边,长安城的方向,有一队兵马迅速赶来,人数虽不多,却十分锐气,探马报了对方的旗号,竟是薛崭。   “薛崭是谁?”   “薛仁贵之后人,圣人当年避难时便是托身于他家中。”   “什么?那郭子仪岂不是要输了?!”   “怎么办?”   “……”   郭子仪也已得到了薛崭赶到的消息,不慌不忙地调了一支兵马前去抵挡。   今日,薛崭倒有些能充当破局的奇兵的样子,可惜,此人还是太年轻了,或许是关心则乱,一路狂奔过来,赶到战场时已是人马力竭,难以提速形成气势如虹的冲击。   薛仁贵的子孙虽不错,但还差点火候。   在郭子仪眼里,今日这场仗基本已经结束了,双方难分胜负。若一定要说,他这边的损失确实稍大一些,可一场仗绝不是看一时。   最后的结果才是结果,且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正此时,外面响起了吆喝声。   “不许进!大帅正在指挥……”   “让开!”   郭子仪转头看去,满眼红红紫紫的,却是一众朝廷重臣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郭子仪!你好大的胆子!”   还未到面前,已有官员大声呵斥了起来。   “我等前来京郊接天子仪驾,你这是在做什么?公然造反?还不快下令罢兵,向圣人负荆请罪!”   此前,变法与郭子仪无关,他也无心掺和。是因为刘整造反,传言天子驾崩,他才奉了中书省的公文赶到长安。   之后是因为洛阳变乱,他才在这些人的苦苦劝说下同意拥立李玢。   事到如今,他还在坚持维护李唐宗庙,这些人又已变了脸。   “咣”的一声,郭子仪二话不说,冷着脸道:“老夫不是为了保你们的几亩田兴兵,更不受你们指使,此时在作战,都退下!”   “作战?你在与圣人作战!”   “他既是薛逆,我有守土之责,便不能放他入长安。”   郭子仪的立场与这些人不同,并不在乎变法,只在乎薛白的姓名,而这恰恰是旁人根本不在乎之事。   在追逐利益的人们面前,他这点坚守显得有些可笑。   “郭子仪,你凭什么说圣人是薛逆?不错,他当众说了托身避难时的名讳,因为他当年就是叫那个名字!谁也不能否认他是薛白,但更不能否认的是,他是大唐血脉,是玄宗皇帝与先帝传位之人。”   郭子仪不想理会这种诡辩,往战场的方向看去。   就这短短一瞬间,战场局势已发生了变化,他没时间与这些人扯。   可那诡辩却越来越多。   “陛下有什么错?他寄身于薛白之身份,乃因受到三庶人案的迫害。即位犹不忘往昔,可见他是念旧情之人。”   “是啊,李岘谋逆,诽谤君上,致使陛下大怒,才有如今洛阳的大案。郭子仪,你是李岘的同党吗?!”   这些毫无风骨的话,连李栖筠都听不下去。   被收缴田亩奴隶时就大骂薛逆,眼看打不过了又迫不及待为陛下辩护,所谓簪缨世家,终究是逃不过人性的贪婪与懦弱。   “都下去!”   郭子仪已经没时间纠缠了,必须专注于战场,命令士卒将这些官员全都驱赶下去。   此时从战台上肉眼可见,薛白的兵马已渐渐形成了优势。   一些官员担心薛白一旦赢了要秋后算账,决心在此时立下功劳。   “抢了他的令旗!”   也不知是哪个官员忽然喊了一句,竟是真扑过去抢那正在挥舞的令旗,引得一众官员哄抢。这在平时是大罪,可这些人都是披红披紫的朝廷众臣,遂使得战台上的士卒根本不敢挥刀相向。   “不许再战了,我要护驾……”   “护驾!”   灞水河畔的战场上,厮杀还在继续。   士卒们在血泊里摸爬滚打,为着旁人的利益赌上性命厮杀。   战台上,公卿贵胄们哄抢着令旗,像是在菜市争抢一块肉的一群狗…… 第625章 斡旋   薛白一直盯着战场,因此很快就察觉到了郭子仪军中的异常。   当姜亥所部突破其左翼防线之后,郭子仪没有及时命人补防,时间一久,左翼的缺口愈大,使其中军也陷入了被动。   但郭子仪还不做出调整。   “突然间出现太多破绽了,怎么会?”薛白喃喃自语道。   这本该是好事,可他却是皱起了眉,首先感到的是疑惑与警惕,担心是计,并不敢立即下令全力进攻,而是命令候骑前去打探。   过了一会,候骑回来,带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陛下,郭子仪的令旗指挥得很混乱,末将看不懂他的旗语。”   “怎么挥的?”   大家都是唐军,旗语原是共通的,可郭子仪突然用了新的旗语,难免让人怀疑是在与部将进行秘密沟通。   再加上时近黄昏,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太过激进的话很容易中伏。   薛白与几个心腹将领商议,都是认为今日既已占了上风,战事拖到后期对他们更有利,没有必要冒险。   可薛白却直觉这或许是个机会。   “郭子仪不可能认为这样诱敌之计骗得了朕,所以这很可能不是诱敌之计。”   “话虽如此,陛下实无冒险的必要。”   “不,与郭子仪僵持下去,难免会有变数。”   正此时有士卒跑来禀报道:“陛下,李泌求见。”   “李泌?”   薛白一听,隐隐已猜到了什么,点点头,吩咐招来李泌。   不一会儿,一袭道袍便像云朵般地飘然而至。   只看李泌这从容淡定的样子,薛白就知郭子仪军中的乱象果然与他有关。   “陛下,长安来使,群臣愿迎陛下回京。”李泌道。   薛白一听,第一反应却并不是高兴。   他与郭子仪鏖战正酣,准备分出个胜负之际,关陇贵族们投降,使得这一战草草收场,有一种强烈的潦草感。   对此,他并不赞赏李泌,而是觉得李泌多事了。   “看来,你暗地里已经为朕说服了关陇贵族投降。”   李泌很快就察觉到薛白的不悦,道:“臣并非是为陛下,而是为了保全他们,才劝说他们投降。”   “哦?”   “陛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攻郭子仪,必胜,关中公卿执迷不悟则必遭到清算,臣对他们心怀恻隐,故而劝他们改过自新,奉行陛下之旨意。”   “你很聪明。”薛白道,“可贵物们目光短浅,不施雷霆手段,想必他们不知道怕。”   “他们正是知道怕了,才会投降。”李泌道,“陛下击败了郭子仪,立了威,目的也就达到了。”   “朕要的不是这样的胜利。”   李泌道:“陛下就是胜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难得显出一种忠诚之感来。   “虽然臣让陛下胜得更早了一些,可臣与每一个士卒一样皆忠诚于陛下,臣之谋略亦属于陛下的实力,故而,陛下今日击败郭子仪乃堂堂正正!”   “好个舌绽莲花的道士,你以怜悯关陇贵族之心,瞒着朕招抚他们,却妄想以一番言语迷惑朕?”   “臣是宣陛下之天威,使他们畏服陛下。”李泌道,极为有底气。   薛白竟是被他驳得无言以对。   现在,摆在眼前的事情就是对面已经投降,没有任何条件,义无反顾地直接就助薛白击败郭子仪。   他若是连这都不接受,那也太过拧巴了。   战场上没什么好矫情的,不能放过任何可以取胜的机会,不论这机会是用什么手段得来的。   “传朕的命令,全军渡河,攻下郭子仪的中军大旗。”   号角声顿时高昂,士卒们迎着夕阳,呐喊着冲向那杆大书着“郭”字的旗帜,因今日他们将要打败一个神话而无比亢奋。   直到此时,郭子仪的依旧没有发出命令。   “怎么回事?”   郭晞一次次地回头看向中军战台,心知郭子仪恐怕已被夺了兵权。   今日,他郭家父子为李氏宗庙而战,可惜,并没有那么多人在乎李氏宗庙,至少没有比自己的命还在乎。   “投降吧!”眼见大势已去,郭晞果断下令道。   “可是将军,我们攻击御驾是谋逆大罪,如何能降?”   郭晞道:“记住,我们是被利用的。”   他投降得很坦然。   他以为这一战的理由是“李氏宗庙,不容动摇”,可在他身后,还有那么多李氏子孙不顾祖宗基业,正逼迫郭子仪罢兵。   输得不冤,从一开始理由就错了。   于是,郭晞麾下一个个将士们丢掉了手中的武器,都不得输得冤枉。   薛白麾下也没有士卒在乎他们赢得光不光彩。   战场是最残酷的地方,只讲成王败寇,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很快,连郭子仪的旗帜也被降下,郭子仪下令全军投降,结束了这一仗。   一时之间,薛白麾下将士们欢呼声声震四野,仿佛能传到长安城。   虽然胜利来得太过突然,可薛白确实是胜了。   “万胜!”   “万胜!”   他们的皇帝击败了名扬天下郭子仪,不可能有更大的叛乱发生,意味着他们再一次立下从龙之功。   而与这欢呼声产生强烈对比的,是败军那死一般的沉寂,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所谓维护李氏社庙的行为成了谋逆。   这些士卒,每一个都曾在防秋战线上与吐蕃军战斗过,保家卫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可现在,他们丢掉了武器,低着头,缩坐在地上,等待着命运的惩罚。   一众身穿紫袍红袍的官员们从败军之中走过。   相比于败军士卒,他们显得那样鲜活。   哪怕他们作为罪魁祸首,理应担下的责任最重,可他们身上带着希望。   他们将再一次开始舌绽莲花的表演。   “陛下啊!”   “臣几番阻拦郭子仪,却没能拦住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啊!”   “郭子仪公然造反,臣请斩郭子仪。”   “……”   薛白不愿听这一群人聒噪,道:“造反者不是郭子仪,而是朕。”   群臣一愣,实在是听不懂这句话了。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造反的?   “你们不知吗?朕已诏告天下,朕名为薛白,并非李唐皇嗣。”   当即有个红袍官员站起来,吹胡子瞪眼,要争辩上几句,却立即被别的官员一拉,重新拜倒在地上。   “臣等追随的是陛下,不论陛下何名何姓!”   李栖筠带头说了一句,众人遂纷纷附和。   对于薛白而言,这是一个服从性测试。既然这些关陇贵族软弱到连这件事都能容忍,那往后不论薛白怎么变法,他们都不可能再敢公然反抗了。   如此,薛白的目的达到,再杀他们意义不大。   可他也没想到他们如此厚颜无耻,顿感索然无味,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只召郭子仪来见。   ***   郭子仪被剥掉了盔甲,只穿着一身中衣,被五花大绑着押入了大帐。   他脸上写满了无奈,今日战败,他确实是“非战之罪”。   薛白屏退旁人,深深看了郭子仪一眼,上前,亲自为他解身上的绳索。   然而,郭子仪却后撤了一步。   “不可,我兴兵造反,若不被惩治,万一有人效仿……”   薛白不理会他,已拿出匕首一刀割掉了绳索。   他问道:“到头来,反而是你落得这个下场,值当吗?”   郭子仪应道:“没有值不值当一说,为人臣者,领受俸禄,当为宗庙而战。”   “朕与他们是利益之争、阶级之战,谁真在乎过宗庙?唯有你,因不相干之事,担了最大的罪。”   郭子仪松了绑,神色平和了下来,道:“打这一仗,臣深思熟虑过了。”   “是吗?”   “天下不能再起动荡,打上一仗,臣若胜了,陛下也该知道收敛,不能再胡闹下去;臣若败了,世家大族们也将心生惧意,不敢再反对朝廷法令。相比在洛阳被屠的公卿,因这一战,臣算是保全了长安官民。”   薛白摇了摇头,道:“你若肯助朕,自然不会有人敢反对朝廷法令。”   郭子仪苦笑道:“实话实说,我心里也不支持新法啊。”   “那你败得不冤。”   “陛下这一仗打得值了。”郭子仪道,“除掉了我们这些老顽固,往后陛下治国可随心所欲了。但老臣只求陛下一件事。”   他不等薛白回答,紧接着就说了自己的请求。   “打败了老臣,陛下也不必再与官员们怄气了,新法要如何执行都可以,姓名就不必再改了,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既不在乎宗庙,又何必废李氏宗庙?”   “不。”   薛白果断地拒绝了他。   郭子仪遂问道:“那陛下想如何追封祖上,祭祀哪位祖宗?”   在当世,薛白确实没有祖宗可以祭祀。   这也是李隆基当年愿意认下他的原因。   “朕不会再自认为李倩,因为李倩代表的是软弱。”   对于薛白来说,若选择当李倩,这不仅是对官员们的妥协,也是对他自己的妥协。   那些世族公卿们会觉得他又能被说服了,而他则又走上了一条更容易、但走不远的路。   郭子仪叹道:“等陛下到了老臣这个年纪,岂还在乎是否软弱,那不过是旁人的看法罢了。”   “那是朕还没到郭公的境界。”   ***   两日后,薛白回到了长安城。   让人意外的是,灞上发生了一场战乱,长安城依旧平静如常。   或许是因为权贵们在乎的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其实与百姓们的生活无关。   薛白的仪驾到了大明宫外,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只穿着一身麻布单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臣有罪,请陛下恕罪!”   “你是谁?”薛白招他上前问道。   “臣是……李玢。”   薛白道:“你是李氏子孙,现在朕告诉你,朕篡夺了李氏江山,你现在要怎么办?”   李玢愣了一下,道:“陛下说笑了,臣从来就不相信洛阳那些叛逆的谤君之言,他们罪该万死,该杀!”   “朕没说笑,朕就叫薛白,并非什么李倩。”   “陛下确实曾姓薛,讳白,天下若有谁敢质疑,臣第一个反对!”   “听清楚,朕篡夺了你李氏的江山。”   “那……那……”李玢只好迟疑着道:“臣请李氏禅位于陛下?”   薛白被他的无耻气笑了,挥手便让他滚了。   李玢如蒙大赦,连忙便逃了。   御驾遂直接进宫,薛白回了蓬莱殿的起居室,环目四看,见殿内摆设与他走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但他看得出来,地毯是重新洗过的,因他记得他走时有宫人无意中打翻了墨汁。   显然,有人进来过,踩脏了他的地毯。结果又因惧怕他,特意把地毯洗过。   这或许便是那些关陇贵族的顺服,欺软怕硬。   当夜,杜妗入宫与薛白商议,颇为欣喜地行了个万福。   “恭贺陛下,看往后谁还敢反对陛下。”   “你莫被他们的表象给骗了。”薛白道,“安知他们是否死性不敢,阳奉阴违。”   “连你姓‘薛’他们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事敢阳奉阴违的?”   “太多借口了。”薛白道:“他们找了太多借口才肯承认我不是李倩,不情不愿,往后让他们交田纳税,他们只会更不情不愿。”   杜妗低声道:“那你的意思是,还没杀够?”   “不可为了杀人而杀人。”薛白道:“你查一查,他们是真心投顺,还是背地里另有阴谋。”   “好。”   “元载查过了吗?”   “还在查。”杜妗道。   薛白点了点头,似漫不经心地说起另一件事。   “给妗娘一个名份如何?”   “什么?”   “贵妃。”   杜妗愣了一下,眼神不由有些发亮。   她张了张嘴,似要答应下来,须臾却是迟疑了起来,道:“陛下让我想想如何?”   “有何顾虑?”薛白道:“如今你已不必再考虑身份。”   “我替你做了许多事,一旦到了明面上来,朝臣必要指责我干政。”杜妗道,“这种时候,没必要添不必要的麻烦,再等一等。”   说着,她贴进薛白怀里,道:“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确实是高兴,是夜柔情似水,虽无贵妃之名,却已有贵妃之实。   ……   次日,杜妗出了宫,想到薛白吩咐之事,当即让手底下的探子们打探长安官员们,看看他们是否有阴谋。   到了下午,元载却前来求见。   杜妗本不愿见,想到薛瑶英之事,还是见了。   “见过二娘。”   “你可是为薛瑶英而来?”   “不,我是为李泌而来。”   元载开门见山,道:“今晨,圣人下旨,拜李泌为相了。”   “我知道。”杜妗道,“意料之中。”   “李泌曾效忠李亨,观其为人,岂可能真心辅佐陛下,此人定是阳奉阴违。”   杜妗知道,元载之所以如此着急,无非是因为李泌触动了他的利益而已。   但“阳奉阴违”四个字入耳,她又想到一事。   “与郭子仪一战时,李栖筠等官员投降,出于李泌的劝说。”杜妗道,“李泌此前在洛阳,我一直派人盯着,不太可能与李栖筠往来,唯有他随陛下出征后,在军中脱离了我的眼线。”   元载道:“他必是与李栖筠有所勾结。”   “郭子仪遣使来的那天,李泌借口到秦岭修道。你去查查,他与那使者说了什么。”   这事很难查,因为李泌与张邕的对话很可能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但元载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应下,保证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   李泌重新任相之后,很快便贬谪了一大批不支持变法的官员,包括那些改变态度迎奉薛白进入长安之人。   之后,他亲自过问,提拔了大量有实绩,愿意把新政落到实处的官员们。   这在最快的时间内,使得朝堂上气象一新。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栖筠被贬谪出京,离开之前,李泌去为他践行。   在场的还有张邕等人,几杯酒之后,李泌与李栖筠走到无人之处私下攀谈。   “我贬你出京,想必你心里要怪我。”   李栖筠道:“我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不敢怪你。”   “既然连郭子仪都不能胜,武力反对新政一途断不可取,往后不论如何,不可再冲动行事。”李泌道,“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那就拜托了。”   李栖筠执了一礼,转身准备踏往贬谪之路,想了想,却是回过头来,又说了一番话。   “回想起来,你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啊,否则我等只怕如洛阳公卿一般枉死于刀下。如今你好不容易安抚了他,行刺之事若无万全的把握,不可轻动,一旦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李泌道:“多谢你提醒,我自当量力而为。”   李栖筠点点头,道:“其实,新法未必不好。我只是怕施行得不妥当,反贻祸无穷。如今有你在朝中主导,我也就放心多了。”   “我未必比得了颜公啊。”李泌感慨了一句。   “至少,颜公去后,局面没有变得更坏。”李栖筠道,“也该庆幸啊。”   他们都知道,是颜真卿不顾路途辛劳请李泌出山才维持住眼下的局面,否则真不知薛白要杀到什么地步。   若他们再不珍惜,一旦李泌也去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名臣收拾局面了。   “保重。”   “保重。”   两人拱手告别,张邕便走来目送着李栖筠的背影,末了,小声问道:“先生打算何时动手?”   “红丸我献给他服用了,且静待便是。”   张邕问道:“那……到时大唐不会乱了吧?”   “当不至于。”李泌还是云淡风轻的语气。   张邕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到时,先生想扶谁继位?”   “你觉得呢?”   “楚王李俅,可否?”   李泌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挥手与张邕作别。   张邕如今受郭子仪牵连,已被贬为庶人,这还是李泌替他求情的结果。   郭家大难临头,他失了前程,压力自然是极大,今已变卖了那豪阔宅院,带着妻儿住在城南的保宁坊中。这日,他与李泌作别之后,却是没有回到家中。   而是前去拜会了一人。   “元公,我已见过李泌了。”   元载道:“我也有好消息给你,郭子仪当能保住性命。”   “多谢元公!”张邕大喜,事到如今终于能松了口气。   “说吧,李泌是如何说的?”   ***   大明宫,宣政殿。   若只看奏章,薛白对李泌拜相以来主持变法的成果还是满意的。   这件事上,并非是李泌比颜真卿强很多,而是他们面临的处境不同,阻力也大不相同。   如今,反对派都被薛白杀了一批,剩下的也因薛白击败郭子仪而被震慑住,行事自然是顺利很多。   是日,李泌拿出了京畿检括的结果,呈于薛白分析,终于是得了薛白一句赞誉。   他早已在心里拟了腹稿,面对赞誉,当即借机劝谏。   “此非臣之功劳,乃借陛下天威。只要政通人和,想必陛下也已达到了目的?”   薛白一听,就知李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所以呢?”   “所以臣恭贺陛下,想给陛下献上尊号。”李泌道:“这也是百官对陛下功绩的推崇。”   说着,他动作潇洒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封联名奏书来。   “臣等请尊陛下为‘乾元圣神章武孝皇帝’。”   这又是一桩大喜事,但薛白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知道,一旦接受了这个尊号,那便是与公卿贵胄们和解了。   之所以说是“和解”而不是“妥协”,因为在李泌的极力周旋之下,公卿贵胄们已经作出了极大的妥协,连薛白都诧异他们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总之,李泌把朝堂收拾得颇为服帖,达到了薛白顺利治理的基本要求。   但是否就此罢手,薛白还在考虑。   主动权在他,他并不着急。   “朕何德何能?”薛白摆手道,“此事暂且不提,先务实做事。”   “臣遵旨。”   李泌并不再劝,很快退了下去。   但这场纷争,因为他的介入,已有了渐渐平息之态。   紧接着,元载便来求见,一入殿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显然,元载并不希望这场纷争就此平息。   “陛下,臣查到李泌阳奉阴违、意图不轨,请诛李泌!” 第626章 自在   “姓氏为传承,却被世家门阀用于区分贵贱,臣对此深恶痛绝,臣出身于微寒,知民间疾苦,故能体会到陛下变法之深意。”   “臣所忠者,是陛下你,不论陛下是何出身,是何姓名,不论国号为何。”   “但李泌不同,他忠的是李唐皇帝。”   “如今李泌假意迎奉,对陛下百般迁就,背地里却包藏祸心,欲谋害陛下!”   元载一番慷慨陈词,语气逐渐激动。   薛白默默听了,问道:“说话需有证据,他打算如何害朕?”   “臣斗胆,请问陛下,李泌是否呈献过丹药?”   “不错。”   薛白指了指御案上的一个匣子。   元载凝视着它,瞳孔放大,显得十分重视。薛白遂命内侍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两颗色泽鲜艳的红色药丸。   “陛下,此药有毒!”元载激动道。   他本也怀疑李泌是否真能行刺,此时才确认终于拿到了对方的大把柄。   “这个吗?”薛白捏起那枚红丸,看了看,道:“想必是误会。”   “臣所言句句属实,郭子仪之婿张邕私下告诉臣,李泌炼制了毒丸要害……陛下!”   元载说到后来,忽惊呼了一声,因他见薛白随手将丹药丢进嘴里了。   他急得连忙上前,伸手想去帮薛白将它吐出来,却又不敢触碰薛白,急得手足无措。   接着,只听两声脆响,薛白将它咬碎了,在嘴里嚼着。   “陛下,有毒,快吐出来。”   “元卿莫急,没毒的,你不妨也尝一颗。”   元载一愣,看着眼前的红丸,一时差点以为天子要赐死他。   可薛白已然淡定地吃完了,再次示意他尝尝。   元载无奈,只好伸手接过。   “便是有毒,臣愿赴死追随陛下。”   他不愧是曾经追求到王韫秀的人,虽已心知这红丸大概不会有毒了,却还表现出情真意切的模样。皱着一张苦脸,仰头,毅然将红丸丢进嘴里。   这丹药外面大概是裹了一层糖衣,有点甜。   “咔唧。”   他将它咬碎了,竟觉得有些好吃,口感脆脆的,带着麦香味。   “这是?”   元载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他还从未吃过这东西。   “麦糖,用麦粉、蜂蜜、牛奶做的。”薛白道,“味道如何?”   “好吃。”   元载嘴上这般答着,心中非常失落,心知这麦糖想必不会有毒了。   他宁愿它有毒,毒到他昏厥倒地,重病一场。   只要能除掉李泌,这是他甘愿付出的代价。   再一抬头,元载突然一惊。   他发现,薛白看着他的眼神似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审视,这让他悚然一惊,下意识地低下头。   然而,等他再抬眼偷瞥时,却见薛白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当年朕反观李林甫的党同伐异,如今不希望朝堂有这等风气。”薛白道,“将心思用到造福百姓上,朕需要忠臣,但更要能臣、良臣。”   “臣遵旨。”   元载心中惶恐,连忙应下。   是夜,他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李泌为何会献两颗麦糖。   迷迷糊糊中,他脑中浮现起了李泌献糖时的情形,甚至,李泌那从容不迫的声音还在他脑海中响起。   “臣设下一计,料定那元载必来污蔑臣……”   元载倏地惊醒,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   这次没能除掉李泌,元载心中忐忑,主动避李泌的锋芒,在朝堂上并不敢与之争权。   因此,李泌趁机举荐了崔祐甫、张巡为同平章事,进入宰相行列。   这两人都是进士出身,且人品才干出众。   虽说崔祐甫是正经的世家大族之子,但对待新政的态度十分公允,并不像其他世族一心维护门户利益。被李泌说服之后,行事有了很大的变化,很多事由他出面,反而更能被世家所接受;张巡是文人,但在乱时一力守住两淮门户,威望甚重,一朝拜相就成了朝堂上定海神针般的人物。   另一方面,李泌又趁机拉拢了元载属下的诸多理财之臣,如刘晏、杨炎、杨绾、第五绮等等,使得新法的推行顺利起来。   一场变乱之后,朝堂与地方上的官员们都怕天子再掀桌子,一怒之下改了国号,尽可能地平息事态,老实做事。   有种“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气氛。   这年到了秋天,薛白亲自审查地方田亩、丁口、赋税,暂时并没发现有太大的纰漏,遂承认李泌为新政带来了阶段性的进展,赞许了他一番。   李泌面对夸赞,依旧是摆出委屈无奈的态度,应道:“陛下过誉了,臣不求陛下赏赐,唯请陛下不可再动怒了。”   “在你心里,错的还是朕太容易动怒,而不是兼并田地、隐匿人口的门户私计啊。”   “错的绝非陛下。”李泌道:“但陛下的反应过激了。”   事实上,过了这么久,薛白如今已经很平静了。   “今日心情好,请长源兄吃顿饭吧。”   “臣谢陛下赐宴。”   “不必拘束,微服出宫吧。”   李泌本想劝阻的,可是薛白连皇室姓名都抛却了,这点小事就显得不值得劝阻了。   他们遂轻装简从地去曲江边找了一间酒楼,点了菜,薛白问道:“有螃蟹吗?”   “咦,吃螃蟹的人少,但郎君是懂吃的。”那店家笑道,“秋高蟹肥,这可是如今时兴的吃食……只是,这位道长也吃蟹吗?”   “他不忌口。”   “得嘞,两位稍坐。”   临窗而坐,风吹得颇为舒服,薛白转头往外看去,见曲江边有许多儿童正在放风筝。   李泌是个安静的人,若依本心并不想说话,可他如今肩负重责,须维护社稷安稳,遂还是开了口。   “这盛世光景,岂忍心因一己之私心而毁了它?”   薛白问道:“你之所以出山,是因为我丈人劝你,还是你心底里就是想试手天下?”   李泌道:“我是出家之人,淡泊以明志。”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薛白道:“淡泊之人做得出这样的诗?”   “那是年轻时了。”   薛白看着窗外,道:“我年轻时狂得厉害,总认为只有我能振兴大唐,我是天命所归,是世上最有资格之人。所以,我一心当皇帝,为此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当时想来,抛掉自己的身份毫不可惜,我决定冒充李倩时,对‘薛白’没有任何留恋。”   李泌道:“陛下确实是天命所归。”   “但我之所以一定要当这个皇帝,真就为了改变大唐,不是为了享受。当然,私心也有,我不喜欢受到阶级压迫,讨厌有任何人比我高贵。”   薛白说到这里,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我宁死,也不能活在一个明文规定了高低贵贱的世道上,官身、白身、贱隶,因此不顾一切去拼。”   李泌道:“自古以来,人便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修道,不讲众生皆平等吗?”   “我出身李氏,但并非皇家的陇西李氏,而是辽东李氏,属赵郡李氏定著六房,我祖上为西魏八柱国之一。传到我这一代,世代严苛教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薛白道,“你祖辈的努力才有你的今日嘛,我不能一句话抹杀了这些传承……这就是我们骨子里的观念不同,你习惯了尊卑有别,我不习惯。”   “陛下是天下最尊贵之人。”   “说出来你不信,我讨厌有人比我高贵,可当了皇帝之后,我也不喜欢比旁人都高贵,没多大意思。”   薛白还是觉得原来的世界舒服,这是他努力了十多年才发现的。而他也知道,他穷其一生也不可能把大唐发展到那个地步。   “总而言之,我成为我、成为薛白,并非是在置气、发怒。而是我需要、我喜欢,我觉得舒坦,李倩的身份,就像一件华丽但尺寸太小的衣服,勒得我胳肢窝疼。”   李泌道:“陛下太贪心了,怎能既要功业又想要自在?”   说话间,楼下响起了脚步声,两人遂闭口不言。   不一会儿,店家上了菜。   “吃吧。”   薛白拿起一只螃蟹想要递给李泌,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他遂笑了笑,道:“新的事物很多,慢慢接受吧。”   可他也不强求,自顾自地剥着蟹吃。   “对了,方才聊到那问题,你我都是一样的啊。”   李泌道:“臣与陛下是两种人。”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薛白道,“你不也是既要功业,也要自在吗?你要五湖,我只要自己的名字,你比我贪心。”   李泌一愣,摇了摇头,道:“我只看取百年事,你望的却是千年事,何尝不是太贪心?”   ***   傍晚时,薛白回到大明宫。   他过了太液池,绕到宫苑后方的三清殿。   夕阳照着花树,他看到李腾空正站在树下。   他们此前就约好了,今日薛白宿在这里。   “我来得迟了?与李泌出宫吃了个饭。”   “不迟,我就想早些出来逛逛。”李腾空道:“你却好自在,想出宫便出宫。”   “你想出宫也可随时出去的。”   “你怎知我昨日与李季子出宫去看戏曲了?”李腾空莞尔道,“我们大概是最不讲规矩的皇帝和女冠了。”   薛白道:“我或许是最不讲规矩的皇帝,女冠里比你不守规矩的却很多。”   “没个正经,休得胡说。”   李腾空轻轻捶了薛白一下,被他顺势搂在怀中。   “你好香啊。”他问道:“换了熏香了?”   “因为我在桂花树下等你,落了满身的桂花啊。”   “等很久了?”   “不久,恰好有一阵风吹过。”   李腾空如今依旧是这恬静中带着些文艺的性子,可其实已为人母,与薛白养育了一个女儿。   近来,薛白每次走到三清殿的长廊上,听到远处传来的欢笑声,他都会忍不住提一件事。   “十七娘,我们补个名份吧。”   “不要。”   “便当是为了孩子,否则旁人不知她生母。”   “岂要旁人知晓?”李腾空拒绝得十分坚决,她牵着薛白的手,坐在无人处,道:“这件事我也考虑过,想过也许该从此与你名正言顺,可最后觉得不重要了呢。”   薛白道:“你若是担心再出乱子,可以放心。”   “你说你是薛白,可至今还有许多人不信。我若要了这名份,难免要被嘀咕与你是同宗。我可以不在意旁人议论,可终究是……不自在。”   李腾空说着,恬淡地笑了笑,又道:“我是清修之人,最不想被这些俗事搅了心境。”   薛白闻言默然,他今日方与李泌说,他恢复薛白之身份是为了自在,那又怎好坏了李腾空的自在。   “你我本已长相厮守,一个妃嫔的头衔,与我来说,不值当呢。”   “好吧。”   薛白只好依了李腾空。   两人之间的话题遂也从这些庶务琐事中转移开来,聊起彼此更有兴趣的诸多事物,孩子的那些变化、长安城的那些变化。   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李腾空抬头望向了远处的天空,眼神泛起些憧憬。   “你知我为何要出家当道士吗?”   “因你当时嫁我不成,与家里闹不开心了?”   “才不是。”李腾空嗔了薛白一下,道:“我从小就想过,往后云游四方,览遍天下的名山大川。从没想过要在这深宫之中当个妃嫔,若非为了你,我……”   她停下话来,觉得再说下去像是抱怨。   可她其实只是想表明,她是真心不需要那个名份。   这段时间以来,她看着薛白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去恢复那个姓名,她觉得辛苦,希望他能看开一点。   “我今日想起李泌那首诗了,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薛白道:“寻个时机,你我去游览天下名山大川吧。”   “你不必往心里去的。”   “没有。”薛白笑道:“就是……李泌做不到的事,朕想做到。”   “嗯?”   “朕打算让他一辈子在朝堂上干到老,至于泛五湖的事,就由我们去做。”   李腾空被他逗笑了一下。   趁着今日气氛好,她拉着薛白的手,低声问道:“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你想当薛白也好、李倩也罢,已没人能拦得了你,朝臣们也都接受了……”   “他们不是接受,是含糊其词地糊弄,裱糊匠一般维护着李唐的颜面,本质上还是不承认被我篡了位。”   “只要你过得坦然,何必在乎他们承认与否。”李腾空问道:“答应我不改国号、不废宗庙,可以吗?”   薛白没说话。   半年来,这件事不止一次地被提及,可他始终不给一个明确的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于他而言,只要他不开口,有些人就得继续矜矜业业。   他心里很清楚,朝堂不可能就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   月照梧桐。   长安城一处大宅中有优美的歌声响着。   杜妗走过小径,在歌台前停下脚步。   “娘子,杜二娘到了。”   前方,正在观赏歌舞的一个女子便回过头来。   这女子梳着云鬓,鬓上插着金步摇,可她转头间,那金步摇只是带着韵律微微晃动,丝毫不乱。   更难得的是,她的动作没有半点刻意,极为自然,甚至有些活泼。   杜妗见了她,不由自主地愣了片刻,因对方的美貌而感到一瞬间的窒息。   她自己也是个大美人,今年见了薛瑶英,羡慕薛瑶英的年轻。可眼前的女子比她还要大几岁,依旧不改那份美感。   甚至因为岁月的韵味,使得那份美更为鲜艳,把薛瑶英完全比了下去。   与这女子相比起来,薛瑶英的年轻反而显得有些呆板、干瘪。   因这女子正是杨玉环。   “你来了?”杨玉环展颜而笑,声音动人,更添了一份光彩。   “是,杨家娘子竟是半点没变……不,倒显得更年轻了些。”   杜妗早便知薛白藏着杨玉环,却是一直装作不知,而之所以今日才来拜访,乃是她有重要的事情与杨玉环说。   “我也老了。”杨玉环笑道,“不过就是操心的事少,还是闺中时的心性。”   她今日正在排出新戏,被杜妗打扰了也不生气,安排了茶歇,两人坐下说话。   “杜二娘好本事,竟能找到这里来。”   “这宅院的用度支出,陛下都是交给我弟弟打点的,当我找不到,我却不难找。”杜妗道,“这么些年都不来拜会,倒是我失礼了。”   “我得二娘庇佑了这些年,该我敬二娘一杯才是。”   杨玉环端起酒杯便饮了一口,脸颊微酡。   杜妗观察着她,发现她并不刻意维持着美人的形象,举手投足都很随意,偏是一颦一笑都自成韵味。   这是天生的,羡慕也羡慕不来。   “杨娘子果真倾国倾城,连我这个女子也觉动心。”   “嗯?”杨玉环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看着杜妗。   杜妗问道:“你与薛郎在一起这么多年,就不求一个名份?”   她特意用了“薛郎”为称呼,带着一些深意。   “二娘是为此事来的?”杨玉环道,“我岂会在意名份,贵妃我当过,若我愿意,便是皇后也当得。可我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自在罢了。”   杜妗道:“可自在会让人松懈,而忪懈是会要命的。”   “此话怎讲?”   “你藏在这里无人发现,便当世人真不知你与薛郎之事不成?”杜妗道:“相反,所有人皆知你们苟合。”   “我与薛郎是苟合,你呢?”杨玉环针锋相对。   杜妗并不与她争吵,而是开门见山地直说了。   “很多事瞒是瞒不住的,且早晚有祸患。薛郎该做的是斩草除根,将那些忠于李唐的官员全部杀光,他本已下定了决心,可最后却被李泌给劝住了。但李泌绝不会真心支持薛郎,今日的所作所为,不过是阳奉阴违,实则背地里正在谋划除掉薛郎。”   杨玉环问道:“薛郎会有危险?”   杜妗道:“我几次想揭露李泌的阴谋,可都失败了。今年秋税收上来之后,薛郎对李泌的信任与日俱增,改姓代唐的决心越来越淡了。”   “那你要我如何做?”   “与其这般与李唐之臣虚与委蛇,将祸患留待将来,不如尽早下定决心,你也可与薛郎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我不求光明正大。”杨玉环道,“若让我选,我更情愿这般偷偷与薛郎往来。”   “你得向他求一个名份,如此,才能坚定他的决心。”   杨玉环看向杜妗,忽道:“我懂了,你想怂恿薛郎代唐,如此,你才能名正言顺?”   杜妗摇了摇头,道:“我确实查到李泌要谋害薛郎的证据。”   她说着,拿出一份口供,摆在杨玉环的面前。   那是张邕的口供,杜妗确认过,张邕并没有说谎。   “若我将此事告知薛郎……”   “没用的,元载已经被李泌算计了。”   杜妗说着,站起身来,道:“事实上,此事你答应于否区别已不大,只要你在,薛郎与李唐忠臣的冲突就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她看来,人得往前走。   冒名篡位的阶段已经过去了,遗留下来的问题要解决,接下来就是到了恢复姓名、代替李唐的时候。   武则天尚且要走到以周代唐的一步,何况薛白?   另一方面,她已经能感觉到李泌的威胁越来越大,必须加紧做出应对了。   ***   杜妗的直觉没错。   自从重新出山以来,李泌一直在暗中谋划除掉杜妗。   他送李栖筠离开之时,对此也有过一番交谈。   “世族公卿反对陛下新法,有过两场刺杀,一是怂恿刘展叛乱刺驾,第二场便是在洛水上袭击杜家二娘了。”   “天子之所以有恃无恐,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杜二娘替他掌握着太大的权力。”   “想必也是这妇人背地里蛊惑圣人,劝他放弃李唐子孙的身份。为的便是她能入主后宫,此女,有武氏之野心啊。”   李泌问道:“你可知洛水刺杀案的幕后主指者是谁?”   李栖筠道:“不是颜公?”   “我会再查。”   当时,李泌送过了李栖筠,思忖了一会,认为杜妗难以对付,要打消天子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还得从元载身上入手…… 第627章 群魔乱舞   “道长,秋天了,叶子黄了。”   “嗯。”   “你种下的柿子树,又到了果子成熟的时候吧,我们不回去吗?”   问话的是一个小道童,名叫闲云,一边给正在奋笔疾书的李泌磨着墨,一边好脆生生地问着,眼睛总是忍不住看向窗外。   “下山时,道长可是与祖师说,出来三个月就回去,如今可过了大半年了。”   “快了,待社稷安稳,我便可归去了。”   李泌停下手中的笔,顺着道童的目光看去,只见院子里也有棵柿子树,红彤彤的柿子正挂在树上晃晃荡荡。   说来有趣,他在这宅院里住了半年,今日是第一次发现后院有株柿子树,且已结了这么多果子,因为太忙了。   就在今日之前,他已连着在政事堂睡了半个多月。   作为一国宰相,既要组织变法,还要操心着动荡的朝堂局势,他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   “道长?”   “你想打柿子了就去吧。”李泌道。   闲云顿时欢喜,可又好奇地问道:“为何道长种的柿子又硬又涩,而长安的柿子又红又甜?”   “那是临潼的火晶柿子,所谓‘朱柿出华山,皮薄可爱,味更甘珍’,这火晶柿子是用来吸的,一口下去,汁肉皆进肚内,只剩一层皮。”   “真的?”闲云不由咽了口水。   “真的,你轻些打,莫摔烂了。”   “道长,为何这院里的柿子树,树干像是拼上去的?”闲云问道,“树干下面的颜色不一样哩。”   “那是嫁接的。”李泌道,“那树桩原是一棵枣树,或野生柿树,接上了火晶柿子的穗枝。”   “哇。”   闲云大感新奇,叹道:“这样也能种出这么大的柿树来?”   “是啊,就像是……”   李泌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走了神。   他心想,这柿子树就像是当今天子,本身只是一棵野生的树,嫁接了火晶柿的穗枝,如今长成了参天大树,结了丰硕的果实。   人们想要的是这火晶柿子,至于根茎是什么品种重要吗?   “道长?”   “你去吧。”李泌回过神来,道:“留两颗柿子给我。”   “好咧!”   闲云欢呼了一声,转身便逃开了。   李泌则继续埋首公务,处理过诸多朝政之后,闲云匆匆跑过来,将一封火漆还没拆的信递在他手里。   “道长,洛阳寄来的信。”   “给我吧。”   李泌拆开信,眼中透着愈深的思量,之后亲自去拜访了李遐周。   ***   次日,李泌入宫觐见时便捧了两枚火晶柿子,献与薛白。   嫁接之法他必然是要提的,不求马上让薛白释怀,但旁敲侧击地劝一劝,总归是有用的。   然而,柿子薛白吃了,对他那一套说辞却是不以为然,反而问出了一个让他十分为难的问题。   “长源兄,朕与杨氏姐妹之事,你想必知晓。”   李泌干脆装傻,神色平静如常地应道:“臣不知。”   薛白如今已愈发厚颜无耻,道:“朕与杨氏姐妹情义深厚,想给她们一个名份,长源兄以为如何?”   “臣不知这杨氏姐妹是何人?”李泌的语气已有些僵硬。   薛白遂坦然,道:“杨玉瑶、杨玉环。”   “陛下!你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唐风气岂不一贯如此?为何旁人做得,朕做不得,是因为你们还不服朕?”   李泌听了,脸色一板,终是发了脾气。   “你到底想当一个怎样的皇帝?!”   “你要权位,不惜手段地夺了权;你想变法,要一意孤行,言出法随,不惜高扬屠刀,迫使百官顺服;你已是唯我独尊,为何还要以私情而犯公义?半点拘束都受不得,唯求随心所欲,你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我是山野之人,这次受颜公之邀下山来,本想消弥了祸端便回,为此对你百般依从,你置若罔闻,一心使这祸端愈演愈烈,你是何等的自私!”   这一番话,李泌不是以臣下对君王的态度说的,而是朋友之间的推心置腹。   接着,他自知语气重了,放低姿态,恭谨了许多。   “陛下是在刻意折磨臣、折磨大唐的臣民吗?陛下到底要折磨我们到什么时候?”   “是。”   薛白竟是坦言回答了。   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比李泌这个修道之人还平静。   “朕就是一株野树,经风霜雨雪,在巨石的夹缝里挣出来,你们却始终视朕为一株被你们人工栽培的火晶柿子,朕会时时刻刻提醒你们。”   “陛下何不干脆杀了臣,从此自由自在地当一株野树!”   李泌说罢,竟是不顾君臣之礼,愤而甩袖,径直而去。   他出了宣政殿,脸上完全是平时从未有过的愤怒表情。   一直到出了宫,回到宅中。   进了门之后,他脸上的愤怒表情顿消,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走到廊下,他脱了鞋,还有心情用掸子扫掉了鞋上的尘土,然后他走过长廊,在静室中吐纳。   他其实没有过激,方才的失态都是演的。   “道长。”   闲云探头进来,道:“听门房说,你生气了?”   “也许吧。”李泌道。   闲云还从来没见过李泌生气,原本还想瞧个稀奇,可惜急急忙忙地跑来,却还是扑了个空,顿觉失望。   接着,他走到李泌身边,低声道:“道长,有人来求见。”   此事并不稀奇,可闲云却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李泌便睁开眼,问道:“为何如此作态?”   “因为来的是个女子,且是个好漂亮的女子。”   ……   人是从侧门被悄悄引起来的,在后院的柿子树下等着,虽是个女子,穿的却是一身不起眼的男袍,头上带着幞头。   李泌一眼就认出她来,执礼道:“郡主。”   李月菟转过身来,万福道:“多年未见先生了,我早已不是郡主。”   她不再是以前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神情里多了些许的哀伤。   “听说先生回朝了,早便想来拜会,可担心给先生引来祸端,故而一直拖到今日。”   李泌问道:“那郡主今日为何来了?”   李月菟道:“我恰好听博平公主议论时局,得知先生今日触怒了天子,担心先生安危,因此前来。”   今日不久前才发生之事,许多重臣都未必得到了消息,以李月菟的身份,却能第一时间赶来,这本身是一桩极奇怪之事。   李泌遂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郡主变了。”   “是。”   李月菟承认道:“人哪有不变的?我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我了。”   她那带着哀伤的眼神之下,渐渐透出一股坚韧来,倒是与她兄长李俶有几分相像。   “我时常觉得,大唐落到如今这个样子,错在我。”   “郡主想得多了。”李泌道,“眼下的大唐未必不好,即便有问题,也绝非错在你。”   “以前父兄与薛白争位,我并未支持他们。”李月菟道,“表面上是因为我不喜欢争权夺势,心软好利用,其实,是我太傻了,我私心里想亲近薛白……我那时喜欢他,因此做了太多的傻事。如今回想起来,恨不得掐死那个愚蠢至极的我。”   李泌没有否定她的反思,而是心平气和地为她解释道:“郡主不必芥怀,年少慕艾,本是人之常情。”   “可我消弥不了我的自责。”李月菟道:“我父兄死了,他们到最后一刻都是恨我的。”   李泌微微叹息。   他是修道之人,本该帮她渡过心劫。   可此时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发现自己渡不了她。过往的经历在李月菟心底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缝,不是他说些道家至理就能消弥的。   “想必先生也看出来了,我不再像过去善良无知,近年来,我一直以在学一个人,学着变成她那样的人。”   “杜二娘。”   “是。”   李月菟其实与杜妗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   她从小丧母,由韦妃抚养,而杜妗成了太子良娣时远比韦妃年轻漂亮得多,且极具威胁感。   当年杜妗进了太子别院,李月菟就能感觉到杜妗的心机深沉、野心勃勃,她不喜欢她那样,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要那样。   “父兄在时我从未帮过他们,可他们走后,我却继承了他们的遗志,暗中积蓄力量,我去见过仆固怀恩、郭子仪、李光弼……同时还得避开杜妗的耳目,我只有成了杜妗那样的人,才能做到。”   时至今日,这一切对李月菟都尤为艰难,她必是受过了很多的委屈,说着说着,鼻头微微泛红。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其实我一直在暗中打探先生,观察先生是否真的忠于薛白。今日才敢下了判断,前来见先生。”   李泌道:“我竟一直未能发现。”   “我毕竟也吃了那么多亏,总该变聪明些。”李月菟道:“薛白是想要立杨氏为妃了吧?此事,破了先生的底线。”   李泌道:“杨妃之事,陛下确实过份了。”   李月菟道:“郭子仪未能胜,我已无它法可想。如今李唐社稷危在旦夕,请先生助我刺杀薛白如何?”   ***   李泌那一身道袍本就吸人注目,再加上今日捧杮子入宫、愤然而去的显眼的动作,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元载耳里。   元载顿时警觉,坐立难安,不停地思忖此事。   “上次献两颗红丸,使我受陛下猜忌,此番献两颗红柿,居心叵测。”   正捉摸不定之际,门房却是来报,称薛瑶英回来了。   薛瑶英是元载放在杜妗处的人质,此时忽然回来,必是局面有了大变化,元载遂迫不及待地见了她。   “阿郎。”   薛瑶英脚步匆匆地进门,因太心急,过门槛时还被裙摆绊了一下。   元载连忙上前扶住。   温香软玉入怀,两人又是许久未见,本该是干柴烈火,可元载却是焦急地先问道:“如何?杜二娘怎会让你回来?”   薛瑶英心口起伏,好不容易才缓了口气,小声地道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阿郎,大消息……李泌要刺杀陛下。”   “什么?”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之前,还是元载从张邕那里探知了李泌这个心思告诉杜妗。   只是告状被反将了一军,元载吃了亏,不敢确认李泌还会动手,因此惊疑。   但他转念一想,这确实是李泌动手的时机。   “可知他的计划?”   薛瑶英点了点头,道:“李泌秘密见了一些人,连二娘都没探到对方身份。而五日之后,陛下将往京郊巡视,恐李泌会在那时动手。”   “此番,该让杜二娘去向陛下说才是。”   元载吃了上次的亏,不敢再去找薛白告密,可转念一想,即使是杜二娘亲自面呈,陛下也未必相信。   薛瑶英道:“二娘之意,倒不如捉个正行,直接除掉李泌,顺势杀了那些愚忠于李唐之人,拥陛下改国号代唐。”   如此一来,事成之后的利益就完全不同了,元载也能成为开国功臣,而这比辅佐开国之君马上打天下的成算可高了太多。   “那你去告诉她,便依二娘所言……”   ***   数日后,薛白到长安城郊出巡。   他是以狩猎的名义出京的,除了护卫的禁军,还有心腹大臣,包括李泌、元载等人在内。   当夜,队伍宿在便桥以北,元载极是谨慎,几番叮嘱刁丙要小心对陛下的守卫,他私下则亲自去排查了李泌有可能设置埋伏的几个地点。   但奇怪的是,元载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他为此揣揣不安,夜里几次在天子附近徘徊,眼睛里的思忖之色愈来愈浓。   “不对啊,杜二娘的消息,岂可能有假的?”   忽然。   “谁在那儿?!”   元载回过头,见是一队禁军将领快步赶来,却是冲他而来的。   很快,他便被带到了薛白面前。   薛白还没睡,见了元载,也没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是淡淡问道:“又怎么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元载也好应道:“臣担心有人要行刺陛下。”   “这次,李泌要以两颗柿子毒杀了朕不成?”   “臣对李泌的戒心一直未能消除,又探得他行动诡异。”   元载不敢说是得到了杜妗的消息,以免薛白知道了他们一致对付李泌,只好称是自己探到的。   也正在此时,外面有人禀报了一句。   “陛下,李相公求见,称有十万火急之事。”   元载当即觉得不妙,担心自己又一次被李泌算计了,且还是以同样的方法。   不一会儿,那一袭道袍的身影入内,显得比元载从容得多。   “陛下万安。”李泌行了礼,却不说正事,而是看了眼元载,似乎是不愿当着他的面说。   薛白道:“夜深了,有事便奏,正好你二人都在,也可相互‘商议’。”   “是,臣得到了洛水刺杀案的线索……”   “陛下!”   话音未了,随着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竟是闯了进来,拜倒在地。   “陛下!杨娘子遇刺了!”   “你说什么?”   薛白少有在臣子面前失态的时候,此时却是站起身来,一脸不可置信。   来人当即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响起一声闷响。   “小人有罪!小人没能保护好杨娘子,请陛下赐死小人!”   “说!”薛白叱道:“如何回事?!”   “今日杨娘子听说东市有人表演《白蛇》,还是杭州那边来的名角,便起意要去看,包了个雅间坐定了,正好见有个卖柿子的老妇从楼下走过,看着十分可怜,杨娘子说‘薛郎前几日才说应季的火晶柿子好吃’,吩咐小人去买,小人才走开,便有数人执弩杀到雅间……小人有罪!”   元载抬眼瞥去,见薛白站在那,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可那股可怕的愤怒与杀意,他却完全能感受到。   下一刻,元载当即向李泌看去。   李泌神色如常,对这件事并不意外。   “陛下,臣以为此事必是李泌所为!”元载果断便开了口。   他不用想也知道,那所谓的“杨娘子”指的必是杨玉环,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也只能是李泌了。   不久前,李泌才因为天子要册封杨玉环之事而御前失仪,之后为了阻止此事,干脆杀了杨玉环。可惜,杜妗虽探到端倪,却误以为是李泌要刺杀的是天子。   这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了……即使有,元载更要咬死是李泌所为。   薛白闻言,看向李泌,眼神极具威压。   “李长源,你说。”   李泌道:“臣请陛下节哀。”   帐中安静下来。   薛白盯着李泌,在给他最后解释的机会,若没有听到合理的解释,便要杀掉李泌。   渐渐地,就连在一旁的元载都忍受不了这样的寂静与威压。   “陛下。”   杜妗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之后,没等薛白开口,她径直入内。   “这件事怪我。”杜妗低声对薛白道,“我察觉到了不妥,却只顾着保护陛下安危,提醒元载对付李泌,但没想到他会杀杨玉环。”   “有证据了吗?”   “捉到凶手,也找到证据了。”   杜妗招了招手,当即让人押来了一个老妇,与几个黑衣汉子。   薛白看向那老妇,道:“看着眼熟,朕见过你?”   那老妇低头不语。   薛白端起蜡烛,凑近瞧了瞧,很快便想起来了,这是李月菟身边的人,当年在宣阳坊李月菟与薛白是邻居,他也见过这老妇人几次,当时她常常笑着唤他“薛郎君”。   杜妗道:“这是和政郡主的奶娘,忠王余孽。”   “呸。”   那老妇终于开口,道:“老身侍候太子三十余年,谁是篡位者老身不知吗?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才是余孽!”   杜妗被她这么骂也不生气,又指向那几个黑衣汉子。   “说!谁指使你们刺杀的?”   那些黑衣汉子自知必死,竟是个个闭口不言。   杜妗还待再用刑,薛白却已吩咐道:“全押下去杀了。”   “喏!”   当即有禁军一拥而上,将这些人全都押下去,不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了几声惨叫。   杜妗不需要他们也能查到幕后指使,看向李泌,道:“李泌,你七日前暗中见了李月菟,是吗?”   “是。”   “承认了?”杜妗道:“放心,她也跑不了,我已命人拿下她。”   李泌不答,而是转向薛白,道:“陛下,臣方才禀奏之事,还未说完。”   此时此刻,他竟认为薛白还有心情听他说这些。   “说。”   薛白还真是允他说。   李泌道:“臣请屏退左右。”   薛白在位置坐下,一挥手,很快,帐内就只剩下他们几个。   李泌方才道:“杜二娘在洛阳天津桥遇刺一案,臣已查到幕后主使者了。”   杜娘闻言,倒也起了好奇之心,问道:“谁?”   “正是杜二娘你。”   “我?”   杜妗没有任何的慌乱,倒像是听了最好笑的笑话,讥笑了一声,问道:“你是说,我刺杀我自己?”   “不,你是为了制造出有人刺杀陛下的假象。”李泌道。   “我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逼走颜公。”   “李长源,我知你智计了得,但你休想凭几句搬弄是非之语就离间我与陛下。”杜妗终于是生气了,“我虽是妇人,却绝不会在危难关头对自己人下手。”   李泌道:“可在你眼里,颜公并非你自己人,你希望陛下易姓代唐,颜公却忠于李唐社稷。你认为陛下的权力来自于你的谋划,实则陛下生来便是天命所归,你只好除掉陛下身边一切维护他正统的人,比如颜公,比如我。”   “呵。”   “你一开始就想成为皇后,且从来没放弃过这个野心。”李泌道,“为此你刺杀自己,除掉颜公,以此打击后族势力。这次又一手策划,杀了杨妃,为的是激怒陛下,逼陛下赐死我,继而颠覆大唐。”   “你自诩君子,却仅凭臆测,以小人之心揣度我之所想,可笑至极。”杜妗道:“陛下不可能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陛下知道。”   李泌忽然吐出这四个字,使杜妗终于愣了一下。   “这些真相,想必陛下一直就知道。”李泌已转向薛白,道,“杜二娘是陛下的刀,陛下要以她威慑我等臣僚,因此始终纵容她。但陛下可有想过,你本就是李唐天命所归,不须倚仗杜二娘,她是陛下的心魔。”   元载听了,心中忽感到一阵恐惧。   他抬头看去,只见薛白已完全隐在黑暗中,心思深不可测…… 第628章 天欲变   “陛下,李泌曾是李亨之智囊,为恢复李唐宗庙不择手段,今日所言皆离间之诡计,欲使陛下自废臂膀。”   “我有证据。”   当杜妗开始辩解,李泌立即穷追猛打。   “颜公为维护李氏宗庙,安排人出面证明陛下之身世。但凡有人就此事诋毁颜公,杜二娘便派人灭口,看似为了维护颜公声誉,实则是为了逼颜公至两难之局面。当日,杜二娘得颜公相邀于皇城会面,其后与五郎交谈,得知陛下已暗中回了洛阳,遂在陛下面前演一场被刺杀的戏,迫使颜公承担责任。”   “能炸毁天津桥的火药,量必不少,轻易不能得到,何况筹备此事的时间仓促,因此火药必是从洛阳附近拿的,臣命人查访了东都附近诸多工坊、武库,并未发现异常,产量与去处皆登记在册,想必这也是杜二娘始终声称没有线索的原因。对了,过程中,臣却发现,杜二娘从没有去查过这些。”   “你怎知我没查过?”   “一问便知。”李泌道,“不久前我拜访了李遐周,交谈之中确认了,杜二娘自遇刺以来并未致力追查此事,否则依你的脾性与能力,岂能这么久没找到真凶?”   “岂还需查?行刺陛下的不就是你们这些维护李氏宗庙的公卿。”   杜妗表面上虽然冷静,在李泌的词锋下应对得却已有些许语无伦次。   李泌道:“你让杨氏向陛下讨要名份,激化我与陛下的矛盾,使我有了杀杨氏的动机,然后让元载出面告状,私下派杀手除掉杨氏。”   “你说了这么久,依旧没有任何证据。”   “我对洛水刺杀案早有怀疑,因此陛下一提册立杨氏已有警惕。”李泌道,“故而,就在今日更早时,我已提醒过陛下‘若遇刺客,必为杜二娘所派’,可留下凶手仔细询问。我只是没想到,你并非是要赃栽我刺杀陛下,而是杀了杨氏。”   “你说什么?”   杜妗终于显出讶异之色,她方才分明已经听到了惨叫声,于是下意识地转头往帐外看了一眼。   接着她看向薛白,因看不清薛白的表情,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现了片刻的慌乱。   “不是他说的这样……陛下,那些刺客……”   话说到一半,薛白往前倾了倾身。   烛光照到了他的脸庞,只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杜妗审视着,眼神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有怀疑、失望、愤怒、痛惜。   杜妗只觉被他的眼神刺痛了一下。   一直以来,她还没见过薛白受挫的样子,再大的困难与挫折面前,他都无比坚韧、强大。   这让她下意识觉得他的那颗心是永远不会受伤的,至此时此刻她才忽然发现,她或许真的伤到他了。   杜妗莫名地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想要开口解释,下一刻,薛白已开了口,声音比她预想中要平静、冷洌。   “那些刺客,已被朕处斩了。”   闻言,李泌不由惊讶。   他并非是诈杜妗,今日傍晚时他确实已提醒薛白小心遇刺留下凶手详查。   没想到,薛白竟如此包容杜妗,这让他感到事情远比预想中棘手。   可下一刻,李泌就镇定下来,道:“陛下这么做,当是心中有数了,杜二娘的所为所作……”   “李泌。”   薛白开口打断了李泌的话,叱道:“你当朕不知你的心思吗?”   “臣并无私心。”   “你早知刺客的目标是玉环,故意配合,再等到傍晚一切都来不及了才假惺惺提醒朕,玩的好一手借刀杀人!”   李泌沉默了,不再解释。   确实,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   洛水的刺杀是杜妗自导自演,成功排挤了颜真卿。这种简单达到目的的手段最容易让人产生依赖,她必然会故计重施,除掉杨玉环、嫁祸于他,一箭双雕。   之所以不会是假意刺杀薛白,而是除掉杨玉环。因为李泌看得出来,杜妗太在乎薛白了,不敢拿薛白冒险。   反过来,李泌又何尝不是想一箭双雕。   他顺手推舟,希望能借机除掉两个作为薛白的“污点”的女人。   这两个女人一死,代表的是当今天子“祸乱宫闱、背悖人伦”的罪名从此成了尘封的往事,那些执念也就将慢慢褪去。   不仅如此,李泌想要顺带除掉的还有一人。   “陛下若如此认为,臣无话可说,臣唯请陛下小心元载,他贪赃枉法,又与杜二娘勾结……”   元载一直低着头,以为李泌与杜妗之间的斗争不会牵扯到自己,闻言当即跳了起来。   “李泌,你污蔑我!”   然而,既然李泌开口说了这件事,必然是掌握了十足的证据。   连杜妗那些隐秘都能被查出来,元载这些罪行又岂能瞒得住?   元载自己也知道这点,声音虽大,心里却已经发虚,唯有寄望于薛白再饶他一次。   之前在洛阳,他就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求杜妗庇护无非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可薛白真的没有追究他,究其原因,他猜测是为了变法。   自变法以来,世族公卿们强烈反对,而他元载以寒门庶族的家境考上进士,又是当朝的理财重臣,在颜真卿罢相后便成了新法的代表人物之一。   倘若薛白在明堂前踏尽公卿骨,转眼又治他的罪,在世人眼里难免成了天子对公卿世族的妥协或利益交换,薛白必然不愿看到这等局面。   这或许才是薛白包容他的原因。   于是,元载干脆拜倒呼道:“陛下,臣为变法而得罪无数公卿贵胄,他们为诽谤臣无所不用其极,臣实难自辩。若臣一死而新法能成,臣愿为陛下之商鞅!”   “咣!”   薛白突然踹倒了帐内的火盆。   红彤彤的炭火顿时倾倒而出,火星四溅,砸在地毯上,烧出一片焦味。   帐中三人皆骇然,连忙退了几步以免被炭火烧伤。   “你们都是朕最信任的人,却个个怀着私心算计,你们眼里还有朕吗?!”   薛白极力控制着他的情绪,声音并不高,但蕴含着的愤怒却极为吓人。   这次,就连李泌在内,都感到了惶恐。   他知道自己惹出大祸了,杨玉环一死,激怒了薛白,大唐是有可能变天的……   ***   长安,升平坊,杜宅。   “出事了!”   这原本是一个安宁清晨,杜五郎还在睡梦中,却猛地被屋外的一声惊呼给吓醒过来。   他听得出来,那是他阿爷撕扯着嗓子在喊,如见了鬼一般。   要知道,便是当年柳勣案,杜有邻差点死在大理寺,也没有如此惊慌失措过。   杜五郎遂裹着被子便跑出屋来。   “怎么了?”   只见杜有邻头发也没梳,衣衫不整,光着脚站在廊下,正想要推杜五郎的门。   “变天了!你二姐触怒了圣人,李泌牵扯到谋反大案,元载也失势了,要变天了!”   “阿爷你在说什么?你脚冰不冰?”   杜五郎完全没听懂,只觉得阿爷这般混乱,实在是有失宰相的体统。   “朝堂已经乱套了,百官都不知如何是好,这次可能要牵连到杜家……”   杜有邻还在描绘朝堂的乱象,杜五郎越听越糊涂,只好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杨……杨太真死了。”   “谁?”   杜五郎一愣,先是有些不相信,接着脑子里乱作一团,知道事情严重了。   “怎么死的?谁杀的?”   “说是二娘杀的。”杜有邻声音透着惶恐,又带着些侥幸道:“也有说是李泌杀的。”   “别急,我去问问清楚。”   杜五郎才打算去把身上裹着的被子放下,院门外已传来一阵喧闹声。   很快,有人带着一众属下走进了院子。   “杜五郎,随我走一趟吧,有些事须询问你。”   “达奚盈盈?”杜五郎讶道。   “走吧。”   达奚盈盈态度平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命人带走杜五郎,又亲自去杜妗房里带走了所有的文书。   杜有邻见状,不由拦着达奚盈盈,道:“这是宰相府邸,不是你说搜就搜的。”   “杜公,我也是奉命行事,请莫让我为难。”   “达奚娘子,你与二娘也是相交多年。”杜有邻低声道:“实话与老夫说,到底出了何事?”   “事态到何等地步眼下还说不准,杜公不可妨碍公务。”   “是你出卖二娘吗?”   达奚盈盈皱了皱眉,正要开口,院门外,杜媗已赶到了。   “阿爷,配合她吧。”   “大娘,到底怎么回事啊?”杜有邻一见杜媗,连忙赶上前。   杜媗低声道:“二娘犯了大错,眼下杜家好好认错便是,切莫再起事端。”   “那二娘……”   “阿爷放心,有我在。”   杜媗安抚了杜有邻,却不保杜五郎,任他被带去,还与达奚盈盈承诺会助她尽快接手杜妗的所有势力。   ***   杜五郎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东市的丰汇行,或是达奚盈盈的私宅,没想到却是一路进了皇城。   皇城西南隅,秘书监旁边,原本的司农寺草坊被分出了一个小衙门。   “进去吧。”   杜五郎抬头看去,只见这衙门上方挂着一个崭新的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字——皇城司。   “嗯?这是什么衙门?我还没来过。”   “那皇城司大牢五郎也未待过了?”   “这么小的衙门还有大牢?”杜五郎不由好奇。   达奚盈盈却没真的把他送到牢房里,而是进了一间小官廨,里面已坐了一个青袍官员、一个宦官,还有一个铺着纸笔准备记录的吏员。   “杜五郎带到了,开始吧。”   “达奚都司请。”   达奚盈盈点点头,道:“杜誊,杨娘子的住处,是你透露给杜妗的吗?”   杜五郎一听,心里便知不好,有心想问一句“杨娘子是真死了?”却也知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我没透露。”   之后,达奚盈盈又公事公办地问了许多问题,最后让杜五郎在所有口供上按了手印。   “走吧。”   “这就好了?”   “嗯。”   “那我走了。”   杜五郎起身往外走去,可依依不舍地回了好几次头。   直到另外三人都离开了,他不由转了回去,向达奚盈盈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在学着当官。”   “啊?”   “打探民间消息的暗探,以前都是二娘随心所欲地安排,以后不同了,有了官身。”达奚盈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总之,尽力做些官样文章。”   “你替代我二姐做事了?”   “算是吧。”   “杨娘子真死了?我二姐派人杀的?”   达奚盈盈沉默了一会,还是答道:“就我目前查到的线索,确实是。”   杜五郎道:“不会的,我二姐不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这样的人吗?”   杜五郎挠了挠头,仔细一想,其实以杜妗的性格与野心,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尤其是她与杨玉环从来就没多少交情。   可他终究还是得为杜妗说句话。   “二姐不可能忤逆陛下的。”   “争风吃醋,女人间常有的事。”达奚盈盈道:“你们男人只知妻妾成群的好,不懂女人忍受的苦。”   杜五郎从来都是一心一意,没想到这话却是风流成性的达奚盈盈对他说。   “我二姐人呢?”   “暂时幽禁在宫中吧。”   “陛下要如何处置她?”   “那我就不知道了。”达奚盈盈道,“我也很累。”   杜五郎问道:“当然累,可二姐那摊子事,你能做得下来吗?”   “我只管皇城司,也就是情报这块。”达奚盈盈道,“丰汇行则与国库合并了,由你大姐以及朝廷委派的官员接手。”   “大姐?”杜五郎道:“那陛下并没有迁怒杜家了?”   “嗯,让你来,也就是例行问话。”   杜五郎又问了几句。   忽然,他隐约想过来,好像把丰汇行归为朝廷一事,很早之前薛白就提到过,当时杜妗是极力反对的。   “都司,人都拿了。”   门外忽然有人说话,杜五郎转头看去,只见来的是施仲。   施仲以前是达奚盈盈的管事,如今却穿着一身漂亮的武袍,腰上系了玉带,通过玉带能看出他的品阶与四品下的官员相当。   “带五郎出去吧,一个个审。”   “喏!”   杜五郎被施仲带出去,很快便惊讶地瞪大了眼。   他看到外面一个个穿着锦绣之人被绑成串,沿着皇城大街往这边押来。   于是,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皇城司,喃喃道:“这么小的衙门,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前方有喊冤的呼声传来。   “冤枉啊,李泌造反与我们有何相干?”   “真不关我的事啊……”   杜五郎仔细看了一眼,认出了其中竟然还有楚王李俅。   然后他发现,被押过来的大部分都是李唐宗室。   他不由又回头看了看皇城司,这次总算意识到达奚盈盈如今掌握的权力。   由此推想,他才知杜妗原来有多大的权力……   ***   回了杜宅,杜五郎坐在大厅上,喝了口水压惊,接着就愣愣出神。   还没清静多久,杜有邻就到了,因为心急,开口就骂。   “逆子,还不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爷啊,孩儿在想,现在出事未必是坏事,我们激流勇退吧?”   “又说要退,你怎么这么窝囊?”杜有邻道,“是不是有人冤枉二娘,她与陛下多……”   杜五郎喃喃道:“杨娘子死了,阿爷觉得是二姐还是李泌杀的?”   杜有邻抚须半晌,还是说了心里话。   “李长源为人方正,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动用行刺的手段。可二姐真敢做这等事?”   不用杜五郎回答,杜有邻也知自己那个二女儿一向胆大。   他终于是意识到自己的宰相之位大概率要不保,叹息了一声,愀然不乐,自去书房写辞呈了。   杜五郎继续坐了一会,薛运娘却是过来,道:“郎君,有人想见你。”   “谁?”   “是博平长公主。”薛运娘小声道。   她们是在往东都的路上结识的,之后一直有所来往。   “唉,这种时候,我最好是不要见她的。”   杜五郎其实知道明哲保身,可终究是为人心软,最后还是答应了见李伊娘。   “臣见过长公主……”   “五郎万莫多礼,今日是我有事想请托五郎。”   李伊娘是在掖庭长大的,行事没有什么客套,开门见山便说起来。   “其实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说是,李先生牵扯到了刺杀杨娘子一事,顺带着查到了阿菟的身上。”   “和政郡主?”   “嗯,自从忠王父子身死,阿菟表面上一直没显出仇恨来。我也是这次才知她在私下里反对陛下,前些时日,她去见了李先生。皇城司一查,查到她当年曾去见过仆固怀恩,借由仆固怀恩之女与回纥有所联络……”   “这么大的事?!”   杜五郎吃了一惊。   他也见过李月菟几次,印象里是个善良文静的小女子。   “如此说来,怪不得皇城司今日捉了这么多人,我还当陛下是为了杨娘子之死。”   说到这里,李伊娘不由落了泪。   她抹了抹眼,道:“当年我沦落掖庭,唯有阿菟愿意来看我,她对陛下也是有恩义的,五郎能否向陛下求求情,饶她一条性命。”   “陛下要杀她吗?”   “她如今还在潜逃,一旦被捉住只怕是必死。”   杜五郎无言以对了,他发现这个博平长公主是只管个人的亲疏喜好,从不在乎社稷大义,她与薛白亲近,便自始至终相信薛白是李倩,她与李月菟感情好,不论李月菟做了什么都要去保护,至于那么多宗室,她一个都没替他们求情,也从没说过“李氏宗庙”四字。   他却能从这件事里感受到李氏宗庙风雨飘摇了。   牵扯到这么多的大案,李氏宗室很可能要再迎来一次武则天时期那般的大清洗,此事之后,薛白若想取代李唐,完全能够做到,哪怕没有杜妗的辅佐。   “我如果能见到陛下,就替和政郡主说说话吧。”   杜五郎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虽然他认为这件事会很难。   ***   其后数日,杜五郎愈发感到局势的紧张,以及其中的微妙之处。   皇城司正在不留情面地对付李唐宗室,除了造反大案,还查出了他们许多欺男霸女的罪状,并根据这些罪行抄斩、流放、罢官免爵、抄没家产。   很快,案子便波及到了更多的公卿世胄。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没有因反对天子的新法而被清洗,却因为被宗室牵连而遭殃。   一片血雨腥风之中,达官贵人们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这次却没有人举兵反抗。   微妙之处便在于此。   天子之怒是因杨玉环之死而起,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此事是杜妗所为,凶手毕竟是以和政郡主家奴的身份被处死的,人们根据当夜的情形推测,杜妗、李泌、元载都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薛白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极为克制。   他以贪污的罪名流放了元载,却没有处死杜妗,至于李泌,甚至都没有被罢相。   表面上看,这个处置有些偏心,可局势却达到了某种平衡。   经过这一年,元载的属下多半已经被李泌拉拢、提拔,再加上崔祐甫、张巡被李泌说服支持变法,引为宰相,新政并没有因为失去元载而被影响。   而杜妗的失势,使得公卿世胄们一开始就认为这次不是针对他们的,等到他们随着李唐宗室一同被清算,再想反抗也来不及了。   最关键在于李泌,作为整个事端的“罪魁祸首”,他没有被治罪。若猜测原因,天子很难为了一个不能公开的女人的死而治罪一个宰相。   可李泌既然还作为宰相摆在那里,就得为所有的宗室、公卿们负责。   人的心思有时候奇怪,他们不敢反抗更可怕的薛白,认为薛白本来就是这个立场,可他们却会怪罪李泌没有保护好他们。   于是,李泌承担了几乎所有来自宗室、公卿们的压力。   直到皇城司一日之间斩杀了七十六名宗室公卿,长安震动,据说当日李泌入宫请辞,天子不见。   至此,薛氏代唐的传闻甚嚣尘上,有人说天子要改国号为“新”,偏要效仿王莽。   更奇异的是,这种情况下,朝堂里竟还维持着一种异常的平衡。   这次,所有人都怕了天子的手段,也都猜不到天子的心思,于是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杜五郎得知李月菟终于被捉了。   思来想去,决定求见薛白为她求情。   他甚至都没有为杜妗求过情。   因他知道,薛白不会杀杜妗,而他近来却见到了太多人在纷争之中死去,希望能够借机劝劝薛白结了这一桩大案,也对取代李唐的传闻有个了结…… 第629章 城府   大明宫外。   一名禁军入内通禀之后重新回到建福门,对待杜五郎的态度就显得冷峻了许多。   “五郎请回吧,陛下并不想见你。”   “能否再……”   “不能。”   杜五郎还想再争取一下,遭到了直接的拒绝。   他转身打算离开,可想到已有许久没有见到薛白了,心中不免愈发担心,遂停下脚步,道:“那我干脆就在宫门外等着吧,直到陛下见我为止。”   那个禁军没搭理他,小声地嘟囔自语了一句“到了现在还不称臣,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杜五郎虽没听清,却意识到自从杨玉环死后,薛白似乎迁怒并疏远于他。   往日他是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谁见了他都会奉承几句。可这天官员们从宫门来来往往,却都像没瞧见他一般。   待到暮鼓声起,天渐渐黑下去,一轮明月悄然爬上高高的宫墙,守卫宫门的禁军换了一批,杜五郎饿得肚子咕噜作响。   他原本是个做任何事都没太大毅力的人,换作旁的事早打退堂鼓了,可这次越来越受罪却依旧没被召见,他越来越害怕,反而不敢离开了。   艰难地熬了一夜,四更天时,渐渐有官员到了,始在宫门外列队准备上朝。   杜五郎见状,干脆凑了过去,试图跟在他们后面排队,理所当然被拦了下来。   “我也是官员,准备上朝,这是我的鱼符。”   依唐制,五品以上官员才有鱼符,但杜五郎并没有五品,他的鱼符是薛白另外赐下的。   因此,他竟是被赶出了队列,难得地体会到官位太低的痛苦。   “早知如此,平日里还是该上进些。”   他心里其实已经很焦急了,站在一边却还嘟囔着些无聊的话打趣自己,正在此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转头一看,是个小道童。   “是你?”杜五郎认出这是李泌身边的人,“闲云,对吧?李泌还能来上朝?”   “五郎请随我来。”   杜五郎知这是李泌要见自己,很不情愿。   闲云走了几步,见他不跟来,只好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杜五郎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如今局势敏感,我与李泌单独说话,不太合宜吧?”   “五郎未免高看自己了,无妨的,请随我来吧。”   闲云年岁虽小,私下里完全是孩童心性,有时却能表现出世外高人的镇定气质。   杜五郎遂快步跟上,不一会儿,就见李泌在一辆马车里休息。   “咦,一段时日未见,你憔悴了好多。”   李泌已没了原先那种与世无争的淡泊气质,那张原本气血感极佳的脸庞上也布满了深深的忧虑。   他眉头皱着,皱纹间夹满了世俗的琐事。   就像是一块洁白的玉落在泥尘里滚了一圈,像是一朵高远的白云被水汽压成了沉重的乌云。   同样作为宰相,元载任相时就显得志得意满,神彩飞扬。   “有几桩事想问问五郎。”   “好。”杜五郎道,“但你上朝来得及吗?”   “很快。”李泌道,“自陛下城外归来,五郎可曾觐见过?”   “没有,我昨日从午时等到现在,陛下也不曾见我。”   “你觉得这是为何?”   杜五郎道:“杨娘子是我帮陛下安顿,出了这样的事,陛下心里怪我。”   李泌道:“陛下既将此事托付于你,必早知瞒不过杜二娘,故而错必不在你,陛下是通达之人,岂会因此迁怒?”   “你虽然不懂,而且反对,但陛下与杨娘子就是情深意笃。听过《白蛇》的故事吧?我今日在宫外想了很久,才懂了这故事,白素贞为何是蛇妖,指的是她过去的贵妃身份,至于法海,指的便是阻碍他们在一起的世俗礼法,他早便料到会有人要拆散他们,写的是个和尚,却没想到是个道士,唉,造化弄人……总之,陛下对杨娘子的深意都埋在这些细微之处,旁人难以体察。”   李泌没想到杜五郎如此多愁善感,还挺能感慨,这让他上朝的时间有点赶了。   他不得不打断杜五郎,道:“听五郎话里的意思,认为杨氏果真是死了?”   “你问我?我还能比你更清楚吗?”   “只说你的直觉。”   “死了。”杜五郎想了想,叹息着下了结论,又道:“陛下并非是迁怒,而是心中难过,因此不愿见我。”   李泌喃喃道:“那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你刺杀时没想到吗?”   “并非我刺杀的,是杜二娘。”李泌道:“但我料错了,没想到陛下会处死杀手,坐实和政郡主的罪证。”   “你这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啊。”杜五郎也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戏词,过了会又问道:“那也就是说,陛下知道和政郡主是冤枉的了?”   “嗯。”李泌道,“他若不杀和政郡主,便得杀杜二娘。”   杜五郎一愣。   他此时才想到这关节,如此说来,最不能替李月菟求情的人反而是他了。   想来想去,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不由道:“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好好地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勾心斗角,旁人也便罢了,你不是世外高人吗?怎也看不透。”   “见过斗鸡吗?下了场的斗鸡岂有不斗的。”   “道士也会斗鸡?”   宫鼓已响,马上要早朝了,李泌懒得再和杜五郎掰扯没用的,问道:“之前,陛下从郑州微服回洛阳,先是见了你?”   “是,你问这个做什么?这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我问,你答。”李泌道,“当时陛下与你见面的情形细细说来。”   杜五郎道:“你不说缘由,我为何告诉你?你便是宰相,我也不是你手下的官。”   李泌看了眼宫门处早朝的队伍,无奈之下,只好低声说道:“我需要探明白,陛下对杜二娘假装遇刺之事知道多少。”   “为何要探明白?”   “如此,才有可能救杜二娘。”   “我看你是要害我二姐。”   杜五郎是好说话,却不傻,一听李泌这话,怎么也不愿如实相告了。   此时宫门已开,早朝开始了,李泌只好先去上朝,表示之后再找杜五郎详谈。   杜五郎想了想,判断李泌问那些,必然是要找到更多陷害杜妗的证据。   他看着百官进入大明宫的情形,四下一看,往大理寺赶去。   赶到大理寺时,天光已然大亮。   杜五郎没有直接入内,而是拿了一块布蒙着脸,在衙门外面张望。   他在大理寺狱坐过好几次牢,因此颇有些熟人,不一会儿便招手冲一个小吏道:“刘典狱,你过来一下。”   “咦,可是五郎?”   这些小人物不像那些官员们势力眼,又或许是消息不灵通,不知杜五郎已失了圣眷,因此见了面还是十分欢喜。   “刘典狱,我问你,大理寺是否新任了一个司直,本是原武县尉,名叫刘介。”   “是哩,与我是同姓,三百年前是一家,刘司直是个健谈的。”   “你帮我唤他出来见我。”   “五郎里面请呗,你许久没到我们狱里坐坐了。”   “不坐了,我就在外面见他。”   很快,刘介就出来了,看着年岁颇大,精神却很好,神采奕奕的。他虽品级不够,还没上朝的资格,但在县尉任上数十年,骤升为京官,还是十分兴奋。   旁人不知刘介是从哪跑来的小人物,杜五郎却知道这是随陛下从郑州一起回到洛阳的人,算是有过与陛下一起餐风饮露的交情。   “刘司直,我有桩事想问问你。”   “五郎太客气了,只管吩咐。”   杜五郎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与陛下一同回洛阳之后,直接来找了我吗?”   刘介当即起了戒备,赔笑着反问道:“五郎问此事做什么?”   杜五郎惯与这些低阶官吏打交道,到了关键时候倒也有些急智。   “不瞒你,有个机密消息在当时走漏了,但我知道,绝不是我走漏的。思来想去,会不会是陛下当时还见了别的人。”   刘介眼中精光闪动,手抚着那稀疏的胡须,也不知在想什么,却就是不回答这句话。   杜五郎眼睛里马上就显出了诚恳之态,道:“此事关乎我的性命,你若能告诉我,可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刘介思忖着,时不时偷瞥他一眼,似乎在考量着帮他的回报与风险。   末了,他终于是开了口。   “此事我告诉五郎,可是冒着性命之危啊。”   “我绝不忘刘公之恩义。”   “其实陛下进洛阳城以后,先见了另一人,那人如今可是朝野最让人胆颤心惊的……”   ***   一场朝会结束,宗卿又有十数人被赐死、流放。   明面上的罪名有,且证据确凿,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群臣心里清楚,天子这么做无非是因为和群政主派人杀掉了杨妃。   说来,杨妃与当今天子的私情已成了李氏宗庙的耻辱,和政郡主有魄力、有能力将这个污点抹掉,可谓是女中丈夫,值得敬佩。   听说如今她已经被捕归案了,却不知天子要如何处置。   而还有一些人私心里认为,其实就连和政郡主刺杀杨妃一事都是借口,天子就是想要颠覆大唐。   究其原因,三庶人案使得李倩从小长于贱隶之中,如今虽居于尊位,实则已被熏成了贱骨头。   在压抑的气氛中散了朝。   李泌近来都没有去政事堂,而是将文书印信都带回家中。   上一个这么做的宰相还是李林甫。   因此,对李泌指指点点的人也不在少数,怎么戳心就怎么冷嘲热讽。   “看样子,大唐宗庙要葬送在李泌的妙计中喽。”   面对这些风言风语,李泌始终不作理会。   他回到家中,径直进了书房。   很快有人进来,禀道:“查到了。”   “说。”   “与圣人一起回东都的官员叫刘介,那几日圣人是用了的他的信印行事。”   李泌喃喃道:“怪不得始终查不到。”   “我们已经在向刘介套话了,想必很快便有结果。”   “莫被圣人察觉了。”   “喏。”   那人退了下去,接着,闲云过来道:“道长,你要见的人来了。”   “请他进来吧。”   一个戴着斗笠的健壮男子便进了书房,却是郭子仪之子郭晞。   李泌抬头看向郭晞,先是寒暄了几句。   “郭公还好吧?”   “赋闲在家,自在得很。”   “让人心生羡慕啊。”   郭晞轻哂一声,只当李泌是在说风凉话。   可他这次来之前,郭子仪却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他“你不可怪罪李泌,他是把老夫没能办成之事担起来了啊”。   郭晞也听了近来发生之事,不愿废话,开门见山道:“你若是想怂恿我等再起兵,趁早死心。”   说来,以前李泌助李亨争位之时,郭子仪却倒向了薛白;此前郭子仪起兵,李泌却又出手镇压了下来。彼此还从未同步过。   他们这些李唐的忠臣,就是被这般时而拉拢、时而打压而分化了,难以同心协力。   “放心吧。”李泌道:“天下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我断不会使之再起兵祸。”   郭晞道:“陛下饶了郭氏一门,我对陛下重恩唯有感念,绝不背叛陛下。”   这番话未必是真心,有可能是不信任李泌,但话说得很死,不给任何说服他的希望。   何况郭子仪已被罢官去职,赋闲在家,手中并无兵权。   李泌遂干脆有话直说,道:“郭公与和政郡主可有往来?”   这才是他请郭晞来的原因,既然李月菟曾私下拜访过仆固怀恩,那么,郭子仪当时起兵反对薛白或许也有她的怂恿。   果然,郭晞脸色一变,不再像方才那般傲慢了。   “这次的事,会牵扯到郭家?”   “说吧。”李泌道,“与郡主有几次往来?商议了什么?”   “当时我阿爷不是因为郡主才起兵的,完全是因陛下不肯承认李氏子孙的身份……还有就是,和政群主为了向阿爷证明此事,告诉阿爷,她与陛下有私情。”   “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李泌道:“与其让陛下查到郭家牵扯到了和政郡主一案,倒不如让郭公主动向陛下交代。你回去之后,请郭公上书一封,详叙因由如何?”   “交代什么?我阿爷已无权无职,该付出的代价全都已经付过了。”   “你可知今日又有几人被抄斩流放?!”李泌拿出宰相的威风叱道,“郭家也想落得这等下场吗?!”   郭晞并不想听李泌的,但他不如李泌聪明,很快便被吓到了,几句话之后,还是答应会向郭子仪传话。   可他不知,李泌这么做,是为了让郭子仪出面平息事态。   之前,郭子仪牵扯到谋反大案,可薛白并没有杀他,为何?   不是薛白宽仁,而是因为郭子仪在朔方军中的威望太大了。薛白也忌惮引起边军巨变,于是息事宁人,只将郭子仪圈禁在长安。   换言之,郭子仪依旧是李泌手上一个极有份量的筹码,让郭子仪求情可以让薛白慎重考虑还要不要把案子扩大化。   李泌的布置远不仅于此。   他还写信给了李光弼、封常清、颜杲卿等封疆大吏,以及闲居在家乡的颜真卿,请他们上奏规劝天子。   目的是让薛白知道,支持李唐的势力依旧很强大。   他这边接连布置,很快,薛白也一一有了应对。   先是郭晞。   就在郭子仪上表的次日,有两人拜访了郭晞,递给了他一封帖子。   “讲武堂?这是什么?”   “大唐军官学堂。郭将军若想重返沙场,继承父辈荣勋,只需要在讲武堂就学两年,诸试都能通过,则可官复原职,重新掌兵。”   说话的是岑参,穿的是一身军袍,显得雄壮英武,让郭晞不由心生羡慕。   可他还是不太相信,道:“真的?像我这等铸下大错之人……”   “这是圣旨,天子之言,岂有假的?”   与岑参同来的另一人名叫武就,一脸的络腮胡,看着是个凶猛大汉,却有着沉稳多智的眼神。   郭晞不知此事代表着什么,不敢当即答应下来。   正犹豫间,岑参问道:“你可知我此间在何处任职?”   “何处?”   “曾在西域数年,归京后在鸿胪寺,负责打探诸国情报。”岑参道,“你可知这些年我大唐国力蒸蒸日上,而吐蕃内讧,就在两日前,陛下已放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归国了。”   郭晞眼神一变。   他明白此事的意义,事实上,他还知道吐蕃公主在长安生下了一儿一女,虽从没说过孩子的生父是谁,他却有所猜测。   “赤松德赞这一去,西边必有变局。”武就道。   “不妨再告诉你一事。”岑参道,“正兴元年,有一支商队向西出发,同时给西域诸国带去了圣人登基的消息,可惜,西域的商路已被人控制,他们成了俘虏,被押往底格里斯河之后,发现那里建起了一个媲美长安的大城,名为巴格达,你可知它属于谁?”   “谁?”   “曾击败过高仙芝的大食人。”武就道,“安西都护府已上奏,整兵秣马,早晚要一雪前耻!”   岑参拍了拍郭晞的肩,声音激昂起来,道:“来讲武堂吧,待你重归沙场之日,多的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机!”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功名祗向马上取,方是英雄一丈夫!”   “不错,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郭将军难道没想过有朝一日功业胜于乃父吗?!”   岑参、武就不擅长花言巧语,但慷慨激昂最能打动郭晞。   经历了一场大变乱之后,大唐似乎开始从低迷中走了出来,渐渐恢复当初的豪迈之气。   “好!”郭晞终是大声应道:“我去!”   很快,他便在讲武堂中与世隔绝,也使郭家与朝堂上的纷争隔绝开来。   ***   李泌得知薛白把赤松德赞放回了吐蕃,便知让李光弼威慑薛白的想法落空了。   果不其然,就在郭晞进入讲武堂的当天,薛白下诏把剑南道节度使之职一分为四,像对待其它诸道一样把兵、民、财、法之权分开,加强了朝廷的掌控力。   紧接着,又在姚州设置重镇,任命了一人为姚州安抚使,在削了李光弼的民、财、法之权后,还减了他一部分的兵权。   新任的姚州安抚使名叫王天运,正是当年随薛白攻南诏的将领。   面对这一系列的改变,李光弼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情绪。   李泌猜想,原因一方面或是出于薛白对吐蕃、南诏的影响力,另一方面该是薛白早已私下与李光弼沟通过了,许以了大功业,比如,往后讨伐吐蕃的元帅之职。   总之,李泌不得不承认,他很难与当今天子抗衡。   紧接着,他便感受到了薛白的反击。   和政郡主一案还没有结案,还在继续牵扯到公卿贵胄之际,这日朝会,一封奏折打了个李泌措手不及。   “大理司直刘介禀奏,现查到安西副都护张光晟身份不实,怀疑他实为玄宗皇帝下诏赐死之罪臣高仙芝,恳请陛下明查!”   “……”   李泌一听,当即就明白这不是要加罪于张光晟,而是天子要给高仙芝洗冤正名了。   此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当今天子要否定玄宗皇帝问罪高仙芝的诏书。   那必然还要否定玄宗皇帝在洛阳、潼关一战的战略决策,继而否定玄宗在安史之乱中的表现……否定玄宗的功绩。   一个处理不好,这或许会是薛白代唐的开端。   但李泌却不知该怎么反对。   阻挠此事,他便是阻挠高仙芝平反,得罪了这样一个西域大将,又如何再守护李氏宗庙?   最可怕是,李泌意识到薛白是早有预谋,让他难以招架。   ***   “难道真如那些人所讥讽我的,李氏宗庙因我而毁?”   连着几日想不到破解之法,李泌眼神中渐渐失去了光彩。   是夜,他正坐在书房中焦头烂额,忽有人悄然进来。   “阿郎,查到了。”   “查到什么?”   李泌起身问他,近来他在查的事太多,一时竟是想不起这是哪一桩。   “查到圣人回到东都先见了谁,是达奚盈盈……”   “是吗?”   李泌若有所思地缓缓坐下,喃喃道:“如此说来,他果然全都知道啊。”   为此,他有些失神,似乎感到了绝望。 第630章 唯我独尊   杜五郎在宫门外等了一日一夜未能见到薛白,自知失了圣眷。   这种事往后可能要酿成杀身大祸,可他并没有太过焦虑,而是选择了放弃,恢复了往日的生活节奏。   正兴六年已到了尾声,进入腊月,天气愈冷,这日他又睡了个大懒觉,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却又被摇醒。   “五郎,右相来访。”   “他又来找我?”   杜五郎已有些烦李泌了。   以前,他仰幕他的仙风道骨,如今却发现他执着于俗事,还不如他看得开。   脸也不洗到了堂上,杜五郎打了个哈欠,道:“大清早的,为何要来扰人清梦?”   “早前便与五郎约定再作商议。”   李泌以宰相之尊亲自前来拜会,语气还十分客气,又道:“上次问五郎之事,今日想求一个答案。”   杜五郎最擅长装糊涂,道:“哪有什么答案,过了那么久,我早便忘了。”   李泌脸色凝重,道:“此事很重要,关乎天下苍生是否将再历浩劫。”   “你们动不动就天下苍生,可我算什么啊?我近来想好了,不陪你们玩了,我归田园居。”   “如今长安死了些宗室公卿,五郎不以为意,可陛下一旦改易国号,要死多少人?武周朝的腥风血雨才过多少年,你已全忘了吗?”   “这关我什么事?你在乎李唐,我却不在乎,我只希望陛下达成所愿。”   李泌道:“我知五郎心性纯善,定不忍见苍生无辜受难。”   “你又知道,真当自己无所不知。”   杜五郎话虽这么说,态度却放软了不少,嘟囔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想到了那日从刘介处打听到的事,薛白回到洛阳后先见了达奚盈盈,而非他或杜妗,这让他意识到杜家在更早之前就已不被薛白倚重了。   既没有兼济天下的能力,他如今只想独善其身。   李泌近来以各种手段制衡薛白,皆以失败收场,已在做最后的尝试,道:“圣心难测,唯有一人或可劝陛下回心转意。”   “我吗?”杜五郎道,“我之前已经求见了陛下,陛下不肯见我。”   “不是你。”李泌道,“五郎可否替我给皇后带几句话?”   杜五郎想了想,自己或许有些办法,比如让薛运娘去求见颜嫣。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像这样频繁地与李泌联络肯定已经引起了薛白的注意,要是牵扯得再深,简直是在给自己招祸。   “我做不到。”杜五郎当即拒绝,道:“你怎么劝都没用,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   宫殿内暖意融融。   颜嫣如今又有了身孕,正在待产之际。与生李祚时的憔悴不同,这次她保养得宜,丰腴了许多,脸色光润有致、白皙透亮,她半倚在软榻上,隆起的腹部盖了张毯子,手拿着一卷长安城最新出的故事书在看,像一只慵懒的猫。   如今是多事之秋,在各种朝堂纷争的刺激下,文人们为了针砭时弊而进行了大量的创作,再加上造纸、印刷业的兴盛,各种书籍层出不穷,最不缺故事看。   她看到累了,正想打个盹,有宫娥过来道:“娘子,薛运娘求见。”   “让她进来吧。”   颜嫣为人随和,在宫中生活并不讲究皇后的排场,待薛运娘也还是以前的态度。   当年薛白寄居在长寿坊薛灵家中,与颜家是邻居,薛运娘姐妹还到颜家求学过一段时间,交情一向不错。   至于如今薛白因杨玉环之死而不愿见杜五郎,颜嫣却与杨玉环没甚交情,并不在乎此事。   过了一会,薛运娘入内,并不开口说国事,与往常一样关切颜嫣的生活,说些家长里短,排解无聊的小事。   直到眼看开口的时机成熟,薛运娘却欲言又止,实在是不擅长当说客。   “知你来是有事。”末了还是颜嫣看出她的异常,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是宰相找了我家五郎,想请皇后劝陛下对宗卿们手下留情,更不可因三庶人怪罪玄宗而改朝换代。”   颜嫣道:“郎君那性子,我岂能劝得了他?”   薛运娘也不劝,只管带话。   “宰相说,颜家世代忠义,必不忍见生灵涂炭,故而请皇后出面。”   “李泌闯了大祸,触怒了郎君,却要旁人替他收拾烂摊子。”颜嫣道:“事已至此,让李泌认了吧。”   “是。”   薛运娘不惯干涉这些大事,有些惶恐,应了之后连忙告退。   “且慢。”   颜嫣想了想,却是态度有所转变。   “你去与李泌说,我会劝一劝陛下,可未必能成。另外,我阿爷罢官之后,太子无良师管教,想请他当太子的老师,问他意下如何。”   薛运娘应下,出了宫。   回到杜宅之后,她把今日与皇后的对话与杜五郎说了,杜五郎当即就苦了脸。   “这是越陷越深了啊,还牵扯到太子,让陛下知道,又要怪我多管闲事了。”   “我们该怎么办?”   “走,我们尽快远离这些事。”   “那还给宰相带话吗?”   杜五郎想了想,既然颜嫣答应会规劝薛白,可见改朝换代这种事还是少折腾为好。   “带吧,也就这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不会帮李泌。”   ***   “当太子的老师?”   李泌得知颜嫣的要求,先是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并不代表着拒绝,而是对自己的当老师能力的否定。   他曾是李亨的老师,却没能助李亨成为天子,反使之在皇位之争中丢了性命。   “皇后竟还认为我能当好这个老师?”   “那我就不知道了。”杜五郎道,“总之话我带到了,我走了。”   “嗯。”   李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杜五郎走了几步,又道:“还有,我回去就收拾行李离京,你以后都别再找我了。”   他生怕李泌没完没了,可一回头,只见李泌依旧出神,根本不在乎他的去留。   这种利用价值被用光后的冷落让杜五郎有些不爽,可等他离开李泌府邸,反而开心起来,觉得一阵轻松。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那边,李泌坐在那思忖了良久,他的眼神近来因俗务而有些涣散,遇事也总是犹豫,不太敢当这个太子之师。   可思来想去,他还是目光坚定起来,心知若不把握这个机会,让旁人教导太子,往后安知李氏宗庙还在不在。   于是他终是提笔疾书,写了一封奏表呈于薛白,提前剖明自己的心意,以免薛白起疑心,怀疑他想要提前扶立太子。   此事稍有不慎,反而有可能连累到皇后和颜家。   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章写好,李泌才松了一口气,门外响起了闲云的声音。   “道长,玉真公主到长安了。”   话音才落,玉真公主已翩然入内。   她是听闻当此时节宗室遭遇大难,特意赶回来的。   两人都是道士,又心向李唐,交情还算不错,很快,玉真公主便剖明来意。   “我有一徒儿,与陛下交情甚深,我打算让她出面求情,了结阿菟一案,如何?”   “若如此,那便太好了。”   玉真公主点点头,欲言又止。   李泌看出她有话想说,问道:“真人有事但请直言。”   “宗室们想放出些舆论,给陛下施压,可行否?”   “万万不可行!”李泌道:“此事是谁在主张?一定要劝住他们。”   “我尽力一试,但未必能劝得住。”   李泌连忙又道:“切记切记,眼下一动不如一静。”   话虽如此,可近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为这些王公贵族们做事,时常要被他们拖后腿……   ***   正兴六年的最后一次朝会,薛白下诏为高仙芝平反。   这一举动,让原本就因为和政郡主案而人心惶惶的时局更加紧张了起来。   群臣们都说天子这是不想让他们过一个好年。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传言忽然盖过所有的纷纷扰扰,甚至把惶恐的气氛都压下去了些。   一些人原本还在议论着高仙芝之事,话题也被迅速带偏到了绯闻之上。   “听说和政郡主派人刺杀杨氏其实与维护宗社颜面无关,而是出于妒忌。”   “何意?”   “简单而言,这场刺杀是因为争风吃醋。”   “谁吃谁的醋?你是说……可和政郡主与陛下是兄妹啊。”   “那可说不准,听闻他二人之间存有私情,郭公正是因知晓此事,故而确定皇位上坐的并不是李氏子孙,这才毅然起兵。”   “那圣人洗清宗室并不是因为杨氏遇刺?”   “也不是出于公义,所谓为了变法那也是假的。为了掩盖他那一桩又一桩的丑闻,都杀了多少人了。”   “真脏啊……”   偏是这种脏事最是喜闻乐道,迅速传播开来,压都压不住,很快也落入了薛白耳中。   这打乱了薛白的计划。   他很快就召见了达奚盈盈。   “查到了?消息是谁放出来的?”   “回陛下,还没查到。”达奚盈盈应道。   她每次见薛白都有些紧张。   若说早在天宝年间,她对这个英俊少年还有觊觎之心,这些年却越来越敬畏薛白,生怕再流露出半点倾慕之意,以免显得冒犯。   尤其是接手了杜妗的情报组织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对薛白的价值在于能力,需要绝对的专注。   杜妗就是不专注,对薛白有太多私情、占有欲,影响了本身的做事能力。   因此,每次觐见,达奚盈盈都会换上公服,用裹布把上身包得紧紧的,这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臣怀疑是李泌故意散布消息,只是还没有证据,也不知他的目的何在。”   薛白不以为然,只是道:“此事,朕会让别人查。”   “是。”   达奚盈盈愈感压力,犹豫片刻,又道:“臣查到,玉真公主今日去见了和政郡主。”   说着,她顿了顿,又道:“是求腾空子帮的忙。”   “此事朕知道。”   达奚盈盈一愣,没想到涉及到李腾空,陛下竟亲自出面包庇。   薛白不管她是何感想,淡淡一挥手让她下去。   他独自坐在殿中,看着御案上的一封圣旨思忖了一会。   这是他方才拟好的让李泌担任教导太子的圣旨,因为颜嫣说了,他便答应下来。   思忖之后,他还是让内侍将这封圣旨颁发下去。   之后他换了一身衣服,亲自去了掖庭。   从大明宫到掖庭不用出宫,因此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一间宫苑中,杜妗正坐在檐下看着庭中积满落雪的树发着呆,听到推门声,一转头见薛白来了,她愣了愣。   “陛下。”   杜妗站起身来,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双唇抖动着,最后却闭上眼,道:“我认罪,确实是我派人杀了杨玉环。”   说到这里,杜妗自己也十分痛苦,因她能感受到薛白的失望。   “在掖庭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陛下其实知道我包庇元载、对付李泌吧?你信任我,所以纵容我胡作非为,唯独没想到我会伤害你亲近之人,我知道错了。”   薛白问道:“若有一天,我把颜嫣的安危也交给你,你也会杀了她吗?”   “不会的。”杜妗连连摇头,“不一样的,颜嫣待我本就不同,可杨玉环做了什么……”   “看来你忘了,当年我们是凭她的庇护才活下来的。”   杜妗一愣,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是忘了,以为她与薛白至今得到的一切,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谋划。   许久,她抬起头,以哀求的目光看去,只见薛白脸上一片平静。   她不知这平静意味着什么,心底愈发不安。   而她没看到的是,前一刻,薛白本已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头。   “等这一切都过去吧。”薛白离开了宫苑时在心中想道。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转身去见了李月菟。   ***   幽禁李月菟的宫苑中,雪地上有几列脚印。   薛白推门而入,只见李月菟正以与杜妗一样的姿态坐在那发着呆。   “你这里挺热闹的。”   “阿兄来了。”   李月菟像是料到他会来,头也不回地开口道,声音清冷,遥远得像是来自月亮。   “阿兄是想知道李泌是否真的与我谋划要刺杀你吧?”   “是。”薛白应道。   他今日下旨让李泌当太子的老师,那便得确认李泌的忠心。   李月菟像是什么都知道,应道:“好啊,那我告诉阿兄便是,李泌确实与我谋划要杀了你,但他也害怕你的势力反扑,因此想联合颜家一起扶李祚登基。”   “你在离间?”   “随你怎么想,可你一次次地利用、伤害身边的人,早晚会众叛亲离。”   听了她这话,薛白微微笑了一下,似在苦笑,又似乎不以为意。   李月菟道:“其实你明知杜妗会杀了杨玉环,但还是纵容她,你当了皇帝,越来越自私,越来越自大,越来越自以为是。你不感激李氏对你的接纳,不感激颜家对你的帮扶,不感激杜妗对你的痴情,不感激李泌对你的忠义,你视他们为威胁,准备将他们一一除掉,你早晚要走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她说罢,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薛白,像是满带着恨意。   但那恨意到最浓处,隐隐又带着些许遗憾。   薛白大概是被她说中了心事,没有反驳,径直走了出去。   他今日竟只是来自取其辱的。   在李月菟眼里,他的身影显得十分孤独。   自他当了皇帝,颜真卿走了,李岘叛了,杜妗杀了杨玉环,杜五郎疏远了,李泌既准备扶持李祚,就连颜嫣似乎也在为儿子铺路。他终于成了一个唯吾独尊的皇帝,可身边已没有任何人。   走出冷宫,薛白停下了脚步,在风雪中独立了一会儿。   ……   掖庭宫中,有几个白头宫女正聚在一处闲谈,忽听到一声大喝,遂急忙往冷宫处赶去,到了一看,竟见天子半片衣襟满是鲜血,正捂着小腹踉跄而出。   “圣人?!”   老宫女们大为惊惧,道:“这是有人刺驾?”   “莫惊动了旁人了。”薛白道:“请太医来。”   半个时辰之后,李泌便匆匆入宫了。   他看到薛白腰上包着厚厚的裹布,脸色有些惨白,但总体并无大碍,微微松了一口气。   “臣有罪,圣人无恙否?”   “是你指使李月菟刺杀朕吗?”薛白问道。   李泌道:“臣未能劝阻和政郡主,罪该万死。”   “你早知她想杀我,于是顺水推舟让杜妗嫁祸于她,任她被捉,之后利用杜五郎联络皇后,以辅佐太子换取皇后的支持,准备就绪之后,再放出风声,让玉真公主引朕去见她,做得一手好局。”   李泌闻言,僵立了许久,却是不作辩解,而是一副认命了的样子,道:“请陛下处置。”   “处置你有何用?你原本就不想当这个官,朕还能杀了你不成?”薛白道。   他没让李泌等太久,直接就抛出了他的态度。   “唯有处置了李月菟,才能平息这些纷争。”   李泌一愣。   他本以为薛白要借题发挥,再次大开杀戒,没想到竟还能听到“平息”二字。   “听不懂吗?”薛白道,“李月菟既然刺杀朕,罪该处死,便赐她一杯鸩酒吧。至于其余牵连此案的人,由中书门下一一论罪……你来结案,结到朕满意为止,这便是对你的处置。”   李泌本以为今日会面对天子的雷霆震怒,引起改朝代换的惊天巨变,没想到电闪雷鸣之后,预料中的大雨却没有下来。   眼下,薛白已万事俱备,手握兵权与威望,清洗了大部分的宗卿贵胄,若想找个借口改朝换代,可谓是轻而易举,可他没有。   这或许是薛白与李泌的交易,以不改朝换代来换取李泌的绝对忠心。   不论有没有意义,李泌已别无选择。   他愈发摸不透薛白的心思了,心怀谨慎地告退,准备兢兢业业地进行结案。   薛白目送着李泌离开,解下了身上那带着血迹的裹布丢到一旁,摇了摇头,自嘲地轻哂了一声。   他懒得再处置政务,坐在大殿之上发着呆,任由时间一点点浪费,毫无往日的紧迫感。   渐渐地,夕阳从殿门斜照进来,阳光一点点拉长,在地毯上铺起一层光晕。   “郎君在做什么?”   颜嫣由永儿扶着过来。   “打发时间。”薛白应着,亲自起身去扶过颜嫣,挥退旁人,夫妻二人独自说着话。   “你甚少到前朝殿上,今日怎么过来了?”   “近来有些担心你。”颜嫣道,“怕你难受。”   “还好。”   “都办完了?”   “人杀得差不多,今日也就收个尾罢了。”   薛白看了一眼,殿内也没有别的椅子,就把还大着肚子的颜嫣扶到龙椅上坐下。   颜嫣往日不讲究虚礼,却也不由道:“我岂敢坐这位置。”   “什么位置,不过是张椅子罢了。”   薛白随口说着,把外袍脱下来给颜嫣垫在背后,以免硌到她。   至于龙椅不龙椅,他真没那么在乎。   “今日我见了李月菟,她骂我是孤家寡人,我感受颇深。”   薛白闲聊般地说着,眼看夕阳也要褪去了,亲自点亮了一盏灯。   盖上灯罩,烛光显得温馨了许多。   颜嫣笑了笑,道:“她倒也聪明,看出都是陛下的安排了。”   ***   李泌在昏暗的灯光下拟了一封封文书,眉头微皱着,有些痛惜。   他不得不调查出那些在背后散播舆论逼压薛白的宗卿与官员,再亲手处置了他们。   但至少能结案并平息事态了。   “道长,杜五郎来了,见吗?”   “见。”   很快,杜五郎进了书房,道:“我听说陛下遇刺了,可他还是不见我,出了什么事?”   “你若要离京,去便是了。”李泌道。   “为何?”   李泌剪了烛花,听着院子里雪落的簌簌声,知道这里很安静,没有旁人,方才开口回答。   “因为陛下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他已经是唯我独尊的帝王。”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遇刺的是陛下啊。”   “这一切是陛下安排的。”李泌道,“你本就知道,不是吗?你问过刘介了,陛下一回东都,便见了达奚盈盈,可见他早就想除掉颜公、杜二娘、杨妃、元载,以及宗卿贵胄们。”   杜五郎不信,可他作为与薛白最亲近之人,对这一切并非没有感知。   “不会的,这么做是为什么?”   “为了皇位稳固。”   李泌的声音显得很失落,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正是因他足够冷漠,才能够从最客观、理性的角度去评价薛白。   “要稳固皇位,必然要清理反对派,变法只是一个由头,他登基不过六年,本可不必急着变法,但这么做,可以逼出那些最着急的人,遂有了洛阳的那次屠杀。”   “其实,从就食洛阳之前,陛下就准备要杀他们了,故意将他们带离了根基深厚的长安。怎能不杀他们呢?他们支持陛下继位,正是因为陛下身份存疑,有把柄可以拿捏,就像宦官喜欢拥立幼帝、昏庸的皇帝一样,可哪个掌权的皇帝不会反过来杀这些人?”   “问题在于,陛下要杀的人太多。那场杀戮颜公必然要反对。因此,他明知杜二娘要排挤颜公,还是纵容她,他回到长安,暗中授意达奚盈盈掌控局面,然后假装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   “他是故意的,因为与其让旁人捏着把柄,不如掌握主动。你看,后来公卿贵胄们都反过来为他辩经,于是,他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   “但还不够,杨氏、杜二娘的存在也威胁着他的皇位。过去,她们二人是他最亲密的帮手,一个以贵妃身份不停提携他,一个暗中辅佐他。可到了如今,只要她们还在,便提醒着世人他是以裙带上位,夺权的手段肮脏不堪,他必须要将她们抹去,可又不愿留下薄情的名声。”   “最好的办法,借刀杀人,一箭双雕。于是,有了这次的和政郡主一案,陛下不仅把他最大的污点抹掉了,还借机杀戮了剩下的公卿贵胄。”   “末了,连和政郡主也被他赐死,宫闱旧事从此埋在尘埃之中。如今的陛下已没有任何弱点,他是薛白也好,李倩也罢,只凭他的心意,皇位稳固,唯我独尊。”   说到这里,李泌竟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唏嘘,却也有些释怀。   “听起来或许很残酷,可这是每一个政变夺权者的宿命。高处不胜寒,站在权力的巅峰,所有人都会盯着他,任何一个弱点都是致命的……”   ***   宫殿内,薛白也有些唏嘘。   “有时我也会想,若不这么做,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以仁德感化世人。”   “可我心里清楚,只要我还有弱点,便始终会有人觉得我好欺负,从而反对我。即使我创下再大的功绩,也不改他们吃软怕硬的秉性,或许有朝一日,有万吨巨轮驶在大唐的海域,万里坦途直接连通大食,我文成武就,却依旧难保有人会一刀捅在我心口上,然后骂我一句‘你根本不是李唐皇嗣,你这个篡位的贱隶’。”   “从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阶级的对立、利益的冲突、观念的隔阂,绝不能被化解,有些人我不杀他们,他们早晚也能杀我。洛阳城那场杀戮避免不了,哪怕避得了一时,只要阶级还在,待王朝分崩离析之时,他们也必挨这一刀。”   “丈人不会明白这一点,若不送走他,他会很危险……”   说到这里,薛白无奈地笑了笑。   颜嫣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也主张别让阿爷参与此事,又看杜二娘有排挤阿爷的心意,所以让达奚盈盈问你的意见。”   她之所以知道,是李祚说的。   李祚常到鹿园跑马射箭,这些颜嫣都知道,对颜真卿、杜妗对待李祚的态度也都看在眼里。   纵容杜妗把她阿爷从相位上赶走,是她与薛白一起商量的,因她太了解颜真卿了。若不送走,他或许会死在洛阳的那场政变中。   她以有些安慰的口吻,又道:“我知道的,你不是孤家寡人。”   “也许吧,若没有你们,我离孤家寡人已不远了。”   颜嫣道:“那你便告诉杜妗,你把杨玉环送走了?”   “她若知道,她的手下全都已被我控制,只怕更伤心。”   “不会的,她若知你不怪她,不知会多欢喜。”   “再让她吃吃教训。”   于薛白而言,杨玉环反而是最简单的,假死一次不成,那就假死两次。   此事关键不在演得真不真、朝臣们信或不信,而在于宗卿们为了杨玉环之死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那就无法再否认此事了。   若再说杨玉环没事,那大家岂非是白死了?   至于杜妗的性子,薛白若不加以遏制,往后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武则天。   “若问我本意,我绝不想如此对待妗娘。可我在世时无妨,若哪天……”   “呸,不许说。”颜嫣嗔了薛白一下。   薛白也就不说了。   殿内唯一的椅子被颜嫣坐了,他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来,显得颇为轻松。   “无论如何,往后安稳了吧?”   “嗯……我想想,若我是一个看你不顺眼的宗卿贵胄,该如何笼络旁人来攻击你。”   颜嫣支着下巴想了想,竟是踢了踢薛白,道:“当今天子薄情寡义,不值得效忠。”   ***   “五郎既知陛下的为人,还不走吗?”   李泌一抒胸臆,转头看向杜五郎,道:“你是最不在乎官途的人,最能一走了知。”   杜五郎道:“你呢?你为何不走?”   “田园将芜胡不归?”李泌喃喃道,“我出山之时,本说三个月就会归去,如今却成了笼中鸟啊。”   “为何?”   “我请皇后劝说陛下宽仁,皇后却以太子托付于我,此举若深究,有扶持太子之意。今日陛下又遇刺,不论真假,我洗不清罪名。陛下大可杀我,取大唐而代之,可他留下我,是交换亦是恩义,我若辜负陛下,往后若再有变数,则无人可说服他维系李氏宗庙。”   “那我让运娘入宫见皇后,岂不是……”   “不错,五郎你或已涉及到权位之争,尽快去吧。”   杜五郎心中骇然,有心想走。   可心里抱有对薛白的义气与信任,犹道:“不会吧?”   “会与不会的,五郎留下有何用呢?”   这句话不好听,却很客观,杜五郎也无法反驳,只好道:“那你留下何用?”   “维护李唐社稷。”   杜五郎怕李泌死了,道:“陛下若下了决心,你也改变不了。”   “是否改朝换代,对陛下而言并不重要了,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君王。”   李泌说着,眼中浮过一抹忧色,又道:“我现在担心的是太子。”   于他而言,薛白在位一日,李唐宗社就有一日的危险,只有他悉心培养李祚,等到往后薛白驾崩或退位了,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这绝不是三个月就能做完的事。   要想归隐山林,也许要三十年,且是小心翼翼的三十年……   ***   “说来,李月菟真以为我想为祚儿铺路吗?”颜嫣忽向薛白问道。   “是。”薛白道,“我今日过去,她便想以此离间你我。”   颜嫣不由笑了起来。   “如此看来,李泌还不知道他被我们算计了?”   “可见他虽然聪明,终究是不如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聪明。”   “所谓神仙人物,往后怕是只能当天子臣、太子师了。”   此事倒也简单,薛白希望李泌这个天才一心一意为他当宰相,颜嫣则想给李祚找一个好老师,于是要求李泌留下。   可留下李泌的人容易,让其一心一意地效忠却难。   薛白一直知道李月菟想杀他,但她都被押入掖庭宫了,自然动不了手。   他是故意答应让玉真公主去掖庭的,无非是为了找个理由打压李泌。   这件事做得再粗糙都没关系,只要能拿捏住李泌就行。   毕竟李泌早知李月菟要刺杀却没阻止,心中有愧。   等营造出了要颠覆李唐的气氛,薛白却忽然施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李泌也就不得不依了。   至于留下人之后把李祚教得对李氏有归属感,薛白倒无所谓。   若在意,当年也不会让颜真卿来教了。   为了这点事掀起天下大乱不值当。   其实,薛白真的想过要改朝换代,觉得何必让自己的子孙祭拜别人的祖宗。   可他每次到了宗庙,看到那一个个牌位,唐高祖皇帝、唐太宗皇帝……他心里总是生不出排斥之感。   有时抬头看着那飘扬的旗帜上那个“唐”字,他也会滞愣很久,问自己真的要改掉它吗?   后来,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我比李氏子孙更有资格继承大唐。   也就是这句话后,他看开了很多。   “对了,和政郡主对你一直有情意呢。”颜嫣忽然说道,又踢了踢薛白,“她对你是因爱生恨吧?”   “那又如何?”   “你就没想过金屋藏娇,反正藏一个也是藏,两个也是藏,多刺激啊。”   “我既然让玉环假死,妗娘失权,便是我在乎社稷安稳,国泰民安,以前不懂事便罢了,岂还会碰她?”   颜嫣本就是说笑的,想了想,却又道:“也是,万一她与你真是兄妹呢。”   这次,薛白没有急着否定,而是漫不经心地道:“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不再在乎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名字终究只是个称呼,而他既已是帝王,没人会再叫他的名字了…… 第631章 风雪故人来   大唐开国至今近一百五十年,几乎还没有一个天子是以平安顺利的方式继承皇位,每一次权力更迭都伴随着血雨腥风的政变与清洗。   如今这位皇帝更是将此传统发扬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不仅打破了姓氏血脉的限制,还跨越了贵贱的天堑。   朝臣们痛定思痛,决心培养太子李祚,并确保他安稳继位,这成了当今朝堂上第一要紧之事,如此一来,长久以来形成的党争氛围反而平息了。   毕竟太子还小而圣人年富力强,数十年间都起不了波澜。   正兴七年是丙午马年,大唐的年号没变,国号也还在。   天下无事、四海安宁。   春耕一结束,待国事稍闲,宰相杜有邻便递了辞呈,被天子拒绝了三次,他还是决心告老,遂加集贤院学士致仕。   是日,升平坊杜宅,前来相送的人有很多,时不时能听到一声“功成身退”的赞誉。   杜有邻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待在书房中愀然不乐。   多宝搁上,他的紫袍叠得整整齐齐与玉带摆在一起,想必是不会再穿了。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杜五郎走了进来。   杜有邻连忙低下头,捧起书卷装作在云淡风轻地看书。   任门外熙熙攘攘,他自心如止水,求学不倦。   “阿爷,客都送走了,我们也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吧。”   “嗯。”杜有邻闷声应了,可终究是心里不甘,没忍住抱怨道:“我看,圣心没你说的那般难测,朝堂安稳,能有甚杀身之祸?当此大唐中兴之际,不能一心为民,却惜身避祸,可耻。”   “阿爷是宰相还没当够吧?你又不擅左右逢源,官瘾却好大,忘了以往可总说要谨慎。”   杜五郎说着,抬头去看书房上挂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几字,目光落处,却是愣了愣。   不知何时,杜有邻已将挂幅换成了“正己率属”、“风志澄清”字样,颇有宰相气派。   “一时说一时的话。”杜有邻道,“当年李林甫当政,我奉行的是谨慎,如今君贤臣明,我当以身作则……”   “在衙门里天天说不厌,回家还要说。想想二姐,走吧。”   提起杜妗之事,杜有邻无奈一叹,再不舍得也只好离开。   他往日总觉得二女儿性格强势,自己管教不了,可她被关在掖庭这么久,他终于也是担心了起来,这天夜里不由辗转难眠。   卢丰娘从来都不是体贴入微的性格,听得他翻身的动静,倒是懂得安慰了他一句。   “放心吧,我看着陛下长大,他不是绝情的人。”   “我看你这妇人是糊涂了,陛下到我们家时才多大年纪。”   杜有邻念叨着,忽意识到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   天不亮,杜家就准备出发了。   行李都已送上马车,杜有邻不情不愿地裹着披风出了院子,正见杜媗带了一人进来。   那人穿的是一身襕袍,身材清瘦颀长,转头间显出一张清冷的脸,竟是杜妗。   “二娘?”   杜有邻愣了愣,上前仔细打量了杜妗两眼,发现她并不像想像中那么憔悴,状态还算不错,只是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是如何从掖庭出来的?”   “阿爷小声些。”杜媗低声道,“是太子求了皇后,偷偷把二娘放出来的。”   “殿下真是好孩子。”   提到李祚,杜有邻不免难过。   在他看来,李祚是杜妗的干儿子,那也算是他的干外孙,杜家本与太子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眼下搬走往后就疏远了,岂不可惜?   他正唏嘘着,没想到,却被杜妗顶了一句。   “祚儿是好孩子还用阿爷说吗?”   “你……”   杜有邻气恼于儿女越来越不尊重他,可转念一想,杜妗还能有脾气顶撞他,也算好事。   一家人出了长安,当天便行了二十余里,到了少陵原。   也就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   “这就到了?不是说避祸吗?”   卢丰娘站在杜家老宅前看着门梁上的蜘蛛网,不由诧异万分。   这里离长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到此隐居而辞了宰相之位,实在有些可惜。   所谓“城南韦杜”,京兆杜家的祖籍就是在这长安城南。   杜有邻感到有些困惑,四下一瞧,道:“老夫怎么觉得,老宅近了不少,带着家当慢慢赶路,以往须得两三天啊。”   “阿爷路上还说呢,朝廷新修的直道平坦好走,那自然是快了。”杜媗道:“若纵马而驰,小半天就能到。”   卢丰娘还是有些害怕,向杜五郎道:“那陛下若是想降罪杜家,岂不还是太近了?”   “阿娘,若真被降罪,你能逃到哪去?避祸嘛,重要的是摆出与世无争的态度。再说了,阿姐时不时还得回长安呢。”   “还回长安做甚?”   这问题不好回答,杜五郎一愣。   杜媗捋了一缕头发,道:“采买些物件。”   她说罢,不由转头看了杜妗一眼,只见她还在想着事情出神,也不知在担忧什么。   搬回了杜家老宅,众人都很不习惯。   全瑞很快找到杜有邻说了一堆琐事。   “阿郎,老宅的奴隶都放了贱籍,只剩下些上了年纪不愿走的,宅院里还好安排,田要再雇人种,得比往年多出两成,如今有点力气的都愿租官府的公田……”   “别和我说这些。”杜有邻只听两句就不耐烦了,挥手道:“与娘子说去。”   他自低头摆弄着那张坐榻,总觉得远没长安那把椅子舒服。   那把椅子是御赐的,用细麻布包裹着棉花当作坐垫,靠背也是垫着,且还是以贴合他背脊的弧度订制的。   就这么一个物件,薛白却说棉花产业、织布产业有大进展才能造,而从造出来到批量制作,送入千家万户,没有二十年光景都未必做得成。赐给杜有邻,为的是让他时时想到棉花,时时考虑百姓是否受寒。   杜有邻极珍惜它,每次坐下都是轻落轻起,这次搬家不带来,实在是怕磕坏了它。   “家里看不到棉花,我也无官一身轻,不必管百姓暖寒喽。”   他叹息自语着,卢丰娘已跑了过来,一路聒噪不停。   “阿郎!”   “往日不觉得,原来这就是朝廷的新政。雇佃户还得多给两成,这可是活生生的钱啊,连妾身都心疼,难怪那些人要闹哩……”   “嘘,什么话你都敢说。”杜有邻叱道,“什么活生生的钱,钱不过是死物,少了这两成,你便缺钱用吗?农户们多了这两成,却能少卖一个孩子。”   他能力如何不说,这些年待在中枢,觉悟还是很高的,反正他也不管家里的帐,转头又去摆弄他的床板。   “床也硬梆梆的,连床棉褥都没有,还是得种棉啊。”   卢丰娘一跺脚,气道:“那就把你杜家的田全改为种棉花,让你软个够!”   不习惯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次日睡醒,杜有邻负手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却不见报纸送来。   在长安,他订了足有十三份报纸,从国事到民间杂谈,从诗刊到故事会,应有尽有。   “阿郎在找什么?”   “少陵原恐怕是订不到报纸了啊。”杜有邻不无悲伤地叹道。   “有的!”全瑞应道,“集上就有驿馆和报舍,除了一些小报,都有的。只是要比长安晚一天,因此小人昨日没订,让它明日送来。”   “晚一天还如何称作‘新闻’?”杜有邻依旧不太高兴,“所谓新闻,重要的是得新。”   “那要不……阿郎回长安看?”   全瑞当了一辈子杜家的奴才,眼看放籍之风日盛,虽没起别的心思,但似乎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性格。   杜有邻遂不悦道:“还不是五郎这个败家子!”   ***   与杜家旁人都不同的是,杜五郎回到老宅后颇为开心。   没了应酬,不被打搅,他感到十分自由,每天带着儿女们打量大大的花园,打算布置出一种世外高人的格调。   一直以来,他对花草树木、鱼虫鸟兽都很感兴趣,近来就在研究果树嫁接之事。   旁人懒得听,可他却会与女儿分享这方面的经验。   “阿苽知道吗?把柿树接到枣树上,柿子能长得更好,其中原因,陛下说是因为不同品种之间的‘基因’能够优劣互补,我觉得他在胡说,但我想试试看。”   “阿爷,我知道了,我们可以把麦糖接到果树上,然后长很多很多的麦糖!”   “不是这样的。”杜五郎想解释一下,却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把几个麦糖种到地里。   之后,杜菁就带着她弟弟,每天拿着个小铲子到处挖,不仅没有种出东西来,还将花园中的藤蔓铲掉了许多。   杜五郎也不骂她,说杜菁不喜欢藤蔓,我们就改种竹子吧。   可当他抱了一把竹苗来,转头却不知女儿跑到何处去了……   杜菁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杜妗的屋外,探头往里瞧去,只见杜妗正坐在桌前,执笔对着纸发呆。   “姑姑,你真好学啊。”   杜妗抬头,见是杜菁走了进来,眼中柔和了一些,神情却还是淡淡的,道:“算是吧。”   杜菁走到桌边,想看看她写的什么,却被她直接拿了本书把稿纸盖住了。   “姑姑在写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这般一说,杜菁反而更加好奇了,平时里便留意起她的事来。   以往杜妗太忙,杜菁其实不太了解这个二姑姑,只知所有人都怕她。   “阿婆,二姑每天都在做什么啊?”   “她在学习道法,好当个道士。”   卢丰娘随口敷衍着孙女,转头与杜有邻议论起杜妗,却是担心不已。   “看她每天出神,怕不是在计划着什么大事吧?”   “能有什么大事?”   杜有邻漫不经心地答着,他近来准备写一些著作。   以他宰相的名望,著作传世很容易,可写得若不好,反而会贻笑大方,被耻笑千年,因此他十分慎重,结果提起笔来,倒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你说,老夫写陛下诗词的集注,还是写天宝至正兴年间的风波为好?”   “写集注吧,不容易招祸。”卢丰娘道:“二娘也是有大本事的人,万一对陛下心怀恨意,正在联络旧部呢?”   “你莫杞人忧天了,若再敢这般,那可没好下场。”   杜有邻说着,心中不由蒙上了担忧。   毕竟以杜妗以前的权势,多少还是有一些忠心耿耿的旧部的。   卢丰娘叹道:“我算是明白了,杜家是没有出皇后的命,每次要往这件事上搏一搏,都要一落千丈。”   “异想天开,若非是她有这等不切实际之想,老夫的相位……唉,罢了,睡吧。”   次日,他开始准备写薛白的词句集注,对这件事他很有把握,觉得自己算是当今最熟悉天子的文人,一定能比旁人更能做好这件事。   可等到笔墨铺开,许久,笔尖凝出一滴墨水,“嗒”地落在纸上了,杜有邻还是一个字都没写。   以哪首诗词开篇呢?   院子里蝉鸣鸟叫,杜菁不知何时已跑了进来。   “阿翁,你执笔一筹莫展的样子,和二姑好像啊。”   “我不是一筹莫展,是在思忖。”杜有邻揽过孙女,笑道:“这个成语是你阿爷教你的?”   “阿爷可不说成语,是大姑教我的。”   “你阿爷是个不学无术的。”杜有邻道:“这‘不学无术’也是个成语,你阿爷从小就不读书。”   “阿爷也读书呢。”   提到儿子,杜有邻嗤之以鼻,道:“他能读什么书。”   “阿爷读《君国利病书》啊。”   “哼,那算什么书,不务正业。”杜有邻道:“这‘不务正业’也是个成语。”   “我还知道一个!”杜菁高举起手,道:“不速之客。”   “对对,这也是个成语。”   杜有邻点头不已,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问道:“也是大姑教阿苽的吗?”   “不是,是方才有人来找二姑,我听到他们说的……对了,还有一个成语,是‘不请自来’。”   杜有邻表情一僵,才反应过来,道:“可我没听说有人拜访啊。”   杜菁年纪虽小,却很聪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遂不再多说,吐了吐舌头跑掉了。   杜有邻连忙起身,大步往杜妗所在的院落赶去,到了一看,里面并没有人。   他立即就想到卢丰娘所说的杜妗有可能闹出事由来,不禁大为着急,忙不迭地到处去找,出了后院小门,见门外栓着几匹骏马,再一抬头,前方正是一片竹林,他遂往那竹林赶去。   走了不多时,听到了说话声,走近,是三个男子正坐在林地里说话。   “你们是何人?!”杜有邻喝问道。   不料,对方听得问话,竟不理会,反而起身往竹林更深处跑去,像是不愿与杜有邻碰面。   “休走!”   杜有邻连忙去追。   他年轻时也不是文弱书生,可如今毕竟老了,显然不可能追得上对方。   不仅追不上,他脚下一扭,“哎哟”一声,还滚落在小坡下,卡在几棵竹子间。   “你没事吧?”   过了一小会,那三个汉子折了回来,站在上方问道。   杜有邻似乎摔晕过去,毫无声息。   “杜公?”   “杜公?”   “下去看看吧。”   遂有一人凑近了去扶,杜有邻却是忽然醒来,一把捉住对方的衣襟。   “好贼子!休走!”   杜有邻一声喝,定睛看去,眼前这人他倒是认得,乃是禁军将领张小敬。   一看杜姈又与这等掌握重要兵权之人联络,杜有邻顿感恐惧,双目圆瞪,头皮发麻。   “张小敬,你可不能谋逆啊。”   “杜公说什么?凭白污我清白可不成。”   杜有邻也反应过来话不能这么说,否则事还未发,便等于自己承认杜妗有可能谋反了。   但此事若不阻止,任她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不说,还得连累满门老小。   他遂问道:“你好好的禁军将领当着,前途无量,跑来此处作甚?”   张小敬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遂道:“我如今是太子左率卫大将军。”   事涉太子,杜有邻听了更是惊惧。   “你们……你们莫不是想……”   张小敬摇了摇头,觉得他未免太像惊弓之鸟了,难怪要跑到少原陵来隐居。   “杜公随我来吧。”   ***   小溪潺潺,溪边的桃花被风吹动,片片花瓣落下,随水而去。   山间鸟鸣清脆,忽有一声同样清脆的呼声响起。   “二姑,我来啦。”   杜妗转头看去,只见杜菁正站在溪对岸,卷起裤脚,趟着溪水往这边过来。   “别下去,水凉。”   话还未说完,那小丫头已经趟到了水中央,笑嘻嘻道:“水凉才好呢,夏天可热死了。”   杜妗赶过去,一把将她从溪水里拉出来,没好气道:“看你,晒黑成什么样了?回来才多久,真成了乡野村姑。”   “二姑,我来告诉你,阿翁来找你了。”   杜菁说着,一转头,却见方才与杜妗说话的是个小男孩,不由展颜一笑,过去拍了拍他的头。   “你怎么来了?与你说,少陵原可好玩了。”   “阿苽姐。”   李祚从小被管教得严,在旁人面前像是个小大人一般,可一到杜菁面前,那种稚气就显露出来。   杜菁性格天真活泼,这也问,那也问,像是长不大一般,可一回到孩子的世界里,她什么都玩过,自然有种大姐姐的风范。   “哎呀,阿翁来了。”   杜菁转头一看,见杜有邻来了,撒腿就跑。   李祚想要跟过去玩,可小腿才迈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老老实实站在杜妗身边,对杜有邻行礼。   “见过杜阿翁。”   “老臣见过殿下。”   杜有邻苦着一张老脸,皱得不成样子。   这是因为心忧。   很多话,他不愿当着李祚的面说,遂喝道:“阿苽,你过来!”   “来啦!”   杜菁又跑了回来。   “你带殿下到大堂歇一歇,我有话与你二姑说。”   “好呀,我们走吧。”   很快,两个孩子就走开了。   杜有邻长叹了一声,苦口婆心地道:“为父知你有能耐,能笼络张小敬,把太子带过来,可与陛下作对这是找死啊,陛下容了你一次……”   “殿下是自己来的,他想我了。”   “荒唐!”杜有邻道:“他想来就能来吗?他才多大?大人们居心叵测,小孩子懂什么。”   杜妗有些不耐烦,道:“阿爷以为我在做什么?”   “你一天天心神不属的,还能在想什么?!”   “呵。”   杜妗竟是不作理会,轻呵了一声,转身走掉了。   若问她在想什么,她近来确实有个烦恼。   那件事对于她而言也是一个难题,苦思冥想也没能解决。   她沿着溪边走了一段路,渐渐听到前方传来欢声笑语。   那是个踏青的营地,扎了几个帐篷,有几个女使正在溪边看风景,见她来了,纷纷转头看她,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杜二娘这边请,娘子正在等你。”   “好。”   杜妗淡淡应了,随着一个女使走到树荫下的一个凉亭。   凉亭里正有人在打骨牌。   “碰。”   笑靥如花的女子出了牌,抬眸见是杜妗,微微颔首。   一抬眸间的风情,使周围的山花黯然失色。   杜妗握了握袖子,那里面有张纸,是她近日苦思冥想写好的给杨玉环的道歉信。   这便是她近来最大的烦恼。   她被要求向杨玉环致歉,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   转眼就过了秋天,天气开始转凉。   正兴七年又快要结束,搬回少原陵的杜家在这一年过得十分平淡。   杜五郎很喜欢这种闲居的生活,随心所欲,不会被世俗的欲望所催促。   世人觉得权力与财富最好,可那毕竟是世人觉得。   他每日伺弄一些花草果树,也学着耕地种菜,种得不多,也就一两亩,收获些食材来研究吃的就够了,闲时则看看书,偶尔也会写些心得。   这些心得很杂,关于农作,关于果树,关于对过去的回忆与感悟,还有对书籍报纸的看法。   他近来在看一本《君国利病书》,是一个名叫顾炎武的人发在报上的,被人整理成书。不太好看,晦涩难懂,他每天也只看一页两页,有时候还返回去看,但没搁下过。   因为他听旁人都说这书看不懂,可奇怪的是,他却觉得自己能够理解。   但他认为对方的看法太过了,因此也会写一些不同的看法,提出更温和的主张。当然,只是心血来潮时随手写几句而已。   他文采不好,用的都是大白话,也没有想过要整理成著作,纯粹是山居生活的自娱自乐而已,快一年了才写了数十页的随笔。   倒是杜有邻写的天子诗词集注有了些进展,已做了大部分的收集与点评。   这天,少陵原下了小雪,杜五郎闲来无事,随手翻看了一下杜有邻的集注,点评了几句。   “这些年给陛下诗词作集注的人如过江之鲫,阿爷跟风做这件事,能有何新意?”   “我懂陛下。”   “阿爷若懂陛下,那便不会辞官了。”   杜五郎是随手一翻,从中间看了几篇注释,觉得与诗词的本意多有出入,摇了摇头。   接着,他无意中翻到了第一页,却是愣了一下。   “阿爷选的这首开篇词,我竟从未听说过,是陛下作的?”   杜有邻得意,抚须道:“不错。”   杜五郎眯了眯眼,先仔细读了那序。   “四月六日,樊川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他不由在想是哪个七月六日,至少前面五六年间,他都记得薛白没来过樊川。   是香积寺收服叛军那一次吗?   看词意是像的……那是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杜五郎反复念叨了这词,又看向下面的集注。   说心里话,杜有邻的集注写的很一般,不叙说背景,只说自己当时正在伴驾,是如何如何心情。   “阿爷,这词,陛下是何时做的?”   “想知道吗?”杜有邻道:“待老夫的集注大成之日你便知道。”   他一把拿回自己的著作,哼了一声,自语道:“说老夫跟风,别看!”   ***   杜五郎是万事不萦于怀的人,从来不挂着心事。   但这日之后,他心里又惦记起薛白了。   他开始有一个猜测,也许陛下并不怪杜妗,并不怪杜家呢?   也许可以返回长安,再去见见陛下?   每次这个想法冒出来,杜五郎都会将它重新压下去。   他告诉自己,伴君如伴虎,既然隐居了,就不要再卷入权力的漩涡。   因念着这些事,他有时夜里也会睡不着,想着权力对薛白的改变,之后再读《君国利病书》,他的感悟又大不相同。   迈入寒冬,这天夜里忽然下了大雪。   前半夜雪花籁籁而落,后半夜风吹的窗户咯咯作响。   他披衣起来,磨了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君权”二字,之后斟酌着,不知如何下笔。   忽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推门而出,往后方的院子里看去,果然看到了那边院里亮着灯火。   杜五郎想了想,往那边走去,先到马厩看了看,见里面有一匹骏马异常显眼。   他遂上前拍了拍院门,问道:“阿姐,睡了吗?”   一推门,只见廊下有一人正在赏雪,因听得拍门声,那人转身想要进屋。   “慢着。”杜五郎已抢先一步唤住了对方,道:“你是谁?!”   才问出口,他其实已经认出了对方。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风雪中,廊下那人转过头来,在积雪的映照下,显出了一张杜五郎久违了的脸,从容不迫地给了回答——   “薛白。” 第632章 驱动力   正兴八年,丁未羊年。   开年之后朝堂上最大的一件事是江南东道常平司使元结上了一道奏折,恳请再派一支船队远洋。   元结是当今天子最早的党羽,春闱五子之一,安史之乱爆发后的这些年,他并未太多地参与权力之争,而是接连出镇了河东、江南等要地,属于实干派的臣子。   他之所以暂时还未拜相,反而是因为与天子的私谊太近,不愿使人非议天子任人唯亲。他这些年已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与资历,一旦回京必定入中枢。   可他作为天子心腹留任江南东道,实则担负着巨大的使命,决定要办成一件对大唐影响至为深远的大事,那就是远洋。   薛白早在登基之前就开始筹备此事,而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朝廷已为此投入了不计其数的财力人力,可始终没能够看到结果,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天子是否在这件事上犯了错误。   元结的奏折递到政事堂,果然遭到了反对。   这次,薛白没有太过强硬,表示了他支持元结的态度之后便放由宰相与群臣们商议。   他已是个炉火纯青的帝王,有了更多达到目的的手段,不再会与臣下硬碰硬。   而臣子们如今也十分敬畏他,不再会像以前一样出于其它目的而反对他,而是实事求是地考量。   毕竟,这种持续巨大投入而看不到结果的事,对于百姓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在这样的气氛下,却有一个非常隐秘的消息在重臣们之间悄然流传开来。   三月初三,被派往江南东道的御史中丞皇甫冉回到了长安。   皇甫冉亦是天子心腹,春闱五子之一,与元结也是至交好友。   他归朝之后上奏支持元结的建议,并坚定地认为远洋必然会有极丰厚的回报,用的是“一本万利”的字眼,可在奏折中却丝毫不提及理由。   此事本就议论纷纷,皇甫冉的奏折虽再次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有御史弹劾他为了逢迎圣意,不顾百姓负担,称之为佞臣。   为此,崔祐甫私下见了皇甫冉一面。   “你也是久在官场之人了,岂能犯这种错?以你与元结的私交,不问缘由地支持他,有失公允,何况你还是御史台的主官。”   “自有缘由。”皇甫冉道,“但暂时却不便透露。”   崔祐甫问道:“有何缘由连宰相都不能知晓?”   “陛下自然会告知右相。”   闻言,崔祐甫一挑眉,感到此事的不同寻常。   若有隐情是李泌知晓的,不该瞒着他才对,除非,是特别重要的大事。   “茂政,你我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我的人品你信不过吗?”   “绝非信不过崔兄,只是……”   皇甫冉显得十分为难。   他以前曾在洛阳龙门一带求学,受过崔家的恩惠,彼此确实有交情且互相信任。   思来想去,他还是开了口。   “其实,不提此事并非为了保密,而是我们还未探查清楚。”   “何意?”崔祐甫愈发好奇了。   皇甫冉道:“我这次归京,给皇甫淑妃献了一个礼物,是一串以碧绿色宝石制成的首饰。皇甫淑妃认为太贵重而不收,可它并不贵重。”   “为何?”   “崔兄若到右藏库,一看便知。”   崔祐甫依旧不解皇甫冉藏藏掖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遂在数日后,想办法亲自去了右藏库。   他以往也来过,这次来却发现后方有一个仓库被锁上了。毕竟是宰相,他找来度支使将那厚重的门打开,不由愣了愣。   里面的景象,既富贵,却又俭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成山的金矿石,上面还带着泥土,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破石头般被随意丢在那。   转头,是一块块巨大的绿宝石,想必皇甫冉说的首饰便是从上面敲了几块下来制成的。   目光扫过,红色的玛瑙,白色的象牙,比人高的珊瑚,十余张完整的犀牛皮……铺满一地的银块与铜石成了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崔祐甫看着它们,呆立了很久,离开后第一时间去找到李泌。   李泌听了他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道:“看来你已知晓了。”   “怎么回事?陛下说的海外宝地,找到了。”   “海上从来不缺宝地,重要的是值不值得费力去找。”   “莫卖关子。”崔祐甫道,“这是有船队回来了?为何不昭告天下?”   李泌目露沉思,没有马上回答。   崔祐甫大步上前,往他桌案上看去,只见上面摆着一张大地图。   那地图很破,上面的图案与字迹十分杂乱,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该是在数月到数年间一点点画的。   “这便是船队画的地图?”   “不错。”   崔祐甫眯了眯眼,先从大唐往西看,手指一点,道:“这是大食。”   他当然知道大食,还知大食如今也正处在强盛之际。   因朝廷已经平反了高仙芝的冤案,而高仙芝对当年怛罗斯之战的败迹一直耿耿于怀,收集了大量的情报递回长安。   “疆域倒真是广。”   崔祐甫的目光继续往西,又看到了一个像“巴格达”一样被以大字标注出来的城池,名为“君士坦丁堡”,他略微有些讶异,但并未有过多的关注。   再往西,地图上简单勾勒出了两片巨大的土地,上面除了“新大陆”之外什么都没写。   终于,崔祐甫皱起了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圆的。”   李泌吐出两个字,拿起桌上的地图,将它首尾卷在一起,于是,一道道线条重合了起来。   他喃喃道:“我们所在的这一方天地是圆的,我的‘天圆地方’是错的。”   这个理念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听闻,薛白早已试图把它灌输给一些人。   但以前李泌、崔祐甫等人对此是不以为然的,认为只是天子的异想天开。   直到这次,归来的船队证实了它。   李泌的声音很低沉,因为他现在有种万物崩塌了的感觉,他过去所信奉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错的。   “不可能。”崔祐甫道,“地怎么可能是圆的?”   他低下头,脚下的土地是如此的平整。   李泌拿出一个鞠球,道:“对于一只蚂蚁而言,这个鞠球也还算平。试想,鞠球若更大,大到一望无际,大到周长数万里、数十万里又如何?”   崔祐甫亦是极聪明之人,自然就能明白,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若如此,在下面的人如何不会掉下去?”   “我们总觉得东西是往‘下面’掉的。”   “难道不是吗?”   李泌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松手,苹果“啪”地掉在了地砖上。   他问道:“你看,他是向下掉了吗?”   崔祐甫道:“不错,向下掉了。”   “掉在哪?”   “掉在地上。”   “是啊,它往地上掉了。”   李泌又拿出两块磁石,把一块放在手掌之下,另一手拿着另一块,从上方一点点的接近。   一声轻响,手掌上的磁石被瞬间吸到了上方。   崔祐甫愣了片刻,明白过来。缓缓伸出手,拿起那颗鞠球,道:“你是说,这颗球吸住了一切。”   “陛下说,这叫‘重力’。”李泌道,“我一直以为他是随口说着玩的。若是真的,那就……”   对他而言,这些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崔祐甫一时也无法消化这样的颠覆认知,摇了摇头,把思绪拉了回来。   “朝廷不公布船队回来了的消息,便是因此?”   “这是一部分原因。”李泌缓缓点点头,道:“朝廷还没准备好向世人告知此事,但还有别的原因。”   崔祐甫想了想,问道:“是担心民间为求财而擅自远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船队去时,有船只一百六十艘、一万五千余人,归来时却只有不到三十艘船、一千余人。除了海上的风浪大,容易迷失方向,食物与饮水不足,还有当地土著的敌意,以及瘟疫。因此,大量的船工都是死于疟疾,远洋风险巨大,便是朝廷要再次组织船队前往,也得做更充足的准备,不宜让民间知晓。故而,此事尚不急着公诸于世。”   ***   转眼又到了夏天,朝中依旧有官员反对造船远洋之事,认为国库已负担不起,但有些变化已在悄然发生着。   洛阳,寿安县。   崔家的锦屏别业比以往萧条了一些,但崔家作为最先支持天子变法的世族,终究是得以保全。   这日,崔洞被家主崔璩唤到了面前。   “你与皇甫冉交情依旧不错吧?”   “是。”   之前皇甫冉去往江南巡视,崔洞还去送了行,作了一首诗,名为《送皇甫冉往白田》,诗曰“江边尽日雉鸣飞,君向白田何日归。”   崔璩沉吟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又道:“那你可知,不久前皇甫冉又上了一封折子,建议允许商旅参与造船远洋一事?”   “不知。”崔洞应道,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崔璩便拿出一封报纸,丢给了崔洞,道:“自己看吧。”   “天地是圆的?!这不可能……”   崔洞先是看了头版,当即摇头要批驳这种颠覆他认识的理念。   然而崔璩根本不在乎天地是圆是方,道:“看后面一版。”   崔洞翻过报纸,见后面的版面上说的是江南东道海政衙门向商旅募集一千万贯,也可以是等价的人力与商品,甚至经验技能,而船队所带来的财富将依投入的比例“分红”。   “这是?”   “你怎么看?”   崔洞道:“这等傻事,竟有人愿意做?”   “我们做。”   “叔公?”崔洞讶然,大为不解。   崔璩不像是在开玩笑,眼神深沉,缓缓道:“我得到一个机密消息,此事确实是一本万利,因此,我要你去找一趟皇甫冉,探问清楚……”   他虽没说消息是何处得来的,但底蕴这般深厚的世家大族,自然在朝中有各种各样的故旧,本是耳目最为灵通的一批人。   一个月后,崔洞就在皇甫冉的安排下,前往江南东道。   舟车劳顿到了华亭县,他意外地发现前来的世家大族、巨贾豪门并不在少数。有些名门虽然不是派子弟出来,却也派了家中管着经商的人来。   崔洞与这些人交谈,得知他们都与朝廷重臣有所瓜葛,无怪乎能得到这样机密的消息。   ……   在华亭县待了七日,崔洞赶回寿安,向崔璩回报了他的所见所闻。   “确实是发现了金矿,就在船队登岸没多久。但他们也受到了当地人的袭击,再加上疟疾,死伤惨重。”   末了,崔洞道:“崔家以礼仪传家,不必参与这等逐利之事,风险太大了,走一趟船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崔璩的回答却很干脆。   “死些人算什么?要想做大事,死人,这是最基本的付出,我们最不怕的就是死些人。”   “可是崔家……”   “没甚可是的,既然轻易便能找到金矿,值得冒些风险。”崔璩喟叹道:“自新法施行以来,族中田亩与佃户锐减,这般下去,家族难免衰弱,须有魄力放手一搏,才能延续祖辈留下来的福荫。”   “是。”   崔洞虽依旧认为崔家不宜放下脸面操持商旅贱业,但知自己拦不住此事,遂不再多说。   “你再去找皇甫冉一趟。”崔璩亲手拿出一个匣子来,道:“直接把钱带去吧。”   他做事颇有魄力,当年说支持薛白就放弃利益表态支持,如今这么大的事,一旦决定了也是立即拿出钱来。   崔洞接过,正要告退,转身走了好几步。   “慢着。”   崔璩忽然唤住他,又问了一句话。   “真的有船队回来了?”   崔洞虽反对此事,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讶道:“叔公为何这么问?”   崔璩将他的惊讶尽收眼底,缓缓道:“事不预则不立,欲成事,必先考虑好一切可能。比如,万一此事是个骗局。”   若没有数十年的人生经验,做不到如此谨慎。比如崔洞就毫无这种防骗意识。   可崔洞仔细一想,就知崔璩这是过份担忧了。   “叔公是担心元结蒙蔽天子?放心吧,此事根本就不可能有假。”   “为何不能?”   “黄金、奇珍异宝,我都是亲眼所见,也看到了发疟疾的船只,他们还带回来了一些俘虏,打扮怪异,言语奇特,与过往所见蛮夷皆不同。谁都布不出这样一场大戏,那许多东西,编也编不出。”   崔璩听了点了点头,道:“是老夫多虑了,去吧。”   ***   仅在两个月后,江南东道海政衙门便收到了诸多世家大族的募款,再一次开启了轰轰烈烈的远航准备。   国库的巨大负担被转移到了公卿世胄头上。   这是朝臣们完全没能想到的。经过变法,天子与公卿世胄本已成了水火不容的关系,可这次公卿世胄们却是鼎力贯彻了天子的意志。   当然有人能想明白其中的关节,暗忖只要利益所致,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不得不承认,终究还是这些公卿世胄消息灵通、眼光长远。   渐渐地,在远洋发掘了大量金矿之事开始瞒不住了,一些细节随着时间被一点点披露出来。   时间很快到了三年之后。   正兴十一年,庚戌狗年。   崔洞再次动身前往华亭县,这次,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怠慢与敷衍。   在海政衙门喝了第三壶茶之后,他终于愤然拍案,怒叱起来。   “让管事的人出来见我!”   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双官靴迈过门槛,有个青袍官员不紧不慢地过来。   崔洞转过头,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脸上的不悦之色僵住了。   “砚方?”   “江南东道海政司主簿袁志远,劳崔郎君久等了。”   崔洞听说过这个书僮之事,知道他在前些年考中了进士。当然,这些年朝廷不断增加中榜的名额,进士在崔洞眼里已是愈发不堪了。   相应的,门荫官员在朝中的比例也一直在降低。   “我看你们是在故意回避我。”   崔洞并不与袁志远多寒暄,公事公办地道:“你可知三年来崔家往这里送了多少钱,结果呢?船队派出了两批,为何至今没有一人归来?!”   “崔郎君息怒,远航本非一朝一夕之事。”   袁志远尽力维持着不卑不亢的神态,可开口时还是不自觉地微微耸肩,出卖了他心中的紧张。   他重新请崔洞坐下,道:“海上风浪大,并不是说只要有船队平安返航,其它所有船队都能顺利。”   “那难道崔家出的钱全打水漂了吗?!”   “当然不会,我们打算再派一支船队出海。”   说着,袁志远拿出一份卷宗,道:“船坊如今有了新的造船技术,将以铁制甲板代替旧有的木料,使大船更抗风浪,只是,还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   “再投?”崔洞愤而打断了袁志远,道:“别再说了,我不会听的!”   “郎君,我不会害崔家的。”   袁志远又开始给崔洞计算一旦有一支船队归来,崔家将获得丰厚的回报,完全可以覆盖此前的投入。   同样的内容每次变着花样地说,崔洞很不耐烦,而且他也不信任袁志远。   可当崔洞想说出那句“崔家不干了”,却无法下定决心。   崔家已为远航付出太多了。   一开始崔璩也没想到此事的投入如此巨大,随着一次次往里填人力物力,崔家已经变卖了大量的田产,许多族中子弟为此闹着要分家。   而三年前出海的船队很可能不会回来了,若不再派一批船队出航,当年的投入有可能就白费了。   “郎君,想想那些金矿。”   末了,崔洞冷哼了一声,道:“此事你还做不了主,带我去见元结。”   两个月后,崔家卖了锦屏别业,钱财送到元结手中,元结盛赞了崔璩的魄力。   安抚了崔家,元结招过袁志远,夸他此事做得不错。   袁志远却有些惶恐,道:“使君,消息只怕是压不住了。”   元结微微一叹,道:“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袁志远应喏,退了出去。   有个消息,他其实早就知道,但却没有告诉崔洞,因此心中稍有些内疚。   很快,他压下了这份愧疚,想到了当年阿姐的死,不认为自己有理由提醒崔洞。   “两清了。”袁志远喃喃道。   就在锦屏别业卖出之后十天,一个对崔家如同平地惊雷的消息传到了寿安县。   得知消息时,崔璩正在教训族中带头闹分家的子弟,一开始没听清。   “什么?”   “说当年船队归航之事是假的……”   “呵。”崔璩道,“这等谣言,老夫听得多了。”   “有知情人说漏了嘴,当年并没有船回来。那些船员都是找人演的,黄金宝石都是从别处搬的,就连那俘虏也是昆仑奴扮的。”   “恐怕这知情人才是假的。”崔璩道:“我能信他?此事朝廷不承认,旁人如何说都没用。”   “阿郎看这个。”   被递上来的是一封报纸,乃是东都的《新思报》,这报纸虽是民间办的,但一向实事求是,所报之事从来都是经过仔细考证,就连崔璩也颇为信它。   报纸以很大的版面讲了关于远航船队归来的疑点,是报社的主编姚汝能亲自执笔。   姚汝能不知如何找到了一份很早以前的公文,乃是颜真卿关于远航一事的对奏,其中提到天子执意远洋的目的在于名为“玉米”与“土豆”的高产粮食,而远航船队归来之后,世人还未见到这两物。   看到这里,崔璩依旧不信,认为有可能是天子搞错了。   他接着往下看,姚汝能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远洋归来的船工,然而,关于远洋的各种传闻虽然一直层出不穷,但姚汝能从未见过真正的去过新大陆的船工。   写这样一篇文章,姚汝能不会有任何好处,但妨碍天子的远洋大计,却有可能落得重罪。崔璩看罢,心中已信了八成,脸色渐渐衰败下来。   “玩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被鹰啄了眼啊。”   “叔公。”崔洞见崔璩如此颓废,不由安慰道:“这么大的事,朝廷不可能骗我们。依我看,姚汝能必是信奉‘天圆地方’,不相信天是圆的,才胡编乱造。”   “你还不了解当今天子的性情吗?他要做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做成,前两批船队不能回来,朝廷不堪重负,群臣反对,他不甘就此放弃,因此设了个局坑我等,至于那些海外奇闻,他能写出《西游记》,有什么是编不出的?”   崔璩说到后来,喉头一甜,竟是喷出一口血来。   “叔公!”   崔洞连忙上前去扶,却被喷了满脸的血,再一看崔璩,已是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了。   没过几天,崔璩撒手人寰。   从此,博陵崔氏在寿安县这一支也渐渐开始散了,族人都闹着分家,还有不少人把在海政司的股权贱卖了出去。   作为替崔家奔走此事的人,崔洞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叔伯兄弟与他反目成仇,本该相扶相持的族人们骂他、恨他。   为了平息众怒,他变卖了他所有的私产,宅院、田舍、收藏,待到连书籍字画都卖了,他向友人举债,补偿了族人们在远航之事上的投入。   他拿到手的只有那越来越不值钱的海政衙门的券书。   “读书读傻了,人家说‘天地是圆的’你也信。”   当把最后一笔钱交出去,有族人把券书丢在崔洞脸上,讥讽了他一句。   崔洞没说什么,俯身拾起那落在地上的券书,想了想,张开手掌。   “嗒。”   券书又落在地上。   他再拾起、放手,如此数次之后,他才小心拍掉券书上的尘土,转身离开。   崔洞再一次去了华亭县。   他闯进海政衙门,只见袁志远正在与别人大谈着远洋的收获,他遂上前,一把拎住袁志远的衣领。   “崔郎?第三批船队已经出海了……”   “该死。”   崔洞骂了一句,一拳便打在袁志远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崔家救你养你,放你去搏前途,你不思报答便算了,却反过来害我!”   “船队会回来的。”   袁志远也不还手,抱着崔洞的腿,以背部承受着击打,嘴里喊道:“这次连林济也去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蠢材。”崔洞还在骂。   但他知道林济是谁,林济当年与袁志远一起过了童试,一起在寿安县学读书,是正兴七年的状元。   因都是寿安县人,崔家对这个状元十分关注,还派人调查过,知道林济有济民社的背景,是当年天子在偃师县就开始培养的人,可谓天子嫡系。   “林济年纪轻轻中了状元,万人瞩目,风光无限,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会去远航?”   袁志远说着,想到船队出航时,甲板上那个坚定的背影,渐渐红了眼眶。   作为平生挚友,他曾经极力劝说林济不要登船,可当时林济决心已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要去,我信陛下所言的一切,在天地的尽头还有一方广阔天地,当今世人不信,我便要为陛下证明给世人看!”   崔洞摇头,喃喃道:“我赔进去的一切,不是他一条性命能补偿。”   “那就让他带回满船的黄金,让你知道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呵。”   崔洞冷笑了一声,心想,否则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放开袁志远,转身走了出去。   从这天起,崔洞变了。   他定居在了华亭县,不再写诗、不再清谈,改掉了很多世家公子的习惯,他钻研地圆说、读当今天子的言论,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开始信奉这一切。   渐渐地,他竟是成了当今天子最虔诚的拥趸,坚信并宣扬着远航一定会成功。   他过去的朋友对他十分失望,认为那个高冠博带、文采风流的崔洞已经消失了,成了一个盲目而庸俗的人,相聚之后,每每摇着头评价一句。   “他疯了。”   如此,又过了数年,崔洞已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   而这些年间,那些前往西洋贸易的近程船队也带来了不小的收获,世上已少有人再谈论那些远洋的船队。   ***   正兴十六年,元结返回长安述职,薛白在宣政殿召见了他并屏退左右。   两人已许多年未见了,薛白看着元结两鬓的白发,叹道:“次山兄也老了啊。”   “臣身虽老,心不老。”   “朕欠你一个宰相之位。”   元结道:“没能为陛下办好远航之事,臣无颜回朝。”   “你还信朕吗?”   从他们的对话看得出正兴八年船队归来之事确实是他们伪造的假像。   这些年,谎言渐渐被拆穿,薛白并不放在心上,因他知道早晚必然能有结果的。   最难受的人反而是元结,每每要徘徊在相信与怀疑之间。   “信。”元结道,“陛下放心,这些年海运贸易渐兴,朝廷在海政上的投入很快就能收回来。”   薛白笑了笑,道:“你我所求的不是这点利益,而是大功业。”   说过此事,薛白话锋一转,却是提起了几个世家子弟。   “朕听闻崔洞如今还在支持海政?”   “是。”元结道:“但崔洞如此,乃别无选择而已。”   薛白道:“他做了对的选择,既然信朕,要不了多久,他会有巨大的收获。”   元结不知天子是何心思,想到之前以新法打压世家,沉吟道:“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就让他得,无妨。”薛白道:“就由他开始,让世家贵胄们把目光从土地上移开,看看更广阔的海洋。”   这才是薛白布局的最大原因。   他对付世族的手段并不仅是打压,还有引导,以利益将他们从兼并土地引导到探索海洋,才是解决积弊,开拓未来的出路。   朝廷缺的并不仅是远航的财力物力,而是改变。   而此时,第一批像崔洞这样的世家子,还处在丧失了固有优越生活的沮丧中,丝毫不知自己将迎来怎样的泼天富贵。   ***   这年冬月初九,元结还没返回江南东道,海边有渔民看到了天际有大船缓缓驶来。   “又有商船回来了!”   人们呼喊了几句,纷纷往港口赶去,将各种菜肴、果蔬、糕点担了放在路边叫卖,准备向那些船工们狠狠赚上一笔。   一开始,人们都习以为常,认为这是从西洋归来的船只。   直到有人忽然喊了一句。   “林济?是你吗?!”   时任海政司使叛官的袁志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忽丢开了手里的文书,大步朝那边赶去。   有人转过头来,显出一张黝黑的脸,根本不像当年那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   袁志远愣了愣,一瞬间有些失望。   可等他定睛再一瞧,脸上顿时展露出了狂喜之色,不等大船停稳便踩着索梯爬了上去,扑过去与林济拥在了一起。   接着,林济身上散发的一股恶臭入鼻,袁志远差点呕了出来。   “哈哈哈。”   两人大笑不已,而当年他们相继中了进士时也不曾有过如此狂态。   “来。”林济拍了拍袁志远的肩,“带你看看。”   “早便看到你们的船吃水很深。”   两人脚步很快,蹬蹬蹬地便走下舱底,中间袁志远走得太急,还绊在绳索上摔了一跤,手在一块大石头上擦破了皮。   他撑起身来,才发现像杂物丢在地上的是一大堆铜矿石。   再往货舱看去,只见里面堆满了金银。   林济却对这些不屑一顾,直接带着他继续往前,直到推开一扇舱门。   “这是?”   袁志远愣了愣,意外地发现这间舱房上方竟是有阳光照下来。   他低头看着地上满地黑乎乎的东西,道:“这是土?”   “别动。”   林济见袁志远要伸手去挖地上的土,连忙拦住,道:“我种了作物。”   “作物?”袁志远眉毛一挑。   “再跟我来。”   林济兴冲冲地又推开一个舱房的门,里面堆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麻袋。   他解开一个麻袋,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直接往袁志远嘴里塞。   “吃。”   “这是?”   “我也不知道。”林济道,“但也许就是陛下说的高产作物。”   “那我尝尝。”   袁志远也是心大,一听这话,张嘴便咬。   “啊!”   不多时,袁志远大呼起来。   “嘶……好痛,嘶……嘴唇烧起来了……嘶……”   ***   开春,长安南郊,少原陵。   “这叫‘土豆’,这叫‘玉米’,这叫‘花生’,这叫‘红薯’,至于这个,就是个柿子。”   杜五郎手持着一把小铲子,在菜园里挖了土,之后与家人辨认着刚送来的新奇作物。   薛运娘不由惊奇,问道:“五郎怎么全都认的?你以前见过吗?”   “也算见过。”杜五郎抚着长须,缓缓道:“陛下以前画给我看过。”   说着,他看了眼身后的儿女们,又与薛运娘道:“往后我们的孙辈,便用这些作物当小名吧,好养活的很。”   “阿爷,我可还不想成亲,阿姐都还没嫁人呢?”   “阿苽人呢?”   “殿下也要来看阿爷种土豆,阿姐去迎他了。”   “那我有失远迎了啊。”   杜五郎随口感慨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种土豆有什么好看的,一国储君,正事不干,跑来瞎晃。”   不一会儿,杜菁带着李祚过来。   两人都已成年,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一个长得魁梧英俊,并肩走来,仿佛一对璧人。   薛运娘见了,脸上不由自信地泛起笑意来。   杜五郎却是皱了皱眉,让小儿子杜葵去挤到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   其实他与天子早已恢复了当年的友谊,但对于权力斗争的畏惧已然深入内心,使他不愿意让女儿与东宫来往过甚。   前些时日,他还在写了一幅字挂在书房。   内容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眼看李祚隔着杜葵还在与杜菁说话,杜五郎上前,道:“殿下。”   “叔父。”   李祚彬彬有礼地行了礼。   他每年都会来少陵原几次,与杜五郎也是相熟的。杜五郎不好行君臣之礼,遂道:“你是二姐的干儿子,唤舅舅就好。”   李祚颇有急才,应道:“若叔父愿入朝为官,必不失国舅之礼。”   杜五郎也就是在小一辈面前摆谱,实则根本不敢做此招祸之事,连连摆手道:“我与你说笑的。”   “是。”   李祚只应了一个字,却能够通过神态表现出想让杜五郎当岳丈的心思。   杜五郎招架不住这年轻人,摇了摇头,道:“种土豆吧。”   他这些年闲居田园,种庄稼果蔬颇有一手。让人意外的是,李祚竟也对这些事不陌生,谈起这些作物怎么种头头是道,想必是与薛白学过。   别的作物都种完,杜菁拿起一棵红色的小果子问道:“这是什么?”   “辣椒。”   杜五郎正想回答,李祚已经抢先说道。   “说起这辣椒还有桩趣事,船队才回来,海运司使判官袁志远便咬了一口这辣椒,辣得嘴巴冒烟。”   听了这话,杜菁不像旁的小女子只会笑咯咯的,而是偏头一想,道:“他遭此小厄,却让你记得他的名字,值了呢。”   她这性子,不太像杜五郎与薛运娘,倒是与杜妗有几分相似。   李祚会心一笑,从杜菁手里接过那棵辣椒,剥开了,道:“辣椒与土豆不同,种子在里面。”   杜五郎当然知道,抢过那种子,种了下去。   待他扭头,正好见杜菁闻了闻李祚的手。   “呀,好呛,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李祚道:“杜叔父最擅长研究吃食了,可知这辣椒怎么吃?”   “试试吧。”   杜五郎擦了擦手,从他的菜棚里摘了些菜,领着众人去生火作饭。   研究新的菜谱算是他闲居生活的乐趣之一,今日这些新作物送来,除了种一部分,他早就跃跃欲试,想鼓捣些新菜了。   让厨娘杀了一只鸡,洗了些土豆,杜五郎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把那辣椒也切些来吧。”   这些菜他也是第一次做,可脑海里却总能回想起年轻时与薛白闲聊的场景。   很快,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锅里腾起一阵白烟,呛得在外面等的年轻人连连咳嗽。   李祚却很开心。   少陵原杜宅,是他如同牢笼的东宫生活之外最放松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如普通人一样说笑,闻烟火气。   不一会儿,菜便好了。   不多时,菜肴做好端了上来,众人也不分尊卑长幼男女,在一张圆桌边围坐下来吃饭。   自从薛白走向了权力巅峰,他过往的一些习惯与观念反而在杜五郎这里保留了下来。   “这真的能吃吗?我不会也冒烟吧?”   杜菁看着那盘香喷喷的土豆烧鸡,眼睛里透出了警惕之色。   但她却是众人中第一个伸筷子夹了土豆的人。   吹了两口气,把那裹着汤汁的金黄土豆放入口中一嚼,她眉毛一挑,显出了讶然之色。   “好吃吗?”   杜五郎不急着尝,而是等着女儿的反应,微有些紧张。   只见杜菁用力点点头,非常肯定地道:“好吃!”   杜五郎这才浮现出了笑意。   这天他心情好,待到夜里,旁人散去,李祚说想请教他一些学业上的问题,他也答应下来,还难得拿出一瓶酒来,打算与李祚对酌几杯。   “你酒量如何?莫不是与陛下一般?”   李祚道:“也就是酒量,我比父皇略胜一筹。”   他这话听着像是谦虚之言,待两杯下肚之后,他脸上泛起红晕,人也微微摇晃起来,杜五郎便知他说的是实话。   此时不让李祚再喝已经晚了,杜五郎还想把酒收走,李祚却是把酒壶夺过来,自酌了一杯,双手捧着敬向杜五郎。   “叔父,此事本该由父皇与你提,但男儿大丈夫……自己的事自己作主!”   李祚说话已有点大舌头,但眼神中却也带着清醒与坚定。   “请杜叔父同意将阿苽姐许配给我!”   “你喝醉了。”   “没醉。”李祚愈发坚定。   杜五郎抚须不已,暗忖果然不该与这小子走得太近。   他是不情愿嫁女到东宫的,杜家已经在这方面栽了两次大跟头,对这等富贵避之唯恐不及。   可只悔当年没搬家到更远之地。   思来想去,他计上心来,长叹一声,拍着李祚的肩,道:“我找人算过一卦,杜家出不了皇后嫔妃,如此,你还敢娶阿苽吗?” 第633章 满唐华彩   正兴十六年,时任秘书监、集贤院学士报刊院使的王昌龄上表致仕。   这年他高寿七十又九,自觉小半辈子埋首纸墨,而今天下文风愈昌,不该再由他这个眼昏脑沉的老头子继续主理报纸,想卸任回年少时学道的嵩山看一看。   暮春三月,太子李祚以弟子之礼为王昌龄牵马执缰,相送至灞陵。   李祚的老师众多,王昌龄虽只教他诗赋,但师徒间感情甚深。   眼看李祚依依不舍,王昌龄笑道:“殿下肩负重任,不可作小儿女情态。临别之前,老臣尚有一礼相赠殿下。”   “老师,是什么?”   “过些时日殿下自知。”   说罢,王昌龄拂去一身的世俗尘土,登上马车,沿着宽阔平坦的直道,向着朝阳而去。   ***   与此同时,少陵原,杜宅。   杜五郎敲门走进书房,只见杜有邻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在写着什么。   “阿爷又在写集注吗?”   “这次著的是王昌龄集。”杜有邻道。   杜五郎不由担心道:“阿爷还是量力而行,莫得罪了王公。”   这话虽不甚恭孝,但不少文人确实是嫌他阿爷诗才平庸,只是运气好才位居宰执。   果然,杜有邻当即怒叱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是王兄亲自登门,请我为他的诗集作注。”   “为何?”杜五郎颇为不解。   “自是因老夫集注写得好。”   听罢,杜五郎微微挑眉,显然不信。   杜有邻颇气恼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竟还能反过来看不起他的才华,冷哼了一声,懒得与之多言,说起了正事。   “找你来,是为殿下与阿苽的婚事。”   “婚事?”杜五郎道:“谁说阿苽要嫁殿下了?此事我可还未答应。便是当今陛下,也亲口说过此事他尊重我的意见!”   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有些激动,提高了声量,显出了他极少有的气势。   这桩儿女婚事,薛白确实曾私下问过他,被他拒绝之时就表示不会插手,让李祚自己想办法打动他。   “我答应的!”   杜有邻声音更大,道:“昌龄兄亲自来为弟子提亲,聘礼我已收下了……”   “阿爷为何把阿苽往东宫的火坑里推?”   “小儿女彼此有情,阿苽不嫁殿下还能嫁谁?”   “谁说她一定要嫁人?”杜五郎道:“便是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养得起这女儿。”   “你靠种土豆来养全家人!”   杜有邻拍案怒叱,摆出了父亲的威风,喝道:“滚出去,此事老夫作主了。”   因他这一句,杜家终究是出了一个太子妃。   而就在东宫的大礼告成之后,这年秋天,杜有邻收到了一封请帖。   “秦淮河畔,白鹭洲头,金陵诗会,稽候贵降。”   再看下面的落款,却是“右谨具呈,王昌龄札子”。   杜有邻当即重视了起来,询问了一番。   原来,王昌龄致仕归隐嵩山之后,忽然怀念起曾经在江宁任县尉的时光,遂以老迈之躯又跋涉江陵。   而时任礼部侍郎、翰林学士的李白也不愿待在长安,辞官游历天下,说是要出海远洋,见识天地尽头的风光。   王昌龄与李白在金陵相遇,江南文人们认为是胜事,便以他们的名义办了一场文会。   杜有邻如今因为天子的诗写集注而在文坛颇有地位,少不得要前往。   ***   十月,金陵。   秦淮河流水潺潺,夫子庙前人影交织。   文德桥上,一对男女正在眼泪汪汪地话别。   而更多的人则是围在夫子庙前,伸长脖子看着旁边院子里正在举办的文会。   因报刊与造纸的兴起,使得本就诗文璀璨的大唐更加文风昌盛,便是没读过书的市井小民也能念几首诗,凑个热闹。   “看,‘四夔’来了。”   “那是谁?”   “寄居于江宁的四个名士,韩会、卢东美、崔造、张正则,皆是一时俊杰。”   “跟在他们后面的孩童又是谁?”   “想必是四夔之中某人的儿子吧……”   熙熙攘攘中,七岁的韩愈时不时仰着脖子好奇地张望着。   韩愈自幼丧父,乃是由兄长韩会抚养长大。他喜读诗书,今日随兄长前来增些见识。   当听到韩会与友人见礼寒暄,聊及“今日颜公是否会来”的话题,韩愈不由眼睛发亮,满是期待。   他最喜欢由天子托名为“韩愈”、颜真卿手书的那篇《马说》,觉得那文章与自己有缘,觉得今日若能见到颜公一面就太好了,于是在心里把那“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的诗又默诵了两遍,想要在颜真卿面前好好表现。   到了会场,韩会遂让韩愈在一旁坐下,交代道:“你便在此观看,不要走动。”   “是,兄长。”   韩愈应了,盘膝坐下,四下打量,发现旁边坐着两个妇人,各自都怀抱着三四岁大的孩子。   那两个孩子互相闹了一会,转过头来,目光灵动,都十分好奇地打量他这个大哥哥。   “你们叫什么名字呀?”韩愈逗问道。   “我乳名‘阿谁’哩。”   “大名呢?”   “居易。”那奶声奶气的声音答道:“白居易。”   韩愈遂向另一个孩子问道:“你哩?”   “我是十九郎啊。”   那孩子伸出两只小手,想比划出十九又不知怎么比,很是为难。   白居易已用那糯糯的声音抢答道:“他叫刘禹锡哩。”   “我还没说,我来说我名字。”刘禹锡大急,偏是说话还不如白居易利索。   韩愈不由好笑,问道:“你这么小就来参加文会吗?”   白居易把头一偏,道:“可你也不大呀。”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韩愈扭头看去,顿时也兴奋起来,因为来的是《新思报》的主编姚汝能。   若论诗词歌赋,此间有太多名家都远比姚汝能强得多。但报纸的兴盛给了他一个展示的舞台,百姓极爱看他的纪实故事,诸如《安禄山实录》、《杨国忠实录》,而这些年他转而揭露权贵的恶行,在民间已享有极大的声誉。   “姚公,远洋船队已经归来了,你对此事怎么说?”   “这次远洋船队真的回来,这是好事,但我依然认为此前朝廷隐瞒了真相……”   “姚公,敢问顾炎武先生今日能露面否?”忽有人这般问了一句,引得一阵骚动。   “好教诸君知晓,连我也未曾见过顾先生其人。”姚汝能答道。   众人皆感失望,一阵唏嘘。   姚汝能遂笑了笑,又道:“不过,今日的文会,顾先生也作了一首诗,介时诸君自当听到。”   又有人问道:“棠戊先生能来吗?”   听得“棠戊先生”四字,就连韩愈也站了起来,瞪大了眼,满是期待。   他年纪尚小,看不懂顾炎武的文章,却常听他兄长说顾先生是个旷世之才。   至于棠戊先生,则是常往《新思报》投稿的另一位奇人,其文章大巧不工,平实中有大智慧,更容易被现在的韩愈接受。   坐在上首的杜有邻则是微微皱眉,他凡事都站在天子这边,对姚汝能的文章自然不满。   另外,《新思报》上的一些内容,杜有邻也颇为排斥,这些年隐居少陵原,他几乎是看都不看这份报纸。   随着姚汝能到场,时间也到了隅中,可文会还没有开始,场馆渐渐安静下来,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怎还不开始。”   “李太白还没到。”   “怕不是醉了,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今日该是‘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啊。”   “秦淮河聚会怎么少得了李太白。旁的不说,就是这门前的文德桥,就是因他曾在此饮酒观月,遂有了‘太白醉卧捞月处’之说……”   正议论着,一人大步而来,朗声道:“王公、杜公,以及诸君勿怪,我来得迟了。”   杜有邻并不认得这人,还是王昌龄俯过身来,低声道:“这便是崔洞了。”   崔洞一到,众人纷纷侧目,因知如今他已是富甲天下了。   投入海政的名门世家很多,但持有最多股券的个人就是崔洞,当年被人弃之如敝履的券书,每一份都成了能源源不绝开垦的金矿。   他算是当今大唐海商的代表。也是从世家大地主到海商的转变的第一人。   今日这场文会虽是以王昌龄的名义办的,但出钱的却是崔洞,他才是真正的东道主。   在场的都是文人,一向看不起商人,但崔洞并不是完全的商人,他的诗才胜过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属于有钱之后依然还爱好诗文。   “杜公,久仰了。”   崔洞对杜有邻十分敬重。   这种敬重来源于他对当今天子的崇拜。   说来荒唐,博陵崔氏嫡支的公子与以狠辣手段打压世家的皇帝本该水火不相容,如今却是目标一致,思想共鸣。   崔洞不仅坚信大唐的未来,对天子的诗词文章思想,乃至一言一行都无比信奉。   当然,世人更爱的还是李太白。   连杜有邻也是先问道:“太白先生未与你一道前来吗?”   “是啊,太白先生怎还没来。”   提起李白,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满是期待地看着门外。今日不少人都是为了李白来的。   韩愈也是握紧了拳头,眼睛发亮,心里不停地有个声音在呼唤。   “李太白,李太白!”   然而,崔洞却是团团一揖,道:“诸君,抱歉,太白先生本是要来的,只是……”   王昌龄听到这里已是苦笑,心知以李白的性格,今日只怕是不会来了,但不知去了哪里。   “方才在长江边遇到了一群白鱀,太白先生兴致上来,乘舟与它们一起遨游长江去了。”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抛下那么多的名士文客。换作任何一个人,众人也都不会原谅他的任性妄为。   也只有李白,人们喜爱他,喜爱的就是他的自由与不羁。   韩愈的目光望过场上的所有“俗人”,仿佛能幻想到浩瀚长江之上,李白与白鱀们一同逐浪戏水的情形。   文会开场,诸人拿出诗作请王昌龄点评,其中不乏佳作。   韩愈初时还只是旁观,听了许多诗句之后渐渐兴奋起来,眼中渐渐泛着跃跃欲试的光,遂高举起了手。   他本有些怯场,但“老眼昏花”的王昌龄竟是看到了他,笑道:“这位小友可是也有诗作?”   “有。”   韩愈初生牛犊不怕虎,脆生生应道:“小子也写了一首诗。”   王昌龄年纪大了,就喜欢小孩子,抚须笑道:“好好好,念来给诸贤听听。”   那边,韩会转头瞪了韩愈一眼,韩愈却已走到场中,有模有样地执了一礼。   “小子方才来时,见到文德桥有一对离人,听他们互诉衷肠,一时兴起,作了一首诗。”   韩愈说罢,开口便吟了起来。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   “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一诗念毕,引得堂中不少文人惭愧自己竟不如一个七岁孩童。   王昌龄连连点头,夸赞勉励了韩愈。   此时桥上那对男女还未走远,便有好事者追上他们,将韩愈这首小诗相赠,并引他们入场向其告谢。   杜有邻便问起他们为何要离散,那女子泣泪称她家中父母嫌男方家境贫寒,不许他们的婚事,那男子便决定往长安贩货。   “岂还有这种门第之见?”杜有邻摇头感慨,向那女子道:“让你爷娘前来,老夫代你与他们说。”   他原本是个拘于礼法的古板之人,能这么说,是因这些年来世人观念的渐渐改变,已出现了些打破门第界限的声音。   “杜公稍待,只怕强扭的瓜不甜。”崔洞开口提醒了一句。   众人正觉得这个世家子是看不起贫寒子弟,他却接着说道:“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看小娘子戴的首饰质地不凡,当属高门,令尊想必看不上贩夫走卒之辈,你这小郎若想配得上她这世家千金,我教你两条路,一是随我做远洋贸易,二可往安西从军,三五年内安身立业不难。”   那一双男女没能听出他这番话的价值,依旧垂泪,不知如何选择,反而是姚汝能提醒道:“还不谢过崔公。”   姚汝能很清楚如今是个充满机遇的时代,让贫寒出身的子弟能够在几年之内跃迁到与高门贵胄相配的地步,这放在以前,崔洞是提都不会提的。   《新思报》的主编在民间年轻男女中颇有信服力,那男子这才请求追随崔洞,之后与那女子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这算是为韩愈的诗增添了一桩小小的佳话。   之后的文会虽也有数首传世诗词问世,终究是没能弥补李白的缺席带来的遗憾。   于是姚汝能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来,道:“那我便念一念顾炎武先生往蔽社投稿的诗句。”   “好。”   场面登时安静下来,人们都想听听那个一向只喜欢议论国事的顾先生能写出怎样的诗来。   此时已是黄昏,姚汝能转头看去,不知何时夕阳已在门外铺了一层金辉。   他自然而然地吟出那诗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寥寥几句勾勒出了秋日黄昏的气氛,这是一首藏而不露,颇具韵味的诗,不少人很快领悟到了那荣华富贵过眼烟云的沧桑感。   再联想到顾先生昔日的文章中对世家大族的态度,便能感受到世家衰败的时代变迁。   崔洞若有所思。   他如今虽是巨富,却曾亲眼见证了整个家族的分崩离析,而除了崔家,这些年因变法而衰败的高门世家不胜枚举。   身处洪流之中,他尤其能感受到那大势所趋非个人所能抗衡。   “旧时王谢堂前燕啊。”崔洞感慨道,自怜身世。   那边,三岁的刘禹锡抬起头来。   他听得众人都在念这首诗,忍不住张开嘴也参与了进来。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这是好几年前就有的儿歌,白居易也会唱,忍不住跟着哼哼唧唧地唱了两句。   崔洞听了歌声,脑中忽然泛起一个想法。   那位神秘的顾炎武文章风格其实总让他觉得熟悉,且还会作诗。   “顾先生莫非用的是化名,他文章诗赋与陛下……”   因太过激动,崔洞没忍住便直接问了出来。   话到一半,他意识到不对,立即住嘴。   但人们已经听到了,且早有人像他这般有所察觉,遂全都滞愣住了。   论诗文造诣,恐怕当今天子才是大唐第一人。只是天子久不作诗,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到今日的文会中来。   李白缺席的遗憾这才得以弥补,文人墨客们方觉不虚此行。   文会这便到了结束之时,七岁小儿赋诗成佳话,再加上疑似天子化名的顾先生千里寄诗述世事变迁,也只是为当今大唐的文华璀璨再添一缕光彩而已。   忽然,有人问道:“姚公,你拿了两张稿子,还有一张是什么?”   正要散场往抱月楼用饭的人们于是停下脚步,以期待的目光看向姚汝能。   “还有诗吗?”   “是什么诗?姚公快念来!”   姚汝能只好摆摆手,道:“这不是诗,棠戊先生往蔽社投稿的一份菜谱。”   “《新思报》竟还刊菜谱,往日却未见到。”   “往后便有了,朝廷鼓励种新作物,但这些果蔬如何吃、如何能好吃,其中大有文章。棠戊先生可谓是这方面的第一人,今日我不仅带了菜谱,还请崔公备了食材,稍后的宴上,诸君都能吃到。”   “好!好诗好酒配好菜,我等今日有口福了。”   “……”   长江浩瀚,夕阳在波浪上点缀出点点黄金,分外壮丽。   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李白散着长发,立于舟上饮酒,任风吹动他的长袍。他已有三分醉态,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不远处的江面上,不时能看到白鱀跃出,仿佛是他的朋友一般。   “太白先生!”   后方忽有一艘小船驶来,船上有人高喊不已,打扰了李白的兴致。   “太白先生,天色已晚,文会也结束了,阿郎邀你到抱月楼赴宴。”   “不去,不去。”   李白带着醉意摆手,悠悠然道:“我宁与白鱀共逐月。”   “可今夜的宴上有棠戊先生的新菜。”   “哦?棠戊?可是在报上那位杂家棠戊?”   李白来了兴趣,这才肯让对方把船撑过来。   他自然也看报纸,知道有个化名“棠戊”之人时不时会投些文章,各类都有,有时谈论如何让鸡生出更多的蛋,有时研究如何把鸡蛋作出螃蟹的味道,有时也会说些离经叛道的荒唐言论。   李白却觉得这人十分有见地,且挥洒自如,不拘一格,是他愿意结交的人。   “棠戊先生虽没来,但寄了菜谱,有好几样新菜,香辣干锅、沸腾鱼片、红烧土豆……”   “走!”   李白潇洒地一拂衣袖,径直答应了前往赴宴。   待到了抱月楼,众人听闻他来,皆感惊喜。   王昌龄自觉年岁已高,与好友是见一次少一次,听李白终于肯来,欣慰地连连抚须;韩愈更是两眼放光,目光锁在李白身上再也不肯移开;就连年纪尚小的白居易、刘禹锡也知诗仙的大名,咿咿呀呀地念叨着“是诗仙啊”。   李白先是与王昌龄打了招呼,之后就与杜有邻见礼。   他以前也讨好过权贵,如今高官重臣当过了,再回过头看那些往事,忽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此时面对杜有邻这位功成身退的宰相,李白竟是率性地说道:“杜公为陛下诗词写集注,可惜未能体会陛下诗中意境啊。”   杜有邻一愣,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旁人这么说也就罢了,李白却算是最懂天子诗句的人。   场面难免有些尴尬。   “杜公学问高深,是太白先生要求过高了。”崔洞一句话缓解了尴尬,又道:“太白先生可知棠戊先生是谁?”   “哦?”   李白闻言,看了杜有邻一眼,不认为他有那般见地。   崔洞道:“若我猜得不错,‘棠’为‘杜’,‘戊’为天干中的第五位,‘棠戊’可解为‘杜五’,想必便是杜家五郎了。”   杜有邻虽不看《新思报》,却认定杜五郎不学无术,定然不会在报上发文章,遂摇了摇手,准备否定。   “还真是杜五郎?”李白已是哑然失笑,道:“想来也是,唯有五郎能成为这杂学大家啊。”   王昌龄亦是点头不已,感慨道:“能不为仕途所困,潜心学问,杜五郎当得起太白这‘杂学大家’四字。”   李白道:“我平生志在匡扶天下,可惜只留下几篇诗文,主持了几场科举,论对百姓做的益事,远逊杜五郎啊。”   杜有邻没想到李白能给出这样的评价,甚感惊讶,忙道:“太白过谦了。”   崔洞朗笑,招呼众人道:“诸君且尝尝棠戊先生的新菜……”   唯有杜有邻还在看着这觥筹交错的情形,感到难以置信。   他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天资最差、没上进心还懒惰的杜五郎,反而成了杜家诸人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   正兴二十七年,丙寅虎年。   如今天下有两个最有威望的“杜公”,一个是杜甫,以一己之力提振河北学政,近二十年间河北的进士、举人多出自他门下,被称为“杜范阳”、“杜文公”;另一个便是杜五郎了,因闲居于少陵原,遂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樊川”、“棠戊先生”。   “阿嚏。”   这日,杜五郎重重打了个喷嚏,正想着是谁在念叨自己,便得知李祚与杜菁带着孩子们又回少陵原了。   见了女儿与外孙们,杜五郎心中欢喜,到菜园中摘了新鲜蔬果,又做了几道新菜。   才坐下,李祚就说了一个坏消息。   “丈翁,高仙芝上了表,请伐大食,以震慑西域诸国,迫使他们孤立吐蕃。此战,我欲往安西挂帅……”   “不可。”   杜五郎不等李祚说完便摇头反对,道:“这仗,高仙芝自然能打,哪需你指手划脚。”   从多年前开始,薛白就在安西建了新的军工场,生产火器,之后又在安西大力军屯,让士卒们种植高产作物,通过这种种迹象,有心人早就意识到早晚要西征。   如今,前期准备已颇获成效,大唐国力鼎盛,粮草充沛,兵强马壮,正是对西域用兵之时。   但杜五郎却没想到需要太子为统帅。   李祚道:“我自当不干涉高仙芝指挥,挂帅一则为了历练,二则示诸将士父皇支持西征之决心,使高仙芝无后顾之忧。”   “你已是太子,岂差这点军功?”杜五郎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李泌的主意?”   “是父皇的安排。”李祚道。   杜五郎闻言,不做声了。   薛白登上皇位之后,曾以一人之心,抗天下人之心,他所决定的事情,岂是杜五郎所能反对的。   “阿爷,你便支持殿下吧。”杜菁开了口,倒更像是为了给杜五郎一个台阶下。   他们来,本就不是为了请求他同意的,而是为了告知他一声。   待次日,李祚与杜菁离开之后,杜五郎思来想去,却是决定亲往长安请求觐见。   这是他归隐以来,第一次再前往大明宫。   大明宫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巍峨壮阔的样子。   可杜五郎到了宣政殿,见礼之后第一句话却是:“陛下当年说的自来水、马桶那些,我在少陵原家中都安上了,宫城里竟还没有。”   薛白没好气地看了杜五郎一眼,意外地发现他气色愈发好了,遂道:“近来保养得不错。”   “闲时打打陛下教的八段锦。”   “你是为了太子挂帅西征一事来的?”   “陛下怎知晓?”杜五郎奇道,“真乃神机妙算。”   他有心拍几句马屁,但也没有很认真,显得有些敷衍。   薛白也不在意,道:“除此之外,还有何事能让你来觐见?此事你不必多言,他若连这场战事都镇不住,朕如何将天下交给他?”   杜五郎道:“陛下如此,群臣又要不安了。”   “不安便不安。”薛白从不畏惧艰难与反对,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杜五郎不知怎么才能劝他收回成命,不由神色黯然,心中后悔把女儿嫁入东宫。   那个杜家出不了皇后的谶语又浮上心头来,他心想万一李祚在西域有个三长两短,杜家恐怕又要再次卷入不幸了。   “儿女长大了,总归要放手。”   薛白似乎看穿了杜五郎的担忧,道:“朕既然让太子娶了你家阿苽,便是对他有信心……待他从西域归来,朕打算开始将天下将给他。”   “陛下?”   杜五郎大感诧异。   在他印象里,薛白是那个永远上进、孜孜不倦要掌握并利用好权力的人,竟也会萌生这样的念头。   等他抬头看去,看到薛白头上的白发,才意识到时光流逝,他们都已经老了。   “朕不放心撒手人寰之后,将这天下交给一个从未治国的太子,宁愿先看看他能否继承朕的志向,若他能不负朕望……其实这些年,朕也羡慕你的生活。”   薛白说着,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泛出些许笑意来。   这一笑,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的那一天。   可其实西域之战一打便是整整四年。   待到李祚归朝,已是正兴三十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   柜门被打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正摆在柜子最下方。   须发皆白的老者见了它,微微一愣,俯身,用苍老的手抚摸着那陈旧的布料出神,直到有人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右相。”   李泌回过头,见是闲云来了,当年的小道童如今也成了蓄了须的中年人。   他微微眯了眯眼,想到闲云已有二十多年没再叫自己“道长”了。   “老夫在找礼服。”   “知右相今日要迎殿下回京,昨日已将礼服拿去晒了。”   “嗯。”   李泌再看了那道袍一眼,合上柜门,离开了这间堆放杂物的屋子。   “走吧,去见见殿下……”   长安城外已是车水马龙。   围观献俘队伍的百姓把宽阔的直道挤得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西域的战事。   时隔多年之后,老将高仙芝再次率军与大食军相遇怛罗斯,这次,唐军以碾压之势,粉碎了大食的先锋,之后铁骑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巴格达。   “碾压”二字就写在高仙芝的战报上,若非极大的胜利,想必他也不至于用如此不谦虚的词。   经此一战,西域诸国震动,纷纷归附,大唐拓地数千里。   这对大唐与吐蕃的局势也有巨大的影响,川西的奏折也送到了,认为大唐下一步便该吞并吐蕃,并提出“和战并用”的策略。   此番大军归朝献俘,前来朝拜天子的使臣队伍络绎不绝。   “万胜!”   欢呼声中,献俘的队伍缓缓到了长安城外。   并肩行在前方的正是李祚与高仙芝。   李祚原本英武的脸庞变得黝黑,左颊上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可目光却更为沉稳、深邃。   高仙芝已是须发纯白,年轻时的俊俏面容早年在潼关就已经毁掉了。   他抬头看向长安城,忽有浊泪从他发红的眼眶涌出,在那盘虬的伤疤上起起伏伏地流下。   当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他并非为了惜身保命才让麾下士卒代自己去死,为的正是洗刷耻辱,恢复荣光。   而在他成为张光晟之后,是三十余年的默默坚持、数万里疆场的金戈铁马,只为证明他当年一腔报国热血。   他做到了。   待队伍终于行到大明宫前,这位昔日骁勇无比的大将,竟是颤颤巍巍地,得由李祚扶着才能下马。   “陛下。”   待高仙芝见到久违的薛白,腿一抖,几乎要站不住。   薛白遂上前扶住他。   四手相握,高仙芝嘴唇抖动,并不是禀呈自己的功绩,而是悲从中来,恸声道:“老臣此番归京,再回不去安西了。”   他已老了,这次离开了辽阔的西域,已做好了埋骨长安的心理准备。   而在薛白身后,李泌与朝臣们都在纷纷注目着李祚,眼神里满是欣慰。   “咚!咚!”   鼓乐声起。   薛白松开高仙芝的手,登上丹凤门城楼。   他看到大唐将士气势如虹,看到那一百零八坊排列得整整齐齐,看到长安城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使臣与俘虏们列队拜倒,山呼万岁。   可薛白听到的不是“万岁”,而是一个长安城像是一颗强大国家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   李祚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一场场的盛大典礼使得他兴奋地无法入睡,匆匆见过妻子儿女之后,便赶到政事堂见李泌、张巡、崔祐甫、元结等重臣。   “殿下。”   李泌少有失态的时候,这次却是上前打量着李祚,关切问道:“一切还好吗?”   “先生放心,学生很好。”李祚道:“学生经受住了西域的风沙。”   “好,好。”李泌道,“高仙芝老矣,此战殿下绝非纯粹依赖于他,臣民们都看在眼里。”   李祚很谦逊,道:“我不敢居功。”   李泌点了点头,回过头,与张巡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紧张。   接着,他才看向李祚的双眼,问道:“殿下愿代陛下祭告太庙吗?”   李祚一愣,问道:“我岂敢……”   “陛下答应了。”李泌眼神中饱含期待,问道:“殿下愿去祭告大唐列祖列宗吗?”   此事颇有深意。   薛白不以李氏子孙自居,一向不祭祀太庙的。如今答应松口让太子代为祭祀,一方面是有了传位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干涉李祚认历代李唐皇帝为先祖。   或许有几个知情人认为这是李隆基当年给李祚赐名的功劳,真正了解薛白之人却知道这是包括颜真卿、李泌等心系社稷黎民者努力了数十年的心血。   “好。”   李祚点了点头。   李泌长舒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安排官员们准备祭祀。   私下里,李祚道:“我在西域,见到了姑姑。”   “殿下是说……和政郡主?”   “是,我听闻西域有个小国的女王曾是大唐公主,便向封将军打听此事,封将军便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父皇待宗室还是有所包容的,他也没有违背对封将军的诺言。”李祚道:“父皇从来没想过篡夺李唐,他从来只想让大唐一直强盛下去。”   李泌感觉李祚已意识到了薛白并非李氏子孙,不免担心李祚不再认李氏,直到李祚开始祭告太庙,在诸帝牌位面前以“子孙”自称,他才安下心来。   那么多年在李祚心里树立的认同感不会轻易消失。   ***   “朕若将皇位传给太子,长源兄就不必再忧心忡忡了吧?”   次年,一个平常日子里的宣政殿对奏时,薛白忽然向李泌问了一句。   李泌一愣,心知这话答了,那便是“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的大罪,连忙站起身否认。   “敢问陛下,是何人在污蔑臣?”   “没有人中伤你。”薛白道,“朕是真心打算退位了。”   李泌在权力场上沉浮了一辈子,自是不信,一点也不敢表露出要扶持太子的样子。   薛白懒得与他勾心斗角,道:“腾空子一直想到王屋山修道,皇后与诸嫔妃也厌倦了这宫城生活,因此,朕打算退位修道,颐养天年。”   听得“修道”二字,李泌恍惚了一下。   他终于不再与薛白斗心眼,而是讶然道:“修道?陛下从来只谈‘格物致知’,何时对道家起了兴趣?”   “怎么?只许你李长源修道?天下名山是你家的?”   薛白语气轻松,与其说想要修道,倒更像是想去游山玩水。   他拍了拍李泌的肩,又莞尔道:“如你所言,‘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朕决心采纳你这个谏言。”   这句玩笑话让李泌有些失神。   可等他反应过来,薛白已走掉了,身影不再像过往三十多年间那般威严而沉重,显出些仙风道骨的潇洒。   不知为何,李泌怅然若失。   当年他受颜真卿之托出山,本以为数月便可归隐,没想到,在朝中一待就待了一辈子。   昔年在山间手植的柿树也许已亭亭如盖,打坐的石台或许已布满青苔……他再没能回去看一眼。   可那位搅动了天下风云的陛下,却要一走了之了?   不论如何,李泌终于是守护住了李唐宗社。   接替颜真卿之后,又付出了三十多年的心血,他终于把李祚培养成了李氏子孙,扶上了皇位。   这或许便是他平生要修的道。   ***   永延元年。   李泌站在群臣之首,看着御榻上英姿勃发的李氏天子,觉得自己一生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经过太上皇三十余年的治理,大唐已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盛世。   东边,巨轮远航于大洋之上,西边,朝廷计划着在二十年内修成前往巴格达的直道,这横跨两万里的疆土上,百姓富足,文化灿烂,日新月异。   李泌知足了,且萌生了功成身退之心。   待到永延二年,朝局稳定下来,他授意官员上书请立太子,自己则在书房中写下了一封告老致仕的折子,次日亲自呈于李祚。   这次觐见,李泌心里颇为轻松,入宫前便让闲云将道袍挂起来晒了。   然而,   “陛下说什么?”李泌回过神来,问道:“何谓‘改制’?”   “朕时常在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往后若子孙不肖,如何治理得了这数万里的疆域……”   李泌对这些话十分耳熟,知道是《新思报》上那些文人的言论,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他好不容易让当今天子认同了李氏子孙的身份,可没想到一转头,这个年轻的李氏天子又不认同帝王的身份了。   “陛下!”李泌不得不提高音量,打断了李祚的荒唐言论。   他心里的清风白云在这一刻渐渐远去。   于他而言,守卫李唐宗庙的斗争又开始了。   ***   风吹过山林,鹤发松姿的老者在树下打了一套拳,气定神闲地收了势,拿起一封报纸在躺椅上看了起来。   他依旧关注着天下事。   但他已学会了改变世事不一定要靠权力,也可以靠思想。   这是更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如同种下一颗颗种子,然后静待花开。   良久,他放下了那份报纸离开。   衣袖一挥,像是洒下了满唐的华彩…… 完本感言   昨晚到今天我一直在想该写个什么样的番外,但特定背景下想写的故事都写完了,再添也只能添些重复性的东西,把《终宋》甚至《我非》的番外移过来也不会有太多差别。   既然是唐朝,最后以李白与白鱀遨游长江来表达时代的变化,是我更喜欢的方式,实在没有想要再往后添的内容了。   想清楚这点之后,我开始写这篇迟来的完本感言和大家告别。   首先,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每个读者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常想我的一粥一饭都是来自你们的支持,感谢你们对我的成就,也感谢一年零五个月的时光里大家的陪伴。   写感言对我来说是比写故事还难的事,我始终觉得对大家最真挚的感谢是不断更,好比员工对老板再怎么拍胸脯,都不如兢兢业业地干活。   我一直很怕有人等着看更新然后当天没等到。   说说这本书吧。   与《终宋》一样,我在整本书设定了一个内核和主线,《终宋》是一腔毅勇扫除懦弱,《满唐》则是贵贱之间的自我身份认同,并选在唐中期世族寒庶矛盾爆发的时间点进行这个命题。   从最开始的书僮、逃奴身份,命贱可以被直接活埋;中期需要攀附贵权、假冒皇嗣才能打破阶层;后期在贵贱的立场之间做出选择,始终讨论的是薛白本身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在获得权力过程中他的初心与改变。   从小说背景脱离出来,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在成长过程中是否想要维持自我的故事。   我写书需要这样一个“一以贯之”的内核与主线,有它在,我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整体才能不散。结构是根据它搭建,矛盾冲突是因为它,故事由它而起也由它而结束。   当然,这么写必然得舍弃很多东西,比如无法脱离这个稳定的内核去追求更多的爽点,就像圆规有一支脚是固定的才能画圆,我只能得到圆之内的东西,但这就是我的写作模式。   17个月的时间里持续创作370万字,平均每天近7千字,没有断更,当天构思、写作、发布,落子无悔,经历无数个夜晚的艰熬,硬生生地从无到有完整写出了想写的故事。再多的不足,都是我尽了最大努力之后能力以外的事,对我而言,心里已经没有遗憾了。   将近五年的时间,我还没有经历过完全不码字的一天,完结之后感觉空落落的,所以我应该会很快开始准备新书,做完准备之后就发。   也许今晚依旧会坐在电脑前。   ***   最后,由衷地感谢你们所有人,感谢我每一个读者。   我很不舍这个故事,也很不舍这段通过写作与阅读相互伴陪的时光,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故事也总会有个句号。   所以告个别,我应该很快就会思念大家。   新书再见。   谢谢!鞠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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